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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番外·终
难得休假,大家一起回了一趟修仙界。
其他人先回了各自的宗门办事,桑念和谢沉舟暂住魔界魔宫。
世界线更改,如今的魔界没有修罗殿镇守,魔君们忙着内斗,实在抽不出手对修仙界做什么。
两界难得和平。
修罗殿没有了,曾经隶属于它的那些殿众,自然也不在此处。
桑念想到一个人,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谢沉舟。
“洛平安他过得很好。”
他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主动开口:
“他这一世没被碧柯带进修罗殿,通过重重关卡拜入了玄剑宗,成了宗主亲传弟子。”
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
“仍和青鬼是朋友。”
桑念眼睛亮亮的:“太好了!”
谢沉舟亦是微笑:“嗯。”
魔宫唯有魔尊才能进入,里面并没有其他人在。
桑念飞快亲了他一口:
“等过几日办完事,咱们看看他们去。”
谢沉舟将她整个儿圈在怀里,下巴搁在她肩窝上:
“都听你的。”
桑念开始规划时间:“今日去深渊采流光髓送我哥,明日前往逍遥,后日去青州,大后日去看他们?”
谢沉舟掐掐她腰上软肉:
“在这儿等着,我去采流光髓。”
桑念语气很委婉:
“我没准儿还会比你先回来。”
话落,她身影消失不见。
谢沉舟微挑眉梢:“跑得倒挺快。”
他同样消失。
魔界深渊。
这是一道数百里长的地裂,似一条黑色巨疤横亘在魔界疆土上。
裂口下方深不可测,据说,从来没有人能下到最底层。
桑念采了一块拳头大的流光髓,本想上去,一时来了兴趣,朝最低处飞去。
路不太平坦,她刚落地,脚下踩到什么东西,趔趄一下,险些摔倒。
拾起来一看,是一颗磨得光滑圆润的小石头。
桑念不解。
忽地,前面隐约传来锁链声。
她微皱眉头,循声前往。
岩壁上钉着冰冷铁锁。
年轻男人跪在地上,脚腕缠着铁链,头发乱糟糟的,挡住了脸。
桑念谨慎停在锁链范围之外:
“你是谁?”
年轻男人一言不发,似乎没听见。
桑念还要再问,更里处传来一声询问:
“谁来了?”
她疾步过去。
岩壁同样钉着锁链,但这一次,困住的是一名老者。
他头发花白,膝盖下方空落落的,显然是双腿残缺。
这一个人桑念认出来了。
“是修仙界的人吗?”嗅出她身上的仙灵之气,老者抬起浑浊的眼睛,眸中并无焦距,“是万仙盟的人?”
桑念看着许久不见的万仙盟前盟主,没接话。
对方又道:“你可是来救老夫的?”
桑念终于开口:“我为什么要救你?”
对方道:
“老夫本是万仙盟前任盟主,两界交战时被谢沉舟那魔头囚禁在此处,约摸千年有余,你若救我,必有重谢。”
原来在那场战争中生死不明的万仙盟盟主,被谢沉舟关在了这里。
桑念环视四周。
被如此浓稠的魔气日夜腐蚀,想必这千年,他都过得不大好。
世界线重置,但不包括深渊中的人。
“怎么不说话?”
盟主看不见她的表情,以为她不信他所言,忙道:
“老夫保证,只要你救老夫出去,无论你要什么,老夫都给你。”
桑念扯扯嘴角,转身离开。
对方察觉她走,立时激动起来:
“我是为了修仙界才落到如此地步的!”
桑念脚步一顿,语带讥诮:
“为了修仙界?灭祝余全族也是为了修仙界?”
盟主一怔,反应过来,嘶声力竭:
“那又怎样?他们死了对修仙界无半点害处,我根本没罪!”
桑念:“那是五十万条人命。”
“人?”他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仰头大笑,“不过是一味高阶灵药罢了,真以为长得像人就能做人了?”
这人已经无可救药。
桑念再无半点犹豫,大步离开。
锁链声哗哗作响。
他由开始的愤怒转为哀求。
桑念充耳不闻。
那个年轻男人还跪在原地。
她随意瞥了一眼,恰好此时,男人缓缓抬头。
“……”
“是你啊。”他干裂的嘴角微微上扬。
桑念:“……言渊。”
言渊拨开挡住脸的头发:
“只听声音就认出来了?”
桑念语调平静:“曾经最信任的师尊,自然印象深刻。”
言渊默了默,轻轻说道:
“对不起。”
“这三个字你不该对我说。”桑念道,“不过那些被你所害的人,大概也不会原谅你。”
言渊眸光黯淡:“我会在这里,用毕生赎罪。”
桑念察觉到谢沉舟正在靠近,不再和他说话,赶去与谢沉舟汇合。
没走多久,她果然看见谢沉舟的身影,忙加快速度跑去。
他牵住她的手,扫了她后方一眼:
“都看见了?”
桑念点头:“嗯。”
谢沉舟牵着她的手慢慢向前走,突然道:
“言渊是自愿留在这儿的。”
桑念沉默。
地上又出现一颗石子,她一脚踢开。
谢沉舟见了,道:
“那是言渊的魂珠。”
桑念的脚悬在半空,“魂珠?”
