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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6章 后记
完本了,本有千言万语却堵在胸口,此刻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千两百九十五天,六百多万字,故事讲完。
很多读者觉得,我是故意收尾,强行结局。
其实不是的,正如一位读者的评论所说,这本书的最后一定是传承,宿命之章。
是的,我的书中最看重的地方就是传承还有宿命。
我们的一生其实是在重复着父辈祖辈的一生,在一代代平凡的传承之中,我们的文明得以繁衍生息薪火相传。
而宿命,是一个轮回。
结局是悲剧?
那是因为人生总是充满了各种残缺,且没有绝对的喜剧。
喜剧,其实也是悲剧。
人的一生就是一篇精彩的故事,从牙牙学语的孩子,到懵懂少年,意气风发的青年,或是功成名就,或是苦苦挣扎的中年,最后迎来的都是落寞的晚年。
而且,生命之中充满了各种的不确定。
但无论如何不确定,身为男人的我们,还有我们的父辈祖辈,都尽可能让生命让家庭让传承保持完整。且给予后人,最无限的希望。
另外,有读者朋友说花了那么多的笔墨描写曹睿和徐盼,为何给他们那样的结局?
很多读者朋友是年轻的小朋友,可能不了解,这世上很多美丽的花,还没绽放就枯萎了。
很多事也不是经历过风雨就可以见到彩虹,更不是什么事都有结果,都有未来。
可是结局未来是我们无法预见的,但我们必须全力以赴,勇敢的面对。
正如徐盼,他用生命证明了自己。
当然,曹睿的设定我是做了改动的。
又是一夜未睡,所以此刻脑子僵硬不知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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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了三分之一的好书,我承认期间为了稿费,我水了太多。
我是个俗人,忒俗之人,见钱眼开见色忘义背信弃义。
所以我非常感谢,不离不弃的书友们,陪我走过一千多个日夜。
写到这,我忽然想起我父亲。
下个月是他的忌日,去年是闰月没办法立坟,所以下个月我要回家操办此事。
我第一次写网文那年,就在即将上架的时候,闻听父亲过世的噩耗。
父亲去世之后我收到第一笔整月稿费,一万七。
我最遗憾的就是,没能用稿费,来孝敬父亲。也同样没让他看到,我所取得的一些小成就让他为我骄傲,子欲养而亲不待,正是如此。
而在父亲离世之后,我也骤然才明白,男人的意义。
那就是支撑起家庭,顶天立地。
当然我也明白,我能有今天,所仰赖的都是你们!
我的衣食父母,所有的读者朋友们!不管我写成什么鸟样,你们都看的读者朋友们!
你们的评论,我每条都在逐一的看。
也会因为你们的不满,而陷入烦恼。
我也明白,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
(我最近收到超多上早八,是在夸我吗?)
所以我保证,下本书一定不水。(当然你可以当我放屁,哈哈哈!)
至于新书,我休息二十天之后发布。(多点存稿,爆更。当然, 你也可以当我是放屁,哈哈哈!)
新书是之前说过的,大明英烈。
让我们一块,跟着主角,跟着淮西二十四将,跟着徐达常遇春蓝玉王弼曹傻子,一同走入波澜壮阔的大明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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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番茄这个平台,感谢这个是金子就能闪光的时代。
感恩一路有你们的陪伴,感恩我们的相遇。
完本了很失落,就像是….失恋了一样。
我爱你们,永远都爱,我也希望你们能继续爱我。
岁月神偷,跪谢我的衣食父母。
祝你们全都嘎嘎好,男的无坚不摧,女的美颜不可方物。
二十天之后,咱们江湖再见。
么么哒!
番外 夕阳无限好
大明正统三年,北京。
六月的天儿,湛蓝湛蓝的。
初夏的风欢愉的吹过大街小巷,引得阵阵花香,让人精神气爽。
安定门外乔家面馆的掌柜的,笑呵呵的在柜台后面盘着账。
年景好买卖就好,就他们这家这小小的二层楼,总共三十来张桌的面馆儿,连带着买点酱肉凉菜吾的,到饭口的时候是见天的满堂高坐儿。
“楞个里格楞….”
掌柜的一边算着这个月的结余,嘴里一边哼着小曲。
目光不经意的看向街上,突然把账本算盘还有银钱往抽屉里那么一哗啦,两个箭步窜出去。
“哎呦,黄老爷子, 您这可有日子没来了….”
乔掌柜热情的招呼声中,就见一个左手哆嗦着,被一个威严的壮年男子搀扶着的白胡子老头,正从轿子中下来。
这老爷子不但是他面馆的常客,而且还是位贵人。
有一年老爷子在这吃饭,赶上俩地皮无赖闹事,老爷子身边的护卫上去咔咔就把那无赖胳膊腿全干折了。
按理说见血了,这事可就不好弄,就算有理也得衙门里走一遭沾点官司。
可老爷子让人打了人之后跟没事人似的,更出奇的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带人捉拿闹事的无赖的时,还在面馆外头给这老爷子磕头。
这能是一般人吗?
估摸着是哪位皇亲国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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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呵,老爷子您慢点!”
乔掌柜亲自上前搀扶,“我说今儿喜鹊叫,敢情是您来,呵呵呵!”
说着,他转头对面馆里的小伙计喊道,“赶紧把靠窗那桌收拾出来,没见着黄老爷子来了吗?”
里面的小伙计麻溜的把靠窗的桌子清理出来,唰唰几下抹布把桌面擦得锃亮。
“您慢点!”
乔掌柜又笑着迎着黄老爷子,目光看向老爷子身边那位不怒自威的青年。
他顺口问道,“这位是?”
黄老爷子笑呵呵的,“我孙儿!”
“喲,敢情是府上大少爷…..”
乔掌柜笑笑,等黄老爷子在位子上坐好之后,问道,“今儿吃点什么?”说着,不等老爷子开口,“小园刚摘的茄子,给您做个过水面茄子汆?”
“行!”黄老爷子很是随和,“你张罗什么,我就吃什么!”
“好嘞!”
乔掌柜的转头对后厨喊道,“麻溜的手擀面,过水拔凉,黄瓜汆!”
“再给我卧几个鸡蛋!多放葱花…”黄老爷子又道。
“得嘞!”
乔掌柜再次大声重复一遍,又看向黄老爷子的孙儿,笑道,“要不,小的给您切点卤鸭胗酱牛肉,再给您上一壶酒…”
“我不喝酒!”
那青年淡淡的开口,“老爷子一样的,给我也上一份!”
“好嘞!”
乔掌柜快步进了后厨,不多时又端着个盘子出来。
“老爷子,我媳妇自己拌的香菜根,一会您老就这面吃!”
“多谢了!”
黄老爷子笑呵呵的,又转头对孙儿开口,“他那媳妇是个好女子,腰粗腚大!”
“呵呵呵!”
乔掌柜咧嘴傻笑,“找媳妇可不就得找胖的吗?吃肉还吃肥的呢,嘿嘿嘿!”
~~
“哎,诸位!”
忽然,外边进来一个汉子,进来就在屋里跟其他食客们嚷嚷。
“还不知道呢吧?刚应天府贴告示了!”
众食客抬头,“又他妈什么事儿?贴他妈什么告示?”
“咱们大明朝打了胜仗了!”
那汉子接过乔掌柜递来的凉茶,咕咕咕咕一顿灌。
而后喊道,“陈国公吴铎,襄国公曹杰,在西域大败帖木儿国三十万大军,攻破了撒马尔罕,生擒其国主,连同皇族贵族俘虏三千多人,正在往咱们北京这边送呢!”
“嗨,提气!”
有人马上喊道,“娘了个逼的,十七年前,那鸟帖木儿国勾结察合台在西域偷袭咱们大明,连太上皇的堂弟都战死了,今儿也算报仇了!”
“何止太上皇的堂弟呀,襄国公的亲哥哥,魏国公的外甥不都战死了吗?”
“哎,你还别说!陈国公跟当初那几位战死的可是发小呀…几个人自小在太上皇眼门前长大的,跟亲哥们似的!”
“他娘的,当初要不是这些帖木儿国,咱们大明朝太子爷能被气死吗?”
“姥姥的….这就是以牙还牙!!”
一众汉子的粗俗的话语之中,角落之中一名微醺的便衣官吏开口道,“何止,是以血还血!”
众人诧异的看过去,就见那官吏继续道,“这消息前几日就传到京城了,只不过今儿才报出来!”
说着,醉眼朦胧的继续卖弄道,“有些事你们还不知道呢?”
“掌柜的!”
有食客马上道,“给这位大人上一盘酱牛肉,算我!”
“呵呵!”
那小官儿抱拳,而后低声带着几分玄虚,“你们是不知道,陈国光和襄国公破城之后…就是那撒马尔罕…下令七天不封刀…”
“嘶….”食客们倒吸一口冷气。
“其中还有一位…颖国公的亲妹子也在军中…”
“哎!”不等他说完,有人奇道,“娘们怎么在军中?还是国公的亲妹子?”
“啧,这你就不知道了!”
乔掌柜插嘴道,“襄国公那战死的哥哥,当初就是跟傅家定的亲…..那位爷殉国之后,傅家的小姐直接绞了头发,发誓一辈子不嫁!后来以女子之身,去了西域边军之中,为的就是为夫报仇!”
“嗬…..”众人又是惊呼。
“此次西征,傅家小姐带着侄儿外甥去了军中..”
那小官儿又道,“撒马尔罕城破之后,她带着兵是见人就杀….杀了人之后,又一把大火把撒马尔罕烧成了平地!七天,整整七天,她还没杀够!带了三千俘虏去了亦力把里城遗址,在那祭奠亡夫….”
“哎呦,这可是…啧啧啧!”
众人又是一阵称奇。
“这位爷!”
乔掌柜笑道,“您说,献俘这么大的事儿,咱们太上皇老爷子是不是得露面了?”
~~
“爷爷,你露面吗?”
靠窗的桌子上,黄老爷子的孙儿,轻声笑道。
这两人除了是已退位的永昌帝朱允熥和现在的正统皇帝之外,还能是谁?
十多年过去了,朱允熥早已是老态龙钟。
而正统皇帝朱遵锦,也已成了英武的男子汉。
“不露…”
朱允熥小口的吃着老醋香菜根,“我又不是皇上,凑什么热闹?”
一哥儿笑了笑,“那…..帖木儿国主的脑袋还做嘎巴拉碗不?”
朱允熥长长的寿眉一横,“你说呢?”
就这时,一名便装的锦衣卫悄悄走到朱允熥身边,“老爷子,人来了!”
~~
瞬间,朱允熥脸上那种淡淡的笑容,变得有些紧张乃至忐忑起来。
爷俩的目光同时微转,不住的朝外张望。
“哎呦,对不住您嘞!”
又有客人来,是一对青年的夫妻还抱着个孩子。
掌柜的赶紧走到门口,“小店这里面现在没桌儿了?要不,我在门口给您支个地方?外边也挺好,外边凉快!”
