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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8章 完结感言

  

  这本书是我写书一年多来,最成功的一本,它不完美,但它是我当下能创造的最完美。

  这本书的起始点,是我在24周岁生日低谷前夜,想到了一句,“我救我自己”。

  我想用自己的思维方式,去诠释一场套着穿书和玄幻皮囊的自救。

  于是有了林渡这个名字,渡人渡己的渡。

  我创造她的人生经历,她有着困境人生,在重男轻女的世界里挣扎出来的没有依靠的浮萍,曾经也被世俗的观念影响,试图谋求爱情填补成长过程无人的空缺,但她终于在失去意义的时候清醒,通过拯救旁人的方式,去救赎曾经的自己,也就是,一个情感博主,拯救恋爱脑,于是雏形诞生了。

  但随着我开始塑造故事的时候,这个故事的世界展露的是广阔的,真实的,鲜活的奇观,它可以容许我创造很多剧情,揭示很多东西。

  我想要阐释的,其实很多,我反复看很多道家相关书籍和一些浅显的佛经,搜集资料,完善自己的故事,于是诞生了这个洞明界,这个无上宗,很多人。

  我想要塑造一个正道,或许有利益冲突,或许有各自谋算,但大敌当前,正道中的每个修士每个人,本能的教育里,选择的都不是独善其身,是同舟共济;想要塑造一个有自我体系和内核同样痛苦的反派,一个并非完全个人的悲剧,是时代和世界的悲剧。

  林渡她来时一无所有,她通过渡人的方式,渐渐收获的,“母亲”角色的临湍,“父亲”角色的阎野,很多指引她的长辈,无条件去爱她,保护她,教导她,还要有她担忧的,想要引导的晚辈,很多可以交付后背的朋友,一个同路的知己,完全健康且没有负担的关系,于是一个修真界大家庭诞生了。

  林渡她通过成长,通过一场盛大的谋算,在路上获得了健康的,稳定的,圆满的关系,也从警惕和害怕亲近团圆,宁愿成为交易,两不相欠,变成了坦然接受亲朋好友师长的帮助和馈赠,因为她知道她可以放心接纳那些善意,而不需要思考背后的因果和人情。

  她要学会坦然,找回初心,立下道心,完成横渠四句,带着她在现代学到的思想,融合她所学的道法,学会接受离别、遗憾、不完美,还有死亡、牺牲。

  她会从残缺修成自己的圆满,从事业到心性和处世,这是我认为的,大女主的成长故事,我想,我大概在这方面,是做到了的。

  一个作者笔下着墨最多的必定不可避免的带有她本人当前的世界观,最开始我想林渡独自生活,于是不得不逼迫自己做到极致,优秀,超过男生的优秀,独居,所以形象更偏向于独立的中性化的,不可侵犯的,而到了修真界形象考古了很多之后选择了最简单的现代道士形象,简单,合她的现代观念。

  实际上我将我当时自保的观念下意识投射到了她身上,而现在的我自保方式是去学泰拳,而不是打扮得相对中性化,将改变形象变为加强力量,这是经历过几次单身公寓被敲门和踩点的醒悟,我要变得强大,有能力挥拳保护自己,而不是去女性化,准备那些可能来不及举起的电锯,人不能站在现在的高度去批判当时的自己。

  我热爱少年感的人,但直到这本书首秀,意外地被很多人看到,指出少年这一词的争议,我才意识到了这是个争议点。

  我个人的经历和惯用语言,少年就是包含少男和少女的,就比如子包含男女。

  但每个人的经历,形成的观念体系是不一样的。

  我开这本,是群像练笔,所以最开始,对每个角色的投入度不足,行文的时候重心不一样。

  我想要描写不一样的女性,于是描写的方式不同,用的代称不同,尽管尽量不让林渡本人使用爹系词汇,但本质上描写的时候我被世俗根深蒂固养成的无意识厌女思维也会暴露弊端,我更想要我的女主独特,更想要她有更强烈的少年气,她是我最挚爱的心血,不可否认,我的确行文有缺点,并且也会无意间妥协于世俗,以获取易读性,我也在不断去反思并且接纳改正。

  但我还是认为,少年是女性可以使用的词汇,并且我不只认为文中只有林渡才是少年,少年感是她的特质之一,但她更大的特质,是她在冷漠孤僻之下的温柔和宽厚,是她身为女性的共感力和敏锐性,所以我不认为她是模糊性别化的,圣母也不是贬义词,济世救人,是我们民族的文化与凝聚力。

  修真世界本身是个以实力构建权力等级的世界,所以性别本质上没有差异,你们能在书中找到很多,智慧的、强大的、各色各样,走自己的道的女性,这是我自己倾向于去表达的东西,女性的形象是多样化的,不局限的,各有天地的,是常青树,是凌峰顶,有无限可能。

  我的观念永远在学习中前进,可能以后的我还会发现以前的我更多的缺陷,但我依旧爱我创作出来的东西。

  另一个争议点是cp问题,我始终认为,渡危是精神上的共鸣,绝对意义上的同路者,我想要试着去创造一个内敛但精神契合的正常感情关系,文章核心不在于感情,所以我着笔不多,全部是为剧情服务。

  我作为一个作者唯一的天赋,就是我热爱我创造的人物和世界,故事剧情和表达手法或许有缺陷,可我是真切的,呕心沥血的,爱着他们,并且相信他们诞生于我的精神世界,又独立成为一个被许多人喜欢的平行宇宙。

  八个月,不长,却也让我慢慢成长,这本原定的群像练笔随着剧情的推进,我开始给配角们投入了更多的爱和心血,我的注意力,从吃饭睡觉行走嬉笑的空隙,只想到主角有关的剧情,而更多开始思考配角们的剧情,于是他们丰满了起来。

  我很感激,感激我自己坚持了自己的想法,没有修改任何的既定大纲和剧情,但更感激一路以来的读者,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也不能有这样的坚定意志去坚持创造我的故事。

  这的确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网文,是零食,但我也试着至少变成有点营养价值的零食,希望你们吃得开心,如果合你口味,那我会很满足。

  我不会停止我的落笔和创造,希望下次我们有缘时再相见,会是更好的我。

  最后,祝大家,顺颂时宜,一路风景。

  

  

  番外 临湍忘川,缘起缘灭,皆是后尘。

  

  冥府接到三元九府清查诏令的时候还是很慌。

  唯有判官老神在在,丝毫不慌。

  “慌什么!那位是老熟人!有交情!”

  判官的上司沉默片刻,“你知不知道,那位当真是,整个天宫都害怕。”

  “那位以区区元君修为,带着几个仙君联手揭发了阴谋,亲手杀了夺舍扶桑的魔种,还清除了十万年以来的余毒,敕封帝君之后顺手就把整个天宫都清查了一遍,整个天宫的人大换血!那风气,听鬼帝说,跟上次上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个个态度都不像是天上的,像天宫里有了凡土似的,以前鼻孔看人,现在神荼都能看到人的顶了。”

  阎王说完,摇了摇头,“了不起啊了不起。”

  整个三界应当都很感激灵微帝君,被监察的仙官阴官们除外。

  冥府诸人如临大敌,接待林渡之时战战兢兢。

  林渡倒是心情很好,带着一帮人下来,跟旅游似的。

  神荼接待她的时候啧啧称奇,“帝君当真是生来不凡,我还真没有看走眼。”

  林渡笑吟吟地掏出了浮生扇,“来吧来吧,你第一个,没人看,咱们速战速决。”

  “我们刚一照面,你就这么对我?”神荼瞪大眼睛,“真叫人伤心。”

  “伤心也不行啊,等后土的位置有人坐,你看我还来监察吗?”

  林渡闲散坐下来,“放心,我相信你哦。”

  神荼表示放不了这个心,可终究开始一步三回头地进浮生扇,连天帝都进去了,她没有理由不进去。

  她最后好奇地问了一句,“你是怎么说服天帝进入浮生扇的?”

  林渡摇头,竖起一根手指,表示这是一个秘密。

  不过是扶桑利用晏青时候送上的小小把柄罢了。

  受了罪,接了福的神荼放下心中的重担,感慨道,“你也真是,突然就下了诏令,也让我们都没个准备。”

  林渡转头,看向远处的鬼门关,“看时间快到了,来等一位故人。”

  神荼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啧啧称奇,“你堂堂帝君,滥用私权。”

  她嘴上说着,却也默默给了个台阶,“先去鬼门关那边监察吧。”

  洞明界,据说是离冥界最接近的深涧之中,有人若有所感,仰头看了看天。

  他这一生,幼为奴,少得师,中叛道,到最后,才醒悟过来。

  后苍站起身来,最后这一天,他想去个地方看看。

  洞明界的新天地绿洲,如今灵气渐渐生长,草木茂盛,也有越来越多的人移居至此。

  他走过街巷,路过茶楼,听着里面最受欢迎的故事。

  “此处在几千年前,原本是魔界!先有密宗的佛子以身饲魔封了罪孽之眼!又有无上宗的宗主临湍仙尊献祭天道,补充灵气。诸位可知道万里防御墙,那原本就是阻挡邪魔的啊!”

  “几千年前,无上宗带领当年天下各势力修士,斩杀全部邪魔!最后那林渡仙尊,独自一人,设下大阵,净化了魔界的所有魔气,才有了这里的新生地。”

  “那林渡仙尊,登上青云榜的时候,年仅十三岁!少年成名,二十岁就带领中州的英才破了邪魔的邪阵!那一双眼睛,一眼就能看破邪魔的真身!当年边境多少人贴着林渡仙尊的画像辟邪!”

  说书人滔滔不绝说着过去的事迹。

  后苍停了脚步,听着茶楼内的说书声,街上熙熙攘攘,有孩子举着糖人好奇看向身旁的人,“诶,阿娘,什么是邪魔啊?生得什么样子?”

  女修答道,“阿娘也没见过,不知道,只知道那东西吃人,最爱吃小孩,坏得很,是天底下最恶毒的东西。”

  “那祖母见过吗?”

  “祖母也没有见过,这事情过去太久啦,一个传说而已。”

  妇人牵着懵懂的小孩走远。

  小孩儿清脆的声音穿过人群喧闹,落进后苍的耳朵里,他忽然就摇头笑了起来。

  是啊,一个久远的传说而已。

  当夜,后苍静静羽化。

  他的万千心绪,终于又归于平静,长风路过此地,终又一路归去。

  后苍的魂魄落在鬼门关前,接着就看到了一些熟悉又有些模糊的脸。

  中间林渡依旧还是那副懒散模样,只是气息更加高深,周身淡淡带着些神光,在昏黑的冥界里称得上孤雪照影。

  旁边晏青埋头奋笔疾书,元烨一抬眼看见他,眼睛一亮,拉起弓弦,开始奏乐,倪瑾萱唰地站起身,“好耶!师叔来了!”

  “恭喜师叔!喜丧啊喜丧啊!”元烨热情洋溢。

  后苍迅速转身,“我一定是来错门了,真的,我来错门了。”

  什么东西啊,几千年过去这帮兔崽子一点儿没变啊。

  还有为什么飞升的玩意会出现在冥界啊,你们不觉得这不合理吗?

  鬼差拦住了他,“诶诶诶干嘛?想潜逃啊?”

  后苍拽住他,“我问你,这里是冥界吗?轮回投胎那个冥界?”

  鬼差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那也不一定,也可能是下油锅进刀山火海的冥界。”

  林渡一面运转着浮生扇一面开口,“诶呀师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们特地来送你入轮回诶!”

  一开嗓,这欠揍的味道,后苍确定了,不是幻境,不是濒死的谵妄,就是林渡本人。

  他转头看向旁边的鬼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鬼差有点想把这个鬼下油锅,但他不能,“这是……仙界的灵微帝君,下来监察来的,这位朋友,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林渡闷声笑起来,笑得后苍有点恼羞成怒,可等那群小兔崽子也哄笑起来的时候,他又不恼了。

  后苍走过去,“行啦行啦,差不多得了,我还没投胎呢,就被烦死了!”

  林渡还坐着,仰头看他难得苍白的脸色,“诶,怎么样?不会等我们走了之后,偷偷哭吧?”

  后苍后退一步,“我是这么恶心的人吗?你们差不多得了。”

  他看林渡慢慢收了笑,方才看向那三只兔崽子问道,“怎么样?天宫好玩吗?”

  三个人点头,“好玩儿啊!在小师叔手下,特别好玩!”

  干完活儿天南海北都能玩儿。

  后苍歪着头想了想,“听起来不错,等我轮回后,再努力修一修。”

  正在他准备随鬼差去登记的时候,林渡忽然喊住了他,“诶,走之前,不想见一见故人吗?”

  后苍转头看向了林渡,“见你们几个就够头疼了……再多待一会儿我也别上路了,还是赶紧给我碗孟婆汤早点忘记你们得了。”

  林渡歪着头,“你确定?”

  “我确……”后苍忽然止了言语,看向了不远处到来的一道紫色人影。

  她站在石桥之前,冥界无风,可后苍却清晰地嗅到了记忆中最深刻的浅淡酒气。

  后苍忽然抬手,摸了摸眼睛,想看是不是一场大梦。

  有林渡,有他嫌弃却又不得不照顾着的三个吵闹的兔崽子,还有……他的神明。

  “怎么?不认识师父了?”她淡笑起来,一如从前那样,目光温厚,是苍生依托的原野。

  后苍低笑起来,“林渡……我真是,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你。”

  他一身苍茫长袍,向着临湍走去。

  到了临湍跟前,方才躬身行礼,“师父。”

  一别经年,故人旧颜,染新霜。

  “你这一世修得也算圆满,功德加身,下一世会更顺利,身体健康,家庭和睦,大约也能扶摇直上,还是那个天赋异禀的人。”

  临湍还像从前一样嘱咐着他的前路,后苍认真听完,方才开口,“有没有天赋不重要,修行一道,走下来的,不是天赋,是心性,若我心不至远方,只怕也不能成大道,不管如何,我总要好好活,像,师父你教导的那样。”

  只可惜,世上再无第二个师父,他的重来,不会有师父的悉心指引。

  时至今日,在彻底明悟,又彻底失去之后,他早已从被痴念缠身的泥潭里挣扎出来,他也曾经悔悟从前的大逆不道,大放厥词,反复伤害。

  他的确曾经真心爱慕过临湍,他这辈子的前半段,曾经将全部的正向情绪,只倾注于一人之身,他反复思量,爱究竟是侵吞占有毁灭和执着,还是放手的释然。

  最后他终于明白,人这一生何其短暂又何其漫长,若万千情绪加诸一人之身,大约会错过太多东西,临湍离开之后,他看风起,看日出,月落,潮起潮涌,从前的毫无感触,终于也有了动容之心。

  他坦然接受自己的感情,却不该让感情束缚住自己,爱情和临湍不是困住他的锁链,得不到和不可得才是困住他的绳索。

  若他早点意识到不可得和得不到,意识到无用,方能拥有快乐。

  临湍看着眼前的后苍,他鬓发上有些许风霜,那张从前更多的冷淡无情的脸,今日看来,却好像从容得多,像是,有了点她的影子。

  她专注地看着他,“以后的路,要自己走啊。”

  后苍认真点头,继而看向了远方,犹豫片刻,方道,“那您?如今又过得好吗?”

  临湍闻言,笑得温煦,“好,当然很好,这里才是我的证道地。”

  师徒二人走过最后一段路,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那些桀骜如野草的心绪,在离开沃土的时候,终于抽条成了独立的树。

  不远处,元烨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糟咯,忘了问了,师叔的棺材,谁打的啊?有没有用我之前留在宗门里头的棺材啊?”

  林渡摇头,“那谁知道呢,没听前天那个下来的鬼说吗,无上宗如今富裕着呢,洞明界第一宗啊。”

  风苍苍,野茫茫,临湍忘川,缘起缘灭,皆是后尘。

  

  

  番外 渡危:若重来一次,还愿同道。

  

  【前世番外-危止视角】

  这是危止第二次在奇奇怪怪的地方遇到那个奇奇怪怪的人了。

  说人也不准确,因为那人身上满身死气。

  即便带着古怪的藤枝掩饰,旁人瞧不出什么,可他天生佛骨,再掩饰也能瞧出那就是一具行尸。

  那尸体身上带着古怪的异香,并没有任何寻常行尸的腐朽枯败的味道,乍一闻是月下开出来的冷透的花,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像是被药汁子浸透了,透着说不出的清苦。

  行尸与他擦肩而过,本也不过是个过客,可那行尸忽然转过头,认真看了他一眼。

  说看也不恰当,因为危止发现那人眼中毫无神采,就算是寻常行尸,没道理是那样没有焦点的眼。

  那身堪比裹尸布的灰色衣裳连着兜帽,口鼻都捂住了,只露出了一双带着疤痕的眼睛,带了些煞气,眼睛黑白分明,如同黑洞洞的深渊,一片死寂。

  危止猛然醒过来,她是在听前面的动静,以及,闻味道。

  果然是个盲人。

  实在是……个怪人。

  危止本以为就这样与人擦肩而过,却在滇西的深山里,再一次遇到了那个奇怪的尸人。

  那人正慢悠悠从他这次目标的蛊寨中走下来,灰衣浸成了赭色,一路沉沉地走下来,形同恶鬼,阴冷的,疲倦的,杀性未褪,手上拎着的两个竹篓里,一边似乎是个婴儿,一边里面似乎装着蠕动的古怪物体,瘴气弥漫中,多了血腥味和冰雪味。

  危止拦住了这人,“敢问,阁下拿的,是这蛊寨里的母蛊?”

  怪人目不斜视,“大师若问我,我也只能答一句,这蛊不是好蛊,于修行无益。”

  “乌雪青蛇炼制的蛊,我知道。”危止看着那个怪人,“那你拿去,又为何?”

  她顿足,“自然是为了销毁。”

  危止看了她一会儿,“滇西有驭尸,你是行尸,可方圆十里之内,没有活口,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杀人的。”

  五十步之外的黑寒蛊寨之内,已经几乎没有一个活口,除了那个竹篓里的婴儿。

  屠村这事儿,一个行尸居然能独自一人做得这般利落。

  简直是……一个奇迹。

  可惜行尸没有再给他任何回答,直到走出去几步,那行尸方才转头,“大师若真心想要给自己降降温,不妨去极北之地找个雪窝窝埋着,运气好,还能遇到雪灵,取了它的伴生石,倒比别的好。”

  危止向上准备捡漏的心断了,“你怎么知道?”

  “您的体温太高,我会腐败,得离你远点。”

  ……

  危止沉默了,是一句大实话,但听着就是说不出的诡异。

  尸人一步一步下山,危止还是上了山,看到了案发现场,整个村已经被夷为了平地,一片暗红色的泥土,里头混杂着数不清的东西。

  很显然,是直接让整个村子直接泯灭了,若真是这个尸人干的,他只能说一句这真是他闻所未闻的强大邪功,完全超出了他的知识范畴。

  他本该向下追过去,把那个祸害办了,但他在转身之际,看到了道门阵法送鬼入地的痕迹。

  那是十分标准的快速超生阵法,道门人只有那么一家喜欢杀完人还管超生。

  但那个宗门,如今应当没什么人了。

  而且……怎么会有人屠村,还能拎着唯一尚未来得及种蛊的婴儿走?

  危止停住了脚步,认真转了一圈,用自己为了“讨要”蛊虫保留的部分灵力,探了一遍,果然是残余的引动天地之灵的阵法。

  干脆利落,毁灭性极强。

  有点邪门的正道。

  当真邪门。

  没等危止再遇见那个邪门的人,邪门的人自己找上门了。

  人也不准确,这回是魂魄。

  被他念往生咒的时候被迫吸引过来的。

  “大师,你能不能放过我。”

  那人声音懒洋洋的,透着说不出的丧气,“我只是身体稍微坏了那么一天,你就开始念经了是吧。”

  危止十分歉疚,“我也不知道你不在尸体里。”

  他认真扫了一眼,这魂魄没有邪气,没有血光,到底是怎么留在人间的。

  行尸可没有魂魄。

  他开始认真盘算,“无上宗这个年纪的魂魄,会阵法的,只有那么一个吧,你是阎野的徒弟?为什么还要逗留人间?”

