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就在那天早上一点钟,乍得家的电话响了,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显得很刺耳,把乍得惊醒了。乍得在打盹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23岁的时候,正和伙伴们一起喝着威士忌酒边聊着些男人们之间谈论的事,诺尔玛那时非常活泼,一个伙伴正在讲着一个犹太商人的故事……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乍得在椅子里一惊,觉得脖子僵硬,不由得痛苦地缩了一下,他感到一种酸涩的沉重感像块石头一样落入他的身体里;他想,这就是23岁到83这60年在一刹那间注入到了自己的体内吧。接着他又想:你睡着了,好家伙。在这条铁路上没路可走……今晚没路。乍得站起身,脖子上的僵硬感也传到了背上,他僵直着身体走到电话旁。是瑞琪儿打来的,她问:“乍得?路易斯回家了吗?”
“还没有,”乍得说,“瑞琪儿,你在哪儿?听起来你离这儿很近了。”
“我是离家比较近了,我在缅因州主道上的比都尔佛德路段。”
“比都尔佛德路段?”
“对。我不能待在芝加哥,不管艾丽为什么事焦虑,我也察觉出来了,你也能察觉得到,我从你的声音里能听出来,有什么不对头的事要发生了吗?”
“是的。”乍得从兜里拿出支烟,点着了,看着手在点燃火柴时直发抖。他的手以前从没有抖过,至少在这场噩梦般的事发生前他的手没有抖过。乍得听着外面的夜风呼啸着,仿佛要吹倒房子似的。
那种魔力正在加大,我能感觉到它。
乍得觉得有点恐怖,像玻璃丝一样,又细又易碎。
“乍得,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乍得认为瑞琪儿有权知道,有必要知道,他想自己应该告诉她。他最终会告诉她的,告诉她整个故事,他将把故事一环一环地展现给她。先是诺尔玛的心脏病突发,接着是小猫丘吉的死;路易斯的问题——以前有人在那儿埋过人吗——然后是盖基的死……只有上帝知道路易斯现在正在锻造哪一环。他最终会告诉她的,但不是电话里。
“瑞琪儿,你怎么开车回来,不是乘飞机回来吗?”
瑞琪儿解释了一下她怎样在波士顿错过了飞机。“我租了一辆汽车,但是我想我不能在预想的时间内赶回来了。我从龙根向主道上开时迷了点路,现在我才到缅因州主道。我想我可能得到清晨时才能到达了。但是乍得……求你了,请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吓坏了,但我甚至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瑞琪儿,你听我说,”乍得说道,“你开车到波特兰,然后停下来,你听见我说了吗?找一家汽车旅馆住进去,休息一下……”
“乍得,我不能那么做……”
“睡一觉。瑞琪儿,别担心。今晚这儿也许会发生点儿事,也许不会。要是真有我所想的那事发生的话,那你无论如何不要想着回到这儿来。我想我能处理好的。我最好能处理好,因为正是我的错才使得这种事可能会发生。要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话,那你今天下午再回来,那时会没事了。我想路易斯见到你会真的很高兴的。”
“乍得,我今晚睡不着的。”
“不。”乍得说。心里想着自己原以为自己也会题不着的,但他还是睡过去了。老天,彼得在耶稣被抓入狱那天晚上可能也是这样想的吧,在放哨值班时睡着了。乍得接着说:“不,你能睡着的。瑞琪儿,要是你开着那辆租来的破车打盹入睡的话,可能会开出公路,撞死自己的。那时路易斯怎么办?艾丽又怎么办?”
“告诉我。”瑞琪儿说。
“不,太太。不能在电话上告诉你。我不会在电话上告诉你的,瑞琪儿,我不能在电话上讲。你开车到波特兰,然后停车休息。”
电话里沉默了好长时间,仿佛瑞琪儿在仔细考虑。
“好吧。”瑞琪儿终于说道,“也许你是对的,乍得,请告诉我一件事,告诉我这事有多糟糕。”
“我能处理这事,”乍得镇静地说,“事情已经变得很糟了。”
乍得看到窗外有一辆车的前灯亮着,慢慢地开过来,乍得半站着盯着车,当车加速驶过路易斯家的房子时,乍得又坐了下来,车看不见了。
“好吧,”瑞琪儿说,“我想我剩下的这段路在开车行驶时脑子里会像有块石头一样沉甸甸的了。”
“让那石头滚落一边吧,亲爱的。”乍得说,“请你一定保重,到明天,一切就都会好的。”
“你答应会告诉我整个故事吗?”
“是的,我们会一起边喝着啤酒,我边给你把整个过程详细地讲一遍。”
“那好吧,再见。”瑞琪儿说。
“再见。”乍得说,“我们明天见,瑞琪儿。”
瑞琪儿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乍得挂上了电话。
乍得记得药箱里面有咖啡因药片,但没找到。他把剩下的啤酒放回冰箱,虽然有些遗憾,但他得振作精神。于是他决定喝杯不加牛奶的咖啡。乍得拿着咖啡又回到窗前,坐了下来,边喝咖啡边看着外面。
咖啡和与瑞琪儿的谈话使乍得清醒了45分钟,但接着他又开始打盹了。不能在警戒的时候睡觉,老家伙,你让那种魔力控制住了,你惹了这些事,现在你必须付出什么来偿还,因此在警戒的时候不能睡觉。
乍得想着,又点着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咳了起来。他把烟放在烟灰缸边上,用两只手揉着眼睛,窗外公路上一辆十轮大卡车闪着刺眼的灯光轰隆隆地驶过,打破了这风大而又不安的夜。
乍得发现自己又打盹睡着了,他突然醒来,狠狠地用手掌击打着自己的脸、前额和手背,打得耳朵嗡嗡直响。他现在心里充满了恐惧,仿佛有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了他心中那神秘的地方。他想:这种魔力在使我入睡……在催眠我……它不想让我醒着,因为路易斯很快就会回来了。是的,我能感觉到这点。这种魔力想使我不管这事。
“不,”乍得严厉地说,“没门。你听见我说了吗?我要阻止这一切,事情走得够远的了。”
风在屋檐下吹着,公路对面的树以一种催眠人的方式摇动着树叶。乍得的思绪又回到了自己23岁时的那个跟伙伴们一起喝酒的夜晚,他们聊了一个晚上。几个伙伴现在都已经死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又老又蠢。这种愚蠢有时会伪装成善良,有时会伪装成骄傲,其实不过是一种需要,想把一些旧的秘密讲出去,把一些事情流传下去,就像把酒从旧杯子里注入新杯子里一样……
乍得的头不停地点着,下巴慢慢地、轻轻地靠在胸膛上。
烟灰缸上的烟灰越来越长,最后烟头掉进烟灰缸里烧完了,烟的灰烬像一个神秘的字符。
乍得睡着了。
大约40分钟后,路易斯开车转弯驶向自己家的车行道时,车的轰鸣声和车后灯的闪亮都没能惊醒乍得。他没听见,没觉察,就像罗马士兵来抓一个叫耶稣的流浪汉让他入狱时,彼得睡着没醒一样。
五十三
路易斯在厨房抽屉里又找到了一卷胶带纸,在车库的角落挨着冬天的防滑轮胎那儿还有一卷绳子。他用胶带纸把镐和铲子缠在一起,用绳子做成背带,然后把工具放在背带里背着,他抱着盖基的尸体。路易斯把背上的背带打了个环,然后打开洪达车的车门,把包拿了出来,放在车后。盖基比小猫丘吉沉多了,在他向米克迈克坟场走去时,也许需要趴着爬山呢,而且他还得挖坟墓,那些坚硬的石头可不好对付。
噢,他能对付得了,不管怎么说,他能。
路易斯走出车库时在门口停了一下,用肘部按灭了电灯开关,在通向草地的沥青路口站了一小会,前面通往宠物公墓的小路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路上的小草闪亮着。
风吹着他的头发,有一刻路易斯心头掠过一阵孩子似的恐惧,他感到自己又小又弱,害怕极了。他真的要抱着这具尸体走过狂风呼啸的树林,走到那个地方去吗?而且这次是一个人去?
别多想,做就是了。一个声音仿佛在说。
路易斯开始向山上走去。
20分钟后,路易斯走到了宠物公墓那儿。他觉得四肢累得直发颤,他把尸体包裹放在膝盖前,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他在那儿休息了20分钟,差点睡着了,但不再觉得恐惧了。好像疲惫已把恐惧赶跑了。最后他又站了起来,不大相信自己还能翻过那个枯木堆,只麻木地觉得他必须试一下。手里儿子的尸体好像不是40磅而是200磅了。
但是,以前发生的事又发生了,就好像一下子想起了原来的一个梦。不,不是想起了,而是使梦复苏了。当路易斯的脚踏上第一棵枯木时,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开始推动着他了,他觉得几乎有种兴高采烈的感觉,疲惫并没有消失,但变得可以承受了……真的,疲惫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乍得的声音又回荡在他的耳边:只要跟着我走,路易斯,跟着我,别向下看。不要犹豫,别向下看。我知道走过去的路,但是必须要迅速果断地走。
是的,迅速果断;就像乍得给儿子盖基拔出蜜蜂的刺一样。
我知道走过去的路。
但是只有一条路可以翻过枯木堆,路易斯想,或者这条路能让你过去,或者不让你过去。以前有一次,他曾试图自己翻过枯木堆,但没成功。这一次他攀登时又迅速又果断,就像那天晚上乍得告诉他那样爬着。
向上,向上,别往下看,他怀里抱着儿子的尸体,向上爬着直到风又开始吹动着他的头发。他在枯木堆顶上站了一会,然后又开始快速向下走去,就像在下楼梯,镐和铲子在他的背后碰撞着。才只一分钟左右,他又站在铺满了松针的松软的小路上了,身后的枯木堆显得很大,比墓地里的铁栅栏还高得多。
路易斯抱着儿子沿小路向山上走去,耳边听到风在树林中呼啸。这声音现在已经不使他感到害怕了,晚上的工作就快做完了。
五十四
瑞琪儿开车走着,看到前面有一个路标,上面写着8号出口,向右通往波特兰。于是她打亮后车灯,指示向右转,然后开着车向出口车道驶去。她看到前面有一个绿色的假日旅馆的招牌,在夜空中显得很明显。租张床,睡一觉,让这连续不断的。令人心烦而又精疲力竭的紧张感结束;也让她对死去的孩子的悲痛结束吧,哪怕只是一小会。瑞琪儿发现这种悲痛就像拔了好几颗牙一样,起初是麻木,但是就是在这麻木中也能感觉到疼痛像一只抽打着尾巴的小猫一样潜伏着,即将发生。当麻醉药失效后,噢,天啊,那种疼痛便无法忍受了。
瑞琪儿脑子里闪现着各种念头:
他告诉女儿说他是被派来警告的……但他不能干涉。他告诉女儿他离路易斯很近,因为他灵魂脱窍时,他们在一起。
乍得知道一切,但他不告诉我。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事呢?
自杀?是自杀吗?不会是路易斯。我不信。但路易斯是在说谎,他想隐瞒什么,从他眼睛里能看出来……噢,该死,从他脸上的神情也能看出来,似乎他想让我看出他在说谎……看出来,并阻止他……因为他有些被吓着了……害怕得厉害……
被吓着了?路易斯从来不害怕什么的!
