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计斗
夜色如墨,宫墙间曲折幽深的小径积满落叶,两侧成排的古槐树影幢幢,一盏淡黄的灯笼摇曳着,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投下朦胧的光辉。古槐枝叶交迭,树冠宛如乌云。夜风袭来,树冠在风中微微晃动,细小的槐叶簌簌而下。
时近九月,夜风拂在身上略带凉意,让程宗扬浑身的燥热略微清爽了些。
“飞鸟大爷,这边请。”前面提着灯笼的小太监一脸谄媚地说道。
计好在旁边小声纠正道:“是上忍啦,叫太君也行。”
相龙嘀咕道:“叫大爷他也没生气嘛。我看古供奉叫他太君,飞鸟大爷还有点不高兴呢。”
程宗扬心头微凛。这死孩子眼睛够贼的,自己脸上戴着面具,还能被他瞧出心情,看来要赶紧找个机会拍死他。
程宗扬杀机一起,两个小太监似乎感觉到什么,连忙闭上嘴。
两个小太监并没有对这位“东瀛上忍”的身份起疑,只是对他们来说,察颜观色是必备的生存技能。别说他戴着面具,就算把墨镜也戴上,脸都包住,照样能以鼻子嗅出他的喜怒好恶。
太初与昭明两宫由一道高墙隔开,远远看去,昭明宫赤乌殿高挑的飞檐犹如鸟喙,比起神龙殿的巍峨雄浑多了几分纤巧秀美。
萧遥逸一直没有露面,不知是否察觉到行踪已露,抢先躲了起来。那小狐狸狡诈得很,程宗扬并不担心他,要紧的是自己。如何干掉这两个死孩子,在古冥隐发觉之前救下云丹琉,逃出宫去,才是自己最该头痛的。
程宗扬估算了一下,老太监在宫里的势力并不强,他所倚仗的只有那些小太监——至少自己没有看到还存在其他同党。论修为,小狐狸应当稳胜他一筹,只不过他手里握着晋帝这枚棋子,让人投鼠忌器。
两名小太监领着程宗扬绕过昭明宫的重重宫禁,朝角落里一处荒僻的宫殿走去。
计好对倭语彻底糊涂了,这位飞鸟上忍说的正宗倭语自己半懂不懂,可自己说的夹生倭语,他居然都能听懂,这样神奇的效果,让计好又是奇怪又是得意,大概自己真有点语言天份吧。
计好一边比划,一边说道:“上忍太君,这是东面的冷宫,平常没有人来。古供奉怕那花姑娘起疑,才选了这里。”
“嗖嘎!”程宗扬握着禁军的佩刀,寻思如何出奇不意地突施杀手,给这两个死太监来个一刀两段。
那宫院不知多久没有人来过,庭中荒草丛生,殿宇上精心描绘的图案漆料早已脱落,色彩斑驳不堪,充斥着凄冷的气氛。
相龙从怀中摸出炭条,在门边画了个符记,低笑道:“这是云家死士约定的标记。我已经给那美妞传讯,约定三更之后在宫里见面,云侍卫长看见标记就会进来。”
计好道:“上忍太君大爷,那个瓶子,”他比划道:“瓶子……”
程宗扬想起古冥隐交给自己的玉瓶,伸手从腰间摸了出来。那只被称为“都卢难旦铃”的玉瓶是用一整块墨玉雕成,瓶身血迹斑斑,用来作瓶塞的深紫色水晶在夜色下微微闪亮。
“哟西!”程宗扬煞有介事地点头,拿着瓶子晃了晃,然后作势欲摔。
两名小太监急忙拦住,“上忍太君!不是这么用的!”
