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保守主义

保守主义者对“虚无主义”的分析

亚历山大二世与亚历山大三世时期俄国保守主义运动的兴起,正是对激进主义的一种回应,而在与激进主义博弈的过程中,保守主义也吸取了不少激进主义的特质。它成了一场以蔑视自由主义和倾向于孤注一掷为特征的“激进的右翼”运动。 ㊟ 【我对俄国保守主义的观点,在我向第13届国际历史科学大会提交的论文Russian Conservatism in the Second Half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 (Moscow, 1970)中有详述,该文亦载于Slavic Review, Vol. 30, No. 1 (March 1971), pp. 121–128。】 保守主义运动始于对“虚无主义者”的批判,“虚无主义者”的突然出现使俄罗斯社会陷入了一片混乱。别人所珍视的一切,“虚无主义者”都予以否定,他们蔑视所有的习俗。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从何而来,这是保守主义思潮的核心问题。在很大程度上,这是一场围绕未来俄罗斯国家类型所展开的斗争,一方是激进派的“新人”,另一方是在理想化上毫不逊色的“有根基的人”。

“虚无主义”这一术语,被定义为对所有价值观的排斥。这种思潮给人们带来的不适症状,通常被诊断为是由于理论和理论家脱离了现实生活造成的。保守主义者不相信所有的抽象事物,他们倾向于哲学唯名论;如果一定要去进行概括的话,那么与力学术语相比,他们更喜欢生物学术语。他们推崇的知识是霍米亚科夫的“活生生的知识”。由于脱离了经验,这种知识分化形成了各种各样的畸变,包括相信这种知识能够完全改变大自然和人类。这种对激进派的指责很像一个世纪之前叶卡捷琳娜二世对诺维科夫的指责,尽管诺维科夫本人当然没有这样的妄想。在俄国,按照保守主义理论家的观点,思想脱离了生活意味着悲剧,这是由于彼得一世之后俄国在教育方法上的问题导致的。教育是西方式的,但是在普通民众中仍然保存完好的本土文化是斯拉夫和东正教的。这种教育方式使得俄国上流阶层与普通民众相隔绝,从而注定导致精神贫瘠。“虚无主义者”即来自上流阶层,习惯性的否定是精神贫瘠的一种自然表达。伊万·阿克萨科夫曾写道:“脱离了人民的土壤就不会有踏实的基础,脱离了人民就没有什么真实的和重要的东西;每一种好的思想、每一种制度,如果不是扎根于或者成长于人民的历史土壤之中,就会走向贫瘠而变成一块破旧的抹布。” ㊟ 【Иван Аксаков, Сочинения. 2-е изд., СПб., 1891, II, стр. 3–4.】 《俄罗斯先驱者》杂志的编辑米哈伊尔·卡特科夫对《父与子》中的“虚无主义”主人公做出了如下的诊断:

孤立的人是不存在的。人总是属于某种现存关联里的一部分,或是某个社会组织的一部分……一个与周围环境相剥离的人,只能是一个虚构或抽象的概念。他的道德和知识组织,或者说,再宽泛一些,他的思想,只有在他首先把它们作为他所生活和思考的环境的组织力量的时候,才会对他产生作用。 ㊟ 【Русский вестник, т. 40, июль 1862, стр. 411.】

激进派也强调人的集体属性;但是在他们眼中,集体是由个体自由建立起来的。这些个体打破了意外诞生所造成的环境,而对于保守派来说,环境必须只能是历史实际形成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直接把西方式的教育与杀戮的欲望联系在了一起。他称一位无害的中世纪教授、著名的西方派代表格兰诺夫斯基及别林斯基为涅恰耶夫的“父辈”。涅恰耶夫是一名无政府主义者,曾经策划暗杀过一名无辜的青年学生。这次事件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群魔》提供了情节素材。 ㊟ 【Ф. М. Достоевский, Письма, т. III, М.-Л., 1934, стр. 50.】 在陀氏的另一部著名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一个西方派理性主义者形象伊万,为弑父案承担了终极责任。

恢复失去的根基

知识分子最直接的责任是恢复他们失去的根基。这就必须要“到人民中去”,但并非巴枯宁和拉夫罗夫所倡议的、字面意义上的“到人民中去”,而是在斯拉夫派所鼓动下精神意义上的“到人民中去”。知识分子必须沉浸在人民之中,努力去融入人民之中。知识分子是俄罗斯身体中的毒药,而“人民性”则是唯一灵验的解药。

政治态度

随着激进派与当局之间斗争的加剧,保守主义者的政治哲学经历了相当大的变化。基本上,保守主义者与斯拉夫派一样,希望在没有议会民主也没有官僚集权的情况下建立一个政府;他们想要的是一个神话般的、古代莫斯科公国式的政府。重要的是人,而非制度。保守主义者完全否定“巴扎洛夫”这个《父与子》中典型虚无主义者的观点:“在一个秩序良好的社会中,无论人笨拙还是聪慧,邪恶还是善良,根本无所谓。”他们认为,除非物质是健全的,否则不可能有“秩序良好的社会”;无论如何,任何社会的完善性都有界限,因为人生来就是堕落和邪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悲观情绪比大多数保守主义者更加强烈。他把人看作是天生的杀手,其本能是由于害怕在死后受到神的报应才被抑制。如果人丢掉了对灵魂不朽的信念,就没有什么能够限制其谋杀的倾向了。所以,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权威。

随着左翼与政权之间的冲突加剧,大多数保守主义者毫无保留地支持政权,这使得他们逐渐脱离了知识分子的行列。保守主义者也越来越排外和反犹。波别多诺斯采夫——亚历山大三世背后的操纵者,成了保守主义的宗教大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