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创客商业帝国
爱好可以发展成迷你帝国。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Square公司的办公室位于前《旧金山纪事报》的大楼中,这幢建筑物是20世纪工业力量的一个标志。曾几何时,巨大的印刷机日夜不停,卡车排成长龙,往来穿梭,运送大卷新闻纸。现在,《旧金山纪事报》已入暮年,印刷机淹没在历史的烟尘中,曾经的空间被网络公司和创客公司占据。
所有渴望成为创业者的创客心中都有一个英雄。这些人开始只是对某件事情充满热情,又有合手的工具,但他们没有就此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创造,抓住一切机会,最终拥有了自己的事业。在他们身后,仍能看到从地下室工作台到市场产品一路走来的足迹,以及手工制造的成果。
我要在本章介绍我心目中的三位创客英雄。首先是伯特·鲁坦和他在20世纪70年代创立的缩尺复合材料公司,这家成立于现代DIY运动初期的公司现在已经成功进军航天业。其次是一家名为BrickArms的乐高玩具配件公司,它是在热情、酷工具和互联网多重力量推动下的典型长尾效应公司。最后是硅谷最当红的公司之一——美国移动支付公司,当创客手工匠人遇见网络梦想家,就碰撞出了硬件与软件的终极组合,终有一天会改变金融业的面貌。
雄心壮志的爱好者
加利福尼亚州的沙漠小城莫哈韦是一个你一般情况下不会涉足的偏远小镇,终年狂风不断,早上还有蛇在路上晒太阳。几家小旅店基本住的都是建筑工人,他们负责在附近的岩山上立起数百个巨大的风力涡轮机,他们的皮肤因常年的日光照射变得粗糙黝黑。城里只有一家名为“麦克家”的酒吧,自动唱机播放着吵闹的重金属乐,满身文身的彪壮男人喝着啤酒,沉默寡言。大部分店铺晚上10点前都会打烊,不过如果能问对人的话,你倒是可以去看一场斗狗比赛。
不过,看看莫哈韦上空的云,地上的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在那里,在空气稀薄的沙漠中,能找到人类想象中最奇幻的机器。莫哈韦机场(莫哈韦航空航天港)是附近爱德华兹空军基地的“民用版”。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试验机在这里一飞冲天,冲破音障、达到大气极限的试飞员成为首批宇航员。这里是太空先锋的领地,男人们仍然身着飞行服,敞开的机库门里的各种航空器看着像科幻小说的封面设计或是小男生的大胆涂鸦。
现在,莫哈韦是美国多家商业空间公司的驻地,其中一家就是由传奇人物伯特·鲁坦创办的缩尺复合材料公司。在莫哈韦航空航天港的入口处矗立着三层楼高的巡航火箭(Rotary Rocket),由缩尺复合材料公司设计,能够像火箭一样升空,再像直升机一样降落(实际上只飞行过一次)。之后的约1 600米排列着飞机机库,里面排满了更加雄心勃勃的各种航空器,希望重新开启对天空的探索之旅。虽然这样的探险在某种程度上,在阿波罗飞船、令人窒息的官僚体制和航天飞船的重压之下,已经迷失了方向。
缩尺复合材料公司的一家分公司火箭公司正在为“维珍银河”计划建造运载火箭,理查德·布兰森将在2012年年末开始他的太空之旅。这些航空器都是成双成对:“太空船二号”是一架子弹头式的航天飞机,独特的尾部在飞机下降时以45度角弹出,在飞机将乘客送至太空边缘时通过控制器失速减慢航空器的速度;“白骑士二号”是个与747飞机一样大小的四引擎庞然大物,负责运载“太空船二号”升空,同时携带的太空舱中坐满了其他乘客,他们在回程时将体验失重状态下的抛物飞行。“太空船二号”和“白骑士二号”分别由“太空船一号”和“白骑士一号”发展而来,在2004年为缩尺复合材料公司赢得了首次激励商业太空旅行的安萨里X奖。
