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铸干脆盘腿而坐,抬起头,轻声道:“你要真生气了,就打我两拳,保证不还手!哈哈,不过小乞儿我啊,到时候好歹是当皇帝的人了,咱哥俩私下比划就行喽。”

      

      张高峡低头望去,很难想像这么一个心性坚韧的年轻人,会流露出这种软弱的姿态。

      

      这一刻,她好像才真正认识这个叫赵铸的男人。

      

      她蹲下身,轻轻帮他擦去泪水,从不知如何安慰别人的她,只好说道:“我以后都会在你身边的。”

      

      年轻男人嗯了一声。

      

      ……

      

      世道不太平。

      

      好在胡笳城是宝瓶州北部重镇,由于还未被那场如火如荼的战火殃及,加上涌入许多从南朝北窜直上的高门膏族,反而让胡笳城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繁荣景象。南朝覆灭在即,北庭以草原游牧居多,北莽王朝的户牒制度也就崩溃了大半,有没有路引已经无关紧要,乱世中,怀揣着真金白银比什么都管用,想要进入一座城池寻求庇护,甭管什么身份,都得老老实实交出一笔不菲的过路费,过路费的多寡,往往又与那座城镇城墙的高低直接挂钩。此时,一名南朝文士模样的男子夹在人流中缓缓而行,身边没有豪仆壮扈护送,那件象牙色的白缎袍子早已蒙尘变灰,路上行人也见怪不怪,南朝无数世族子弟都是这副掉毛凤凰不如鸡的狼狈模样,在逃亡路途中,甚至许多美妾妙婢都亲自双手奉送给了手握兵权的北庭权贵。这名胡渣邋遢的男子既没有佩剑也无佩刀,不过若是还有闲心去细细打量,到了一定岁数更为熟稔男女情事的妇人也许就会看出这男子刮掉胡子,会有一张极为英俊且饱经沧桑的脸孔。

      

      如今北莽上下充斥着一种大难临头及时行乐的风气,借着南朝世族落难的东风,许多喜好豢养面首的北庭富贵妇人,人人收获颇丰,不知有多少南朝年轻人成为她们的囊中玩物。就像此时,一驾由两匹雄壮战马牵引的马车就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连中人之姿都算不上的女子面容,眼神游曳,如鹰隼捕捉猎物,一圈下来,选中了两位结伴而行的文弱书生,随着她伸手指指点点,车厢内那位粗壮丫鬟很快就去为主子“排忧解难”,喊来八骑扈从中的那位领头骑士,低声说了几句。

      

      那名骑士点点头,策马狂奔,毫无顾忌地冲散人流,到了那两名仓皇失措的年轻男子身前,这名魁梧骑士高坐马背,轻轻旋转战刀,吓得那两人脸色雪白,等到骑士直言不讳说出自家主子的身份和意图,然后用刀尖点了点那驾马车,两个年轻人稍有犹豫,骑士便冷笑着抽出战刀,两根手指摩挲着刀尖。两人很快就认命,跟随这名将军府上的骑士前往那辆马车,坐入车厢后,既有辱没家风的难堪,也有卖身求安的如释重负。还提着帘子的妇人瞥了他们一眼,嘴角翘起,瘦胳膊细腿的,虽说手臂还未必有她粗,可这毕竟是读书人的滋味啊。她收回视线,望向那个方才惊鸿一瞥便无法释怀的修长背影,犹豫是不是再纳入一位男宠,不过当下已经略显拥挤的车厢让她打消了这个旖旎念头,继续前行的马车重新超出那人的时候,她想了一下,既然自己暂时没了那份心思,总觉得也不能便宜了城内那几位总喜欢跟自己争风吃醋的娘们,万一此人不小心沦为她们的幕中宾客,那得多别扭?自己不要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于是她让健壮婢女捎话给那队扈从,去宰掉那个前一刻看着挺舒服的男人。

      

      乱世人命贱犹不如太平犬,生死只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间。身为一名实权将军正妻的她放下帘子,竖起耳朵等待那种战刀刺入胸膛或者干脆剁掉脑袋的愉悦声音。若只是因为丈夫是宝瓶州的一员万夫长,她自然尚且不敢如此行事乖张,可当她男人是因为她的家族尊贵姓氏才坐上这个位置,那么在胡笳城,就没有几个人胆敢因为她当街掳抢几个难民“误杀”几个贱民而说三道四了。

      

      只是她等了片刻,还没有听到预期的美妙声音,疑惑地掀起帘子,那名亲卫百夫长返回来到窗外,躬身后一脸惊骇道:“夫人,那家伙突然不见了!”

      

      妇人恼火道:“竟然逃了?那家伙两条腿还能快过战马的四条腿?!”

      

      百夫长的胆战心惊不是因为妇人的震怒,而是自己的诡谲遭遇,慌张解释道:“夫人,属下刚才已经冲到那人身前一刀劈下,可那家伙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妇人皱眉喃喃道:“白日见鬼了不成?难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没道理啊,咱们北莽江湖高手都在北凉那边拼得差不多一干二净了,就算有漏网之鱼,那也要么是继续在军中任职,要么被南朝大族吸纳担任护卫。”

      

      妇人和她的家族虽然在宝瓶州本土势力中是佼佼者,却也不至于狂妄到招惹那些传说中飞来飞去奇人的异士,凉莽边境上那几场双方高手尽出的巅峰大战,虽然没有太多细节流传,但也让世人终于明白了一个鲜血淋漓的道理,战场上一个万人敌未必能决定一场大型战役的走向,但是两个三个,甚至是十数个武道大宗师的联袂出现,北莽两三万铁骑根本不够杀,哪怕是二十万大军想要推进一步,都会难如登天!可以说与北莽国势一荣俱荣的妇人脸色阴沉,咒骂了几句北凉蛮子的冥顽不化,尤其是那个让北莽吃尽苦头的北凉王更被她骂得不轻。

      

      当妇人决定息事宁人后,摆摆手示意那位忠心耿耿的百夫长不用追究那人,放下帘子,突然察觉到一阵不合常理的微风拂面,不仅是妇人,车厢内壮硕婢女和两名羊入虎口的书生都目瞪口呆,妇人这才发现自己身边坐了一位不速之客,她胸口剧烈起伏,波涛汹涌,艰难转头,看着那个正是先前那位风尘仆仆却难掩气质的古怪男人,坐在绣墩上的妇人不愧是出身豪阀的女子,哪怕双拳紧握,微微颤抖,但脸上仍是挤出嫣然一笑,并且抬手阻止那名女婢回过神后的拼死护驾,微笑道:“这位爷,是劫财还是劫色啊?不管是哪一种,就冲爷这份让奴家深深折服的胆识气魄,便是两样都劫,奴家也都认命了。”

      

      男人一笑置之,轻声开口道:“让申屠夫人失望了,在下只想要胡笳石碑两城的地图,要很详细的那种。”

      

      妇人娇媚笑问道:“爷可是北凉谍子?奴家胆子小,万一给按上串通北凉的罪名,那可是要灭九族的。”

      

      男人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耐烦,但语气还算和善,说道:“我的时间很宝贵,相信申屠夫人的命也很宝贵,在半个时辰内拿不出地图,我不介意……”

      

      妇人故作小女人姿态地拍了拍胸口,打断男子的言语,楚楚可怜说道:“奴家怕死了啦,爷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为何要跟一个弱女子过意不去?当然,两份地图对奴家而言,也不是太紧要稀罕的玩意儿,只要爷去了奴家府上……”

      

      下一刻,顾左右而言他的妇人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因为她的头颅和身躯死死贴在车厢后壁上,如一张薄纸被钉入墙壁,整个人的脸色迅速由红润转为苍白再转为铁青,像一条被扯上岸的鱼,命悬一线。

      

      那女婢更是早已昏厥过去,如烂泥瘫软在地,生死不知。剩下两个好不容易从龙腰州逃亡到胡笳城的年轻人噤若寒蝉,使劲闭嘴,生怕自己一个呼吸都会惹恼了这尊来历不明的魔头。

      

      他们看到那男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仿佛是在感受什么,然后有些失望,回神后对那妇人平静说道:“可能我先前没有说清楚,我的时间比申屠夫人的性命,其实要宝贵很多。眨一下眼睛,就当夫人答应交出两幅地图,我数三下,如果得不到答案,那夫人今天就要被人抬着进入将军府。”

      

      即将窒息而死的妇人用尽最后的精气神赶紧眨了一下眼睛。

      

      她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眨眼也是如此吃力的事情。

      

      最让她感到绝望的真相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真正的保命符,不是那明面上趾高气昂的八骑扈从,而是那个高人不露相的老马夫,实打实的二品小宗师,可车厢内这番变故,那名马夫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期间她有意无意提高嗓音与身边男人“打情骂俏”,照理说以老人的二品境界早该洞悉发生在身后近在咫尺的事情,可结果是马车依旧稳稳当当前行。难道这个瞧着年纪应该还不到三十的男人是一品高手?北莽江湖有这么一号人物吗?北莽江湖不比蛟龙蛰伏远离朝廷的离阳江湖,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盘腿而坐的男人没有任何动作,贵为申屠家族嫡女的妇人便能够重新恢复呼吸,男人平静说道:“申屠夫人,你的马夫曾经是二品圆满境界的武夫,用左手刀,可惜在四十岁左右脏腑受过严重的创伤,这些年以道德宗名贵药饵进补,才堪堪维持住二品境界,我有没有说错?”

      

      妇人脸色阴晴不定,将他当作了申屠家族潜伏多年的仇敌,对自己家族知根知底,否则如何能一口说破老马夫的底蕴?

      

      男人略带讥讽笑意说道:“之所以讲这些,是告诉申屠夫人一件事情,如果节外生枝,耽误了我的时间,让一座小小的将军府鸡犬不留,真的不难。”

      

      妇人倒抽一口冷气。

      

      她正襟危坐,卸去全部伪装,转头沉声问道:“这位公子,当真是只要两幅地图?不杀我,也不在城内胡乱杀人?”

      

      男子点了点头,然后闭目养神。

      

      马车到了那栋将军府邸外停下,申屠夫人本打算让老马夫去取地图,自己作为人质留在车厢,可那古怪男子竟然自负到让她下车,甚至只需要让仆役送来地图,都不需要她再度露面。妇人难免咋舌,让那本该成为新面首的两名文弱书生滚蛋,她则沉默着走入府邸,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取回两轴北莽军用地图,毕恭毕敬递给那名依然坐在车厢内的男子,后者打开地图,仔细浏览了一遍。

      

      申屠夫人壮着胆子偷偷打量这位男子,他的脸庞有着比北莽北庭男儿更柔和的轮廓,但相较中原江南的男子,又要多些棱角,故而可以称之为俊美同时却不给人阴柔的感觉,尤其是他那漂亮的双丹凤眸子,细眯起观看地图的时候,尤为勾人心魄。男子看完地图,闭上眼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后,睁眼递还给妇人,微笑道:“申屠夫人很守信,府上四十余私军扈从都没有隐蔽动作。我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感谢夫人的借图之举,不过相信以后应该会有表达谢意的机会。”

      

      妇人一阵后怕,幸好离开自己男人书房的时候,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则恐怕今日就会是府上很多人的忌日了。

      

      正当她感慨万分的时候,那男子如同陆地神仙一般骤然消失。

      

      妇人突然笑道:“都说那北凉王不但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高手,而且还长得十分英俊,我想这位公子哥比起那位北凉王,也差不太远了吧?”

      

      她如果知道此人正是北凉王徐凤年,一定会活活吓死。

      

      徐凤年一开始是在北莽南朝境内去大海捞针,但是很快意识到一点,他和红薯的孩子当初也许不是选择直接南下避祸,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先北入北庭,再耐心等待并且寻找机会安然赴凉,于是他迅速北上。可即便孩子真的在北庭,他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在大草原上,还是在某座城池中。徐凤年只能凭借仅剩的直觉搜寻,极有可能一切都是徒劳,事实上如果他搜完胡笳城石碑城后,哪怕依然找不到,也必须启程返回。

      

      也许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但这种事实上属于最大可能的“也许”,徐凤年完全不敢去想,不敢起念。

      

      徐凤年在胡笳城内漫步目的地走走停停,前一刻他可能还在僻静的酒楼屋檐下望着街上人流,下一瞬就可能出现在了某条有稚童嬉笑声传出的小巷弄里,然后就又站在某座不起眼的高楼屋顶。

      

      从正午烈日,到日头开始西斜,再到黄昏来临,徐凤年坐在了胡笳城西北角一处贫寒市井的破败古寺台阶上。

      

      一路行来,期望了成千上万次,失望了成千上万次,既便如此,他始终没有死心。

      

      徐凤年告诉自己,自己的孩子,一定就在某个地方等自己,等自己这个对不起她们娘俩太多太多的爹。

      

      背后古寺荒废多年,不显佛气,只剩下了阴沉的光线。

      

      寺前有一大片空地。

      

      徐凤年正要站起身,看到不远处跑来一群孩子,有三四岁,也有七八岁的,都是北莽最普通的衣饰装束,他们无忧无虑,手里大多扯着多半是他们爹娘自制的劣质竹骨纸鸢。七八个孩子玩起了斗风筝,中原江南一带,不论贫富,稚童也喜好放飞纸鸢,但那都是放风筝,不像眼下这群孩子玩的是斗风筝,足可见北莽骨子里流淌着的那种血性。孩子手中的纸鸢皆是长而方的薄板子,从背后勒成瓦状,绘画简陋粗鄙,不拴尾而缚弦,凭借奔跑和强风放入空中,嗡嗡作响,左冲右突,与其它纸鸢碰撞厮杀,若是缠绕在一起,便要相互割线,落败者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纸鸢坠落远处,再屁颠屁颠去捡回来。徐凤年抬头看着天空中的斗风筝画面,怔怔出神,已经有几只风筝断线而落,有稚童哇一下哭出声,跑去寻找,那纸鸢不幸高挂枝头,便在树下哭得撕心裂肺。

      

      半个时辰后,到了吃饭的时候,在爹娘的呼喊声中孩子们陆续散去,斗风筝胜者如同沙场凯旋的将领,落败者则灰心丧气,想着回去从爹娘那边再偷些丝线。

      

      暮色中,徐凤年对着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

      

      然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远处,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来,手里拎着一只略有损坏的小纸鸢。

      

      跟台阶相距七八丈,那个邋里邋遢的孩子停下脚步,原来是个约莫四五岁的小黑炭丫头,小脸脏兮兮的,除了纸鸢,还有些不知何处捡来的枯黄菜叶,多半是个乞儿的她盯着坐在台阶上的拦路虎,流露出稍纵即逝的戒备,但很快就恢复欢快蹦跳的姿势,从徐凤年身边跨上台阶,就要走入古寺。徐凤年笑了笑,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家的“家门口”了,也难怪她有些不开心。

      

      就在此时,远处跑来四五个孩子,为首一个有八九岁,牵着先前一个在空地上斗风筝落败后纸鸢挂枝的孩子,看到徐凤年身后的小黑炭后,立即就吵吵嚷嚷起来,徐凤年身后的孩子已经足够警惕,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猛然将那只纸鸢丢入了院中,可惜还是落入了那帮孩子的眼睛,那几个孩子哗啦啦冲上台阶,年纪最大的那个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头,冷哼一声,威胁道:“小偷,滚去把我弟弟的风筝捡起来,然后跪下来求饶!否则我拆烂你的破家!”

