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住宅·警管·送灶
孩子所提出的难题
昆明的气候是最体贴人的,尽管白天太阳怎样毒,一到晚上,微风从滇池里吹来,凉爽入骨。尤其是因为我可能快要离开这第二故乡,近来更舍不得这里初夏的黄昏。有人抱怨昆明永远不给人痛快地出一身汗,那确是事实。汗出得少,在小脚桶里洗澡也成了我能推却就推却的事了。今天却是例外。洗完澡,特别舒适,懒得穿着,披了件睡衣,靠了后窗看小说。太太出门作客未归,小惠伴着我在剪纸花。相当幽闲的一个黄昏。
靠近八点钟的时候,门上剥剥地打了两声。小惠以为是妈妈回来了,赶紧要去开门,可是门外传来了个女客的声音。我急忙拉住小惠,一面接口应着:“请等一等,就来。”小惠遗传着我性急的毛病,向我瞪着眼,“怎么不开门,有客。”
“我得穿件衣服。”说着我进房里去了。转身出来开门时,一看正是刚从上海来的表妹,小惠盼望已久的远客。我忙着道歉:“对不起,等久了。”小惠在旁不满意我慢客的行为,噘起了小嘴说:“云阿姨,爹爹不许我开门,要你等。”
云阿姨笑了,“好厉害的孩子,管起爸爸来了。”我们坐下了。我拉着小惠向她解释说:“这是规矩,你到了人家门口,要打打门,等门里有人让你,才能进去。你想,云阿姨进来,我衣服都没有穿好,多不好意思呢?”
“如果你已经穿好了衣服呢?”
“我也许还有别的事,不方便见客人,我也可以不开门。”
“你没有别的事呢?”
“若是我不愿见的人打门,我也可以不开。”
“为什么呢?”
对付五六岁的孩子真比大学生还困难。我不知在哪本儿童教育的书里看来了一个原则:孩子有一个时期专好问问题,做父母的不应当禁止他们。我想遵守这原则,可是今天又碰到不容易,或甚至无法回答的难题。幸亏云阿姨接了口:“这是你的家,别人不能随便进来的。”
“为什么不能呢?”
“我们得尊重人家,好像我们不能随意打人一样。”云阿姨在说时,我却在担心,若是小惠再问下去,为什么要尊重人?叫我怎么回答呢?中国有多少人能回答这问题呢?正在这时,门又响了,这回是妈回来了。小惠抛开我的手,奔去开门。二哥也一起来了。好久不见的亲戚聚会,自有一番热闹。
一会儿,我们问起了上海的一般情形。云妹说:“上海?住不得了,要实行什么警管制了。据说从六月一号起,警察可以随意到人家里来访问、检查、抓人。大概从此大家不许关门了。我真不明白,我们什么时候被什么人征服了。”
“警察来打门,我们不开门就是了。爸爸不是说不愿意见的人,可以不让他进来么?”小惠耳朵快,不知怎么还没有忘记刚才的话,居然给她搭上了。“警察不是也要尊重别人的么?妈妈不是和我说过警察是保护我们的么?人家打我,我不是可以找警察的么?”不禁止孩子们的问题是麻烦的,我们显然还没有到什么都能向孩子解释的时代。我若说警察可以滥抓人,敲诈人,不守法,叫孩子们怎会懂呢?懂了又有什么好处呢?她妈一听见小惠说话,却想到了孩子该睡觉的事,所以拍着她说:“今天你可睡迟了,赶紧去吧。一觉醒来,警察也不来管闲事了。”
小惠是被哄到床上去了,可是我们大家却感觉到不大愉快。
俾斯麦没有这样愚蠢
“究竟警管制是算什么一回事?人家说这是德国纳粹的办法。你到过德国的,告诉我,这是真的么?”云妹问二哥。
“不完全是。来源大概是德国,比纳粹还得早一些。这一套东西是从俾斯麦起,传到日本,现在好像要到我们中国来了。”
“是了,”云妹说,“孝通哥,你那篇‘波茨坦……’的文章里不是说起德国是个Polizeistaat(警察国家)么?你以后写文章得小心一点,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还是少提一些可怕的名词罢。”
“不是文字的魔力,而是历史的逻辑!”我笑了,“二哥,你还是说下去吧。”
“德国在一八七一年威廉王颁布了一个宪法。依这个宪法设了个国会,可是这国会是骗人的。上院是由各邦诸侯的代表组成,控制在普鲁士的威廉王手里。下院和我们参政会很相同,是个咨询和喝彩机关。首相不向下院负责,直接由国王任命。通过上院,国王可以任意创立法律。他就用这立法权立了违警法,把很大的权力交给了警察。违警法的范围极大。”
“违警法是什么东西呢?”