  “因为不想下去啊。”魂魄半死不活地讲话,“你要再不松开,我可要完蛋了。”

  危止看了一眼那魂魄,这可不是没有准备的样子,那分明是笃定了他度化不了她。

  “我记得,阎野好像的确有个飞升前的关门弟子,叫林渡,想必你杀黑蛊寨,也用的是阵法?我看你把所有蛊修都杀了,只留了襁褓中的婴儿,而你身上毫无业障。”

  “你屏蔽了天机?”

  危止发觉这人身上谜团太多了,层出不穷的异状,古怪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大约比滇西山间的雾障还要多出些浓云,触手不及,却又分明存在。

  他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林渡反而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临湍,是你什么人?”

  危止默默又给这个阎野的弟子身上添了一笔谜团。

  “出家前的族人。”危止斟酌着言辞回答道。

  小小的魂魄团像模像样地点头,“不重要?”

  危止斟酌片刻,“唯一仅存的族人。”

  那就是重要了。

  魂魄团一时没有说话,蜷缩在他放着的木鱼旁边,白色光团一明一灭,看着像是在呼吸。

  危止终于注意到这一点,“你……是不是快散了。”

  “还行,但再不回去就要散灵了,你把木鱼收起来,我自己能回。”

  危止赶忙收起木鱼,找出一张符纸,固定了她的魂魄。

  现在林渡没手没脚还不能动了。

  她觉得危止是故意的。

  危止的确是故意的,他很难想象一个屏蔽天机,放弃轮回,屠村清蛊的人,究竟还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事。

  现在没有业障,是因为那些蛊修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出了名的黑蛊寨,一人出寨子就一定有人丧命,他去,也是为了夺取那个蛊的。

  谁知那符纸里困住的魂魄开始和他讨价还价,“我说,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大师。”

  “蛊虫不能给你,但有更好的替代品,我对冰雪的感应能力是顶级的,帮你抓个雪灵,不成问题。”

  危止好奇,“你怎么确定,我是想要那个蛊的寒力?”

  “你给我弄个胳膊腿儿,让我能行动我就告诉你。”

  危止想了想,真把符纸捏成了有胳膊的,就是没腿儿。

  林渡:……真贼啊。

  “还是那句话,你热得不正常,堂堂佛子,去黑蛊寨,总不能是为了替天行道吧。”

  危止:……真贼啊。

  “你就这么确定,我一个佛子,不能是去斩杀邪修的?”

  “您也不用吓我。”灵符晃动着两条胳膊,“因为没有我,你找不到更好的选择,你身上的气息,雪灵绝对会跑得远远的。”

  危止淡笑着看那纸人躺板板,举着两条纸胳膊不知道在干什么,有些滑稽可笑,“你知不知道,你说话的味道,和阎野那人年轻时候如出一辙。”

  原本阎野年长他一些,他以为那人是对着晚辈才如此冷淡狂傲,后来发现阎野对着那群老家伙更狂野,总有种独高众人一层,棋盘上唯他独掌局势的感觉。

  没想到养出来的徒弟,也是一般无二。

  谁知下一瞬间,那躺板板的符纸金光一现就立起来了,化成了一个小人模样,没有脸,但危止分明瞧出了她一瞬间的神气。

  危止这才想起来,无上宗百年之前遭遇邪魔清洗,那时候就再没传出丝毫林渡的消息,算起来,那时候,林渡在修真界也不过算个未满百岁的孩子,那样的神气,才是正常的。

  “临湍教你的结印?难怪你刚才举着手。”危止认出来,“难怪你知道我和临湍相识。”

  原来临湍也教过这小家伙。

  他精神微微放松了一些,“也可以,交易的条件是什么?”

  “这个,以后再告诉你。”符纸小人这样答道。

  “我不谈不具体的交易,天底下最难的条件,就是以后再议。”

  危止丝毫不想上当。

  那纸人说道,“若我是想拉你,走上一条,逆天而行的道路呢?”

  小纸人看着嚣张,落在危止耳中却也听得出来那话并不充足的底气。

  她在试探。

  在试探他的性格和行事。

  危止想,如果他拒绝了,她定然会立刻说出一个具体而体面的,能让他接受的代价。

  他试探着开口,“逆天而行,于我有什么好处?”

  “人嘛,总要试一次,或许,能时间倒流,重新回到过去,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切,比如,你唯一的亲人临湍的献祭。”

  危止垂眸看着那个人,“世上有许多不可解之事,你当真觉得,回到过去就能改变一切吗?”

  “天命不可知,人力尚可为。”小纸人这样回答。

  “所以你没有任何把握?”

  “也不是,我一个人五成,加上大师,或许还能加两成。”

  “我只值两成?”危止抬眉,“你一个魂魄团子占五成,我占两成?”

  小人敷衍道,“那就三成吧,不能再多了。”

  危止:……阎野到底怎么教徒弟的?

  “你这么厉害,你还能没有身躯?”

  “……”小纸人抱膝盖坐下,符纸拱成圆弧,在烛光下显得怪可怜的。

  “因为去了趟深海,尸体下深海容易被追杀,所以只能用魂魄下,结果取深海真灵遇到了点麻烦,魂力弱了点,身体又因为放在岸上没有阴气滋养坏掉了,麻婆婆给我新做身体也要那么一年半载的功夫,要不然我至于被你招过来?”

  小纸人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僵直地扭转脖子,“很好笑?”

  危止摇头,“没有没有,一点都不好笑,你知道的,我们佛修就是这样,我说是笑口佛相你信吗?”

  林渡信他个鬼。

  最后危止还是认命带着这个因为身体坏了大部分,暂时没有实体的人上路。

  只在灵符中养不了太多的魂,好在他身边还带着块养魂木,念了四十九天的经,才给她捞上符纸内,出发去了极北之地。

  小纸人大部分时候都不太说话,不愿意待在袖袋内,也不好和死物放在一起,最后就落在了他的肩头,他背着的布袋的带子提供了系带,被风吹的时候就真成了肩头的灵符,闲的时候才坐起来。

  危止觉得还挺好玩,天底下也就这么一个人,会比他还离谱了。

  他们到了极北之地,林渡嫌他太烫影响她的发挥,让他自己挖个雪窝窝先把自己埋了。

  危止无语,“你这样真的能找到所谓的雪灵?”

  “当然,等我口令,然后你就跳出来,压制住她,我去帮你拿伴生石。”

  “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把那东西杀了。”危止有些稀奇。

  小纸人回答得冷淡,“我是鬼,不是阎王。”

  危止算是服了这人,“你杀蛊修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们村子害过的人命岂止千百条。”林渡说完顿了顿,“他们用女婴炼阴蛊,加重蛇蛊的寒气,不能留。”

  危止了然,“那你那日留下的活口?”

  “婴儿无辜。”林渡顿了顿,“那是个健康没有沾染蛊虫的孩子,被镇上的一对夫妻收养了,麻婆婆出面的,毕竟我一个世人眼中的恶鬼,也不好见人。”

  危止忽然说不出来什么滋味,“你就不怕,换个人撞上你行凶的场面,直接把你彻底打得魂飞魄散。”

  “我有自保之术。”林渡顿了顿,接下来的声音很小,“世上也没有多少人能杀得了我了。”

  危止脚步一顿,不再说话,蹲下身开始用灵力刨坑。

  林渡的魂力很强,估计是本身天赋异禀,神识过人,成为尸人之后用了什么奇怪的术法不断修炼的缘故,乾元境以下的,根本打不过这个人。

  最重要的是,洞明界这百年来和邪魔死战,内乱已经没人管了。

  危止安静挖坑,最后挖完转头警告她,“你别想逃跑,我的符只听我的,随时可以召回和你们道家的不算一样。”

  小纸人敷衍摆手,“你放心吧,交易还没结束呢。”

  危止果然真把自己埋起来了,又一场大雪降下,很快掩盖了他来过的痕迹。

  他能用神识感知到,小纸人安静坐在无尽雪原的一棵树上,就那样一直坐着,因为没有面目,都是符文,所以也不知道她是在看纷纷扬扬的雪花,还是在发呆想着什么。

  但他莫名觉得,在朔风之中,那道符纸,成了一片孤零零的枯叶。

  也是,树倒了,叶子也就枯了。

  他不知道林渡还能坚持多久那个逆天改命想法,大约那想法太过幼稚了,除了少年人,大约也不会有人会开出那样虚无的条件了。

  可世间多少人都可以嘲笑林渡的想法,唯独他不可以。

  因为曾经他也是这样的人。

  危止想,这倔强挂在枝头的落叶,千万不要彻底碾落成泥。

  “所以你的计划是什么?如果你真替我拿到了我的伴生石,我是不是也要付出相应的东西。”

  林渡的声音飘飘忽忽传了过来,“很简单,我需要一个活人帮手,我研究出了一些阵法,但有些东西,需要活人帮忙,而且是个力量强大的活人。”

  “你是我权衡之下的最好选择。”

  危止听着这话有点稀奇,“为什么?因为我看上去比较容易接受你那虚无缥缈天马行空的幻想?”

  “因为你不服。”林渡开口说道,“你不愿意屈服你的命运,我又为什么要屈服于整个洞明界的命运。”

  危止发觉阎野这小徒弟虽然承袭了阎野的臭脾气,某种意义上,看人还挺准的。

  明明相处时间不长,这人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过,他想到了什么,“权衡之下的最好选择?我记得,无上宗似乎还有零星几个人没死?”

  危止反应很快,“以无上宗的性格,应该更想让你入土为安吧。”

  “所以,你要做我逆天而行的共犯吗?”

  小纸人的声音分明是通过神识传出来的,轻飘飘的,落在危止耳朵里,却像是屋檐下的冰棱,看过去是尖锐锋利的。

  大抵是被真龙内丹带来的极热和极寒冲昏了脑子,危止答应了那听起来过于稚气的话,“好。”

  反正他也已经失败过了,再失败一次,又能有什么损失?

  这一蹲守,他们就蹲守了足足九日。

  九日的连天大雪,中途断断续续停了雪,那时候他们就间或说些话。

  危止发觉,林渡总能在最短的语句里套出最有用的信息,摸出他的发作规律,发作时可以使出的力量,以及他的身世和性格。

  这样的敏锐,世所罕见。

  可从前,几乎从未听过阎野的徒弟的消息。

  真是奇怪,阎野那么嚣张,这徒弟居然这么会韬光养晦吗?

  林渡也渐渐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你听说过吗?其实在掌握时间规则的大能眼里,这世间是一条静止的长线。”

  “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危止问道,“可以你现在的力量,就算是准备好了所谓的逆转时间的大阵材料,也无法承受那个阵法,会被直接压得魂飞魄散吧。”

  “就算你再努力修炼,洞明界的规则,应当无法承受时间逆转,你还是会魂飞魄散。”

  他们是大世界的修士,不是三十三重天的仙人。

  谁知林渡早就想到了,她回得异常平静,“是啊,所以我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纸人在枝头晃着两条可怜的腿,语气轻松,“我选择先跳到一个末法世界,天道规则薄弱,非常好进,再分离出我的精魄,用以存储我的记忆,在那里死亡的瞬间,我设置的回转阵法会启动,再找到我在洞明界设下的锚点,再用我全身的气运,我就可以回来,回到……最初的时候。”

  “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

  危止说不出来这个答案究竟有多震撼,在此之前,没有人能这样干脆利落地利用生死轮回之事,更不会分出自己的精魄。

  他只觉得灵魂都被击中,体内的血液一瞬间停滞,又在一瞬间飞快涌流,某一瞬间,他像是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在菩提树下,淡然说出“既然真龙内丹束缚我为人的身躯,那我就是抓一蛟,舍弃自己的人身,也变成龙,这样大约就不影响我度人了吧。”的模样。

  哪怕离经叛道,哪怕惊世骇俗,他们都要挣出一条生路来。

  “你知不知道……魂魄不全的人,身体极弱,怎么补也补不好,除非魂魄重新融合。”

  “我知道啊,但不重要。”

  “找到了。”林渡的声音忽然再度传来,“难怪我之前一直没找到,她刚杀了人,吞噬了对方。”

  “雪灵吃人?”危止有些诧异,“怎么会?”

  “两种可能,她被弥散的三毒影响了生出的神智,但天地之灵被影响的概率奇低,二,她闲的。”

  ……

  危止觉得哪种都不可能,他飞身而出,厚雪落了满肩,又在一瞬间消融成气雾。

  下一瞬间,他伸手召回了那只飞跃而出的符纸小人,继而强行按在肩头。

  “能不能放我下去,你拿伴生石压制你的反噬,我拿我的雪元丹,我们联手杀了雪灵,一人取一个东西,很公平。”

  “等一会儿,为什么不相信我的实力,你好不容易在养魂木里养成的实体上次去深海捞东西都被打散了,现在连身体都凝聚不出来,不要嚣张。”危止十分无奈。

  “再说,你现在这样再妄动鬼力,要是被你宗门剩下的那几人察觉,定然会想要好好送你超生的,收敛点吧,麻婆婆给你做的傀儡快好了。”

  林渡顿时沉默了片刻。

  早知道就不说出那句最好的人选。

  谁知真等打起来的时候,危止还真没能独当一面。

  彼时苦寒已过,他体内的真龙内丹给他的折磨,从至热转为了至寒。

  那力量会先封冻他的经脉,让灵力寸步难行,再一点点冻僵他的肌肉,骨骼,让他战斗的动作更加僵硬。

  险些被那雪灵一爪掏心。

  到最后还是林渡察觉到了雪灵身体里尚未消化鬼魂的求死意志,引动了鬼力,飞速布下阵法,他甚至没能察觉那肩头的小人究竟是什么时候脱离他的控制的。

  他只看见一道阵纹在眼前迅速浮起,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到底是雪灵的,还是潜藏在暗处的敌人的,就见雪灵忽然面色狰狞,低下了头,胸口撞出诡异的弧度,像是……人脸和手。

  白发银瞳的雪灵死死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体内的鬼破开了她的身体,继而直接爆炸开来。

  纷乱的冰雪之中,伴生石和雪元丹散发着淡淡的金光,将想要偷走它们的小符人压垮在地上,雪水一浸,符纸彻底毁了。

  危止手忙脚乱捏了个新符纸小人,过去把伴生石捡起来。

  “这伴生石到底不如寒月灵的伴生石,冷热可逆转,你要是冷的时候,把自己烤烤吧,反正生火还不容易。”林渡飘回危止新捏的灵符纸人里,雪元丹也被她收走,不知道一个小小的魂体,能把东西收哪去。

  “等一切准备差不多了,计划最终启动……我就不会再麻烦你了。”魂体林渡补充道,“也能彻底完成我们之间的交易,救你世上唯一一个血亲。”

  “林渡,你现在还有轮回投胎的余地,再往前,就回不了头了,真的,不怕失败吗?”

  风雪很大,将危止说的声音吞去大半,但他总觉得,还想再劝一劝。

  林渡这样天赋异禀的聪明人,不该没有轮回。

  “我身上有很多人的希望,所以我不能失败,危止,你别忘了,我们是逆天而行的共犯。”林渡声音冷静又坚定,如积压多年的冰层,坚硬,不会轻易崩裂。

  危止说不清为什么,但他总觉得,从她说这句话的这一刻起,他的肩头好像就没有那么僵硬了。

  分明是风雪之中,分明他也到了寒症上来的时候,可他就觉得,肩头多了些热度。

  尽管那是只小纸人,是一只没有温度的魂魄,没有重量,轻飘飘的。

  可危止就觉得,肩头多了天下的未来,和他的未来。

  如果重来一回,林渡渡天下之人,也会渡他吗?

  “林渡,接下来还要去哪?找什么东西,我帮你。代价是……”

  “若你成功了,也,顺手渡一渡我吧。”

  佛子向恶鬼发愿,求恶鬼度其一生。

  他带着这个和多年前的自己灵魂叫嚣成同一场风雪的人走出极北之地,走过兵荒马乱的边境,走过寸土不生的荒地,攀上许多个悬瀑中,捞过许多的“水中月”,石上清泉,冷月青松。

  有时候他觉得林渡总在自苦,可又有人谁不把自己困在那万丈红尘之中。

  她像决然的刀锋,不破亦不立。

  初见时她不过是僻静山野里行走的恶鬼,所到之处,皆是血光。

  如今再回头看,原来她是这世间,所剩不多的清风。

  她会小心翼翼避走山间,所过之处极尽所能留下绞杀邪魔的隐阵,会将捡到的遗孤悉心托人找到好的收养家庭。

  即便他从未见过她生前的模样,大多数的时候,她是没有面目的符纸,是可止小儿夜啼的行尸,但也不难想见,她生前,当是明月清风两相映。

  可这样的人,从未在史中留名,唯一的记录,是阎野仙尊座下,曾有过一个徒弟,姓名都未曾留下。

  也是这样的人,她却在死后逗留人间,为归正这世间的乱象,为扭转自己和他人的命运,拼尽全力,反复谋算。

  他看着她收集齐了大阵需要准备的全部东西,看着她闲时和路上都在不停地推演,忽然觉得,自己当年的竭尽全力的自救和寻找真正能压制魔气本源的记载,也不算什么。

  他常常担心她的失败和后路,可林渡却从不去想她的后路。

  孤注一掷的赌徒,逗留人间的恶鬼。

  而他这个佛子,成了恶鬼逆转命运线的随从和帮凶。

  就赌这一次,这最后一次。

  林渡准备好一切,准备离开的时候,危止将最后一样东西交给了她。

  想要突破天地规则,到另一个世界,林渡的阵法核心,还需要凝聚天地规则的灵水,琉璃心是她的核心,还有一样,是世间最强大的命门之火。

  天上的云水,地下的黄泉,琉璃的人心,还有,真龙的本源元阳。

  本源元阳,并非其他,是人的命门之火。

  而他是真龙,是这世上,最强的命门之火。

  如果有他的火,成功率,会更高。

  给出去,他活不了多久,可若不给出去,他也活不了多久。

  佛门一直在寻找他,他逃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有人愿意筹谋三百年,放弃轮回,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以一己之身,重回一切最开始的地方,他又怎么能独善其身。

  路,是人走出来的。

  而他愿意并行。

  危止开始通过佛门的占卜,给从前的自己,送去提示。

  别独自上路,总有人愿意追随。

  林渡带着那被琉璃罐封存的明亮火焰走向鬼门,危止带着一身清净走向佛门。

  若重来一次,还愿同道,共度天下之危,解己身之困。

  

  

  番外 夏天无墨麟:小狗不会说话

  

  夏天无一直都知道,自己生来淡漠无趣,或许是自幼时起,她的母亲就选择闭关补足诞育自己导致的境界后退,父亲也忙于在外历练寻找补养的草药,她过早地选择了成熟,也极少倾诉自己的感情,于是父母觉得她生来如此,天性内敛。

  内敛也没什么不好,她乖巧地自己学习父亲留下的入门修炼手册,顺利入道,一直被夸赞天赋 好又聪慧懂事,不需要父母操心。

  后来夏天无运气好,她性子安静,天赋又高,还是火灵根,被那风风火火的无上宗掌门牵走,进入了无上宗,成了亲传弟子。

  凤朝对她极为热情,她虽然感激,却不知道如何回应和表达。

  到了宗门,她被掌门带到一个山下,一片灵田中,她见到了自己未来的师父。

  “老五!我给你找了个好苗子!纯火灵根!小姑娘安静!话不多!特别懂事!已经入道,能够自理了!一定合你的脾气!快点儿的,别刨你那地了!!”

