4 唯心的一代

德国唯心主义的冲击

新一代俄国知识分子的思想源泉是俄国唯心主义。这并不是说俄国的知识分子能够理解复杂而且通常是极为深奥的唯心主义学派的种种理论:因为他们中很少有人接受过必要的哲学训练,还有一些(例如:批评家别林斯基)则不懂德语,只能依靠二手文献。但是,与历史学和哲学不同,对于思想史来说,重要的往往不在于对某人思想内容的确切理解,而在于公众对其思想的接受。19世纪20—40年代的俄国知识分子带着极大的热情转向了谢林和黑格尔的理论。因为他们感觉到自己可以从这些哲学家那里找到能够支撑其感觉和渴望的思想;但实际上他们从这些哲学家那里抽取的只是自己需要的东西。

在俄罗斯,与其他地方一样,唯心主义所产生的主要后果是极大地强化了人类思维的创造性作用。康德对经验理论的批判产生了一个不经意的结果,即将心灵从单纯的感官印象的接受者转变为认知过程中的积极参与者。智识通过其内在的类别感知现实,这种方式本身就是该现实的本质属性。凭借此论点涌现出来的超越经验主义的唯心主义学派,给所有那些对把人类思维提升为最高创造力感兴趣的人(首先是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件武器。于是,便有可能去争辩:想法和事实一样“真实”,甚至比事实更加真实。“思想”的广义定义包括了情感、感受,最重要的是,创造性的艺术冲动被提升到了与“自然”平等的地位。万物都是彼此间相互联系的,没有什么是偶然的,智识只是要去理解现象与想法之间是如何关联的。“我现在习惯把我遇到的最琐碎的事件、最无关紧要的现象归纳起来,我要把这个习惯归功于谢林。”19世纪20年代研究谢林的权威专家奥多耶夫斯基如此写道。 ㊟ 【Cited in Abbott Gleason, European and Moscovite: Ivan Kireevskii and the Origins of Slavophilism (Cambridge, Mass. 1972), p. 38.】 19世纪30年代晚期,俄罗斯的知识分子对黑格尔的痴迷已经达到了极致的地步。当亚历山大·赫尔岑流放归来时,他发现他在莫斯科的朋友们陷入了一种集体的精神错乱之中:

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否认这样一句话:“在有创造力的领域中,抽象概念的具体化表现为自我探索精神中的某一阶段,在这一阶段,它为了定义自身,从自然内在性中还原到了美的形象意识的和谐范围内……”所有最直接的东西、最简单的情感都被上升到了抽象的范畴里,从那里返回时已经没有了一点鲜活的血液,而是成了苍白的代数学幽灵……一个出去散步的人,出去不仅是为了散步,还是为了让自己沉浸在他认同宇宙的泛神论情感中。如果在路上,他遇到一个喝醉了的士兵,或是想要聊天的农妇,那么这位哲学家不单是与他们说话,还会通过直接的和偶然的表现来确定其大众性的实质。可能会涌入眼眶的泪水被严格地归入适当的类别中:是属于“精神”的,还是属于“内心的悲痛因素”。 ㊟ 【Cited in Martin Malia, Alexander Herzen and the Birth of Russian Socialism, 1825–1855 (Cambridge, Mass. 1961), p. 203.】

其次,重要性仅仅稍低一些的是,唯心主义给哲学注入了一种动态的元素。在唯心主义的视角下,现实既有其精神的层面,也有其物质的层面,它经历着不断的演化,处在“变为”的状态中,而非简单的“存在”状态。整个宇宙都在经历着演进的过程,朝着绝对自由和理性存在的模糊目标演进。这种“历史决定论”的元素存在于唯心主义的所有理论之中,从那时起就已经成为所有“意识形态”不可或缺的部分。它给了并且还在继续给知识分子以信心,使他们确信,他们周遭的、受到不同程度否定的现实,本质上都是过渡性事物,是通向更高层次的垫脚石。此外,历史决定论还使得知识分子确信,无论他们的想法和现实之间存在什么样的偏差,其问题都在于是现实没能跟上他们的想法。对于思想家来说,失败总是暂时的,因为在他们看来成功对于权力来说总是虚幻的。

心理上的后果

唯心主义激发了俄罗斯知识分子前所未有的自信。思维与大自然相关联,两者都是持续展开的历史进程的一部分;与之相比,政府、经济、军队、官僚体系是多么的渺小。奥多耶夫斯基公爵如此描述他和他的朋友在初次了解到这些令人陶醉的概念时所经历的兴奋:

人类的精神在其演进过程中遵循着一定的规律,一旦发现有可能通过同样的规律来解释自然现象,即似乎有可能永远消除人类的精神世界与自然世界之间的隔阂,并把它们塑造成一个容纳永恒思想和永恒理性的单一容器,生命便会洋溢在隆重、明亮和欢快的感觉之中。那时,我们以何种的轻狂和高傲去想象宇宙生命中划分给人类的那一部分!凭借着思想的本性与权利,人类在自己的身上转化了可见的大自然,并在自己意识的最深处对大自然进行了解析:简言之,人即成为大自然的中心、评判者和阐释者。人吸收了大自然,大自然在人的身上恢复了理性与灵感的存在……永恒的精神和永恒的思想越是清晰地反映在人类的身上,人类就越是能够充分地理解它们在其他生命领域中的存在。整个[唯心主义]思想的顶点是道德义务,而一个必不可缺的部分是,将自己的世界观中的神性部分从一切意外的、不纯的和虚伪的部分中解放出来,以获得祈福真实的、理性的存在之权利。 ㊟ 【А. Н. Пыпин, Белинский, его жизнь и переписка, 2-е изд., СПб., 1908, стр. 88.】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俄国知识分子都盲从于这种狂喜。对待唯心主义哲学,也有一些清醒的研究者,例如,一些学院派历史学家,对黑格尔的接受除了其人类社会发展的总体方案之外,在其他方面寥寥无几。但是,在尼古拉一世时期(1825—1855年),唯心主义,从某种程度上讲,是俄国知识分子普遍接受的一门哲学,其影响力稳固持续到19世纪下半叶,而此时其主要信条已被唯物主义否定且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