“他用禁术向深渊献祭了自己的魂魄,深渊会聆听他的祷告,为他实现心愿。”
谢沉舟语气很淡:
“十分愚蠢的禁术,最终,他会被深渊之灵完全吞噬,而他那些愿望,只有不到一成的可能性会实现。”
桑念捡起那颗魂珠,留心观察。
果然,珠子背后隐隐能看见字迹。
她仔细看去,上面刻的是——
“镜弦,归来。”
桑念把魂珠放到路旁凸起的一块岩石上。
“祝他成功吧。”她轻声道。
两人并肩离开深渊。
更深处,言渊收回视线,继续打磨手中的石头,喃喃:
“第一万零五颗,请保佑我的小徒儿桑念……平安喜乐。”
……
修仙界还是老样子,仙门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层出不穷,创造出独属于他们的辉煌。
而过去的那些人,已成传说。
抵达逍遥宗的第一天,桑念被初瑶强行拽出孤竹峰。
“逍遥宗又要新生择选了。”
初瑶兴冲冲道:
“云绮正好想收徒了,我们替她先看好,到时候直接抢。”
——时光荏苒,云绮如今已是逍遥宗的长老,修仙界最厉害的剑修。
桑念也挺感兴趣:“走走走。”
两人偷偷摸摸下了山。
落仙城热闹更胜当年。
街上全是前来参加择选的人。
桑念两人坐在屋顶上,一边嗑瓜子一边打量众人。
过了好一会儿,始终没看见满意的。
直到一名身量高挑的紫衣少女闯入视线。
初瑶立时拍手:“这个好!双灵根,与天地灵气的亲和力也高,锻体强度也十分不错。”
桑念看着那人,不知为何,心中觉得有些怪异。
与此同时,似是注意到两人的视线,那人敏锐抬眸。
桑念一怔。
街头跑来一名黄衣少女,气喘吁吁:
“阿镜!”
名唤阿镜的少女收回视线,问:
“你这么急做什么?”
“我都打听好了,”女孩儿道,“报名处在另一条街,好多人排队呢,咱们得快些过去。”
阿镜颔首:“那走吧。”
“希望我们两个能一起进入逍遥宗,”女孩儿挽住身边的人,满脸憧憬,“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阿镜笑道:“肯定行的。”
她们越走越远,直到身影消失在转角。
愿望实现了呢。
桑念想。
两人正要离开,一只小红鸟不知何时落到了屋脊另一端,正埋头梳理翅羽。
听见动静,它抬起脑袋,好奇的看着面前之人,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
桑念与那只小鸟对视良久。
初瑶道:“怎么了?”
桑念摸了摸那只小鸟的碧色翎羽,转头对她笑:
“没什么,走吧,回逍遥宗。“
两人一同离开。
小红鸟歪歪脑袋,扑闪着翅膀飞向街道,落到黄衣少女肩头。
“蛮蛮回来啦。”黄衣少女挠挠肩上小鸟的脑袋,笑眯眯道,“饿了吗?”
圆滚滚的小鸟蹭蹭她掌心,啾啾直叫。
黄衣少女安抚道:“我办完事就给你喂小米。”
旁边,阿镜的语气很委婉:
“它都快成球了,我觉得可以适当饿一下。”
小鸟瞪她:“啾!”
瞪完,它继续蹭黄衣少女:
“啾~”
阿镜“啧”了一声,指尖轻点它脑袋,故意板着脸教训道:
“你就是仗着薇薇心软,改天我让她把你给我养两天,保管你什么坏毛病都没了。”
小鸟怯怯缩进薇薇长发里。
薇薇无奈:“蛮蛮只是一只小鸟,又不欠你什么,你能不能别老对它这么凶?”
阿镜扬眉:“没准儿它是上辈子欠我的呢?”
薇薇扶额:“又在胡说八道了。”
阿镜笑笑,揽住她的肩,视线眺向远处天虞山,眯了眯眼,小声嘀咕:
“唔,气派了不少嘛。”
薇薇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上一个人已登记完,阿镜忙拉着她向前跑了两步,“到我们了,快快快。”
“好嘞。”
与负责招生的逍遥弟子简单沟通后,她们在登记表上各自写下姓名。
【镜弦】
【暮云薇】
笔墨落下的瞬间,原本闭关入定的绣衣青年蓦然睁开双眼。
“镜……弦?”
因果轮回,曾经失散的魂魄兜兜转转,重回故地。
而固执的等在原地的那人,终将与她重逢。
而她出现那一日,万物晴朗。
一切都明亮得刚刚好。
……
“原定的计划是明日去青州看我哥,大后日去看洛平安他们的。”
孤竹峰一处隐蔽的悬崖边。
桑念靠着谢沉舟的肩碎碎念:
“不过现在,我们去青州的计划要缓一缓了,起码得等入门大典结束。”
谢沉舟专注地玩着她的头发,没什么异议。
头顶的月亮又大又亮,桑念弯着唇问:
“一切都会变好的,对吗?”
谢沉舟抬眼,黝黑眸中漾开笑意:
“当然。”
桑念嘴角扬得更高,语声雀跃:
“谢沉舟,我现在好高兴。”
谢沉舟挽了挽她颊边碎发,低头轻啄她嘴角:
“有多高兴?”
桑念夸张地张开手:“这么多。”
谢沉舟一本正经道:
“既然如此,分我一点吧。”
桑念一把抱住他,仰起脸冲他甜甜地笑:
“嘿嘿,全都给你。”
谢沉舟忍不住翘了嘴角,揉揉她柔软发顶,正要继续亲她,后方传来几声十分刻意的咳嗽。
谢沉舟:“……”
他面无表情地转头。
一群人蹲在不远处,接触到他略带杀气的目光,纷纷忙了起来,不断左顾右盼。
唯有初瑶双手叉腰,理直气壮:
“瞪什么瞪?!你们又背着我们偷偷跑出来玩儿,我们还没生气呢!”
谢沉舟:“。”
明明出门前再三确认甩掉这群人了。
怎么每次都能找过来。
好烦。
众人没有半点眼色的上前,没有半点眼色地坐到他们身边,没有半点眼色的开始喝酒。
“哇,月亮好大。”苏雪音道。
沈明朝:“哟呵,还有流星呢。”
桑念:“什么流星,那是别人在天上打架掉下来的时候衣裳着火了。”
说到这里,众人对视一眼,忽然大笑。
谢沉舟也弯了弯嘴角,很快又抿成一条直线,继续高贵冷艳。
初瑶“啧”了一声,问桑念:
“他怎么还是这么装?”