与缩尺复合材料公司的其他产品一样,该公司的航天器几乎全部使用玻璃纤维和碳纤维制造。伯特·鲁坦已于2011年退休,但他对于航空器起落架仍然使用钢和铝材制造始终耿耿于怀——它们是由缩尺复合材料公司终结的金属航空器时代的最后遗迹,其余部件均由纤维、泡沫和树脂制造,比金属更坚韧、更轻质、更平滑、更耐用。
合成材质航空器比铝制航空器具有更多优势,可制造成各种形状,所以缩尺复合材料公司出品的航空器看上去是非常自然,具有优雅的有机曲线以及更加纤细的锥形尾桁。合成材质质轻、坚韧,根据需要既可柔韧又能坚固。不过就本书主旨内容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合成材质的航空器几乎人人可以制造。制造一架玻璃纤维航空器,你只需要一个泡沫外形,在其上铺置材料薄膜,使用刷子刷匀树脂,然后在加工处理过程中用塑料薄膜将其包裹起来,获得平滑的表面。
在缩尺复合材料公司身上体现出的“创客运动”精髓在于,该公司展现了创客公司与生产制造能够达到的复杂与精密程度。比如合成材质是一项传统的创客技术: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材质,先进航空器的制造才能大众化。你可以在自家车库里制作机翼,与波音公司在其最大的工厂中的生产一样便捷。无须特殊工具:如果你用制型纸板做过碗,就能理解这一概念。凭借材料科学的神奇力量,树脂和线能够变成比铝更轻、比钢更坚韧的表面。当然需要一些特殊的技巧,但花上几个周末肯定能够掌握。
事实上,鲁坦和他的缩尺复合材料公司最早由为家庭组装爱好者生产组装飞机起家,产品与使用玻璃纤维车身的组装车相似。要把“维珍银河”计划的乘客送入太空的技术与业余爱好者摆弄的廉价、简易的组装飞机机翼和机身使用的完全相同。(考虑自己动手组装之前,你一定要知道完成一架组装飞机的平均时间是5 000个小时,相当于两年半的全职工作时间。可能飞机还没组装完成,你的婚姻就已经亮红灯了。)
每年夏天,大约10万名航空爱好者都会聚在威斯康星州的奥什科什,举行世界上最大的航空展,这是一场欢庆DIY精神的盛会。航空展由美国实验飞机协会主办,该协会不仅是航空爱好者的组织,也是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监管的部门,允许航空模型制作爱好者不必经由一般的商业认证流程及飞行条例控制,即可试飞自己的作品。这个航空展是一次空中会晤,因此全球的飞机组装爱好者都会驾驶着自己组装的飞机,飞行数千英里前来参加。有数百架飞机都是出自鲁坦之手的设计,既有重装的“二战”战斗机,也有电动试验飞机。
虽然人们为了特技飞行和飞行黄金时代的怀旧感而来,但活动的核心部分是数百种关于创造的讲座与课程:玻璃纤维技术与金属机加工、喷涂与磨光、泡沫制作与铝弯折,不一而足。虽然这是飞行的盛会,但社区却是创造的社区。绝大部分航空器的飞行时间远远比不上在工作室组装的时间。实际上,好多航空器根本不会升上天空,很多人爱上的只是制造一台完美的机器。
这种工匠基因恰恰是缩尺复合材料公司的精髓。很多工程师都租用了莫哈韦机场跑道两侧的较小型机库,开展自己的项目,通常是制作令人惊叹的小型航空器,既有飞行速度可达每小时800公里的单人塔门竞速机,也有“二战”军用机一半大小的仿制品。还有人不断挑战创新极限,比如一个团队建造了一架电动单人飞机,希望能创造该机型的飞行时长纪录。缩尺复合材料公司的工程师在个人项目中使用与工作中相同的技术,他们首先在电脑上使用CA软件设计航空器,然后手工制作巨大的航空器部件泡沫模型,或使用缩尺复合材料公司仓库大小的数控机器进行制造,最后在泡沫模型外覆以玻璃纤维和碳纤维薄膜,刷上树脂,硬化成为薄膜层。
工程师们白天制造航天飞机,到了晚上,则为自己的梦中机器奋力工作。从爱好到最初诞生了缩尺复合材料公司的发展之路仍然是公司文化的核心,随便找一位缩尺复合材料公司的工程师都是创造爱好者。在离公司工厂不足百米的地方,就能看到这些工程师的私人创造空间。
