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的话
国家,在与其中的个人相对的关系上,以或多或少的程度,是权威之一种。绝对的极权国家绝对地把思想国有化。既然如此,可见思想之国有化,是思想之权威化(authoritarianization)。思想权威化,因时代、社会、或地域之不同,而产生不同的形态。在部落社会,酋长底想法是部众行动底准绳。在东方的君权时代,常有自称或被称为"圣君"者流底念头立为天下法。有冒犯之者,被目为"大逆不道";士人进身之阶永被斩绝。这,在西方,相当于宗教除革(excommunication)。在西方教权盛行时期,僧侣底经典是支配思想的"大经大法"。到了现代,反民主自由的党权崛起,共产党化思想则强天下从同。这些形态固然各不相同,起因各不一样,说法各有千秋,有的标尚唯心,有的强调唯物,有的自命实现"历史使命",又有的口称"代表人民",但是,他们至少有一个共同之点,就是思想之权威化。
思想一经权威化,人间就惨祸大作,黑暗就笼罩大地!古往今来,为了所谓"信条战争",牺牲了多如生灵!又多少睿智之士在权威思想之前遭受迫害!洛杰培根(Roger Bacon),伽利略(G.Galileo),不过是其中的显例而已。(请参看Bury: A History of Freedom of Though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Second Edition, 1952)时至今日,在稍有实证态度(Positivistic attitude)的人看来,人类在这条旧路上走,何其残酷,何其愚昧,又何其浪费!所以西方自宗教改革以至于知识革进,三四百年来,无日不与权威思想抗争,以至于有了启蒙(Aufklaerung),有了科学。有了科学,人类从此可以平视这个真实世界,不再为那些幻觉(illusions)白白流血,冤枉性命。这本是人类文化发展的一条大的趋势。史迹斑斑可考,明显到差不多不值一提。然而,现在居然还有人歌颂"中古精神",拿玄思默想所幻构出来的"道统"强人顶礼膜拜;捡拾被若干西方学人批驳得体无完肤的历史自足主义(historicism),铺陈其玄思心理(speculative psychology,借用Prof. Quine 底字眼)之恍惚产品而不许加遗一词(请参看K.Popper: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0)。收纳信徒弟子,俨如创救。这种狂愚的行径,令人不知何以为词。
吾人须知,将历史人格化,系一pathetic fallacy。这一谬误,系由pathetic muddle所生。这是原始人思想中常有的毛病。思想上这一类底原始毛病,正被现代哲学解析家、及语义学家批析之不遗余力(请参看H. Feigl: Readings in Philosophical Analysis, Appleton-Century-Crofts, INC, 1949; M. Black: Philosophical Analysis,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50; H. Reichenbach: The Rise of Scientific Philosoph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51; A. Pap: Elements of Analytic Philosophy, the Macmillan Co., 1949; Feigl and Brodbeck: Reading in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Appleton-Century-Crofts, 1954; Richard von Mises: Positivism,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1)。如果我们对于哲学上这些新近的成就之对于玄学的洗刷茫然无知,而只说一声"这是哲学之堕落",殊不足以抵偿学知之固陋。
所谓"历史文化"一词,如果有意义,系指由主、客、内、外、自然、与人交互作用而在时空中形成的一组可经验的复合事实。这些因素缺一不可。"历史文化"主义者却单独把ethos凸提出来视作历史文化之"基本(fundamental)"(此名称系借自Hempel,并从其用法。)这种想法,多少系出自"体系癖"。任何体系,如构造周密,常给人一种融贯感(sense of coherency)。而确然感(sense of certainty)又常伴随融贯感以俱来。于是,不善造体系者,面对似善造体系者,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其实,自诸非欧几何学、公设学(Axiomatics),设备技术(postulational techniques),以及系统学(Systematics)出现以后,所谓"体系"也者,已不复能作迷魂之阵。任何系统底内部建构是否严密是一回事,是否能与此实际世界相应是另一回事。且自纯形式的考虑着眼,吾人可自任一因素出发而抽绎成一个系统。这种抽绎工作,可委诸Von Neumann设计完备之电脑,固无待乎"哲学大家"从事也。这个世界底事象如此繁复,吾人从社群实际生活底任何一角,几乎都可以发现任一事件中诸可识别的因素之相互交织;虽然,在大量历史现象中,某一因素之出现特别显著,或较具支配力,或较引起知识者注意。因此,单取其中任何一二被认作重要的因素组成用语言系统所表示的"体系",为事实非困难。马克斯以"生产工具"、"生产关系"这类因素作为说明历史发展的基本因素,似乎头头是道。殊不知所谓"生产工具",已暗含人智运用等等非经济的因素。至于"生产关系"一词,隐含的意指更属复杂,包举的非经济因素更多。如果弗洛依德(S. Freud)以"性欲"为基本因素来解释历史发展,黄色遍纸,其动人之处,将远过唯物史观。世之构造"唯心史观"如黑格尔及其各形各色的徒从者,在思路型构上,与马克斯实系一丘之貉。当然,在内容上较可忍受。亚当斯密(Adam Smith)说:"体系之建构,普遍系起源于那些熟悉一艺而对于其他毫无所知者之苦心构作。那些人借着他们所熟知的现象来说明他们甚以为奇的现象。因此,在别的作家看来不过是几个聪明的比喻的东西,他们则当做是一切事物变化之大关键。"建构"体系"之弊,于兹可见。(但是,这并不是说,知识的建立不要"系统"。)
罗素说:"在一方面,有些人对于书本比对于事务要熟悉些。这种人往往过分高估哲学家底影响力。当其政党标榜受苏革拉底学说之鼓舞时,他们就以为这个政党底行动是由于什么什么学说使然。……直到最近,著作家们几乎过分夸大前人在思想上的影响。这是一个古老的错误。"唯心的历史自足主义者正是犯的这种错误。唯物主义者说:"存在决定意识。"唯心主义者翻过来说:"意识决定存在。"唯心主义者和唯物主义者似乎互为死敌。可是,从科学的哲学之眼光看来,二者不过是同一型模的思想之不同的翻面而已。二者之争霸,虽属无谓,却给世界带来不少实际的灾害。
民主和极权底分野之一,是看有无与政治关联的"禁制"。极权统治之下,这类禁制是很多的。例如在苏俄,"首领"、"主义"、"政府"、"共党"、"国家"被神圣化,一碰都不能碰。碰了就闯大祸。因为,这些东西就是权威底象征。民主自由的社会是没有这一套的。然而,在大家为民主自由困苦挣扎的现今,却有人捧出编造的"历史文化论"和所谓"道统"及过去被神圣化的人,并制造空气,企图以之为碰都碰不得的权威思想。这样做法,或有实际的利益,或可满足狂执之情绪。但是,何必标榜什么"民主"?向喀尔文学习好了。
极权政治是整个浸沉于权威主义的空气之中的政治。所以,意理的思想上的权威,在极权政治之下,一定与政治权威互相表里。斯达林之流,不独要"作之君",而且还要"作之师"。思想权威化之具体建构,便是思想国营国有。实行"计划教育"便是思想国营。思想国营国有,与产业国营国有,正好一里一表,一心一物,控制得千万人动弹不得。这样看来,思想上的权威主义,碰到极权统治,无论倡之者自愿或是不自愿,无可避免地成为极权统治之一环。我们不要拿"理性的机智"这样的虚话自误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