桑念斟酌着措辞:
“因为他不忘初心。”
空气短暂沉默几秒,一阵比方才还要大的笑声响起。
连萧濯尘也忍不住别过脑袋,肩头颤动。
谢沉舟:“……”
烦死了。
可是——
他眉眼小幅度弯了弯,偶尔这样烦一下,似乎……
也挺不错。
月华若水,一如当年。
【全文完】
番外 暮云薇·黄粱梦·上
【暮云薇又想起谢十七。
她记得他曾对她说:
“带我走吧,天涯也好,海角也罢,我不要这座金屋子了,我只要你。”
她记得他曾在冰冷的夜里轻轻摸着她的发,说:
“我的阿宝,从前一定过得很苦。”
她还记得,谢十七说:
“不管你从前是谁,你只是我的阿宝。”
不是世人眼中的妖女,也不是为复仇而活的魔头。
只是阿宝而已。
那是他此生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从此,世上再无谢十七。
亦无阿宝。】
——————————
阿宝被谢十七捡到的那日,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海面掀起惊涛骇浪。
她从一场混乱诡谲的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被困在离岸极远的礁石上。
潮水疯涨。
即将没顶时,她挣扎着抬起头,看见密不透风的雨幕里,有一个少年跳下海,奋力游向她。
他大声朝她喊:
“别怕,我来救你了。”
少年叫谢十七。
而她记忆全失,姓名来历一概不晓。
于是,他为她取名“阿宝”。
此后两年,她与他一同住在他那破破烂烂的小木屋里,相依为命。
这是位于东海的一座小岛,岛上只有一个小渔村,人口并不算多。
谢十七与阿宝一样,都不是本地人。
他是幼年抱着浮木被海浪冲上岛的,靠捕鱼为生。
阿宝怕水,他从不许阿宝跟他出海。
每每等到夕阳西下,他撑着简陋的小船靠岸,阿宝便从一棵横倒的树干上轻盈跳下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喊他:
“谢十七!”
少年立马仰起头“哎”了一声,从渔网里挑出一只青蟹扔给她,哄道:
“拿去玩儿吧。”
阿宝提溜着螃蟹去了沙滩上,蹲下身看着它吐泡泡。
谢十七收拾完鱼获,洗净了手,走过来和她一起看它吐泡泡。
海上日头毒辣,他习惯性用袖子给她挡着头顶未散的余晖,声音懒洋洋的:
“带回去蒸了?”
阿宝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谢十七笑了一声,将螃蟹轻轻踢回海水里:
“回家吧。”
阿宝:“好。”
海边的晚霞总是很漂亮。
倦鸟划破暮色归林,两人踩着霞光并肩走向那座小木屋,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谢十七嘴里吊儿郎当地叼了根草,摘了一把路边不知名的野花,三下五除二编出一个花环,朝她脑袋上轻轻一扣。
他端详她几秒,点头夸赞:
“我们阿宝真漂亮。”
阿宝笑弯了眼。
谢十七顿了顿,问她:“阿宝,你想成亲吗?”
阿宝:“成亲?和谁成亲?”
谢十七道:“很多人想和你成亲,只要你愿意,谁都可以。”
阿宝不明白:“很多人?”
谢十七捏捏她的脸:
“当然,你可是我们岛上最好看的女孩子,大家都喜欢你。”
阿宝皱眉毛:“我为什么要成亲?”
谢十七回道:
“隔壁的王婶说,我们毕竟不是亲兄妹,孤男寡女住在一起,时间长了不合适,大家会说闲话。”
阿宝生气:“她管得真宽。”
谢十七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阿宝道:“我不要成亲。”
谢十七转头看她,等着她的下文。
阿宝继续说道:
“谢十七,我不可以一生一世都和你在一起吗?”
谢十七:“一生一世?”
阿宝:“嗯嗯!”
谢十七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根本就不明白,一生一世这四个字究竟代表着什么。”
阿宝与他争论:“我是失忆了,又不是傻了,当然明白。”
谢十七还是摇头,抬手揉揉她乌黑发顶,语气掺杂了几分无奈:
“不,你不明白。”
*
院子里有一棵杨桃树,从前总也不结果,今年不知怎的,吝啬地开了几簇花,枝头挂上了零星几颗果子。
阿宝喜欢蹲在树下看着那些尚且青涩的果实。
谢十七在旁边生火做饭。
有风吹来,枝叶摇晃。
阿宝生怕那几颗果子掉下来,看得心惊胆战。
等风停下,她松了口气,双手撑着下巴,问谢十七:
“杨桃什么时候才熟?”
谢十七抽空回道:“大概还要几个月。”
阿宝:“真慢。”
谢十七侧过脸看她,露出一点少年人特有的明亮笑意:
“急什么,只要耐心等下去,总能吃到的。”
于是,阿宝又开始满怀期望地等待。
可是,杨桃还未成熟,一艘大船先靠了岸。
船上下来许多衣饰华贵的陌生人。
他们找到谢十七,跪在他面前,叫他:
“公子。”
他们说,他们找了谢十七十年,终于找到他。
他们求谢十七跟他们回去。
谢十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转头对阿宝说:
“阿宝,跟我一起走吧,去看看我的金屋子。”
阿宝讨厌这些人,也不喜欢什么金屋子。
可她还是跟着谢十七上了船。
或许是因为谢十七握着她的手,握得那样紧。
她看着小岛一点点远离视线,那座小木屋亦消失不见。
谢十七问她在想什么,她小声回道:
“杨桃只差一点点就熟了。”
谢十七愣了愣,笑得勉强:
“阿宝,等到了周国,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寻来。”
阿宝:“周国在哪儿?”
谢十七指指海平线:“海的另一边。”
阿宝问:“很远吗?”