这对青年夫妻一看就是外乡人,男的三十多岁,方脸蓄着断须,身材魁梧,面容憨厚。
那女子微胖,圆圆脸儿。
俩人穿的都不错,一看就是有家底的。
“哎呦,这地方俺记得以前是个羊汤馆呀?”
那男子看着面馆的招牌,神情有些沮丧,“咋变了?”
“您说的那是哪年的老黄历了!”
乔掌柜笑道,“这地方十多年前是羊汤馆,后来让我爷爷给盘下了….”
“哦!”
那男子点头,看看夫人,“要不,就在外边支个桌儿?”
“都听你的!”他媳妇笑道。
~~
“掌柜的!”
忽然,靠窗的位置,朱允熥站了起来,“让他们俩过来,跟老汉我一块拼个桌吧!你那嘴,别忽悠人啦!外边凉快是凉快,可灰也大呀!人家抱着孩子,咋在外边吃?”
说着,他看向那青年,“小哥儿,不嫌弃的话….”
~~
那青年跟媳妇,抱着孩子坐在了朱允熥的对面。
“谢谢您嘞!”
那青年拱手笑道,“一会呀,您的面俺请….”
“好说好说!”
朱允熥笑着,不住的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还有他的媳妇,还有襁褓中的婴儿。
那男子没觉得什么,可是他媳妇却心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哪来的?”一哥儿笑着问,态度很是和煦。
“俺们从徐州来!”
那青年笑道,“来广济寺还愿!”
“哦,以前在许过愿?”一哥儿又问道。
“十六年前,不…三十三年前,俺爹娘在广济寺许愿了,十六年前俺来还愿又许的愿…”
“本来去年就该来,呵呵呵!俺这当爹了,就给耽搁了!”
说着,那青年笑道,“俺叫赵龙,老爷子您和这位兄弟贵姓?”
“黄…”
朱允熥的目光不住的看着襁褓中的婴儿,满眼的宠溺。
又看看赵龙,指着一哥儿道,“他应该比你小,是弟弟…”
一哥儿起身,郑重抱拳,“见过兄长!”
“哎哟哟!都说京城人礼数多!可不敢!”
眼前这个赵龙,正是孝恪皇太子的儿子。
今日朱允熥和一哥儿,也正是特意从宫中出来,等着他们夫妇。
“家里的日子还行?”朱允熥又问道。
“谁?俺?”
赵龙咧嘴一笑,“还行….爹娘走的早,但是给留下不少钱和田…呵呵呵!”
“他叫啥呀?”朱允熥指着那襁褓中的孩子问道。
“大名赵英,英雄的英,小名叫虎子…”
“好好好!是男娃该有的名儿!”
朱允熥不住的笑,然后从手腕上褪下一串佛珠。
“咱们相识就是缘分,老汉我最喜欢孩子…..这个玩意儿…”
“可不行!”
赵龙吓了一跳,他是识货的人,一看就看出那佛珠可是冰种翡翠所做,从来都是有价无市的东西。
“拿着,长者赐不能辞…”
朱允熥不由分说,放在孩子的襁褓中,顺手捏了下孩子的小脸儿。
“您这?”赵龙呆呆的不知所措。
“那个…”
朱允熥站起身,“你大名叫赵龙,小名叫啥?”
“俺?”
赵龙顿了顿,“六斤呀!呵呵。”
朱允熥低下头,“好好,六斤…六斤….老汉我先回去了,你慢慢吃着哈!来京城别急着回去,多转转多多玩玩…”
~~
“当家的,这老人家咋这么…..他瞅你的眼神,就好像我爹瞅你似的,看不够!”
看着老爷子爷俩走远,赵龙媳妇嘀咕道,“这也忒大方了,这一串珠子,得小一千银元呢吧?”
赵龙挠挠头,“俺也纳闷!”说着,沉思道,“这老爷子,好像在哪见过?”
~~
“记着,通知徐州府那边,有什么生意能照顾他家的,必须照顾!”
一哥儿扶着朱允熥上了马车,转头对锦衣卫都指挥使何振生说道,“那孩子的名字记档…”
“是!”何振生忙郑重回道。
“爷爷!”
一哥儿又站在轿子外头,“回宫去?”
轿子中,朱允熥的声音回的有些迟,“不去了,去庄子!”
轿子,渐渐远去。
朱允熥撩开帘子,恰好看见广济寺外,矗立的佛像。
心中呢喃,“六斤….你也当祖父了!你的孙儿胖乎乎的,跟你小时候一样!”
~~
庄子是农庄,种着几亩地。
六月的稻田绿油油的,靠着民房的小园之中,菜园子也是一片欣欣向荣。
豆角架,茄子垄,小青菜地瓜花…..
近黄昏了,斜阳漫天飞红霞。
屋檐下,朱允熥躺在藤椅上,闭着眼睛轻轻摇着扇子,一只橘猫的脑袋靠着他的腿,四仰八叉的在他两腿之间呼呼大睡。
“老祖….”
忽然,一声轻唤。
朱允熥睁开眼,眼帘中出现一个五六岁大,低着头有些害臊的小人儿。
他是一哥儿嫡子,吴王朱见沛,小名虎头。
“叫我干啥呀?”朱允熥笑道。
“老祖!”
虎头抬头,“孙儿,尿裤子啦!”
“啊?”
朱允熥低头一看,果然虎头的裤子上湿漉漉一片,顿时哭笑不得,“哎哟我的大孙儿呀,你都多大了咋还尿裤子那?”
说着,推开身上的橘猫起身,“来来来,老祖给你换裤子啊!”
边上朴无用悄然出现,笑呵呵的拿着一条新裤子。
“羞不羞!”
朱允熥刮了下虎头的鼻子,引得孙儿咯咯的笑。
然后拽下虎头的裤子,又笑着对朴无用道,“我大乖孙的家伙,不孬吧?”
朴无用赶紧道,“何止不孬,将来也是能顶死人的!”
“哈哈哈!你知道个球…..”
朱允熥再笑,顺手在虎头的鸡儿上捏了一把。
“啊!哈哈哈哈!”虎头弯腰,张嘴大笑。
“好!”
朱允熥啪的一下,拍了虎头的屁股,“玩去吧!记得离狗远点啊….”
虎头继续笑着,甩着小腿跑远。
“臭小子!”
朱允熥笑了笑,回头看向朴无用,“晚上吃点啥?”
“晚上给您预备的茄子炖小鱼儿酱,二米饭….”
朴无用说着,低头去拿虎头刚换下来丢一边的裤子。
起身时,忽见朱允熥的身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老爷子….”
“嗯!”
突然朱允熥身子晃了晃,噗通一声坐回了躺椅之中。
“老爷子!”朴无用惊呼。
“瞄…”
橘猫也叫了一声,爪子轻轻碰触朱允熥的衣襟。
可是,它没得到主人的回应!
“老爷子….来人…”
“别叫!安静!夕阳无限好,多美呀….”
朱允熥抬头,脸上带着祥和的笑容,看向天边。
天边…..夕阳….落了。
然后,他轻轻的闭上眼,睡着了。
番外 我都快死你,你丫还逗我!
大明永昌四十五年,六月初夏。
春和宫花圃中的花儿都开了,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靠近花圃的亭台之中,摆着一张桌,皇太孙朱遵锦就在这美景之中,处理着手中的政务,同时在聆听面前坐在圆墩上内阁首辅于谦的奏议。
“翰林院的奏议是说,科举只是八股的话,未免太过呆板了。”
于谦看了下朱遵锦的神色,继续道,“圣人的学问不能太过教条,也不能只考四书五经…..”
忽然,朱遵锦放下手中的笔 ,玩味的笑道,“这话,翰林院的人怎么不敢去跟皇爷爷说?”
“呃…”于谦沉默片刻,笑道,“殿下,老爷子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这跟老爷子的脾气无关!”
朱遵锦站起身,新手拂动下身边的花丛,引得几只蝶儿展翅飞舞。
“这跟大明朝的取士,跟天下的读书人…跟天下的寒门学子有关!”
朱遵锦没有转身,继续道,“我也知道当初太祖高皇帝定下八股取士有些禁锢,可是你们想过没有…不, 你们一定想过,也一定明白他老人家为什么要定八股!”
此时他缓缓转身,脸上满是不容置疑。
“自隋唐开科举以来,真正的寒门子弟有多少?”
“不考人人都能学到的四书五经,去考什么先秦诸子百家?汉代大儒的注解?穷人家的孩子,去哪学?”
“学是一方面,谁教他们?嗯?”
“既没地方学又找不到人教….你告诉我,怎么考?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怎么跟江南文阀之家富贵之家的子弟同场竞技?”
于谦低下头,不再言声。
“要按翰林院那些家里世代做官的清流们说的,那我大明就不用科考了,干脆官员直接从江南之地选拔算了,走汉晋那种孝廉算了?”
朱遵锦的声音渐大,“一个国家,对内最该做的是什么?是给天下普通人一个公平的,向上的环境!”
“没有绝对的公平,但可以保证相对的公平!读书人读的都是一样的,题目也都是一样的,尽可能把所有学子之间的差距拉小!”
说着,他顿了顿,“这份奏议谁说的?全部发配喀什葛尔教书去!”
“殿下!”于谦大惊失色,“国朝从不以言论罪人….”
“那要看他们说的是什么话,用的是什么心?”
朱遵锦冷哼,“为何要质疑八股?根子在哪?根子就在于穷人的子弟现在通过科举,苦读四书五经,写好八股文当官了!”
“他们没优势了,不能主宰天下读书人的出路了,所以他们才质疑八股!”
“而这些穷苦人家出身的官员,心中所想的跟江南一系的富贵清流们,争锋相对!前者想的是如何让天下穷苦获利,而后者想的是君王跟士大夫共天下!”
“他们想的是昔日手中的特权。”
“哦,对了!”
朱遵锦再次冷笑,“他们是觉得皇爷爷老了不问政务了,而孤还年轻可以欺之以方!今日让孤改革科举,明日是不是可以改革税政!要不要把江南地区的商税关税车船税也都给改了?”
“总之….其心可诛!”
“殿下言重了!”
于谦赶紧起身请罪道,“诸大臣定不是这么想的….”
就这时,锦衣卫都指挥使何振声快步走到近前,行礼道,“殿下!”
朱遵锦皱眉,“怎么了?”
“庄亲王不行了!”
“快!”
朱遵锦抬步就走,“老爷子那边通知没有!”
“老爷子已经先过去了!”
~~
庄亲王府。
不大不小的卧房之中,只有朱允熥和朱高炽二人。
朱允熥坐在窗边,拉着朱高炽冰冷的手,口中一个劲儿的说道,“没事的没事的….你每年都病几次,天太热的缘故!好好休养几天,我带你去热河,那边凉快….”
“皇上…”
朱高炽脸色蜡黄,双颊都塌陷了下去,苦笑道,“我知道,我这次是不行了!”