突然瑞琪儿猛地向左一打方向盘,车的轮胎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有一刻她以为车会翻了呢。但是没有,她又向北开去,8号出口和那个使人感到安心的假日旅馆招牌被抛在了身后。接着眼前又出现了一个路标,上面的字怪异地闪烁着:下一出口,12号公路,卡姆伯兰,卡姆伯兰中心,耶稣尔拉姆制片场。瑞琪儿把制片场的名字看成了耶路撒冷,因为两个单词拼写极相似。她漫不经心地想,耶路撒冷制片场,多奇怪的名字,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名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来吧,到耶路撒冷来睡吧。
但是今晚瑞琪儿不打算睡觉了,尽管有乍得的建议,她现在决定一直开车开回去。乍得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头,答应她他会阻止的,但这个老人都80多岁了,三个月前才失去妻子。她不能把这事全托付给乍得。她本来不应该让路易斯像那样强迫着自己离开家,但是盖基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使她变得太虚弱太麻木了。艾丽那痛苦的脸和随时随处都拿着盖基照片的样子又浮现在瑞琪儿的眼前。那张脸是经历过龙卷风后又幸存下来的孩子的脸,是经历过晴空中突然扔下来炸弹爆炸后的孩子的脸。有好几次瑞琪儿都想恨路易斯,恨他给自己带来的痛苦,恨他在自己需要安慰的时候不来安慰自己,但是她不能,她还是那么爱他,他的脸色是那么苍白……那么缺乏睡眠……
瑞琪儿把车速提到了每小时60英里,每分钟1英里的话,也许她在两小时15分钟后就能到路德楼镇了,也许她能在太阳升起前赶回去呢。
瑞琪儿摸索着打开收音机,找到一个放着摇滚歌曲的电台,把声音调大,跟着唱起来,她想尽力使自己不睡着。半个小时后这个电台的节目播完了,她又换了一个电台,并把车窗放下,让不眠的夜风吹醒着自己。
瑞琪儿不知道这夜是否会结束。
五十五
路易斯仿佛又回到了梦中,他不时地向下看,确信自己手中抱着的是包着儿子尸体的防水布包而不是装着丘吉的绿色垃圾袋子。他记得跟乍得埋了丘吉后的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几乎记不起他们做了些什么,但现在他仍能记得起那些感觉,那么栩栩如生,好像那些感觉正在林子中,和他有某种心电感应似的。
路易斯沿着小路一会向上一会向下地走着,不时地又发现有的地方宽得像15号公路,而另一些地方窄得他得侧身而过,还有的地方要穿过树林。他能闻到松树树脂强烈的味道,能听到脚踩在松针上刷刷刷奇怪的声响。
终于走到了小路比较陡峭延绵的地方了。一会,他的一只脚踩进了一个浅水坑,有点陷进去的感觉,按乍得的话,这是流沙区了。路易斯低头看了一下,只见到脚下乱草丛生,夹杂着参差不齐的灌木丛,草丛和树丛间是水。他记得那天夜里的夜光仿佛也比今夜的亮些,今夜会更惊心动魄了。
乍得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下边这段路走起来像翻枯木堆,走的时候要脚步稳心情松。只要跟着我走,别往下看。
对,好……就这样一步步走,你以前在缅因州见过这些植物吗?在缅因州或别的什么地方?它们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甭管它,路易斯。只要……让我们走吧。
路易斯看了一下前面湿乎乎的长满乱草和灌木的地方,又开始前进了。他望着前方,目不斜视,脚从一个长满草的土堆迈向另一个土堆。脑子里想起了中学物理老师有一次在下课前说的一句话:信仰就是接受重力是先决条件。路易斯在大学里学神学和哲学时,老师没给他说过什么,但中学物理老师的这句话他却从没忘记。
他接受的是米克迈克坟场能起死回生的能力,因此他抱着儿子的尸体,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小神沼泽地。灌木丛下比他们上次来时的怪声音多多了。芦苇中有什么不断地在叫着,声音尖利。一个东西从他身边俯冲着飞过,也许是只蝙蝠。
沼泽地里的雾气开始升了上来,先是没过了他的鞋,接着漫到了他的小腿,最后像个白色的膜一样把他全包了起来。他觉得沼泽地里的白光更亮了些,一闪一闪有节律得像个奇怪的心脏在跳动。路易斯以前从没这么强烈地感觉到大自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东西,有一种神奇的愈合力……也许有先知先觉的能力,这沼泽地是活的,但当然不是具有优美的音乐之声。要是让路易斯来说一下那种沼泽是活着的感觉或其本质的话,他也无法说出,他只知道这里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交织着各种力量。在这之中,路易斯觉得自己非常渺小,非常平凡。
就在这时有种声音响了起来,他记得上次也听过的,先是一声高声大笑,然后变成了抽泣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后,大笑声又响起,这次变成了疯子似的哭叫,吓得路易斯的血液都快凝住不动了,周围的雾气像梦幻一样围绕着他。大笑声消失了,只剩下了风的呼啸,风声能听到却感觉不到。当然感觉不到,这块地方在地理上是个洼地,要是风能吹进来的话,就会把白雾吹散了……路易斯不清楚要是吹散了雾气的话,他是否想知道会露出什么来。
乍得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可能会听到些声音,像人的声音,但这只是向南迁移的阿比鸟的叫声。那声音传得很远,很好笑。
“阿比鸟。”路易斯说。他的声音沙哑,自己都差点没听出来是自己的声音,但是听起来好像他感到很好笑似的。上帝保佑,他确实听起来很好笑。
他犹豫了一下,又接着向前走去。好像是对他犹豫的惩罚似的,他的脚踩在草丛中时,陷了进去,差点没能拔出鞋来。
那种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是在左侧,一会后又在他身后响起了……好像就在他身后,要是他一转身的话就会看到一个血淋淋的、龇牙咧嘴、瞪着发光的眼睛的东西……但这次路易斯没有迟疑,他直视着前方继续走着。
突然沼泽里的雾气失去了白光,路易斯意识到前面不远处有张胜在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脸上的眼睛深陷,闪着灰蓝色的光,像中国古画中的人物的眼睛那样向上斜挑着;嘴巴向下咧着,下嘴唇外翻,露出黑棕色的牙齿,已经快烂到牙床了。但使路易斯最吃惊的是它的耳朵,根本就不是耳朵,而是弯弯曲曲的角……不像魔鬼的角,而是公羊的角。
这张吓人的不断浮动着的脸似乎在说话,在大笑。它的嘴巴蠕动着,虽然下嘴唇从没恢复到正常的位置上去,但那儿的血管却在跳动着,鼻孔里的鼻毛在扇动着,好像在呼吸,呼出白气。
随着路易斯走近,那悬浮着的头上的舌头伸了出来,灰黄色,长长的,尖尖的,上面覆盖着一层鳞片,路易斯看到有一片鳞片卷起来,渗出一条白虫子;舌尖懒洋洋地舔着空气……这个东西正在大声地笑着。
路易斯搂紧了盖基的尸体,好像要保护儿子似的,他脚下一绊,在草丛中打了个滑。
你可能会看到圣·艾尔默火,水手们叫它符光。这种东西能做出各种怪样子来,但它没什么可怕的。要是你看见了这些怪东西,感到心烦的话,你就向别处看……
路易斯脑中响起乍得的这些话,使他解脱了出来。他又开始向前走去,刚开始有些蹒跚,后来就保持了平衡,稳稳地走起来了。他没向别处看,不过注意到那张脸好像总是跟他保持着同样的距离。路易斯想,也许这真是张脸,也许只是他的头脑在雾气中臆想的形象。几秒钟或是几分钟后,那张脸消失在飘动着的雾里了。
这不是圣·艾尔默火。
不,当然,这不是。这个地方充满了幽灵,这个黑暗的地方全是这些东西。要是你环顾一下四周,很可能会看到什么令人发疯的东西。他不该想这些,不必想这些,他不必。
又有什么东西走过来了。
路易斯一下子站住了,听着那声音……那种无情的渐近的声音,路易斯张大了嘴巴。
这种声音路易斯一生中从没听见过,这是一种活着的东西的声音,一种极大的声音,就在附近,越来越近的地方。路易斯听到了树枝被咬断的声音,接着是巨大的脚踩在灌木丛中的声音。路易斯脚下的泥土也跟着一起颤动起来。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在低声呻吟,又一次紧紧地把盖基抱在了胸前。他意识到沼泽地里的一切生物都沉寂了下来,他还意识到潮湿的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怪异的像臭猪肉一样令人发呕的味道。
不管这东西是什么,它是个巨大的东西。
路易斯充满疑惑和恐惧的脸越抬越高,像在观察发射的火箭一样看着。那个东西迈着沉重的脚步向他走来,路易斯能听到树——不是树枝,而是整棵树被弄断——在附近倒下的声音。
路易斯看到了什么东西。
白色的雾气被这东西的身体弄成了石块的灰色,只有片刻时间;这种东西有60多英尺高,是个无形的幽灵,但路易斯能感觉到它经过时带起的气流,能听到它落在地上沉重的脚步声和那东西走过沼泽地后泥水合拢的声音。
有一刻,路易斯相信他看到了两只橘黄色的火光高高地在他头上闪烁,那火光像眼睛。
后来那种声音开始消失了,随着它的离开,沼泽地里的其他生命也开始慢慢发出声音来。那个东西向北方走去,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完全听不见了。
终于路易斯又开始走了起来。他的肩膀和背部疼得要命,就像从头到脚穿了一件连体内衣似地行动不便,在这个季节里刚孵化出来的饥饿的蚊子在他身上咬着,吸食着他的血。
是温达哥幽灵,上帝啊,那是温迪哥幽灵,那种在北部乡村到处游荡的怪物,那种它摸了谁,谁就会变成吃人的人的怪物。就是它,温迪哥幽灵就在离我60码远的地方走过。
路易斯边想边告诉自己别太荒唐了,应该像乍得那样,走过宠物公墓后就尽量不想会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那些东西是阿比鸟,是圣·艾尔默火,纽约北部的美国佬的牛栏中的牛,随便它们是世界上什么跳的、爬的、滑行的还是蹒跚而行的生物。让世界上有上帝,有星期日早上,有穿着白袍的圣公会教士——但别让世界上存在这些黑暗的肮脏的恐怖的东西,尤其是在宇宙中的夜里。
路易斯抱着儿子走着,脚下的路又变得坚硬起来,一会后他走到了一棵倒下的树前,树冠在雾气的白光下隐约可见,像一个巨大的管家手中友绿色的鸡毛掸子。
树断开了,或是被咬断了,断口是新的,上边还有黄白色的树液流出来。路易斯在攀越时摸到了粘液。在大树的另一端有个大凹坑,地上的草和灌木都被踩进了泥土中,路易斯简直不敢想信这是个脚印。他可以等爬上山后再回头来看是否有这么一个印痕,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向前走着,皮肤发冷,嘴巴发干,心跳加速地走着。
鞋踩在湿泥上的声音很快消失了。有一会路易斯听到的又是踩在松针上的脚步声,接着是踩在石头上了,他几乎已经到了山脚下。
地势又变高变陡了。他的小腿碰在了一块石头上,很疼,但这不只是块石头。他笨拙地伸手摸了一下,这是石阶,在石头上凿出来的。乍得的声音又响起来:只要跟着我,我们爬到顶上就到了。
于是路易斯开始向上爬去,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又出现了,又一次战胜了疲劳——至少他不觉得那么累了。他心里数着台阶数,夜风越来越大,吹着他的衣服,吹在他包着盖基的尸体的防水布上,像一个充满风的船帆发出的声音一样响动着。
有一次路易斯仰头看了一下天空,见到满天的繁星,但他一个也不认识,他又移开了视线,心里有些不快。在他身旁是石壁,一点都不平滑,而是参差不齐,有的地方像船,有的像獾,有的像皱着眉头的人脸。只有那些石阶是平滑的。
路易斯爬到了顶上,他低着头,摇晃着,呼吸着空气。肺里觉得像有针扎着似的。
风吹抚着他的头发,像在跳舞;风在耳边呼啸着,像条龙在怒吼。
今晚的夜光比较亮,是因为那次是阴天呢,还是他没看那次是天晴还是天阴?这无所谓。但他能看得见,这就足以使他胆战心惊的了。
这里就像宠物公墓一样。
当然你知道这个,路易斯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小声说。他一边环顾着那一堆堆作为墓地标志的乱石堆,一边想,你知道的,或者应该知道,这里没有向心圆的形状,而是螺旋状。
是的,在这块巨石上,路易斯看出有一个巨大的螺旋的形状,由古时的人们修建出来的。但没有什么真正的墓地标志,每个堆起的石堆都摊平在地上了,因为墓地里的东西复活时从里面爬出来了。但是石块落下来时仍然保持着一种明显的螺旋状。
有人从空中看见这些吗?路易斯漫不经心地想。他又想起了在南美或印第安人做的沙漠画。有人从空中看过这些东西吗,要是有人见过,他们会怎么想呢?
路易斯跪在地上,把儿子的尸体放下,放松地哼了一声。
终于他的意识又回到了现实中。他用刀把缠着镐和铲的胶带割开,工具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响,路易斯也滚动了一下身体,躺在地上,四肢摊开,茫然地望着星空躺了一会。
树林中的那个东西是什么?路易斯,路易斯,你真的认为这场剧的高潮到来的时候会给大家带来什么好处吗?