缩尺复合材料公司的工程师出于爱好进行的副业通常是他们进步的源泉。如果必须证明自己拥有运行航空器项目的能力,才有可能成为航空器项目的领导人物,那么应该从哪里入手?当然是从自己做起。缩尺复合材料公司的工程师凭借自己的自制航空器赢得同事的尊重,建造并试飞自己设计的航空器比任何学位、学历都更能赢得同事的信任与认同。每一个租用的飞机机库不仅仅容纳了工程师们的爱好,他们也在其中书写自己的职业生涯履历,试验新的创意与技术。缩尺复合材料公司正是因为与这些创造空间保持了长久的联系,才一直走在行业的前列。
缩尺复合材料公司的DIY文化源自创始人鲁坦。鲁坦生于1943年,在自行设计的模型飞机与各种竞赛奖项的伴随下度过了少年时光。他成功实现了远程控制模型飞机油门,使飞机动力失速,主要借助螺旋桨的力量在空中停留。凭借这一技术,鲁坦立于不败之地,能够在模型航母上实现定点着陆,轻而易举地赢得了“最慢飞行”比赛。他的模型飞机能在空中停留较长时间。大赛评委们都惊叹于他的工程学天赋。
鲁坦在航天业工作了一段时间,主要研究越战时期的F4幻影战斗机以及一些试验型盘旋机,他被业余爱好者也能够建造、试飞高性能飞机的可能性深深吸引。超音速飞行已经改变了现代飞机的面貌,但自两次世界大战间的民用航空黄金时代以来,大部分民用飞机仍然使用慢速飞行的温和设计,鲜有改变。相较于平常的机尾水平安定面,鲁坦更倾向于前部有“鸭翼”的三角翼喷气式战斗机设计。鸭翼的优势在于能够先于主翼失速。如果飞机飞行速度过慢或机头仰角过大,鸭翼可以首先失去升力,使机头回落,飞机回至控制飞行中。
鲁坦创立了鲁坦飞机制造厂,设计了一系列突破性的非专业飞机。首先面世的是VariViggin飞机(灵感来自瑞典的Viggin喷气式战斗机),之后的Vari-Eze自制系列以其合成材料和相对简单的构造彻底改变了民用航空业的面貌,而且这一系列的设计看上去相当酷。如果说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些年的特技飞行表演是民用航空的黄金时代,那么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当鲁坦的设计将先进材料与空气动力学带入了普通人的生活,那就是航空DIY运动的美好时光。
但DIY市场的经济意义最终一片暗淡,鲁坦关闭了飞机制造厂,转而专注于缩尺复合材料公司。他最初开办这家公司的目的在于为商业和军方客户设计飞机。当时DIY市场的问题是各公司都趋向于出售图纸,而非组装套件。图纸可能只收取25美元,但此后的若干年,公司都要负责客户支持,回答客户的各种问题,满足他们的不同要求。总之,出售图纸是一笔非常亏的买卖。
即便公司转而出售组装套件,最终也要面临工具、元件采购和法律责任等各类挑战。他们出售的不是几百架每架数百万美元的飞机,而只是几十套每套数万美元的组装套件。市场小得可怜,可风险巨大。鲁坦最受欢迎的Vari-Eze自制机在其整个生产时期内售出了不到800套。缩尺复合材料公司的商业客户可以带来更多利润,却几乎没有任何麻烦。鲁坦着迷于DIY运动,于是为大型公司和政府机构秘密开发先进设计的经济意义就具有了无法抵抗的魅力。最重要的是,鲁坦希望设计具有突破性的飞机,而不是满足组装套件业内无休止的需求。
目前,缩尺复合材料公司由诺斯罗普·格鲁曼公司所有。对于每个类似于“太空船一号”的高级设计,都对应有国防工业的巡航导弹原始模型或隐形无人机。缩尺复合材料公司的工程师们在莫哈韦机场跑道两侧的私人机库中的个人项目仍然闪烁着DIY精神的光芒,但缩尺复合材料公司本身则是高安全性的机构。
鲁坦的职业生涯是“创客运动”潜能与限制的良好借鉴。他利用大众化的合成物技术把现今的航空概念在业余爱好者中普及。但从制造成本到法律风险等各类障碍阻碍了业余爱好者进入载人飞行领域,仍然难于对现有的工业航空模式发起挑战。