计好对相龙小声道:“你来。”
“上忍大爷。”相龙朝程宗扬谄媚地笑着,小心地接过瓶子,恭恭敬敬将它放在壁角隐蔽处,合掌默念几句,然后取下瓶口的紫水晶。
灯笼昏黄的光线下,一缕轻烟般的影子从瓶口溢出,袅袅升起,幻化成一个曼妙的身影。那影子只有三寸来长,她微微低着头,双目紧闭,纤细的双眉精巧如画,竟是个出色的美女。她空灵的身体像水晶一样透明,纤美的手臂上披着长长的舞带,仿佛一个空幻的精灵盈盈立在瓶口。
相龙合掌念诵道:“天地成,日月俱……”
随着他尖细的声音,瓶口透明的倩影眼睛慢慢张开,透出迷茫的眼神。
“出九幽,入冥冥……”
在咒语召唤下,倩影抬起脸,小巧的嘴巴张开,似乎在呼应冥冥中传来的召唤。
相龙双掌一分,戟指尖声喝道:“视我者,盲!”
倩影像听到世间最可怕的声音一样,空洞的眼中涌下血泪。
“听我者,聋!”
倩影双手掩在耳侧,在瓶口上方痛苦地挣扎着。
“逆我者,受其殃!”
倩影乞求般抬起手臂,发出无声的哭号。
小太监缓缓合起双掌,阴恻恻地尖声道:“幽幽冥狱,唯吾是从……”
最后一声咒语落下,倩影浑身一震,仿佛被利针刺中的蝴蝶一样升起,在瓶口寸许的高度盘旋而起。
相龙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朝程宗扬讨好地笑道:“这是古供奉秘炼的幽冥阴魂,魂魄一旦被圣铃拘入其中,如同置身炼狱,永世不得翻身。”
说着他用指尖戳了戳那个影子,正在曼舞的倩影哀鸣一声,然后像上了发条的玩具,在瓶上摇乳摆臀,舞姿妖冶而淫荡。
相龙道:“上忍大爷,只要把圣铃放在这儿,等那个长腿的花姑娘进来,上忍大爷念个‘附’字,阴魂就会附在她身上。待制住她,再念个‘退’字,就能收回阴魂。”
程宗扬听着小太监不着四六的翻译,装成煞有介事的样子,眼睛紧盯那只难旦妖铃频频点头,一面用眼角余光观察相龙,一面悄悄按紧刀柄。等相龙口沫横飞地说完,突然侧身一挥,刀光匹练般飞出。
相龙怪叫一声,扑地闪开,叫道:“大爷!上忍!飞鸟太君!”
程宗扬心里大骂。自己满心切了这死太监,可忽略了这柄禁军佩刀比自己常用的窄了一半,出刀时差了少许,被他躲开。
程宗扬挺起肚子,粗声喝道:“你滴,武功滴,大大滴不行!喔塞罗!”
这名东瀛忍者突然发难,计好也吓出一身冷汗,连忙道:“上忍说你武功不行,让你赶紧滚。”
相龙脸上回过颜色,点头哈腰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小的这就滚!”
相龙连滚带爬出了宫门,小声道:“我的娘啊,这倭贼真不是人啊……”
程宗扬摸了摸计好的脑袋,“你滴,大大滴好!”
计好险些尿了裤子,赔着笑脸眼巴巴看着这名东瀛上忍,巴不得也和相龙一块儿滚出去。
那位上忍却突然虎起脸,“你滴,钻进去!忍术滴,看到死啦死啦滴!”
宫殿是三间相连,眼见东瀛上忍指着侧殿壁角的一座破橱,计好赔笑道:“上忍大爷,小的不敢看,连耳朵都塞起来滴。”一边说一边钻到橱内,拿出一条帕子撕成两半,紧紧塞住耳朵。
真乖。程宗扬心里暗道。他本来想关上橱门,一刀把小太监连人带橱劈成四截,这会儿倒不必急着下手。
程宗扬拿起灯笼挂在门侧,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破败的坐榻上,心里盘算着怎么解决云丹琉这桩麻烦。
老太监设计骗云丹琉入宫,又请来东瀛忍者化装成死士下手,本来安排得挺好,却被自己赶上。程宗扬准备等她进来就主动揭穿身份,告诉她云家和临川王的事已经被老太监知道,让她立刻想办法离开禁宫去通知云苍峰。至于后面的事,就看云老哥和会之他们准备得如何了。
程宗扬摸了摸下巴,如果云丫头不信呢?