但是现在想撒手不干已经太晚了,路易斯知道这一点。
另外,路易斯对自己咕哝说,也许结局会是个好结局呢。没有冒险就没有收获,也许没有冒险也就得不到爱呢。我的医用包还在,不是楼下的,而是浴室里高架子上的那个。诺尔玛心脏病发作那晚我让乍得去取的那个包。包里有注射器,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糟糕的事……没人会知道,只有我。
他的思绪化成了一声模糊不清的祈祷,他跪在地上找到了镐开始挖起来。每次举起镐再落下的时候,路易斯都俯身支一下镐把,就像一个古代罗马人跌落在自己的剑上一样。慢慢地坑开始有了形状,逐渐加深了。路易斯把里面的石头拿出来,大多数他放在一边了。但他也留了几块石头。
要用它们堆一个墓地标志。
五十六
瑞琪儿抽打着自己的脸,打得都有些刺痛了,但她还是忍不住要打盹。有一次她一下子把自己打得清醒过来,打得好像有无数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在看着她,像火光一样闪烁着。
后来这些闪亮的东西变成了路标和防护路障上的闪烁灯,她的车差点要撞到路边的防护路障上了。
她打了一下方向盘,又驶向左侧,车胎发出刺耳的声音,她相信自己模糊地听到了“嘭”的一声,可能是前面右侧保险杠撞到了防护路障,她吓得心怦怦直跳。但一会后,尽管她还在害怕,尽管有车上收音机中播放着的大声唱着的歌曲,瑞琪儿还是又开始打起盹来。
突然一种疯狂的妄想般的念头闪现在她的脑海里。“妄想狂般的,好吧。”她在摇滚乐声中低声说。她想大笑出来,但她不能。因为那想法在夜色中有一种怪异的可信性。她开始觉得自己像一个卡通片里的人物在拉世界上最大弹弓的橡皮筋一样,可怜的家伙发现越向前拉越难,到最后橡皮筋的拉力和拉的人的力量一样了……惯性变得……什么?初等物理……有某种东西想阻止她……别管这事,你……一个静止的物体倾向于保持静止……比如,盖基的尸体会……一旦再让他运动起来……
这一次轮胎发出的声音更刺耳了,车的抖动更近了,有一会瑞琪儿能听到汽车沿着防护路障上的铁栏杆刮擦的声音,有一会方向盘不起作用了,接着瑞琪儿发现自己脚踩在车间上抽泣着。这次她睡着了,不只是打盹,而是睡着了,还做了个梦,而车子是以每小时60英里的速度在前进,要不是有防护路障……或者要不是有一个立体交叉的柱子……
瑞琪儿把车开到路边,找了个停车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她觉得又迷惑又害怕。她想,有什么东西试图在不让我靠近路易斯呢。
过了一会,瑞琪儿觉得能控制住自己了,她又发动了汽车,小汽车的方向盘看起来没坏,不过她想明天早上还车时,租赁公司一定会严厉地问她好多问题。
没关系,一次解决一件事。先喝点咖啡,这是第一件要做的事。
车开到彼兹菲尔德出口时,瑞琪儿把车开了出去。大约一英里后她看到了一个汽车加油站。她把车开了进去,让服务员给车再加满油,然后走进餐厅,里面充斥着油腻腻的味道,煎糊了鸡蛋的味道……还有,上帝保佑,还有强烈的咖啡的味道。
瑞琪儿一杯接一杯地连喝了三杯咖啡,像药似的,黑黑的、甜甜的,因为放了好多糖。有几个卡车司机坐在柜台前或餐厅的小间里,跟女服务员们开着玩笑。女服务员的脸上都带着像听到了坏消息的疲惫的护士的神色。
瑞琪儿付了款,走回到停车的地方;但车发动不起来了,她扭动钥匙,螺线管只发出咔哒一声,无济于事。
瑞琪儿开始慢慢地无力地捶打着方向盘,有什么东西正试图阻止她。这辆车是新车,行程里数还不到5000英里,它没理由发动不起来,但就是发动不起来。不管怎样,她在这儿在这离家还有50英里的地方被截断了归程。
她听着那些大卡车的轰鸣声,突然一个险恶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她几乎可以肯定那辆撞死自己儿子的大卡车就在这些汽车中间……不是在发出低沉的轰隆声,而是在大笑。
瑞琪儿低下头,哭了起来。
五十七
路易斯脚下绊在什么东西上,倒在了地上。有一刻他以为自己起不来了——他将躺在这儿,听着从小神沼泽地里传来的各种怪声,感觉着身体疼痛。他将躺在这儿睡去,或死去。也许是死去。
路易斯记得自己把包着儿子尸体的包裹放进了他挖的坑里,然后用手把挖出的大部分土推回到坑里,他相信自己记得还在上面用石块堆了个标志,下圆上尖的圆锥状……
从那时到现在他就记不得什么了。很显然他又从石阶上下来了,要不然他不可能在这儿,这是……哪儿呢?路易斯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在离那个枯木堆不远的老松树林子中。
他能毫无知觉地走过那片小神沼泽地吗?他认为是可能的。只是可能。
这已经足够远的了,我就睡在这儿吧。
但就是这种想法,使他又站了起来,接着往回走了。因为要是他待在这儿的话,那个东西可能会发现他……那个东西可能现在就在林子里寻找着他呢。
他用手擦了一下脸,先是用手掌心,接着傻乎乎惊讶地发现手上有血……他什么时候把自己的鼻子弄出血了?“谁干的?”他沙哑着嗓子小声说,漠然地向周围搜寻着,直到又找到了镐和铲子。
路易斯又走了10分钟,看到枯木堆就在眼前隐隐出现了。路易斯向上爬着,磕磕绊绊的,但不知怎么一直没摔倒,都快下来的时候,他向下看了一眼,一个树枝刮住了他的脚,另一个树枝弹了一下,他侧身倒在了地上,风用力地吹着他。
这要不是我今晚掉进的第二个坟场,我都敢死……要是两个坟场还不够的话,我更该死了。
他又开始四处摸索着找镐和铲子,终于找到了。他抓在手中,借着星光打量了一下四周,附近有一个叫斯玛基的小猫的坟。路易斯疲倦地想,它很听话。他看到四周都是一些狗、猫等宠物的墓地,又听到了一阵“叮……叮……叮”的响声。是哪个孩子把罐头盒砸扁了做成的墓牌挂在风中作响。这又把恐惧引了来,但他太累了,只是觉得心跳加速了一下。他已经做完了今晚的工作。而那“叮……叮”的声音比任何东西都更使他想赶快回家去。
路易斯从宠物公墓的坟头走过,跌跌撞撞的。后来金属牌的“叮……叮……叮”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原来是一个长方形的白铁皮片,被弄弯了,风正不断地把它吹到宠物公墓入口处的弧形铁片上。路易斯伸手想把铁片扳直……
但是接着他僵住了,头皮发紧。
他看到枯木堆的另一端有什么东西在动。
他听到一种偷偷摸摸的声音,松针发出的刷刷声,小桔树枝掉落的声音,还有灌木丛中格格的作响声。这些声音要不是仔细听,在呼啸的风声中几乎听不出来。
“盖基?”路易斯嘶哑着嗓子喊道。
当他意识到自己站在黑暗中叫着死去儿子的名字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时,他觉得头皮发紧,头发直竖起来了。他无助地开始颤抖起来,好像得了致命的伤寒。
“盖基?”路易斯又叫了一声。
那些声音消失了。
还不应该复活呢,这太早了。别问我我怎么知道的,但我知道。那边的那东西不是盖基,那是……别的什么东西。
路易斯突然想起艾丽对他说的话,上帝叫道:“拉撒路,出来吧。”因为他要是不叫拉撒路的名字,那坟地里的每个人都可以起死回生了。
在枯木堆的另一端,那些声音又响了起来。在这障碍物的另一端,在风声中,这些声音几乎让人听不到。冥冥中仿佛有种古老的直觉在蹑手蹑脚地走近他。路易斯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景象:一只巨大的鼹鼠或是一只巨大的蝙蝠在灌木丛中扑打着前行呢。
路易斯倒退着走出宠物公墓,不敢转身背向着枯木堆……那鬼一般模糊的感觉,像那暗夜里一块青色的伤疤。路易斯直到走下了那条小路,才转过身来,跑过树林直跑进自己家房子后面的田里,这时他觉得再也跑不动了。
路易斯随手把稿和铲子往车库里一扔,在车行道路的入口处站了一会,先看了看他回来的路,又抬头看了一下天。现在已是凌晨4点一刻了。他想黎明马上就到了,在大西洋上,太阳可能已经升起来一会了,但此时在路德楼镇,仍然还是夜里,风在不断地刮着。
路易斯走进房子,沿着车库墙走到后门打开了门,他没开灯,走过厨房,走到厨房和餐厅之间的一个小浴室,在这里他打开了灯,见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丘吉,它正蜷缩着趴在马桶盖上,睁着那双模糊的泛着黄绿色光的眼睛盯着路易斯。
“丘吉,”路易斯说,“我还以为有人把你放出去了呢。”
丘吉只是趴在马桶盖上看着他。是的,有人把小猫放出去过。是路易斯自己放出去的,他记得很清楚,就像他记得自己那次把地下室里的玻璃窗户换过后对自己说这样就好了,问题解决了,丘吉不会再钻进来了,但是到底他在开谁的玩笑呢?丘吉想进来的时候,它就能进来。因为丘吉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
没关系。做完这枯燥的、令人精疲力竭的工作后,什么都无所谓了,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像人,可能是乔治的那些愚蠢的电影僵尸,也许是艾略特诗中的某个圣灵。我本该长着一双爪子,在小神沼泽地里飞跑着,然后再爬上米克迈克坟场。路易斯想着发出一声干笑。
路易斯哑着嗓子,一边解衬衫上的扣子一边说:“这就是我,你最好相信,丘吉,一脑袋无用的东西。”
衬衫脱掉后,他看到身体左侧有一大块青紫的血淤,就在左上肋;他脱下裤子后又发现撞在墓碑上的那个膝盖肿得像个气球,已经变得黑紫色了。他想要是自己不活动膝盖的话,关节就会变得僵硬,腿也不能弯曲了,就像灌进了水泥一样。看来以后他的生命中这是一个阴天下雨时会找他麻烦的病痛了。
路易斯伸手想抚摩一下丘吉,寻求一些安慰,但小猫从马桶盖上跳下来,摇摇晃晃地走了,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走之前,小猫用那黄绿色的眼睛看了路易斯一眼。
在医药橱里有治跌打的药膏,路易斯取了出来,坐在马桶盖上,往撞坏的膝盖上抹了些,然后又往背上涂了些……很难够得到自己的背部。
他离开了厕所,走到起居室,打开大厅的灯,在楼梯底下站了一会,傻傻地环顾了一下屋内的东西。一切看起来都多么奇怪啊!圣诞前夜他就是在这儿给妻子蓝宝石项链的。项链一直放在他的睡衣兜里,那儿是他的椅子,他就是坐在那儿,在诺尔玛死后给女儿解释关于死亡的事实的。这些事实最终使他发现就是自己也不会接受的。圣诞树还放在角落里,艾丽自己做的纸火鸡用胶带纸贴在窗户上,那火鸡使路易斯想起了某种能预示未来的乌鸦。再早些时候这房子里空荡荡的,只有装满了他们家什的箱子、盒子;那是他们从中西部地区刚搬来时,他记得当时觉得它们一点都不重要,就像是自己家人与外部世界隔离开的小小的堡垒。
这一切看起来多么奇怪啊……他多么希望自己从没听说过什么缅因大学,或是什么路德楼镇,或是认识什么乍得和诺尔玛,或是一切。
路易斯走上楼去,在厕所里踩着凳子从顶上的医药橱里取出了他的小黑包。他把包拿进主卧室,坐了下来,开始在包里摸索起来。是的,包里有以防万一用的注射器,有医用胶布和剪刀,还有几剂致命的药剂。
要是需要的话。
路易斯把包合上,放在床边。他关掉了头上的灯,双手放在头下躺在床上。仰面躺在床上休息真是舒服极了。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迪斯尼世界乐园。他看见自己穿着白色的制服,开着一辆白色的大篷车,上面有像卷耳状的标志,当然,外表上不能让人觉得这是一辆救护车,不能把付了钱来游玩的游客吓跑。
盖基坐在他的身边,皮肤晒得黑黑的,眼睛中闪烁着健康的光泽。在这儿,就在自己的左侧是那个可笑的怪人古菲,正和一个小男孩在握手,小男孩一脸恍惚的样子。
这儿是温尼正和两个穿着裙装的老奶奶在一起,另一个老奶奶在给她们照相。这还有一个小女孩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在喊:“我爱你,迪格!我爱你,迪格!”