谢十七:“很远,要坐两个月的船才能到。”
阿宝不解:“你的家在那里吗?”
谢十七沉默下去。
好一会儿,就在阿宝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他说:
“也许吧。”
真是个奇怪的回答。
阿宝又问:“那你为什么到了这里?”
这一次,谢十七的笑夹杂了些其他东西,阿宝看不懂,只听见他说——
“母亲带我一路逃过来的。”
船在海面航行两个月,又走了一个月陆路,初秋时节,他们终于抵达周国上京。
谢家很大,比整座小岛加起来都要大。
谢十七没骗人,他真有一座金屋子。
下了马车,她与谢十七分开,被侍女带去了后院沐浴,仔细洗去一路风尘。
她换上了新的衣裳,长袖曳地,腰间环佩叮当。
守在门口的侍女频频偷看她。
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阿宝有些不安:
“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谢十七?”
侍女道:“公子晚上会过来。”
停了停,侍女又提醒道:
“姑娘以后莫要再如此称呼公子,公子名唤谢衍,是家主所取。”
阿宝问道:“谢家的家主是他父亲吗?”
这仿佛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侍女们对视一眼,讳莫如深。
阿宝只能继续等。
入夜,谢十七果然来了。
阿宝向他跑去:“谢十七!”
谢十七循声看向她,失神一瞬,旋即极快地掩饰过去,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她,如同从前那样笑着对她说:
“拿去玩儿吧。”
那是一串金灿灿的璎珞。
阿宝不感兴趣,看了两眼便丢在一边。
“不喜欢?”他道,“那我下次给你带别的。”
阿宝道:“他们不许我再叫你谢十七,我应该叫你什么?”
谢十七蹙眉:“别听他们的。”
他放缓了语气:“我永远都是你的谢十七。”
阿宝不做声。
他看着她的眼睛:
“阿宝,我当初告诉你我叫十七,是因为我生在元月十七,这是我母亲为我取的小名。”
“我讨厌谢衍这个名字。”
阿宝隐约察觉到了哪里不对。
真相大概是很伤人的。
她没有追问下去。
谢十七变得很忙。
阿宝每次去找他,他都在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似乎要把过去十年落下的一并补回来。
不必风吹日晒,他白了许多,手上的茧子消失不见,只留下几道淡淡的陈年旧疤,在修长指节上格外刺眼。
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众人,这十年并非一场梦。
大家总夸阿宝漂亮,可阿宝觉得,谢十七也很好看。
至少是她见过的人里最好看的。
阿宝偶尔会在那里遇见一个人。
一个与谢十七有些相像的中年男子。
阿宝问他:“你就是谢家家主?”
中年男子打量着她,笑道:
“我是。”
阿宝又问:“你是谢十七的父亲吗?”
中年男子笑容不改:
“我是阿衍的叔叔,他父亲是我的兄长,母亲……是我的长嫂。”
阿宝还要问些什么,谢十七从里面走出来,恰好听见这句话,脸色惨白。
他什么也没说,径直拉着阿宝离开。
后来,谢十七便不让她再去找他,承诺一有空便会来看她。
可是,谢十七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
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不怎么笑了。
他总是沉默地坐在她身侧,疲惫的将头靠在她肩上。
阿宝知道,东海那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谢十七,被关在这座黄金打造的笼子里了。
阿宝其实是很想和他说说话的。
可他看上去那么累。
于是她什么也没说,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坐着。
香炉氤氲出一缕薄烟,窗外大雪纷纷,屋后的竹枝寸寸压垮,声音窸窸窣窣的,好似碎玉。
东海是没有雪的。
即便是冬天那里也很温暖,到处都有鲜花。
阿宝托着腮望向窗外,没由来的开始想念那只吐泡泡的小螃蟹。
回过神来,谢十七已经走了。
桌上放着他这次送她的礼物。
一对镶嵌了宝石的耳铛。
她捡起来,随手扔进小盒里。
盒子里面全是谢十七送她的首饰,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可她最想要的,还是他在回家路上亲手为她编的那个花环。
冬天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
谢十七没有再来看过阿宝。
渐渐地,谢家的下人看她的眼神带上了几分讥讽。
“貌美又有什么用?一样会腻。”
“家主已经下了聘礼,公子很快就要迎娶沈氏贵女了,那可是皇室。”
“公子成婚后她就会被赶出去了吧?”
没过几日,那些人同时消失不见。
从此,没人再敢在背后议论阿宝。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夏天。
就在所有人快要将阿宝遗忘之际,某一个夜晚,尖叫声划破天幕。
谢家乱起来了。
阿宝跨过无数尸体,在前厅找到谢十七。
他手中长剑犹在滴血。
他的叔叔——谢家家主躺在血泊中,已没了气息。
“阿宝。”
月光点亮他漆黑眼眸,他对她露出一个格外艰难的笑,“我终于杀了他。”
“我终于杀了我的……亲生父亲。”
阿宝沉默一瞬,上前想要接过他手上的剑,他不肯放手,执拗地问她:
“你会怕我吗?”
阿宝转而用袖子去擦他脸上的血:
“有一点。”
倏地,谢十七抱住她,力气极大,声音却轻飘飘的:
“这个人害死了他的兄长,囚禁我母亲七年,与她生下了我,后来,母亲找到机会带着我逃走——”
“她被谢家所有人联合起来骗了,以为我是她丈夫留下的遗腹子。”
“逃亡路上,我告诉了母亲真相,想让她杀了我这个累赘,她听完什么也没说,转身跳了海。”
谢十七的嗓音微微颤抖:
“我跟着跳下去,想要救她,却怎么也抓不到她的手。”
“她死了。”
阿宝沉默下去。
谢十七道:“阿宝,我恨这个人,恨这个地方,我要毁了整个谢家。”
阿宝道:“你杀了他,也已经毁了谢家。”
“不够。”谢十七摇头,眸中闪过几分素日藏得极好的偏执,一字一顿道,“这还远远不够。”
阿宝低声道:“所以,到了最后,你连谢十七也要杀掉吗?”