“普通违反法律的行为是要经法庭审判的,可是在违警法范围之内的就可以直接由警察处置。在德国违警法里甚至可以包括:买香烟时一定要同时买一包洋火,若不这样,警察就可以来干涉和处罚。据说在那个时候,若是有人在窗槛上晒块手帕,警察就可以来处罚,那是违反了在公众面前不准晒衣服的警察法规。有本书上曾说过:‘若是警察先生高兴时,就可以到你花园里来散一下步。这是‘警察国家’这个字的来源。”二哥说。
“这还不就是上海要实行的警管制么?”云妹说。
“不完全是,”二哥继续说,“警察要到你花园里来散步,‘随意’得有个条件。那就是必须找到这花园里有违反警察法规的事。假如你不在窗口晒手帕,警察也就不能随意来麻烦你。这是说,警察只在法律范围里散步,法律范围的大小是得政府颁布的。上海所实行的警管制却不然。”
我听到这里,记起了几天前读到胡冈先生的“暴戾愚蠢的警管制”里所提到的俾斯麦的故事,所以接口说:“俾斯麦拒绝威廉第二进他的门时不是曾说过‘住宅是我的人格的堡垒,虽皇帝之尊,亦不能任意侵入’这句话么?德国警察自然不会比皇帝更尊贵吧?”
“这故事我也听到过,德国人很喜欢讲这故事。这也说明了德国的警察没有借口不能登门,虽则借口是并不太难找的,可是我还得替俾斯麦说句话。他虽则极力提高政府的权力,但是他并不用这权力处处去和人民作对。他是以爸爸自居,要为人民做事,所以他所训练出来的警察没有腐败到做出敲诈为恶的事来。警察的纪律是极好的。”二哥说。
“是的,”我说,“俾斯麦是个聪明人。他明白政府权力不能维持在人民反抗之上的。他要避免劳工的反抗,所以他先用政府的权力创立社会保险法。我也相信俾斯麦决不会愚蠢到派出一批作威作福的爪牙,无事无端到每家花园里去散步,得罪人民的。得罪了人民有什么好处呢?在人家花园里散步又有什么趣味呢,除了能敲诈一笔钱?”
“所以我说法律上和精神上,上海的警管制是青出于蓝了。”二哥又说。
“这样说来,这倒是我们政府的创作了。”云妹说。
“那倒也不见得。日本从德国学来了警察制。日本人摹仿本领是不差的,学得很有程度。后来他们用这制度来统治朝鲜和台湾,情形也就不同了。我并不是说德国和日本在本国的警察制度是好的。警察是统治者的工具,只是统治者和人民还不完全站在仇敌的地位,所以这工具的面目也和善一些。一到殖民地里,面目也就暴露得更狰狞了,警察也成了一个个小皇帝,他是直接的统治者,是看守奴隶的狼狗。我们现在想实行的却是这一套,是日本殖民地所用的警管制。”
“可是我们并不是奴隶,没有亡国啊!”云妹说。
“这我可没有法子回答你了。”
希特勒所不敢做的
“你说这是日本人统治亡了国的朝鲜人和台湾人的玩意儿,可是纳粹不也是用同样方法来统治他自己的国民么?”我反驳二哥。
“希特勒并没有这样做。”二哥说。
“你不是替希特勒辩护么?”
“没有这意思。希特勒固然恶,但是他的愚蠢还有个限度。德国的魏玛宪法把‘警察国家’改变成了‘法治国家’。这并不是说把警察取消了,而是把决定警察权的力量交回了人民。警察既然只能在法律范围之下活动,人民在国会里控制了立法权也就控制了警察。希特勒上台,名义上并没有改变宪法,他也并没有公开地用警察来实施他的统治,而是在警察之外另立特务组织。特务组织是在法律之外的,他可以秘密运用,警察是在法律之内的,一定要颁布了违警法才能用警察来执行。特务是用来对付特定的敌人,而警察是用来对付一般人民的。我说希特勒不太愚,因为他知道和全体人民为敌是不可能的。他另外用哥培尔来补充希姆莱的不足。”
“你讲得太远了,”云妹打断这片话,“我要知道的是在希特勒统治下,警察是不是能随意到人家里来的?”