      

      被狠狠捶了一拳的女孩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挺起胸膛冷笑道:“谁是小偷?你全家才是小偷!纸鸢落在树上,我爬上去取回来,也没见上边写你们的名字啊!”

      

      那年长许多的男孩一巴掌扇过去,小女孩歪了歪脑袋躲掉,一抬脚踹中男孩的裤裆,踹得他立马在地上打滚,这还了得?其余拉帮结派的孩子二话不说就开始围殴这个一直很惹人厌的女孩,结果一通纠缠下来,都给她打得不轻,个个鼻青脸肿,还有个手腕都被她用牙齿咬出血迹,当然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更不好受,全身上下挨了不知多少下拳打脚踢,但是最后她还是骄傲地站在破寺门口,既不逃,也不哭,一副大不了继续跟他们拼命的架势。

      

      那些孩子到底不如她光脚不怕穿鞋的,嘴上骂着“贱种”“乞丐”悻悻然离去,不忘放着各种狠话。

      

      徐凤年转头看着那个小女孩等所有人走远后,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渗出血丝的稚嫩脸庞,然后使劲张开嘴,伸出两根手指,狠狠一拔,把一颗摇摇欲坠的门牙拔下

      

      来,小心翼翼握在手心。

      

      她瞥了眼一脸讶然地徐凤年,翻了个白眼,拍拍屁股,转身双脚并拢一下子跳过门槛。

      

      徐凤年哑然失笑。

      

      徐凤年站起身,继续在胡笳城内寻找,寻找一切可以依稀看出那动人女子容颜的孩子,可以是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梁,像她的嘴唇,不管什么,只要有一分相像都好。

      

      夜深人静,徐凤年一无所获,站在胡笳城头,叹了口气,就准备前往最后一座城池,石碑城。

      

      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那小黑炭拔掉门牙的表情,徐凤年情不自禁会心一笑,扪心自问,要不然再去看她一眼?

      

      阴森森的寺庙,窗栏破败不堪的屋子,狭窄的小木板床,歪歪扭扭的小木凳,架着一口小锅,若是再加上藏在地下的那小袋子粮食,就是她的一切家当了。

      

      可她一个人还是过得很开心,晚餐是那一小锅白天从集市上捡来的菜叶乱炖,她觉得很丰盛。

      

      她盘腿坐在离窗口最远的小木板床上,抬头痴痴看着星空,腿边搁有一只缝缝又补补的棉布偶,这就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说话的小伙伴了。

      

      她突然嗅了嗅,嗖一下跳下床,吱呀一声推开门,站在原地眯起眼,她看到院中一幕奇怪场景,傍晚那个坐在台阶上的家伙这会儿正蹲在院子里烤肉!

      

      她没有上前,就站在门口打量那个家伙。

      

      徐凤年架起火堆烤着一只鸡,虽无佐料,却也被他折腾得金灿灿黄油油,足以让人食指大动。

      

      小女孩吞咽着口水,但就是咬紧牙关不挪动脚步,等到那家伙撕下一条鸡腿往嘴里塞,她还是强忍着。

      

      直到那家伙吃掉半只烤鸡,她还在天人交战,等到她看到那人打算对最后一只肥腻鸡腿下手,她才慢慢走到火堆旁边,伸出一只手,意思很明确,我要吃鸡腿,你给我。

      

      徐凤年没有理睬她,撕咬了口鸡腿,满嘴流油。

      

      小黑炭重重前踏出一步,又伸了一次手。

      

      徐凤年斜眼看着她,一口一口咬着鸡腿。

      

      女孩眼珠子转动,透着一股灵气狡黠,说道:“这是我家!”

      

      徐凤年含糊不清道:“不过是借个地儿,吃完我就走。”

      

      女孩愤怒道:“给我鸡腿!”

      

      女孩急匆匆补充道:“只剩下半只了!”

      

      徐凤年瞥了她一眼,“求人不是应该加个请字吗?”

      

      他本来想加一句你爹娘没教你吗,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跟一个孤儿说这话,未免太伤人。

      

      黝黑又干瘦的小女孩朝火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走回台阶,一屁股坐下。

      

      徐凤年丢掉鸡骨头,随手擦了擦油腻五指,跟她大眼瞪小眼,还不忘落井下石地打了个饱嗝。

      

      倔强的小女孩生着闷气,凉风习习,虽然她的头发肮脏生硬,但是稀疏的刘海还是被微风拂动,露出高高的额头,相比她泥污的脸孔,显得尤为白皙光洁。

      

      最后还是小女孩率先败下阵来,返回屋子睡觉去了。

      

      徐凤年坐在院子里,如老僧入定,闭目养神。

      

      期间好几次她都踩在小木凳上透过没有窗纸的窗户悄悄偷看,直到深夜她才蹑手蹑脚爬回小床。

      

      拂晓时分,小女孩轻轻推开房门,结果看到那个讨厌的家伙还赖在她家里没走,她也没敢赶人,干脆就当他不存在,眼不看心不烦,拎着那断线纸鸢自顾自顺着一棵老树爬上去再跳到屋顶,举起纸鸢高过头顶,跑来跑去,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野猫。

      

      徐凤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抬头望去,那个小黑炭正居高临下望向自己,冷漠的眼神,而且充满了与她年幼岁数极其不符的审视意味。

      

      徐凤年和颜悦色问道:“你爹娘没了?”

      

      那孩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愤然道:“你爹娘才死了!”

      

      徐凤年有些无奈,“那你还不出门乞讨,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否则就不怕饿死?”

      

      小黑妞冷笑道:“要你管?!还有,你才是乞儿!我!不是!”

      

      徐凤年笑道:“不当小乞儿乞讨为生,难道你还能去偷去抢?”

      

      小女孩嗤笑道:“你懂个屁!”

      

      徐凤年没有说话,屋顶上那个在底层市井艰难求生的孩子显然很擅长察言观色,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她可以跟那些比她大上几岁的孩子拼命,因为她一旦露怯,那就意味着永远被他们欺负,去年她的棉布偶就被他们趁她不在家偷走过,她的小锅也被他们藏起来,还经常被他们往窗户里砸石子,但她明显不敢真的惹怒院子这个成年男子,她这种知晓进退的习性,也许是与生俱来天赋,可更是被孤苦无依的境地一点一点逼出来的。她愿意去偷东西,去捡菜叶,但她就是不愿意去大街上当一个摆碗的小乞丐,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她已经可以去高不过膝盖的城外小溪小河里,尝试着用尖木刺鱼,或者在野外用破簸箕扣鸟,挖野菜,她觉得等自己再大一些,肯定还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反正她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可以慢慢等着个子长高,然后再去做那件大事情。

      

      徐凤年看到那个性情顽劣的小女孩突然坐在屋顶边缘,把纸鸢放下,双条小腿一晃一晃,托着腮帮望向南方。

      

      徐凤年掠至屋顶坐下,过了半个时辰,她才猛然惊醒,转头一脸疑惑问道:“喂,你怎么也爬树上来了?”

      

      徐凤年默不作声。

      

      她挪了挪屁股,像是要离他更远一些,但事实上她右手轻轻掀起两片破瓦,握紧一柄小木刀,却始终不让徐凤年看到。

      

      徐凤年依旧望向远方,笑问道:“你在屋顶藏一把小木刀做什么?难不成还想杀我?”

      

      她脸色唰一下变化,猛然站起身,面朝徐凤年,双手握刀。

      

      徐凤年哭笑不得,自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是坏人,嗯,准确说来,也许是坏人,但肯定不会对你有什么坏心眼,你自己算一下,有什么值得我惦记的值钱物件吗?是木刀?是小破锅,还是这栋破屋子?”

      

      她看似天真无邪笑了笑,嘴上说着对啊对啊,挥舞了几下木刀。但徐凤年不用看,也清晰感受得到她浑身依旧紧绷。

      

      徐凤年有些纳闷,这孩子是不是被这些年流离失所给人欺负得惨了,否则怎么会如此的“老道世故”?

      

      她嬉笑着重新坐下,又从瓦片下掏出一块不知从哪里顺手牵羊来的钝刀片,主动朝徐凤年晃了晃,仿佛在耀武扬威,说我有刀哦。

      

      她见徐凤年一直没有转头,有些许的放松,开始削刀,小木刀还是件半成品,她得继续“炼刀”。

      

      徐凤年发现这个小妮子在入神专注于一件事情后,神情会相当一丝不苟。

      

      徐凤年忍不住笑了笑,记起自己小时候的光景,大概某些时候也是像她这样?

      

      他和她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一问一答,大部分她都不说话。

      

      “你叫什么?”

      

      没有反应。

      

      “有朋友吗?”

      

      “当然!”

      

      是那只相依为命的棉布偶。

      

      “多大了?”

      

      “问这个干嘛!”

      

      “这把小木刀你自己做的?”

      

      她翻了个白眼,对他的明知故问很是不满。

      

      “你这木刀也太四不像了,比莽刀要直,比凉刀要窄,比南唐久负盛名的豪壮大平则要纤薄……”

      

      “喂喂喂,你怎么像个娘们絮絮叨叨的?”

      

      徐凤年默然。

      

      不过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动发问,“南唐豪壮大平是啥刀?”

      

      徐凤年笑着耐心解释道:“是一种形似大型战阵斩马刀的佩刀,曾经在南唐皇室很是风靡,当世几种著名战刀都有过借鉴。”

      

      小黑妞瞥了瞥嘴,满脸不屑。

      

      徐凤年好奇问道:“以你的身手,对付昨天那些孩子已经足够了,还需要木刀防身?”

      

      小女孩藏好刀片,把木刀搁放在膝盖上,越看越欢喜,爱不释手呀,哼哼道:“要过生日啦,这是给我自己的礼物。”

      

      徐凤年打趣道:“小丫头片子,你倒是不亏待自己。”

      

      小女孩勃然大怒,扭头怒视徐凤年,呲牙咧嘴道:“什么小丫头片子!我都是站着撒尿的!”

      

      徐凤年抚额,无言以对。

      

      小女孩突然说道:“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高手和英雄,杀人不眨眼,你敢惹我,我回头就让他打死你!我看你不像是坏人,才跟你说这个秘密的!”

      

      徐凤年笑问道:“你爹真有这么厉害?高手?有多高?”

      

      小黑妞整张小脸蛋都充满了自豪,啧啧道:“十层楼那么高!不对,是一百层楼!你怕不怕?”

      

      徐凤年愣了一下,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你爹要是那么高的高手,你还会待在这里连只鸡腿都吃不上?”

      

      她沉默片刻,接下来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不,许,你,说,我,爹!”

      

      徐凤年转过头,望着那张极其严肃的稚嫩脸庞,他有一刹那的恍惚失神。

      

      她跟他争锋相对。

      

      徐凤年笑着认输,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脑袋,但被她躲掉。

      

      徐凤年柔声说道:“小丫头片子,我要走啦,要去一趟石碑城,找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她呢,肯定长得跟她娘亲一样好看。”

      

      她老气横秋地摆摆手,笑眯眯说道:“去吧去吧,咱们有缘再聚。千万记得,下次见面别那么小气了啊,要不然小家子气的,小心找不着媳妇哦。”

      

      徐凤年生怕吓到这个小姑娘,便没有一闪而逝直奔石碑城,而是轻轻跳入院子,推开院门后,等到了巷弄阴暗拐角才蓦然消失身影。

      

      不知姓名的黑炭小姑娘可没有什么伤春悲秋的情绪,等到徐凤年离去,反而松了口气,慢悠悠蹲下身撅起小屁股藏好那把短小木刀,嘴上碎碎念着:“抽刀断水水更流呀,拔刀砍头血更流呀……”

      

      把纸鸢留在屋顶上,她顺着大树溜回院子,开始新的一天了。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想要活下去,总不是一件多轻松的事情,她先熟门熟路跑去两条街外的一栋院落,帮一对年迈夫妇收拾屋子和打扫院落,有些吃力地帮他们把水缸装满清水,夫妇的儿子儿媳是经常跑远路的推车小贩,每旬返家一次,到时候会结算给她十几颗铜钱,有些时候甚至还会跟她赊账。做完了活计,她就要去满大街逛荡了,听到哪家什么时候有红白喜事都会记在心头,能偷偷蹭一顿是一顿,月初月中的两次集市,往往会有大丰收,运气最好的一次,她在初春的元宵灯市上还捡到过一只鼓囊囊的棉布钱袋子,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银子,碎银子,很小小的一粒,还不如她指甲盖那么大,可还是让她高兴到今天。若是在城里没有收获,就得往城外碰运气,去河里摸鱼上树掏鸟窝,记得去年年末,河水结冰,瞧见有人凿冰钓出许多肥鱼来,看上去又轻松惬意又一本万利,只需要蹲在冰面上,于是她也去试过一次,差点冻死,还是被一个好心路过的商贩救下,那次刻骨铭心的教训让孩子知道一个道理,自己的运气并不好,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爷对她有多少大方。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黑妞,就这么撒开脚丫子在胡笳城内欢快飞奔。

      

      暮色中回到荒废古寺,她手里多了些菜叶和一兜从树上捕捉下来的知了,今天老天爷开眼,中午在城东给她偷摸进去了一家婚宴,她感觉现在满嘴都是那小块猪肉留下的油水滋味,只可惜她扒饭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还是没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给人拎着丢到门外。

      

      夜色中,徐凤年站在窗口,看到那个小丫头对着一锅炸知了,背对着他哼着一支小曲儿,“砍下头颅来盛酒呀,挖出心肝来红烧呀,抽筋剥皮来清蒸呀,滋味美美的呀,但都不如炸知了的咯嘣脆呀……日子一天一天过,我在一天一天长大呀……”

      

      徐凤年哭笑不得,只是当他看着小姑娘小心翼翼抓起一只炸知了放入嘴中,看着她的瘦弱背影,想象着她此时大概是很满足的神情,对人对己都算不上心慈手软的他开始觉得心酸。

      

      人活一世,成年后不论是苦是福,那都怨不得天地父母了。

      

      可她才这个岁数啊。

      

      徐凤年叹了口气,在石碑城还是一无所获,照理说他就该立即返回北凉军,可归途中鬼使神差想起了这块小黑炭,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胡笳城这座古寺。

      

      那小丫头猛然转过头,看见了窗外的徐凤年,愣了愣,接着继续腮帮一动一动,吃着美味的炸知了。

      

      饕餮清馋都讲究一个非时令不食,可穷人家,是不得不时令而食。若搁在高门豪阀,油炸知了也算一道虽登不上台面却也颇为俗中求雅的偏门菜肴。

      

      小姑娘好奇问道:“你没去石碑城?”