“……你走吧。”
谢十七道:
“我为你安排好了护卫,他们会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会有人知道你与我相识,天地广阔,阿宝,替我去看看吧。”
阿宝只是道:“杨桃快熟了。”
“你——”
不知哪里着了火,几簇火光映在她脸上,她凝着他通红双眼,对他伸手。
“要跟我走吗?谢十七。”
“……”
长久的安静之后,“当啷”一声,谢十七手中长剑坠地。
不知过了多久,又仿佛只过去一瞬,他捂住脸,指缝溢出清亮水痕:
“阿宝,带我走吧。”
“天涯也好,海角也罢,我不要这座金屋子了。”
“我只要你。”
番外 暮云薇·黄粱梦·中
于是,那个明月高悬的夏夜,冲天的火光里,百年氏族谢家毁于一旦。
一同死去的,还有一个名叫谢衍的青年。
从此,世上只剩谢十七。
……
小木屋还在。
阿宝站在杨桃树下摘果子。
谢十七在屋顶敲敲打打,王婶路过看见了,揉揉眼睛,再三确定没认错人,惊奇道:
“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谢十七笑道:“事情办完了,所以回来了。”
阿宝递给王婶一个杨桃,王婶趁机拉住她的手,乐呵道:
“既然回来了,那我上回说的亲事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阿宝看向谢十七。
谢十七也看着她。
王婶催促:“怎么样?可想去相看一二?”
谢十七跳下屋顶,对她说:
“阿宝不去。”
王婶不死心:“可是……”
“阿宝要嫁给我。”他道。
王婶愣住,“这……”
阿宝终于扬起嘴角,语声轻快:
“嗯,我要嫁给谢十七。”
王婶回过神,捂着嘴揶揄:
“早说清楚不就好了,非要等现在才戳破窗户纸。”
谢十七耳根通红,不知该回什么,只好讪笑两声。
“这可是一件大喜事,婶子给你们操办,等着吧。”王婶风风火火地走了。
阿宝高兴地问谢十七:
“成了亲我们就能一生一世在一起了吗?”
谢十七“嗯”了一声,顿了顿,他问她:
“你真的知道一生一世是什么意思吗?”
阿宝道:“我说过,我只是失忆了,不是傻了。”
她抱住他胳膊,仰着脸看他:
“一生一世就是永远,除了死,绝不分开。”
谢十七凝她许久,抿紧嘴角,声音很轻:
“若有一天你要离开……”
不等他说完,阿宝打断道:
“好好的,我为什么要离开?你总爱多想。”
谢十七笑了笑,没有再接话。
翌月,阿宝与谢十七成婚。
成婚当天,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阿宝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身形削瘦,抱着冰蓝色长剑的女子。
她不知在那里看了她多久,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
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她满身的风与尘,长剑剑鞘上镌刻的冰蔷薇也黯淡无光。
阿宝以为那个人会上前来同她说话。
可那个人只是隔空对她点点头,慢慢露出一个笑。
似庆幸,又似释然。
她正想为她倒一杯喜酒,屋中,谢十七高声喊道:
“阿宝,过来一下!”
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阿宝再转头时,那名奇怪的女子已经消失不见。
或许——是错觉吧。
阿宝没有多想,转身进屋。
第二年的冬季,十一月的第一天,阿宝生下一个男孩儿。
他叫谢沉舟。
谢沉舟说话说得很早,三岁时口齿便极其伶俐。
每日除了惹谢十七生气以外,他总缠着阿宝问同一个问题:
“阿娘为什么会喜欢阿爹?”
阿宝笑眯眯地回答:“因为从前你阿爹跳进海里救了我。”
谢沉舟:“他为什么要救你?”
阿宝想了想,这样回道:
“如果有一天你掉进了海里,有人不顾一切来救你,要么她是世上顶顶善良的好人,要么,她很喜欢你,喜欢到将生死置之度外。”
才三岁的谢沉舟坐在小板凳上眨巴眼睛,有点苦恼:
“阿娘,我听不明白。”
阿宝刮他鼻尖:“以后你就明白了。”
三岁的孩子狗都嫌,不知随谁,谢沉舟格外的皮。
跌倒是常事。
有一次跌得实在狠。
他掌心血迹斑斑,扶着树干站起来时,连树皮也蹭上了几星猩红。
阿宝与谢十七急忙上前,可翻过手一看,他掌心的伤口正以肉眼能看见的速度愈合。
两人同时愣住。
许久,谢十七把谢沉舟放下,用力抱住阿宝。
他低声安抚道:“或许只是我们看错了。”
阿宝脸色苍白:“不,没有看错。”
她的孩子,是个异种。
那她……
阿宝的心直直坠下去。
谢十七将她抱得更紧,反复对她说同一句话:
“没关系,阿宝,没关系的。”
“……你早就发现了?”阿宝嗓音发颤,“你早就发现,我或许不是人族了。”
谢十七沉默良久,道:
“阿宝,这些年,你一点也没变过。”
永远都是初见时的模样。
永远,那样年轻。
时间与岁月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哪怕一点点的痕迹。
阿宝听懂他的弦外之音,喃喃:
“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些未曾被她放在心上的未知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名的恐惧潮水般漫开,逐渐席卷全身。
阿宝开始整夜梦魇。
梦中场景似是过往无数记忆打碎后的残屑,诡谲纷乱。
光影变换不定,她满心茫然,不知自己该向何处而去。
每每惊惧醒来,总能对上谢十七忧心忡忡的眼。
他伸出指腹揩去她眼角泪痕,一下接一下地摸着她脑袋,放轻嗓音:
“不怕不怕,梦醒了。”
阿宝呜咽一声,将脑袋埋进他怀中:
“谢十七,我看见我在杀人。”
谢十七的手顿在空中。
阿宝哭道:
“不是一个两个,是很多很多,我数不清,太多了……”
谢十七嗓音干涩:
“只是梦而已,那不是真的。”
这句话太过苍白无力,没有人相信这句话,就像没有人相信那些只是一个梦。
阿宝开始抵触睡觉。
——只要不睡着,便不会看见那些带着血色的场景。
情况似乎好一点了。
她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并没有完全松下去。
——凡人是做不到不睡觉还能活下去的。
她却未受到影响。
阿宝不愿去想这代表着什么,努力让生活回到正轨。
一切似乎都在好起来。
屋前的杨桃树再度结果。
只是这一次,结的果子很是奇怪,色泽鲜红,圆滚滚的,汁水清甜。
阿宝尝了一颗,味道莫名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儿吃过。
她犹在思索,前方,谢十七催促道:
“好了吗?集市要开市了。”
她回过神:“来了。”
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乘船去更大的岛屿赶集。
——虽然路上总是会出一些小小的事故。
但好在,每次都有惊无险。
集市热闹非凡,这片海域的居民都会来此兜售货品,从外邦来的其他货船也会停靠,能买到很多新鲜玩意儿。
谢十七让小沉舟坐在自己肩上,小沉舟转头对旁边的娘亲笑。
阿宝捏捏他柔软的脸颊肉,顺手将出门时摘的果子喂了他一颗:
“喜欢吗?”