路易斯在和儿子一起巡行,他和儿子是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值班警戒的,他们无休止地开着白色大篷车巡行着,车上的闪光灯罩了起来。他们不是在找麻烦,他们不会,但是若有麻烦出现的话,他们会随时准备好了去处理这些麻烦的。
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快乐和乐趣的地方,也潜伏着危险,毋庸置疑,在主大街上买胶卷的笑着的男子可能会突发心脏病;一个怀孕的妇女可能在走下马车的阶梯时开始感觉出分娩的阵痛;一个长得像杂志封面女郎般漂亮的十几岁的女孩可能会突发癫痛,跌倒在路上。还会有中暑的、心肌梗塞的、脑溢血的病人,也许某个夏天闷热的下午还会有人被雷电击中;甚至还有渥兹恐怖大帝也在这儿,他可能会被人无意中瞥见在单轨车附近,或在偷偷地看着飞旋的丹保车。在这儿,路易斯和盖基只把它看做是迪斯尼乐园中的另一个人物,就像古菲和米老鼠一样。但是,渥兹恐怖大帝是一个没人愿意和它合影的人物,也没人愿意让自己的儿子或女儿认识它,而路易斯和盖基认识它,他们以前什么时候在新英格兰面对过它,它在等着用玻璃弹子噎死人,用干洗衣袋闷死人,用电电死人。渥兹恐怖大帝无时无刻不在人们的生活中。花生、牛排、烟都能导致死亡。肮脏的针,有毒的虫,垂落的带电电线,熊熊燃烧的森林大火,旋转的滑板,都会把小孩子致死。
当人们洗澡时,渥兹恐怖大帝也在你的浴室中;人们乘飞机时,渥兹恐怖大帝也在和你同行。它在人们喝的水中,在人们吃的食物中。当你独自一个人感到害怕向着黑暗大喊“谁在那儿”时,它的回答会传过来:别害怕,是我,嗨,你好吗?你得了肠癌,多么游手好闲的人啊,嗨——嗬,让我们走吧!毒品贩子拿着刀站在门口,半夜里打来电话。一大把药片全吃下去。嗨,伙计们,我的名字是渥兹恐怖大帝,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渥兹好了——噢,我们现在是老朋友了。
我来是想让你得心肌梗塞或脑溢血或别的什么,我是来打倒你的。我不能久留,还要去看一个生孩子得了产后大出血的女人呢,然后我要去奥马哈做点使人吸烟致死的工作呢。
路易斯想着,那个小女孩纤细的嗓音在大叫着:“我爱你,迪格!我爱你,我相信你,迪格!我会永远爱你,信任你的,我会一直很年轻,我心中惟一的渥兹恐怖大帝是那个从那不拉斯加来的温柔的骗子!我爱你!”
我们巡行着——我和我的儿子——因为我们知道死亡的根源不是战争或性生活,而是与渥兹恐怖大帝的那场高尚的、无望的、令人厌恶的战斗。
我和我的儿子,我们开着白色的大篷车,行驶在佛罗里达的晴空下。我们巡行着,虽然车上信号闪光灯罩了起来,但我们需要时可以使用它——没有人需要知道,只有我们两人知道,因为男人的心肠更硬些;男人们种下他们能种的东西——然后来照料它。
路易斯断断续续地想着这些毫不连贯的东西,把清醒和半醒的状态逐渐分开,慢慢地所有的思绪都停止了,疲惫使他陷入了无意识无梦境的睡眠之中。
就在黎明即将到来,太阳刚要从东方升起的时候,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声音很慢,听起来走路很笨拙的样子,但很有目的。一个影子在大厅的暗处移动着,它身上发出一股腐臭味。路易斯虽然睡得很沉,但还是在熟睡中咕哝了一句,并转过身去避开了这种味道。接着路易斯又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那个影子在路易斯睡着的主卧室外站了一小会,一动不动,接着它走了进来,路易斯的脸深埋在枕头里。一双白色的手伸了出来,路易斯床边的黑色医用包咔哒一声被打开了。
包里面的东西被移动得发出叮叮当当低低的响声。
那双手摸索着,对药和注射器什么的毫无兴趣,它们终于发现了什么东西,举起它来;在黎明将至的微光下,这东西发出银闪闪的亮光。
那个影子离开了房间。
第三部 渥兹恐怖大帝
因此,耶稣心里悲叹又忧愁地来到坟墓前。坟墓是个洞,有一块石头挡着洞口。耶稣说:“把石头挪开。”
马大说:“是啊,到这时他必已臭了。他已经死了四天了。”
耶稣祈祷了一会,然后提高声音大声叫道:“拉撒路,出来吧!”于是那个死了的人就出来了,手脚缠着裹尸布,脸上包着手巾。
耶稣对他们说:“给他解开,让他走吧。”
——《约翰福音》
她歇斯底里地说:“我刚刚想到这一点,我为什么以前没想到呢?为什么你没想到呢?”
“想到什么?”他问道。
“还有两个愿。”她急促地答道,“我们才只许了一个愿。”
“一个还不够吗?”他猛地问道。
“不够,”她狂喜地叫道,“我们可以再许一个愿。快跪下,愿我们的儿子可以再生。”
——W·贾可勃斯《猴爪》
五十八
乍得突然一动,醒了过来,他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可能是15分钟,也可能是3个小时,他看了一下表,已经是早上5点5分了。他觉得屋子里的东西好像都被移了位似的。由于是坐着睡着了,他觉得背部有些痛。
噢,你这个愚蠢的老头,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但是乍得清楚得很,他心中很清醒,这不是他的事,他在警戒时不是自己要睡的,他是被催眠的。
这使他感到很害怕,但还有件事使他更害怕,是什么弄醒了他呢?他感觉好像有种声音,某种……
乍得屏住呼吸,听着心脏像纸似的刷刷地跳动着。
声音又响起来了——跟刚才惊醒他的声音不一样,但确实是某种声音在响。是轻轻地推门时门轴发出的声音。
乍得熟悉房子里的每一种声音——哪块地板有裂纹发出的声音,哪个台阶坏了,大风吹过来会发出声响,就像昨晚似的。他也知道这种声音,这是那个沉重的前门发出的声音,这扇门连着他的门廊和前面的客厅。这扇门刚刚被打开了。随着这些念头的深入,乍得想起了刚才惊醒他的声音,原来是连着门廊和前面人行道的屏风门发出的开门声。
“是路易斯吗?”乍得不抱希望地叫道。外边的不是路易斯。不管外边是什么,它是被派来惩罚老头的骄傲和虚荣心的。
脚步声慢慢地沿着客厅的楼梯向上向起居室走去。
“路易斯?”乍得想再叫一遍,但是只是在嗓子眼咕哝了一声,因为他现在能闻出来那东西已经在这黑夜即将结束的时候走进了他的房子,这是一种脏臭味……一种沙滩上的潮汐发出的腥臭味。
乍得能在微弱的光线下看出房子里的东西轮廓,但看不清具体的各部分。他试图站起来,但双腿软绵绵的,他的脑子里呼喊着自己需要更多的时间。迪姆变得够坏的了,而乍得那时还年轻。
门被打开了,照进来许多影子。有一个影子比别的影子更像个实实在在的东西。
上帝啊,那种臭味。
黑暗中响起了拖曳的脚步声。
“盖基?”乍得终于站了起来,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放在烟灰缸上的烟灰。乍得又说道:“盖基,是你?”
一种可怕的婴儿呜呜的哭声响了起来,有一刻乍得全身的骨头都僵住了。这不是路易斯的儿子复活了,而是某种可怕的怪物。
不,都不是。
是小猫丘吉,在门厅的门口蜷伏着,是它发出的叫声。猫的两只眼睛像布满灰尘的灯一样发出亮光。接着乍得的眼睛转向另一个方向,盯住了和小猫一起进来的东西的身上。
乍得开始后退,试图理清思绪,试图在这臭味前保持理智,噢,这房子里也冷起来了……那个东西把寒冷也带了进来。
乍得站着,身体晃动了起来,那只猫在他脚下钻来钻去,使得他踉跄了起来。猫在呜呜地叫着,乍得踢了它一脚,把它赶开了。猫向他露出牙齿,咝咝地叫着。
想想!噢,快想个办法,你这个笨老头,也许还不晚,即使现在也许还不晚……它又回来了也还可以再杀死它……要是你能那么做……要是你能想想……
乍得向厨房退去,突然他想起了水池下装工具的抽屉,那里有一把切肉的刀子。
乍得瘦瘦的腿撞在了厨房门框上,他推开了门,那个东西仍然有些模糊不清,但乍得能听到它的呼吸声,他能看到一只白色的手前后晃着,手里有什么东西,但他看不出来是什么,门在他进去后又弹了回来,乍得终于有机会转过身向装着工具的抽屉跑去。他猛地打开抽屉,看到了切向刀的木把。他抓起刀子,又转身面对着门,他甚至向前走了一两步,他的勇气又恢复了些。
记住,这不是个孩子,当你发现它的本质时,它可能会尖叫什么的,可能会大声哭喊。但你不能受骗。老头,你已经被愚弄得够多的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门又弹开了,但先进来的是猫,乍得的眼睛看了猫一会,然后又向上看去。
厨房是面向东的,黎明的第一缕曙光从窗户里射进来,模糊地显出乳白色,光线不亮但足够了,太够了。
盖基穿着下葬时的衣服进来了,衣眼的肩膀上和翻领上全是苔藓,白衬衫上也长满了苔藓。他那纤细的金黄色头发上全盖满了泥土。他的一只眼睛向上翻,盯着天花板,另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乍得。
盖基在向乍得龇牙咧嘴地笑着。
“你好,乍得。”盖基用一种婴孩的声音但完全能让人听懂的话说着,“我是来让你这个糟臭的老东西下地狱的,你有一次玩弄我,没想到迟早我会回来玩弄你吧?”
乍得举起刀子说:“来吧,露出你的屁股来吧,我才不管你是个什么呢,让我们来看看谁玩谁。”
“诺尔玛已经死了,没有人会再为你哀悼了。”盖基说,“她是个多么下贱的荡妇啊。乍得,她和你的每个朋友都上过床。她就喜欢和他们干那种事。她和她的关节炎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在地狱里被火焚烧着呢。乍得,我看见她在那儿了,我看她在那儿呢。”
那个东西向乍得迈进了两步,鞋在旧亚麻油毡上留下些泥痕迹。它举出一只手,像是要和乍得握手,另一只手藏在身后。
“听着,乍得。”它低声说,但接着它的嘴巴张开,露出了小奶牙,虽然它的嘴唇没动,却发出了诺尔玛的说话声:“我嘲笑你!我们大家都嘲笑你!我们笑得——”
“住口!”乍得大叫道,刀子在手中颤抖着。
“我们就在咱们的床上做爱,我和赫克做过,和乔治做过,和他们大家都做过。我知道你找过的那些婊子,但你却从不知道你娶了个婊子,乍得,我们都快笑死了!我们边做爱边大声嘲笑——”
“住口!”乍得尖声叫道。他向那个小东西扑去,但就在这时那只猫从它蜷伏着的切肉板下的黑影中箭一般地窜了出来,它咝咝地叫着,两耳竖起,冲到乍得脚下,把他绊倒了,刀子从乍得的手中飞了出去,在地毡上打了个转,碰到地板上,滑到了冰箱下面。
乍得意识到自己又被愚弄了,惟一的安慰是这是最后一次了。猫趴在他的腿上,张着嘴,瞪着眼睛,像茶水壶一样发出咝咝的响声;接着盖基扑到了他的身上,咧着嘴巴高兴地笑着,充血的眼睛圆睁着,它从身后伸出右手,乍得看出他手里一直拿着的是一把从路易斯的黑包里拿出的手术刀。
“噢,我的上帝啊。”乍得挣扎着,举起右手挡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觉得刀子好像同时出现在他的手掌两侧,又好像到处都是刀的影子,接着有种热乎乎的东西滴到了他的脸上,乍得明白过来了。
“我要好好玩玩你,老头!”那个在盖基身体里的东西哈哈大笑着,那种有毒的臭气,呼到了乍得的脸上,它接着说:“我要好好玩玩你!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我——想——要怎么玩就怎么玩!”
手术刀砍下来。
手术刀又砍下来。
一次,又一次砍下来。
五十九
“试一下吧,太太。”卡车司机说,他正在给瑞琪儿租来的车修理发动机。
瑞琪儿扭动钥匙,车的发动机吼了起来,车好使了。卡车司机把盖子啪地关上,然后一边用一个大蓝手绢擦着手,一边走到瑞琪儿的车窗旁;他长着一张红润的令人愉快的脸,头上斜戴着一顶帽子。
瑞琪儿差点哭了,她说:“谢谢你,我刚才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噢,一个小孩子也能修好的。”卡车司机说,“不过真好笑,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么新的车出这种毛病。”
“为什么?什么毛病?”
“车的电瓶上的一个电线松了,掉了下来。没人拔下来,是吗?”
“对。”瑞琪儿说。她又想起了自己的感觉,那种在拉世界上最大的弹弓的橡皮筋的感觉。
“我想,一定是开这一路车把电线给颠松了。不过你的电线不会再出问题了,我已经把它紧好了。”
“我能给你些钱以表谢意吗?”瑞琪儿怯生生地问。
卡车司机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说:“不用给我,女士,我们这些人是公路上的骑士,经常做好人好事的,知道吗?”