      

      徐凤年点了点头。

      

      她犹豫了一下,明明很心疼却又假装大度说道:“饿了?吃过饭没?没吃过饭,我请你吃一顿?”

      

      徐凤年笑着说道:“好啊。”

      

      小姑娘显然很希望这个家伙回答一句吃过了,但她又不好改口,只好苦兮兮朝徐凤年招招手,锅里还有七只炸知了,她往自己这边拨了四只,眼角余光瞥了眼那家伙,又拨还给他一只。

      

      徐凤年跟她面对面蹲着,拎起一只炸知了放入嘴中,寡淡无味不说,还有种没有调料杀味的土腥气息,但徐凤年没来由想起了自己当初跟老黄走江湖的寒碜光景,不知不觉满脸浮现笑意。

      

      她自豪问道:“好吃吧?”

      

      徐凤年点头道:“好吃。”

      

      她一番天人交战,拍了拍肚子,故作豪迈道:“我吃饱了,剩下的都给你吃。”

      

      徐凤年吃掉四只炸知了后,摇头笑道:“不用,我比你能挨饿。”

      

      她歪着脑袋问道:“真不吃?”

      

      徐凤年嗯了一声,趁着她吃炸知了的时候,环视四周,而小姑娘则借着机会打量他。

      

      她拍拍手,问道:“想乘凉不?”

      

      看徐凤年没有反对,于是她带着这个心底不讨厌也不害怕的家伙,一大一小爬树爬上屋顶,一起躺着看着星空。

      

      她小声问道:“你没有家吗?”

      

      徐凤年后脑勺枕着胳膊,笑道:“有啊,而且比你的家,要大上一些。”

      

      她撇撇嘴道:“喂喂喂,你别吹牛好不好,我家还小啊,这么大地儿,全都是我的呦。”

      

      一颗流星在天空划过。

      

      小姑娘赶紧闭眼许愿。

      

      徐凤年柔声道:“许愿啦?什么愿望?”

      

      小姑娘白眼道:“你爹娘没告诉过你吗,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徐凤年望着那无比绚烂的夏日星空,轻声道:“告诉你啊,其实许愿不管说不说出口,有没有跟别人说,都不灵的。”

      

      小姑娘赶紧呸呸呸了几声,转头一脸愤然瞪着这个乌鸦嘴的家伙。

      

      徐凤年歉意一笑,“那是我自己的经验之谈,也许你不一样。”

      

      两两沉默许久。

      

      她突然开口问道:“你骑过马吗?”

      

      徐凤年说道:“当然,很小很小就骑过马了。怎么,你想骑马?”

      

      她放低声音一脸神秘道:“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哦,我爹有很多很多马,我爹有一万匹马,不,是十万匹马!”

      

      徐凤年笑着调侃道:“小丫头片子,知道十万匹马有多少吗?如果让马挨着马奔跑,你从高处看去,马背就像大地了。”

      

      她呢喃道:“这样啊。”

      

      徐凤年侧过身躺着,看着她说道:“你请我吃了四只炸知了,我可以答应你四个愿望,比如你可以说让我请你吃一只鸡腿,让我给你一两银子什么的,我会尽量满足你,怎么样,我是不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客人?”

      

      小姑娘摇摇头,一本正经说道:“我娘说过要待人以诚,那炸知了是我送给你吃的,又不是卖给你的。再说了,真卖的话也卖不了一颗铜板。”

      

      徐凤年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小丫头没有拒绝,不过也没好脸色给徐凤年,她突然叹了口气,“我小时候……”

      

      徐凤年忍俊不禁打断她的言语,“你现在也很小。”

      

      她瞪了眼,继续说道:“小时候我娘亲说过很南边的南方,每到夏天,会有一种东西叫萤火虫,飞来飞去,可漂亮了!”

      

      徐凤年笑道:“对啊,那边的诗人都喜欢叫它们宵烛、夜光或者景天之类的。”

      

      她眨巴眨巴着眼睛,闪亮闪亮的,好奇问道:“它们真的会发光吗?为什么呢?我问娘亲,她不告诉我,说让我问我爹去,可我爹……不告诉我啊。”

      

      徐凤年很认真回答道:“那是因为萤火虫尾巴有光囊,发出黄绿色的荧光。”

      

      徐凤年笑眯眯补充道:“你爹真够小气的,这也不告诉你。”

      

      她扬起拳头,摆出一副再说我爹坏话我就打你啊的架势。

      

      小姑娘叹了口气。

      

      徐凤年没来由也跟着叹了口气。

      

      两人继续不说话。

      

      徐凤年翘起二郎腿,享受这份难得的安宁。

      

      自凉莽开战以来,这四年中,看不完的战火硝烟,听不尽的战鼓马蹄,打不完的仗,杀不光的人。

      

      也许将来史书会用波澜壮观四个字来形容这场战争,但作为身处其中的当局者,没有谁能够真正喘口气。

      

      徐凤年一直觉得自己比徐骁差太多太多了。

      

      领兵打仗是这样。

      

      当爹,更是这样。

      

      徐骁这个爹,留给他一个世袭罔替的北凉王,三十万铁骑,给了他徐凤年整整二十年时间的年少轻狂,在北凉,他这个世子殿下曾经比当太子还要逍遥。

      

      这是所谓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而轮到他当爹了,自己的孩子又在什么地方?

      

      这是不是积恶之家必有余殃?

      

      耳畔传来轻柔的嗓音,“想家啦?”

      

      徐凤年感慨道:“是啊。”

      

      小丫头有样学样模仿徐凤年翘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断断续续哼着一支临时新编的曲子,“萤火虫啊萤火虫,乖乖跟着我回家……”

      

      反正颠来倒去,就一句歌词。

      

      不知过了多久,听不到歌声的徐凤年发现小姑娘已经沉沉睡去了。

      

      怕她着凉,徐凤年脱下袍子,动作轻柔,盖在她身上。

      

      徐凤年看着天空,一夜到天明。

      

      一宿都缩在温暖袍子里的小姑娘打着哈欠醒来,看到那人盘腿而坐,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徐凤年转头笑问道:“小丫头片子,你要不要去我家玩,管吃穿睡哦?”

      

      她一脸不屑道:“不去。”

      

      兴许是怕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别人好意有些伤人,她咧嘴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能胡乱瞎逛的。”

      

      徐凤年伸手揉了揉她那小鸡窝一般乱糟糟的头发,“没关系,以后我再来找你玩。”

      

      “下次你来,能带鸡腿不?”

      

      “能。”

      

      “拉钩?”

      

      “行啊。”

      

      大人小孩很郑重其事地拉钩。

      

      徐凤年的笑脸不变,但迅速起身望向城门方向。

      

      小黑妞先是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然后环视四周,顿时面无血色。

      

      成百上千的黑点直接在屋顶上飞掠跳跃前进,直奔她的这个小家。

      

      徐凤年轻声解释道:“别怕,那些人都是找我来的。我事后肯定帮你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保管隔三岔五就有鸡腿吃。”

      

      先前他在南朝几州境内迅猛游曳,神出鬼没,北莽哪怕有练气士盯梢,一时半会也抓不到机会调动兵马来堵截,可北庭腹地的宝瓶州就不一样了。

      

      看情形,不但蛛网算是倾巢出动了,还加上数支精锐铁骑疾驰而来。

      

      只是那小女孩却嘴唇颤抖,颤声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

      

      她猛然一推徐凤年,尖声喊道:“快逃,你快逃!别管我!”

      

      徐凤年一脸错愕,低头看着不知为何仓皇失措的孩子,她扯住他的袖口,抬头红着眼睛哽咽道:“娘亲走了,徐叔叔走了,童贯哥哥为了我也断了一条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

      

      徐凤年如遭雷击。

      

      小女孩松开手,手忙脚乱从屋顶另一处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狭长木刀,赶紧塞给徐凤年,抬起手臂胡乱擦拭了一下泪水,挤出笑脸道:“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说这是我送给他的礼物,还有,我的名字是徐念凉,还有还有,我的绰号叫小地瓜。”

      

      她咧嘴灿烂一笑,“我爹叫徐凤年,是北凉王哦,很厉害对不对,我没骗你吧?”

      

      眼看着那些黑点越来越大,她推了一把握着木刀纹丝不动的那个傻瓜,怒道:“还不走?!你真的会死的!”

      

      徐凤年缓缓蹲下身,额头紧紧贴在她的额头上。

      

      那一刻,他抱着她,他不仅泪流满面,还呜咽抽泣起来。

      

      那些抱着必死心态进入胡笳城的蛛网谍子在附近屋顶上纷纷落定,看到这一幕,这一大拨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那个让整座北莽王朝瑟瑟发抖的北凉王,那个重伤武神拓拔菩萨至今还未痊愈的人间无敌手之人,在哭?

      

      包围圈一层层累加,愈发厚重起来,但人多势众的蛛网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这个男人面前,他们不过是用几百条人命去略微拖延时间的小卒子而已。

      

      名叫徐念凉的小女孩眼神坚毅,握紧手里那把短小木刀。

      

      徐凤年松开她,没有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而是伸手帮她擦拭脏兮兮的脸颊。

      

      “对不起。”

      

      两人异口同声。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连累他这个不坏的陌生人了。

      

      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也要说一声对不起。

      

      不过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样子大小两个倒霉蛋都要死在这里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蛮子面前哭鼻子,凝视着他的脸庞,嘿嘿笑道:“没事,放心啊,我不会笑话你的,谁都怕死,你看我刚才也哭了嘛。”

      

      徐凤年站起身,低下头,仔细佩好那把按照凉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狭长木刀,悬在腰间。

      

      他柔声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内是蛛网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数都在万人左右的骑军。

      

      旭日东升,东方霞光如潮水一线缓缓推进。

      

      徐凤年一只手放在小地瓜脑袋上,眺望远方,轻轻说道:“小地瓜,爹没能保护好你娘亲,但肯定会保护好你。今天,我们一起回家。”

      

      孩子呆呆站在徐凤年身边,然后哇一下哭出声。

      

      从她懂事起,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亲分别离开敦煌城时,她也很懂事地没有哭出声,哪怕眼睁睁看着童贯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着嘴没敢哭出声。

      

      她大声哭喊道:“你没有保护好娘亲,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爷爷了,如果爷爷在的话,我一定让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坏蛋,把木刀还我,我不送给你了!”

      

      “我才不要许愿快快长大去找你!”

      

      徐凤年眼神森寒看着那些蛛网死士,听着伤心孩子的气话,这位名动天下的北凉王,嘴唇微微颤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只手的手心抵在狭长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这一刻,就算十个位于巅峰时期的拓拔菩萨拦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现此地与他为敌,就算北莽还能有百万铁骑挡在前方。

      

      徐凤年都毫不畏惧!

      

      徐凤年依然泪流不止,但是笑意越来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正要放开手脚大战一场,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满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帮他擦掉眼泪。

      

      徐凤年凝视着他的闺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却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没有吹牛哦,你爹徐凤年真的是一个有一百层楼那么高的高手。”

      

      说完这句话后,天地异象骤起。

      

      胡笳城。

      

      除了这座寺庙。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栋栋高楼撕裂飞升,一堵堵石墙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树木拔根破土上浮。

      

      夹杂有城内全部的兵器。

      

      几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后在这个小屋顶上,他腰佩狭长木刀,小地瓜拎着短小木刀。

      

      这一对父女啊。

      

      ……

      

      幽州边境的倒马关,已经不禁商贾通行。

      

      有个叫赵右松的孩子,满脸喜庆地一路小跑到集市上,他最近一年就喜欢跟伙伴们一起蹲在那堵小矮墙上,看着他们一支支北凉骑军从此地进进出出,他们那位私塾那位外乡教书先生原本最是严厉了,虽然年纪不大,可比以前那位洪老先生可要更有学问一些,据新先生说他来自中原江南道,先生总喜欢说那边的风土人情,说希望他们这些学生能够去家乡那边负笈游学,说不管是哪里的读书种子,都应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算不负此生。今天那位严肃的村塾先生竟然喝酒了!满身酒气,醉醺醺的,整座学堂都闻得到,今天的先生摇头晃脑,有趣极了,好几次都差点摔倒,不过最后跟他们说了一句,咱们北凉赢了,终于赢了,不但北莽蛮子的南朝尽在我北凉铁蹄之下,两位大悉剔接连主动归降,哈哈,连那北庭草原也要保不住了!

      

      赵右松今天跑得撒欢飞快,直接把那些同龄人伙伴们给撇在了远远后头。

      

      他一溜烟跑到那堵黄土矮墙上,蹲在一个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小姑娘身边,与她窃窃私语,说着今日私塾里的大小趣事。

      

      那个小姑娘家里,跟他家差不多情况,虽然不是一个村子,但是两人的娘亲关系很好,经常相互走门串户,私塾很多人都笑话他们是订了娃娃亲,赵右松每次都会满脸涨红,但也不愿意否认。

      

      他又不傻,他本来就很喜欢她嘛,她白白胖胖的,那双眼睛还那么漂亮,水汪汪的,不喜欢才怪呢,那些笑话他最凶最起劲的,其实一样是偷偷喜欢她的,只可惜她只喜欢自己!

      

      安安静静听赵右松说完后,小姑娘低着头怯生生道:“我娘要嫁人了,那人刚刚上门提亲。”

      

      赵右松一脸惊讶,然后低声问道:“是不是你们村的那个刘标长?”

      

      小姑娘使劲点头。

      

      赵右松重重叹了口气,然后老气横秋地安慰她,“没事,刘标长虽然比你娘亲小五六岁,不过的确是英雄好汉,要不然哪能当上咱们北凉游弩手的标长!我相信他肯定会对你娘亲好的!”

      

      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耳边偷偷说道:“听人说你们那位先生,喜欢你娘亲呢。”

      

      灯下黑的赵右龄这次是真给震惊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会吧?”

      

      小姑娘有些委屈道:“可我娘也是这么说的啊。”

      

      赵右松哭丧着脸,“咱们先生是很好,可我一点都不想他当我后爹啊!”

      

      她疑惑问道:“为啥啊,我娘亲就觉得那位姓张的先生很不错,相貌好,脾气好,还有学问,上次你娘来我家,我娘还劝你娘答应呢。”

      

      赵右松使劲摇头,“不行不行!我娘亲不能嫁给他的!”

      

      她皱了皱眉头,然后撅起嘴,有些生气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娘亲改嫁了,你这种读书人就会丢脸?!”

      

      其实她啊,是怕他看不上自己,毕竟她的娘亲就是改嫁了啊。

      

      她娘亲总跟自己说,赵右松那孩子啊,是天底下最金贵的读书人呢,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的,可不能错过。

      

      赵右松赶紧摆手道:“不是不是,我娘亲要是真喜欢上了谁,我巴不得我娘亲开开心心,可是我知道我娘不喜欢张先生!”