小沉舟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用力点头。
她弯了嘴角,又喂了他几颗。
几声清脆鸟啼引起他的注意,他眼巴巴地指着某个方向:
“我想要那个。”
两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两只小鸟。
阿宝脑中忽地闪过些什么东西,速度太快,没看清。
她小小的发愣。
见她这样,谢十七误以为她不喜欢那两只鸟,转头便简单干脆地拒绝了儿子的请求:
“不行,你照顾不好它们,回头又要劳累我和你阿娘。”
小沉舟嘴角慢慢瘪了下去,眼里渐渐蓄了泪,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哇”的一下哭出了声。
阿宝下意识朝那小摊走去,没走两步,她猛地趔趄一下。
她看清脑海中的那个东西了。
——一只翎羽赤红的小鸟。
从前,她也有一只小鸟。
后来呢?
那只小鸟去哪里了?
阿宝揉揉骤然剧痛的头,有些喘不过来气。
记不清了。
小沉舟还在哭,谢十七无心安抚他,只连声问阿宝:
“你哪里不舒服?”
阿宝勉强笑了一下:
“没事,有些头晕而已。”
她折返回来,温柔拭去孩童脸上泪珠,摊开左手掌心,哄道:
“阿舟乖,我们要这只木头小鸟好不好?”
小沉舟啜泣着推开她的手,声音带着小小的哭腔,有些含糊不清:
“我不要这个丑东西,我想要活的、会跳会唱歌的小鸟。”
阿宝眸中漫开一层薄薄的悲戚。
她摸摸他的脑袋:
“可是活物总有死去的那一日,娘亲做的木头小鸟不会死,它会永远永远陪着你。”
谢沉舟似懂非懂。
谢十七却听明白了。
从集市回了家,他头一次对着镜子认真端详自己。
他早已不再出海捕鱼,肤色只比刚回来那年深了些许,眉眼间的青涩完全褪去,线条轮廓越发显得锐利。
阿宝走过来:“怎么了?”
他皱眉:“我好像老了一点。”
阿宝一怔。
他与她开玩笑:
“等以后我白发苍苍了,你还是现在的样子,外人见了,大概会以为我们是祖孙呢。”
阿宝拿起木梳为他束发:
“别这样说。”
谢十七继续道:
“不过也好,阿舟大概与你一样,等我死后,他仍能长久的陪着你,与你作伴。”
阿宝自镜中望着他,指尖缓缓抚上他英挺的鼻骨:
“谢十七。”
谢十七:“嗯?”
阿宝轻声道:“我们是许了一生一世的誓言的。”
谢十七沉默下去。
良久,他握住她的手,朝镜中的她露出一个笑:
“说什么傻话。”
阿宝也笑。
确实傻。
……
谢沉舟五岁。
阿宝的小红鸟来找她了。
那是一个傍晚,谢十七正带着谢沉舟在外面散步,他为谢沉舟捉了一只小螃蟹玩儿。
小螃蟹夹住了谢沉舟的手指。
谢沉舟哇哇大哭。
谢十七乐不可支。
院子里的阿宝扶额叹气,正要下去寻他们,倏地听见头顶枝条颤动。
她仰起头,看见一只翎羽鲜红的小鸟。
对方也正看着她,目不转睛。
不知为何,她心头重重一跳。
毫无征兆的,它扑扇双翅跃下树,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红衣白发的美人。
她指尖捻了颗朱红的果子,微微挑眉:
“真是萆荔果?我还以为闻错了。”
话落,她抬眸看向满脸惊惶的阿宝,弯唇一笑:
“薇薇,躲了这么久的闲,该跟我回去了。”
“……”
阿宝后退一步:
“你认错人了,我叫阿宝。”
对方似是了然,道:
“失忆了?”
“那——”
她一步步靠近阿宝:
“祝余族呢?你也忘干净了吗?”