瑞琪儿也笑了,她说:“那好吧,谢谢你。”
“不用客气。”他向瑞琪儿灿烂地咧嘴笑了一下。
瑞琪儿也向他笑了一下,然后开车小心地绕过停车场上了公路的支线。她向左右扫视着其他的车辆,5分钟后又开到了主干公路上,向北部驶去。她现在感觉彻底清醒了,咖啡还是起了作用的,她一点也不想打盹,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是那种不安的感觉又滋生了出来,她有种荒谬的被操纵的感觉,电瓶上的电线从上面脱落了下来,就像……
这样她就得耽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足够……
她神经质地大笑起来,这段时间足够干什么呢?
足够某种不可挽回的事发生。
这种想法太愚蠢了,太荒唐了,但是瑞琪儿还是加快了车速。
5分钟后,当乍得正在尽力躲开砍下来的手术刀的时候,艾丽正从噩梦中尖叫着醒来,她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瑞琪儿离开了主干公路,向汉蒙德街驶去,这儿离埋葬儿子的墓地很近了,但她却不知道此时儿子的棺材中只埋着一把锹。她驶过班格——布鲁尔大桥。到5点一刻时,瑞琪儿驶上了第15号公路,向路德楼镇驶去。
瑞琪儿已决定先直接去乍得家,她要信守诺言,这也许会有好处的,但她家的洪达车没在车行道上,虽然她猜也许在车库里,可是房子里一片沉寂和空荡荡的感觉,直觉告诉她路易斯可能没在家。
瑞琪儿把车停在乍得的车后面,走了出来,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草地上露珠在晨曦中闪着光,有只鸟在什么地方叫了几声,又静了下来。十几岁时瑞琪儿有几次清晨独自醒来总有种孤独但不知为何也有些振奋的感觉,一种对新的东西和过去的东西产生的矛盾的感觉。今天早上她只觉得一切都那么干净美好,虽然也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她想这可能是因为这可怕的疲惫的24小时和最近对儿子的死过于悲痛的原因。
瑞琪儿走上门前的台阶,打开了屏风门,想要按响前门上那个旧式的门铃。她以前第一次和路易斯一起来时就被这个门铃吸引住了。人们只要顺时针扭动它,它就会发出像音乐般的很大的声响来。
瑞琪儿刚要伸手按铃,无意中一眼看到门厅的门,不由得皱了一下眉。门口的垫子上有泥印,她向四处一看,发现泥印是从屏风门一直延伸到这扇门的门口的。这些泥印很小,像是个孩子的脚印,但她开了一夜的车,而且又没下雨,只有风,没有雨,怎么可能会有泥印呢?
瑞琪儿盯着泥印看了好长时间……真的,时间太长了,然后想起自己必须按门铃,她抓住按钮……接着又松开了手。
我来得太早了,就这么回事,我在等着门铃声打破这沉寂。但是他可能还在睡觉,这会惊醒他的……
但这不是她所担心的事。她一直很紧张,从她发现自己开车总打盹时就感到深深的恐惧,这种害怕是种陌生的害怕,好像与这些小脚印有关系,这些脚印的大小跟……
瑞琪儿的脑子没往下想,她的大脑太累了,太迟钝了。
跟盖基的脚一样大。
噢,别想了,你不能不想他了吗?瑞琪儿心里说。
她伸出手,扭响了门铃。
铃声比以前她记得大了许多,而且不是带着音乐的调子,在静寂中倒像是被窒息时沙哑的尖叫声,瑞琪儿吓了一跳,退了两步,然后根本不觉得好笑地发出一声紧张的大笑。她等着听到乍得来开门的脚步声,但是没有,只有寂静,更深的沉寂。瑞琪儿内心斗争着,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再按一遍门铃。这时,门后确实有响动了,这声音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
“呜噢!呜噢!呜噢!”
“丘吉?”瑞琪儿叫道,又吃惊又迷惑。她弯腰向前看,但不可能看到里面,门上的玻璃挡着白色的帘子,是诺尔玛以前挂的。瑞琪儿又叫道:“丘吉,是你吗?”
“呜噢!”
瑞琪儿试着推了一下门,门没锁,丘吉在里面,正盘着尾巴蹲在过道上,身上的毛有些黑乎乎的东西。瑞琪儿想,是泥巴,但接着她看到丘吉的胡子上有红色的液体,一滴一滴的。
小猫举起只爪子一开始舔了起来,它的眼睛一直盯着瑞琪儿。
“乍得?”瑞琪儿大声叫道,现在真的感到害怕了,她走进门口。
房子里没有回答的声音,只有一片沉寂。
瑞琪儿试图整理一下思绪,但突然间她姐姐的形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弄乱了她的思绪。瑞琪儿想起赛尔达那双扭曲的双手,她有时生气是怎样用头撞墙的,墙上壁纸都被撞破了,墙壁的石灰也都掉了。这可不是想赛尔达的时候,这时乍得可能是受伤了呢,也许是摔倒了?他可是个老人了。
想想这些,别再想那些孩提时的梦了。那些打开壁橱就发现赛尔达龇牙咧嘴黑着脸笑着扑出来的梦,那些在浴室里洗澡时觉得赛尔达的眼睛在窥视的梦,那些赛尔达到壁炉后的地下室里徘徊的梦,那些……
丘吉张开嘴巴,露出利齿又叫了一声:“呜噢!”
路易斯是对的,我们不应把小猫给阉割了,从那时起它就没有正常过。但路易斯说阉割后,小猫就没有那种进攻的本能了。不管怎么说,他错了,丘吉仍然捕食,它……
呜噢!丘吉又叫了一声,然后转身向楼梯上急跑而去。
“乍得?”瑞琪儿又大声叫道,“你在楼上吗?”
呜噢!丘吉在楼梯顶端叫了一声,好像在给瑞琪儿一个肯定的答复,然后它消失在楼上厅里了。
小猫怎么进来的呢?是乍得放它进来的吗?为什么呢?
瑞琪儿挪动了一下脚,想着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最糟糕的是这一切都好像……好像是被安排好了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让她到这儿来,接着……
接着楼上传来了一声痛苦的呻吟,声音很低,像是充满了痛苦,这是乍得的声音,肯定是乍得的声音。他在浴室里跌倒了,也许是绊倒的,摔断了条腿,或是扭伤了大腿,也许;老人的骨头都易碎,你还在这里想什么,傻女人,站在这儿,紧张得像要上厕所似的呢。丘吉身上有血,血,乍得受伤了。而你就只知道在这儿健站着!你怎么了?
“乍得!”
呻吟声又传了过来。瑞琪儿向楼上跑去。
她以前从没到过楼上来。由于楼梯的厅里惟一的窗户是向西的,因此楼梯的厅里仍然很暗,厅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呻吟声又响起来,声音很低,是从右首第二扇门后传出来的。
瑞琪儿向着那扇门走去,鞋跟在地板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她觉得仿佛在穿越一种偏差,既不是时间差也不是空间差,而是大小的偏差。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小,墙上的画却越来越高,门把手好像很快跟自己的眼睛在一条水平线上了。她伸出手去拉门把手……她的手还没有触到门把手,门被打开了。
赛尔达站在门里。
赛尔达弓背曲身,身体变形得厉害,实际上变成了个小矮人,只有两英尺高;不知什么原因她穿着盖基下葬时穿的衣服,但这是赛尔达,是的,她的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她的脸是紫红色的。瑞琪儿听到赛尔达的声音在叫着:“我终于回来找到你了,瑞琪儿,我要把你的背也弄弯,变得像我的一样;你也永远再也没有办法从床上起来了,再也起不了床了,再也起不了床……”
小猫丘吉趴在赛尔达的肩膀上,赛尔达的脸闪动着,变化着;瑞琪儿带着令人眩晕的恐惧看着,她看到这根本不是赛尔达——她怎么能这么愚蠢地弄错了呢?这是盖基,他的脸不是黑紫色的,而是沾满了泥土和鲜血,这张脸肿大得像是被严重地破坏后又被一双粗心的手给弄在一起了似的。瑞琪儿叫着儿子的名字伸出双手,它跑过来,冲进瑞琪儿的双臂中,它的一只手一直放在背后,好像拿着一束从什么人家的院子里采摘的一束花。
“我给你个东西,妈妈!”它尖叫着,“我给你个东西,妈妈!我给你个东西,我给你个东西!”
六十
路易斯醒来时,太阳的强光直晃着他的眼睛,他想起床,但背部痛得他做了个鬼脸,太疼了。他又躺在枕头上,瞥了自己一眼,他仍然全身都穿着衣服,上帝啊,他昨晚没脱衣服就睡觉了。
他又躺了很长时间,敲打着身上僵硬的肌肉,想使自己坚强起来,然后坐起身。
“噢,该死。”他小声说道。有一刹那房间轻轻地可觉察地晃动了两下,他的背部像坏了的牙一样一跳一跳地疼。他转了一下头,觉得脖子上的筋全生了锈似的,但最糟糕的是他的膝盖,他用的药膏没起多大作用。他本来该给自己打一针可的松,膝盖肿得把裤腿撑得紧绷绷的,好像里面有只气球。
“真伤得不轻。”路易斯小声说,“天啊,噢,天啊,我可从没这么疼过。”
他慢慢地弯下身子,坐在床边,紧咬着嘴唇,嘴唇都快咬白了,然后他稍稍伸开一点腿,感觉着疼痛,想确定到底有多糟糕,要是……
盖基!盖基回来了吗?
这个念头使他不顾疼痛站了起来,他在屋子里搜寻着,他走出自己卧室的门,穿过大厅走进盖基的房间,但房间里是空的。他一瘸一拐地又走进艾丽的房间,里面也是空的。他走进一个备用房间,是正对着高速公路的一个,里面也是空的。但是……
公路对面有辆陌生的车,停在乍得的卡车后面。
那么怎样呢?
那么一辆陌生的车停在那儿可能意味着有麻烦了,这就是那么怎样。
路易斯把窗帘拉到一边,更仔细地看了看那辆车,那是一辆蓝色的小汽车,车顶上趴着小猫丘吉,很显然,它正在睡觉。
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放下窗帘。乍得有朋友来了,就是这么回事……那么怎么样?也许现在就担心盖基是否回来了还太早,丘吉复活后回来时已经快一点钟了,而现在才9点,五月里的一个美丽的早上的9点,他将下楼去煮点咖啡,然后加热医用棉垫,再把它缠在膝盖上,接着……
丘吉在那辆车顶上干什么呢?
“噢,算了。”路易斯大声说道,然后瘸着腿向楼下的厅里走去,心里想着,小猫随处睡觉的,它的本性就这样。
但是丘吉已经再不穿过公路去那边了,记得吗?
“忘了它吧。”路易斯小声说。他在楼梯的半道停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事情很糟,那是……
昨晚林中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自动地跳进他的脑海,使他又一次咬紧了嘴唇。在昨晚又梦见了林子中的那个东西,他梦见的迪斯尼乐园好像自然而然地和梦见的那个东西混在了一起,他梦见那种东西摸了他,把所有的好梦和好的意愿都永远地给毁了,那东西是温迪哥,但这次不是他一个人去的,比尔和迪姆在那儿,乍得在那儿,看上去像个幽灵,死气沉沉的,手里抱着用麻袋包着的狗斯波特;摩根和他的公牛也在那儿,不知什么原因瑞琪儿也在那儿,她在餐桌旁出了点事,好像碰洒了蕃茄酱或者也许是摔了一碟果酱,因为她的衣服上全是红色的污痕。
后来,在枯木堆后站起一个巨大的怪物,长着灰黄的皮肤,瞪着大大的黄绿色的眼睛,耳朵根本不像耳朵,而是大大的弯弯的角,这就是温迪哥,像一只人生出来的大蜥蜴似的。这个怪物伸着长着厚鳞的指甲的手指指着他们,而这些人都在伸长着脖子抬头看着它……
“别想了。”路易斯小声说了一句,听到自己的声音他颤抖了一下。他决定走进厨房,做早饭,就像往常一样,做一顿单身汉吃的早餐,富含胆固醇,做两个夹煎蛋的三明治,每个里面再放上一片洋葱。他身上闻起来汗湿味很大,很脏,不过他要待会再洗澡,现在脱去衣服挺不容易的,也许他得找出手术刀来割开裤子才能脱下来,因为膝盖肿得太厉害了,得用手术刀,家里的刀和瑞琪儿的衣眼剪子都弄不开那厚厚的牛仔裤。
但是,先要吃早餐。
于是路易斯穿过起居室,绕到前门向外望去,他又看到了那辆停在乍得家车行道上的蓝色小汽车,车上全是露水,这就是说车停在那儿有段时间了。丘吉还在车顶上,但不再睡觉了,它好像正用那丑陋的黄绿色的眼睛在盯着路易斯。
路易斯匆忙后退了一步,仿佛怕被人看到了他在偷看似的。
他走进厨房,拿出一只煎锅,放在炉子上,从冰箱里拿了几个鸡蛋,厨房里光线充足,空气清新,很舒服的感觉。路易斯想吹口哨……吹口哨可以使自己早上工作集中些精力……但他吹不出来。一切看起来好像正常,但又不对头。房子里看上去死气沉沉的,空荡荡的。昨晚的工作又使他感到心情沉重。事情不对头,出差错了。他觉得有种阴影在心头萦绕,他感到很害怕。
他跛着腿走进浴室,用桔子汁喝下了两片阿司匹林,他正要走回厨房时,电话响了。
路易斯没有马上去接,而是转过身来看着电话,感觉自己反应迟钝,头脑愚蠢,像某个游戏中的一个大傻瓜。
别接电话,你并不想接电话,因为那是坏消息,那条线会把你引到角落引进黑暗,我想你不想看到那条线的另一端上是什么吧,路易斯。我真的以为你不想,那就别接电话,快跑吧,现在就跑吧,汽车就在车库里,快钻进车里,开车跑吧,但别接电话……
路易斯脑子里不断地响着这个声音。他走过房间,拿起电话,另一只手放在干燥器上,电话是戈尔德曼先生打来的,就在他说了一声“喂”以后,路易斯看到了厨房里的脚印,小小的泥脚印,他的心仿佛被冻凝在胸膛里了,他相信自己能觉察到自己的眼睛突出,眼珠像要从眼窝里掉出来了一样。他相信要是他那时照镜子的话,一定会在镜子中看到一个17世纪的疯人院里的疯子的模样。那些脚印是盖基的,盖基来过这儿了,他在晚上的时候来过这儿了。那他现在在哪儿呢?