“洪熙…..”
“皇上!”
朱高炽的声音很是吃力,“人…都有这么一天,您也别太悲伤了!您身子不好,别因为我,再把自己弄病了!”
说着,他反过来捏着朱允熥的手,“咱们这一辈子,走到头了!”
“洪熙!”
朱允熥看着老伙计的脸,低声道,“你要是走了,我身边就真的没人了!”
“我早就不想陪着你了!”
突然,朱高炽有些委屈的撇嘴,“这辈子就让您欺负来着!”
“我….?”
朱允熥不好意思的低头,“我也没怎么欺负你呀!”说着,叹息一声,“谁让你好欺负呢?”
随即,兄弟二人对视,想说的话尽在无尽的目光之中荡漾。
“其实您对我,很好!一辈子没说过重话。一开始呀,我确实挺不愿意在您身边的….可是后来呀,我觉得我必须在您的身边!”
朱高炽缓缓开口,“要说有什么真正不满意的?就是你给我起的这个字,洪熙?怎么听怎么别扭!”
朱允熥沉默片刻,然后看着朱高炽的眼睛,“哥,其实洪熙两个字儿,应该是您的年号!”
“咳咳,嗯?”
朱高炽骤然瞪大双眼,“我都要死了,你丫还他妈逗我?”
“真的!”
朱允熥说着,拉着朱高炽的手,低声道,“我跟你说个秘密…..”
“我的皮囊是朱允熥。而魂魄,是另一个人…”
“我从七百多年后来的,若是按照原先的历史轨迹,朱允炆是建文皇帝,因为削藩被你爹联合藩王还有勋贵大臣们给推翻了….”
“你爹是永乐皇帝,你是洪熙皇帝,庙号仁宗….”
“你…..”朱高炽瞪大眼,呆呆的。
“不过原时空你当了皇帝不到一年就死了,才四十八!这时空你没当皇帝也好,你看你多活了多少年?”
朱允熥又道,“你的年号就是洪熙,你之后是你儿子,但你儿子也短命,三十多岁就没了,然后是你孙子,后来你孙子在土木堡,就是大同外边让瓦剌也先给俘虏了….”
“呃….”
朱高炽再次瞪大眼。
“然后你另一个孙子在京城被于谦拥立为新帝…”
“呃…”
“后来也先把你大孙子放回来了,于谦拥立的皇帝快死的时候,你这大孙子在宦官和武将的支持下,夺门复辟!”
“呃….”
“后来你孙子的儿子朱见深当了皇帝,他呀…不喜欢年轻女子,喜欢一个比他大十七岁的宫女…”
“呃…”
朱高炽满脸惊恐,“那他妈能下得去嘴?”
“再后来…….朱见深的孙子朱厚照当皇帝,三十岁死了绝嗣。大臣们推举他的堂弟….”
“呃….”朱高炽翻白眼。
“那小子不爱朝政爱炼丹,差点让宫女给勒死….”
“呃….”
“再然后大明朝的皇帝就都不成器了,有几十年不上朝的,有喜欢木匠活的,最后…”
朱允熥的声音低沉下来,“北京被攻破思宗吊死在煤山上……”
“呃….”
朱高炽激动的挣扎着想做起来,直勾勾的看着朱允熥。
朱允熥又拍拍他的手,“哥,你信我…..”
“我信…”朱高炽嘴唇哆嗦着,“你信你个屁老丫子我信!”
说着,咚的一下躺下,“我他妈都快死了你还玩我…..”
“皇上呐…..”
“下辈子!”
朱高炽缓缓闭上眼,“我他妈…说啥也不让你在欺负了!”
说着,忽然一笑,“在你丫面前说脏话…..真他妈的痛快…..呃!”
~~
庄亲王乃朕之兄,自幼与朕承欢于太祖高皇帝膝下,形影相依朝夕相处。与亲兄弟无异,手足情深。
朕即位之初尚年幼,兄秉忠诚之至性,展翊赞之嘉谟,凡军国大事无不费力尽心参赞,细心筹划。
常因国事废寝忘食,更亲力亲为,以至于早生华发,几度病重!
朕曾云,兄不必如此殚精竭虑。而兄却言,一不敢懈怠有愧于太祖高皇帝创业之艰难,二不敢敷衍有负天下万民之供养,三不敢怠慢有愧于朕之仰赖。
自古史册所传良弼懿亲、一心一德者,岂能与朕兄比伦乎?兄之德备矣、功宏矣,不亟为表扬已垂久远,朕之心其能安乎?纵极力表扬,而于兄长之丹诚伟绩,又岂足云报乎?
呜呼哀哉,庄亲王仙逝,朕痛不欲生。
仿若兄音容笑貌仍在,每晚思念缠绵,不知何以自处。
念及王兄数十年于朕维护之情,更是不知所措,难以自持。
着,庄亲王诸子,皆为亲王之爵,许以外藩封地马六甲。
女儿,皆尽公主之号。
另大赦天下,免除天下粮税一年。以告慰王兄在天之灵!
番外 我,李景隆的故事(1)
大明洪武十七年,三月。
寒冬之雪已随风去,人间仍留几许冬寒。
曹国公府外,挂起了白幡。
~~
十四岁的李景隆站在父亲李文忠的卧房外,尽管那道门槛近在咫尺,可他的腿却好似被千斤石拽着,丝毫动弹不得。
大悲无声,大痛无言!
“少爷,快点….老爷怕是不成了!”
李文忠的亲随李老歪见少主失魂落魄,哽咽着上前扶着李景隆的胳膊,“您要挺住,现在家里上上下几百口都指望着您呢,少爷!”
唰..
眼泪直接从李景隆麻木的脸上无声的溢出,打湿了他的衣襟,也唤醒了他那颗被悲伤弄得六神无主的内心。
下一秒他擦去泪水,大步迈过门槛,近乎冲进了屋内。
但紧接着,他愣住了。
那个在他脑海中英雄伟岸的父亲,如今已容貌枯槁。
这一瞬间,李文忠也看到了儿子。
瘦的脱相的手臂动动, 却只抬起半根手指,又无力的垂下。
但脸上眼神中,却给了儿子,一个满是慈爱的微笑。
“爹…”
李景隆泪水决堤,箭步冲过去,跪在床边。
李文忠虚弱得几次想张口,却都发不出声音,艰难的抬起手臂, 指着李景隆脸上的泪痕,缓缓摇头。
“嗯!”
李景隆重重点头,用力的擦去泪水。
~~
“昨儿不是还好好的吗?不是跟咱说保儿还喝了两碗小米粥呢吗?”
“怎么现在突然就不行了?”
“咱的保儿才多大就不行?是不是你们没尽心给咱的保儿看病?”
门口一辆马车尚未停稳,里面就传出阵阵令人心悸的咆哮。
紧接着一只大手撩开车帘,洪武皇帝朱元璋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出现在门口迎接的诸位大臣的眼中。
“臣等叩见…”
“滚一边去!”
朱元璋一脚踹翻面前的淮安侯华中,迈步就朝曹国公府内走。
但刚走两步,骤然回身, 眼神像是吃人一样。
“遭娘瘟的!”
他指着府邸前挂着的白蟠骂道, “谁让挂的?啊?谁让挂的?”
曹国公管家战战兢兢的上前,“回皇上,太医说我家老爷怕是不成了,有些事要早些准备…”
“你才不成了!你现在就不成了!你全家都不成了!当着咱的面也敢诅咒咱的保儿!”
朱元璋咬牙,“毛骧呢….”
“臣在!”锦衣卫都指挥使毛骧上前。
“把这个黑心的狗奴婢…”
朱元璋开口道,“杀了杀了杀了杀了!”
皇帝一连喊了四个杀了,锦衣卫都指挥使自然不敢怠慢,直接摆手几名锦衣卫扯着吓得几乎失禁的李家管家,拖到了院墙边上。
唰!
噗!
刀声,人头落地之声一气呵成。
周围的勋贵大臣们皆是低着头,谁也不敢在这时候轻易开口。
谁都知道,尽管曹国公李文忠在血缘上只是皇帝的外甥,可在皇帝的心中,却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大明开国皇帝洪武帝一生凄苦,起兵反元之时,在世的亲人寥寥无几,无论是侄儿还是外甥,都是他的心头宝。
甚至在大明还未立国, 李文忠年幼之时,皇帝对他的教导比对皇子还要上心。成年之后,更是委以重任。
而李文忠也没愧对皇帝这份养育之情,文武双全气度非凡,领兵作战未尝败绩且军法森严,身前士卒赏罚分明深得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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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娘瘟的!”
朱元璋一边走一边骂,毫无天子的气度,双眼之中满是血色。
“皇上驾到….”
“都滚,滚一边去!”
朱元璋继续大骂, 待走到李文忠病榻之前,脸上滔天的怒气瞬间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心酸和惊恐,还有心如刀割一般的痛楚。
“保儿…”
朱元璋越过李景隆,坐在李文忠的床边,拉着他的手,“没事啊!没事….咱在这呢!咱给你换御医,给你换药….”
李文忠口不能言,泪水在见到朱元璋的那一刻夺眶而出。
“不哭,咱是皇上…”
朱元璋粗糙的大手,摸着外甥的脸,“咱有办法救你!”
说着,大喊道,“御医滚过来…”
下一秒,他陡然感觉到李文忠用力的回应了他一下。
“保儿,你有话?”
李文忠干瘪的嘴唇动动,终于发出声音来,“皇上…..我..不能..给您…尽孝了…”
瞬间,朱元璋愣住。
而后顿时垂足,“这….保儿,你让咱以后….你这小子就这么走?你让咱以后见了你娘咋说?”
说着,他看着李文忠的脸,往事一幕幕全部涌上心头。
当年在滁州,乱世之中李文忠的父亲带着他,寻到了刚在乱世中站崭露头角的朱元璋。
外甥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舅舅,我娘没了!
所谓见舅如见娘!
舅甥两个当场抱头痛哭。
朱元璋让这个外甥改姓了朱,且让当时的马皇后尽心抚养。
这个外甥也争气,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都是出类拔萃。
“皇上,功臣良将…..不可杀!”李文忠断断续续的说道。
“保儿,你好起来!”
朱元璋拉着外甥的手,也是泪眼婆娑,“咱…..以后就算你再怎么顶撞咱,咱都不生气!行吗?”
“皇…..”
“说!你说,咱听着呢!”
“他….”
李文忠手指跪在地上的李景隆,用力的开口。
“放心,有咱在,咱护着他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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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忠走了,李景隆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成为大明帝国新的曹国公。
可他还年少,一没功勋二没履历,只是个空头公爵而已。
四月,花开时节,春光明媚。
飞鱼服衬托着李景隆俊美的相貌,他跟着景川侯曹震进了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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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人带来了!”