      

      其实赵右松是说谎了。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娘亲喜欢不喜欢私塾先生,而是这个孩子的心目中,希望自己娘亲如果真愿意嫁人,就嫁给那个人好了。

      

      不过如果娘亲真喜欢张先生,他也就只能认命了。

      

      唉,愁啊。

      

      两个各怀心事的孩子,肩并肩坐在墙头上,一起望着倒马关城门口那边发呆。

      

      突然赵右松眼前一亮,直接跳下墙头,摔了个狗吃屎也浑不在意,一路狂奔而去,看得小姑娘目瞪口呆,回过神后,她才帮忙拿着他的书袋小心跑下城头。

      

      赵右松跑向从北往南缓缓而行的那个人,大声喊道:“徐叔叔!”

      

      那个人等到赵右松跑到跟前后,才笑问道:“右松,怎么这次不喊徐哥哥或是徐公子啦?”

      

      赵右松咧嘴一笑,眨眼道:“我娘亲教我的,你自己去问她呗?”

      

      那人愣了愣,一笑置之,说了句我去买肉包子你等会儿。

      

      在他去铺子买肉包子的时候,赵右松才猛然发现有个小黑炭,不远不近跟在徐叔叔身后,看到自己后,小黑炭朝自己狠狠瞪了眼,还扬起拳头吓唬人。

      

      跟赵右松青梅竹马的小姑娘来到他身边,气喘吁吁,赵右松赶紧接过书袋,对她笑脸歉意。

      

      赵右松突然凑过脑袋在小姑娘耳边低声说话,她有些迷糊,但最后还是一路小跑走了。

      

      小黑炭正是徐念凉,而赵右松嘴里的徐叔叔,便是刚刚从北莽返回幽州的徐凤年了。

      

      除非是徐凤年这个爹为了赶路,背着小地瓜一路长掠,否则只要是她自己走路,就要故意跟他拉开十几步距离,一副“我保证不跟丢,但我也不跟你亲近”的架势。

      

      所以进入这座倒马关后,就又是这般光景了,徐凤年无可奈何,硬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徐凤年买了四只热腾腾的大肉包,递给身边的赵右松后笑问道:“你身边那位小姑娘呢?”

      

      赵右松嘿嘿笑道:“可能是家里有事吧。”

      

      徐凤年笑着摇摇头,转身走向那个倔强至极的闺女,后者倒是没有跑开,接过肉包子后,不等徐凤年“慢点吃,小心烫着”说完,她就已经一口迅猛咬下,立即给烫得浑身打了个激灵,看得徐凤年倒抽一口冷气,没有废话半点,只是忍住心疼,赶紧转身不看。

      

      果不其然,只有等到他转身,小丫头才握住大半肉包,吐出舌头,用小手使劲扇风。

      

      赵右松看得嘴角直抽搐,心想这小黑炭是给饿的,还是有些缺心眼啊?

      

      早就习惯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徐念凉,很快就瞪大眼眸,对赵右松怒目相向,朝他再次扬起小拳头。

      

      徐凤年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许这么无礼。”

      

      小女孩狠狠撇过头,歪着脑袋狠狠吹了吹肉包溢出的热气和香气,稍等片刻后,双手握住包子,一口两口三口,瞬间就给她啃完了。

      

      真汉子!

      

      赵右松翻了个白眼,我惹不起。

      

      徐凤年又递过去一只肉包子,然后蹲下身,帮她抹去溅在衣服上的油汁。

      

      赵右松看到这一幕后,有些羡慕,突然又有些心酸,转过头,悄悄抹了抹脸。

      

      徐念凉看到那个呆头鹅莫名其妙的举动后,翻了个更大的白眼。

      

      徐凤年虽然没有转头,但是明白大致缘由,对自己闺女柔声道:“小地瓜,不许这样。”

      

      腰间悬佩有一柄狭长木刀的小黑炭,又一次狠狠转头。

      

      徐凤年叹了口气,站起身。

      

      当他转身后,看到了那个善良温柔的女子,许清。

      

      她有些喘气,有些羞涩,也有些期待和欢喜。

      

      她没有说话,但是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眸,仿佛在说话。

      

      赵右松先是朝大功臣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然后打破沉默局面道:“徐叔叔,我娘刚刚在集市上开了家小布铺子,去看看呗?”

      

      徐凤年犹豫不决,转头望向小地瓜,刚要打算婉拒。

      

      曾经在金缕织造局亲手绣过蟒袍的小娘许清,不知为何就直接来到小地瓜身边,蹲下身一把抱起了小女孩,她站起来,然后安静望向徐凤年。

      

      徐凤年看到手忙脚乱却没有太过挣扎的小地瓜,感到有些好笑,点了点头。

      

      赵右松和他的青梅竹马在前头带路。

      

      许清柔声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黑炭一般的孩子一下子就哭起来,“我叫徐念凉!”

      

      许清轻声道:“嗯,长得像你爹。”

      

      小地瓜一边抹眼泪一边摇头道:“我才不像他!我只像我娘!”

      

      徐凤年有些奇怪小地瓜为何对许清这般亲昵。

      

      大概是许清那份发自心底的独有温柔,让这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感到怀念吧。而这个敏感至极的孩子,对于分辨外人的善意恶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赋。

      

      那一刻,徐凤年瞬间便红了眼,侧过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往南走的这一路上,徐凤年可谓是吃足了苦头。

      

      若是她有丁点儿聊天兴趣的时候。

      

      “姓徐的!你在北凉那边有几个女人?”

      

      “我……”

      

      “哦,这么犹豫,那就是很多了?!啧啧,厉害厉害,不愧是北凉王!”

      

      “……”

      

      如果她心情格外不好的时候。

      

      “姓徐的!”

      

      “嗯?”

      

      “信不信我一木刀,把你揍成大猪头?!”

      

      “爹相信啊。”

      

      “你根本不信!”

      

      噼里啪啦,就是几十记木刀。

      

      他不躲。

      

      假如她心情稍稍好转的时候。

      

      “喂,你说的那座清凉山,有没有我家两个那么大?”

      

      “有,还要再大一些。”

      

      “你骗人!”

      

      又是一顿木刀伺候。

      

      不过比她生气的时候要少一些。

      

      如果是她难得心情不错的时候。

      

      “喂,徐凤年。江南是比北凉还要南方的地方?”

      

      “嗯。”

      

      “那你见过大海不?就是很大很大的水。”

      

      “见过啊,不过只见过东海,南海那边没去过,以后咱们一起去?”

      

      “我一个人去!”

      

      “那得等你大一些,否则爹不放心。”

      

      然后徐凤年就又挨打了。

      

      只有在她心情最好最好的时候,小地瓜才会骑在她爹的脖子上,把小下巴搁在她爹的脑袋上,一言不发,就是轻轻抽着鼻子,可是也不哭出声。

      

      偶尔两人中途歇息,小地瓜也会独自向北望去,怔怔出神。

      

      那个时候,男人或者站在她身边,或者坐在她身后,默默无声,不敢说话。

      

      小地瓜唯一一次嘴角翘起。

      

      是在他们归途在龙腰州边境地带,遇上一支向北而去的北凉边军,要长驱直入北庭草原的六千徐家铁骑!

      

      背着她的他停下脚步。

      

      她主动要求骑在他脖子上,张大眼睛,满脸好奇,使劲望着那支陌生骑军。

      

      六千边军铁骑,同时翻身下马,在看到那位骑在年轻藩王脖子上的小女孩后,人人神情激动,为首骑将正是战功彪炳的右骑军主帅李彦超,他率先抱拳高声道:“我北凉右骑军!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六千人,齐齐抱拳高声道:“北凉右骑军!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按照离阳律例,所有藩王之女,只是郡主。

      

      可是北凉铁骑纵横天下,无敌二十年!何曾在意过中原朝廷的看法?!

      

      在那之后,小地瓜就很少说话了。

      

      一直到进入幽州边境倒马关。

      

      到了位于集市角落的那间小布店,兴许是许清走得急,连店门也没关,已经等了好些客人,生意显然不错,凉莽大战已经落下帷幕,许多边军士卒陆陆续续返回关内,人多了,加上军饷更多,生意自然就好了。小店内有男有女七八人,略显拥挤,不过相信那些男人,多半买布是很其次的。

      

      徐凤年对许清善解人意道:“你先忙,不碍事。”

      

      许清把小地瓜放下后,弯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许清她眉眼弯弯,轻声道:“小凉,你能不能自己挑块布,我回头帮你做件好看的衣裳。晒得这么黑,可不能挑颜色太花的哦。”

      

      小女孩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去挑选布料了,一点都不客气,突然想起来,对正走向柜台的女子说道:“我会让姓徐的付钱的!”

      

      徐凤年笑着点头。

      

      不过许清笑着摇头道:“这回先送你,不过下次要,可就要给钱了。”

      

      小地瓜用心想了想,瞥了眼坐在门槛上的徐凤年,孩子没有拒绝。

      

      大概是徐凤年横空出世的缘故,男子顾客都很快离开了,倒是那些妇人小娘们,愈发舍不得离开。期间小娘许清跟小地瓜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

      

      当时小地瓜在去摸那些布料之前,两只小手不忘使劲擦了擦袖子。

      

      徐凤年独自坐在门槛上,单手撑着下巴,始终看着孩子,神色安详,眼神温暖。

      

      好不容易等到所有客人都离去,小地瓜这才叹了口气,双手摊开,对许清满脸无奈道:“我没喜欢的呀。”

      

      许清哦了一声,然后走出柜台,去布架那边自顾自挑挑拣拣,最后拿起一幅色彩淡雅的碎花布料,转身对小女孩笑道:“那我就随随便便送你这块布了哦?”

      

      小地瓜有些脸红。

      

      徐凤年站起身,轻声道:“银子够的。”

      

      小地瓜大手一挥,“行吧!”

      

      许清看了眼门外天色,黄昏时分,望向像是要付钱便离去的徐凤年柔声道:“吃饭再走吧?”

      

      徐凤年摇了摇头,“算了。”

      

      小地瓜突然问道:“你那里有炸知了不?嘎嘣脆的那种!”

      

      许清摇摇头。

      

      小书生赵右松拍了拍额头,原来是位女侠啊!

      

      小地瓜又问,“有米饭不?大碗大碗的!”

      

      许清轻轻点头。

      

      小地瓜然后拍了拍肚子,“吃饱喝足再上路!”

      

      关上店门后,赵右松要先送小姑娘回家,于是许清就牵着小地瓜回家,徐凤年只能老老实实站在许清另一侧。

      

      许清问道:“木刀是你爹送你的?”

      

      小地瓜轻轻拍了拍那柄狭长木刀,冷哼道:“不是,我自己做的!”

      

      孩子很快又补充一句,“给我自己做的!才不是送人的!”

      

      到了那个小院子,许清带着小女孩一起去忙碌晚饭,大概是后者根本就乐意跟她爹待着的缘故。

      

      徐凤年就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抬头看着天边的夕阳,目不转睛。

      

      赵右松很快就跑回家,然后跟徐凤年一起发呆。

      

      喊他们一大一小吃饭的时候,赵右松发现那个小黑炭好像哭过了,可怜兮兮的。

      

      坐上菜肴丰盛的那张小桌子后,赵右松很快又发现那丫头大口扒饭,下筷如飞,饿死鬼投胎一般。

      

      徐凤年也没有说话,倒是许清时不时让小闺女吃慢些,不用急。

      

      等小地瓜吃饱,徐凤年其实才动了没几筷子。

      

      不知为何,小女孩好像绷紧的弦突然之间就松开了,然后就很明显精神不济,几乎才不情不愿地趴在徐凤年后背上,就闭眼睡去,发出微微鼾声。

      

      许清一下子就捂住嘴,不让自己吵到那个身世可怜的孩子。

      

      刚才她们一起准备晚饭,虽然名叫徐念凉的言语不多,可是说起那些孩子自以为很有趣的往事,都让许清感到无比悲伤。

      

      她虽没有读过书,可是天底下的道理是相通的,她本就是熬日子熬过来的女子,大抵知道世间男女,长大成人之后,如何受苦吃苦挨苦,都没办法怨天尤人了,可一个这么点大的孩子,怎么能够说起那些事情,还会觉得有趣,还能说得眉飞色舞?

      

      她看着轻轻走出屋子的大小两个背影,性子柔弱的她破天荒对他有些怒气:“你就不能让孩子在床上睡一觉吗?!”

      

      那一刻,男人猛然停下脚步。

      

      赵右松不知所措,有些害怕。

      

      最后徐凤年转身回到屋子,动作轻柔把小地瓜交给许清。

      

      她把孩子抱去自己的屋子,给孩子盖上被子后,站在门口轻声道:“晚上你睡右松那间屋子。”

      

      徐凤年摇头道:“不用,我去院子里。”

      

      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默默转身,去坐在床边。

      

      徐凤年坐在院子里,赵右松放低声音跟他聊了会儿,就说要去做私塾先生留下的功课了,徐凤年轻声道:“好好读书,以后考取功名,别让你娘失望。”

      

      孩子使劲点头,然后蹑手蹑脚离去。

      

      徐凤年一言不发。

      

      一直坐到夕阳落尽,坐到明月挂空。

      

      徐凤年想起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有些记忆模糊了,有些记忆依然深刻。

      

      到了北凉清凉山以后,尤其是少年时的往事,就要清晰很多了,只不过那时候,自己的娘亲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了徐骁一个人。

      

      徐凤年从头到尾,一动不动。

      

      只有等到自己当上了父亲,才会明白自己的父亲,当年对自己的那些付出,不管已经付出了多少,永远都不会觉得够了,永远只恨太少。

      

      我的小地瓜,爹对不起你,但爹真的很爱你。

      

      也许以后,等到她长大以后,会遇上了心爱的男子,但他这个当爹的,才会仍是不情不愿地把她交出去,希望她幸福一辈子。

      

      希望自己死后,无法再照顾她的时候,她也一定要继续幸福。

      

      不知何时,许清走出屋子,坐在他身边。

      

      徐凤年回过神后立即转头,胡乱潦草地擦了一把脸。

      

      许清柔声道:“睡得不安稳,浑浑噩噩醒过来好几次,很快又睡过去,有两次哭着问我你在哪里,我跟她说你就在院子里,她才愿意继续睡觉。”

      

      徐凤年嗯了一声。

      

      许清低下头,“前面……对不起。”

      

      徐凤年摇头道:“别多想,我得感谢你才是,真的。”

      

      徐凤年嗓音沙哑道:“我不知道怎么照顾她……我一直做不好。她只要是不说话的时候,我就会很怕……”

      

      许清身体前倾弯腰,双手托住下巴,望向院门口那边,“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孩子越懂事,当爹娘的就会越觉得对不起他们,就越心里亏欠。”

      

      徐凤年安静听着。

      

      月光下,她说了很多,一直说到自己眼皮子打架。

      

      徐凤年转过头,看到小地瓜走到屋门槛,看着他们,然后她一屁股坐下,对自己挥了挥手。

      

      许清猛然惊醒过来,晃了晃脑袋,顺着徐凤年的视线,发现了小女孩。

      

      许清站起身,走到小地瓜身边,柔声问道:“怎么不睡了?”