鉴于航空器需要载人飞行,因此必须经过无休止的监管与法律测评,必然耗费大量的资金与时间。这样的代价只有大型航空公司能够承担,这也是缩尺复合材料公司目前归于一家大型公司名下的原因所在。不过,鲁坦本人正在悠然地享受退休后的富足生活,能够安心地做一名快乐的创客。
乐高的长尾效应
把时钟拨回到鲁坦还热衷于把自己的爱好产业化的时刻,于是就看到了今天的威尔·查普曼。查普曼的三个儿子像很多男孩子一样,在8岁前痴迷于乐高玩具,之后开始对玩具士兵感兴趣,乐高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游戏需要了。
乐高是一家面向家庭的公司,一直对枪械玩具有自己的标准,几乎不制造任何20世纪的武器玩具。乐高会出品古时的武器玩具,比如宝剑和弓弩,但绝没有现代的M-16自动步枪或火箭推进榴弹发射器;也会出品幻想中的激光冲击波发射器和等离子炮,但没有“二战”中使用的机关枪和反坦克火箭筒。
这样的标准对乐高来说无可挑剔,但意味着孩子们在10岁左右进入喜欢战争游戏的年龄段后就会对乐高玩具失去兴趣。查普曼的几个儿子也不例外。2006年,查普曼的小儿子想用乐高玩具重现“二战”的一个战斗场景,但失望地发现乐高的玩具小人根本无法做到。
事情本来到这里也就告一段落了,但查普曼本人是个创客,在他位于华盛顿雷德蒙德的家中,地下室里有一台小型数控铣床,查普曼还会使用三维CAD软件。所以,他开始设计乐高玩具大小的现代枪械玩具,而且因为有这个能力,他还把这些玩具枪制造出来了。
他首先把文件发送到Taig 2018桌面数控铣床上。这台机器花费了不到1 000美元,可以从航天级铝块中磨制出半模,然后他把模型放在手压注塑成型机里。这台机器使用和家用烤肉架一样的普通丙烷熔化塑料,还有一个水泵上的压杆,用以把熔融塑料压入模型内。塑料使用的就是熔融的乐高备件,这样就能保证制作出来的玩具枪械与乐高玩具使用一样的ABS塑料。
进行了多次试验与修改之后,查普曼制出了非常漂亮的原始模型,包括一把M1步兵步枪和一把狙击步枪。他的儿子对此激动不已,所以查普曼又多做了一些这样的玩具枪械,开始与其他成年乐高玩具迷分享。这些成年人强烈要求查普曼多做一些,于是他就开设了一个网站,专门销售此类自制玩具枪械。
现在,他的公司BrickArms已经踏进了丹麦玩具巨头不敢逾越的雷池——纯正的武器,从乐高玩具大小的AK-47冲锋枪到看上去就是从《光晕3》中直接拿来的破片手雷,这些玩具枪械的部件比普通的乐高构件更加复杂,但品质丝毫不逊于原版乐高玩具,而且在线销售。无论孩子还是大人,都可以使用查普曼的产品建造出比普通乐高玩具更酷的场景。
乐高公司是一家大型工业企业,设计师团队在丹麦比隆的高安全性园区内从事设计工作。工程师负责在专用的机器车间内制作出原始模型,模型获得通过后即在大型注塑成型工厂内投产。各个部件都会装入特定的组件包,这些组件包需要经由玩具测试,针对大众零售市场定价,然后在于塔吉特或沃尔玛上市销售前数月发货、库存。这一过程生产的构件都以百万为单位销售。
查普曼的工作流程则与此不同,他不断使用CAD软件设计新的玩具武器,并在桌面制造工具上制作原始模型。只要模型看上去不错,他就会把设计文件发给一个本地工具制造商制作不锈钢模型,然后发送给一家美国本土的注塑成型公司,制造数千个产品。
为什么不选择在中国制造?他说也可以在中国制造,但那会导致“模型生产时间加长,沟通时间增加”。查普曼的三个儿子负责把构件装盒,直接用于销售。现在,BrickArms在英国、澳大利亚、瑞典、加拿大和德国也有经销商。公司不断发展壮大,于是查普曼在2008年结束了长达17年的软件工程师工作生涯。现在,他仅凭乐高武器玩具的销售就能轻松支持五口之家的生活,他说:“有了BrickArms,我很悠闲地就可以比做软件工程师时挣得还多。”
乐高公司对此有何感想?说实话,乐高乐于接受它的存在。BrickArms和BrickForge、Brickstix等同类型小公司可以制作各种“类乐高”产品,包括乐高玩具大小的定制人物以及能够让官方乐高玩具小人与众不同的贴纸。这些公司围绕着丹麦玩具巨头构成了一个补充生态系统。