阿宝又开始头疼。
她不断后退:“我不认识你。”
对方叹了口气,温柔抚摸她侧脸:
“我是蛮蛮啊,带你逃出小华山,抚养你长大的蛮蛮。”
阿宝脸色一点点白下去: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转身想要进屋,却被一股力量桎梏在原地,动弹不得。
身后,蛮蛮一字一顿说道:
“既然你忘了,那我便让你想起来,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想起来。”
……
宛如一场美梦撕破。
过去那些极力抗拒的记忆不容拒绝地涌入脑海。
阿宝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年幼的自己,第一次杀人的自己,杀了无数人后逐渐麻木的自己。
那些死去的人脸孔泛着淡淡的青色,眼睛睁得很大,瞳仁涣散。
她还看见了她的娘亲,蛮蛮的娘亲,看见了曾经的小华山,看见了永远漆黑的修罗殿。
还看见了,她第一个朋友,镜弦。
“……”
阿宝脱力跌坐在地,怔怔望着自己的手。
手腕上,一根琴弦微微闪着光。
她当年铸散雪剑赠与镜弦,这是镜弦的回礼,她即使失忆也日日不曾离身。
所以,她成婚那日,远远看着她的那个人——
是镜弦。
是万里迢迢寻来,却发现她前尘尽忘,选择不再打扰以此保护她的镜弦。
阿宝眉头小幅度皱了皱,猝不及防的,一滴温热泪珠砸在手背上。
“现在明白了吗?你从来不是什么阿宝。”
头顶,女子嗓音冰寒:
“告诉我,你是谁。”
番外 暮云薇·黄粱梦·下
“……”
遥远的东海有座小岛,岛上住着一个名叫谢十七的少年。
某一天,他捡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蔷薇花一般的女孩子,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为她取名阿宝。
他们一起度过八年时光,生下了一个孩子。
这便是阿宝与谢十七的一生。
在神族漫长的生命里,这八年时光如此短暂,如此微不足道。
可这已是阿宝的全部。
不过黄粱一梦。
梦醒,她不再是阿宝。
她是……
暮云薇闭上眼,缓慢环住双臂,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声音很低很低,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是……暮云薇。”
祝余族暮云氏的,暮云薇。
“既然想起来了,为何还是这副软弱的姿态?”
蛮蛮不悦:
“你如今暗疾未愈,修为尽失,还不赶紧打起精神随我回修罗殿疗伤修炼。”
“……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呢?”
暮云薇睁开眼,抬起脸看她,满脸泪痕: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想起来?”
蛮蛮神色凝固:
“你说什么?”
暮云薇双眼通红,面色却如纸苍白:
“蛮蛮,我又看见那些死在我手里的人了,他们的眼睛还没闭上,一直看着我,一直,一直,看着我。”
“那是他们该死!”蛮蛮道,“所有人族都该死!”
暮云薇摇头:“不是这样的……”
蛮蛮语气软下来:“我知道,你失忆后被一个人族哄骗,与他生下了孽种。”
“我不会怪你的。”
她替暮云薇擦去眼泪,目光温柔:
“只要你亲手杀了他们,我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暮云薇道:“不可能。”
蛮蛮动作僵住。
暮云薇垂下头,看着地面碧绿的草叶,嗓音沙哑:
“我累了。”
“我不想再过从前那样的日子了,我只想和他们平静生活。”
蛮蛮脸色铁青:“平静的生活?”
她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嘴角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你怎么不去问问死在小华山的五十万祝余族想不想过平静的生活?”
暮云薇身子颤了颤,脸色愈发惨白。
蛮蛮咬牙:
“我若不是当年为救你受了伤,修为难以寸进,又怎会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暮云薇,你太让我失望了。”
暮云薇的头几乎低到地上:
“对不起。”
“我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
夜色四合,蛮蛮瞥了眼远处朝这儿走来的那对父子,将一把长剑扔给她:
“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
话落,她重新化作鸟儿,振翅藏进繁茂枝叶中。
仿佛被抽空了全身力气,暮云薇几乎站立不稳。
“阿宝?”
谢十七抱着谢沉舟走到她面前,看见她手上的剑,愣了一瞬,问她: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暮云薇勉强笑笑,摸摸他怀中犯困打瞌睡的孩子,低声道:
“天黑了,进屋吧。”
谢十七随她一同进屋。
一声轻响,大门关上。
熄了灯,暮云薇静静坐在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起身,走到一张小床旁。
床上的孩子睡得很熟。
她就那样看着他。
黑夜一点点过去。
倏地,五岁的谢沉舟从梦中惊醒。
他揉揉眼睛,借着窗外明月的光芒看清床边的人是谁,稚声问道:
“阿娘,你怎么哭了?难道是做噩梦了么?”
暮云薇:“嗯,阿娘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谢沉舟问:“是梦见妖怪了吗?”
“嗯。”
谢沉舟从床上爬起来,张开双臂抱住她,小大人一般轻拍她后背:
“不怕不怕,有我和阿爹保护阿娘,什么妖怪都不敢过来。”
暮云薇哽咽一声,将小小的他抱在怀里:
“阿舟,我的阿舟……”
谢沉舟不明白他的娘亲为何会哭得这样伤心。
他看向另一个方向,满脸无措:
“阿爹,娘哭了。”
暮云薇身后,蓝衣青年不知看了多久。
他走出黑暗,拉过暮云薇的手,温声对谢沉舟道:
“睡吧,我与你娘有事要说。”
顿了顿,他又道:
“放心,你阿娘只是被吓到了,很快就会好。”
谢沉舟乖巧躺下:“好哦。”
谢十七拉着暮云薇去了另一个房间。
两人相对而坐,谁也没有先开口。
——或许不用开口,对方心中所想也已知晓七八。
那些失去的记忆,还是回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谢沉舟的呼吸声重新均匀下去,暮云薇终于开口说了今夜第一句话:
“我要走了。”
谢十七没问她去哪儿,只道:
“还回来吗?”
暮云薇:“不回来了。”
谢十七安静许久:“阿宝……”
“别再叫我阿宝了。”她轻声道,“我不是阿宝。”
谢十七攥紧她衣袖,指节发出一点细微的脆响:
“你不要我了吗?”
