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总有一些倒霉蛋,消息一点都不灵通
克里斯·唐纳(Chris Donner)中尉回忆道:“我们撞到了什么东西,车体剧烈晃动,所有人都摔作一团,然后登陆车便开始在珊瑚礁上行驶,穿过浅水区抵达海滩。驾驶员放下登陆车后侧的引桥,步兵从车的两侧蜂拥而来,我率领他们冲上了沙滩。”
唐纳是第七陆战团二营G连的前线炮火观测员,正率领由4名士兵组成的炮火观测小组,乘坐第一波履带登陆车登陆。但是,由于登陆车驾驶员的失误,观测小组下车后发现自己到达了被划为陆战六师登陆场的海滩,因此必须向南前进300码抵达预定的目的地。唐纳急忙返回陆战一师的登陆场,率领观测小组向右前方前进。“我们跟着负责开路的步兵向山上跑去,”他记录道,“前方是成片的菜地。无论是看到灌木丛还是发现洼地,步兵都会端起枪来连续扫射。”唐纳扛着观测小组沉重的无线电发报机,并“因敌军一直都没有反击而兴高采烈”,只是“稍微担心我们在登陆时的混乱”。
32岁的唐纳是斯坦福大学毕业生,已婚,并且有一个在珍珠港遇袭三周后出生的儿子,他原本很有可能不会接到征兵令。尽管如此,他还是自愿入伍,决心为国出一份力;自1943年春,他一直都在海外作战,跟随海军陆战队第九守备炮兵营参加了攻占新乔治岛(New Georgia)、关岛的战役。1944年12月末,他只差一个月就可以获得“回国休假”的机会,却作为补充人员被派往隶属于陆战一师第十一陆战团 三营H炮兵连任职。
唐纳担任的前线炮火观测员是炮兵中“最艰苦”的差事,任务是指引炮击方位,从而为前线作战的士兵提供支援。唐纳先是接受速成培训,学习“如何操作无线电发报机和战地电话、如何用密码发报以及如何组织像样的炮火掩护”,之后又跟随第七陆战团二营G连进行为期一周的训练,了解“步兵真正的战场行动方式”“步兵会在战场上遇到哪些糟糕的状况”以及“为何要尽可能地减少随身携带的个人装备”。登陆冲绳岛时,唐纳轻装上阵,背包里只有1件披风、1副望远镜、1个地图包和1副防毒面具。此外,他的装备还包括1支M1卡宾枪 、1把丛林刀以及挂在腰带上的弹药和2个水壶。他身上可以算作奢侈品的两件物品分别是一张绿色粗呢(7英尺长,“质地及颜色与台球桌的台面呢一模一样”,可以在夜里用来御寒),以及一个装着1品脱 威士忌的小酒壶。
唐纳率领观测小组向内陆前进,终于找到G连连部,接着与G连官兵一起抵达读谷机场的周边地区,“发现跑道的一端横七竖八全都是被击毁的日军飞机,但跑道本身受损并不严重,弹坑的数量要比预计的少得多”。在机场的另一端,他们遇到第四陆战团一支人数可观的侦察队。“看到G连后,侦察队大吃一惊,因为按照作战计划,攻占机场的任务应当由第四陆战团完成。”
G连稍作停留,吃了午餐后继续前进,来到机场附近的伊良皆村(Irammiya),并在村里找到一个“穿着黑袍、下巴上长着稀稀拉拉几缕白胡子的年迈老头”。村子里的许多房屋虽然没有被摧毁,但屋顶和木墙却全都密密麻麻地嵌满弹片。越过伊良皆村,先头排在小山坡的山洞外听到里边有人声,便用日语喊话,要求躲在洞里的人出来。由于一直得不到答复,先头排的士兵先是用勃朗宁自动步枪 扫射,然后摸进洞内,发现两男一女共3具尸体。只有一个3岁的小男孩幸存,正在号啕大哭,他“全身沾满了母亲的鲜血”。唐纳把小男孩交给手下一个名叫莫纳汉(Monahan)的士兵。莫纳汉洗去男孩身上的血污,背着他继续前进。
同日晚些时候,第七陆战团三营K连的少尉排长卡雷尔(‘Jep'Carrell,绰号“杰普”)按照预定计划抵达蓝色一号海滩,也就是唐纳错过的那片海滩。费城长大的卡雷尔正在宾夕法尼亚斯沃斯莫尔学院攻读物理学学士学位,然后转而加入了“V-12计划” ,有望成为海军陆战队军官。在帕里斯岛新兵训练营完成基础训练后(参加“V-12计划”的多数大学生不仅有“参加校际体育比赛的经验”,还“至少完成了大学三年级的学业”,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新兵训练就好像是“一场持续时间长达9个星期的大冒险”),卡雷尔被安排进入“特别候补军官培训学校”,接受为期11个星期的培训。该学校1944年末设立于勒琼营(Camp Lejeune),旨在迅速培养下级军官以补充在塞班岛、天宁岛(Tinian)、关岛战役中的大量损失。卡雷尔和他的候补军官同学们“都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但是,卡雷尔后来写道,要是知道“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处境,那我们的热情也许就要大打折扣了”——卡雷尔所在的培训班共有376名学员,毕业后仅过了六个月就有一半的人非死即伤。