  一个明显尚年轻,却留着胡子的修士挽着裤脚,拎着拂尘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一脚深一脚浅蹚到田埂边,目光扫了一眼,看上去严肃极了。

  夏天无不敢看他,低着头看脚尖,后来她才知道,她师父也不敢看他,也就装模作样扫了一眼,根本没看清楚,所以第二日她换了衣服再见他,吓了他一大跳。

  后来她听比自己小很多的小师叔说,这叫重度社恐,社会恐惧。

  夏天无懂了,就是恐惧一群人的集会,这词儿造得合理。

  她也社恐。

  但也不完全社恐。

  无上宗人很少,她待得很安逸。

  凤朝掌门似乎一直很忙,所以带她的熟悉宗门的,是她唯一的同辈,她的师兄墨麟。

  那时候墨麟意气风发出现在她面前,飞过来的时候莫名让她想到了镇上一直格外热情的大狗,见人就扑,常常会把小孩儿扑一个趔趄,眼睛总是湿漉漉的,黑得发亮,冲她笑的时候就更像了,要是这人有尾巴,现在尾巴应当翘得老高,还在甩。

  夏天无想,这样热烈的人,真好啊。

  大约从小就在热闹里长大。

  可墨麟告诉她,他是从小在宗里长大的,他生下来之后,日夜啼哭,路过的修士说他生来不凡,可惜在普通家庭,普通的小镇,家里没有条件养得起,没有背景和实力也保不住。

  果不其然,在那个修士走了之后,就有陆续有修士路过,有的说看资质好想要收走,有的直接问卖不卖孩子。

  墨家夫妇虽然只是普通的凤初境修士,自知见识浅薄,根本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有多不凡,却不想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落到目的不明的人手中,于是收拾了细软,既然没有背景和实力保不住他,那就请求中州最强大的宗门保护。

  走到无上宗的属地就走不动了,还在山野之间偶遇想要吞吃孩子的恶妖,却意外遇上了归来顺便巡视属地的雎渊真人。

  雎渊一枪解决了那恶妖,听着墨麟啼哭的动静,嚯了一声,说了一句,“这小子嗓门儿还挺大,中气挺足啊,就是好像快饿厥过去了。”

  墨家夫妇大惊,慌忙想要磕头求雎渊相助。

  雎渊赶紧把人捞起来,“这小子天生灵骨,灵气吸不住,自己又不知道,就是觉得饿,饿了就哭嘛,我也不是什么医修,也说不准,但这小子,饿得真是……白白胖胖哈。”

  墨家夫妇说明了缘由,雎渊想了想,墨麟放他们手上确实养不活,就此将小孩儿带进了无上宗。

  雎渊也是头一回养孩子,求了宗门上下好多人,从此宗门内蓄养了许多牲畜,为的就是让墨麟吃饱喝足。

  “你来得可正好,刚好他们做的饭现在也不那么生疏奇怪了。”

  墨麟说完,转头看向了夏天无,目光依旧灼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头笑起来,“我是不是说太多了?我话太多,你别介意。”

  夏天无摇摇头,只觉得轻松。

  她很喜欢听人讲话,“没有打扰你的谈兴就好。”

  “不打扰不打扰,我在宗内也没别的人能说话,就天天喂兽园里的灵畜的时候和他们讲,你不嫌弃我烦就太好啦。”

  墨麟一面带着她逛整个无上宗,一面说着宗门内的各种趣事,诸如他的早课和晚课还有一项就是喂兽园里的兽,后山有只熊,总会想办法逃狱吃兽园的牲畜,身上还背着几条人命,被抓来给他对打,不管多么小的事情,从他口中说出,也总听起来很有趣。

  他带着人转而问道,“看我,好不容易有个师妹来了,太兴奋了,光顾着说我和无上宗了,那你呢?”

  夏天无愣了一下,“我?”

  墨麟点头,“对啊,我说了那么多我的事,你不讲讲你吗?你从前的家在哪,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菜的口味偏咸偏淡还是偏甜?爱吃肉还是爱吃菜?吃灵米还是面?”

  他絮絮叨叨说完,转头认真看向她。

  夏天无没敢在他看向自己的时候对视,她避开他殷切的目光,小声道,“我吃什么都可以,不用那么麻烦的。”

  “什么是麻烦?你来无上宗了,无上宗以后就是你的家啊,在家里你更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口味,什么偏好,不用管和旁人合不合,就放心大胆说,别怕,就咱们两个人,我也学会了做菜,能做得开的!”

  墨麟见夏天无还是不说话,只当她还没有放开,干脆打听起她的家乡,也好判断她习惯的生活方式。

  “我的家乡吗?在云泉镇,不算繁华,也没有什么趣事。”

  夏天无想了想,努力想一些趣事,从一条狗,说到院子里各样的花,她从小就爱折腾那些花花草草和树木,想象自己是治病救人的药师,无师自通学会了萃取术。

  夏日日头大,狗好像中暑了,倒在她家院门口,喝了她研制出来的药汁,兴奋过度,一头撞在了树上,蹭破了头,她赶紧摸上药汁包扎上,第二日镇上的人都传出来,那平平无奇的狗开智了,还觉醒了什么天赋,每天都看着横冲直撞,劲头满满的。

  夏天无生怕自己闯了祸,关门不出了半个月,生怕再看到那只狗。

  好在半个月之后那只狗除了练出来了一身的腱子肉,见了她照样甩着尾巴过来了。

  她说完,生怕自己说得太多,耽误了墨麟的时间,小心翼翼转头看向了他,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眼里是满满的兴奋,“然后呢,然后呢,你有没有试过记下那个配方,再试一次?人能喝吗?”

  夏天无摇头,“我怕再出事,就没再试过了。”

  她说完又怕败了墨麟的兴致,却发现他正在认真沉思,随后真诚道,“那没关系!你来我们无上宗之后,可以大胆试!不会有狗撵你!我教你步法!不然教你打狗棍!我真会!”

  “不过我们宗门兽园没狗,你看,熊行吗?”

  夏天无被墨麟带偏了,“熊是不是太大了?”

  墨麟想了想,“好像确实是,没关系,兽园那么多妖兽,总能找到合适的!”

  夏天无发现墨麟不是故意逗她,是认真地在帮她盘算,真诚得让她忍不住笑起来。

  墨麟看她笑,也跟着笑,像是全天下最无忧无虑的人。

  夏天无后来知道,这个师兄也不是那么多话,大约是没有什么同辈人,憋坏了,第一天说得太多,第二天见着她就不知道说什么,只会笑。

  再后来,墨麟也知道了她的习惯,她口味清淡,更爱吃鱼虾,爱喝汤,她性子冷,但会很愿意听人讲话,大约是觉得自己无趣,又怕说错话,暴露自己的缺陷,给旁人添麻烦,所以不太爱说,总是喜欢默默研究,除非实在出问题了,才会去找长辈。

  于是墨麟就用腰带教她剑法,教她更好使力的剑术,他们学同一套步法,一起在凤朝那里学经书,学练字和符法,他练剑练得脱臼、劳损,或是出去挑战,伤了回来,夏天无也能第一时间给他治好。

  大多数时候,他们每天遇到,墨麟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三餐吃什么,兽园里又有谁和谁打架了,田里的稻黄了。

  夏天无一天最多的话,也都用在了和墨麟的相处上。

  直到她在一处地下空谷之中,找到了异火。

  褪去了初时的高兴,她发现原来天地异火,并没有那么好掌控。

  她以为可以炼制出更好的丹药,做更好的人,可现实却与她的期望背道而驰。

  以前她从不失误的丹药,现在她却频繁炸炉。

  虽然攻击性和战力增加了,却给她的丹修道路添上了重重阻碍。

  掌门和师父都轮流找过她谈话,趁现在还没择道,若是转修另一个专业也来得及。

  夏天无一个人认真想了很久,直到被墨麟找到。

  “师妹,你想什么呢?”

  “还因为炸炉子内疚呢?不用担心,你师兄已经把房顶都修好了,咱们宗门库房里还有好多丹炉,我都看见了,修修补补还能用。”

  墨麟对着她还是喜欢絮絮叨叨,“你别担心,掌门他们劝你转修,是怕你年幼还没有自己的目标,可我知道啊,你刚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他认真说道,“你特别喜欢萃取药液,会因为小狗被太阳晒得有气无力,就想炼制出药液帮忙去暑气,你喜欢和植物打交道,也喜欢治病救人对不对。”

  “就算困难点也没关系,我之前刚练藏锋剑的时候,把后山前辈们积累了几千年的雷池都吸干了也没能挥出来一点剑气,我师父说了,越难的功法,成了之后就越强大,你走的是一条很特殊的路,但没关系,我们的日子,长着呢!慢慢来!”

  “就算你炸多少炉子,坏了多少屋子,掌门和师叔都不会怪你,当然,也没有给我添麻烦,因为你给我包扎和治伤的时候,也没觉得我麻烦,是不是?我就爱干这个!你放心!”

  青年人站在夜间的山风里,却还是那样热烈,像太阳。

  夏天无想,墨麟真奇怪,自己练功的时候粗心马虎大意,却也知道她最怕给长辈和旁人添麻烦,更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好像粗心,又没那么粗心。

  但她终于还是没有选择转修,继续和异火磨合,好在那个看起来很冷淡的师父,居然罕见地露出了一个笑脸儿,让她放轻松,这条路,就算再难走,他也会想办法,引导她驾驭异火。

  直到那时候,夏天无才发现,原来好像这世上,偶尔闹出些麻烦来,偶尔变成让人操心的小孩,也没关系。

  再后来,她才明白,懂事不让人操心并不是对一个孩子最大的赞赏,孩子总不是生来知之的,在学习过程中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而她的习惯性被动,习惯性懂事,习惯性自责,并不是好事。

  只是内敛已经成了她无法克制的本能。

  她常常想,大抵是她太过死板内敛,跟所有耐痛很高的兔子一样,等出声的时候,内里积压的隐痛已经变成了尖刀。

  世界总是会关注先发声的人。

  很长时间里,她有时也会后悔,后悔自己找到那团异火,到底是她驯服了异火,还是异火控制了她。

  但后来,她不后悔了。

  有人告诉她那不是她的无能和过失,也有人在不断肯定着她的每一次失败并非失败。

  因为墨麟,她大胆走出了困住自己的第一个囚笼,因为小师叔,她走出了困住自己的第二个囚笼。

  瑾萱却告诉她,从来都是因为她足够强大和勇敢。

  多少人仰慕她,就连小师叔和大师兄也有点怕她。

  等夏天无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原来她已经埋头走到了高处。

  大师兄性子总是那样,大约因为从小被雎渊师叔养大,说得好听心思单纯爽直,不好听就是傻愣愣的,没心没肺,太过正气。

  就不同寻常的示好也做得笨手笨脚,夏天无觉得,这人大概其实也不太会说话。

  她也不太会说话。

  他们大约从一开始也没人教会他们如何交流和对话,如何回应人的善意。

  她更习惯的,大概是在每一次混乱之中,墨麟下意识抓住她的手。

  墨麟的手长年练剑,一个剑修,并不需要用灵力抹除练剑带来的茧子和变形,相反的,磨出的痕迹,才更方便一个剑修练剑。

  所以不管是在迷雾之中,还是在血月之下,不管是在厮杀中,前路不管是血腥的敌人还是森森的白骨,在一片慌乱之间,总有人第一时间看向她,在不及看过来的时候,也那双手也会率先伸过来。

  生命本就是逆流的河道,随着时间被冲走的有许多东西和许多人,但大约也总有很多东西如同沉金一样被留了下来。

  很多时候,夏天无以为墨麟会说出些确定的话,可他却好像总是和往常一样絮叨生活的事。

  也让她有些摸不准,就好像小狗是冲你摇尾巴,喜欢绕着你团团转,喜欢眼神亮亮地盯着你,你觉得它喜欢你,可小狗不会说话。

  所以她不敢确信,自己对小狗的理解,是不是对的,小狗是真的只喜欢你一个人吗?是因为单纯的喜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喜欢又是哪种喜欢?

  直到那一战结束,旌旗挂上了最高点,那人手持出鞘的长剑,跨越重重人群,一身脏污,脸上也不算干净,唯有眼睛很亮,像初见时候那样,见着他之后,凛然严肃的脸上一瞬间漾开了不甚聪明的笑,在一线天光之中,显得灿烂无比。

  墨麟走到夏天无前面几步,小心收剑入鞘,接着才彻底站到了她面前,笑容慢慢收敛,说话却像是独自憋了五十年,第一次看见同辈人一般,一股脑地吐露出来。

  “天无,邪魔彻底消失了,接下来的太平修行路,你要和我一起走吗?我的意思是,结为道侣的那种?”

  “我之前一直想说来着,但觉得不合适,想要等你我都完成当下最要紧的事情,这样才好说,你有你的济世路要走,我也有我的除魔道要修,天下混乱之际,我不能阻挡你努力奋进,跟着你也是给你添乱,也要努力修自己的剑,去搏一个不确定的天明。”

  “但现在,天下重归太平,你,愿意和我一道同行吗?”

  墨麟见她不说话,有些紧张地握着剑柄,却还是不肯将视线移开。

  夏天无却一时说不出话,在一片庆祝邪魔被灭的欢呼声中,用力点头。

  她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时候默认了这个结局,大约是看到那个人镜花水月的幻境之中支支吾吾红着的脸,是墨麟蹲在人造邪魔之前,小心翼翼帮她喂他本该一剑斩杀的邪魔,是积年累月习惯了的絮絮叨叨。

  在希望的天光里,波澜壮阔的高潮之后,是归于细水长流的岁月。

  夏天无也曾经问过墨麟一个问题,“不会觉得我们好像太平淡无趣吗?”

  他们好像没有多少轰轰烈烈的爱,也没有横冲直撞的激烈冲突,更没有那些困扰思念的泪,什么都是淡淡的。

  她的爱情,她的人生,她这个人,好像都是这样淡淡的。

  可墨麟瞪大了眼睛,认真思索后,给出了一个真诚的回答,“那不平淡的生活,不会很累吗?我们的人生已经够波澜壮阔了,为什么要给感情生活增加难度?”

  人生汹涌迭起,一浪叠一浪,山呼海啸之间,同舟的人,大约是相对的唯一平静港湾。

  “平淡也不是什么贬义词,比起平淡,大概更像是顺遂吧。”墨麟咧开嘴笑起来,“毕竟只有你这个全天下最静好的人,能接受我这么絮絮叨叨,说那些有的没的了。”

  夏天无想,的确,她的道屡次遇到转折,世道又多艰苦喧沸,这样的白云静水和午后阳光下的灿烂人生,才是她最习惯的归处。

  后来,天下太平之后,夏天无又在一处秘境之中获得了古神的传承,恰与异火和墨麟教她的软剑相和的功法,足震慑万鬼,她才恍然间明白,原来柳暗花明,终究又一村。

  有灵植名为夏天无,立夏后不再开花,可夏天无熬过烈日,才能开出自己的花。

  墨池开金鳞,夏长灼焰天。

  他们总会走出泥泞,熬过苦夏,而生命流淌不息,自强当有来路。

  

  

  番外 前世文福:终究不是有福之人

  

  文福一直觉得,自己在无上宗算个添头,甚至过分些说,大约算得上个挟恩图报的人。

  靠着家族海量的灵石,方才把自己送进了旁人挤破头都挤不进去的中州第一宗。

  世人说的最多的,是无上宗是个天才云集的宗门,到后来,成了非天才不入无上宗。

  无上宗成了所有修士望之而不可及的地方,宗内的修士就算早夭也要被叹上一句天妒英才,再年轻的修士,一定也曾在死前洞明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文福在没进无上宗的时候,就知道,无上宗里头的人,生来就是顶尖的。

  就算行事荒诞,常常赊账,在拍卖会被父亲资助的剑修,也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剑。

  是以他得知能进入无上宗之时,从初时的欣喜,到后来诚惶诚恐,自觉不配,也不过几日的功夫。

  文福入宗的第一天,拜见了自己的师父,当时临湍正在着意培养下一任掌门人,到了宗门口,那先前在文福父亲面前夸下海口的剑修却忽然有些踌躇,他踱着步,搓着手,最后搂着剑,把文福拦住了。

  文福心中咯噔一声,以为前辈临时又反悔了,却听得那剑修前辈说起如今掌门是多么忙碌,等见了一定要谨言慎行,小心对待,不可给掌门添麻烦,免得……免得他被连人带剑一起扫地出门。

  后来文福才知道,前辈说的不是指他被扫地出门,而是前辈自己被扫地出门。

  等见了答允收他为徒的掌门,文福心里对宗门众人的反复的预设却都落到了空处。

  临湍并无任何疲倦繁忙的神态,梳着最简单的道髻,唯有戴着的莲花冠一眼能瞧出她掌门的身份,对着他也和颜悦色,亲自检查了他的资质,给了他合适的修炼心法,耐心询问了他的擅长和偏好,还安排好了带他认识宗门的师兄。

  可惜临湍没喊来他的师兄,来的反而是一个身型高挑的女修,神采奕奕,举手投足之间像极了掌门,却又比掌门更锋锐些,衣冠都光华夺目,比掌门还更有当今大能的模样。

  文福临行前就做好了功课,心中猜着这位约莫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凤朝大师姐了。

  临湍有些意外,“你二师弟呢?”

  “还没醒酒,所以我来了。”凤朝笑了笑,“师伯您不是不知道,苍离那性子,是再不肯带小孩的。”

  临湍摇头,“回头你也说说他。”

  凤朝还是笑吟吟的,情绪像是没变过,“都几百岁的人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就是不想干,再逼一阵子,他只怕连炉子都不开火了。”

  文福看着,觉得这宗门有点奇怪。

  奇怪就奇怪在,遇上的两个人,都和事先预想的不太一样。

  凤朝是法修,并少见在外比试,除了进青云榜和重霄榜之外,很少有什么事迹传出,本以为是个一心修道的隐士,却没想到看起来利落又光华,并非不通世俗之事,与世无争的模样。

  “这就是新进门的小师弟吧,那我就先带走了?”凤朝说着看向文福,带着自然而然的亲切,让文福有些恍惚。

  两人刚一转身,就看到了那站在门口的一个身影。

  那人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那人身型高大,遮挡住大片照进门内的阳光,莫名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沉沉的,像一块冷硬的铁。

  文福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猜测这个就是自己的另一个师兄。

  他出身商贾人家,旁人都说,文家人有一双势利眼和好善心,从没看走眼过货,也没救错过人。

  这位师兄据说是青云榜第一,据传是掌门最得意的徒弟,亲自教导带大,为人似乎寡言内敛,可今日一看,并不是寡言,而是带着生人勿近的煞气,像在暗中蓄势待发狩猎的狼。

  文福敏锐地察觉出了这位的坏心情和恶意都是因他而起,随即才反应过来,一个第一天才,自然是瞧不起他靠着钱财进宗门,甚至还拜在同一个大能座下的人。

  在外,天才是独立于众人之外的另类,可在无上宗,唯独他是另类。

  他只能扬起笑容,冲这位师兄露出些尽量不算谄媚的表情,可惜他被家里养得白胖,自幼时起就喂了无数的奇珍异宝补养之物,不像武夫像伙夫,笑起来总像一盏白腻的脂油。

  “文福见过后苍师兄。”

  后苍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并未和他说话,反倒是越过他,熟稔地进屋,“师父要亲自教导他吗?您最近应该在忙于内库整合和封印吧,师叔给您忙中添乱,您做什么……”

  “后苍。”临湍打断了他的说话,“我与他自有一段师徒缘分,天命如此,那孩子很好,聪慧懂礼,你们好生相处,互相学习,同道相助。”

  后苍皱了眉头,似乎有些不服,最后在临湍平静却威严的目光之中向后看去,与文福目光相接。

  那一刻,文福看清了后苍的脸,那是一张途经红尘,红尘中人都会多看两眼的脸,只是眼神中带着居高临下的蔑视,像是要将人踩在脚底,或者……彻底让他消失一般。

  一个站在高峰顶端的人,大约就是那样俯瞰山峰下刚刚开始上山的人的。

  文福一时间只觉得一股血涌上头皮,热血汹涌澎湃几乎出汗,又在瞬息之间血液顺着脖颈和脊柱落下,脊背凉若针扎。

  后来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蓄意的一道无伤大雅的剑风,没有锐利,只是师兄兜头的一个下马威。

