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人权·逮捕·提审
下了几天雨,今天一朝太阳光射到纸窗时,我不愿再滞留在床上了。我这样早起床,使我的太太也觉得惊异。“幸亏三嫂来帮我们了,不然,你起早了又要把我弄慌了。”
三嫂是我们在呈贡乡下住家时的邻居,我们有事时常找她来帮忙。自从我们搬进了城,几个月来没有见过她,想不到她会在厨房里帮我太太煮稀饭。“她昨晚来的,你回来时,我睡了,没有告诉你。她的命真苦,家里住不下去了,想进城找事。”我太太补充了这些话。
我洗了脸,拉了个竹椅坐在太阳里看刚才送来的报纸。报角上登着一段提审法全文,我随意地看了一半,三嫂端了稀饭走来。
“费先生,你家好。”
“你也好,怎么你也进城了。”我顺口问她。
她把稀饭放下,转身回答我:“命苦的人有什么好事呢?家里住不下了,有什么办法呢?”
命苦的三嫂
“三嫂这样壮健耐苦的人,弄到家破人亡,真是没有天理!”我太太感慨地说。
经过的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五年前我们因为城里轰炸,疏散到了呈贡,住在村子里。那时我们就认识三嫂了。她爽直的性格很讨我太太的喜欢。她结婚还不久。丈夫家除了一个年老的公公外还有个十七八岁的小叔。一家四口子租了十几工田,勤勤俭俭做人家,还算过得去。可是在中国做农民,平静的生活是意外的。不幸毫不留情地找到她头上,一家没有势力的佃户怎免得了兵役。三嫂曾来和我们商量,说是她小叔子恐怕会给保长抓去当兵,她公公整天发愁。我们那时只能劝她说,这是国家的大事。她家里有两个壮丁,依法是要被征的,当兵是责任。
三嫂心里转不过来,她知道保长的兄弟家里也有两个十七八岁的侄子,怎么不征?偏要征他的小叔?但是她没有和我辩驳。不久她的预料果真成了事实。在她,小叔子出了门也没有多大关系,除了老人家脾气愈变愈坏外,家里少一个人也省她不少事。
她的小叔子进过小学,还能写几封不太通顺的信。每次来信,三嫂常拿来我这里,让我念给她听。她丈夫是一个粗人。每次信上,却没有一句好话,不是说吃不饱,就说有病没有人医。出外水土不服,身体又时常不好。过了一年,信也就没有了。她公公说这儿子一定不中用了。“死也得有个信呀!”他总是这样说。
这样又过了一年。有一天突然有两个穿军服的人到他们家里,把她的丈夫抓进了县政府。三嫂吓得直发抖。我恰巧在路上遇见她直了眼睛说:“完了,完了。”我就带了她到县政府打听,说是她的小叔逃跑了,军队派人向县政府要人,所以把她丈夫抓了进去。我还安慰三嫂说这没有她丈夫的事,县政府不过问问他话,只要证明她小叔没有回家,这事不是清楚了么?三嫂相信我,回了家。
事情却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过了一天,她丈夫并不见回来,只是托人带了个信,要三嫂送饭上监狱去。我那时正有事进城,一住就一个多星期。回家的时候,我太太和我说,三嫂关到监狱去了。
“这可怪了,她犯了什么罪呢?我真是不懂了。”
“你不懂的还多哩。”我太太苦笑了,“三嫂的丈夫却出来了,曾来问我,说他家有两工菜园子要出卖,我们要不要。”
“我们哪里有钱来买菜园子?”我也觉得好笑。三嫂的丈夫是个粗人,我一想,这可怪了,“他等钱使么?”
“是了,县政府里放他出来,让三嫂去替他,就为了这个。要钱。”
“可是,他们犯了什么罪呢?她小叔子逃了役,是她小叔的罪,怎么要三嫂坐到监狱里去?要罚款,也罚不到三嫂的丈夫!”