曹震大嗓门,人还没进侍卫处就大喊,引得周围无数的目光看过来。
那些目光各异,有对李景隆示好的,有打量他的,也有默然的。
武定侯郭英在公事房中露出半张脸,对着李景隆招手,“这边来!”
“晚辈李景隆见过侯爷!”
“坐吧,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礼数!”
郭英笑了笑,“况且,你比我官儿大!”
李景隆忙躬身,“小子不过是继承父祖之余荫,更是仰皇上之圣恩…”
“你知道就好!”
郭英打断他,“咱们淮西勋贵人家,看的不是官职和爵位,看重的是个人的军功!”
说着,顿了顿,“我知道你这孩子少年老成,可是有些话我也得交待你几句!”
“小子洗耳恭听!”
“宫里不比外边,莫说你是公爵,皇上身边的侍卫,各个都是勋贵之家出来的!各个都目中无人谁也不服谁…私下嘛,也拉帮结伙的,嘿!一群不争气的东西!”
郭英道,“你呢,别跟那些臭小子一般见识,更别跟他们胡闹,老老实实的把自己的本分做好!”说着,他又压低声音,继续道,“皇上这两年心里堵的慌,你当晚辈的,别让他操心!”
李景隆明白,郭英是在好心提点他。
这两年朝中局势不太平,郭英是在告诉他,不要自持身份,更不要和什么人都交往,也别争强好胜,要管住自己的言行举。
“侯爷大恩,晚辈没齿难忘!”
“呵!”
曹震在旁笑道,“四哥,这小子聪明着呢!”
“少年人要老成!”
郭英又道,“李家….未来就靠你了!”
就这时,一个宦官从外进来,低声道,“侯爷,太子爷口谕,传曹国公过去呢!”
“呵!”
郭英一笑,“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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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边上的乐志斋中,太子朱标俯首看着琉璃缸中游弋的金鱼。
他正值壮年,周身充满了活力。
酷似洪武皇帝的面容之上,没有他父亲的冷峻,而是多了几分随和。
“臣….”
“过来过来!”
朱标不等李景隆行礼,就招手笑道,“你看孤这几尾鱼儿如何?”
“呃….”
李景隆微怔,低声道,“臣对这些不是很懂,不敢妄言!”
“孤也不懂,就是看着好看!”
朱标撒了一点鱼饵,拍拍手,“但孤觉得,再好看也只是好看而已!不比得大江大河之中,自由自在的鱼儿!”
李景隆觉得,朱标是话里有话,但到底是什么话,又猜测不出来。
“当初,孤曾问过表哥,就是你父亲…”
朱标继续缓缓道,“为何每次打仗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为何不愿意在京中做他的富贵公爵,而是更愿意领兵打仗?”
说着,朱标看着李景隆的眼睛,“你父亲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为人臣当忠心国事死而后已。为人子,当为亲长分忧…”
“他不愿做这看着好看的鱼儿,更愿做山海之中奔走的蛟龙….”
李景隆忙道,“臣!定效仿父亲….”
“孤不是说要你学你的父亲!呵呵,把你送到边疆去,就算孤舍得,老爷子那也舍不得!但你万不能,因为身在京师富贵之中,就忘了你父亲的骄傲….”
朱标说着,拍拍李景隆的肩膀,“你得学你父亲的坚强,把家担起来!更要学你父亲那份当仁不让的果决….”
说到此处,他忽然皱眉,“你怎么穿这身?”
李景隆低头,看着身上的飞鱼服,“臣,现在是入职宫中….”
“飞鱼服是别人穿的!”
朱标正色道,“你要穿蟒袍!”
说着,抬起下巴来,“你跟别人不一样!你父亲以往,也总是身着蟒袍!你….必须要骄傲起来!”
“臣是怕…”
“孤知道,你是觉得你父亲刚走,你就穿着蟒袍招摇过市,会被人腹诽!”
“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世界是不允许….你这个年纪的人韬光养晦的!拿出少年人的精气神来!有谁看不惯你,让他找孤来说话!”
番外 我是谁,谁是我?
大明正统二十三年,五月戊戌。
徐州,赵记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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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州或许没人知道知府大人姓甚名谁,但一定知道赵记商行。
这家商行发迹不过二十多年,却是徐州境内最大的粮油商,光是榨油坊就有三家,另有药铺当铺,可谓是家财万贯。
而且乐善好施,救济鳏寡,名声显达。
可今日,赵记商行的东家赵英却坐在商行的账房之中愁眉不展。
他今年才二十多岁,刚从已故父亲的手中接过赵家的生意。他这个岁数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可现在…他却双眉紧蹙,满面忧愁,心事重重。
“东家…”
忽然一阵脚步传来,紧接着几个掌柜的也面带忧色的进入房内。
“怎么说?”赵英忙问道。
“东家!”
商行二掌柜的俯首,“小的给知府衙门使了好些银钱才探听到一些消息!”说着,重重的叹气,“知府大人的意思是,白家员外就是吃了咱们家买的油,中毒而死的!”
“这…”
赵英瞬间目瞪口呆,刚站起身又颓然的坐下。
半个月前,兴旺无比的赵家商行突然天降横灾。
有人去官府告状,说家里的老汉吃了他们赵家商行卖的油中毒死了!
徐州府当即查封了赵家商行名下的那间粮油铺子,且把掌柜的学徒工人等都抓了去。
“他们是一定要….吃了我呀!”
赵英咬牙切齿,面色狰狞。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他赵家在徐州经营这么多年,莫说从来都是奉公守法,即便真是卖了有毒的东西,官府看在他家这么多年孝敬的份上,也断然不会为难他。
他隐约大概也知晓,这次无妄之灾的背后,其实早有预谋。
早在年初的时候,就有人暗示过他,南直隶总督家的二公子,要在他赵家商行入干股。
什么干股?无非就是想吞下他赵家的买卖罢了!
这些权贵子弟的德行,赵英再清楚不过了,就是看赵家的生意眼红,想要据为己有!
要钱他赵英可以给,但是要他赵家的产业,那是万万不能,所以赵英直接回绝。
现在看来,对方的阴招来了!
先是说卖的油有毒,以后会不会故技重施说他赵家的药也有毒?
做买卖的就靠一个口碑,口碑没了即便是百年字号也要一败涂地。
而且,若官府坐实了赵家的罪名,那他这个当家人,怕是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东家!”
赵家商行的大掌柜白发苍苍,颤颤巍巍开口道,“您….好好想想吧!”
说着,苦笑道,“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老朽说句不好听的话,您再有钱不过是一个老百姓,官府一纸公文就能捉您下牢狱。”
“钱财生意都是身外之物,您给他们不就行了?老朽二十多年前跟着老东家,现在跟着您,看着您长大,家里的钱财足够吃几辈子了,何苦跟权贵争?”
“这本来就是我赵家的产业,是他们要强取豪夺!”
赵英到底是年轻,怒道,“我就不信,这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他们能买通徐州府,还能买通整个大明….”
“那可不是一般的权贵子弟,那可是南直隶总督李显的儿子呀!李总督的祖父的牌位,可在我大明的太庙中供着呢,乃是永昌朝的李阁老呀!”
大掌柜急道,“人家一句话,大明都抖三抖。东家,谁会为了您一个生意人,得罪一个封疆大吏呢?”
“哼!大不了我去北京告状…”
赵英怒道,“我去告御状,总督家的公子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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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外边一阵嘈杂。
紧接着无数兵丁横冲直撞的进来,为首的百户一把将一个伙计推了一个跟头,斜眼冷笑,“赵英呢?跟咱爷们走一趟!”
“我犯了什么王法?”赵英走出门口,大声道。
“呵!你个奸商还他妈挺硬气,带走!”
百户大手一挥,一群兵丁如狼似虎的上前捉住赵英。
“岂有此理,即便要抓我,也该是徐州府,不是你们这些当兵的?”赵英大喊挣扎。
“你卖给军中的油,也是有毒的!你说咱爷们抓不抓得你?”
那百户冷笑,而赵英则是瞬间面色大变。
这次阴谋的背后之人,现在看来不但要钱,还要他赵英的命呀!
民间的买卖纠纷尚且有缓,可一旦牵扯到了军中,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
紧接着,又有一队官差文书办等带人冲了进来,“我等是税务司的查账,把账本都封存了!”
赵英又是惊骇欲绝,不但有军中,还有税务司……看来他赵家的罪名,定不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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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子!”
徐州太白楼的雅间之中,徐州知府逢迎着一位贵公子笑道,“您要办的事,妥了!”
“呵!”
那贵公子面如冠玉,手中折扇轻摇,“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一个商人,也敢大言不惭跟本公子斗?本公子想入干股,他还拿上了?还给本公子耍脸子?”
“是是是,他是该死!”知府大人继续奉承,心中却暗骂,“呸,吃相太难看了!”
“我呀,其实求的不是财,就是一口气!”
那贵公子又道,“他一个不法奸商…..早就赚够了,人心不足还要继续欺行霸市以次充好?”
“是是是!”知府大人继续笑道。
“哼,你这边查他卖假货吃死人的事,我那边让人查他的税册,哼哼。到时候,我要让他跪着求我….”
陡然,外边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噔噔噔,好似许多人踩着楼梯跑了上来。
“谁呀?我不是说了…”
那贵公子皱眉回头,刚要骂人骤然一愣。
就见数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簇拥着一个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那汉子不怒自威,冷着脸,看向贵公子,“你就是李家的二公子?”
“我…你是?”
那汉子再次冷笑,“本官锦衣卫都指挥使袁彬…..”说着,顿了顿,“李公子,跟本官走一趟吧…”
“不是,我怎么了我?哎,锦衣卫也不能抓我….哎呦,我要见我爹…哎呦!”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徐州知府整个人都愣了。
堂堂总督的二公子,就这么让锦衣卫跟抓狗似的抓了?
他陡然一惊,下一秒直接被人拽着领子从椅子上扯了下来。
“还有你!”
袁彬怒道,“你他妈以为没你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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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嘎一声,知府衙门地牢的大门被打开。
披头散发面色青肿的赵英,下意识的看向牢房外,瞬间呆住。
“锦衣卫?”
他惊恐的瞪大眼,而后留下两行清泪,继而心酸的大笑,“哈哈哈!想不到,为了图谋我家的产业,先是徐州府后是徐州驻军,而后是税务司,现在又是锦衣卫,哈哈哈哈…..还真是看得起我!”
他嘶吼道,“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赵….”
袁彬看着狼狈的赵英,组织着心中的措辞,开口道,“赵….赵爷!”
“嗯?”赵英再次愣了,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
“下官等…..办事不力!您受惊了!”
赵英愕然发现,他面前的锦衣卫大官竟然在对他行礼。
“奉旨…”
袁彬再道,“送您去京城,有人要见您!”
赵英已是完全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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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北京紫禁城。
留着长须的正统皇帝,不住的在乾清宫中踱步。
“皇上!”
内阁首辅徐有贞小心翼翼的开口,“太医院那边说,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身子……不是太好!有些事,要早做准备!”