“不,没有这种事。除了奴隶和被征服者之外,不论专制或民主,这一点最低限度的个人的人格总是得尊重的,因为这是人和人持久相处所必需的条件。否认这条件的社会组织决不能持久的。”二哥说。
“可是,我们中国怎能这样做呢?”
“那我又没有法子回答了。目前有很多事是不能理解的。譬如说,中国法律上明明规定着人民的住所非依法律不得侵入、搜索或封锢;约法上也明明规定凡是有关人民权利的事宜必须以法律规定,不能以命令规定;而现在却偏偏由行政院命令来实行警管制了。这是违法的命令,而居然出现。这真是史无前例,中外罕见的做法。叫人有什么话可说?”二哥很颓丧地结束了这段话。
“学法律的到这里也就只有叹气了,”云妹说,“人家有权力要这样干有什么不可以呢?上海人反对,可是反对有什么用?”
“俾斯麦、希特勒所不敢做的事,居然做了。若是做得通,也可以说是我们东方人的本领高了。”二哥还在叹气。
“你忘了一个更重要的事实,”我以社会学家的身份说了,“人是能,而且也常常会自杀的。我们没有看见过猫在自杀,可是人就有这本领。日本好端端切了腹,纳粹也自焚了。想自杀的人会做出所谓不能理解的事来,因为你所谓理解是以生存为前提的。”
云妹也兴奋了起来:“马歇尔不也是说过?日本已自杀了,中国在用另一方法自杀么?可是,我可不愿死啊,我还有孩子要我照顾啊!”
送灶的传说
我们谈着话,却忘了隔壁房里的孩子,被我们闹得不肯入睡。做母亲的没有法子,只能出来说话了,“小惠不肯睡,要爸爸去讲个故事。”
我进房,拍着小惠:
“讲什么故事呢?”
“你前天讲了端午节的故事,不是说今天要讲送灶了么?”
“是的。你好好听,我讲完,你可一定要睡了。”于是我讲送灶的故事了:
我们乡下,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送灶。送灶是送灶君菩萨上天。灶君菩萨喜欢吃糯米团子,所以那天每家都得做一大堆糯米团子送他。这里有个传说:说是在古时候,北方有一种极凶恶的人,骑了马来打我们这地方。我们这地方都是些种田的,没有马,跑不快,所以打不过他们。他们把我们的祖宗征服了之后,这许多只会骑马杀人的兵,既不会种田,又不会织布,天天向他们的皇帝要饭吃。皇帝问大臣:怎么办?大臣想出了个办法,说这批种田的人会造反,靠不住,最好派兵住在他们家里。每家得供养一个兵,当他是小皇帝一般尊敬他。这样种田人不会造反了,这些兵的给养也不必皇上分心了。这样就把事情决定了,每家住了一个兵。
兵骑在马上还像个英雄,一住到人家的家里去却一点没有英雄样子了。他们无法无天,要吃要喝,见了猪就宰猪,见了鸡就杀鸡,一天到晚地闹。没有一个人能安心生活,同时又避不过他们的眼。种田的人实在忍无可忍了。可是这些兵有枪有刀,一不对头就把人家的头砍了。种田的人打不过他们。最后,有个聪明人想出一个办法。每家在快过年时,假装好意要慰劳住在家里的监督,约定在二十四日晚上,大家用糯米做成团子,给他们吃。糯米是黏得很的东西,当他们一口咬上团子时,这黏性的糯米就把他们的牙黏住了。大家各自在家里动手,把这要喊也喊不出的钦差活活杀死,一点声音也没有。
为了要纪念这件事,所以在灶上供一个灶君,每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都要做糯米团子给灶君吃了,送他上天。
我讲到这里,小惠眼睛闭上了,好像是睡了。我想走时,她却又睁开半个眼睛:“这个故事不好听。我会做怕梦。”
“下次再讲个好听的吧,睡吧。这是古时候的事情,那时的人都愚蠢,现在不会有这种事了。”我不能不在孩子面前撒谎了。可是,人间的愚蠢什么时候会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