“我就说你是个书呆子,一点也不错,这也不是罚款,说是军队里要制服费。这还是讲了面子。我为了这事,去和保长讲了一番道理。不然,谁知道要多少钱,方弄得出人来。孝通,你也不必管这闲事了。保长这样说的。他会去想办法,不太严办就是了。”
保长的话是不错的。三嫂过了有十多天,也出狱了,可是她回来时,菜园子,她的一些值钱的东西都完了。三嫂到我家里哭了一场。她说这都是她的命不好。她的命是真不好。跟着孩子死了,丈夫病了一场,公公残废了,她一个人工作,小产了一次。我在乡下,过不了多少时候必然会听到一件关于三嫂不幸的事。丈夫抽上了大烟,家里更不成了样子。这一切都是三嫂命硬,丈夫天天寻事,打她,踢她,有一次踢伤了腰部,几天站不起床。三嫂在我都成了一个不祥的象征,一见到她,一想到她,我没有法子觉得中国还有希望。
盎格鲁—萨克逊人的贡献
三嫂虽则又回了厨房里去了,可是我朝上给阳光所引起的一点兴致却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我望着碗里的稀饭,没有一丝胃口。在我书桌上翻开着一本Charles A. Beard的The Republic。在一二六页上有这样一段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年多之前,从欧洲法西斯魔手里逃出来的两个朋友,在我家里闲谈,问我说:‘那些死样怪气的盎格鲁—萨克逊民族对于文化究竟有过什么贡献?’我立刻接口说,盎格鲁—萨克逊民族至少曾经创始了提审法Habeas Corpus。因为这两位是念文学的,所以我得把这名词解释一遍。他们听了之后,也认为这应该承认是盎格鲁—萨克逊民族的重要贡献。”
我刚想继续看下去时,我太太从厨房里端了我喜欢吃的咸菜出来,看见我搁了筷子在看书,就说:“孝通,我最不高兴你这脾气了,吃饭就吃饭,看什么书。”
我抬起头来:“不要说话,今天让我破一次例吧,为了三嫂。”
“这书上有三嫂么?”
她坐了下来,“吃了稀饭再说好了,我也正要和你商量,怎样帮帮三嫂的忙。”
“三嫂的命运就害在人权没有保障上,我觉得Beard这章很重要,前天我没有看完,今天报上又公布了提审法,让我看完了这段书再说话好不好?”
“我就不相信你们这一套。人权保障?中国还早哩,我们这种社会里要靠面子、靠地位、靠权力。没有这些有什么保障?蒋主席的诺言说得多好听,现在什么样?空口说保障人权有什么用?还有那些人组织什么人权保障会,更是做戏给谁看?像三嫂一样的人不是满处都是?”
我把书搁在一边,“是呀?我就在想这问题,人权不能用口头来保障的。蒋主席尽管真心真意地要保障老百姓的身体自由,可是天高皇帝远,有人把你抓去了,找不到主席来申冤,有什么用呢?”