正统朝的太皇太后,就是永昌帝的皇后,当今皇帝的亲祖母。今年已九十多岁,可谓福寿绵长,但如今也走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
“朕知道!”
正统皇帝烦躁的摆摆手,然后看向殿外。
就这时,就见太皇太后的侄儿,承恩侯赵芳跟在几名太监的身后,走入视线之中。
“臣叩见皇上….”
“免礼了!”
正统皇帝急道,“可是人来了?”
“来了来了!”赵芳忙道,“已在宫外了!”
“快!直接去万寿宫…”
正统皇帝迈步就往外走,“老太太那边等着呢….”说着,又叹道,“朕估计,老太太现在撑着一口气,就是为了见他!”
君臣二人急匆匆而去,留下首辅徐有贞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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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英浑浑噩噩的被请进了轿子,浑浑噩噩的被抬着进了紫禁城。
他实在是想不通,也不敢想,皇帝居然要见他?
他无助的看看自己身上簇新的衣裳,又摸摸自己的脸,好似在梦中一般。
就这时,外边传来尖嗓子的声音,“落轿,到了!”
“爷,您请落轿!”
而后,赵英就见到几个太监,满面谄笑的上前,给他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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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宫,顾名思义就是正统皇帝为了让自己的祖母万寿无疆所建。
此宫极尽奢华,甚至比皇帝的寝宫还要富丽堂皇。
白发苍苍的太皇太后卧在病榻之上,苍老的脸上,皱纹跟着呼吸起伏。
浑浊的双眼,满是期盼的看着殿外 ,尽管她早在几十年前,痛失爱子的那天,就把眼睛给哭瞎了。
“皇祖母!”
正统皇帝抓着祖母的手,“您等等,快来了!”
太皇太后无话,只是死死的攥着皇帝的手。
陡然,她的耳朵动了动。
接着,胆怯的赵英出现在万寿宫寝殿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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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赵…”
“上前来!”
正统皇帝看着赵英,脑中瞬间涌现出正统三年的旧事。
尽量和颜悦色的挥手,“上前来,让皇祖母看看你!”
赵英愣在原地,压根就不敢抬头,根本就不敢迈步。
“来…过来!”
病榻上的太皇太后挣扎着坐起来, 茫然的伸出手,带着哭腔,“孩子过来呀,给我看看….”
赵英木偶一般上前,跪在病榻旁,满是心慌。
紧接着就感觉一双温暖的手,覆盖住自己面庞。
那双手摸着他的头发,摸着他的眉毛,鼻子,嘴唇,下巴,脸颊….
然后肩膀,胳膊…
在最后拉起赵英的手。
“草民见过太皇太后…”
“不…”太皇太后哽咽出声,“你别这么叫!”
正统皇帝微微叹气,对赵英道,“快磕头,叫曾祖母…..太奶奶!”
“啊?”
赵英瞬间惊恐的瞪大眼,不解的抬头。
而后见皇太后的手,用力的捧着他的脸,再次贪婪的触碰起来,像是捧着世上最最珍贵的珍宝。
“是,我是你太奶奶,呜呜呜…”
太皇太后潸然泪下,而后突然抬手,啪的给了正统皇帝一巴掌。
“皇帝,你怎么跟你祖父一样,好狠的心呀!这么多年都瞒着我…呜呜呜!害得我都没见过他的父亲…..”
“皇祖母,是孙儿的错!”
正统皇帝低头,“是孙儿的错!”
“他….”
太皇太后继续捧着赵英的脸,哭道,“像不像你父亲呀?”
正统皇帝再抬头,看着赵英的脸,“像,很像!”
“你父亲是什么时候走的?”太皇太后再问。
赵英懵懂的回答,“两年前….”
“呜呜,我活的太长了,我不该活这么长…”
太皇太后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我儿子那么年轻就走了……我孙子也走了,我都没见着他……现在能见着你,我死而无憾了!”
说着,搂着赵英,拥入怀中。
“孩儿呀,你可有孩儿?”
“我…”赵英迷茫道,“我十七岁成亲,现在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好好好!”太皇太后笑道,“我这辈子虽然就给朱家生了一个男丁,可现在也算得上人丁兴旺!等我走了去了地下,也有颜面去见太祖高皇帝了……”
是夜,大明太皇太后崩于万寿宫,正统帝辍朝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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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辈分,你是朕的侄儿…朕其实在正统三年见过你,还有你的父亲和母亲….”
深夜的乾清宫中,身披孝衣的赵英依旧懵懂呆滞。
皇帝的话在他的口中,犹如天方夜谭。
“哎,上一辈的事,朕也不好说!”
正统皇帝又道,“不过,总算…圆满了!”
说着,他看向赵英,“过几日,朕想法子让你认祖归宗…毕竟是太皇太后的遗愿。可是此事千难万难…”
“皇上!”
赵英忽然开口,“草…臣有事相求!”
“你说!”正统皇帝苦笑,“朕什么都答应你!”
“臣…”
“称我即可….”
赵英顿了顿,“我想回家!”
正统皇帝稍感意外,多看了赵英几眼,而后点头,“也好,也好!”
说着,笑道,“你想做老百姓?”
“嗯!”
赵英低声道,“做老百姓,很好的….我,没别的想法,就回去好好做生意过日子!”
“好吧!朕允你!”
说着,正统皇帝从御案上拿起一个折子,放在赵英的手中,“太皇太后弥留之际,跟朕说,把她老人家这辈子积攒的私房分出三份给你!”
“两份,给你儿子传家。一份,当做你女儿的嫁妆!”
说着,正统帝又道,“明年,朕要南巡…届时路过徐州,去你家坐坐可否?徐州的小烧鸡,朕可….期盼已久了!”
番外 他是谁?
大明洪武二十年五月,戊戌。
~
轰隆!
毫无征兆的一声闷雷,骤然将寂静的长夜撕碎。
啪啦!
突然之间,珠子一般的雨点像陨石一般狂暴的从天而降,将紫禁城御花园中那静静绽放的花蕾,砸成一片狼藉。
这长夜之中的雨声,迅猛得让人心悸!
~~
“啊!”
突然一声惊呼, 龙床上的洪武皇帝朱元璋从梦中惊起。
斑白的须发凌乱的贴在满是汗水的额头和脸颊之上,在起身之际,粗糙的右手也在刹那间,本能的按在了身侧那把斑驳的铁刀刀柄之上。
噌,且刀锋弹出了半寸!
~
“呼!呼!”
他微微急促的喘着粗气,锐利的双眼死死的盯着正上演狂风骤雨的窗外。
“老爷子….”
乾清宫大总管司礼监大太监朴不成带着两个小太监,出现在寝宫门外。
“您又做噩梦了?”
朴不成挥手,让其他奴婢们下去,自己则是缓缓进来。
他先是跪在朱元璋的脚边,把布鞋套在皇帝的脚上,而后轻轻掰开皇帝那抓着刀柄的手,又把刀锋插进刀鞘之中。
接着,他拿起一块软软的温暖的毛巾,轻轻擦拭皇帝满是冷汗的额头,继续低声问道,“您又梦着那人了?”
“嗯!”
朱元璋的声音沙哑而又低沉,但看向窗外的眼神却愈发的锐利起来。
朴不成心中长叹,老皇帝这些年的心中一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而那个梦魇是大明帝国的禁忌,任何人都不得提及。
除了他这个陪伴了皇帝几十年,最忠心最被信任的太监之外。
谁提谁死!
“老爷子,要不奴婢给您弄壶酒…”
“几更天了?”朱元璋冷冰冰的打断对方。
朴不成忙道,“丑时了!”
“出宫!”朱元璋斩钉截铁的说道。
轰隆!
又是一声闷雷,紧接着咔嚓一声闪电。
闪电照亮了长夜,也照亮了朱元璋半张狰狞的脸。
“是!奴婢这就安排!”
~
啪啦….
天地之间,满是雨滴砸落的声音。
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都指挥使蒋瓛像是尊泥偶一样,站在大门的廊檐下双手下垂一动不动,只有目光偶尔转动,看着滂沱的雨夜。
哒哒哒!
忽然一阵马蹄传来,随着蹄声,数十名披着蓑衣的骑士,簇拥着一辆盖着雨布的马车出现在蒋瓛的视线当中。
蒋瓛瞬间健步如飞,一个纵身扑倒在大雨之中,且把头卑微的埋在泥水之中,高呼,“臣蒋瓛,叩见皇上….”
“吁!”
赶车之人乃是洪武皇帝的养子羽林卫都指挥使平安,他勒住马头,干脆利落的跳下车辕,同时撩开车帘。
“皇上,到了!”
平安说着的同时,又哗的一声撑开一把雨伞。
紧接着,随着耳中传来皇帝下车的声音,还有一双平平无奇的布鞋,出现在蒋瓛的视线当中,使得他本能的在地上挪动自己的身体,让开通往镇抚司大门的道路。
风雨有些冷,朱元璋裹紧了身上的斗篷,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带路!”
“是!”
蒋瓛又飞快的爬起来,弯着腰小碎步在前。
同时口中不住的开口,“供词已经整理完毕,臣正想着早上给您送过去!李善长的仆人卢仲谦检举,李善长早有大逆不道的不臣之心。不但当年经常跟胡惟庸私下窃窃私语,而且近年来不断的拉拢军中将领淮西旧部…..”
“闭嘴!”
朱元璋突然冷喝,让蒋瓛又是噗通一声,赶紧跪在地上。
“李善长也是你叫的?”
说着,朱元璋迈步,从蒋瓛的身上跨了过去。
~
吱嘎一声,地牢的门被打开。
这里听不见外边的狂风骤雨,安静至极。
可浑浊的空气中,却充斥着浓浓的血腥还有腐臭的味道,令人作呕。
幽长逼仄的通道尽头,有一盏低沉光亮。
朱元璋就一个人,缓缓的朝着那处光亮走去。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用力。但他走的又很轻,使得通道中并没有他脚步的回响。
光亮的尽头,是一间牢房。
铁栅栏后面,一个身材枯瘦,穿着白色小衣,须发皆白的老翁,正蹲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朱元璋在牢房外站定,静静的看着对方。
那老翁蹲在地上,嘴角含笑,手中的草棍拨动着墙角处,十来只正在搬运馒头渣儿的蚂蚁。
“小东西,还搬呀!外边都下雨了,再不搬家尔等就淹死了….贪心的小东西,要命还是要吃的?”
说着,他手上的动作猛的停住,然后转头,露出那张满是老人斑的脸。
刹那间,四目相对。
皇帝的眼神锐利,老翁的眼神无奈。
这老翁就是大明开国六公之一,世袭罔替韩国公。开国辅运推诚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师,中书丞相李善长!
~~
“看来来,你心情不错!”
朱元璋在牢房外淡淡的开口,声音没有半点喜怒,“气色看着也还行!”