“我是戈尔德曼,路易斯——路易斯?你在听着吗?喂?”
“喂,戈尔德曼。”路易斯回答。他已经知道戈尔德曼要说什么了。他明白了那蓝色的小汽车为什么在那儿。他一切都明白了。这条线——这条线将把他引进黑暗,他现在正沿着这线迅速移动着呢,啊,要是他能在看到线的另一端是什么之前撒手该有多好啊!但是这是他的线,是他自己做的。
“有一刻我还以为电话被切断了呢。”戈尔德曼说。
“不是,电话从我手中掉出来了。”路易斯说。他的声音很平静。
“昨晚瑞琪儿回到家了吗?”
“噢,回来了。”路易斯说。他想到了那辆蓝色的汽车,丘吉趴在上面,车是那么安静。路易斯的眼睛在地板上搜寻着泥脚。印。
“我应该跟她谈谈,”戈尔德曼说,“现在就谈谈,是有关艾丽的。”
“艾丽?艾丽怎么了?”
“我真的认为瑞琪儿——”
“瑞琪儿现在不在家,”路易斯声音刺耳地说,“她去商店买”面包和牛奶去了,艾丽怎么了?说呀,戈尔德曼!”
“我们不得不把她送进医院了。”戈尔德曼不情愿地说,“她做了个噩梦,也可能是一串噩梦。她有些歇斯底里,恢复不过来。她——”
“他们给她服镇静剂了吗?”
“什么?”
“镇静剂,”路易斯急躁地说,“他们给她服镇静剂了吗?”
“服了,噢,服了,他们给她吃了一个药片,后来她就睡着了。”
“她说什么了吗?什么使得她这么害怕?”路易斯紧紧地抓着白色话筒问。
戈尔德曼终于说道:“这事也把她姥姥吓坏了,艾丽在她大哭之前说了很多,但她哭起来后有些话就让人听不懂了。她姥姥自己也几乎——你知道的。”
“艾丽说什么了?”
“她说渥兹恐怖大帝杀死了她妈妈,但愿她没这么说就好了。她说——她说渥兹恐怖大帝了。这是我们的另一个女儿赛尔达过去常说的,路易斯,相信我,我说我本想问问瑞琪儿这件事的,你和她给艾丽讲了多少关于赛尔达的事?你们对她说过赛尔达是怎么死的吗?”
路易斯闭上了眼睛,世界仿佛在他的脚下轻轻转动起来。戈尔德曼的声音好像从浓雾中传来。
乍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可能听到声音,就像人的声音一样,不过这只是阿比鸟在向南方迁移时发出的叫声,这些声音传得很远。
“路易斯,你在听吗?”
“她会好吗?”路易斯问。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很遥远似的,“艾丽会好起来吗?你问医生给艾丽的预测了吗?”
“医生说是对葬礼过后的反应,是延期性休克。”戈尔德曼说,“我自己的私人医生来给看的,他说艾丽有些发烧,今天下午能醒过来,醒来后她也许会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我认为瑞琪儿该回来。路易斯,我也很害怕,我想你也应该回来。”
路易斯没有回答,詹姆士王说上帝的眼睛在盯着麻雀,而路易斯只不过是个凡人,他的眼睛在盯着那些泥脚印。
“路易斯,盖基已经死了。”戈尔德曼在说,“我知道这有多么难以接受,对于你和瑞琪儿都是,但是你们的女儿还活着,而且她需要你们。”
是的,我接受这说法,戈尔德曼,你可能是个愚蠢的老家伙,但也许1965年4月的那天你的两个女儿一个死了一个做起噩梦的事情,使你也变得过敏起来。她需要我,但我不能来,因为我害怕,害怕极了,害怕我的双手正沾满了艾丽的妈妈的鲜血。
路易斯边想边端详着自己的双手,他看到手指甲中有泥巴,和厨房地板上泥脚印的泥巴一样。
“好吧。”路易斯说,“我明白了,戈尔德曼,我们会尽早赶回去的。要是可能的话,今晚就回去。谢谢。”
“我们尽了全力。”戈尔德曼说,“也许我们太老了,也许,路易斯,也许我们总是一样。”
“艾丽又说别的什么了吗?”路易斯问。
戈尔德曼的回答像在他心头撞响的丧钟:“说了许多呢,但我只能听出一句话来,她说,帕斯科说太晚了。”
路易斯挂上电话,然后茫然地向厨房的炉子那儿走去,显然像是要接着做早饭或是把东西放到一边去。他不知道要做哪个。走了一半儿时,他觉得一阵眩晕。眼前一片灰蒙蒙的,路易斯昏倒在地板上,他好像从云端跌落了下来一样,在空中翻滚着。后来他撞到了受伤的膝盖上,巨大的疼痛使他苏醒过来,他疼得尖叫了一声,有一会他只能蜷伏在那儿,眼里充满了泪水。
终于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会,但他的大脑又清醒了,那儿是有种东西,不是吗?
他又一次想到要逃跑,这个念头比以前更强烈了,他都摸到了口袋里的车钥匙,他将开车去芝加哥,接走女儿后,他们再一起走掉。当然那时戈尔德曼会知道有问题,出了可怕的差错,但是路易斯还是要带走艾丽……抢走她,如果实在不行的话。
后来路易斯的手从衣袋上挪开了,他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帮助他打消那个念头的不是那种无用感,负罪感,也不是绝望感和他身体的疲惫感,是看到地板上的那些泥脚印打消了他的念头的。在他的脑海中他能看见那泥脚印会走遍全世界的。你买了什么,就拥有了什么,而你拥有的东西终究会回到你的身边的。
总有一天,当他打开门时,会看见盖基,只不过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原来盖基的仿制品一样的发了疯的怪物,它会两颊深陷地龇牙咧嘴地笑着,原来清澈的蓝眼睛变成了愚蠢混沌的黄色。或是艾丽早上打开浴室的门要洗澡时,发现盖基在浴盆里,身上横七竖八全是被撞的疤痕及凸出来的包,他可能挺干净的,但浑身却散发着坟墓里特有的腐臭味。
噢,是的,会有那么一天的……他一点都不怀疑。
“我怎么会这么愚蠢?”路易斯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自言自语漫不经心地说,“怎么会呢?”
悲痛,并不是愚蠢,路易斯,这两者是有差别的……虽然很小,但却生死攸关。那个坟场中的魔力仍然存在,不断在加大,乍得说的,当然他是对的……现在你也成了这魔力的一部分。这魔力使你悲痛……不,不只是悲痛,它是双倍的悲哀,它是悲痛的三倍,它是悲痛的N次方。而且它不只是使你悲痛,还有理智,它使你丧失了理智。这种裂痕只是无法接受,却是很平常的。这种魔力夺去了你的妻子,也几乎肯定地夺去了你最好的朋友和你的儿子,这就是它,你在半夜里听到敲你的门的只是黑暗。
路易斯想:我现在要自杀了,我想这是天意,老天就是这么安排的吧?我的包里有自杀的工具。这种魔力安排好了一切,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那个坟场,温迪哥,管它是什么呢,它先把我们的猫逼到公路上,也许也是它把盖基引到了公路上,它又把瑞琪儿引回家,但是只是在它安排好的时间里做这一切,当然,我是想那么做……我想要那么做的。
但是得把事情纠正过来,不是吗?
是的,的确要纠正过来。
还要想到盖基。盖基还在外边,某个地方。
路易斯跟着脚印从餐厅走到起居室又回到楼梯上,在楼梯上脚印有些模糊不清,因为他下楼时没看见给踩过了的缘故,那些脚印又进了卧室。路易斯纳闷地想,他在这儿,他就在这儿,接着他看见自己的医用包被打开了。
医用包里的东西他总是放得有条不紊的,而现在里面乱成一团。但没多久路易斯就发现他的手术刀不见了,他双手捂着脸,那么坐了一会,喉咙里发出一种微弱的绝望的声音。
终于他又打开了医用包,开始在里面翻找起来。
路易斯又走到了楼下。
接着是餐具室的门被打开了的声音,壁橱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罐头起子开启东西的声音,最后传来了车库的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再后来房子又空荡荡地矗立在五月的阳光下,就像去年八月那样空荡荡地等着有新的住户入住似的——像等着将来某天有其他的新住户来住似的,也许是一对新婚的年轻夫妇,没有孩子。他们可能喜欢喝葡萄酒和啤酒,丈夫可能负责东北银行的信贷部,妻子可能是个有牙科卫生学文凭的女士,或是个有三年经验的验光师助理。丈夫可能要劈柴生壁炉,妻子可能梳着马尾辫在温顿太太的田地里拣干草做放在餐桌中央的装饰品。他们根本不知道头顶的上空有一个看不见的老鹰在盘旋。他们会为自己不信迷信而自豪,他们可能会跟朋友们讲着笑话谈论着阁楼里的鬼魂,他们大家都会再喝些葡萄酒或啤酒,他们会玩十五子游戏或别的什么。
也许他们还有一只狗。
六十一
路易斯在公路的岔路口停了一下,让一辆奥灵科的装着化肥的大卡车轰隆驶过,然后他穿过公路向乍得家走去,他的影子在后面长长地拖着,他一只手里端着一盆猫食。
丘吉看见他走过来,抬起身来,眼睛警觉地看着他。
“丘吉,”路易斯打量着寂静的房子说,“想吃点食吗?”
路易斯把盒子放在小车的后备箱上,看着丘吉轻轻地从车顶跳到后备箱上开始吃了起来。路易斯把手放进夹克里,丘吉紧张地环顾着他,好像知道他想干什么似的。路易斯笑了,从车身旁走开了,丘吉又开始吃了起来。路易斯从兜里取出一只注射器,他撕掉上面的纸袋,吸满了75毫克的吗啡,然后把药量含量很大的药水瓶放回夹克衫里的口袋里,向丘吉走了过去。小猫又不信任地看着他,路易斯对猫笑着说:“接着吃吧,丘吉,全吃光。嗨——嗬,让我们走吧,对吗?”他抚摩着小猫,摸到了小猫弓起的背部,当小猫又开始吃食时,路易斯抓住了小猫臭烘烘的肚子,把注射器的针扎进了它的腿腰部。
丘吉在路易斯抓它的时候吃了一惊,挣扎着,呼噜呼噜地怒叫着,抓挠着。但是路易斯仍然紧紧地抓着它,把针一直深深地扎下去,所有的药液都注射完了以后,他才松开手。小猫跳下车,像茶水壶似地发出咝咝的声音,黄绿色的眼睛里冒出疯狂邪恶的目光。在小猫跳下车的时候,注射器和针悬在它的腿上,猫落地时,注射器也掉了下来,摔碎了。路易斯毫不在意,他带了足够的东西来。
小猫开始向公路跑去,然后又转身向房子跑去,好像记起了什么事。它刚跑了一半的路后,就开始像喝醉了似地摇晃起来。它走了几步,然后向前一跳,摔倒了。它侧身躺在门廊下的台阶底下,呼吸变得微弱起来。
路易斯向蓝色小汽车看了一眼,要是他想出更多的证据来证实心中的沉重感的话,他找到了。瑞琪儿的钱包放在车座上,她的围巾和几张飞机票也都从夹子里露了出来。
路易斯再转身向门廊走去的时候,丘吉的身体已经停止了那种快速的颤动。丘吉死了,丘吉又一次死了。
路易斯跨过小猫,向门廊前的台阶走去。
“盖基?”