  那道剑风没有搓去他任何锐气,却刮掉了他试图周全中庸不出错的一层无害表皮,叫他扎扎实实生出了个念头。

  有朝一日,他也要立于峰顶,冷眼看这世间红尘汹涌迭起,一念之间,操控人于无形。

  他想要绝顶的实力。

  实力这种东西,没有天赋,未必不能用别的东西弥补。

  比如他的父母,天赋都不高,从母亲备孕到他出生后,悉心填补了多少灵药,终于叫文福生一个充足的灵根,比不上满值的天灵根,却也无限接近了。

  文家又高价收了清洗灵根的丹药,洗去了他冲突的灵根,保留了他最好的一个灵根,若不入无上宗,在旁的宗门大约也能直接捞个亲传弟子当当。

  只要有钱,只要能找到那些秘籍,总归有办法,让他超越所谓的,第一天才。

  人力,未尝不可胜天。

  文福在无上宗的日子不算难过,除却后苍对他不喜,无论他如何试图亲近都无果之后,他也就不再执着,转而将心思放在了修炼上。

  临湍的确事忙,苍离性子好,见着他笑嘻嘻的,却不愿意带孩子,只有凤朝会悉心教导他,带着他熟悉整个无上宗。

  文福觉得,无上宗是挺好的,就是和外界传言的半仙之姿毫无关联,春日播种,秋日收割,房屋都要自己修。

  写信给父亲的时候,父亲却说,第一宗门总有第一宗门的道理,他是家族花了大价钱送进去的,一定会是头一个出人头地,要悉心学习,将来也好提携提携家族。

  文福将家书看了一遍,此后再也没主动寄过信。

  是啊,他是父母花大价钱送进来的,注定要回报父母的。

  世俗的孝道加身,外界的舆论裹挟,文福心里像是塞了两个铁秤砣,人没消瘦,倒是更敦实了。

  后苍在临湍的主殿内每每见了他,态度更是恶劣,问他若是每日苦修,为何还不见丝毫消瘦,虽说每每都被临湍罚去跪经,这位师兄也不曾收敛一二。

  唯独凤朝却笑吟吟地给他每日添饭夹菜,说文福就是无上宗进来的福,不能把福饿瘦了。

  文福也笑着拍胸口发誓,“当然,我叫文福,福气的福,又恰好排行第八,定然能叫无上宗发起来,不必让二师兄和三师兄天天忙着亲自修缮宗门内的东西,到时候宗门内,必然不会再紧巴巴地过日子。”

  凤朝闻言只是笑,又给他匀了一个鸡腿。

  宗内人大多忙忙碌碌,除却教导他的大师姐之外,也就是和他年龄最相近的七师姐封仪。

  封仪和文福年龄差不多,只是她少年老成,自带威仪,很是看不惯被后苍排挤成一坨的文福,时常拎着他的衣领,叫他抬头挺胸,不要生怯。

  二师兄苍离偶尔看他心情不佳,就借口练琴无人听到底不算风雅,隔三岔五拎着他去听他练曲。

  后来文福才知道,乐修所修琴曲,每一个曲子都有不同的疗效,而苍离常常给他弹奏的,便是疏肝解郁的曲子。

  可等他悟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诈死出走多时了。

  那时候他在沙漠上,听着靡靡之音,看着满堂乱象,只觉得无趣至极。

  邪修说起正道修士之中的乐修,说起那盛名一时的乐修苍离,不也曾经烟花柳巷,让歌女传唱,为何正道就是风流才子,邪修就是淫邪不堪之辈。

  文福恍然间想起来,苍离每每从酒楼大醉而归,灵力都是散尽的。

  大师姐曾经说过,苍离对这个世界已经建立的秩序无能为力,他逍遥避世,不敢同流,却也会在满座喧嚣浮华之中,留下一曲治病救世音。

  秩序,需要重新修正,人间的巅峰,也该是人力登上,而非天赋。

  文福这样想着,抬眼看着眼前满堂邪修,疲倦起身,邪修们尚在大笑,下一瞬间,一股奇诡的力量倾泻而出,将那迷乱纠缠的乱象清扫了个干净。

  堂中酒气和暖香未散,门外响起一片哀嚎。

  受了伤的邪修滚在地上,随手将怀里的炉鼎吸食了个干净,伤口迅速复原。

  血腥味顺着风飘进堂内,文福茫然站在堂中,听着身后那两个兰句界恶鬼的询问,摇了摇头,转身走入里屋。

  这个宴会,到底是搞砸了。

  繁千城的邪修从此知道了,城主是如此的喜怒无常。

  那时候文福还想着将城中的邪修全部利用起来,从那天起,却失去了耐心。

  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擅旁门秘术,在无上宗的书楼里看了无数的奇巧书籍,无数次秘境之中,奔赴的也不是什么正道剑术、武术传承。

  他受凤朝的教导,本修的是法修,却更擅长旁门左道,哪怕是临湍见了,也从未说过一句不好,只叮嘱要守住戒律和道心。

  正道和邪修不一样,无上宗又和正道都不一样。

  无上宗里的人和人,也不一样。

  这一夜,他回想起曾经的许多事。

  比如那个有史以来,最神奇的天才小师叔。

  阎野是上一代的关门弟子,是曾经为了证道,连破二十七家宗门世家顶尖防御大阵,拿着自己的防御阵图坐地起价的阵法奇才,是个瞎子,是个半道修剑,依旧夺得一届魁首的传奇人物。

  他的年龄甚至比他的师姐师兄们还要小些,也和他们一道进入了一个神墓。

  在那个墓中,文福找到了不少落了尘的上古秘术,而阎野,却在揭棺的时候,获得了神墓中的传承。

  在阎野接受传承,其他人护法之时,文福一面搜寻奇巧的法器,在一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镜子。

  镜中,他看到了上古时期诸神陨落的画面。

  原来,原来所谓的古神,最初的神明,也不过是天道规则的容器,养成天道规则成功之后,就得投身天道,世间再无此神。

  就算再有,那之后的神明,也已经不是从前的神明了。

  他看到古神重归世界规则,重塑三千大小世界,看到曾经的古神一个个消散,有的化为了最初的原形,诸如静默的树,诸如一抔黄土。

  浩劫之后,生物重新生活,没有忘记古神,可再也没有古神了。

  原来被人敬仰,创造了无数的神明,也不过是受规则束缚和驱使的傀儡而已。

  文福的野心被加了一把不甘心的柴。

  他看得入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一道高大无比的影子。

  白发玄衣,一双眼睛除却无光之外瞧不出丝毫的盲人神态,比那镜子还要高出半个头,恰好与他目光相接,灰眸泛白,不见丝毫内容,透着没有生气的死灰。

  这位的眼盲是天生的,全然没有视觉感知的功能,他听寡言的五师兄说过,阎野师叔并非眼疾,而是天残,天生缺失视觉,姜良至今想不出任何办法解决。

  可阎野平日里和常人无异,甚至连寻常盲人先动耳朵辨别音源这样根深蒂固的习惯,在他身上都没有丝毫痕迹,只要不直视到对方的眼眸底,便会下意识觉得对方在“看”他。

  能做到这样的,除了强大的意志力,还有同样强大且几乎不会疲倦的神识。

  文福还没回过神,就发现那镜子开始慢慢变化。

  随后,文福听到了对面低笑一声,随后一道寒光划破了他眼前的画面,另一道巨大的力量将他直接甩向另一侧,躲过了那一道可怖无比的冷冽剑气。

  在逼仄紧迫的窒息之后,破碎声响起,文福回头,看到了松了一口气的凤朝,还有默默收回贴符手的封仪。

  先前的镜子落在地上一分为二,而文福也看清了那慢慢消散的字样。

  八观。

  阎野为什么突然将那镜子斩去?就算是见到了从前的故事,他也不至于气到毁去镜子才是。

  那分明,是一件先天灵宝啊。

  “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妥吗?”封仪开口问道。

  阎野面无表情地收剑,垂着眼睛,“没什么。”

  他闭口不言,可文福事后查看自己身上佩戴的鱼目法器的时候,却捕捉到了阎野提剑镜子未碎,被逼至平面的一瞬间的景象。

  那镜面上,一如他所见的上古浩劫,诸神陨落,规则归天之景,却又不一样,因为死的人,有些面孔无比熟悉。

  比如临湍、凤朝、后苍、封仪……

  不同的是人,相同的是献祭天道一般陨落的画面。

  所以,他自己看到的是过去的上古旧事,而得了真神传承的阎野,看到的是未来的命数?

  难怪他的镜子上写的是八观。

  八观之术,识人也,观其行,判其心,预其命。

  原来……几十万年过去,天才依旧是天道的容器。

  可凭什么要规则选择人,人不能控制规则。

  哪怕是在强大的大能,也只能辛苦感悟天道规则,像是等待天道规则的垂怜,可人却不能主动去利用控制规则,受着那些束缚,当真公平吗?

  既然浩劫将临,那他就要做一个,开天辟地头一个,与天道对抗,利用天道,拯救浩劫的人。

  天道衰微,该死的不该是那些有用的,拼命为世界奔走的人,应当是那些无用且容易忘记的累赘。

  很快,他真的遇上了那个机会。

  文福在宗门内研究在神墓中找到的隐蔽身形的上古法宝时,无意中听到了临湍和那佛门佛子的交谈,从他们口中,他得知了婆娑国居然有改人的秘术,能把人种下龙丹。

  那是不是他也可以用那个秘术,提升自己的实力。

  于是他去了一趟婆娑国旧址,在荒凉的楼内,找到了困于补天石的天道碎片。

  他曾经试图想办法炼化,让自己成为世界的主宰,却发觉无法驾驭,但好处却是,这天道碎片,的确能清晰感知天地灵物所处之地,让他一次次找到了偏僻之地的秘境,给宗门和家族送去了不少的天材地宝。

  只可惜他在进入发现的新秘境时棋差一招,尘封了许久的怨气形成了鬼域,让他一时无法走出,被拖入了妖柳之中,失了身躯。

  实在是有些可惜了,文福心想。

  他的身躯,是父母用海量的灵石堆出来的好灵根,本来还能好好修炼的,虽然他没能上青云榜,却也没有那么差,至少和常人比起来,还算得上一个顶尖的好身体。

  本来还想着,日后成长后,找到合适的强大妖兽,成全独属于自己的金身呢。

  可他真的不想就这么死去。

  他的野心,他强烈的欲望,不允许自己这样失败。

  或许是强大的求生欲起了作用,又或许是过于强烈的不甘,让文福不但没有恶鬼吞吃,反而顺着无数阴魂的争夺和涌动,如同到了季节洄游的鱼,在森冷滑腻又拥挤的群涌之中,他藏在那个最强大的阴魂之后,在群涌停止撕咬泄气前的一瞬间,紧跟着死死咬上了最前头的恶鬼。

  他在仓促之间,只来得及留下撕扯下一点残念,连同他死死咬紧的那个阴魂一起,为了给后人留下一点警示和告诫。

  等文福回过神来,就看到了自己的那具尸体,正以诡异速度变得瘦削、干瘪,接着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皮包骨。

  而他抬手化开水镜,却又发现了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但又不一样,身体内的另一个阴魂暴怒地扭曲着面容,耳边响起咔吧咔吧的声响,而他空盒子右手捡起自己的储物戒,开始庆幸自己因为本身修为不足,所以用法器武装了自己的神魂,所以对方奈何不了他,而他学到的那些旁门左道,足以让他控制一半的身体。

  一半就够了,至少他有主动权。

  “不过一个靠天材地宝堆积出来的单灵根身躯,修炼得再努力,也不会被天道承认的天赋,有什么值得你留念的。”体内另一个阴魂嘲讽道,“这样的人造之才,是飞升不了的,殊途同归罢了,我劝你还不如出去之后就自己投胎去吧。”

  文福本以为自己会生气,可真正听到的时候,只有无尽的平静,他扭曲着躬身,捡起了自己的储物戒和储物袋。

  或许他的神魂不够强大,但他所学习的奇巧秘术和积年累月的机变,让他足以在这样毁灭性的打击中迅速找出自己日后的出路。

  当他的命运拐入毁灭性的死胡同,那他就干脆利落地,让自己真正摆脱父母创造的一切,亲手重塑一个他“自我创造”绝顶人物。

  只要能攀上那个高峰,什么手段,什么代价,用什么身份和身躯,都无所谓。

  出秘境的时候,文福用自己惯用的法器改头换面,混在人群中,远远看了一眼外面的修士。

  他清晰地看到,那空中,站着个人,若空中金凤,光彩夺目,目光落在人群中,像是在找人。

  是凤朝,是等着接他和封仪出来的大师姐,是他决意离开无上宗的时候,最后见到的人。

  无上宗的人教了他许多东西,偏偏却又束缚了他心中的野望。

  人情如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他修不了清净自在,成不了慈悲大义。

  比起用绝对的天赋和武力成为此界的主宰,他选择凌驾于天道之上,利用天道,让天道更新换代,也成为自己重塑世界规则的工具。

  天道衰微,这世间一直以来形成的既定秩序又腐朽不堪,无上宗那群人天天在外缝缝补补,终究不足以改换整个天地,既然如此,那就由他来亲手改换整个世界规则。

  他花了数百年的时间,和多少邪修外道共同下过奇诡之地,寻求过许多秘术,克制过许多次的终于找到了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来改换他的妖柳身躯,顺便吞噬掉那个阴魂。

  邪魔如同寄生之物,只能靠吞噬旁人为生,自己并不能

  当他真的躺在那黑洞洞的“罪孽之眼”的时候,心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

  熬过去,熬过去,他就能登上巅峰。

  邪魔最强大的力量在于吞噬,吞噬旁人的,转化成自己的。

  旁人眼里无恶不作的邪魔,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物种而已。

  邪魔的弱点在魔胎,但根源也在魔胎,魔胎不灭,邪魔不死。

  他曾经遇到过一个痴迷巫医的人,那人全身上下大部分器官都换成了妖兽的器官,那邪魔和妖兽和人,又能有多大的区别呢。

  移植魔胎,通过吞噬转化力量,同时也能成功吞噬身体内那个总是压制不住的阴魂,再好不过了。

  一界大能的阴魂被他吞噬,对自身神魂的加成极大,而且那些神魂之中的记忆,包含所有修炼感悟和功法,也会成为他自己的东西。

  文福想着想着,有些忘记了那时候的痛苦。

  究竟是如同置身熔炉,还是冰窟,他都已经忘了,只记得一路走来,条条死路之后的崎岖拐角。

  他筹谋许久,豁出去一切,准备好的布局,设计欺骗另一个阴魂,最终成功将其中一个身躯转化为了真正意义上有魔胎的身躯,也练得吞噬之法,彻底摆平了从前的一切,切割出去不少精魂化为分身,重获新生。

  之后,他纵横谋虑,只求天道日渐衰微的洞明界,能在他的布置下,重获新生。

  文福那时在夜里看向窗外混乱的局面,只觉得孤山不鸣。

  后来,城主成了繁千城的禁忌,他不再出现在人前,也渐渐没人得知这位的任何信息。

  曾经参加过宴会的邪修们,只道那城主喜怒无常,请他们去宴会,也不过是给个下马威。

  文福更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自己的创造试验中,没有什么比自己造出来的东西,更让人放心。

  他操控新一任魔尊的上位,饲养着天道碎片,甚至操纵了许多宗门之内的内务和弟子选拔,人员变迁。

  修真界没有了无上宗文福,可修真界又多了一双无形的手。

  或者说,几双大手。

  他的分身成了富泗坊的坊主,成了妖族一界的长老,成了许多人。

  他亲手将无数天之骄子拉下马,却又都留了一命;他控制着富泗坊,获取了无数的情报,也织就了无数的谎言;他让密宗是佛子在外被传成了妖僧,看他天下之大,也没有容身之地;他诱导了后苍,让他执念加深,自弃道统,便是修得圆满,也极难飞升,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他冷眼看着一代代天才崛起,一代代天才陨落。

  林渡那个名字出现在青云榜的时候,他确实注意过一段时间。

  毕竟那是他几乎找不到任何办法摧毁的人。

  阎野的性子莫测,比起后苍对他坦坦荡荡的敌意,他对任何人的态度都是漠视的,看他行事总有种过度的荒诞感,“观”人过往鉴未来之命数的镜子也可以抬手就击碎,像是根本对什么东西都不在乎。

  这样的人,居然收了个徒弟,一个青云榜第一的徒弟,保护得十分严密。

  在进青云榜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露出来,唯一外出的一次,在秘境之中也极少表现,富泗坊混进秘境的探子多方打听也只得出了一个天生体弱,药不离身,有早夭之相的结论。

  文福也就此失了兴趣。

  天道这回大概选错了容器,只需要让富泗坊卡死无上宗求药的信息,就足以让她早早入地府了。

  谁知在短短五十年后,他几乎已经快要遗忘的名字,就给他来了个致命的回旋镖。

  那时无上宗已经彻底被魔尊攻陷,整个洞明界的世家和宗门都在大洗牌。

  无上宗当然不是必须死,只是无上宗不死,中州散不了,新的秩序,永远无法展开。

  将死,他的棋局就成了。

  属于他的新世界,即将展开。

  那时妖界的反抗极为剧烈,文福在斟酌棋局之时,想到了富泗坊,才发现自己那个最重要的分身已经很久没有同步给自己全部的记忆了。

  或者准确地说,是背着他,在神魂上做了手脚。

  文福想不明白,切割凝练出来的精魂,虽然能独立操控傀儡,却不可能逃过自己的监控。

  一个最早凝结出来,尚未吞噬最弱的一块精魂,居然还妄想独立。

  他从妖界的战场脱身,前往富泗坊的真正总坛寻找自己的分身,等到了青云榜的石柱下,他刚刚伸出手,就察觉到了不对之处。

  太冷了,比往常浮云山都要冷,并非因着天气和地势导致的冷,而是……熟悉的,阴魂和尸体的冷。

  这不寻常。

  下一瞬间 ,一股凌冽到近乎窒息的力量从四面八方碾压了过来。

  文福在出手的一瞬间,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诡谲波动。

  锋锐的齿轮型灵力波纹带着森寒的阴气,黑白交织的纹路无一不显示出了一个结果——有人用了阵法在守株待兔。

  文福心里反倒是一松,原来不是自己的精魂背叛了自己,是有人杀了他的精魂,想必这是那个凶手留下的后手。

  只是这样,不过是一点小麻烦而已。

  他想着,抬手想要破阵。

  神识扩散出去,他却注意到了不对。

  这阵很强,强在灵力线混乱诡谲,叫人找不到生门。

  甚至起阵的时候悄无声息,还在青云榜的石碑上都做了手脚,一旦他灌入力量,大阵才会开启。

  这个阳谋,巧妙至极。

  这种精细程度和强力程度,天底下能布置出这样复杂强大阵法的人少之又少,阎野已经飞升,如今中州混乱,宗门联合奋起反抗,那些阵法师大能怎么会在这里?

  还是世界上还有他不知道的阵法隐世大能?

  文福感受着阵法里铺天盖地的压制和杀意,祭出法宝暂时挡住了这阵中的压力。

  他调出神识,飞速复原着自己精魂死前留下的消息。

  可文福没有想到,自己看到的凶手,居然是一具尸傀。

  第一眼看过去,干瘦得厉害,裹尸布层层叠叠,都依旧显得细瘦,口鼻遮掩住,分明是滇西一带有几个尸匠,惯用的尸傀制作手法。

  等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文福一怔。

  那双眼睛太熟悉了,分明是在对视,但老人精 细看还是能瞧出端倪——那双眼睛中没有神。

  暗夜之中,灵光照耀的瞬间,他看到了眼角的疤痕。

  那不是寻常眼部动刀留下的疤痕,分明是……取了视觉联通的全部感官脉络。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了一个过于荒谬的答案。

  那双眼睛,是因为救阎野而失去光彩的。

  因为那是唯一能让阎野复明的办法。

  可那需要同等天赋并且从经脉到神识都修炼的是同一种功法的人,世上有几个天才,会愿意割舍自己的脑子的一部分成全另一个天才?