李善长扶着墙壁站起身,然后坐在潮湿的稻草床上,温和的笑道,“这些年一直睡不着觉,但这几日却睡得比较好!”
说着,拍拍身下的稻草,“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呵!”
朱元璋双手揣在袖子中,嘲讽道,“事到临头,你倒洒脱起来了?嗯?”
“其实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李善长依旧是笑,抬头看着皇帝,静静的说道,“从你杀胡惟庸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毕竟你的好兄弟,死在我们的手中!”
说着,他顿了顿,“我之后是谁?哦,应该轮到蓝玉了!当年的事,最终动手的是他。”
朱元璋无声的哼了下,没有做声,而是盯着李善长的目光骤然如刀子一样冰冷。
“哎!”李善长苦笑,“也怪我…活这么大岁数干啥?早点死了多好!”说着,他一拍手,无奈的摇头,“现在不但自己要死,还要连累儿孙家人,呵呵!”
“这么多年…”
朱元璋眼帘低垂,“你心里就半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半点畏惧之心都没有?”
“愧疚?畏惧?”
李善长收起笑容,“我为何要愧疚,要畏惧?”
说着,他站起身,直勾勾的看着朱元璋,“我等杀那人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的皇位!”
陡然,朱元璋袖子中的手猛的一抖。
“那人是你的兄弟……我等这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人不算你的兄弟吗?”
李善长低吼,“不杀他,你怎么当皇帝?不杀他,你焉知他当了皇帝不杀你?自古以来一山不容二虎,一国没有二主!”
朱元璋抬头,眼神如箭,嘴角浮现三份嘲讽,“真虚伪?把你们那卑劣的行径,竟然说得如此的冠冕堂皇!害死咱的兄弟是为了咱的皇位?”
说着,他咬牙道,“恐怕,是为了你们自己的荣华富贵吧!”
“说的没错!”
李善长摊手,“是为你,也是为了我等!可是我等有错吗?”
“乱世之中,我辈追随你,图的是什么?还不是日后能当人上人?”
“他当皇帝,不但你会死,我等…很多人都要死!我们跟着你一次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是为了最后要被人杀的!”
朱元璋始终默然无声,待李善长说累了才开口,“继续!”
“呵呵呵!”
李善长肩膀耸动,笑了起来,摇头道,“皇上,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呀?我等的苦心你也应该明白呀?”
“你错了!”朱元璋也微微叹气,“他不会杀我的!”
“哈哈哈哈!”
李善长疯狂的笑起来,笑得好似眼泪都出来了,好似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一般,“为了皇位,亲生父子都能兵戎相见骨肉相残,何况你们这假的结拜兄弟….”
“你不懂!”
朱元璋摇头,打断他,冷声开口。
“我是不懂,但我不懂的…..”
李善长的目光满含悲凉的看着朱元璋,“我不懂的,是你!直到被关进这牢房之中我才想明白,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没看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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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开始,我和胡惟庸等密谋杀那人的时候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
李善长再次坐回稻草床上,蜷缩着身体,低声道,“但我想,念着我们这么多年的功劳,念着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而你,也当上了皇帝,享受到了九五之尊天子的无上权力后,会选择原谅我们….”
“或者说,原谅我!”
说着,他忽然又笑起来。
“我更没想到,皇上你…这么能忍,一直忍到现在才动手!忍了二十多年,先是捧杀胡惟庸等人,麻痹我等,然后才露出獠牙。”
突然,他猛的抬头,看向朱元璋。
“你是喜欢当皇帝的,对吧!”
“你肯定也是想当皇帝的,对吧?”
“你杀胡惟庸再杀我,将来他其他人,其实不一定只是为了帮你的好兄弟报仇!而是….”
李善长一字一句的开口,“而是为了清洗我们这些老兄弟,保你朱家的龙椅对不对?”
“你想杀我们,但是又忌惮我等,怕我们跟你来个鱼死网破!所以这些年,你一边安抚赏赐,一边罗织罪名……隔几年杀一批…”
“皇上,你…好狠的心计呀!”
朱元璋一直沉默着,此时看向李善长,“这不都是当年你教的吗?”
“哈哈!哈哈哈!”
李善长再次大笑,拍掌道,“对对对,无毒不丈夫!”说着,苦笑摇头,“是了,从你当皇帝的那天起,我们之间就再也不是兄弟了!自古以来都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你变成今天这样子,也是我等…..推着你变成这样的!”
朱元璋静静的听着,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微妙起来。
“皇上!”
李善长抬头,“我怎么死?”
说着,他愕然发现,皇帝的身影已经远去了。
“皇上!”
李善长扑到铁栅栏边,冲着皇帝的背影呐喊,“皇上!给句话呀!”
朱元璋没有回答,只是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
“太师!”
昏暗的地牢中,朴不成从铁栅栏外,递过去一个纯白的瓷瓶。
“皇上还是念着旧情的!”
就在李善长愣愣的看着那个瓷瓶的时候,朴不成低声道,“让您走的体面一些!”
说着,顿了顿,“您和皇上还是儿女亲家,家中晚辈也不会太过牵连!”
李善长竭力的保持着风度,但接过瓷瓶的那一刻,手却抖的厉害。
“要不,让人帮帮您?”朴不成又道。
“你这老阉狗!”
李善长突然骂道,“瞧不起老子?”
“呵!”朴不成笑道,“不敢不敢,就是怕您…折腾!”
“我要喝酒!”
李善长用力的攥着瓶子,“一碟蚕豆,一碟煎豆腐,一盘猪头肉,还要一盘摊鸡蛋!火大一点!还要吃饺子!”
“早都给您预备了!”
朴不成说着,冲着阴影处拍拍手。
两个小太监拎着食盒,露出身形来。
“太师,您慢慢喝着!奴婢在外边等您!”
~
桌上的酒菜都凉了,可李善长始终没有动筷子。
噗的一下,燃着的烛火突然无风自灭,只剩下青烟萦绕。
一股光,从地牢的天井中洒落下来。
外边的风雨已停,天也亮了。
李善长颤抖的伸出手,拨开瓷瓶的塞子,然后把里面的液体倒在了酒壶中。
又双手捧着酒壶,给自己的酒杯斟满。
他下意识的微微转头,看到了栅栏外阴影处,有一双正盯着他的眼睛。
“遭娘瘟的!”
李善长骂道,“老子得走得体面些!”
他哆嗦的手想端酒杯,但却无能为力。
干脆把心一横,俯身咬着酒杯,一饮而尽。
当啷!
酒杯落在了桌子上。
李善长跟疯子一样抓起酒壶,咕噜噜….
啪!
酒壶在墙角碎裂,变成碎片,一群蚂蚁慢慢的靠近。
“呵呵!哈哈!”
李善长笑了几声,然后看着铁栅栏外那双盯着他的眼睛,忽然大声道,“回去告你主子,其实有个秘密他一直都不知道!”
朴不成快步来到栅栏前,“什么秘密?”
“最开始预谋这件事的可不是我呀…也不是胡惟庸,我没有那个胆子,胡惟庸也没有…..我也使唤不动蓝玉赵雄和陆仲亨他们…..”
“蓝玉动手的那天…”
李善长突然悲凉的大笑,“他在动手之后,以为得逞了,却发现….哈哈哈!哈哈哈哈!”
“发现了什么?您快说呀…”
咚!
朴不成的呼声中,李善长的身子已重重的倒下。
番外 他是他。
元,至正十二年,闰三月。
~~
一缕光从破庙的屋顶洒落下来,正落在衣衫褴褛浑身颤抖的朱琪面前。
整个人紧裹着破麻袋徒劳取暖的他,本能的伸出满是裂痕,已看不出皮肤的颜色的手,颤抖着触碰那道光束,妄图得到一丝温暖。
可当那光束停在他手心上的时候,他更加的战栗起来。
因为他得到的,是比冬日寒风更加刺骨的春冷。
呜呜,夜风卷着沙,卷着冰花,像是鬼影在庙里庙外呼啸而过。
所到之处,这小小的破庙之中藏身的十几个灾民,都好似野狗一样蜷缩着,颤抖着。
~
他再次抬头,看向那道月光形成的光束。
一道泪痕,在他肮脏的脸颊上显现。
现在的他,这具身体,不知是因为孱弱,还是因为过去的日子中哭得太多了,连泪水都干涸了。
他想哭,没有眼泪。
他想喊,没有力气。
整个人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从内而外都是麻木,满是绝望。
唯一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的,就只有那席卷全身,让人痛不欲生,好似有一把刀子不断的在他的胃肠之中搅动的痛楚,饥饿!
他捂着肚子,垂下头,不再去看那道光束。
然后竭力的在脑海中搜寻曾经的记忆。
~~
他记得他的本名就叫朱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高中辍学之后,学了几年台球,在一家球房当教练。
今天下午刚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上班。
从家里出来,在街边买了一杯奶茶,听着音乐过马路,要去街对面的球房跟同学打台球。
但下一秒,却被一辆闯红灯的汽车卷在车底。
等他再睁开眼,他就变成了现在这个身份,一个乱世中不知饿了多久等死的年轻灾民。
“为什么?”
朱琪心中不甘的呐喊,然后是无助的凄然呢喃,“我该怎么办?”
一滴泪,终于流出了眼眶。
他多渴望这只是个噩梦呀,可是脑海中,这具身体之中,那些不完整的残留的记忆告诉他,这一切根本不是梦,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大灾之年,蝗虫遍地庄稼颗粒无收,草根树皮都吃绝了。
瘟疫横行饿殍满地,可大元的官府却依旧横征暴敛,把人当猪狗,不给半点活路。
爹先病死,娘后上吊。
就剩下他一个人,跟着同村的族叔出来逃荒。一路上到处是饿死的人,自杀的人,到处是被野狗啃食残缺不全的尸体。
除了连衣服都抢的盗匪,还有更可怕的杀良冒功的大元官兵。
他们狞笑着,斩下一颗颗无辜百姓的头颅,悬挂在马鞍上….
~
“呕…”
一想起脑海中那些血淋淋的场面,朱琪忍不住干呕一声。
下一秒,他摸着心口的手碰触到了什么东西,然后陡然僵住。
他似乎猛的想起了什么,颤抖的把贴身藏着的一块东西掏出来。
半块黑乎乎,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冰冷僵硬的饼!
脑海中的记忆骤然浮现,这半块饼是他那带着他逃荒的族叔,用生命呵护的希望,与此同时脑海中也想起那个族叔模糊的面孔和声音。
“孩儿呀,记着,实在撑不下去快要饿死的时候拿出来,舔一口…记得,只能舔一口。有它,你才能活下去。”
朱琪捏着半块饼,下意识的朝外庙外张望。
呜,一阵夜风掠过,吹起几层冰雪。
庙门外月光下,一卷破败的草席之中,露出一双赤裸的青紫色的脚。
那草席之中卷着的尸体,就是朱琪的族叔!
~
脸上的泪,凝固了。
“我得…我要活下去!”