      

      小女孩也站起来,咧嘴灿烂笑道:“睡得饱饱的了!”

      

      许清微笑道:“那以后记得来这里玩。”

      

      小地瓜伸出小拇指,“来,拉钩!”

      

      许清跟她轻轻拉钩。

      

      徐凤年笑着蹲下身,等孩子趴在自己背上。

      

      小地瓜趴在他后背,在徐凤年站起后,她转头对许清扬起手掌,晃了晃,嘿嘿笑道:“拉钩了哦!”

      

      徐凤年轻声提醒道:“抱紧了。”

      

      小地瓜冷哼一声。

      

      徐凤年转头笑了笑,“走了。”

      

      许清站在门口,点点头。

      

      两人身影一闪而逝。

      

      如同一抹长虹向幽州以南掠出近百里后,徐凤年察觉到小地瓜的异样,停下身形,担忧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小地瓜挣扎着离开他的温暖后背,她站在地上,低着头不说话。

      

      徐凤年单膝跪地蹲在她身前,不知道怎么办。

      

      她双手猛然捂住眼睛,好像是不敢看她的爹,抽泣道:“对不起,我想娘亲了……对不起……我没有生你的气……就算有,也是只有一点点!小地瓜只是怪自己没用……爹,娘亲让我做的事情,小地瓜很多都没有做到……”

      

      那一刻,徐凤年使劲捂住自己的嘴巴,缓缓低下头。

      

      这个在太安城钦天监外、在北凉拒北城外,始终不曾退缩半步的男人,怕自己的孩子,会觉得她的爹,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小地瓜放下手,狠狠止住哭,深呼吸一口气,突然双手抱住她爹的脖子,大声说道:“爹!你不许哭!好男儿流血不流泪!”

      

      ……

      

      她重新骑在他的脖子上,他这一次缓缓南行。

      

      “爹,我爷爷奶奶是啥样的?”

      

      “你爷爷啊,脾气最好,你奶奶呢,最好看。”

      

      “那你小时候不听话,爷爷打你不?”

      

      “哈哈,那他可不舍得。”

      

      “那我以后要是不听话,你会打我不?”

      

      “我也不舍得。”

      

      “那以后有坏人欺负小地瓜,你咋办?我是说有很多很多坏人哦,比上次咱们在北边,还要多!多很多!”

      

      “爹会打得十个拓拔菩萨的爹娘都不认识他们。”

      

      “嗯?这是啥意思啊?”

      

      “等你长大以后就懂了。”

      

      “可我已经长大了啊!”

      

      “在爹心里,小地瓜一辈子都长不大的。”

      

      “那如果有女人不喜欢小地瓜,你会不会不要小地瓜?”

      

      “肯定不会啊。因为爹最喜欢小地瓜。”

      

      “唉,当年娘亲肯定就是这么被你骗到手的。”

      

      “……”

      

      “以后我生气的时候,喊你徐凤年,爹你生气不?”

      

      “小地瓜,爹这辈子都不会生你的气。”

      

      “你以后说话不算话,咋办?”

      

      “你不是有一柄木刀嘛。”

      

      “也对!以后你还能陪我去屋顶不?还有一起去找那种叫萤火虫的东西不?我们家里有鸡腿不?家里的被子够厚不?”

      

      “都行!都有!”

      

      “爹……”

      

      “嗯?”

      

      “你不要死,好不好?”

      

      “……”

      

      “不要装睡!”

      

      “好嘞。”

      

      “爹。”

      

      “又咋了?”

      

      “嘿,就是喊喊你呀。”

      

      ……

      

      城外,硝烟四起。

      

      城内,乱象横起。

      

      要知道,这座城,叫做太安城啊!

      

      整整两百多年以来,从未有外敌大军攻打过这座离阳京城!

      

      最让他感到悲哀的是,对方之所以迟迟没有攻破城池,只是因为想要让凉莽战事不至于太早落幕而已!

      

      赵室天子赵篆,独自坐在那间历代君主都曾在此读书识字的勤勉房,门口只站着那位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少保陈望。

      

      年轻皇帝坐在自己少年时求学所坐的位置上,抬头望向勤勉房师傅开课授业的地方。

      

      没人知道这位原本志存高远的年轻君主,内心深处到底是怒火还是悔恨,或是悔恨。

      

      很奇怪,这位皇帝陛下,从皇子到登基,都没有任何不好的名声,半点都没有,事实上哪怕他不是先帝长子,他的登基称帝,依然十分名正言顺,显得是那么众望所归。

      

      而在他坐龙椅之后,明明并无半点不妥之处,他有名士雅量,有明君气度,有声望民心,可到最后,一统中原的离阳王朝,老皇帝赵礼,先帝赵惇,传到赵篆手里,又葬送在他手里。

      

      春秋之中,亡了国的皇帝,有些必须死,有些不用死,前者如昔年大楚姜氏皇帝,后者如旧南唐末代君主。

      

      虽说这位年轻皇帝属于前者,可赵篆其实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只是想在这里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到最后自己会输得无声无息,好像是骤然倒塌的一座高楼,瞬间分崩离析,甚至让人根本来不及补救。

      

      是雄才伟略的祖父就已经错了?还是赵室基业在父皇手上变得摇摇欲坠?

      

      背对陈望的皇帝陛下,神色安静。

      

      陈望突然看到站在廊道尽头的那位“年轻”宦官。

      

      陈望欲言又止,后者缓缓前行,沿着廊道一直向前,与陈望擦肩而过,继续前行,最终一个拐角,就那么消失了。

      

      从头到尾,无声无息。

      

      陈望闭上眼睛,满脸痛苦。

      

      不知何时,皇后娘娘严东吴姗姗而来,哪怕是到了这一刻,她依然风姿如旧。

      

      陈望让出门口,作揖行礼。

      

      严东吴点头还礼后,走入勤勉房,坐在皇帝陛下的身边,沉默不语。

      

      赵篆转过头,笑道:“你来了啊。”

      

      严东吴微笑道:“陪陪你。”

      

      赵篆轻声道:“朕以为卢升象会如吴重轩宋笠那般,眼见形势不妙便投降了之,不料他竟然死战到了最后,麾下京畿大军,十去七八!朕以为胶东王赵睢世子赵翼,会如顾剑棠那般按兵不动,不料父子二人竟然挥师南下,麾下骑军全军战死!朕又以为那位两淮道节度使许拱,会如卢升象赵睢那般战死殉国,不料他在今日让人交给了朕一封密信,他大致是在信上这么说的,‘当今天下,边塞已经没有徐骁,朝中也无张巨鹿。我许拱实在不愿效死尽忠离阳赵室,我两淮仅剩边军精锐,与其在中原版图同室操戈而亡,不如像北凉边军那样,人人向北背南而死。’”

      

      赵篆竟然轻笑出声,“这位国之砥柱的边关大将,密信上的最后一句话,是‘陛下若不答应,微臣亦无办法’。”

      

      严东吴眼神凌厉,“祸国贼子!”

      

      赵篆摇头自嘲道:“不太忠心而已,乱国还算不上,一开始许拱还是打了好些关键胜仗的,否则燕敕王他们都要没脸皮这么演戏下去。这封信,许拱不是给朕看的,其实是给赵炳赵铸父子看的。咱们这位许大将军,用心良苦啊。”

      

      严东吴咬牙切齿道:“最可恨是陈芝豹!最可耻是顾剑棠!”

      

      赵篆还是摇头,“陈芝豹的六万步卒和两万精骑,战力再厉害,这位白衣兵圣用兵再出神入化,也不可能彻底阻断隔绝两辽边军的南下,这其中既有顾剑棠不愿耗尽精锐的关系,也有麾下诸多将领不得不藏私的原因。”

      

      赵篆感叹道:“不管怎么说,陈芝豹确实无愧白衣兵圣的美誉,难怪先帝对他那般推崇青睐。”

      

      严东吴神情落寞。

      

      赵篆笑道:“朕应该庆幸陈芝豹没有留在北凉辅佐那个人,否则这个天下不但不输于朕了,还会不姓赵啊!”

      

      严东吴低下头,摸着自己的肚子。

      

      赵篆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位年轻天子流着眼泪,嗓音却无比温柔道:“好好活下去,和孩子一起好好活着,只求平平安安的,一辈子都不要告诉他爹是谁。”

      

      赵篆好像是在对不存在的人物说道:“你与我赵家数百年香火恩谊,赵篆只求老神仙你带着她,安然离开太安城。”

      

      不知何处,似在耳畔,又似在天边,响起一声叹息,然后说出一个字,“好。”

      

      ……

      

      这一天,离阳皇帝赵篆手捧玉玺,亲自出城请降。

      

      纳降之人,不是刚刚称帝一旬时光的赵珣,甚至不是燕敕王赵炳,而是世子殿下赵铸!

      

      ……

      

      早年赵铸与陈芝豹一行人离别之后,张高峡在山顶上最后对赵铸说的那句话,她果然说到做到了。

      

      很多年后,在那个祥符年号改为阳嘉的冬天,她已经是离阳新朝的皇后。

      

      已经改为太平城的京城内,在那座依旧没有改名的武英殿,那名身材修长的青衫男子腰佩凉刀,浑身浴血,缓缓走入大殿。

      

      身后有一袭白衣,她腰佩春雷绣冬双刀,帮前者守在大殿门口,殿外是黑压压的数千禁卫铁甲。

      

      已经贵为皇后的她,在那一天仍是仗剑而立,就站在大殿之上,拦在两个男人之间。

      

      一个是世间身份最尊贵的男人,一个是天下最无敌的男人。

      

      曾是最要好的兄弟。

      

      前者要杀后者,只是没有成功而已。

      

      后者在步入大殿的那一刻,就将那柄凉刀放入刀鞘,这个动作,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浓重嘲讽。

      

      他的视线越过女子身形,没有说话。

      

      身穿龙袍的新帝赵铸从龙椅上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挡在张高峡身前,与那个男人面对面对视。

      

      张高峡颤声怒斥道:“徐凤年!你难道真要再次天下大乱?!你知道北凉和中原要枉死多少将士百姓吗?!”

      

      那一袭青衫根本没有理睬这位母仪天下的女子,只是安静望向那一袭龙袍,问道:“为什么?”

      

      赵铸平静道:“小乞儿想请你喝最好的酒,可皇帝赵铸想永无后患,赵室子弟高枕无忧。就这么简单。”

      

      那人笑了笑,又问道:“就不能坐下来,喝着酒,好好说?”

      

      赵铸摇头道:“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赵铸能穿这件衣服的原因。”

      

      看到那人伸手握住刀柄,赵铸只是闭上眼睛,纹丝不动,束手待毙。

      

      张高峡刚要想向前冲出,她被赵铸一把死死攥住手臂。

      

      脸色苍白的她五指松开,长剑颓然坠地。

      

      是啊。

      

      一座京城,数百位高手,整整三万铁甲,都不曾拦住他,她张高峡又如何阻挡?

      

      她同样闭上眼睛,只是双手都握住了自己男人的手臂。

      

      不知何时,她仿佛察到皇帝陛下向后踉跄了一下,好似被人一拳锤在胸口。

      

      她猛然睁眼,转头后只看到赵铸一脸茫然,却毫发无损。

      

      而那个人收起拳头已经转身离去,轻声道:“以后善待北凉,我会在京城以外的地方看着你的,小乞儿。”

      

      那个男人和那位白狐儿脸,一掠而逝。

      

      赵铸低下头,哽咽道:“小乞儿错了,真的错了……”

      

      除了她,已经无人听。

      

      ……

      

      江湖从此去,一蓑烟雨任平生。

      

      此生转身后,也无风雨也无晴。

      

      金戈铁马。

      

      写意风流。

      

      慷慨激昂。

      

      波澜壮阔。

      

      浩然正气。

      

      书声琅琅。

      

      珠帘叮咚。

      

      天下太平。

      

      ……

      

      京城外,两骑远行。

      

      一场鹅毛大雪纷纷落人间。

      

      白狐儿脸问道:“不后悔?”

      

      青衫徐凤年微笑道:“只为北凉问心无愧。”

      

      白狐儿脸满脸怒意,“可是你让我很失望!”

      

      徐凤年脸色温柔,转头笑问道:“那怎么办?”

      

      白狐儿脸冷哼一声,没有看他,破天荒有些脸红,用天经地义的语气说道:“徐要饭的!你做我的媳妇!”

      

      徐凤年朝她伸出大拇指,“技术活儿!本世子殿下,必须赏!”

      

      白狐儿脸伸了个懒腰,嘴角偷偷翘起,气乎乎道:“可是我的媳妇的媳妇,有点多啊。让我数数看,姜泥,陆丞燕,王初冬,红薯,青鸟,裴南苇,呼延观音……”

      

      她一直数下去,怎么感觉就没有个尽头?

      

      某人抬头望天,“咦?好大的一场雪啊!好像跟当年咱们刚遇见的那次,差不多大小。”

      

      她忍住笑意,也跟着抬起头,轻声感慨道:“是啊。”

      

      大雪之中。

      

      比起当年的一把绣冬,一把春雷。

      

      如今多了一柄凉刀。

      

      雪中的江湖,以他们而起,又以他们而终。

      

      善始且善终。

      

      最终章小二上酒

      

      有座小镇,大概是逃过偏远的缘故,早年逃过了那场春秋硝烟,这次竟然又逃过了这场中原战火,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那种演义小说中的铁骑阵阵,说书先生嘴里的那种铁甲铮铮。

      

      随着太安城那边的尘埃落定,乱世气息骤然而去,更加恢弘的盛世气象骤然而至。

      

      对于这座小镇而言,最直观浅显的景致,便是去那栋兄弟楼喝酒听书的客人越来越多,最终人满为患,有些恰好囊中羞涩的客人,便借坡下驴地跟酒楼掌柜伙计说他们不在乎位置,在门槛喝酒便是,反正也不耽误听说书先生说故事。

      

      方圆百里都晓得这栋酒楼的招牌,不是什么稀罕的醇酒佳酿,也没有什么卖酒撩人的动人妇人,而是酒楼里的那位年迈说书先生,独坐大堂中央,四面皆酒桌。

      

      老人坐在一根小凳上,身边摆放一张小桌,桌上一块惊堂木,搁两三壶酒,一只大白碗,一碟花生米,仅此而已。

      

      这一天晌午过后,等到饭桌客人都撤去菜肴盘碟,换上了大小各色的酒壶酒坛酒碗,说书先生从后堂缓缓走出,老人离着那张桌子还隔着二十多步远,根本就是尚未开口,就已经引来整栋酒楼上下两楼震天响的喝彩声。

      

      老人高高举起双手紧握的拳头,向四方致意,酒楼内的大声喝彩,更是此起彼伏,好一个热闹喧沸。

      

      讨尽了便宜的说书先生大袖摇摆,高人十足地坐在那张小凳上,一番故作模样地正衣襟而危坐,这才伸手抓起那块惊堂木,重重一敲桌面,朗声道:“上回最末,说到了第二场凉莽大战在即,十八位中原大宗师联袂而至!”