前厅里有些凉,又凉又暗。路易斯叫盖基的这一声在一片寂静中像投进深井里的一颗石头。路易斯又叫了一声:“盖基?”
什么声音也没有。就是门厅里的钟也停止了它的嘀哒声,今天早上没人给它上劲。
但地板上有脚印。
路易斯走进起居室,有一种烟味。他看到窗边有乍得的椅子,被推得歪在一边,好像他是突然站起来的,窗台上有一个烟灰缸,里面有一卷整齐的烟灰。
乍得坐在这儿看着来的。看什么呢?当然是看我,看我回家来。只是他没看到我,不知什么原因他没看到我。
路易斯一眼扫到了整齐地放着的四个啤酒罐,这些根本不会使他睡过去,但也许他上楼去上厕所了。不管怎样,这是碰巧了,不是吗?
泥脚印走近了窗边的椅子,在这些脚印中混染着几个模糊的幽灵般的猫的脚印。好像丘吉在盖基留下的泥印中走了好几次。然后脚印又指向了厨房的门口。
路易斯心怦怦地跳着,跟着脚印向厨房走去。
路易斯推开厨房门,看到乍得张开的两脚,他的旧绿工装裤,他的花格法兰绒衬衫,老人四肢摊开地躺在一大滩已经干了的血泊中。
路易斯两手拍着脸颊,好像为了使自己能看得清楚些似的。但是一切都晚了。他看到了乍得的眼睛,眼睛睁着,好像在谴责他,也许还在谴责他自己,是他使这一切发生的。
但是是他使这一切发生的吗?路易斯纳闷地想:真是他使这一切发生的吗?
是斯坦尼·毕告诉乍得的,斯坦尼·毕的爸爸告诉他的,他的爸爸是最后一个与印第安人做皮货交易的商人,他是一个弗兰克林做总统时从北部来的法国人。
“噢,乍得,真对不起。”路易斯小声说道。
乍得茫然的眼睛盯着他。
“真对不起。”路易斯重复道。
路易斯的脚仿佛自己动了起来,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去年的感恩节,不是回到他和乍得带着小猫去宠物公墓和米克迈克坟场的那夜,而是回到他们一起吃饭的那夜。诺尔玛做了火鸡放在桌子上,他们三人吃着晚餐,谈着,笑着,两位男士喝啤酒,诺尔玛喝了一杯白葡萄酒。
诺尔玛从底层抽屉里取出白桌布铺在桌子上,然后上面用漂亮的烛台夹固定住。路易斯现在也正在从底层抽屉里取白桌布呢,但他——
路易斯看着白桌布飘落在乍得的尸体上,像个落下的降落伞,盖住了乍得的脸。接着白桌布立刻浸满了红色的血迹,像一个个小小的玫瑰花瓣。
“对不起。”路易斯第三次说道,“真对——”
接着他感觉到头顶上有什么在动,一种刮擦而过的东西,路易斯的话停在了嘴边,这种东西走得很轻,偷偷摸摸的,但却是有目的的,噢,是的,他可以肯定这一点。这种声音正是他一直想听到的。
路易斯的手要颤抖,但他控制住了,他走到铺着方格油布的餐桌旁,伸手到口袋里取出了三支注射器,把上面的袋全撕开了,整齐地放在桌上。他又打开了三个小药瓶,把每支注射器里都吸满了足以要一匹马——或汉拉提公牛的命的药水,然后又把这些东西放回到口袋里。
路易斯离开厨房,穿过起居室,站在楼梯底下,叫了一声:“盖基?”
从楼上某个阴暗的地方传来了叽叽咯咯的笑声,这种冰冷的大笑使得路易斯的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开始向楼梯上走去。
走到楼梯顶层好像是很长的一段路。他能想象出一个被处以死刑的人手被绑在身后向平台上走去时的感觉,他所走的路可能也是这么漫长。那囚犯知道他被处死时,不能再吹口哨了,一定会尿湿裤子的。
路易斯终于走到了楼梯顶端,他一只手在兜里,只是死死地盯着墙。他这么站了多长时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理智开始屈服了。这是一种真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很有意思,他想在一场可怕的暴风雪中的一棵身上结满了冰的树,就在它快倒塌前,可能会有这种感觉,当然,要是树有感觉的话。这种感觉很有意思——甚至有点好笑。
“盖基,想跟我去佛罗里达吗?”
又传来了叽叽咯咯的笑声。
路易斯转过身,看见了自己的妻子,在楼上的厅里躺着,死了。她的两腿像乍得的两腿一样是分开的。她的背部和头靠在墙上,看起来像是一个在床上读着读著书睡着了的女人。路易斯向妻子走去。
你好,亲爱的。路易斯想着,你回家来了。
墙壁纸上溅上了许多血。她被刺了十几下,二十几下,谁知道呢?是用他的手术刀干的。
突然他看见她了,真正地看见她了,路易斯开始尖叫起来。
路易斯的尖叫声回荡在这房子里,声音从他那肿大的喉咙里发出来,就像地狱里的钟声,可怕的尖叫声不是表明爱的终结而是理智的终结。他脑子里所有可怕的形象全冒了出来:死在医务室地毯上的帕斯科,胡子粘着绿塑料丝的复活的丘吉,盖基的满是鲜血落在公路上的棒球帽,但是更多的是在小神沼泽地看到的东西,那个把树木撞倒的东西,那个长着一双黄眼睛的东西,温迪哥,北部的幽灵,那个摸了别人后会使这些人变成不可名状的食人的人的东西。
瑞琪儿不只是被杀死的。
有种东西——有什么东西在纠缠着她。
(卟哒!)
这卟哒声是在路易斯的脑子里响起的,这是一种保险丝又烧断再也修不好了的声音,是一种直劈下来的闪电的声音,是一种门被打开了的声音。
路易斯麻木地抬起头,喉咙里还留存着尖叫声,他终于看到了盖基。盖基的嘴巴涂满了鲜血,他的下巴上还在滴着血,他的嘴唇向后撇开露出可怕的狞笑,他一只手握着路易斯的手术刀。
在盖基举刀向他砍下的时候,路易斯脑子中一片空白地退后了一步,手术刀嘶地一声擦过他的脸颊,盖基打了个趔趄。路易斯想,他跟丘吉一样笨拙。路易斯从下面踢了盖基的脚一下,盖基笨拙地倒在地上。路易斯没等他爬起来,扑在他的身上,跨骑着盖基,一只膝盖紧紧地压着那只握着手术刀的手。
“不!”路易斯身子下的东西喘息着说。它的脸扭曲着,它的眼睛里充满了邪恶的仇恨的目光。“不、不、不——”
路易斯伸手抓出一支注射器,他必须行动迅速,他身子底下的东西滑得像条鱼,而且不管他怎么压那只拿着手术刀的手腕,它就是不松手扔下手术刀。它的脸好像在波动在变化,即使在他看着它的时候。那东西的脸一会变成了乍得的脸,死气沉沉地盯着人看的样子;一会又变成了帕斯科那凹陷的毁坏了的脸,眼睛在滚动着;一会儿又像照镜子似地变成了路易斯自己的脸,苍白而疯狂的样子;接着又变成了林子中的那个怪物的脸,长长的下巴,死气沉沉的黄眼睛,伸着长长的带尖和鳞片的舌头,龇牙咧嘴地发出咝咝声。
“不、不、不——不——不——不——”
那东西在他的身子底下颤动着。路易斯拿着的注射器脱手而出,滚到厅里去了。路易斯又摸出一支,照直向盖基的背部扎了下去。
那个东西仍在他身子底下尖叫着,扭动着,翻滚着,差点没把路易斯掀到一边去。
路易斯咕哝着拿出第三支注射器,扎进盖基的胳膊,把所有药液全推了进去。然后他从盖基身上下来,开始慢慢地向大厅里退去。盖基慢慢地站了起来,向他蹒跚地走了过来。走了5步后,手术刀从它的手里掉了下来。手术刀是刀锋先落地,插在木板上,晃动着。走了10步后,它眼中那奇怪的黄光开始消失了。走了12步后,它跪倒在地上了。
这时盖基抬起头来看着他,路易斯有一刻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他自己儿子的真实面目,它的脸上满是不快和痛苦。
“爸爸!”它叫着,然后脸朝下倒在了地上。
路易斯站了一会,然后向益基走去,小心地移动着脚步,猜测着是否它在玩什么花招,但是没有什么花招,没有弯曲的手像爪子似地突然伸出来。路易斯熟练地把手伸到盖基的喉咙处,找到了脉搏,摸着它,他那时又成了医生,是他此生中最后一次做医生了。他检查着脉搏,直到最后脉搏消失了。
当一切都终于结束了后,路易斯站起身,慢慢地走到厅里的一个角落里,蜷伏在那儿,紧紧搂着双肩,缩做一团,越缩越小。他发现要是把大拇指放进嘴里会使自己更小些,于是他就把手指放进了嘴里。
他就那么缩在角落里待了两个多小时——后来,一点点地,一个隐蔽可行的主意闯进他的脑海。他把手指从嘴里拿了出来,发出“啪”的一声,路易斯又使自己行动起来,嗨——嗬,让我们走吧。
在盖基藏身的卧室里,路易斯从床上拉下一张床单,拿着它走进了厅里,他用床单轻轻地充满了爱意地把妻子的尸体包了起来。他在轻声哼着,但自己没有意识到。
路易斯在乍得家的车库里找到了汽油,是在一个红桶里,有5加仑,足够了。路易斯先从厨房乍得躺着的地方开始倒汽油,把盖着乍得的桌布都浸湿了,然后又走进起居室,把琥珀色的汽油倒在地毯上、沙发上。杂志架上,还有椅子上,然后又走进楼下的厅里,向后面的卧室里走去,到处都是强烈的汽油味。
乍得的火柴放在烟盒上,还在椅子旁。路易斯拿起火柴,在前门他点了支火柴扔进房子,然后走了出来,燃烧的热浪一下子扑了出来,使得他脖子后的皮肤直发紧。他仔细地关上门,在门廊站了一会,看着火舌在诺尔玛的窗帘后吞噬着屋子里的东西。接着他穿过门廊,停了一小会,想起他和乍得许久许久前一起喝的啤酒,听着房子里的火燃烧时发出的呼呼响声。
然后,他走了出去。
六十二
史蒂夫骑车转过路易斯家房子前的一个岔路口,就看到了浓烟,不过不是从路易斯家冒出来的,而是从街对面的那个老头家的房子里冒出来的。
史蒂夫是今天早晨出来的,因为他一直为路易斯担心,深深地为他担心。
查尔顿跟他说了前天瑞琪儿打电话的事,这使他纳闷路易斯到底在哪儿……他到底要干什么。
史蒂夫的担心有些模糊,但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他觉得直到他去了路易斯家弄清一切都好,他才会觉得好受些……或至少要弄清事情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才行。
春天的天气像白色的魔术一样使得医务室里没有什么病人了。
史蒂夫对哈都说了自己的意图后,哈都告诉他尽管去吧。医务室里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可以处理。
于是史蒂夫跳上他上周才从车库取出的洪达摩托车,向路德楼镇驶去。也许他推得太急了些,车子在地上擦了一下,但史蒂夫还是觉得自己已经晚了。当然,这种念头有点愚蠢,但他胸中的感觉有些跟去年秋天帕斯科死去的那天早晨类似……一种令人痛苦而又惊讶的感觉。史蒂夫不是一个信教的人,但他像其他人一样也有某些预感,帕斯科的死好像给今年定了一个基调,根本不是个什么好年头。哈都在家乡的两个亲戚都被关进监狱了,是政治原因,哈都告诉史蒂夫,其中一个是他非常关心的一个叔叔,可能现在已经死了。哈都哭了,从这个善良的印度人眼中流出的泪把史蒂夫吓坏了。查尔顿的妈妈做乳房切除手术,这个刚强的人对母亲病情的控制不是很乐观,她说她妈妈可能熬不到参加五年俱乐部的庆祝活动了。史蒂夫自己自从帕斯科死后已经参加了四次葬礼了:他妻子的妹妹的葬礼,她是在车祸中死去的;一个堂兄的葬礼,他是在跟人打赌说能爬上电线杆的顶端时被电死的;祖父的葬礼;当然还有一个是路易斯的小儿子的葬礼。
史蒂夫非常喜欢路易斯,他想弄清楚路易斯是不是没事。路易斯最近这些天像去过地狱一样,情绪糟透了。
史蒂夫刚看到烟时,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又是跟帕斯科的死有关的一件事,他的死好像给这些普通人带来了一系列的倒霉的运气。但这种想法太愚蠢了,路易斯家的白色的房子就是证明,它安然无恙地矗立着,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出新英格兰地区建筑物宁静的特点。
人们正向那个老人家的房子跑去,在史蒂夫骑车穿过公路,停在路易斯家的车行道上时,他看见一个人向老人家的门廊冲去,跑到前门口,又退了回来。他那么做真做对了。片刻后门上中间的玻璃窗爆炸了,火舌从里面喷出来。要是那个笨蛋真的把门打开了的话,那爆炸的火焰会把他烧得像个龙虾。
史蒂夫下了摩托车,把它支在一边,有一会儿竟忘了路易斯,他被那神秘的大火吸引住了。
也许已有五六个人聚在那儿了,但那个想打开房门的英雄,却在乍得家的草地上徘徊着,他跟别的那些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现在门廊和房子间的玻璃全都炸裂了。玻璃碎片在天上乱飞。
那个来来的英雄躲避着,向那儿跑去。火焰吞噬着门廊的内壁,把白色的漆都烧着了。
史蒂夫看着的时候,他看到有一个安乐藤椅变成了烈焰。
在噼啪的火声中,史蒂夫听到那个未来英雄尖声喊着:“要烧光了!肯定要烧光了!要是乍得在里面的话,肯定烧死了!早就告诉他多少次了,就是不打扫烟囱里的木榴油!”