“我必须活下去!”
绝境之中的朱琪,心中嘶吼着。
“贼老天,你莫名其妙把老子带到这世界,老子跟你没完….”
饥饿之中的他死死的攥着那半块饼,本能驱使他把它凑到鼻尖,伸出舌头…
~~
啪!
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抓住朱琪的手腕。
紧接着一双通红的眼,出现在朱琪的面前。
是个女人,年纪不大抱着孩子,枯瘦的女人。
“弟,你有粮…”
女人死死的盯着朱琪,浑浊的眼神中满是祈求和渴望,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
“求你,给俺吃一口,就一口!”
说着,她扯开残破的衣裳,抓着朱琪的手,塞入她的衣襟,放在干瘪冰冷的胸膛上。
“就一口…俺让你弄….”
女人说着,竭尽全力的笑了笑,“俺会弄,俺会伺候爷们…肯定让你觉着美….你让俺吃一口….”
朱琪的目光从女人的脸上挂落,她的怀中一个三两岁的婴孩虚弱的睁着,没有任何光彩的眼睛。
女人继续祈求,低声哭道,“大兄弟,俺得喂孩子….”
然后她放下孩子,带着眼泪讨好的笑着开始解裤子。
~
啪!
女人解裤子的手,停住了。
朱琪手中半块饼子一分为二,小点的那块举到了她的面前。
下一秒她疯子一样抢了过去,然后塞进口中,像是啃食仇人的骨肉一般,狰狞的啃食起来。
紧接着她抱起孩子,猛的低头。
口中那还没嚼碎的食物掏出来,使劲塞进怀中婴儿的口…..然后胆怯的看着朱琪,好似生怕他反悔。
但朱琪,只是怔怔的看着他们。
“儿,吃…快吃….”
唾液混合着食物的渣子,送到再次塞进婴儿的口中。
婴儿终于有了回应,贪婪的吸吮着母亲的手指…..
朱琪低下头,把剩下的半块饼子塞进口中。
~~
“啊!”
女人陡然一声绝望的惊呼。
朱琪刚要窜起, 便被几人狠狠的按倒,孱弱的身体被压着动弹不得。
紧接着,一道道绿油油的好似狼一样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朱琪。
“狗日的,你身上居然有粮….”
是破庙中的其他灾民们,为首的汉子喷着满嘴的臭气,在朱琪的身上摸索着。
“饼呢?饼呢?”
几个汉子大声叫喊着,在朱琪的身上翻找着,边上一道道黑影也围了上来,像是野狗一样盯着朱琪。目光之中全是贪婪。
咕噜!
粗糙的食物,从咽喉滑过。
不知为何,此时的朱琪心中竟然没有半点恐惧,而且面无表情格外冷静,“没了!”
“没了?”
为首的汉子一呆,然后抬手啪的一个耳光。
紧接着,汉子和其他黑影们沮丧的再次蜷缩在墙角。
朱琪擦去嘴角的鲜血,慢慢坐了起来。
他抬头看向破庙的屋顶,那道月光形成的光束早就不见了,月亮也不见了。
天边,泛起一丝白色,天快亮了。
~
“遭娘瘟的!”
破庙灾民之中,刚才打朱琪的汉子突然大声骂道,“这狗日的世道,要饭都没地方要,难不成咱们七尺汉子就擎等着活活饿死?”
说着,他目光恶狠狠的扫过蜷缩着的灾民们,“听说濠州被一个烧香信白莲教的郭大帅带人给占了,不如咱们都去濠州跟着他一块造反….反正他娘的也没活路了,这狗日的朝廷,反他娘的!”
“郭大帅?白莲教?”
朱琪的耳朵一下就竖了起来,他虽没上过什么学,但大致的历史知识还是知道一些的,心中暗暗琢磨,“现在是大元,濠州?郭子兴?莫非是红巾军?”
“周大哥….”
灾民之中,有人无力的抬头,“咱们多少天没吃饭了,现在哪还有力气走到濠州?只怕走不到二里地,一个跟头扎地里就爬不起来喽!”
姓周的汉子没说话,目光阴森森的在这破庙中扫了扫,然后舔舔嘴唇。
“人怎么死都行,就是不能饿死…”
姓周的汉子目光转动,落在朱琪身边的女人身上,“咱们要有力气走到濠州才能活命,我这儿…”
说着,他舔舔嘴唇,“倒是知道个东西可以让咱们有力气,就怕各位兄弟不敢吃!”
“有啥不敢吃!”
有人嚷嚷道,“老子饿红眼了,现在人都敢吃!”
~
新书稿废了,想看我就发在这。
番外 新书的关键地方。
站在吴王朱琪的王府后院围墙外,李善长心中突然一阵阵恍惚。
谁能想到金碧辉煌的王府之中,核心的私宅区域,竟然寻常得如同寒门民宅一般。
院落之中有个菜园,菜园对面是几间草房,门前拴着狗,院中溜达鸡。菜园子郁郁葱葱一片青色,靠着土墙的锅台泛着白烟。
大明帝国身份最尊贵的女人之一,吴王妃如寻常人家的妇人一般,围着围裙在锅台前弯腰忙碌。
这一幕,是何等的熟悉呀!
李善长正朝里走的脚步微停,这幅场景一下把他的思绪拉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一年天下大乱,吴王朱琪以红巾军镇抚之身攻下定远。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些红巾军必将对定远城进行搜刮屠杀抢劫的时候,却愕然发现朱将军的队伍于百姓秋毫无犯。
而也是在那一年,李善长怀着同样忐忑的心,走进了跟眼前这个宅院一样的….一处定远城中最普通的民宅,跟当时的吴王朱琪一道,把酒言欢坐论天下大事。
“吾等为活命,只能杀人!”
“但吾等要将日月换新颜,就不能乱杀人!”
“我,跟其他人不同!”
李善长的心中,泛起当年吴王那豪气冲天的模样,一时间让他有些愣神。
~~
“太师!”
李善长身边,是大明帝国文官之中的二号人物,他的同乡后辈胡惟庸。
胡惟庸同样是满脸凝重,小心翼翼的低声道,“您别愣着了,王妃在等着咱们…”
“哦!”
李善长点点头,正欲在前行,却见院门口处,吴王妃已笑吟吟的亲自迎了出来。
~
“哟,李大秀才!”
王妃马丫站在院门口,围裙擦着手儿笑道,“当了丞相就难轻了,俺前后打发了三波人才把你请来。怎么,非要俺亲自去不成?”
李善长赶紧拱手,“下官不敢!”
“这是家!”
马丫又笑,“不是你那个朝廷,别一口一个下官的!”说着,圆润的脸上又满是笑,“这官越来越大, 怎么人情越来越生份了?”
“这…”李善长苦笑,“礼不可违…”
“说你胖你还喘?”马丫继续笑道,“礼?什么礼?在俺这,只有亲人,没有礼数!”
说着,闪开身子,“你俩快进院儿,饺子马上出锅!”
~
院落之中,菜园子边上早就支了一张桌。
一盘大蒜叶炒咸肉浓油赤酱,一大碗蒸好的水蛋颤颤巍巍晶莹剔透。
一盘炸河鱼金黄酥脆,一碗炖豆腐喷香扑鼻。
李善长和胡惟庸对视一眼,小心的坐在桌边。
王妃马丫胖乎乎的身子继续在锅台前忙碌着,哗啦一声掀开锅盖,唰唰几声翻动大勺,紧接着一大盆红彤彤的炒鸡就端了上来。
“俺养的大公鸡,不是请你们你吃饭,俺都舍不得杀!”
马丫笑着再度回身,从另一口锅里开始捞饺子。
岁月不变她胖乎乎笑呵呵的模样,但无论是李善长还是胡惟庸,还是新生的大明朝堂之上,没人敢轻视眼前这个女人,尽管她从不问军政。
对大明王朝出身淮西的将领们来说,朱琪是他们的大哥,眼前这位是比大哥还要重要的,长嫂如母的长嫂。
兄弟们连年出征在外,都是这个长嫂替他们照顾家里的老父老母,妻儿老小。曾经最艰难的岁月里,这个女人宁可自己吃面糊,都要把粮食救济给淮西的老兄弟们家里。
她把所有人都当成她的弟弟,妹妹…..
~·
“饺子!”
马丫笑着把滚烫的饺子放在桌上,然后拿起酒壶坐下,“快尝尝!老李秀才这边是你得意的咸菜油渣馅。小胡秀才,你那盘是你爱吃的萝卜羊肉馅….”
“有劳…”
“啧!”见两人又要起身行礼,马丫瞪眼道,“你俩….现在不把俺当妹子了?”
“不敢不敢!”胡惟庸拼命摆手,“就是怕外边人说…”
“说啥?”
马丫哼了一声,“是不是刘伯温他们那些遭瘟的书生说三道四?”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毕竟…..您是吴王妃,我等是大明之臣!”
李善长缓缓开口,看着桌子上的酒菜,“规矩就是规矩…”
“俺一个妇道人家不懂那些!”
马丫打断他的话,亲手给他二人斟酒,笑着道,“俺就知道,以前你们跟着俺家爷们出生入死的时候,可都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除了媳妇不能一块用,啥都不分彼此的!”
“怎么现在当了王爷了当了太师了,反而要避嫌生份疏远,这是啥道理?”
说着,她放下酒壶,“再说…就算是你们避嫌了。可是….这些年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交情,你们说断….别人信吗?”
陡然,李善长的心里咯噔一下。
大明帝国看似如日初升,其实内在矛盾重重。
最初要的就是他们淮西一派,跟后来的浙西一派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权利之争。
浙西以刘基为首的书生们,对吴王这个大明帝国的第二人一直…..心存警惕!
为了吴王和皇帝的兄弟之情,李善长等人实不敢授人以柄。
“吃饺子呀,一会就凉了!”
马丫又是笑,随手拿起扇子扇着,“哎…别看俺现在是王妃了,可还是喜欢以前的日子!那时候咱们家家都挨着,抬抬脚就串门了,女人们在一块做针线,孩子们在一块疯…呵呵!”
说着,她脸上露出几分寂寥来,“可现在,各个都离得那么远,好似生怕走得近了,要掉脑袋一样!”
猛的,胡惟庸和李善长同时又是一颤。
“其实要俺说呀!”
马丫又道,“还是那句话,咱们之间装作疏远是装不出来了!你老李秀才小胡秀才常黑厮邓愈跟俺家爷们什么交情,断得了吗?”
“人家真要想….”
马丫顿了顿,看看两人的脸色,“人家真要是不放心的话,你们躲得开吗?”
当啷,胡惟庸手里的筷子猛然落地。
“娘娘!”
李善长则是抑制着心中的滔天巨浪,开口道,“您到底想说什么?”
“呵呵!”
马丫轻笑,“俺一个妇道人家,啥也不懂!但是…”
说着,她的笑容陡然收敛,眯着眼睛,“但是俺就不明白了,哥俩一块打的天下,兄弟们都出了死力气….为啥坐龙椅的,不是俺家爷们!”