      

      老人又是一拿一放,惊堂木再次猛然敲桌,老人中气十足地沉声道:“千秋兴亡,军国大事,最费思量!最费思量!”

      

      就在此时,有听客扯开嗓门高声笑问道:“上回最后你这老头儿,卖了个关子,说那位江湖人称汴京居士的张飞龙,张大侠,向咱们北凉王讨教了如何与仙子女侠们打交道的学问,北凉王到底是咋说的啊?!咱们都等着呢!大伙儿,你们说是不是啊?”

      

      酒楼上下,几十桌客人,齐齐轰然应诺。不少将刀剑搁在桌面上的江湖豪客,都开始喝倒彩,许多年轻游侠儿更是使劲吹口哨。

      

      说书先生显然早已熟稔此等情景,老神在在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跐溜一声,津津有味。事实上在每回说书的尾声,卖关子抖包袱一事,本就是这栋酒楼掌柜手把手传授给老人的压箱底绝学,吊足了听众胃口,才能有回头客嘛。

      

      老人悠悠然放下酒碗后,笑道:“若是你们不提及,老夫还真给忘了这一茬,莫急莫急,容老夫缓缓道来!这人跟人打交道啊,是一门学问,若是初出茅庐的江湖少侠结识那些高高在上的漂亮仙子,就更是大学问喽。世间仙子女侠分两种,一种是大雪坪徽山紫衣、金错刀庄主童山泉之流,她们终究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恐怕任你走遍大江南北,闯遍了江湖,也还是可遇不可求,老夫就不提如何打交道了,还有一种呢,嗯,

      

      当初北凉王正是这般传授张飞龙张大侠的,北凉王他老前辈是这般说的,诸位可要竖起耳朵听仔细喽!这等金玉良言,过了这村就没那店……”

      

      得,看那老头子侧身拿酒碗的破架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咱们又得该掏钱了。

      

      果不其然,有两位相貌清秀的酒楼卖酒小娘,就已经在酒桌间隙之中姗姗而来,倒是不求钱,而是端着一块木板,搁着十几壶价格不菲的好酒,也不求人购买,谁爱喝酒便自行拿去。

      

      最开始酒楼玩弄这把戏的时候,没人愿意接招,只是扛不住老说书先生没人拿酒就死皮赖脸耗着不说书啊!

      

      如今酒楼客人早已见怪不怪,也懒得计较那点碎银子了,掏腰包呗,还能咋的,反正来这里的大爷们也不差这点钱,何况今天你拿酒,明儿他破费,后天再换人打肿脸充个胖子,卖酒的买酒的,到底都还算满意。

      

      不过要说这酒楼老板也真是够缺德的,这种软刀子割肉的损招也想得出来!

      

      好在酒楼也足够聪明,拿捏人心得很准,这种事,晓得讲究一个事不过三,一般只是开头来一次结尾来一次,倒是没惹人厌烦,久而久之,就成了个酒楼不成文的规矩,甚至成了这里的特色之一。

      

      两位小娘端着的二十多小壶酒,很快就给客人取走拿光。

      

      说书先生随即继续说道:“那位西北王爷对咱们张大侠说了,和那些装模作样的假女侠伪仙子,过招其实挺好玩的。按照那位藩王的说法,首先啊,切记切记,你绝不能未战先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就觉得那些仙子女侠是天经地义的高人一等!你要告诉自己,眼前那些女子再美艳动人,再孤傲清冷,她们也是要吃喝拉撒的,也是要去蹲茅坑的!吃了葱蒜鱼肉啊,也是要放臭屁的!”

      

      先是满堂愕然。

      

      然后便是震天响的喝彩。

      

      此言,的确让人只觉得醍醐灌顶啊。

      

      二楼,围栏上趴着一个满脸笑意的男人,左手边踮脚站着个小丫头,右边蹲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两个孩子腰间都悬佩了一把小木剑。这个男人正是这栋酒楼的掌柜,他曾经是这里的店小二,当了没几年伙计,很快就从老掌柜那里把整栋酒楼都给盘了过去,这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蒸蒸日上,据说已经去了州城那边买宅子养老的前任掌柜,今年开春仅是拿到手的去年分红,就有小三百两银子!这位新掌柜的,这两年可是这座县城小镇的大红人,厉害着呢,跟许多有秀才功名的读书老爷们都关系好得很,要不然县令和主薄这么大的父母官,能隔三岔五就来这儿喝酒?别的酒楼,请得动这两尊大菩萨?花钱求都没辙!

      

      一位秀气温婉的妇人轻轻来到男人身边,牵起女儿的稚嫩小手,等到男人转头笑望向自己后,她瞪了他一眼,然后自己忍不住笑起来,略带埋怨道:“孩子们都听着呢!”

      

      男人挠挠头,“也不是啥坏事,听了就听了,团团和圆圆也听不懂的。”

      

      不曾想男人脚边蹲着的小男孩抬起头,拆台道:“爹,蹲茅坑有啥听不懂的?”

      

      小男孩给他娘瞪了一眼,做了个鬼脸,迅速缩回脑子,继续乖乖看一楼的热闹。

      

      这股天生的伶俐劲儿,肯定随他爹。

      

      妇人放低声音笑问道:“这话,能是那位西北王爷亲口说的?该不会是你随口胡诌让刘老先生骗人的吧?”

      

      男人笑道:“西北那位王爷有没有说过,我一个小老百姓哪里知道。不过我那个混江湖的兄弟,当年是真这么说的。”

      

      妇人无奈道:“听你念叨了这么多年,也不见他来咱们这儿做客啊。”

      

      男人眼神清澈,道:“会来的!他混得再好,也会记得我这个兄弟。混得再不好……就更应该来我这里,不差他吃饭喝酒睡觉的地儿!”

      

      男人突然有些忐忑,小声道:“媳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到时候可不许嫌弃我兄弟,我这辈子就这一件事……”

      

      妇人有些生气,“瞎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吗?!”

      

      男人笑脸灿烂,笑得眯起眼,“我就知道!天底下所有的女子,就数我媳妇最好了!”

      

      她没好气道:“孩子都在呢,也没个当爹的样。”

      

      男人脚边那个小男人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学着他爹的那句口头禅感慨道:“当下很忧郁啊!”

      

      男人哈哈大笑,妇人伸手轻轻拧了一下他的手臂,“瞧瞧,都是跟你这个当爹的学的。”

      

      小女孩怯生生说道:“爹,自从刘爷爷喝醉说过一次后,团团最近逮着人就问‘裆下’是哪儿?”

      

      这一下,妇人拧肉的手劲可就大了。

      

      男人呲牙咧嘴,转身弯腰就打赏了自己儿子一个板栗,“都是跟你小年叔叔学的坏!也不晓得学爹的好!”

      

      小男孩抱住脑袋,仰起头,委屈道:“爹,小年叔叔到底什么时候来啊,他什么时候带着我那个未过门的媳妇啊,我都想媳妇好多次了!”

      

      妇人忍俊不禁,有些想生气,可如何都生不起来。

      

      自己男人信誓旦旦说过,他跟那个在江湖上闯荡的好兄弟,当年很早就定了娃娃亲,不管以后谁混的更好更坏,这门亲事跑不掉。她倒是没太当真,毕竟知道自己男人虽然对谁都和和气气,其实骄傲着呢,可不是谁都能让他这么久一直念念叨叨的,哪怕是跟县令主薄老爷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不管喝酒的时候怎么一见如故,怎么滴水不漏,回过头后,自己男人根本就没把那些戴官帽的人不当回事,倒是有几位在县衙兵房当差的中年人,自己男人与他们喝酒,更真情真心许多。所以她反而有些担心,自己男人那么心心念念的兄弟,那个她和两个孩子只知道叫“小年”的男人,肯定不简单,而两人分别了这么多年,就算有朝一日还能再聚,那个人还能像当年两人最落魄的时候,与自己男人这般珍惜当年那段兄弟情谊吗?如果那人混得很好,甚至是混出大出息大名堂了,还能继续把她的男人当兄弟吗?如果不能,自己男人那得有多伤心啊。所以她既希望那个人来找自己男人喝酒,称兄道弟不醉不归,同时又很怕那个人果真来了这里,却只带给他们刘老先生说书时所谓的物是人非。

      

      男人听到自己儿子童真童趣的抱怨后,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咧嘴笑道:“儿子啊,爹跟你保证你将来的媳妇,是这个!”

      

      男人狠狠伸出大拇指。

      

      小男孩将信将疑,小声嘀咕道:“可别像隔壁街上的小杏子就好,要不然到时候我就带着木剑离家出走,自个儿闯荡江湖去了。”

      

      那个最喜欢纠缠自己的小杏子啊,可真不小,胳膊都能有他腿那么粗!

      

      男人笑了笑,“臭小子,还离家出走!你舍得爹娘?”

      

      小男孩一脸惊讶道:“我中午去小镇外的河边闯荡过江湖,晚上就回家吃饭的呀!”

      

      他妹妹探出脑袋,她手指抵住脸颊,朝哥哥做了个鬼脸。

      

      男人和他媳妇相视一笑。

      

      她突然笑问道:“怎么咱们酒楼不卖那种绿蚁酒了,你这么会做生意的人,也会跟银子较劲?”

      

      男人摇头道:“不卖了,我怕一个忍不住嘴馋,自个儿就喝上了。我啊,等小年下次登门,给我带绿蚁酒喝!”

      

      妇人笑道:“好好好,我先去灶房那边忙去了,团团圆圆你帮忙看着点。”

      

      男人点头柔声道:“辛苦媳妇了,我今儿就偷个懒。”

      

      她笑着离去。

      

      她有些心酸,她有什么辛苦的,这栋酒楼里里外外就数她男人最辛苦,一年到头都是如此,以前当酒楼伙计就累,如今当了掌柜的也没一刻闲着,以前是为了娶她,如今是为了她和俩孩子。小镇上很多别家妇人,都是恨不得她们惫懒的男人多劳作些,别那么游手好闲成天瞎逛荡。可到了她这里,她是恨不得自己男人能够真的歇息一天,能够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可他每次都点点说是,可每天依旧起早摸黑,每天都逢人便笑,事事都不省心不省力。

      

      嫁给这个男人,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不能嫁得再好了。

      

      楼下的那位说书先生,依旧没有进正题,说那场荡气回肠的西北关外凉莽大战,而是已经说到西北藩王在他仍是世子殿下时的一番精彩点评,说当那纨绔子弟,也是技术活儿,也分三六九等,最末流的,只会带着恶奴恶狗欺男霸女,稍高一筹的,是鲜衣怒马,佩剑腰玉手持扇,看上漂亮姑娘,故作玉树临风,装着人模狗样。然后第三等的纨绔子弟,就要开始死记硬背一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最不济能够在女子面前,生搬硬套的吟诗作对,不会动不动就跟人说我老子当什么官我爷爷麾下有什么兵马,丢人现眼。而第二等的膏粱子弟,就更为难得了,不但要出口成章,还要着实会一些江湖把式,以及要极为熟稔英雄救美,就算美人没有落难,也要让制造麻烦!别不舍得砸银子雇人演戏,切记出手退敌之际,那些地痞流氓飞出去的姿态,绝对不能千篇一律,必须是倒飞出去、横飞出去、侧飞出去,样样都得有!至于世间头等的纨绔,呵呵,那就如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大宗师,同样属于不世出的风流人物了,那些女侠仙子遇上这种人,那就是积了七辈子的德,倒了八辈的霉!从此深陷不可自拔,往死里打她们,都赶不走。

      

      说书先生唾沫四溅地说到这里,竟是被自个儿给感染了,那份意气风发,仿佛自己就是这种纨绔行当里的祖师爷了,大口喝了口酒,伸出一根手指,啧啧道:“举个例子,达到这种境界的纨绔,只给女人看到钱,却绝对不给她们花钱!让她们瞧见了那金山银山,却偏偏不给她花钱一颗铜钱,嘿,说不得女子们还要心甘情愿倒赔钱呢。”

      

      酒楼无数人心神摇曳。

      

      有人突然大声道:“世上真有这般憨蠢的女侠仙子?赔了人还他娘的倒贴钱?老子第一个不信!”

      

      说书先生挑了挑眉头,斜眼瞥去,“老夫不说其他人,只说那句‘十年修得宋玉树,百年修得徐凤年’,你服气不服气?!且不说那位进入京城礼部衙门当大官的宋家玉树,就说后者,女子遇上了,还能傲气?!”

      

      那人顿时吃瘪哑然,想要反驳却无从说起。毕竟他是酒楼的常客,听多了有关那位西北藩王的传奇故事,钦佩艳羡皆有,当然后者更多,酒楼老人很多说书,这人往往就很容易将自己代入其中,自然不愿在某种意义

      

      上否定了自己。

      

      二楼,酒楼掌柜的蹲下身,一把抱过一个孩子,低声笑道:“团团,圆圆,爹跟你们说实话啊,以前爹走江湖的时候,也是有位女子诚心诚意喊你们爹,喊你们爹一声‘公子’的。她虽然不是鼎鼎有名的仙子女侠,不过她可比江湖上所有的女侠仙子都厉害多了,所以也只有你们小年叔叔,才配得上她。那样的好姑娘,嗯,爹觉得也就比你们娘亲稍稍差一些了。团团,你长大以后要是还想着当大侠,有本事就给爹找那么个姑娘来咱们家当儿媳妇。”

      

      小男孩皱眉一本正经道:“爹,我已经有没过门的媳妇了,我可不喜欢沾花惹草!娘也说过,好男儿对姑娘,都要一心一意的!”

      

      男人放低嗓音,“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你娘当然没说错,可是天底下的好姑娘,一般都爱慕英雄好汉,你想啊,她喜欢你,你却不喜欢她,那姑娘得多伤心,对不对?”

      

      孩子陷入深思,在未过门的小媳妇和未见面的好姑娘之间,天人交战。

      

      小女孩气乎乎道:“爹!我要告诉娘亲去,你让团团喜欢好多个姑娘!”

      

      小男孩翻了个白眼。

      

      男人顿时脸色大变,咳嗽几声,对儿子语重心长道:“儿子啊,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听你娘的,专心专意只对一个姑娘好!就像爹这样,知道不?!要是敢不听话,爹就打你屁股,打得你屁股开花!你娘拦都拦不住!”

      

      小男孩重重叹了口气,得嘞,没戏喽,喜欢自己的好姑娘还没见着面,就没啦。

      

      他倒不是不怕自己爹,可温柔娘亲每次板起脸教训人的时候,他是很怕很怕的。

      

      楼下的说书先生喝过了一口酒,笑眯眯道:“归根结底,要想拳打女侠脚踢仙子,简单的很,只要你们啊,长得能有那位西北藩王一半英俊,即可!”