卡雷尔与培训班的另外3个同学一起被分配到声名显赫的陆战一师(绰号“老猎犬”)下属的第七陆战团三营K连,他选择了一个步枪排。卡雷尔很清楚“机枪排和迫击炮排的排长在战斗中的生存概率要比步枪排高得多”,但他还是自愿出任步枪排排长。他“并不是想要逞英雄”,而是在训练期间着重学习了步枪排的指挥,所以“不太了解应当如何带领机枪排和迫击炮排”。他并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而是与自己指挥的K连一排40余名战士建立起特别深厚的战友情谊(一排的战士给他起的代号是“国王一号”)。卡雷尔后来写道:“作战时,步枪排的每一名成员都必须依靠其他成员……每个人无一例外都会冒着严重的危险去保护和救助自己的战友。这样的经历会让步枪排的战士对那些跟自己共患难的战友产生无比强烈的忠诚。我已经将一排的战士看作亲兄弟,无论有人战死还是负伤,我都万分痛惜。”
根据作战计划,第七陆战团三营属于预备队;所以,卡雷尔所属的K连上岸较晚,只前进到读谷机场南端,并在此过夜。“当时大约还有45分钟就天黑了,”卡雷尔回忆道,“我们正挖着散兵坑,远处突然飞来一架小型的日本军机,由南向北降落。我只要捡起一块石头,随手一扔就可以击中机身。”
这是一架零式战斗机,从日本本土起飞,刚刚抵达冲绳岛。飞行员还没意识到读谷机场已被美军占领,操纵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一段距离后,停在指挥塔台旁边;然后,他打开座舱盖跳下飞机,向一队士兵走去,走近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美军士兵。他转身就跑,结果背上中了好几枪。一个陆战队员说道:“总有一些倒霉蛋,消息一点儿都不灵通。”
“爱日”是威廉·曼彻斯特中士的23岁生日,他感觉自己能迎来24岁生日的概率“微乎其微”。他认为,冲绳岛是美军进攻日本本土之前需要攻占的“最后一座岛屿”,确信“敌军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我们赶下海”。
到了预定时间,曼彻斯特与他手下的“新兵蛋子”一起沿着乔治·C.克莱默号运输舰舷侧的吊货网向下爬,登上在旁边等待的履带登陆车。“柯尔待特(cordite)炸药黄色的烟雾在登陆车前方飘过,”曼彻斯特回忆道,“战列舰的炮口不断喷射出火焰;火箭弹在岸上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像在抽一条巨大的鞭子。而我们作为步兵,在登陆作战的这个时点上往往只能耐心等待。”曼彻斯特搭乘的那一波登陆车刚刚摆好阵势就向海滩冲去,“像骑兵冲锋一般颠簸摇晃”。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海面上没有日军迫击炮的炮弹掀起的水花,岸上没有传来日军岸防炮的轰鸣,前方也没有机枪子弹如雨点一般迎面而来”。敌人竟然没有开火反击,因为“岸上根本就没有敌人”。曼彻斯特心想:“这简直就是有史以来最带劲的愚人节玩笑了。”
曼彻斯特与第二十九陆战团二营的战友一起向内陆前进,路过读谷机场的北端,进入低矮的丘陵地区,并在丘陵的另一侧发现,那里矗立着冲绳人修建的“看着古色古香、形状像里尔琴 (lyre)一样的混凝土墓穴”。曼彻斯特“大喜过望”。
第四陆战团三营L连的三等兵、20岁的萨尔瓦托雷·贾曼科(Salvatore Giammanco)与曼彻斯特一样,也在陆战六师负责的海滩登陆。贾曼科是一个意大利移民,同家人住在纽约布鲁克林区。日军偷袭珍珠港后,他自愿参军,加入精锐的陆战第二突击营 ,于1943年末参加了攻打布干维尔岛的战斗,经常“一连数日坚守浸泡在水中的阵地,而水里除了老鼠、鳄鱼还有各种各样你连想都想不到的虫子”。1944年,陆战突击营被改编入第四陆战团——该团在巴丹半岛(Bataan)、科雷希多岛(Corregidor)被迫向日军投降。贾曼科成为第四陆战团三营的一名机枪手,跟随第一临时陆战旅参加了关岛战役。
1945年初,贾曼科已经在海外连续作战两年有余,早就到了回国轮休的时候。由于下一次作战行动在即,贾曼科的轮休被取消了,而作为补偿,他可以与后方梯队一起行动。贾曼科拒绝了,并说既然机枪班的战友都要上阵杀敌,自己怎么可以一个人留在后方。而这也正是他在“爱日”当天登陆海滩三个小时后,即上午11:30出现在读谷机场的西北角的原因。“看到我军坦克停在机场周围,”他回忆道,“所有人都在闲逛,拿日军开玩笑,我惊呆了。”