史蒂夫张大嘴巴向街对面喊着,问是否有人给消防队打了电话。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消防车的鸣笛声,现在火焰从五六个窗户中喷射而出,前面房檐的绿瓦上几乎罩上了一层透明的火膜了。
史蒂夫转过身来,就在这时,他想起了路易斯……但如果路易斯在这儿的话,他还不得也过到街对面去了吗?
接着史蒂夫看到了什么东西,就在他的眼角的余光一扫的刹那间,差点就错过去了。
在路易斯家的车行道的另一头,有一片地,直通向一个缓缓上升的小山。梯牧草,虽然还是绿色的,但在这五月里已经长得很高了。
但史蒂夫能看到有一条小路,小路上的草被整齐地修剪过了,就像高尔夫球场上的草一样。这条路沿着田地顺势而上,直通向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就在那儿,在小路快要没入林中的地方,史蒂夫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是一种耀眼的白色的东西,东西移动得很快。
就在那一瞬间史蒂夫看明白了,原来是一个男的抱着一个白色的包裹在走。
史蒂夫的脑中突然涌现出一种荒谬的肯定的念头:那是路易斯,那是路易斯。你最好快去赶上他,因为有某种糟糕的事发生了,而且要是你不阻止他的话,很快又会有更糟糕的事发生。
史蒂夫犹豫不决地站在车行道的尽头,来回挪动着左右脚,身体的重心也在不断移动。
一个声音在说:史蒂夫,你这个家伙,你现在吓坏了,是吗?
是的,他是吓坏了,但却莫名其妙。但是那儿也有一种……一种……对,一种吸引力,那条小路也有一种吸引力,它通向小山,也许伸进树林,肯定那条路是要伸向个什么地方的,不是吗?是的,当然是的,所有的路都会通向某个地方的。
路易斯。别忘了路易斯,你这个笨蛋,路易斯是你出来要见的人,记得吗?你来路德楼不是为了探索什么树林子的。
“兰迪,你在那儿找到了什么?”那个未来英雄大声喊着,他的声音很尖,却有些乐天派的味道,声音传得很远。
兰迪的回答声在呼啸的消防车笛声中几乎听不清楚,他说:“一只死猫。”
“烧死了?”
“不像是烧死的。”兰迪回答说,“只是看上去是死的。”
史蒂夫的思绪难以平静下来,好像街对面两个人的谈话与他刚才看到的,或是他以为看到的路易斯有关。
于是史蒂夫开始小跑着向林中追去,不管身后的火情了。他跑到林子边上时已是满头大汗了,树林的阴影让他感到凉爽舒适,还有一种甜甜的松树和云杉树的香味。
进了树林后,他又快步跑了起来,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跑,不清楚为什么心跳加倍。他的呼吸急促,他本来能在下山时全速跑下去的,小路上极干净,什么都没有,但他撞上了那个标志着宠物公墓入口的拱形牌子,他觉得腋窝下右肋处有一个划伤的口子,火辣辣地疼。
他的眼睛看到了那围成圆圈的坟墓,那些白铁皮、木片、木条做的墓碑。他的眼睛看到了墓地远处那奇怪的圆形空地,最后他的眼睛盯在了路易斯身上,他正在爬越那个枯木堆,看起来他脚步深重,正一步步地登上陡立的枯木堆。路易斯眼睛向前看着,像一个被施了催眠术或梦游的人。他的手里抱着史蒂夫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的白色的东西。这次离得很近,从它的外形上来看,毫无疑问是具尸体。一只穿着黑色低跟鞋的脚在包里外边伸着,史蒂夫突然有种可怕的肯定的念头:路易斯是在抱着瑞琪儿的尸体。
路易斯的头发已经变白了。
“路易斯!”史蒂夫尖声叫道。
路易斯没有犹豫,没有停留,他爬到了枯木堆顶上,然后开始向另一端走下去。
他会掉下去的,史蒂夫胡乱地想,他真是太幸运了,令人难以置信地幸运,但很快他就会掉下去的,要是只摔坏了腿那么……
但是路易斯没有跌倒。他走下枯木堆时,史蒂夫有一小会没看见他,但接着当他向树林中走去时,史蒂夫又看见他了。
“路易斯!”史蒂夫又大声叫道。
这次路易斯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史蒂夫被他看见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除了头发全变白了以外,路易斯的脸变成了一张非常非常老的老人的脸。
刚开始史蒂夫根本没认出路易斯的脸,后来才一点点地缓过神来,就好像有人在拧动他大脑中的电阻器一样,路易斯的嘴在抽动。过了一会史蒂夫才意识到路易斯是试图在笑。
“史蒂夫,”路易斯用一种粗哑的迟疑的口气说,“你好,史蒂夫,我要埋了她,我想得用手埋了。可能得一直干到天黑,那上面的土里全是石头,我猜你不是想帮我一把吧?”
史蒂夫张开嘴巴,但没说出话。尽管他很震惊,尽管他很恐惧,但他确实想帮路易斯一把,不知怎么,在这树林中,在这山上,看起来这是对的,很……很自然的。
“路易斯,”史蒂夫终于嘶哑着嗓音说,“发生了什么事?上帝啊,发生了什么事?她是……她是在火中烧死的?”
“我等盖基等得时间太长了,”路易斯说,“因为我等的时间太长了,有某种东西钻进了他的身体里,但对瑞琪儿就不一样了,史蒂夫,我知道会不一样的。”
路易斯踉跄了一下,史蒂夫看出路易斯已经疯了,他很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路易斯疯了,而且不知有多么疲惫。但是史蒂夫好像在迷惑地掂量着路易斯的话。
“我可能需要帮些忙。”路易斯说。
“路易斯,即使我想帮你,我也不能爬过那堆木头啊。”
“噢,你能的。”路易斯说,“你能。只要你稳稳地走,别向下看就行。这就是秘密,史蒂夫。”
说完后路易斯又转过身去,虽然史蒂夫叫着他的名字,路易斯还是向林子中走去了。有几次史蒂夫能看到白床单在树木中闪现,后来就看不见了。
史蒂夫跑过去,来到枯木堆下,想也没想就开始向上爬了,刚开始他用双手摸索着找些稳固的地方,试图爬上去,然后脚再踩上去。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一种欣喜若狂的感觉涌遍他的全身,就好像吸了氧气一样。他相信自己能爬上去,而且他确实成功了。他迅速地向上走着,真到了枯木堆顶端。他站在顶上晃动着,看着路易斯沿着小路在走,这条路从枯木堆下向另一端延伸着。
路易斯转过身来,看着史蒂夫,他手中抱着妻子,她被包在血淋淋的床单里。
“你可能会听到些声音,”路易斯说,“这些声音像人发出的。但它们不过是阿比鸟向南方迁移时发出的叫声。这声音传得很远,很好笑。”
“路易斯——”
但是路易斯已经转身又走开了。
有一刻史蒂夫几乎跟上路易斯了——两个人离得非常非常近。
我能帮助他,要是这是他需要的话……是的,我想帮他。这是事实,因为这里有更多的事要发生,不只是看一眼,我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它好像很……噢……很重要,这像是一个秘密。像是个神秘的谜。
然后一个树枝绊了他的脚一下,发出一声干裂声,像赛跑的发令枪响似的。这使他一下子清醒了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在哪儿,恐惧涌进他的心头,他笨拙地转了个圈,差点绊倒,他伸出双手想保持平衡。他的舌头和嗓子滑腻腻的,他的脸上显出沮丧的苦相,就像一个梦游的人醒来时发现自己站在摩天大楼的边缘一样。
她死了,我想也许是路易斯杀死了她,路易斯已经疯了,彻底地疯了,但是——
但是这儿有种东西比疯狂更糟糕,有种比这糟糕得很的东西。好像在这林子外的某个地方有个大磁石,他能觉察出来这种吸引力在吸引着他大脑中的某种东西,拉着他向路易斯抱着瑞琪儿的地方走去。
来吧,走到小路上……沿着小路走,看看小路到底伸向何方。我们这儿有东西要给你看,史蒂夫,这种东西你在湖林区的无神论者协会里是从没人告诉过你的。
就在这时,也许仅仅是因为这一天里他经历的事太多了,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他脑子里那个地方的呼唤停了。史蒂夫向枯木堆下退回了两步,接着许多树木散开了,他的左脚陷进了一个缠在一起的枯木中,尖刺的树枝碎片把他的鞋挂了下来,然后又刺进了他的肉中。他向前跌落进宠物公墓中,差点没落到一块枯黄色的木板上,刺破肚子。
他站了起来,四处环顾着,迷惑不解,纳闷自己怎么了——是否发生了什么事,看起来这一切像是个梦。
就在这时,从枯木堆后深深的林子里传出一声大叫,声音巨大,史蒂夫想象不出来这是什么生物能发出这种声音来。
史蒂夫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光着,跑了起来,他想尖叫却叫不出来。他到了路易斯家的房子时还在跑着,最后他骑上摩托车向15号公路驶去时,心里还想尖叫。在15号公路上他差点撞到一辆从布鲁尔开来的消防车,他的头发在头盔中直竖了起来。
史蒂夫回到自己的寓所后,他根本记不清自己曾去过路德楼镇。他给医务室打了电话,请了病假,然后吃了一片药,就上床了。
史蒂夫从不真正记得那天的事了……除非在深深的梦中,那些景象会在早晨短时间睡梦中出现,他能在梦中感觉到有某种巨大的东西从他的身边走过,那个东西曾伸出手来要摸他……但在最后一刻又抽回了它那非人的爪子。
那种东西长着巨大的黄色的眼睛,看着就像浓雾中的灯光。
史蒂夫有时会从这些梦中尖叫着醒来,他的双眼睁大着,凸出着,他就会想到:你认为你在尖叫着,但这只是阿比鸟的叫声,它们在向南方迁移呢,声音传得很远,很好笑。
但是他不知道,也记不起这种想法是什么意思。第二年他在美国的另一个城市圣·路易斯找了个工作,离缅因州有很远很远的路程。
在史蒂夫最后见到路易斯和他离开缅因州去中西部其间,史蒂夫再也没有去过路德楼镇。
后记
那天下午较晚的时候警察来了。他们问了些问题,但没说到什么可疑的事。烧过的余烬仍然还是热的,人们还没去搜索。路易斯回答了警察的问题,他们好像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他们是在房子外说话的,路易斯戴着帽子。这样不错,要是他们看见他那灰白的头发,他们会问他更多的问题的,那可就糟了。他还戴着收拾花园用的手套,这也不错,他的双手上都是鲜血,而且都破了。
路易斯那天晚上玩单人纸牌游戏一直玩到深夜。
他正要再新发一轮牌时,听到家中后门被打开了的声音。
你买到的就是你拥有的,迟早你拥有的会回到你身边来的。路易斯想。
路易斯没有转身,而只是看着纸牌,听着那拖曳的脚步声慢慢地向他走来。他看到了黑桃皇后,于是伸手盖住了它。
脚步声就在他的正背后停了下来。
一片寂静。
一只冰冷的手放在路易斯的肩膀上。瑞琪儿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刺耳而又混浊。
“亲爱的。”这声音说。
1979年2月——198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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