      

      酒楼内顿时嘘声四起。

      

      老人猛然间一拍惊堂木,吓得措不及防的酒客们一惊一乍。

      

      “老夫最先曾言,千秋兴亡事,最费思量!我等市井巷弄的老百姓,升斗小民而已,既非帝王将相,也非黄紫公卿,不思量便不思量了。可终究有些不幸人啊,却不得不舍生忘死,挡在那里,一步退不得!”

      

      “他们也不愿退!”

      

      满堂寂静。

      

      说书先生将那故事娓娓道来。

      

      说那边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说那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说了那位南疆龙宫客卿嵇六安身死之时,说那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说了那武当大真人俞兴瑞慷慨战死之时,身中北莽箭矢十二枝。

      

      说那北莽攻城昼夜不息,城外草原大军密密麻麻如蝗群,墙上蚁附攻城触目惊心,拒北城内外战火通明,死战不休。

      

      说到拒北城那场攻守大战,从祥符三年初秋,一直持续到祥符四年的入夏。

      

      老人的语气始终不显得如何激昂,并未刻意渲染那份惨烈悲壮,只如一位上了年纪的街坊邻居在诉说着不轻不重的家长里短。

      

      这位说书先生略作停顿,喝了口酒,放下碗后,像是在询问众人,又像是在扪心自问:“咱们老百姓啊,不知庙堂高低,不知江湖身前,不知沙场生死,可到底还是晓得人心冷暖的,对吧?”

      

      老人骤然提高嗓音,“不思量!自难忘!”

      

      看客听众们给惊吓得随之一震。

      

      然后老人说那北凉铁骑甲天下,凉刀锋向所指,势挟风雷,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说那拒北城第二次攻守战,北莽蛮子狗急跳墙,连半壁江山的南朝西京也几乎双手奉送给了流州铁骑,仍是试图攻破那座西北边陲第一雄城。

      

      说那两禅寺的白衣僧人,在那个时候,李当心一袭雪白袈裟,独自站在拒北城外。贫僧由南往北去,成佛不成佛,且放下。如来佛佛如来,有将来有未来,究这生如何得来?贫僧李当心,原来已过来如见如来。

      

      说那此役尚未结束,北凉寇江淮、谢西陲、曹嵬、郁鸾刀和昔年北莽冬捺钵王京崇,五位当世名将就联手攻破了北莽南朝的中枢西京。

      

      说那蓟州将军杨虎臣、河州将军蔡柏与蓟州副将韩芳三人,三支骑军毅然合拢,与幽州仅剩骑军一起由河州边境北入草原,与流州铁骑左右夹击,将那从拒北城撤退的北莽蛮子大军,来一个漂亮至极的瓮中捉鳖。

      

      说那一战过后,重冢柳芽茯苓三座军镇,皆已城破人战死。说那锦鹧鸪周康三次亲身上阵,最终死于沙场,副帅李彦超接过虎符,右骑军最终只剩不足八千骑而已。怀阳关内的数万北凉边军,战至最后,竟是不足两千人,城内城外皆是尸体。入冬之后,鲜血结冰,遥遥望去,怀阳关宛如一座赤红关隘。北凉王亲率一万大雪龙骑军,直接绕过溃败的北莽主力大军,长途奔袭,火速驰援怀阳关,只见那北凉都护褚禄山坐在尸骨累累的城墙走马道之上,手持凉刀拄地。

      

      说书先生停下言语,低头慢饮一口烈酒,闭上眼睛,有几分微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酒楼的街道上,烈日炎炎,有条黄狗趴在地上,它耷拉着脑袋,吐着舌头。

      

      太平犬。

      

      楼内老人高高拿起那块惊堂木,就在众人都做好了准备听闻那一声拍案声响,不料老人只是轻轻放下,大笑道:“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这方天地,群雄逐鹿,硝烟四起,处处大战如火如荼,我辈百姓恰逢乱世,何其不幸!我辈百姓能遥闻那边境大捷,连连报给我中原,又是何其幸运?!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老人倒了满满一碗酒,举起后朗声道:“诸位看官听客,可否与老夫我共饮一大碗?!喝了这一大碗太平酒!”

      

      一楼之内,无数声音大笑着豪迈响起话语,“且共饮!”“喝便喝,怕了你这老儿?!”

      

      老人哈哈大笑,使劲抹了抹嘴角,重重拍下酒碗,“说过了沙场,容我老调重弹,回头再说一说那沙场上的江湖……女子!”

      

      “有位天下第一却不知姓名的刺客姑娘,手刃了北莽宝瓶州持节令!”

      

      “咱们的武林盟主,大雪坪徽山紫衣差一点,只差一点,便在百万大军丛中取了北莽太子的首级!”

      

      “有位目盲女琴师,世间指玄第三人!”

      

      “那位逐鹿山教主,白衣洛阳,在第二次拒北城守城中,最后关头,她一人便守住了正座东墙!”

      

      “某位朱袍女子,在北莽大军之中潇洒穿梭,如入无人之境!”

      

      “吴家剑冢的女子剑侍,背负一柄名剑素王,次次身先士卒,被北凉王笑称为当是我凉州白马女校尉!”

      

      老人欢畅大笑,高声问道:“谁说我中原女子,只会躲在闺阁涂胭脂?谁说女子命贱不如草?”

      

      酒楼内女子并不少,零零散散怎么都有二三十人,听到这里,竟是比男儿还豪气了,几乎人人都举杯举碗痛饮,甚至还有几位气概非凡的女子,直接拎起酒壶就喝!

      

      满堂喝彩。

      

      趴在二楼的酒楼掌柜也忍不住拍掌叫好,大声道:“今日女侠喝酒,一律不收钱!”

      

      如此一来,更是大声叫好。

      

      有个魁梧汉子仰起脑袋望向二楼,捏着嗓子尖声问道:“掌柜的,那我今儿先当回娘们,中不中?”

      

      酒楼掌柜愣了愣,爽快笑道:“就冲你这份不要脸的本事,像我兄弟!放开了喝,不收你银子,我就当请你喝了!”

      

      他赶紧大声道:“其他人就甭想了啊!我这拖家带口的,可不容易!”

      

      这个男人身边蹲着的他儿子猛然起身,一手按住木剑的剑柄,急急忙忙大声道:“对!我爹总说我以后出门行走江湖的盘缠,都在酒钱里头呢!可不能人人都白喝酒!”

      

      笑声不断。

      

      说书先生找机会给掌柜圆场,马上转移话题,一拍惊堂木,故意问道:“可有人听说一句话?天不生你李淳罡,剑道万古如长夜!”

      

      酒楼内果然重新被吸引视线,事实上这句话在江湖上的确有所传闻,但流传不算太广,毕竟新的江湖,是祥符十四魁我独占三魁的轩辕青锋领衔的那座崭新江湖,十大宗门也好,四方圣人十大散人也罢,加上每年都有层出不穷的仙子公子,而且之前数年一直战乱不断,对于这句有关春秋老剑神的名言,尤其是这座小镇附近的酒客,实在是有些生疏,若非这位酒楼说书先生多次顺带提及过,恐怕早已无人知晓内幕,毕竟李淳罡王绣在内的春秋四大高手,隔着好几个辈分的那一代老江湖,真的很遥远了。

      

      说书先生笑问道:“这位剑道老神仙曾经万里借剑给过新剑神邓太阿,那么老夫就要忍不住问了,若是天不生你邓太阿!咱们这人间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有点高,有点远,所有让人有点懵。

      

      事实上有关这位桃花剑神在拒北城关外战场,到底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举措,中原江湖这边一直没有怎么听说,仿佛那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关外宗师大战,身为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邓太阿,表现反而最是籍籍无名。

      

      就在所有人都被吊起胃口的时候,老人笑眯眯缓缓拿起惊堂木,只是不等老人拍案,就有人笑骂道:“狗日的刘老夫子有存心坑人不是?稍等!别他娘的来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老子今天就要听到答案,只要你现在肯说,我郭春鹰就买你们酒楼最贵的酒,十坛!”

      

      “豪气!”

      

      “真英雄!”

      

      “儿孙满堂,必须的!”

      

      “咱要是个娘们,早就给郭好汉暖被窝了!”

      

      身材高大的郭春鹰站在原地,双臂环胸,看似豪气干云,其实正在心里偷着乐呢,琢磨着只有十坛是不是喊少了?

      

      他是当地出了名的游侠儿,的确仗剑走过江湖,见识过好一些大侠仙子,当然了,都是远远看见过而已,属于他一眼就能认出他们,他们瞪大眼睛也不认识他郭春鹰。

      

      郭春鹰最值得自负的一件事,那就是早个四五年,去过剑州的徽山大雪坪,回来之后,逢人便说那座缺月楼是如何高耸入云,那位徽山紫衣是如何一夜观雪悟长生,好似他当时就蹲在那位女子盟主身后,真相则是郭春鹰徽山是去过了,但是跟绝大多数江湖人如出一辙,都是止步于牯牛大岗以下,那座名动天下的缺月楼,倒是还真能够远眺而得。

      

      就在此时,酒楼掌柜的大声道:“十五坛,郭英雄,有没有这份英雄气概啊?!”

      

      郭春鹰好不容易压下翘起的嘴角,故意冷笑道:“十五坛算什么?二十坛!你们酒楼随便挑个二十桌客人,每桌一坛!”

      

      原本蹲在阶梯上的一个店伙计立即高声道:“得嘞!二十坛上好的江南花雕!”

      

      刘老夫子顿时有些犯愁,当下裆下都很是忧郁啊,他哪里知道没了桃花剑神邓太阿人间会咋样,在老人看来,还不是该咋样就咋样?还能咋样嘛?!他的初衷是随便抛出一个有嚼头的包袱,等到酒客散去,大可以跟掌柜的讨教答案,要知道他每日的说书内容,可都是事先酒楼掌柜给出的详细脉络,他不过是在细处雕琢润色而已。就在年迈说书先生偷偷望向二楼,希望掌柜能够帮他从坑里刨出来的关键时刻,酒楼外头的青石板街道上,传来一阵急促如夏日暴雨的清脆马蹄声。

      

      听着像是在酒楼外停马了?

      

      这马匹,在他们这山清水秀却也见识短的地方,那可绝对是稀罕物,小镇方圆百里,恐怕就只有那座半荒废的小驿站才瞧得见,而且那三两匹也瞧着老劣干瘦。之外连镇上县衙都没有,只有前些年大仗最紧张的时候,听说邻居那座大县城外头才有一股骑军经过,十数骑而已,是很后面才知道那是昔年燕敕王麾下的斥候侦骑,瞧见过那十数骑的家伙,据说与人说话的时候,嗓门都要大几分,腰杆子直得比山上竹子还直。很快就有店伙计小跑出酒楼,顿时瞪大眼睛,满脸匪夷所思,还真有那种骑得上马的豪客来咱们酒楼喝酒啦?

      

      店伙计数了数,刚好一只手,总计五骑。

      

      那五人翻身落马后,也没拴马的意思,就直奔他们酒楼大门走来。

      

      然后店伙计咽了咽口水,说不出话来了。

      

      不敢说。

      

      因为那拨客人,个个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啊。

      

      居中一人,一袭青衫而已,脖子上骑着一个漂亮女孩。

      

      他笑脸灿烂,抬头望着那块“兄弟楼”的金字匾额,自言自语道:“这字……可真难看,小地瓜,比你爹差远了,对不对?”

      

      小女孩把尖尖的下巴搁在男人的脑袋上,缓缓道:“兄!弟!楼!唉,这酒楼的名字可真不好听。”

      

      男人笑道:“好听得很!所以字写得这么鬼画符,我就忍了!”

      

      男人左边,是一位腰佩双刀的白衣女子……男人?总之雌雄莫辨,俊美非凡。

      

      男人右边,是一位背负紫色长匣的女人。店小二没啥世面,只是觉得自己虽说没见过江湖上的女侠仙子,可眼前这两位,肯定比所有江湖仙子女侠加在一起,还要好看!

      

      男人身后,跟着一位脸色微微冰冷的青衣女子,总算没有长得那么漂亮到吓人,可这也是相对而言。

      

      酒楼伙计鼓起胆气,颤声问道:“几位客官,这是来咱们兄弟楼喝酒?”

      

      男人微笑问道:“难道不卖酒,只能吃饭喝茶?”

      

      酒楼伙计尴尬道:“不会不会。”

      

      男人挥手笑道:“不用管我们,小哥你忙你的。”

      

      酒楼伙计如释重负,又很是失落,再顾不得什么,低头小跑回酒楼。

      

      这一行人跨入酒楼门槛后,酒楼大堂很快就寂静一片。

      

      为首青衫男子环顾四周,然后抬起头,望着那个呆若木鸡的酒楼掌柜,嘴角翘起,高声喊道:“姓温的店小二!”

      

      这一行人的出现,本身就是最大的奇怪光景,所以当这个英俊风流的男人喊话略显古怪,就没有人计较了。

      

      不但是一楼大堂三十张酒桌客人,就连二楼十数张酒桌客人也都纷纷起身,站在栏杆俯视这拨瞎子也看得出的……贵客。

      

      原本一直懒洋洋趴在围栏上的酒楼掌柜,不知何时已经挺直腰杆,不知为何眼眶有些泛红,听到楼下大门口那个男人的喊话后,嗓音沙哑道:“在。”

      

      男人身边的那对孩子,都仰起脑袋,有奇怪为什么他们爹会这么“不好客”了。

      

      那人又大笑问道:“有无美酒?”

      

      二楼的酒楼掌柜深呼吸一口气,“有!”

      

      那人接着问道:“有无好肉?”

      

      二楼,那个已经离开江湖很久的瘸腿男人,扯开嗓子回答:“有!”

      

      那人略作停顿,问道:“有无木剑?”

      

      曾经狗刨走过江湖,也曾经在京城赢得过温不胜这个偌大名号的男人,咧嘴笑道:“没了!”

      

      楼下男人哦了一声,高声道:“那有无……兄弟?!”

      

      早已不是什么木剑游侠儿的酒楼掌柜,这个落魄离开那座江湖、然后在家乡娶妻生子的温华,抬起那条还没有折断的胳膊,挡在自己眼前,好像是不希望所有客人看到他的模样,用带着压抑的哭腔,笑道:“还有。一直有的!”

      

      小女孩担忧喊道:“爹?”

      

      男人胡乱一抹,放下胳膊后,开心笑道:“没事没事,爹是高兴的……你们那个小年叔叔,来咱们家了……走走走,跟爹一起下楼!”

      

      他牵起女儿的手,儿子则轻轻扯住他另外那只袖管,三人一起快步下楼。

      

      酒楼门口,被男人昵称为小地瓜的小女孩,帮她爹轻轻伸手抹去他脸上的“酒水”,叹气道:“爹,真不是我说你啊,虽然你说过大丈夫的这玩意儿,不是那啥眼泪,得称为‘酒水’才对,可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太丢脸了吧?”