贾曼科用余光看到有一个日本兵正端着步枪向附近一座小山的高处跑去,但并没有太当回事。过了好一阵,指挥部传来命令,要求L连做好准备继续前进。L连的士兵排成一路纵队向前进发,由步枪排开路,机枪排居中,而迫击炮排则负责殿后。步枪排的所有战士爬上一小段斜坡后,贾曼科所在的第一机枪班紧随其后也爬到坡顶。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声步枪的枪响。贾曼科转头对刚刚加入L连、绰号“笨小孩”的新兵伯纳切特(Bernachet)说:“你现在也是个见识过战斗的老兵了。”
话音刚落,他就被狙击手射中左胸,子弹贯穿肺部,差一点儿就击中心脏。贾曼科受到子弹的冲击,身体转了半圈向后倒去,把步枪和他负责搬运的两箱弹药远远地甩了出去。
“我中弹了!”他大喊道。
贾曼科的战友“小个子”保罗·乌尔里希(Paul Ulrich)在他身边蹲下,拿出随身携带的卡巴战斗刀 ,先是帮贾曼科割断背包的背带,之后又割开战斗服和汗衫,检查了伤口;他发现弹孔与心脏距离很近,说道:“别担心,大兵,你死不了。子弹把你打了个对穿。”
注射过吗啡、喝了点白兰地后,贾曼科感觉稍微好了一点儿,开始因竟然有人“未经我允许”就打黑枪而愤怒。贾曼科开始挣扎;为了让他平静下来,乌尔里希只好把这个纽约人扔在地上的步枪塞到他手里。乌尔里希为贾曼科包扎伤口时,狙击手又打了两枪,差点儿击中他们。“小个子,快趴下!”贾曼科大吼道。
乌尔里希追上机枪班的其他战友后刚过一分钟,两个战地医护兵抬着担架赶到现场。一名医护兵检查了贾曼科的情况,发现伤势太过严重,就对另一名医护兵说赶快去找一辆配有担架的吉普车。“这伙计胸腔大出血,我得先给他打一瓶血浆,但想要救他,就必须给他输全血。他内出血太严重了。”
五分钟后,医护兵开来了一辆吉普,贾曼科被吉普车慢慢地载回到一顶巨大的医疗帐篷里。二人刚刚把他抬进帐篷,一名年轻的医护兵就指着另一名重伤的陆战队员,说道:“你们怎么又运来一个没救的伤兵?看到躺在那边的家伙了吗?他俩情况一样,都活不了多久了。”
一听到这话,另一名医护兵腾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这个口无遮拦的年轻人并把他拽出帐篷,大声斥责道:“狗娘养的,你眼瞎了吗,没看见这人还有气吗?”
然而,由于贾曼科必须输全血才能保命,医护人员还是把他运送到海滩上,找了一艘希金斯登陆船 把他送往医疗船接受救治。贾曼科上船后陷入昏迷,多亏及时输血,才转危为安。
与此同时,当得知登陆部队没有遭遇抵抗的消息后,特纳海军中将命令旗舰艾多拉多号靠近冲绳岛北部的海滩。奥利弗·史密斯准将站在艾多拉多号的探照灯平台,一览冲绳岛海岸线的全貌。“珊瑚礁架上遍布洞穴,从比谢川以北的海滩上向外突出。海滩后方的地形平坦或是坡度平缓,而更远一点儿的平坦高地就是读谷机场。在机场的后方,地势不仅变得更高,而且还更加崎岖不平。内陆的高地居高临下,可俯瞰所有的海滩。”
史密斯此前已经从情报中得知,冲绳岛日军至少配备了400门大口径火炮,而现在又亲眼得见冲绳岛的地形确实易守难攻。“然而,”他写道,“我军士兵全都抬头挺胸,除了地形本身以外,再没有遇到其他更大的障碍。”
日落时分,美军已经建立起总长度1.5万码、个别地方纵深多达5 000码的滩头阵地。包括所有的预备队和1.5万后勤人员在内,总共有6万余人登陆。另外,还有大量的坦克和防空作战单位也已经登陆,隶属于各师的炮兵也全都上岸。晚上,炮兵已经就位,可随时为前方部队提供炮火支援。此外,嘉手纳机场还能够为美军飞机提供紧急降落的场地。
巴克纳中将喜出望外。“我们站在位于舰桥的指挥室内,就好像坐在正对着50码线 的座位上,”他在日记中写道,“可以看到,这场登陆行动自始至终都是一次出色的协同作战。登陆部队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预计需要三天推进的纵深只用了一天,甚至还占领了读谷机场和嘉手纳机场。(陆军少将阿奇博尔德·V.)阿诺德(Archibald V.Arnold)率领的第七师进展最顺利,已经挺进到岛屿中部……无论在地面还是在空中,日军都已错失良机。等到他们发起反击,我们早已建立起坚固的阵地。”
特纳中将对局势的判断甚至比巴克纳还要乐观。“我怕是疯了,”他给上司海军上将尼米兹发报称,“但是日军似乎已经放弃了战争。”
尼米兹深知夺取冲绳岛的战斗必将极其艰苦,发报答复:“清醒点儿,别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