  又有几个,能比肩阎野的天才。

  至少阎野飞升前八九百年里,明确意义上没有一个人。

  除了阎野那个几乎从不在外露面的徒弟,那个早就在一百多年前身死的人。

  林渡。

  那个他丧失了兴趣,早就已经死了的人。

  唯一有资格让阎野重现那个对于一界大能聊胜于无的光明的人。

  可林渡化为了尸傀出现在那个富泗坊坊主文福的死前记忆残片里,如同一把锈迹斑斑的窄剑,不沾血也透着血腥味儿,在黑夜里当头给他落下心中一刀,叫一个纵横筹谋多年的人头一回生出了始料不及的恐慌。

  紧接着而来的,是怒意。

  连他都不清楚的愤怒。

  无上宗再落魄,怎么会让一个弟子,一个是青云榜第一的弟子,死后被做成了尸傀。

  难不成,那几乎从不外出的徒弟,那个天赋绝顶,却天生不足的天才,就是阎野养来补全他自己的?

  可接下来的记忆碎片,却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因为那个尸傀,语言清晰,条理清楚,显然不是传统意义上被支配的尸傀。

  而文福莫名其妙的,对上那双眼睛的一瞬间,就觉得那里头的魂魄一定还是林渡。

  太熟悉了,那双眼睛。

  明明是个看不见的瞎子,却总是倔强地锻炼出强大的神识,持续性的外放来达到和常人无异的效果,看人都是正脸而非侧脸,意志力和反应力都强大的离谱。

  从前封仪还与他吐槽过,那对自己身体的本能的控制程度,简直不像个人。

  没想到他的徒弟也和他一般无二的倔强。

  记忆碎片中,分身文福开口问道,“林渡?是你?”

  那道冷硬的身影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她的身后有黑白二色的半幅阵纹悬浮流转,身型寂冷,身前还悬着数十把无柄短刃,泛着不同的灵光汇聚成几个阵纹,几刃刃尖扎在阵纹关要之处,是文福从未见过的诡异阵法师招式。

  向来阵法师都不算个战斗强者,小事用不上,大事来不及。

  可林渡……居然能预先悄无声息布下一个大阵,对战之间也能用这样的方式应对,完全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师妹你来,是想要求一个真相吗?”

  富泗坊的坊主,身躯虽然坏了不要紧,但魂魄可比常人脆弱许多,神识力量也不算强大,平日里小心谨慎,从不轻易出现,靠无数的法宝护身,可在这个阵法之中,法宝一个个都被短刃的封印阵封印,按在了地上。

  暗夜里,粗粝的声音从那具尸傀中传了出来,如同锈蚀的剑艰难地发出了嘶哑的嗡鸣声。

  “无上宗弟子?你是谁?”

  “无上宗,第九十九代弃徒,文福。”坊主文福笑着看着声势浩大的林渡,“师妹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看着碎片的文福恍然间反应过来,原来记忆里的文福,从来没有攻击过林渡,只是将身上的法宝一一取出。

  “兴师动众?”林渡站在那里,轻声哑笑,“我倒要问你,哪来的众?”

  坊主文福一时默然,良久方道,“对不住。”

  “你没有对不起我,”林渡始终警惕,“你对不起的是无上宗战死的同门,是洞明界无辜百姓。”

  “我其实,没有想过你是无上宗的人。”她判断着阵法对文福精魂的压制,布条缠绕的手间,捏着几把无柄短刃。

  分身文福却在认真地想一件事,如今面目全非的林渡,曾经是什么样子的呢?

  瘦得太不像话,和刚开始,回到洞明界,因为不肯吸食修士血肉灵气,所以不断变形腐朽的自己一样。

  文福百般的不愿,那林渡呢?

  也会痛恨让自己面目全非的人吗?

  “你一直没想入轮回吧。”分身文福问道。

  这是句废话,一个尸傀,里头住着本该数百年前就投胎的魂魄,怎么看着都不像是想要投胎的样子。

  “你在中州留下很多消息,不就是为了引我寻一个真相吗?”林渡态度依旧冷硬,“我曾经在后山供奉的牌位里看到过你的名字,比起我来,这句话该送给你更合适,不是吗?”

  她忽然偏过头,又是一声嘶哑的哂笑,“你大概不知道,宗内,每年清明,大师姐都会去给你上一炷香,二师兄会拎着琴带一壶酒,七师姐,也会到你的牌位前发个呆。”

  这句是在试探,也是在攻心。

  若他当真没有任何留恋,分身文福只怕下一瞬间就已经彻底被碾死。

  本体文福看着那画面,忽然觉得,自己判断错了。

  阎野的徒弟,心智怎么可能是被养来给师父做嫁衣的人。

  在看不清形式的混沌局面里,她依旧能拨开表面的云雾,直窥其中的本质,或许手段稚嫩,但已经有资格和他对峙了。

  林渡,一个他甚至没有算到的不起眼的微尘,不仅杀了他的分身,现在还困住了他的本体,让他只能看着自己的分身留下的记忆碎片。

  坊主文福的确动容了。

  因为他是最纯粹的文福,是纯粹的,没有融合兰斯城城主记忆和能力的文福。

  他被无上宗规训和温养的部分还在,即便离经叛道,底线低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操控全局,可也会记得无上宗那些年鸡飞狗跳又朴实无华的温暖岁月。

  本体文福早在选择吞噬城主魂魄的一瞬间,将所有的温情和牵绊,视为软弱的束缚,抛给了坊主文福。

  那些脆弱的情绪充斥了坊主文福的记忆,那些愧疚在积压了许久之后,爆裂涌出,迟来的后悔席卷了他的理智。

  他忽然颓然低笑起来,“我发现得太晚了,真的太晚了。”

  “本体没发现,魔界实力大增,已经不受控制了,那魔尊的实力,杀了中州那么多大能,可以说,闯入无上宗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魔尊了。”

  “或许他发现了,他只是觉得还能控制吧,可我看着满目疮痍,数百万民众丧失性命,却觉得,已经背离了我想象的,百年混乱,依旧不能中止,早就失控了,早就……失控了。”

  “这个世界,新秩序不该在这样漫长的混乱中诞生,我好像,始终看不到天亮。”

  坊主文福站在阵中,抬头看了看天色。

  夜凉如水,雾霭遮天,不见明月。

  “林渡,你来杀我,我很高兴。”他这样说道,“我回不了头了,你向前走吧。”

  林渡站在黑夜之中,裹尸布像是暗夜涌流堆积出来的粗粝锈迹。

  阵纹光华大绽,刺目无比,化为一道箭矢,穿透了傀儡躯体,也穿透了文福的精魂。

  最后的感官记忆里,那道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所以,你错到无可挽回的境地,才想着找人来诉说,我看不起你,文福。”

  “想要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世界主宰,却在发现错得离谱之后选择了逃避一切,毁灭自己,不过是懦夫而已,我是真的看不起你。”

  林渡取了他身上的所有东西,走出阵中,下一瞬间,文福的分身被碾为了齑粉,不见丝毫血腥。

  锈蚀的、不断腐朽的窄剑,沉默地走进了荒凉的夜色里,去撞倒已成死路的南墙,去为所有人撞开一条生路。

  而身后,是罪魁祸首的一部分,带着忏悔遗憾,和着泥土,被雨水打入地底,做了新生草木的养料。

  本体文福读完了记忆碎片,闭了闭眼睛,心中生出了一丝讥笑。

  连分身都背叛他,被那些软弱的道德和情绪所桎梏,陷入自我指责和怀疑的漩涡里。

  这世间,终究是容不下一个纯粹的野心家。

  就连他自己,居然都容不下。

  文福默然片刻,沧桑一笑,摘下面上的面具,摔在了地上。

  面目全非?谁又有得选。

  被野望吞噬的人,终于忘记了来时的路。

  他仰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为自己眼前的麻烦,还是刚刚看到的分身自己求死的可笑场面。

  这阵的确高明,想来是根据自己的分身留下的东西下过了一番苦功,却也杀不了他。

  毕竟本体的底牌,分身永远不会知道。

  他抬手,悍然的气息从衣袖中汹涌而出。

  大地震颤,日月变色,如同山海倒转一般,恐怖的威压降临,原本已经结起的阵此刻感受到了规则逆转的威压,能量动线越发混乱,却始终没有破阵。

  生门不破,皆为死路,镇身灭魂,是个狠绝的阵法。

  布阵人已经走了,并没有埋伏在这附近。

  想来也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所以只留下了这个杀阵。

  布阵人不在,这个阵没有修补维持的机会,文福破阵的难度,就少了一重。

  这阵甚至能困得住魔尊的肉身,剿灭得了大能的神魂,却依旧杀不了他。

  一个以天下为棋局的人,自然也敢舍弃自身,另寻生路。

  旁人没有的魄力,他有,旁人不敢舍弃的东西,他敢。

  可就在他舍弃肉身割舍部分精魂,借此想要偷天换日,藏在宝物中逃生的时候,另一道阵纹亮起,拽着他的主魂进入了幻阵之中。

  文福在那一刻生出了许久没有过的,只有在兰句界那棵妖柳之中,才生出的绝望和慌乱。

  那个幻阵里,他见到了林渡。

  “看来你是真的能逃出去了。”那道声音响起,淡然又讥讽,“若再给我一百年,我定然能杀你,可惜了。”

  文福这才反应过来,这是阵外的嵌套幻阵。

  “你的分身对你也了解不多,或者说,你们本也不算一个人,”林渡声音有些缥缈 ,“虽然我也还没查清楚所有的真相,分身文福也没说清楚,但很显然,你一定有罪。”

  “这阵杀不了,也没关系。就算上到宗门世家大能和未来的天才修士,下到平民百姓和狱中恶徒,洞明界动荡不安,死伤无数,你斩头去尾,却打不断我们正道修士的脊梁。”

  “你最后的良心被我杀了,至于你,轮回之外,我依旧能杀你。”

  “执迷不悟的你,也终将被恶吞噬。”

  文福忍不住笑起来,“就凭你?”

  “对,就凭我。”林渡留下的神念响起。

  “已死之人,还想要查明真相复仇吗?”文福发现这个幻境没有威胁之后放松了下来。

  所有阴魂,就算再怎么逗留,终究会消亡。

  林渡成不了跳出六道的尸王,尸王成就的条件极度苛刻,不会是林渡。

  “无论多远,我会走到道路尽头,哪怕距离真相和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这世间哪有什么善恶,你认为的正道,不过是世俗和外界加诸给你的,为什么救人就是善,正道就是道,只不过是因为世人害怕伤害自己的利益,所以才不敢割舍陈旧社会残余的毒瘤,而你们以为是善。”

  “为什么杀人就是恶,邪魔就是恶,是因为你们害怕被剥夺,被伤害,却没有想过动荡之后的清明和崭新的秩序。”

  文福想要向林渡展示自己对未来崭新的秩序的规划和展望,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到底是不一样的,她生于世俗乡土,长于清正苍峰,承师命天恩,不见山下混沌人心。

  那时文福只觉得果然少年早夭者就是天真好笑。

  直到他走到了这条成为新世界主宰的路上的末尾之时,才发现原来他真的错得离谱,被天道残片 戏弄拿捏,布棋者成了最大的棋子。

  人人皆为棋子,人人皆成废子。

  被他花了几百年喂养成熟的天道碎片占据了魔尊的身体,想要吞噬他之后,夺舍天道,成为此界主宰。

  看着罩顶的吞噬功法,和对方胜利在望的笑容,文福低笑起来,他的确炼化不了天道碎片,可他怎么可能信任一个自己完全不能掌控的东西。

  他引动了天道碎片之内自己封存的神识咒印,选择了与天道残片同归于尽。

  至于死后的废土黎明,那就……留给后人吧。

  毕竟,林渡说,正道的脊梁,不会被折断,不是吗?

  涣散之际,他恍然又想起林渡的那句话。

  他坚持走到了尽头,距离成功,一步之遥,可还是……失败了啊。

  或许,他当真,不是有福之人。

  魂魄破碎在了废墟之上。

  他这一生,生于有福之家,命途多舛,欲以人力胜天半子,以文书纸面,操纵风云,布局于天下,踽踽独行,机关算尽,终于一生潦倒,满目疮痍,不复来生。

  ————

  注1:出自《增广贤文》。

  

  

  番外 中秋番外:瑾萱篇:小师叔最好,元烨最坏!

  

  倪瑾萱喜欢很多东西,但要论最喜欢的字,一定是圆。

  圆满、团圆,不管放到什么上面,都是好的。

  功德圆满,一家团圆,珍珠浑圆,就连许多点心,汤圆、圆饼,团子,还有天上高悬的日月,都是圆的。

  圆圆的东西,看着大都叫人欢喜。

  她圆满了将近十五年,才第一次体会到了离别。

  等到了十五岁,爹娘送她去中州大选,两人送她的时候十分不舍,连棉花被和枕头都原封不动揣进了储物袋给倪瑾萱带了过去,生怕她认床,睡得不好,还准备了许许多多的点心塞进了她的行囊里。

  可等她通过测试,拿了牌子准备上山之前,回头再想要找父母,却见方才还含泪挥手告别的父母长出一口气,对视一眼,脸上漾起如释重负的笑容,接着转头飞身上了灵驹拉着的车。

  “咱们这就走了?”

  倪瑾萱听到娘亲的话微微松了一口气,原来娘亲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可接下来一句话就让倪瑾萱停下了脚步。

  “要不多留会儿,万一孩子没人要呢。”

  “不能吧,孩子那天赋不能没人要啊,咱们现在赶紧跑,再不跑来不及了。天黑的时候就到富春城了,还能赶上最后一天千灯会,听说最后一天会有幻术师表演节目。”

  “那也是,那赶紧走吧,再不走赶不上了,这回咱们可以到处游历了,不用带孩子,也能去那些危险的地方了。”

  夫妇两个浑身上下洋溢着不用带孩子的快乐,完全没注意不远处被人群淹没的自家幼崽。

  倪瑾萱到底没能说上一句告别,她觉得爹娘看起来也不是特别需要她回来最后安慰一下。

  千灯会啊,她也想看。

  进宗门以后,爹娘常常从天南海北寄过来的信和礼物,倪瑾萱每次拿到东西,总是欢喜一阵,到了夜里,也会想起和爹娘生活在一起的时光。

  她想,为什么拜师了之后就不能和父母一起生活呢,为什么人不能总在一处呢。

  但小师叔说,一个人本就是独立自成一个世界的,世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能自始至终陪着你的,只有你自己。

  她们说这话的时候,正值中秋月圆时。

  无上宗在中秋也是要设坛祭月的。

  瓜果点心,月饼香烛,是大师兄二师姐带着他们一起准备的。

  月饼做得很大,足有二尺,太阴星君吃一个,他们分着吃一个。

  刚做好的月饼梆硬,能咬掉牙。

  倪瑾萱没吃过这样的月饼,在刚晾凉的时候就凑过去,噎得瞳孔都大了,被大师兄吓得以为二师姐又擅自加了什么药材,给吃失声了,尖叫着跑出去喊人。

  林渡看明白了,默默端来一碗水,提溜着她帮忙顺了下去,像给后山的吃错东西的兔子灌药。

  倪瑾萱被放下来,转头眼泪汪汪地说,“我们那儿的月饼,都是酥皮的,刚出炉就能吃,不这样。”

  林渡点头,明白她是想家了,安慰道,“中秋的时候,圆的都是月饼,所以不管是什么样的,都是为了团圆吃的饼。”

  倪瑾萱不服气,“那汤圆压成饼是不是也叫月饼。”

  林渡看着她难得闹脾气的样子,笑了一会儿,转头真去做了糯米皮儿的月饼,里头透着红色,吃起来甜软的。

  倪瑾萱吃着吃着,气就消了,跟小师叔念叨,“我前面十五年,都是阿爹去买刚出炉的月饼给我吃,还没到八月十五这天,月饼已经吃腻了。”

  “可是,为什么我长大了,就要和阿爹阿娘分别呢。”

  那时候小师叔就回了她那句话,道理她都懂,可就是讨厌这不够团圆的世界。

  没等她继续伤感,元烨那狗鼻子闻着味儿就来了,为了最后一个月饼差点跟她打起来。

  元烨力气虽然没有她大,却会使诈,骗她也得送给太阴星君尝尝,说要送去祭坛,转头路上就塞进了嘴里,被倪瑾萱揪起来的时候,嘴巴还被糯米给粘着,说话含含混混的。

  最后元烨顶着一只熊猫眼和众人一起坐在山顶上,一起看月亮。

  二师姐做的大月饼被切成细牙,一人一牙月饼,就像许多个月牙,凑成一个圆满的月亮。

  这会儿月饼被月光照得油亮,一口一口咬进嘴里,居然也不那么硬了,香甜的,像二师姐,初时觉得冷硬,相处久了才知道也是馥郁甜香的。

  月色澄澈如水,照得天地皎洁一色,山间风气,松竹浪涌,他们并肩坐在小山头,被月光洗得越发泠然纯粹,像是六把尚未出世的宝器。

  倪瑾萱那时觉得,那是她到宗门之后,天上月亮最圆的一天。

  夜风有些凉,就是山里还是嘈杂,元烨捂着眼睛,嘀咕自己看了一回重影的月亮。

  倪瑾萱懒得理他,转头问小师叔能不能常做糯米月饼当点心。

  小师叔摇头,“明年的今天再给你做,月饼只有中秋吃起来才叫月饼。”

  倪瑾萱乖巧应了一声,元烨不干了,“那明天咱们做糯米团子不就好了。”

  林渡还没说话,倪瑾萱抢白,“想吃糯米团子自己做呗!”

  元烨瞪大眼睛,把瘀青都瞪大了,“不是,我帮你说话呢!你不想吃吗?”

  倪瑾萱不管,反正小师叔第一好,元烨第一坏。

  元烨无语撸袖子,元烨又被拎了起来,喜提对称的熊猫眼回了自己的峰头,被自己师父端详一番,闭上了眼睛,“你等好了再出现在我面前。”

  “不是我寻思我挺对称啊!”元烨不服。

  苍离十分和善,捂着自己的眼睛,“好看的对称叫锦上添花,难看的对称叫难上加难,有碍观瞻。”

  倪瑾萱知道了之后对苍离师伯十分仰慕,要是自己的师父像苍离师伯这么会说就好了。

  在无上宗的日子其实很轻松,虽然功课满满当当,春种夏忙秋收冬藏,却根本没有临行前父母千叮咛万嘱咐需要她注意那些复杂的师长礼仪和人情世故。

  倪瑾萱觉得在无上宗的日子一天有一天的盼头,中秋、年节、元宵,还有很多很多时候,都是好日子。

  小师叔会给她凝结好看的冰灯,元烨和晏青也会捣鼓出各种各样的焰火,比如炸上天的癞蛤蟆和乌龟,奇奇怪怪的。

  偏偏他们总有说辞,癞蛤蟆是金蟾献宝,乌龟是龟鹤延年。

  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碍眼,还有小师叔每年的冰灯讨喜,倪瑾萱觉得不看那个千灯会和幻术大师,也没关系了。

  一盏灯,和一城的灯,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重要的是一起看灯的圆满。

  倪瑾萱学着独立,学着去接受新的圆满人生,哪怕有时也很想念。

  她自幼顺风顺水地长大,拥有很多很多爱,大多数时候,都是心想事成。

  从前她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她听到了两次羡慕。

  这两个说出口的羡慕,一个来自她在宗门内最喜欢的人,一个来自她在宗门内最讨厌的人。

  那时候小师叔带着她和元烨去凡俗界,说是要带她看看这人间。

  饭桌上说起的时候,倪瑾萱还是很开心的,就是要和元烨同行,有点烦。

  元烨在桌上还笑呵呵的,转头下山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乐上天了,一脚踩空,忘记用灵力,跌了下去。

  倪瑾萱刚想笑,就看见他就那么躺在了地上,不动了。

  她吓了一跳,赶紧凑过去看,却发现人还活着,就是眼神有点呆。

  倪瑾萱赶紧站起身喊二师姐,“二师姐!元烨他把自己跌傻了!!”

  元烨懒洋洋横跨许多石阶,就那么直愣愣躺着,听到她喊人,方才有气无力喊了一句,“别喊,我就是想躺着了,没傻。”

  倪瑾萱不信,“没傻你躺在台阶尖角上,不硌得慌吗?”