他们为乐高解决了两个问题。首先,他们生产的产品销售数量尚未达到乐高公司批量生产的标准,但为眼光独特的乐高客户所需。这就是乐高的长尾效应,在塑料积木玩具市场内的利基需求与在音乐和电影市场内的一样真实。创业者们围绕着乐高这艘母船共同填补了市场空白,而乐高公司也可以继续专注于大规模的产品市场。
其次,BrickArms等公司的产品特别受年纪较大的孩子的欢迎,让他们能在乐高世界里多待几年。孩子们对乐高玩具丧失兴趣的年龄由8或10岁推迟到了12岁。由此,他们对乐高玩具从随便玩乐的态度转变到真正热爱的机会也随之增加,甚至会持续到成年以后(别笑,乐高的建筑系列在书店和博物馆纪念品商店都可买到,每套售价约为100美元)。如果真是这样,这些成年乐高迷可能会成为最精巧的乐高套系的购买者,包括星球大战系列的“死星”和“歼星舰”在内,这两个套系都含有3 000余个构件,售价400美元。
因此,只要这些公司不侵权使用乐高的商标,并且在产品上标明“玩具有尖角/易吞咽,注意远离儿童放置”的警示说明,乐高基本上打算对此类乐高迷创建的公司睁一眼闭一眼。实际上,就使用最好的无毒塑料以及在可能造成窒息的构件上注塑通气孔,乐高甚至做出过非正式指导。
BrickArms等公司是瞄准利基市场的创客商业的代表。传统的大众制造通常无法很好地满足此类市场的需求。
20世纪制造业模式的胜利之一为规模优化,但从21世纪的角度看,这也是一种负担。亨利·福特的标准化可更换零件、流水线及常规化工作等有力的大规模生产方式创造了不可战胜的经济优势,为普通客户生产了优质产品,但它们同时具有专制性且缺乏灵活性。小批量与大批量产品间的价格差异巨大,以至于大部分购买者只能在能够负担得起的产品或宽泛的选择范围之间拥有其一,无法二者兼得——廉价的大规模生产产品每次都能打败产品种类而胜出。
同时,大规模生产的长工装周期意味着销售开始前数年就要进行产品设计,并且创新成本随大规模试验失败成本增高而上升(比如福特的创新车型埃塞尔将福特的创新回拖了数十年)。现在,一切都没改变:本地家具制造商只有通过为富人制造家具,才能与宜家竞争。所有的比利书架(我也有份)都是市场选择的结果:人们不在意使用相同的书架,他们不愿为个性化书架多付钱。
大规模生产占据优势后更大的代价是小规模制造业的衰落。与零售业内本地特色零售商被沃尔玛挤出市场的情形相似,20世纪上半叶,众多汽车公司也不得不向底特律五大汽车公司屈服(或被这几家公司吞并)。纺织、陶瓷、金属制品、运动装备等行业也是如此。所有企业都向国外廉价的劳动力低下了头,而美国国内的工会关系在工资压力下日趋紧张。
当然,很多小型制造商都输在了自己的品质上:产品质量敌不过进口产品,成本也没有竞争力。但其他一些企业则是因为鲜有顾客坚持需要特有产品(或只希望购买美国产品),因而失去了分销渠道。仓储式零售商价格底线的残酷竞赛使得利基产品越来越难于立足。
时间快进到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两件事情发生了改变:首先,由于有了桌面制造和易于获得的生产能力,任何有创意的人都可以开办实物制造业企业;其次,他们可以通过互联网全球发售产品。实体产品创业的准入门槛迅速降低。
“万级市场”定义了在线交付产品与服务的利基策略。“万级”足够开办一家公司,但又可以继续保持原有特色,避免大规模竞争。它是大规模生产工业中缺失的空间,是市场里的暗物质——实物的长尾效应。从这些市场中脱颖而出的较灵活的小公司凭借大众化制造的新工具,有机会绕过旧有的零售与生产障碍。
一些从利基市场起家的小公司甚至还可以发展壮大为大公司。
原子与比特的终极组合