啪!
胡惟庸又是一颤,手中的酒杯瞬间落地变成碎片。
与此同时,就听屋内传来铿锵之声。
紧接着数个手持利刃,满面狰狞的青年,直接冲了出来围在马丫的身边,“娘!”
“沐英,买驴,何福儿,金刚奴….”
李善长看着眼前这些青年们,心中默念着他们的名字。
这些人都是马丫在乱世中,亲自救下来的养子,如今都是军中一方大将。
而这些青年们,也都对着李善长跟胡惟庸虎视眈眈,且手掌不住的摩擦着刀柄。
“滚回去!”
啪,马丫抬手就是一巴掌,“谁让你出来的!”
“是!”
沐英低头,又瞥了一眼李善长跟胡惟庸,带着其他兄弟们退回屋内。
“孩子不懂事!”
马丫亲自给胡惟庸换了餐具,笑道,“刚才说到哪了?”
“夫人!”
李善长直勾勾的看着马丫,“您说的话,可是杀头的….”
“死都死八百回了,俺有啥不敢说的?”
马丫冷哼,看着二人,“你们俩也别装糊涂了!老李,当年俺爷们攻下武昌的时候,谁跟他说….取而代之的?”
嗡!
李善长脑子里嗡的一下。
“又是谁跟他说?王霸基业岂能拱手让人?”马丫看向胡惟庸。
后者顿时汗如雨下。
“俺爷们心软,心里记挂着兄弟情,可俺知道他心里苦!”
马丫又道,“他几次三番做梦喊的都是…..”说着,她低头,哽咽道,“大哥,别杀我,别杀老李….别杀兄弟们!”
陡然,李善长猛的瞪大眼,而后跟胡惟庸再次对视目光交替。
“俺是个女人,但俺知道,自古以来就只有共患难没有共富贵的!”
马丫又道,“皇上现在是皇上了,不是当年那个大哥了….江山坐稳了,兄弟们就没用了!以前听评书,说汉高祖是个厚道人,可当了皇帝之后呢?”
说着,他看向李善长,“你是读书人,你应该比俺清楚韩信是怎么死的?”
她又看向胡惟庸,“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把握着,这不是咱们淮西爷们的做派吧?”
“而且,咱们都是一家几十口?”
两人同时沉默,再次同时对视,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的目光。
“再者!”
马丫继续道,“这大明是你们兄弟一块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凭啥到了该光宗耀祖的时候,却要夹着尾巴活着。明明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时候,却偏要被那些遭瘟的书生们踩在头上?”
“可是…”
胡惟庸开口道,“朝中的文官们…..”
“没有兵权,他们是个屁!”
忽的,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李善长和胡惟庸同时回头看去,就见一个魁梧的厮杀汉,拎着个纸包进来。
“小二,快来!饺子正热!”
马丫见了来人,欢喜的笑道。
~~
“嫂子!”
蓝玉大马金刀的在桌边坐下,把纸包递过去,“路上遇到卖甜点心的,想着大侄子念叨了几天了,顺手给他称了些!”
马丫接了,口中嗔怪,“你就宠着他吧….早晚被你们宠坏了!”
“哈哈哈哈!”蓝玉大笑,随后看着李善长和胡惟庸,笑容又陡然收敛。
“俺去给你盛饺子!”
马丫起身,蓝玉依旧看着二人。
~~~
“两位比我年长,我也不是装模作样的人!”
蓝玉直接开口,“主力大军打下了河南,马上沿着山东攻取大都,鞑子眼看就是秋后的蚂蚱了!”
李善长默默品着话中的含义,大明的精锐都在征战在外,就代表着功臣宿将也都在外。
“除了攻四川福建的军队有些不太可控之外,从襄阳北上的邓大哥….”
蓝玉说着,捏了一块肥肉送到口中,“还有我姐夫,傅大哥,冯大哥,都是…..这个意思!”
“嗯?”
胡惟庸陡然惊呼,“你们事先已经….?”
“我管着应天府的大营…唐老哥管着大内宿卫,陆老哥管着巡防…”
蓝玉盯着二人,突然狠狠的说道,“直接下手!”
~~
“万一那一派的人不肯善罢甘休?”
胡惟庸的话,直接让蓝玉打断,“我哥当了皇帝,能慢待他们?他们的家眷不在要了?谁当皇帝,他们都是功臣!”
“再说,那人是病死的…..”
说着,他顿了顿,“徐天德是讲大局的,他能想明白,我姐夫,郭四哥能控制住北伐大军!邓大哥控制西陆军,汤大嘴?哼,胆小如鼠….曹傻子他们就能废了他!”
“另外,就那几个小子…”
蓝玉说着,指了下屋子,“哪个麾下不是几万人马?至于你们说的那些遭瘟的书生,他们更是有奶就是娘!我大哥黄袍加身了,他们比谁跪的都快!”
“可北伐大业….”
胡惟庸的话再次被蓝玉打断,“有我大哥在,还怕打不走鞑子?”
“吴王如今在河南布置北伐军略!”
李善长沉吟开口,“皇帝在京!这时候动手…..”说着,他捋着胡须,“你们倒是会挑时间!闻听皇帝暴毙,吴王必定先稳定军心,而后统筹大局….”
说着,他看向蓝玉,“但你,最了解你大哥的脾气!他要是知道了,咱们这些人…..”
“大哥会明白的!”
蓝玉瓮声瓮气,“咱们也都是为了他!”
说着骂道,“天下…本就是他的!他偏心软….”
“饺子来了!”
这时,马丫再次端着热饺子上来,“趁热!”
蓝玉继续看着李善长胡惟庸,“你俩老资格,说话管用!朝堂上有你们,就稳当!我大哥当皇帝,众望所归…..他不当,难道让一个娃娃来当?谁服?那这大明可要散架啦!”
“这事儿…”胡惟庸沉吟。
李善长却突然咬牙道,“干得过!”
说完,他看向马丫。
后者微微笑着,“要说大明朝的功臣,老李秀才你说第二谁敢说是第一?呵呵….要俺说,给你个啥世袭罔替的公爵,一点都不为过!”
说着,再次亲手斟酒,“两位,这些年咱们一家人风风雨雨,俺也是希望….大家都能有个好下场!”
番外 新书结尾
“哥….下手那天…”
锦衣卫死牢之中,蓝玉扒着围栏声泪俱下,“那天晚上…..我下手的时候,轿子中的人…本来就是个死人!”
“什么?”
围栏外的洪武皇帝瞬间动容,“你再说一遍!”
“我先捅的第一刀,然后是老陆….掀开帘子的时候愕然发现是…..是具陌生的尸体!”
蓝玉哭道,“然后我们搜捕全城,把宫里都翻遍了,也没找到那人!却找到了那人的一封信…..”
“那信谁都没看懂…..”
蓝玉继续大哭,“唯一能看懂的就是他说…他走了,皇位不要了…”
洪武皇帝呆愣当场,而蓝玉继续在哭嚎。
“哥,我们都是为了您呀!我们也是您的兄弟呀!哥…..您不能这么对我们!不能呀!”
~
一封信,陈旧的信出现在洪武皇帝的手中。
上面的字迹无比熟悉, 第一行是蓝玉所说的话,我走了皇位给你了。
而第二行,让洪武皇帝整个人好似见鬼了一样。
上面那鬼画符一样的文字或许别人看不清楚,但他却看得清清楚楚,以至于他浑身发抖,不能自已。
那居然是….拼音!
“兄弟…..哥早就知道,你也是穿越来的!”
“哈哈,要问我为什么知道…..以后别在说梦话啦!”
“而且,历史上也没有你这号人呀?”
“至于我?咱兄弟俩处了十几年,你就没发现端倪?”
“我一个穷苦人家出身的和尚,怎么就会骑马打仗,怎么就会读书写字?”
“我还建水师,用火炮…你咋不用脑袋瓜子想想?”
“皇位给你了,我知道你手下那些人都不是好鸟,哈哈哈!”
“我也必须走,我不走我手下的人也会杀你…”
“皇帝?我没兴趣!我游山玩水挥金如土去也….”
“最后,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李建军…..1984年生的….当过兵经过商….”
~
手中的信,潸然落下。
而洪武皇帝在呆愣片刻之后,赶紧弯腰珍重的收起。
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脑中浮现出大哥年轻时的样子来,口中哭道,“大哥,大哥……”
~~
朱琪确信,他所经历的绝不是梦。
因为在他昏迷从病床上醒来之后,他的脖子上多了一块玉。
而那块玉,正是他在梦境之中,第一次跟大哥并肩作战之后,夺来的战利品。那块玉经过鉴定,是元代的珍宝,价值八百万。
他清楚的明白,他穿越,然后在年老死去之后,再次回到了现代。
他现在依旧是朱琪,但内心也不再是朱琪。
他满脑子都是一个名字,李建军。
所以这些年,他拼命的找,但却一无所得。
不,不是一无所得。
他找到了李善长,一所乡村学校的校长。
找到了常遇春,一个满脸横肉的城管。
找到了徐达,就是处理他车祸的那个警察。
找到了花云,一个混混。
找到了沐英,一个电影明星。
哦,对了…..除了他们,他还找到了一生挚爱。
一个在路边卖炒米粉的胖女孩,马丫。
~~
“你脖子上那块玉呢?”
马丫家的客厅中,马丫看着在厨房忙碌的父母,低声对朱琪问道。
朱琪作为未来的女婿,第一次上门显得有些局促。
“卖了!我寻思着,咋也得买个房子,咱俩结婚了,得有个家…”
“你看你!”
马丫的眼睛笑成了月牙,但嘴上却道,“你不是说你家传的吗?”
说着,把头靠在朱琪的肩膀上,“要不赎回来吧…..反正你在哪我就在哪,没钱咱们一块挣……没房子咱们就住我妈家….”
“那我不成倒插门了!”
朱琪笑着,忽然门口传来声音。
马丫马上坐直了身体,紧张道,“我大哥回来了, 记着啊,千万别让我 大哥觉着你不好!我们家他说了算…”
“你们家他说了算?他怎么说了算?”朱琪有些迷糊。
“他是当兵的!军官….”
马丫话音落下,就见一个国字脸剑眉朗目的俊朗青年,大步流星从外进来。
一身笔挺的的军装显得气质不凡,不怒自威。
而朱琪蹭的起身,瞬间泪目。
他看着马丫的大哥,哽咽道,“大哥!”
“兄弟!”
对面的人伸出手,“认识一下,李建军……”
~~
本以为完本了可以轻松了,但现在越发的焦虑,整晚整晚睡不着,又两天不睡了,就是睡不着……….
新书可能要延迟发布了,因为初稿不是很满意。
然后这个月我还要回老家给老爹弄坟,所以延迟到八月十五号!
神偷再次跪下我的衣食父母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