  元烨唉声叹气,“你不懂啊,你不懂,我心随我,我觉得这样是舒服的,我刚好想躺下,而刚好躺在了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对。”

  倪瑾萱确认了,向山上高喊,“大师兄!!!元烨脑子好像坏掉了!你快把他拎去后山兽园吧!”

  大师兄和二师姐下来,一个拎人,一个把脉,确认人没事之后,就把人拎去仓库做木工了。

  还是太闲了。

  倪瑾萱满意了。

  可接下来的日子,元烨好像总是发呆,本来就不聪明,看着就更傻了。

  倪瑾萱看不下去了,扯了扯他衣袖,“你要回家了,不高兴吗?”

  元烨想了想,摇摇头,“这不是怕回去之后,家都没了吗?”

  倪瑾萱认真想了想,“近乡情更怯?”

  元烨沉默片刻,“也不是,只是觉得,那不算家,只是故土。”

  生恐鹿走苏台,禾黍故宫,一夕千念,不能自已。

  两个人坐在舟上,林渡待在前头不知闭着眼睛用手在船板上画着什么,他们坐在船尾,风将他的腰间佩饰和她鞭子上的铜铃吹得叮当响。

  倪瑾萱其实很能感知人的情绪,但她还不能理解那背后蕴藏的故事,她也知道,不同环境成长的人,不该用自己的观念去评判对方。

  她问,“就算不是家,若是回去看看你爹和娘,或是,曾经长大的地方,尘世走一遭,也不算白去。”

  元烨更沉默了,想了想,说道,“我真羡慕你。”

  倪瑾萱想不明白,元烨的父亲是凡俗界王朝的皇帝,大约就是大一点的掌门或者是家主,天底下,亲生的父母,总不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偶尔回家看看的。

  她看他不开心,想了想,把带着的糖分给了他一小块。

  “既然羡慕我,那我分你一点甜吧。”

  元烨吃糖吃得龇牙咧嘴,听倪瑾萱不着边际的安慰,说着她小时候最伤心的事。

  原来她父母,居然也会因为不需要照顾她而喜极而泣,离开她的时候马跑得飞快。

  “小师叔说得对,我们不是父母人生的延续,也不是子女的前传,就算你爹娘也跟我爹娘一样,不想照顾你,也没关系,现在,无上宗不就是我们的家吗?”

  “凡俗界也没有危险,但我们也要努力,我保护小师叔,你给小师叔带路!任务可重了,可不是让你回家看看的!”

  倪瑾萱眼睛向来是黑亮的,雎渊一脉相传的大眼睛漏光,真诚有余,聪明不足,这会儿为了鼓励元烨,转移他的注意力,刻意扬起了微笑,两弯弧度带起脸颊肉和小梨涡。

  元烨禁不住她这么看,忍不住转头,看着飞速后退的浮云,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真傻。

  也真粘牙。

  后来倪瑾萱才知道,原来有时候,爹娘都在,对孩子来说,也不一定是牵挂和思念,而是一种逃不开,抛不下,却又窒息的负担。

  父兄算计,故友离心,他藏拙向道,可救他出火坑的那只手,也会在利益面前选择轻易背叛。

  元烨站在牢笼前,对着国师发狠的模样,也让她头一回觉得这人要装起来,那看起来还是很聪明的。

  等一切尘埃落定,她看着难得脆弱的元烨,只好多分他一点吃的。

  吃东西会心情好,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东西就能抵消心情不好了。

  元烨听完她的道理评价了一句,“虽然不合理,但放到你身上也正确。”

  倪瑾萱觉得元烨在嘲笑他,气愤地想要夺走自己给的那块金丝饼。

  元烨见她要抢,直接塞进了嘴里,一溜烟地往屋檐上跑。

  倪瑾萱追上去,刚要动手,想到这人才被抽了本源,恢复很慢,硬生生忍住。

  那人在屋檐摊成了大字,一面含混嚼着东西,一面支起一只手,“看,月亮。”

  倪瑾萱跟着仰头看,只看见了被雾岚遮了半面的月亮,并不清晰。

  “还是灵界的月亮好看啊。”元烨说出了倪瑾萱的心里话。

  倪瑾萱坐在旁边,兜着点心袋子,仰头看了一会儿,“月亮还是要在山上看得好。”

  少年本逍遥,明月照山岗。

  倪瑾萱第二次听到羡慕,也是在凡俗界,这回是小师叔。

  小师叔不爱打扮,和他们一起去凡俗界的时候,目光却长久落在女子的店铺上。

  大周女子的头冠极为繁盛,花团锦簇,珍珠连缀,倪瑾萱以为小师叔羡慕那个,元烨看了忙说,“这东西不好,我母妃天天抱怨卡得头疼。”

  倪瑾萱觉得元烨就是不想出钱。

  小师叔却说她只是觉得此间女子被高髻长裙脂粉钗环绊住了脚,女子如槛花笼鹤,没人给过她们选择的权力。

  究竟是选择展翅高飞,见识更广阔的地方,还是脚踏实地,平淡幸福,用自己的双手做出精彩的世界。

  林渡说完转头看向她,问她,“那你的选择呢?或者盼望的呢?”

  倪瑾萱不懂小师叔目光里的东西,认真答道,“可我阿娘说,女子戴花漂亮,无关其他。”

  林渡看着她笑,“所以我羡慕你,从来都和你的名字一样,美好,正直,纯净。”

  像无垢土里养出来的最洁净的香草,也像最洁白的软玉。

  灵界对女子并没有多少束缚,因为命运和道统平等地考验着每一个人,所以花可以只是花,钗鬟也只是钗鬟,可以不要,也可以要。

  倪瑾萱没有生在小师叔说的环境里,不懂,她唯一在外貌上的苦恼是个子太矮了,显得和无上宗诸人有些格格不入。

  可小师叔到底羡慕她什么呢?

  小师叔却已经转了话题,“我的意思是,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我想让好人有好报,想要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想要天下太平,大家都好,在哪里,无所谓的。”

  林渡应了一声,唇角挂着弧度像是拉长了些,“好人有好报吗?”

  倪瑾萱当时没能察觉出林渡语调里的奇怪意味,直到很久以后,在某个午夜梦回时,她才恍然明白,小师叔当时语调里含着的古怪讽刺意味。

  世上没有那么多好人有好报,也没有那么多恶人恶报。

  功德累积,总有恶人余德未尽。

  只是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经年以后,才会猛然间回想起来,那年那时那条街,琳琅光华中,露出来森冷锋刃。

  但不管怎么样,小师叔和她天下第一好。

  倪瑾萱听得明白的,听不明白的,小师叔都会讲。

  有时候她觉得她有点像是盛宴说的什么填鸭,小师叔先一股脑给她填下去,然后她用一生来消化。

  小师叔还说,“我说的,不一定是对的,肯定有不符合你的境况的错误想法,你要自己选你觉得对的。”

  倪瑾萱觉得小师叔什么都对,就这句话不对。

  但她还是决定不反驳了,毕竟要是反驳,她总会被小师叔说服。

  小师叔教她教得太多了,多到倪瑾萱忘了,她原本是抱着想要帮助小师叔的心去主动找她的。

  没想到进了宗门,小师叔却成了长辈,成了那个照顾他们的人。

  明明林渡比她们年纪都小,但好像行事说话,比大师兄还要老成。

  小师叔很聪明,就是倪瑾萱常常跟不上小师叔的思维,她的思维跳跃得有些奇怪。

  许多事情,她还没弄清楚前因后果,小师叔已经说出了罪魁祸首。

  小师叔告诉她,其实那只是她的直觉而已,当人心揣摩到位,有些东西其实比阵法还要好解。

  当局势看不懂的时候,就看这件事发生之后,真正的受益方是谁。

  可倪瑾萱却不理解,好在还有很多人和她一样不理解。

  从大师兄到元烨,他们一脸呆滞的样子,看起来都不理解,至于二师姐理解不理解,倪瑾萱看不出来,二师姐的表情好像都没有过变化。

  有些时候她有些怕,可她好像又不是那么怕,毕竟和大家一起,跟着小师叔,就可以把脑子揣进肚子里,心也揣进肚子里。

  在晏青还在纠结自己为什么跟不上小师叔的思维的时候,元烨已经带着她选择随波逐流,随遇而安了。

  倪瑾萱觉得还是元烨的逍遥道好啊,但她却也修不了逍遥道,她修的圆满,本不在逍遥无为上,除恶扬善,正道于天。

  她从小什么都不缺,所以常常也会偶尔有些迷茫,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呢?

  小师叔说,向前走就好了,记得听周围的人话,也不要随便听信周围人的话。

  倪瑾萱还是不懂。

  小师叔的话,比师父的玄妙多了。

  她想要追上小师叔的步伐,想要和身边的人一起飞升,想要成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人。

  元烨说她就是太顺了,所以才会没有什么执着的东西,一个人没有执着的东西,就是天生适合修道的人。

  可晏青说,也未必,这世上太顺利的人,过不了的最大的坎儿,就是顺利这个坎儿。

  倪瑾萱真的听不懂文绉绉人说的绕着弯儿的话。

  可后来,她才明白,或许当真是这样。

  她一路顺风顺水,若没有追上小师叔早日飞升这个目标,大概永远飞升不了。

  直到小师叔飞升之时,倪瑾萱喝得大醉,回去之后却做了另一场梦。

  梦里小师叔话很少,积年累月不出现在人前,和她也不算亲近,而她也确实像初见时生出的想法那样,好好帮助着小师叔。

  一切都和她这一世全然不同,没有总是笑嘻嘻带她练功的大师兄,没有面冷心热又温柔的二师姐,没有悉心教导她各种深奥的道理的小师叔,就连元烨。

  就连元烨,也不和她打架拌嘴抢吃的了。

  起先元烨还是一样的,可他一直无法结丹,一日比一日消沉,寄情于山水之间,也少见了。

  梦中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元烨走后就她就彻底没了说话的人,也彻底没了玩伴,总是和师父后来收下的徒弟戚祯待在一起。

  她没有见识过白云荒草,青松落色,不懂人心不似表面那般,戚祯看起来比她认识的,更可怜,更勤劳,也不似往日那般讨好。

  而梦中的她,居然会不可自遏地爱上了戚祯。

  只是因为戚祯为她花费全部身家买下她随口夸一句好看的钗,在中秋时分许下天地的誓言,她就陷了进去。

  梦中她或许也隐约觉得,不该这样的。

  倪瑾萱却明白,大抵是那根钗子上刻着的咒语,让她成了无私奉献被汲取气运的树,她本不该爱,却被裹挟沉沦。

  倪瑾萱看着自己一步错,步步错,没有大师兄了,也没有那个会把脉的二师姐了,师伯为了二师姐奔走,宗内没人治病,她急切地想要救人,骗了小师叔,入了内库,为了戚祯窃取了药材,又因为愧疚,自请出宗,却被戚祯抛入万魔窟,被万魔啃噬。

  明明很疼,倪瑾萱却觉得茫然无措。

  原来,戚祯,就是欺真啊。

  等她用尽全部的运气和力量,挣扎着被转化为魔,花费了不知多少时间,受尽了许多苦楚才爬出来,费尽心力想要杀了从前的戚祯,如今的魔尊,却发现不管怎么样,下毒、刺杀,瞄准对方的魔胎,也总是不成功。

  就好像,有什么古怪的禁制一样。

  她伤不了这个恶人,可她不能死,也不该死。千万个岁月里,她总能,也总该找到办法,解开那古怪的,不知名的限制,带着戚祯的命去见阎王。

  梦中的最后,她曾在繁千城偶遇过一个老人。

  他遍体鳞伤,两鬓斑白,拄着拐杖,在魔界里费劲行走,如同将死的枯木,身后跟着的古怪木偶保护着他,提防着早已肆虐的邪魔。

  一个,本源尽失,灵气入体也如漏斗一般的人。

  一个,她年幼时最讨厌,后来最想念的玩伴。

  他身上只剩下了最后一点生机,看起来曾经受过极重的伤。

  “你,跋涉万里,用秘术封印自己最后一点生机,来见一个面目全非的罪人吗?”倪瑾萱看着老去的元烨问道。

  “面目全非的是我,不是你,但真正变了的,或许是你,不是我。”

  “将死的是我,心死的,是你。”

  梦里的倪瑾萱闻言苦笑起来,“不值得的。”

  元烨说话很慢,他慢慢坐下来,木偶僵硬地坐下给他当靠背,他仰头摊着,枯瘦的脸上满是坦然,一如数年前听闻无上宗有难毅然回归,重伤濒死也毫无怨言。

  “我来见你,只是我的心想最后见你,不管你如今是何模样,我只遵从我自己的内心。”

  这世间满目疮痍,星离雨散,故人白首,而我只想,见一见你。

  只看一眼,最后一眼。

  他什么都没问,倪瑾萱却有好多想说的。

  她想问,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背叛,为什么引狼入室,为什么苟活于世。

  可元烨却好像都知道一样,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用最后的灵力取出一个储物袋。

  “钱给不了你,我穷,这里面,有一样伤人的利器,一样最重的钝器,一盏照亮你回家路上的灯,一些,各地游历的不值钱的小玩意,还有点,自己做的玩物。”

  “走了。”

  他说完,还没来得及将储物袋放到倪瑾萱手上,人就失了最后的力气,胳膊垂落,低下头,没了声息。

  倪瑾萱有许多许多想说的话,现在都哽在了喉头里,酸疼得厉害。

  都说邪魔没有七情,只有欲望,可为什么,她还会难过呢。

  她颤抖着手,去取那个储物袋,倒出来许多零碎的小玩意,石钗、玉梳、玻璃珠子,甚至溪水里漂亮的石头,海边的贝壳,干了的树叶,柔软漂亮的皮毛。

  的确都不是值钱的东西,却是倪瑾萱小时候最喜欢收集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盏灯燃着少年时她喜欢的味道,还有一个白瓷人偶,分明是她少年时模样,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连头发丝都根根分明。

  倪瑾萱小心翼翼拿起那个烧制精妙的白瓷人偶,发现上头有道法术,她想办法激发,发现那白瓷小人双目变成了红色,像是在喷火,原本甜美的脸也好像生气起来。

  接着她听到了自己幼时的声音。

  “元烨最讨厌了!等我以后修成了下山除恶,第一个就把你除了!”

  声音清脆,气急败坏,还是在和元烨争吵的时候赌气说的。

  倪瑾萱想要握紧白瓷小人,却又不敢握紧,生怕损伤了一点,她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下。

  要是……大家都没散,该多好呢。

  倪瑾萱喜欢很多东西,可她最喜欢的,还是圆满。

  那木偶人在元烨断了气息之后,忽然站起身来,问道,“你后悔吗?”

  倪瑾萱先是怔愣,接着用力点头,喉头却因为哽咽,说不出一句话。

  有玉色僧衣的佛修站在远方,在魔界的荒沙之中,默默念诵起了往生咒。

  “若是,若是重来。”倪瑾萱红着眼睛,有什么东西从心里破土而出。

  小人还在叫着,“元烨最讨厌了!”

  那木偶重复了一遍,“若是重来。”

  木偶取出一个棺材,将元烨收殓起来,转身和僧人一起,离开了人性的荒漠。

  一场惊梦,倪瑾萱猛然起身,满背汗湿。

  “若是……重来?”

  门外传来敲门声,“喂,你不会躲在被窝里偷偷哭吧,都睡一下午了。”

  是元烨的声音。

  倪瑾萱猛然下床,倏然打开门,和元烨对撞,脑门生疼。

  元烨捂着胸口,高高举着手中的东西,“不是,我就说那么一句,你也不至于气急败坏想一头撞死吧,别好心当成驴肝肺啊,我给你带了缩脾饮,喝点儿?”

  倪瑾萱抬头,熟悉又陌生的脸,嚣张又有点欠揍的笑,青年一身金红,抬眉觑着她,“干什么这么看着我?怎么,你也沉醉于小爷的美貌了?”

  ……

  “我果然还是最讨厌元烨了!!!”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元烨飞上了屋顶,又指着天,“你看,月亮真大。”

  倪瑾萱叉着腰,“我看你脸比月亮还大!”

  最后她还是坐了下来,仰头和元烨一起看月亮。

  月色如水,无云无霭。

  她难得安静,也没吃东西,垂着眼睛,想到了那道若月下松竹的影子。

  重来一世……

  梦里的小师叔,和她认识的小师叔,是不一样的。

  她认识的小师叔,有一双苍凉的眼睛。

  是啊,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世态再如何炎凉,经历再如何多,也不该有那样一双苍凉的眼睛。

  林渡每一次长久地看着她,带着许多思量与她看不懂的沉重,是不是,是不是她早就知道……

  小师叔好像对她的关注度太多,又好像总是看着她,在看一轮繁复的经书。

  初见的时候,小师叔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在想她也曾辜负同门,是不是在想她也不是那么无可救药,是不是在祈求她,千万不要重蹈覆辙。

  倪瑾萱捂住了脸,难怪她总觉得,小师叔背负着很多东西,明明脊背挺直,却好像万石重负。

  “诶,不是,你怎么又哭了?别是看着天,又想起小师叔了吧,你抓紧点修炼,早点飞上去,不就又能看着她了吗?”

  元烨一回头被吓一跳。

  倪瑾萱摇了摇头,闷声道,“我是不是太天真了,总是看不清,不管是你身上的,还是小师叔身上的。”

  元烨听着前半句,陡然僵硬,后半句,放松了下来。

  “什么?”他问。

  “心事?”倪瑾萱转头看他,“其实你也只是会装傻对吧。”

  “那倒不是,我懒得动脑子的时候,那是真傻。”元烨十分诚实。

  倪瑾萱暴起,元烨这人这张嘴就不该长。

  元烨就是全无上宗最讨厌的人!

  好在她真比元烨早几百年上了天。

  但上来早了,也不太好。

  她没能第一时间见到小师叔,好在无上宗在天界也小有那么一片山头,都是师祖们打下的基业。

  在漫长的修炼岁月里,她也会觉得孤寂。

  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小师叔总是身影孤寂荒凉,像是走过了漫漫长夜。

  圣人无畏,山高水长。

  倪瑾萱在天界依旧规规矩矩修炼,会和掌门师伯一起出去历练,见识些仙界的东西,可总觉得不对劲。

  果然人的一生都在离别,人也在用一生,去回想曾经,刻舟求剑,然后慢慢明白从前不明白的东西。

  掌门师伯那是成长,修道之人,心境总要成长的。

  倪瑾萱想,是啊,心境总要成长的。

  哪怕天各一方,抬头也是同样的星辰流转。

  等大家都飞升上来,倪瑾萱又开心起来。

  她什么都明白,可她还是喜欢圆满。

  元烨飞升上来之后,也给她带了一盏灯,和往年一样,也是手作的。

  有时候是竹子,有时候是白瓷,有时候是藤,有时候是琉璃,什么都有。

  今年他却带了盏流沙灯,里头封着洞明界的水土。

  “这是你家乡的那条护城河的水,这是我们无上宗的山石。”元烨手持明灯,给她看印在墙上缓缓流淌的影子。

  那影子照出了峰峦迭起,照出了大雪纷飞,照出了分散在上头的人影。

  倪瑾萱逐个辨认。

  “你看,以后,要是想家了,这就是你照着你回家的明灯。”

  倪瑾萱看着那灯,又想哭又想笑。

  为什么以为她喜欢灯呢?