      

      男人默不作声,只是望向那个带着俩孩子朝他们走来的家伙,一瘸一拐。

      

      虽然早就知道,可是当他真的看到这一幕后,他低下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等到那家伙走近后,他抬起头,笑问道:“姓温的,腿瘸了?咋整的?大街上调戏良家,给拾掇的?”

      

      “小事,都不算事儿!”

      

      “啧啧,你不是说有兄弟吗?也不管你,我看那家伙真不咋的。”

      

      “可是我的兄弟,当过天下第一,用过我的剑招,打得拓拔菩萨抱头鼠窜!你有这样的兄弟吗?姓徐的,全天下你能给我找出一个来?半个都算你本事!”

      

      “这倒是真没法子找得到了……可见我运气不如你,我的兄弟不如你的兄弟嘛。”

      

      “呦,姓徐的,脸皮跟当年没啥两样啊。”

      

      “可是你不一样了。”

      

      在姓徐的说出这句话后,温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翻了个白眼,把两个躲在自己身后的孩子先后轻轻拽在身前,又先后拍了拍两颗小脑袋,“儿子,叫温良,女儿,叫温秀,小名团团圆圆,喜庆得很!团团,圆圆,喊徐叔叔,不喊也没关系。”

      

      两个孩子明显都有些好奇和害怕,还真……不喊了。

      

      好像这就有些尴尬了啊。

      

      温华挠挠头,这给闹的。

      

      徐凤年伸出手指,指了指坐在自己脖子上的闺女,“我女儿,徐念凉,绰号小地瓜,喜欢疯玩,所以晒得有些黑。对了,小地瓜,喊温大侠。”

      

      皮肤微黑的小地瓜比起当初的那块小黑炭,其实已经白了许多,她快速在自己爹耳边窃窃私语,疑惑问道:“爹,不是应该喊温叔叔吗?怎么要我喊温大侠啊?”

      

      徐凤年小声解释道:“那家伙最好面子,喊温大侠比喊温叔叔更管用,等下咱们能不能白吃白喝,就靠闺女你了。”

      

      全部听在耳朵里的温华嘀嘀咕咕骂了一句娘,不再理睬这个姓徐的王八蛋,抬起头,笑道:“小地瓜?长得真俊,肯定随你娘亲,得亏全部像你娘,要是随你爹一点半点的,以后可就真要悬乎了。”

      

      小地瓜没听她爹的,笑着喊道:“温叔叔!”

      

      温华听到后笑得合不拢嘴,连忙点头道:“乖!真乖!”

      

      徐凤年无奈道:“对了,我身边这两位呢……你就喊嫂子吧,记住喽,不分大小的啊,喊错了,自己收场!我可是天大地大媳妇最大,只会帮着揍你。”

      

      温华先骂了一句滚蛋,然后望向她们,一本正经道:“弟媳妇们好啊!在下姓温名华,曾经绰号太多,且不去提,如今不幸正是姓徐的兄长,的确是有些家门不幸,哈哈,以后我这个不成材的小弟,就麻烦两位弟媳妇多照顾了,别看不上他,就真算看不上,也行,勉强将就着过日子得了,既然不小心嫁了,就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嘛。”

      

      徐凤年刚放下小地瓜,听到这鬼话连篇后,忍不了啊,作势要抬脚踹人。

      

      温华心有灵犀地同样抬腿,只不过显然这个男人在那一刻,忘记了自己瘸腿了,顿时就要踉跄跌倒。

      

      徐凤年迅速踏出两步,扶住他的肩膀后,轻声道:“姓温的,对不住了。”

      

      温华不以为意,嫌弃道:“滚滚滚,这话老子不爱听,还想不想喝酒了?!”

      

      不等徐凤年说什么,温华转身大声道:“今儿我这酒楼,所有人喝的酒,都算我请客!”

      

      只是很快温华就被徐凤年挽臂捂住嘴巴,哈哈笑道:“诸位英雄好汉女侠,别当真别当真!咱们姓温的说酒话呢,天底下哪有到了酒楼喝酒不需要掏银子的道理!根本没有这样的道理嘛!”

      

      等到徐凤年松开手臂后,温华跟着厚颜无耻道:“喝高了,哈哈,喝高了。”

      

      惹了众怒的温华识趣地亡羊补牢,“不过今儿酒楼的酒水,一律八折!”

      

      这还差不多。

      

      然后温华给说书先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说书,随便说便是。

      

      最后温华领着徐凤年一行人走上二楼,好说歹说才跟一桌客人要了张桌子,代价就是酒楼赠送给他们十坛花雕。

      

      一张桌子四条长凳,温华和徐凤年面对面各占一条凳子,温华俩孩子坐了一条,姜泥和白狐儿脸破天荒坐在一条凳子上,小地瓜挤在中间。

      

      叫温良的小男孩时不时偷瞄那个绰号小地瓜的家伙,只是他每看一次,她就立马回瞪一眼,还不忘扬起一次拳头。

      

      然后一个故意把腰间木剑轻轻放到桌上,后者就把狭长小木刀重重放在桌上。

      

      针锋相对。

      

      楼下大堂中央的老先生又开始说书,只要暂且撇下桃花剑神邓太阿那一茬,老人就十分熟稔路数了,再次渐入佳境,滔滔不绝。

      

      又两碗酒喝下肚子后,可就真有些喝高了,有些舌头打结,也说了些不当讲的话语,只不过在这远离是非的小镇,也无人当真深思,更无人上心罢了。

      

      老人说“我以桃花赊春风,试问神仙给不给?我以绿蚁买中原,敢问帝王卖不卖?”

      

      之后有人询问那位西北藩王到底去哪了,都听说是战死在了北伐草原途中,也有说是病死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但也有人说是卸甲归隐了。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感慨唏嘘道:“死了,自然是死了。你们想啊,一次次大战,光是跟拓拔菩萨,就在西域、龙眼儿平原和拒北城,接连打过了三场,更别提那些层出不穷的天上神仙了,之后更要马不停蹄率领麾下铁骑北上攻打草原,唉,咱们这位年纪轻轻的异姓藩王,积攒了太重的伤势,委实是积重难返呐,惜哉惜哉!天妒英才,一语中的啊!”

      

      二楼,徐凤年差点一口酒喷出来,瞪眼道:“这也是你教的?!”

      

      温华没好气道:“张老夫子自己瞎编的,我听着挺舒坦。”

      

      很快楼下就又说道:“功名只向马上取,脱鞍暂入酒家垆。好一个脱鞍暂入酒家垆啊!那位北凉王若是还在世,又若是能来这栋酒楼,老夫虽是一个破落书生,却也愿意对他作揖致礼,长揖不起!”

      

      徐凤年笑眯眯道:“听着挺舒坦。”

      

      温华呲牙咧嘴,“老子回头就扣他工钱!”

      

      这个时候温华媳妇小跑上楼,看到这一桌人后,她有些羞赧,一时间咬着嘴唇不知如何开口。

      

      徐凤年赶紧站起身,沉声道:“徐凤年见过嫂子!”

      

      不但是徐凤年,就连姜泥和白狐儿脸两人都站起身,小地瓜更是清脆喊道:“婶婶好!我叫小地瓜,哦不对,我叫徐念凉,怀念的念,北凉的凉!”

      

      她连忙对徐凤年施了个万福,然后对那两个能够让世间所有女人都自惭形秽的弟媳妇微笑致意,最后对可爱的小地瓜笑着柔声道:“小地瓜,你好。”

      

      小地瓜报以一个大大的灿烂笑脸。

      

      徐凤年轻声道:“嫂子请坐。”

      

      她歉意道:“我就不坐了,这就去后厨那边,给你们哥俩炒些下酒菜,手艺不好,别见怪。”

      

      她双手攥紧衣角,哪怕自己男人的这个兄弟,和颜悦色,比想象中要好相处太多,但她显然还是十分紧张,犹豫了下,看了眼转头对自己笑的男人,还是鼓足勇气对徐凤年说道:“自从认识温华起,他就一直念叨你

      

      ,他真的……这辈子除了他亲哥哥之外,就只把你当兄弟了……对不起,我先下楼了。”

      

      不等温华和徐凤年说话挽留什么,她就已经转身下楼去了。

      

      徐凤年说道:“姓温的,你能找到这样的媳妇,是这个!”

      

      他伸出大拇指。

      

      温华挺起胸膛,满脸理所当然道:“我是谁?”

      

      徐凤年嘿了一声,伸出两根手指,“可惜我啊,还是比你强一些,现在就有……”

      

      不等徐凤年得意洋洋说出“两个”这两个字眼,就只听姜泥冷哼一声,白狐儿脸更是冷冷斜瞥一眼。

      

      酒桌上只剩下刚才客人留下的小半壶酒,很快就给两人分完,徐凤年咳嗽一声,挑眉道:“姓温的,酒呢?!”

      

      白狐儿脸站起身,冷笑道:“我去拿,记得等下好好喝,慢慢喝。”

      

      徐凤年正襟危坐,如同慷慨赴死,使劲点头。

      

      姜泥也站起身,“我去后厨帮忙。”

      

      小地瓜乖巧伶俐地附和道:“我也去!”

      

      温华揉了揉女儿的脑袋,“圆圆,帮忙带路。”

      

      小女孩脸皮薄,好不容易壮胆子想要喊一声徐叔叔或是小年叔叔,没想到那个家伙对她做了个鬼脸后,到嘴边的称呼一下子就给吓没了,赶紧跑。

      

      小男孩温良是最后动身,跑出去几步后,转身喊道:“小年叔叔!”

      

      徐凤年点头笑道:“这次来得急,忘了带见面礼,叔叔下次一定补上!”

      

      小男孩使劲点头,刚转身跑出去几步,又转头喊道:“小年叔叔,我爹说喊你老丈人也是可以的!”

      

      徐凤年这下子是真一口酒喷出来了,估计就差没有一口老血了。

      

      真他娘的是百感交集啊。

      

      温华一只手捧腹大笑。

      

      喝完各自碗中最后的酒,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楼下说书先生也说到了尾声。

      

      “纵有千种风情,纵有万般豪情,与谁说?有谁听?”

      

      “世间人,纵是不舍,终有离别。世间事,纵有遗憾,且放心间。”

      

      徐凤年点了点头,转头问道:“温华,你这说书先生哪里请来的,说得真好。”

      

      温华笑道:“当年这位老夫子是偶然路过这栋酒楼,我那会儿还只是个店小二,不过听着老先生说话那股子酸劲,很像当年的你,就劝说老掌柜,给留下来了。就想着让他说一说你的江湖故事……”

      

      温华举起碗,发现没酒了,也没放下,“听着听着,就越发想着将来有一天啊,一定要让老张在咱哥俩都在的时候,我请他坐下来,然后请你请他喝一杯酒。”

      

      徐凤年也举起空碗,跟温华碰了一下,“应该的。”

      

      白狐儿脸拎来三壶酒,不算好,更不贵,但滋味够烈,仅此而已。

      

      温华在她把两壶酒放在酒桌后,一拍额头,“酒楼虽然不卖你们北凉的绿蚁酒,可我还藏着好几坛的啊。”

      

      徐凤年笑道:“急什么,先喝着。”

      

      温华点头道:“是这个理儿,咱哥俩总算到了可以放开肚子喝酒吃肉的好时候了,不用担心有了这顿没下顿,是该多喝些。”

      

      白狐儿脸没有落座,拎着那壶酒走向围栏,远远背对这两人。

      

      温华轻声问道:“过得还好?”

      

      徐凤年想了想,“还行。”

      

      温华笑道:“我过得比你好些,所以今天这顿酒,我请。”

      

      徐凤年白眼道:“何以见得?”

      

      温华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背后,“我有俩孩子,你只有一个!”

      

      徐凤年本想说比一比媳妇的数量,突然想到腰佩绣冬春雷的白狐儿脸,她就在那里站着呢,只得咬牙切齿道:“算你狠!”

      

      当说书先生不再说书说故事,酒楼上下的酒客不再续杯添酒,也就很快散去了。

      

      在喝完两壶劣而烈的烧酒后,温华起身去拿那些珍藏已久的绿蚁酒,还把那位年迈先生拉到二楼,徐凤年也起身敬了老人一大碗绿蚁酒,当时老人忙不迭起身,虽然对方让他随意,老人还是尽力喝了小半碗。

      

      老人只知道那个不算太年轻的男人,是酒楼掌柜的兄弟,大概是叫小年来着,倒是跟北凉王徐凤年都有个年字来着。

      

      老人喝过那一碗果真烫口烧肠子的绿蚁酒后,就摇摇晃晃告辞下楼去了,觉得今天喝了这么多酒,意思也到了,尤其最后承受了那个陌生男人的敬酒,觉得有些……挺值得骄傲的,至于到底为何,老人醉了七八分,不去深思,也深思不得了。

      

      这一天,徐凤年终于又喝醉了。

      

      在他走完第一趟离阳江湖后,然后回到凉州,回到那座清凉山,很奇怪,在那之后,好像就真的再没有喝醉过酒。

      

      两拨女人孩子们,就坐在二楼远处的酒桌上,从头到尾,都不去打扰那两个喝酒聊天的两个男人。

      

      徐凤年醉着说他找了个四面环山的地方,带着她们隐居。

      

      说他们都认识的李东西,和一个叫吴南北的小和尚去了江南道,小和尚说要建造一座寺庙,因为等有了庙,就有了香客,有了香客就有了香火钱,有了香火钱,就算他成不了佛烧不出舍利子,也能有钱给东西买胭脂水粉了。

      

      说他弟弟徐龙象也找着了满意的媳妇,那个叫慕容龙水的女子为了黄蛮儿,愣是从两百斤的胖子,变成了百来斤重的女人。

      

      说他一定要找到那个叫陈芝豹的家伙,不相信这个狗屁白衣兵圣真的死了,一定要当面问一个为什么。

      

      说他本来想要介绍温华一个叫赵铸的家伙认识认识,只可惜那个王八蛋太小气,连请人喝酒都不乐意,还是算了。

      

      说一个曾经名字是赵篆的家伙,跟他的媳妇在北凉道陵州安家乐业了,当了个私塾先生,挺好的。

      

      说前任武当掌教李玉斧走得不应该,不值当,哪怕那个年轻道士是为了天下苍生。

      

      说你温华是没能瞧见那万千谪仙人如雨落人间的盛况,太可惜了。

      

      说他不知道以后自己的徒弟余地龙,能不能弄真的成为陆地蛟龙,成为人间那最后一位陆地神仙。

      

      说他徐家如今改成了北凉道经略使府邸,不能带你温华去那边摆阔了。

      

      ……

      

      夜幕中,徐凤年醉得趴在酒桌上,温华也是一模一样。

      

      已是醉得不省人事。

      

      徐凤年说着不知是醉话还是梦话,“小二,上酒!”

      

      温华还是一般无二,小声呢喃,“唉!客官酒来啦~”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