如果你在2009年年初去过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以南的门洛帕克市技术工坊“创客空间”,就应该看到过一个又高又瘦、样子有点儿笨拙的人。他叫吉姆·麦克尔维,在一个工作台边摆弄着一小块塑料。大家能够看出来的是,他也是正在学习使用数控机器,尽管手上的活计看上去是那么微不足道,但没有人知道他手里的塑料块有朝一日会变成什么样子。
时年43岁的麦克尔维是圣路易斯的一名技术创业者,他在1990年创立了一家名为Mira的早期数字出版公司,在光盘只读存储器及互联网前时代在线数据的首波多媒体浪潮中崛起。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那些令人兴奋的日子里,麦克尔维和他的团队经常在当地的一家咖啡馆里碰头,集思广益。一天,咖啡店老板玛西娅·多西说她的儿子杰克·多西对计算机很感兴趣,正在找实习机会。麦克尔维于是同意见见杰克。
约定的时间到了,而麦克尔维正埋头在键盘上,忙着应付一个就要到期的程序。这时,一个孩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我是杰克·多西。我妈妈说你这里要找个帮手。”麦克尔维吃惊地抬起头来(他已经忘了自己约过人):“你好。你能稍等我把这个东西搞完吗?”然后就继续工作了。
半个小时以后,麦克尔维意识到他已经把来访者忘得一干二净。他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多西根本没动地方,站在那里半个小时一动没动,一言未发。就算按照程序员的标准,这也足够奇怪了。
麦克尔维会把多西站在旁边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确实也很奇怪。(不过多西觉得站在麦克尔维旁边试着找出程序中的错误非常有趣。)这说明他们两个人非常搭调。麦克尔维本人的怪癖也可说是神奇,其中就包括曾花了三年的时间自学演奏贝多芬《月光奏鸣曲》中出名难学的第三乐章。这也是他现在唯一记得的钢琴曲了。
麦克尔维看中了多西的性格,当场雇用了他。这两个圣路易斯最聪明的极客年龄相差10岁,但逐渐建立起了友好的合作关系。在麦克尔维的引领下,多西渐渐活跃起来,他在编程方面的杰出才能时时让人惊叹。
不过麦克尔维最终还是决定转行做玻璃吹制,这是他早年的爱好,而且决定成为这方面的专家(不久,他确实对此有精进的研究)。多西则搬去了加利福尼亚的奥克兰,进入一家小型网络初创公司工作。这家名为Odeo的公司试图使用播客软件占领市场。
一年之后,苹果公司在iTunes里嵌入了自己的播客软件,Odeo公司于是有了麻烦。公司创始人埃文·威廉姆斯问大家有没有其他好主意。多西碰巧有个主意:他在多年前就考虑过的即时状态更新。多西、他在Odeo的同事诺亚·格拉斯以及公司的合同程序员弗洛里安·韦伯共同开发了一个小的概念验证模型,人们可以向“关注”自己的人发送短消息。他们把该模型称为Twttr。威廉姆斯和他的团队非常喜欢这个模型创意,于是关闭了Odeo公司,把资金退还给投资人,然后根据多西他们创立的模型开办了一家新公司。他们在Twttr中加入了元音字母,公司正式命名为Twitter。其余的如他们所说,是历史。
多西终于迎来了自己的辉煌年代。威廉姆斯现在是Twitter的掌门人,而多西希望拥有自己的公司。他和自己的老上司麦克尔维聊起了这件事,两个人决定合办一家新公司。他们有不少想法,可能会与移动技术有关。但由于非竞争协议限制,多西不能从事与Twitter相似的业务,这就排除了新公司的很多种可能性(麦克尔维客观地说“Twitter的未来范围可是不小”)。所以,麦克尔维和多西只好寻求新路。
麦克尔维说那时他刚好在电话销售自己的玻璃器皿方面碰上了麻烦。一位在巴拿马州的女士想购买一个玻璃的浴室龙头,售价超过2万美元。她只有美国运通卡,可麦克尔维却不能接受使用该卡的支付。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因为信用卡行业的限制,他要丢掉这笔生意了。就在那时,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和多西要做的事情:改变支付方式。