“我不是也这样说么?”我太太开始吃她的稀饭。
“所以要有提审法。提审法不能实行,人权是得不到保障的。”
“你说了半天提审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提审法是英国人想出来的,说起来又有一段相当长的历史。你爱听的话,我说下去。”
“好吧,你说吧。”
于是我开始说了:“在一六二八年的时候,英国的国会通过了一个法案叫Petition of Right。这法案保证英国政府不经过国会同意不能向人民征税;不经过法律手续不能逮捕或处死任何人。这时的英国国王叫查理第一,他很会使钱,钱愈使愈不够,弄得没有办法时,他不顾法案,没有得到国会的同意,恢复一种旧有的船税。这时有一个名字叫Hampden的乡绅,却偏不肯纳这十二先令的税,因为这是不合法的。他被告到法院里,判决他败诉,可是全国的民意都支持他。国会和国王从此发生裂痕。国王屡次解散国会,可是国会总是不肯批准他要钱的法案。结果国王和国会间武装冲突了。查理第一上了断头台。克伦威尔摄政,到一六六○年才由查理第二接了王位。王位是恢复了,可是从此英国人民更不放心让国王去独执政权了,从此英国国王也不敢和国会去争执了。为了要实现Petition of Right里面的保障人权的条文,于是在一六七九年国会里又通过了提审法案。”
我太太放下碗饭,很不耐烦地说:“你还是没有告诉我提审法案是什么。”
对专制的一个革命
我随手把今天的报纸递给我太太:“这里是今年三月十五日起施行的提审法。大体上也就是一六七九年英国创造出来的对于人类文明的大贡献。这法律施行后,譬如说今天吧,我吃了稀饭,突然有人到家里来抓我,被抓的时候你就可以向抓我的人要一张书面的凭据,它说明抓我的原因,哪一个机关来抓我的。你拿了这书面的文件,就可以到昆明地方法院去申请提审。若是法院认为没有理由抓我的,它就可以要那抓我的机关在二十四小时以内释放我。若有理由的,也得在二十四小时以内把我解到法院里。到了法院,我就可以得到公开审判的机会了。”
“不要我、我、我的,我听了就不舒服。这年头,还得取个吉利要紧,谁保得定,尤其是你们那些姓费的。你说了半天抓人,和保障人权有什么关系呢?这提审法能保得住没有人非法来抓你么?”我太太摇了摇头表示还是怀疑。
“提审法并不能禁绝非法逮捕人。保障人权的是法律,提审法不过是保障任何人被抓之后,一定能碰得着法律,可以向法律要求保障他的权利。你要知道和法律碰头是不容易的,譬如说三嫂的丈夫,他在监狱里住了十多天,三嫂自己又在监狱里住了十多天,他们夫妇两个,受了苦,卖了地,弄得破产不和,家败人亡,可是始终没有和法律碰头,他们是冤枉的。因为按法律,他没有替他弟弟受罪的理由,他得不到法律的保障,那是因为县政府把他拘禁了,在法律之外敲诈他,若是他有权利要求法庭审判,法官找不到定他罪、罚他款的法律条文,就得放他出来。他一个钱都不必费。”
“你这样说,这县政府有一点像上海的绑票匪了。”
“是的,可是绑票匪还有巡捕房去对付他。一个有权力的政府,尤其是有权逮捕人的机关,若用了它的权力来绑票时,人民有什么办法呢?提审法就是用来对付滥用权力的官吏。”
“你这样说来,一个冤枉的人至多吃二十四小时的拘禁之苦了。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就可以得到法律的保障。那自然是好的。可是假若逮捕机关不放这人呢?”
“你看提审法的最后一条,逮捕机关的负责人就得坐两年以上的牢。”
“抓人的不肯说出他是哪个机关里派来的呢?”
“你可以叫警察。没有机关负责的人滥抓人,那是绑匪,警察有保护的责任。若是警察不管,警察自己就负了这责任。”
“这样说来,天下就没有特务了。”
“是的,提审法的确在法律上取消了特务制度,换一句话,它把特务归入了绑匪。绑匪和政府混在一起的现象至少在法律上是不存在了。”
我把手边那本书拿了过来,“你听我念一句Beard的话。他说:‘若是提审法应用到了任何现代的专制国家,若是法官能有独立行使的司法权,这提审法单独就是专制制度的一个革命。Beard的意思是如果一个政府不能在法律之外去损害人民的自由,这政府也绝不能成为一个专制的政府了。”
我还想念下去的时候,我太太打断了我。“好了,稀饭都凉了。你吃完了再说罢。我怎么不希望中国少一些像三嫂一般苦命的人?可是,我还是不太相信你们这些书呆子。把法律当真地看成了一回事。你看,假如英国有了Petition of Right而没有Hempden;有了Hempden而没有克伦威尔,不是还是不会有今天的英国?”
我点了点头,没有话。三嫂在院子里打扫,我望着她后影默默地翻转了手边的书,我还是没有胃口吃碟子里的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