暮云薇没说话,只是一点点拿开他的手。
他攥得更紧,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费力:
“我们一生一世的约定……”
暮云薇道:“不作数了。”
谢十七:“那阿舟呢?你也不要了吗?”
暮云薇:“就和阿舟说……我死了罢。”
“等一等再走可以吗?”
谢十七的语气几乎是乞求:
“等后日阿舟过完五岁生辰再走,况且——”
“夜深露重,你赶路会着凉。”
暮云薇:“……好。”
谢十七怀揣最后一丝希冀,小心开口询问:
“能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
暮云薇别开脸不看他:
“知道得太多,对你不好。”
他眸子黯下去,好一会儿,对她说道:
“我会告诉阿舟,他有一个很好的娘亲。”
暮云薇肩头微微颤抖。
“这根琴弦是我好友相赠。”
她解下腕间琴弦交给他:
“留给阿舟。”
谢十七收下琴弦,“我呢?”
“你没有什么留给我吗?”
暮云薇语气平静:
“忘了我,好好生活。”
谢十七强行将她转过来,指尖摸索着抚过她的脸,触到一片冰冷湿意。
他叹了口气:“我闻到你眼泪的味道了。”
从没有过的委屈霎时涌上心头,暮云薇咬紧唇瓣,强迫自己咽下哭声。
谢十七仍是叹气。
他轻轻抱住她,一下接一下地摸着她的发:
“我的阿宝,从前一定过得很苦吧。”
“你瞧,恢复记忆以后,你一直在哭,从没笑过。”
“……”
如同那年从噩梦中醒来时那般,暮云薇将脸埋进他怀里,泣不成声。
一边是祝余的血海深仇,一边是爱人和孩子。
她夹在中间,整个人几乎被撕裂。
而带着祝余血脉的她的孩子,将来会过着怎样的人生,她似乎隐约能够窥见命运的一角。
——绝不会太好。
“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咬紧牙,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逼出来,“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该在一起。”
“我也不该生下他。”
谢十七:“你恨他?还是,恨我?”
暮云薇:“我不恨他,也不恨你。”
“我只是不能和你在一起。”
谢十七面色苍白:“究竟为什么?”
暮云薇道:“错不在你,可世上所有人都能在一起,唯独我和你,不行。”
谢十七:“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暮云薇:“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若留下,他们便活不下去了。
他们在这安稳度过余生,她回修罗殿肩负起责任继续复仇,从此再不相见,已是最好的结局。
暮云薇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她错了。
蛮蛮早已不是当年她认识的那个蛮蛮。
谢沉舟五岁生辰当天,不算陌生的白衣剑仙骤然登门,来者不善。
暮云薇认出来人身份,难以置信:
“你的剑骨……”
他看着她,看着她的孩子,目光冰冷:
“很快就会回来了。”
于是暮云薇便明白了他的来意。
即便折了剑骨,如今的她依旧不是来人的对手。
昔日温馨的小屋被夷为平地,屋前的小树齐根而断,新结的果子已踩碎成泥。
乍一看,仿佛血迹渗入地底。
最后一剑刺来时,暮云薇避无可避。
可谁也没料到,早就该逃走的另一个人挡在了她面前。
呼啸不止的风声中,她看着长剑一寸寸没入谢十七体内,肆虐的灵力搅碎一切骨骼脏腑。
“嗤——”
长剑抽出,血珠溅上她的脸,是温热的。
而后,她的丈夫倒在她怀中。
她的丈夫,谢十七。
时间仿佛定格。
一只手攥住她衣袖。
暮云薇僵硬低头,看见那张熟悉的脸。
大口大口的鲜血顺着青年的嘴角涌出,眨眼间湿透衣襟。
他看她的目光却依旧温柔:
“能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
暮云薇脑中一片混沌,机械地开口:
“我叫暮云薇,暮色四起的暮,云朵的云,蔷薇花的薇。”
“……是个很美的……名字呢。”
谢十七目光涣散,还是固执地叫她:
“阿宝。”
他说——
“阿宝,不管你从前是谁,你只是我的阿宝。”
如珠似宝的宝。
这是谢十七此生最后一句话。
那只攥着她衣袖的手一寸寸滑落。
如同暮云薇过去所杀的那些人一样,他睁着眼,至死未瞑目。
果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暮云薇想笑,却听见自己在哭。
哭得很小声。
而不远处,那位白衣剑仙似乎也没料到这一幕,皱眉抖落剑尖血珠:
“我无意戕害凡人。”
暮云薇拄着剑站起身,脑中思绪近乎凝滞,无论如何也串连不成线。
她忘了自己是如何拼死一搏击退言渊,带着早已昏迷的谢沉舟逃离的了。
她只是循着本能向前走,一直向前走。
那位白衣剑仙始终在身后穷追不舍。
还能逃去哪里呢?
去寻镜弦?
不行,绝不能连累她。
那便无处可去了。
天下之大,早已没了她的容身之地。
唯一放不下的牵挂,只剩这个孩子。
“谢沉舟,我不该生下你的。”她倦极。
若不曾生下你,你便不用受这世上许多苦楚。
有那么一刻,她想,不如现在就杀了他。
可剑锋终究还是偏了三寸,未入心脉。
刚满五岁的谢沉舟跪在她脚边,满脸惶恐:
“阿娘,别丢下我。”
大雨滂沱,暮云薇抬起脸,长久地凝着灰暗天幕,眼角泪痕与冰冷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泪还是雨。
她转身离开。
谢沉舟不肯放弃,一次又一次地追上来。
她只好道:
“你在这儿等等,阿娘办完事就回来接你。”
他满脸希冀:“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
暮云薇没有回答,最后一次摸摸他的脑袋,转身离开。
她听见了孩童死死压抑的哭声。
仿佛一只迷路的幼兽。
她没有回头。
她要去赴约了。
赴那场一生一世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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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不怕,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