  大概是因为她曾经对他们说过,她耿耿于怀的,是不曾和爹娘去看的千灯会。

  三十三重天的仙人可以控制日月变幻流转,可她还是不想去学习维持满月的仙术。

  在自然等待月圆的漫长又短暂的时光里,也是幸福的。

  因为她知道,月亮终究会圆的。

  小师叔敕封帝君之后,他们的日子好像圆得不能再圆。

  又逢八月十五,元烨又给她做了一盏灯,灯里是会变戏法的小人,琉璃灯罩里搭着戏台子,那变戏法的小人放出许多幻术,花草蝴蝶、烟花灿烂,五光十色,煞是好看。

  小人翻了个跟头,接着倏然扑通一下掉下来,像是没了仙力支持,直接将戏台砸空了。

  倪瑾萱正要给它灌输仙力,却发现小人从戏台里爬出来,手上举着一个红缨玉佩。

  她倏然抬头,看向了元烨。

  他忽然不敢看她,仰头看天,“诶呀,小爷我的手艺还行吧。”

  “这玉佩是什么?”倪瑾萱问。

  “我不是跟你吹,我这个灯,天帝见了都要高价请我做个放他玉清宫里。”元烨继续无视她絮絮叨叨。

  “我问你这个玉佩是什么?”倪瑾萱提高嗓音。

  元烨一下哑了嗓子,“是,是不值钱的玩意,凡玉,就是用灵液泡了没太多灵气,那是我生下来之后就戴着的玉佩,刻有我的字。”

  倪瑾萱还不说话,看着眼神躲闪的他。

  “嗷,那个,那个实在不值钱,所以我去姻缘殿,求了个红绳,嗯,对,给系上了。”

  元烨说完,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终于鼓足勇气,挺直了背,直直看向她,抬高嗓音给自己壮胆,“你要不要嘛!”

  倪瑾萱盯得他又要低头想办法找补,这才开口,“要的呀。”

  那是他们漫长岁月里,最平常不过的一个中秋。

  也是他们永远不会忘记的一个中秋。

  他们并肩走过彷徨问道的少年时,走过兵荒马乱坚定护道的青年路,漫漫仙路,能纯真一世,逍遥一世,是这世间最难得,也最幸运的两个人。

  元烨想,他这辈子气运最好的时候,就是那天了。

  倪瑾萱想,小师叔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现在元烨,是她这世上,最喜欢,也最讨厌的人。

  怀瑾握瑜,心若芷萱,明月终圆,烨然生辉。

  

  

  番外:情感主播版林渡

  

  如果说在提早退休的人生中有什么最无助的时刻,林渡的评价是,直播的每时每刻都挺无助的。

  自从她选择离职提前结束自己这个已经看到了头的人生,转头开始研究起心理学和玄学,做起自媒体,莫名其妙因为一条分析感情中的心理学视频爆火,开始分享那些恋爱中的表现的隐藏含义,用词犀利直白,转为了情感博主。

  在大家的催促之下开始直播之后,她就开始有了每天生不完的气。

  此刻她撑着头,绝望地看着直播间里头刚刚刷了一个比心小礼物的人,发的弹幕。

  【主播,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之后他无缝衔接了,但现在他们好像又分手了,又通过了我的微信好友申请,你觉得我和他还能在一起吗?】

  林渡还撑着头,嘴一张就是一串,“听我一句劝,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兜兜转转还是你,那是挑挑拣拣还有你。”

  【说不定能回头是岸呢?】

  “回头是岸?回头那是岸吗?那是船!是他被人家踹下船,转头发现你这条船还没走。当钓鱼佬开始玩桶里的鱼,那说明他换了地方打窝还没有鱼上钩呗。”

  【他们说你还兼职算命。】

  “啊对对对,我兼职算命。”林渡微微直起身,“但是我不给恋爱脑算……”

  “好谢谢这位可爱草莓小蛋糕送来的私人飞机,那也能算。”

  林渡拿出纸笔和书籍,接通连线,“报个数吧,我给你算。”

  她自学的大六壬,勉强能算。

  “算什么?算能不能复合是吧?”

  【对。】

  等她埋头算卦的时候,弹幕还在滚动。

  【“我不给恋爱脑算……但话又说回来】

  “其实主播,我不是恋爱脑。”

  林渡抬头瞟了一眼弹幕,“嗯嗯嗯,宝宝你不是恋爱脑,你只是爱他,只有他给你特殊的感觉,我懂。”

  弹幕滚得更凶了。

  【没钱恋爱脑,有钱宝宝,好好好。】

  【我看主播也是风韵犹存啊】

  【你也真是不挑啊,小林都被折磨得面色蜡黄了。】

  【什么好人家主播穿个T恤大裤衩就来上播了,那T恤领口都洗松了,胸口印花都成东非大裂谷了,头发都快被她自己揉成草了。】

  【犹记得主播刚开始直播的时候,还能梳个头发,穿个衬衫,戴个小银框眼镜儿,那多带劲儿,现在都被折磨成什么样了,头发发缝都开了。】

  林渡算完,哗啦啦翻书,“你这个,这个不行啊,这个,这是涉害课,困难重重啊,困难重重,而且这个……”

  话音未落,屏幕上又飘过一片城堡。

  “能直接下蛊吗?”

  林渡一哽,抬手捋头发,歪头气笑了,“啊?我这样的你看我像南疆圣女吗?”

  她把笔一拍,继续尽职尽责地说完卦象,“这卦可不好啊,你这个卦,这个财局被克,这个男的他克你的财,而且还会给你很大的压力,这个男的是不是老贬低你啊,打压你的自信啊,还有小人作祟,这个小人……”

  林渡叹了一口气,“谢谢你,很久没有这么一个卦象需要我揣摩用词了。”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没有一个好地儿,都是差的。”林渡叹气,“这男的全方位克你,宝你听姐姐的一句劝,跟他强行复合,也有可能破财,还有小人作祟,包括那个父母、朋友在这个盘里也会成为一个对抗的效果,这个应该说的是反对。”

  “最重要的是啊,有可能,有第三者甚至第四者的出现,并且,这男的,他是不是打过你,或者有那个特殊癖好。”

  她揉搓着自己的头发,有点绝望,“弹幕不要发散,不然回头我就违规了啊,违规我就下班,诶对算了那还是违规吧。”

  【什么,下班?不允洗!我不允洗!】

  【这个卦真劲爆啊,真劲爆。】

  对面短暂停顿一会儿后,将事情和盘托出。

  “大师,你算卦还真挺准的,我朋友和父母都很反对我和他在一起。”

  “至于财不财的,他从来不会问我要钱的,因为我比较独立,然后不想被他看轻,所以一直就是aa制,包括开房房费,那些东西啊什么的,到了节日送礼物我也是其实我不觉得哪里破财,我只是怕他觉得我图他的钱。”

  “我其实也知道他无缝衔接肯定不对,可是我就是离不开他,我在想要是我更好一点,更漂亮一点,更懂事一点,是不是就不会闹分手了。”

  “我从小父母比较忙,就比较缺爱,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我不是一个人。”

  “至于剩下的,其实男人手都重,每次他都会跑去给我买药,给我包扎,特别温柔特别好,而且他也算事业有成,个子又高,走在路上很多人看。”

  林渡双手撑在桌子上,捂着耳朵直摇头,“好了侬不要港了,先让我缓缓,你的每句话都是对我精神的凌迟。”

  弹幕已经炸开了。

  【AA制也不是这个A法姐妹!】

  【独立女性最应该独立的是精神啊!】

  【我感觉小林已经听麻了,眼里都没有光了。】

  林渡缓完,勉强抬头,听到对方问道,“主播你能理解我吗?”

  她摘下眼镜捏了捏眼角,连连点头,“理解理解,靠近你就靠近了痛苦,离开你就离开了幸福,是吧?”

  “对对对!”那边声音激动起来,“我就是放不下,而且我觉得就算他克我,可是我想陪着他,看他幸福。”

  林渡捂着胸口深吸了一口气,“首先,啊,首先,独立女性这个词儿,它规范的是你自己,你对自己身为女性的自己,道德感要求这么高,为什么对男人的道德要求这么低呢?无缝衔接,暴力,抠门,pua贬低打压,这么低劣,你都还喜欢呢?”

  【是啊,女性对自己的道德标准很高,可找伴侣的道德标准像马里亚海沟】

  “在本就尚未完全平等的结构下,外部的资源倾斜本就不一致,剥削也不一样,aa制对于经济独立的女生来说本身无可厚非,但是,女性生育之类的隐形成本对方也能承担,那我是同意的,这种房费包括措施都aa。”

  林渡一口气说完,迅速换了一口气,“我不认同啊,我不认同。”

  “但是我还是想再试试,大师要不你再给我算算,之前我还合过命盘,人总要有个依靠……算算我们下半辈子的伴侣。”

  “那个我不会。”林渡一口回绝,愁得拔掉几根头发,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五十一。

  “这样吧,这样吧,我给你男朋友算一卦。”

  她低头开始画了几笔,这回比先前快很多,接着抬头,“是这样,我个人呢,劝你放手,为什么呢。”

  “因为你克他啊,你克他。”

  “有你克他,他就桃花泛滥,这个虚耗早衰。”林渡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

  那边果然疑惑道,“真的吗?”

  “啊对,你克他,不行,啧啧,真的不行。”林渡摇头,“他克你,你也克他!”

  【好好好,用魔法打败魔法。】

  【感觉这回压根没算,小林连书都没翻。】

  【小林嘴一张一辆车就跑了。】

  【主播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林渡两眼一翻,“主播,主播是职业受气包,兼职算命。”

  【感觉小林的下三白是因为翻白眼翻多了成定式了……】

  林渡好说歹说送走一个人,长叹了一口气,“好,同志们,”

  “刚刚那个例子,所谓的缺爱,本质上是我们童年亲缘关系得不到回应的缺失,和对成长后对友缘相处的忽略,取而代之的是去追求性缘,要记住,一个人的幸福,并不只是在家庭和亲密关系的建立上,事实上,你的支持,往往来源于你志同道合的朋友,而非同床异梦的对象。”

  “唯有同道者,方能长长久久,朋友、长辈、伴侣,这三者并非只有伴侣能给你依靠,好,下课下课。”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大家不要挽留,下课下课!”

  林渡下得迅速,关掉直播后也没去拿手机,自己转头,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着城市夜景的霓虹乱流。

  道理她都分析得清楚,是因为她也曾盲目渴求过亲密关系去弥补童年亲缘的缺失。

  都说渡人者难自渡,可林渡却不信,先自渡后渡人。

  可现在,这个世界她像是到达了彼岸,只剩下一片迷惘的空荡。

  像吃掉第一口后就失去味道的蛋糕,剩下的都是不想浪费地机械进食,胃很饱,心却疲累。

  她总觉得,和这个世界再无瓜葛。

  听说六亲缘薄,就是最后一世,也好。

  落地窗中隐约透出她的轮廓,潦草的,杂乱的,林渡一头撞进迷雾里,迷雾里没有归处。

  何处是吾乡?

  

  

  番外:晏青:毕竟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读书人

  

  晏青手札:【癸卯年 甲寅月 癸巳日】

  立春,中州大选,吾承父母殷殷期盼,反复熟读吾父所撰《中州宗门拜师手册》,吾父盼望吾能填补中州宗门拜师手册中对于无上宗收徒速成攻略的空白。

  测得金灵根,上佳,得入无上宗,不负父亲所盼,细细打听诸子情形。

  一道入选者有三,一人天赋奇绝但先天不足,穷困潦倒,似以乞讨为生,一人有龙气加身,不似灵界子弟,最后一人据传命格奇特,似是寻常小镇出生,此次唯吾一人为小世家子弟,可见无上宗收徒不看身份,只看天赋,可一人虽有天赋但命不久矣,奇哉。

  遂书与父,“无上宗收徒,看命。莫要强求,非要做准备,不如算个命。”

  父不满,劝我谨守弟子本分,努力争先,好好拉拢诸弟子与长老,将来得以列席长老,有地位且受人尊敬,遇人遇事礼字当先。

  吾入无上宗,观掌门亲自掌厨,有铁锅炖舒雁,虽朴实,然甚美,灵韵充沛,味亦佳,掌门似不喜繁琐礼数。

  吾拜入苍离长老门下,未有其余宗门入宗测验,更无心境拷问,无上宗甚至无内外门之分,入宗弟子直接收为亲传弟子,奇哉。

  另,林渡果真天赋奇绝,竟饭后进阶,神人也,被阵道魁首阎野仙尊收为弟子,为吾师叔,入禁地,吾甚艳羡,当勉力之。

  【癸卯年丁巳月 丙子日】

  入宗已两月有余,瑾萱师妹力气甚大,能举巨石,吾力不敌,雎渊师叔收其为徒,竟缘由此。

  大师兄墨麟,沉稳亲切,亦不喜礼数,为人甚亲切。

  怪哉,吾日日行于宗内,竟无需行礼问好,便是师傅亦十分逍遥,不喜吾一板一眼,似乎更喜元烨。

  元烨为吾嫡传同门,性甚懒!

  师傅有怪癖,不喜单数,吾与元烨须同时做同样事,不得差一分一毫。

  无上宗上至真人,下至弟子竟皆须下地、喂猪、做饭,农活不断,吾未曾听闻别宗亲传弟子做此杂事,掌门教导,此为,道法自然。

  小师叔乐,此法,接地气。

  小师叔果然悟性奇绝!

  惊!小师叔两月筑基,吾深愧,元烨不觉有异,反道,“这有什么不对?人和人就是有差距,我们要顺其自然。”

  吾以为元烨是为了不想跟着一起加操练时间。

  【癸卯年己未月丁丑日】

  我筑基了!元烨先我几日筑基,他有龙气助益,修炼远比我好,只是总是惫懒,要不是师傅强迫他与我做同样的事,估计是决计不可能这么快筑基的。

  写信给父亲,父亲询问我宗门拜师流程,还想着补全《中州宗门拜师手册-无上宗篇》,又问我宗门情形,我将每日行程和盘托出,父亲却不信,还说我这些日子在无上宗没有勤加修炼,甚至文体有退步。

  可宗门内大家都说白话,我文绉绉的他们都不习惯,许久不兴礼,还怪舒坦的。

  元烨有句话说得很对,舒坦也很重要,如果人跟人的相处方式,总要这么斟酌很累,我虽然觉得世道如此,可看无上宗,却觉得好像暂时放一放这些本事也无所谓。

  毕竟父亲说了,要与同门拉好关系,我要融入,就要白话!

  【癸卯年庚申月壬戌日】

  无上宗的待遇真好啊!只要筑基就开宗门的藏宝楼,别的宗门,便是归元宗也要亲传弟子做出巨大贡献或是宗门大比夺得第一才能拿。

  在无上宗好像什么都不用担心,但我还是很有压力,因为大家都是天才,我不能落于人后。

  进入藏宝阁以后,我居然被一把沉铁大刀选中了,虽然是个了不得的灵宝,父亲知道一定很开心,可我是个读书人啊!晴天霹雳,为什么那些书啊笔啊不选我!反而是一把大刀!

  我以后要是个刀修了。

  想到元烨我平衡一点,他不管怎么样都要锯木头,他还非要用奚琴跟我聊天,有辱斯文!

  师傅说,我是金灵根,还可以跟他学炼器。

  中州宗门拜师手册上说的需要好好讨好师傅,每一个比赛都好好表现,还要小心孝敬,才有机会赢得师傅的欢心,换取一点点真传,不光是宗门,在泗方城的书院中也是一样,怎么无上宗一点都不一样?

  还有掌门说年底有个秘境,无上宗人少,弟子符合条件的都可以去,据我所知,别的宗门已经在举办新弟子试验,排名前几才有名额,这就是中州第一宗吗?

  真好,无上宗的日子真轻松啊,就是小师叔成日在书楼,都是天赋第一了还这么努力,我也要更努力!她看书怎么这么快!

  【癸卯年甲子月癸丑日】

  秘境中居然遭遇了大危机,小师叔十分聪明,居然发现了一座古城。

  我们四个并肩战斗的时候,虽然阳气飞逝,我却觉得热血沸腾,原来这就是同伴的感觉!

  【癸卯年乙丑月癸未日】

  第一次和大师兄二师姐一道去帮扶无上宗属地的村落。

  我发现小师叔总是会说很多奇怪的话,对着外人说谎。

  虽然不理解,但我直觉我们似乎踏入了一个阴谋,后来果然如此。

  小师叔真敏锐!但我最羡慕她的扇子。

  为什么我的法器是把刀,不是扇子?我才是真正的读书人啊!

  师兄似乎中毒了,我很担心,二师姐平日里冷冰冰的,也很少说话,我入宗快一年还没说上话,可今日却觉得师姐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还给我悉心诊脉,又给丹药,并不是难相处的,只是好像不喜欢和外人说话而已。

  似乎有些相处并不需要刻意讨好,我们好像有种自然而然的同门情,为什么父亲却从不告诉这些呢?

  【甲辰年丙寅月甲寅日】

  进宗门一年多了,我和元烨关系更好了,也告诉他了灵界许多事。

  元烨问我既然觉得无上宗奇怪,为什么不去问问师父呢?

  我道我这是尊师重道,不可以随便质疑师长啊。

  但还是奇怪,无上宗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选进去的种子心性不佳,或是天生反骨不愿意坚持修道的人呢?

  全靠缘分有些玄乎。

  元烨虽然出身皇室,却是个彪的。

  他看着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从凡俗界来,也不懂无上宗在灵界究竟意味着什么,转头就大咧咧问师父,“师父,晏青问为什么咱们进宗门前后都不需要考核啊?”

  我脑壳有点痛。

  师傅倒是不在意,懒洋洋拨了下琴弦,就说,“我们道家顺应天命,命中当有的,不管是逆徒还是好徒弟,都是徒弟,你们刚好要拜师,我也刚好要收两个徒弟,这是命中注定的缘分,若我的教导不能让你们成为好的弟子,是我的过失。”

  “收徒一事我们更喜欢顺应自然,再说,人长了两个眼珠子,两个弟子我还是能看得了的。”

  我忍不住又问,“那若是有弟子当真无法教化,甚至做出离经叛道之事呢?”

  师傅起手道,“那为师会亲自为民除害,了结这段因果。”

  古琴声音低沉,如同黄沙谷底旋转的风,扫过我心底。

  我有些明白了,却又有些不明白。

  我发觉无上宗的人,好像带着天生更趋近于道的傲骨,过于的随性反而是对道本身的追求。

  我觉得自己是这个宗门为数不多的正常人,毕竟新入门的弟子里,一个剑走偏锋的怪才,一个力大无穷的小白,还有一个毫无追求和规矩的皇子。

  他们干的每一件事,都有种平静的癫狂感,我害怕。

  我简直是唯一的正常人。

  元烨反唇相讥,说我一天天书生打扮然后抡铁锤的时候跟巨人一样吓人,还拼了命地练功,师父让练一百下,他练两百下,害得他也要被迫对齐。

  大家都有病,谁也别说谁。

  可我不觉得自己有问题,我真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只是完备的教育环境,让我尊师重道,努力向上,好好修炼,这就是修真界最正常的普通人啊!

  瑾萱拍了我的肩膀,疼得我龇牙咧嘴,还笑呵呵的,“承认吧,进了咱们无上宗的,哪有正常人啊。 ”

  我有点不想承认,但说实话和这群天才怪胎在一起还蛮好的。

  和此前在泗方城和世家弟子一起去书院全然不同,书院中什么都比,比吃穿用度,比读书好坏,比考核成绩,比家中背景,比父母,什么都比,说话都需要思忖再三,时刻谨记处世之道,走一步都要想到未来的结果,是否会让自己真正前进一步。

  无上宗的日子,比起思考每一步路要怎么走,还不如思考一下今天膳堂做什么,有几亩田要耕种,是不是轮到自己喂猪和大鹅了,和元烨抢谁中午洗碗,谁晚上洗碗。

  我觉得我爹的书里头的各大宗门生存注意事项部分,无上宗那一栏目,大概是要空着了。

  泗方城书院的学生,不会理解我在无上宗的经历,只会觉得那是随口胡诌的笑话,怎么可能有宗门不用拼命努力不用钻营为人处世之道,就可以被师父悉心教导,无微不至,同门也从不互相比拼,争抢资源。

  【戊申年丙辰月乙亥日】

  元烨已经想好要择逍遥道,师父说我不适合逍遥道,我觉得也是。

  我最初担忧师父会因此不喜我,不想师父今日就将他自己所创独门炼器之术传给了我,又亲自为我在藏书楼选了个最适合我的好功法。

  我意识到了这个宗门根本无须父亲言传身教的那些东西和规矩,我只需要保持本心,将后背交付给同门,散是满天星,聚是专业团队,就能一起协力撑起无上宗的未来。

  我不需要去争第一,我只需要在这里,这里就永远有我的位置。

  父亲一直梦寐以求的稳定职位,小师叔笑称的铁饭碗,其实从我进无上宗一开始就存在了,我从来无需努力,我只要遵从自己的心意,去修行,去成为无上宗的弟子。

  比起身谋求稳定,不如自身稳定。

  不管前面是魔尊魔潮,还是天道衰微,这条路,我们无上宗,一定会走下去,跟着小师叔走下去,我们是无上宗,我们是中州第一宗,我们一起拿到了团队第一。

  吾辈弟子,并肩向前,惊涛骇浪,同舟共济。

  ……

  丘思看完了晏青的第一本札记,从平静的文字之中,似乎看到了那前几十年师兄师姐跟着小师叔所经历的震撼人生。

  “晏青师兄,你一直说自己是最普通的一个,可你没发现,你才是宗门里最特殊的吗?”丘思如是说道。

  晏青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看向小自己许多的师妹,“啊?”