所以麦克尔维才会在技术工坊里摆弄小塑料块。那个小塑料块里有一个能插入iPhone耳机插孔的信用卡读卡器(就是一个磁带录音机的磁头)。把信用卡在这个装置上一扫,装置就会生成手机内置软件能够读取的音频信号,转化为有意义的数据之后传送到网站上,完成信用卡支付。由此,可用手机代替体积庞大、成本高昂的销售点终端。有了这个小小的塑料读卡器,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完成信用卡支付。麦克尔维和多西开办的新公司名为Square(方形),部分也是因为他们发明的读卡器是方形的。
与麦克尔维和多西此前供职的公司不同,Square公司是硬件与软件的组合体:手机上的小装置是实体产品,与之配套的手机应用和网络服务则是比特技术。喜欢与否,他们都已经进入了电子产品行业。
但这不是多西设想的模式。他是一名程序员,确信仅通过软件就能解决这一问题:使用手机上的摄像头读取信用卡号码。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麦克尔维说:“事实证明,那非常困难。如果信用卡摆放的角度不对,根本不可能读取到那些数字。”两人就此展开争论,都使用更多的技术支持证明自己的方法更好。麦克尔维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只能做出一个产品模型,用事实告诉多西,硬件是更好的解决之道。”
所以,麦克尔维就去了技术工坊,试制一系列测试型信用卡读卡器。实际上,他在数月前就已在自己教授玻璃吹制课程的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开始了试制工作,他在那里可以使用学生用机加工车间。但多西和Square公司都在旧金山,所以他只能前往硅谷完成自己的制造,争取胜利。
Square公司最初的几台设备是手工打造的。接下来的一些都是在技术工坊的数控机器上制造,由麦克尔维编写原始的G代码(而不是使用CAD软件设计)。产品体积越来越小,设计越来越美观。多西最终被说服了,选择了硬件产品。他们计划赠送数十万个Square读卡器,通过像信用卡公司那样削减交易费用赚回成本。但那就意味着每个Square读卡器的成本不能超过1美元,而且需要大批量生产。这些产品还必须结实耐用,操作简单。以Square公司的运营规模,任何一个机械或电子问题就足以导致公司破产。
虽然麦克尔维对此类硬件工程几乎一窍不通,他还是选择了自己前往技术工坊完成原始模型的制造,以便获得第一手经验。如果公司要派送数百万个该产品,它们最好不要出现问题。这是消费者使用公司服务的通道,也是公司的实体象征。把设计与生产外包给合同制造商当然会更便宜、更省事,但风险也更高。如果根本不了解自己的产品,又怎么可能知道应该选择哪种设计或哪个制造商?能够充分了解产品的唯一办法就是自行制作首批设备,彻底搞明白所有问题。
麦克尔维说:“我手工制作了50个这样的设备,真是完全不同的经历。我搞明白了方位误差和转矩误差,从实践中获得知识,亲手制作产品,真是让人获益匪浅。如果你亲眼看到整个过程——看着溢料如何从注塑模型上剥落,当你拉动注塑线进行收缩时,就会知道应该如何控制注射头的运动。如果我没有亲自动手,这样的知识就只能是间接性的。我们就只能获得老式的委员会设计产品。之后,会更贵一些,而且会很平庸。”
准备正式投入大规模生产时,麦克尔维这个忠诚的密苏里州人首先想在圣路易斯找到一家合适的注塑成型工厂完成他们的订单,但没有一家工厂能够以麦克尔维提出的价格大批量生产。于是他只好前往中国,最后的设计进程在广东省完成。麦克尔维和一名不会说英语的工程师在过时的Solidworks CAD软件上一起工作到凌晨3点(由于打击盗版,中国工厂在2007年后不再使用任何版本的Solidworks软件)。由此,麦克尔维完成了从创客到实业家的转变。
现在,Square公司的身价已达数十亿美元,拥有几百万客户。公司已由手机B2B交易业务扩展至基于iPad的全销售点终端,与NCR这样的收银机生产巨头竞争。Visa信用卡公司是Square的投资方之一,部分是因为Visa看到了Square想要成为移动时代全球支付平台的远大抱负,这与Visa当年希望称霸信用卡时代的理想如出一辙。多西又重新出任Twitter的执行主席。上午,他执掌Twitter;下午和晚上,则是Square的掌门人。计算一下他的工作时间分配,就能看到多西的偏爱所在。虽然他的财富更多地与Twitter捆绑在一起,比Square的身价多出数十亿美元,但他却心系支付方式的变革大业。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Square公司的办公室位于前《旧金山纪事报》(San Francisco Chronicle)的大楼中,这幢建筑物是20世纪工业力量的一个标志。曾几何时,巨大的印刷机日夜不停,卡车排成长龙,往来穿梭,运送大卷新闻纸。现在,《旧金山纪事报》已入暮年,印刷机淹没在历史的烟尘中,曾经的空间被网络公司和创客公司占据。在街区的另一栋建筑物中,技术工坊开设了旧金山分店,每天都是人满为患。来到技术工坊的人都像麦克尔维一样怀揣着有朝一日干出一番大事业的梦想。
麦克尔维虽然仍是Square公司的董事长,但他大部分时间待在圣路易斯,继续教授、从事玻璃吹制。这与他在技术工坊的创客时刻也不无关系。
所谓的关系是,玻璃吹制在30年前也经历了创客时刻。玻璃艺术的制作技巧2 000年来维持未变。为保持玻璃的延展性,必须使用稳定高温,因此需要巨大的陶瓷壁熔炉,保持热量均匀分布。玻璃熔炉需用4天时间达到所需温度,而且一旦炉壁损坏就不能再用;必须不断向其中添加燃料。麦克尔维说,这也是威尼斯周围没有森林的原因。树木都被威尼斯的玻璃制造商砍去烧炉子了。
以此种方式制造玻璃一直都需要工业规模的运营,比如现在制造帝凡尼灯具的厂家。但这样的工业规模运营只能生产能够为工厂带来经济效益的主流产品。创造力必须向大宗销售的产品屈服。
但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玻璃匠人哈维·利特尔顿和多米尼克·拉宾奥发明了使用小型丙烷熔炉低温制造玻璃的方法,这种熔炉可以良好地融化玻璃。现在,个人可以使用小型工作室或社区艺术中心也能负担得起的设备制造玻璃。
这种玻璃熔炉相当于个人电脑时代里的激光打印机,或是今天的激光切割机和3D打印机。价格更低、体积更小、更有力的工具意味着普通人也可以从事更加复杂的活动。那些20世纪60年代的创新将生产工具大众化,欣欣向荣的玻璃艺术运动由此开端,麦克尔维正是参与其中的一分子,他是全球最大的玻璃艺术家组织的主席,已经出版了一本玻璃艺术的专著,在圣路易斯开办了一家社区玻璃生产和培训公司。
麦克尔维是将个人爱好发展为企业的典型创客。因此,时隔20年,他与多西决定创立Square公司时,创客的本能驱使他亲手制作硬件产品的原始模型。由此,Square公司能够将更好的产品更快投放市场,鉴于他们自己制作产品,因此能够更快地改进设计,了解其中的长处与不足。
现在,Square公司的巨大成功迫使全球几家大型金融支付公司不得不打出竞争性广告,以求挽留住原有客户。销售点信用卡读卡器制造商Verisign认为其产品的安全性高于Square公司的产品,其广告宣传为:“玻璃吹制商偷走了你的信用卡。”麦克尔维非常喜欢这则广告,这时时提醒他自己应植根何处——还有大公司低估创客能力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