  任真也跟着点头,“嗯!”

  晏青扶额,“不是我的意思是……”

  “我懂我懂,我师父说了,我三个师兄师姐,虽然都很吵闹,但就您最喜欢搞自谦那一套,说话不可尽信,让我不要听风就是雨。”

  任真说得很认真,晏青听得沉默。

  “你师父后苍是宗门里最不靠谱的!”他振声道。

  丘思和任真对视一眼,觉得三师兄其实压根不像他说得那样规矩,早就被无上宗同化了还不自知,什么尊重长辈也全没了,只剩下了一团和气。

  能这样说一个师叔,哪怕是笑语,对于晏青这样背景的人,实在算得上意外了。

  但晏青却极为自然,也不怕人家孩子告知自己的师父,遭人嫉恨。

  晏青说完对上任真和丘思两个师妹的笑眼,忽然有些恍惚。

  原来从小养成的规矩也早就混忘了,他已经被无上宗同化了,不会担心开长辈的玩笑被报复,阻断上升的路。

  “好了好了,休息完了,继续背书!就这本经书,我七岁就背完了,你们都多大了!”晏青板起脸,立起了戒尺。

  两个师妹火速缩头。

  难怪元烨师兄说他卷得人难受!这是真难受啊!

  还没下课,一道符飘到了晏青的面前。

  他灌入灵力,一道好听的女音传了出来,“晏青道友,我不日至定九城采买药材,届时钧定府一叙。”

  任真瞪大了眼睛,脖子又抻长了,用手肘拱拱丘思,“诶,师兄有道友相约诶,你说,是谁?”

  丘思合理推测,“采买药材,说明大约是个医修或者药修,咱们无上宗的灵田可是北地数一数二的,那些千年芝万年参和做辟谷丹的干果仁,不都是咱们产吗?”

  “难不成,是济世宗?”

  任真点头,“丘思师姐分析得有理,诶嘿嘿嘿。”

  丘思倏然迅速低头念经,“济世渡人……”

  “你书拿反了。”一道声音幽幽地从上头传出来。

  丘思赶忙翻过来,定睛一看,字体不对,被诈了,下一瞬间迅速抬手捂头,试图逃避责罚。

  但修为不过琴心境的人速度怎么能快过晖阳境还有宝物加身的师兄的速度。

  丘思和任真一人头顶上挨了一下,抱着脑袋,缩着脖子,龇牙咧嘴,像被打回洞里的地鼠。

  “你们注意力这么容易分散,不如去找二师姐,让她给你们开一剂凝神的药吧。”晏青面上依旧端方,十分有君子风范,但十分具有威慑力。

  两人念经的声音同时高亢了起来。

  晏青抱着胳膊,冷笑一声,转头开始盘算这次和杜芍的会面。

  杜芍是亲传弟子,又是天医星命,注定在医道上走得很远,是以如今已经在济世宗帮苏木管一些事了。

  这次过来,肯定是不光采买药材的……一定还有他和元烨研发的新式农具!

  一定要好好坑……合作一把。

  宗门的担子,早就在他们这群人身上了。

  小师叔跟他师父一样开始长久避世修炼,大师兄如今是半个掌门,在整个无上宗的全部地盘上蹿下跳,忙得团团转,二师姐不喜和人交流,但依旧和半死不活的人打交道,不知道在忙什么,反正宗门后面的猪长势喜人。

  元烨……元烨也在锯木头,送葬一条龙服务依旧很火热。

  这个家,还是没他不行。

  就连小师叔都说了,一百代弟子里,她最放心的就是他了!

  晏青自觉承担着无上宗跟所有外界的交流,真是责任重大啊。

  钧定府,杜芍看着面前的样品,取出了自己这次的采买单。

  晏青正在给她展示新型灵药自动定时灌溉装置,“我们小师叔出品的阵法,大师真传,我和元烨亲手打造,怎么样?要不要去实地里看看。”

  杜芍认真看着这个样品,总觉得无上宗的灵器总是还会被拿去干一些奇奇怪怪的事,点了点头,“可。”

  晏青带着杜芍进了无上宗灵田,神识察觉到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头,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杜芍身侧。

  杜芍疑惑地看向了他,“怎么了?”

  晏青镇定自若,“师叔家里的灵宠放出来了,太野,怕咬人。”

  杜芍哦了一声,没再追究,看着灵田中定时开始喷洒浇灌的法器,听着晏青侃侃而谈操作用法,一面点头。

  两人在田地里看好,开始商量起价格和进货量。

  任真拉着丘思恨铁不成钢,“怎么都在谈生意呢?师兄也不说点别的?”

  丘思奇怪,“你做什么非要拉我看?”

  任真挠头,“上回我还听见晏青师兄和元烨师兄抱怨,家里来信,有意介绍什么什么修真世家的女子,晏青师兄成日里和一堆中州老古董打交道,最烦催婚啦,一听有女子相邀,就说什么,宗内还忙,有辱斯文,跑了。”

  “但这个不一样!这可是师兄第一个主动带进宗门后山的姐姐,师兄好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

  “而且据说还是旧相识,还有还有,你看他,话本上都这么写,素日不苟言笑的男子唇边不经意间勾起一道弧度,目光跟着女子的身影,从未落下……”

  丘思却觉得不对,“可是我觉得……这个笑很眼熟。”

  非常眼熟。

  上回那个归元宗的落魄师兄来宗门内还债,晏青师兄板着脸,收了钱转头,嘴角也勾起了一抹弧度。

  “走!我们去听听师兄到底在说什么!”

  两人刚想追上去,砰的撞上一堵无形的风墙。

  下一瞬间,师兄那熟悉的声音在她们耳边响起,“你们两个,窥探贵客,有辱斯文,礼仪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把这片田里头的虫子都捉了,不许用药和工具!”

  任真一瞬间垮了脸,这活儿又累又磨人,就是故意惩罚她们的!

  丘思叹了一口气,“你看,我爹早说了,咱们现在玩儿的把戏都是上面几个师兄师姐玩儿剩下的,连小师叔以前都要被掌门罚抄心经磨性子呢。”

  任真字写得最差,闻言迅速低头,“那我还是捉虫吧。”

  捉虫挺好的,至少不是抄书。

  她写的字还不如虫子好看呢。

  在殿内签完契书,晏青春风得意,这回和济世宗谈成了长期的生意,往后每年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这个家还得靠他。

  “那我就先走了,回头请你喝酒。”

  “喝酒不用了,你也说酒伤身呐,多介绍点生意吧。”晏青送人出去。

  “哦对了,”杜芍顿住脚,“此次一别,只怕要有许久不再相见了。”

  晏青疑惑地看向她,女子眉眼清润,像堂前芍药,她微微一笑,“我同师父说了,往后这等宗门事务放一放,还是想去周游洞明界,去治病救人,这等采买之事,在宗内算油水极大的活计,人人艳羡,可我……”

  “你做得也很好,连我都,”晏青脱口而出,“差点就交底价了。”

  他负责和别的宗门的应酬,应付那群老狐狸,今日都差点有些招架不住压价和盘算。

  “不是这个,从前我母亲总教导我如何成为一个好妻子,如何操持家中事宜,所以这方面我还算得心应手。”杜芍顿了顿,“可我志不在此,我想要不计代价的救人,夏师姐同我说,林渡总会自渡,我不能彻底救治她的心疾,可世上有那么多疑难杂症,一人救不了,那还有许多人。”

  晏青闻言了然,“济世救人,这是你的道,那不是更好?”

  天大地大,人生不需要受限。

  杜芍笑着点头,“我也是这样想,不过和无上宗的生意,我总要最后亲自来一趟,和你们说话,很好。”

  晏青嗐了一声,“我们无上宗同你们也算当然亲厚啦!”

  毕竟济世宗不会天天蹲在山下约架,两宗关系肯定好。

  她看着晏青,青年俊朗温文,瞧着是很稳重端方的君子,“你没发现吗?你们身上都有林渡的影子。”

  杜芍其实在很早之前见过晏青,他身上有世家子弟积年养出来的礼仪,待人接物周道,像是一棵板正的树,直到移栽在无上宗的土地上,才真接了地气,不会一味为了主干生长,而剪掉旁逸斜出的枝条,多了份活气儿。

  晏青觉得自己这会儿缺个扇子,哗啦一开扇,那就更像了。

  “不过我是没小师叔那本事了,只能理一理这些宗门琐事了。”他叹了一口气,毕竟宗门里,就他一个正常人。

  杜芍也不管他想什么,只道,“济世救人是一条道,你的经世之才,难道就不是一条道?哪有高低之分,外人都知道晏青真人的威名,你们无上宗,哪个没有下山救世,当年那些轰轰烈烈的壮举,早有世人传唱。”

  晏青只是摇头笑,“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一个普通人,轰轰烈烈的故事落幕,平平淡淡才是真。

  “那你,就没有别的志向了?”两人走到宗门前。

  晏青想了想,“也有些。”

  他从前的志向,又何尝不是家中父母加诸自己的,比如进无上宗,比如修得大道,比如成为万中无一的翘楚人才。

  可他其实,最早,想做个书写一切的看客。

  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

  两人就此作别,杜芍下山,晏青倏然喊住了她。

  山石背后,忙碌了一天的任真悄悄探出了脑袋,身前是她费尽心思拉来当挡箭牌的元烨师兄。

  “师兄,你说,他们都聊到人生志向了,那也算个知己吧?”

  元烨抱着胳膊,直觉晏青这会儿说的话不会让任真这个被话本和戏曲荼毒的小孩儿满意,但热闹嘛,谁不喜欢看。

  “那个,你们济世宗下个对接人是谁,之后我可不给这个价格了嗷。”

  毕竟杜芍杀价还挺狠的,他心疼。

  杜芍笑了笑,“回头让他们去钧定府寻您,我不会多话的。”

  晏青放了心,“好嘞,祝你悬壶济世,光耀人间!”

  杜芍挥手,有缘再会。

  她才不是他人堂前芍药,是离离原上草,晚春芍药,春谢有夏来,就算春日凋零,她会带你走入繁盛的夏日,所以莫要惋惜,莫要害怕。[注1]

  任真很失望,任真太失望了,“晏青师兄就这么放人走了?”

  元烨抱着胳膊,回头睨他,“你以为?”

  “我以为会有一场荡气回肠的表白!离别的不舍!表明心意。”任真很认真,“话本儿上都这么写的,‘直到离别这一刻,他才发觉自己心中对她的不舍,又喊住了她……’”

  “少看点吧,脑子都看坏了,”元烨一把灵力封住了她的嘴,“再不走你又要挨罚。”

  “可是,晏青师兄看起来又错失一段缘分诶。”

  “大道之上,哪来的情情爱爱,道不同,能短暂相逢已经成就了彼此一段缘,人活一世间,何处不逍遥,何必困顿在一人一事上呢?”元烨拍拍任真的肩膀,“别逼我也罚你去砍竹子。”

  任真丧了个脸,“我叫瑾萱师姐!你每年都给她做东西!做坏了才给我们玩,你嘴上说得好!实际上不还是绑在一件事上?”

  元烨嘿了一声,扬起手,指向后山竹林,“我数十个数,你什么时候到那儿就砍几千根竹子。”

  任真尖叫着窜了出去。

  留元烨一个人原地抱着胳膊笑笑。

  再逍遥的人,也有甘心停留的支点啊。

  那不叫困顿,那叫归处。

  晏青转过头,一眼锁定了元烨所在之处,“我就知道你带着孩子又在捣鬼。”

  元烨走出来,摊开手,“他们都觉得你和杜芍有说法,就连掌门都有些怀疑。”

  晏青摇头,“哪来那些事,她志在四方。”

  “得教教这孩子,这世上不是一男一女有接触就只有发展伴侣一种可能,小师叔写的话本还是没让她们警醒。这脑子不好,得掰过来,人是独立的,感情也不是必需的啊。”

  他碎碎念着,后苍是真不靠谱,真不会教孩子啊。

  晏青表示很担忧。

  “那你呢?”元烨闲闲抻着胳膊。

  “我嘛,志在桌上纸笔。”晏青掏出记事小本,豪情万丈,“我想好了,我要为小师叔和你们,都立传!让你们名留青史,而我,就是青史的执笔人!”

  轰轰烈烈的故事收场,归于平静时,哪怕是故事中人,也会觉得寥落迷惘。

  繁华散尽,路在何方?

  路在脚下,志在心中,纸笔有限,意向无边。

  在钧定府和宗门事务打转了许久的晏青,道心在今日与杜芍一遇,终于彻底有了突破。

  谁说平凡之中不能缔造波澜壮阔呢。

  人与人的缘分,哪怕短暂相逢,和鸣之时,亦成全了这段缘分的圆满。

  多年以后,《洞明史·无上渡世篇》流传出来,被称为洞明界最伟大的纪传体史书,篆书人晏青,却是个刀器双修,叫人震撼。

  在自序之中,晏青真人说,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读书人,成为洞明界最出名的自表谦辞。

  有修士比试赢了,总忍不住说一句,“其实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读书人。”

  河清海晏,青史留名,足够了。

  ————

  注:芍药别名离草,在最早代表爱情,亦有药用,后来唐代以后,有了离草、将离的名字,代表了离别时候的不舍与惋惜,“立夏三朝看芍药”,芍药开于晚春,代表了春日的离去,但我取这个,还有一层,就是文中,夏的来临。

  

  

  番外:前世无上宗——向前走

  

  中州定九城,北地的冬季总是来得很早,可今岁却不一样,魔气涌动,将整个无上宗都染成一片湿黏的地狱。

  凤朝原本还在盘算着一年的花销,能不能给孩子们凑足年例,再好好给他们做一桌大菜,可仔细想想,宗门内也就只剩下了晏青一个孩子,一桌菜,大约吃不完。

  阎野引以为傲的护山大阵被魔族攻入的那一刻,凤朝就知道有了内鬼。

  没有自己人的气息牵引,这大阵在洞明界几乎可以说无人能破。

  倪瑾萱和戚祯逃走已经有许多日了,不会是心思纯良的瑾萱,只能是那个新弟子戚祯。

  雎渊拎着长枪,满心满肺都是悔恨,“师姐,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这个时候算什么账!!”凤朝用灵力激活了法印,阻挡着进来的魔族,金光大绽,将一片魔族都横扫干净,就算是几个魔族长老都被逼得后退了一丈。

  “你把孩子们带到禁地去。”

  “不行,有人刻意激活了禁地的封印,这个人对我们宗门肯定很熟,可是……可是戚祯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关窍。”苍离操着琴,声音紧涩。

  “不可能,不可能,这禁地的封印宗内只有历任掌门和禁地里的长老知道。”凤朝分了神,法印被中平中击回,她连忙抬手抵挡。

  “他大爷的!我跟他们拼了!我的徒弟我自己杀!”雎渊咬着牙,灵力滚沸迅疾,冲向天上。

  一道鲜红的血眼在他们头顶张开,魔气卷成漩涡,天地倏然变色。

  无上宗的修士同时一惊,这是……

  “杀我?”一道轻慢的声音从上头传来,大手撕开空间,“好歹曾经也是同门,叫我好生伤心啊。”

  来人一身鲜妍华丽的锦袍,上头坠着重重宝石,闪亮繁复,看得人眼睛疼。

  苍离啧了一声,眼睛有点疼,“一头没审美的苍蝇。”

  千屿自然听到了这句话,却也没发怒,他和这群人从一开始就审美不一致,好好的中州第一宗,里头的人居然天天在土里刨食,用盆吃饭,衣服都素得不行,一群守着宝山不用的抠搜穷鬼。

  他抬手,揭下面具,世人都传,魔尊有足以杀人的美貌,可惜来无上宗叫他灰头土脸了许久。

  “怎么火气这么大?”

  “果然是你!戚祯!”雎渊咬牙,“你这个畜生!”

  和归手上拴着一条长长的铁索,凌厉瞧着眼前的魔族长老,淡淡道,“师兄说错了,说畜生都是抬举他了。”

  “嗤,一群不自量力的蝼蚁,早该有今天了。”

  “我徒弟呢!瑾萱呢!”雎渊没忘记瑾萱,哪怕她留下一封认错书叛走出宗,可他还在责怪自己没教好,让这个心思纯善的孩子被人拐骗走了。

  都是戚祯的错。

  “谁?瑾萱?”千屿认真想了想,“不知道,我回去的路上顺手给扔万魔窟了,大概,早就被啃得一点不剩了吧,怎么了?”

  雎渊闻言如同当头一棒,浑身都发凉,“你!!!”

  倪瑾萱能为了他叛宗,是当真喜欢他。

  雎渊五内俱焚,目眦欲裂,冲向了千屿,“我杀了你!!”

  砰!

  那道宝蓝身影刚刚冲上去就如流星般下坠,又被诡异地卷入了血红的眼中。

  “不堪一击。”千屿森森笑了起来,看向了下一个目标。

  “师弟!!”苍离气急,抬手祭出玉笛,试图将雎渊的魂魄勾回。

  乐声在猩红昏黑的天地里响起,裂石穿云,光亮的灵力直冲上天,婉转迂回,却怎么也没能将人的魂魄勾回。

  他心凉了一半,苦笑一声,祭出灵筝来。

  琴声铮铮,竟似金声玉振,肃杀之声渐起,刹那之间,在血红深渊之中,生生撑开了白色的灵光,如经纬之线,纵横之间,几十个魔族的胸腔应声爆裂破碎,碎肉横飞。

  凤朝抽空激活腰间的令牌,发出了最后一条全宗令。

  “所有在外弟子,不要回宗。”

  千万不要。

  铁索被灵力操控,锁住了千屿的两只脚,一支雪色长枪突破浓重血雾,自上而下,斜地里扎入千屿的身躯。

  和归眼前一亮,“三师兄!!”

  没有回答。

  那分明是雎渊的枪,可在穿透千屿的胸膛之后就失去了最后的灵力。

  千屿只是愕然了一瞬,随即冷笑一声,胸腔诡异地扭曲起来,灵宝瞬间被浓重魔气笼罩,一点点失去了最后的光亮,快速腐蚀消熔。

  “雎渊师兄!!!”和归手上一紧,知晓那是师兄生命消逝之前,留下的最后一招。

  他红了眼,往日温和的面容狰狞起来,灵力震荡,用力一扯,生生将千屿往下拖拽了一丈。

  金色法印急速飞向了千屿,重重一击,魔气刺啦一声,与灵气碰撞,犹如水入油锅。

  凤朝是他们之中的翘楚,而掌门的玄木令牌,内里有历代掌门灌入的强大法令。

  每一道金色字符的消失,都是一界掌门存入的一招法令。

  一个个法令灵力磅礴,威压逼人,生生撕开了这个血渊,金光威慑着千屿,让他有些难以招架,想要回那只巨大的血眼中,却又被和归拖拽下来。

  姜良迟迟赶来,他刚刚安置好他尚未将养好的弟子夏天无,此刻拂尘一甩,扫倒一片魔族,冲向了和千屿僵持的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