大不了一拍两散,自己拍拍屁股走人,管他小侯爷还是大小姐,大伙儿都自求多福吧。说起来如此长夜,其实抱着卓美人儿睡一觉才是正事,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作多了也很乏味呢……
※ ※ ※ ※ ※
子时在不知不觉中消逝,程宗扬已经等得不耐烦,云丹琉却始终没有出现。他站起身,活动活动四肢,听外面还没有动静便晃到偏殿,突然一把拉开橱门。里面的小太监吓了一跳,脑袋“砰”地撞在橱板上,手指还紧紧塞着耳朵。
程宗扬笑眯眯拍了拍他的脑袋,“哟西!”
关上橱门,程宗扬直起腰,心头忽然一凛,飞快地转过身体,一手握紧袖中的珊瑚匕首。
身后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她穿着斗篷,一顶软布兜帽遮住她大半面孔,两只明亮的眼睛在帽沿的阴影下熠熠生辉。
程宗扬呼了口气,干笑道:“原来是大小姐,吓我一跳……”
云丹琉目光在他身上略一停留便移到一旁,在殿内边走边看。那丫头身高腿长,走起路来步子迈得极大,很少有女人能像她一样,迈着大步还走得好看。
她黑色的斗篷长及脚踝,遮住身上那件尽人皆知的银鳞细甲。这会儿嫌热似的翻下兜帽,乌亮的秀发黑瀑般流淌下来,露出肩侧弯曲的刀柄。
第一次见到云丹琉,还是在江口的船上。那次见面离得太远,后来再见面,程宗扬躲都来不及。这会儿离近看,才发现她长发用一只玳瑁壳束在脑后,发梢像波浪一样鬈曲。雪白的面孔上,一双杏眼显示出地道的建康血统,瞳孔却在深黑中隐隐透出一抹蓝色,与乌黑浓密的鬈发一起,流露出浓郁的海洋气息。
云丹琉盯了一眼橱柜,然后收回目光,昂然走入荒芜的正殿。程宗扬回过神来,连忙跟过去,感觉自己就像这位大小姐屁股后面的跟班,人家连眼角都不带瞄自己的,心里嘀咕:这位大小姐看起来很难伺候啊。
云丹琉回头望向穿着禁军服色的程宗扬,脸上毫无表情地淡淡说道:“找我有什么事?”
程宗扬咳了一声道:“其实是出了一桩大事……”
云丹琉冷冰冰截断他,“你的声音怎么了?”
这丫头还真精细,自己一开口就让她听出异样。程宗扬哈哈一笑,伸手摘下面具,“大小姐机敏过人,在下实在是很佩服,哈哈……”
“是你?”
云丹琉森冷的口气,让程宗扬笑到一半就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别误会啊!”
程宗扬叫声未落,一片耀目青光便从云丹琉斗篷间挥出。他想也不想便朝后闪去,手中刚摘下的面具被凌厉的刀风卷起,还未落地就被绞得粉碎。
云丹琉擎出那柄气势逼人的偃月长刀,盯着程宗扬,美目中透出滔天怒意,“竟然是你这小人!”
程宗扬忙叫道:“弄错了!我是来救你的!”
云丹琉森然道:“这面具是哪里来的?”
程宗扬提防着她手中的长刀,小心道:“我说是捡的,你信不信?”
云丹琉冷冷盯着他,一言不发。这丫头个子比自己还高,此时斗篷分开,露出里面的银鳞细甲,丰挺的双乳高高耸起,带给自己强烈的压力,非常强烈。
趁口水还没有流出来,程宗扬连忙举起手,一口气说道:“好吧!其实是云老哥让我混到宫里来给你报信的!”
“撒谎!”云丹琉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
程宗扬病急乱投医,“外面的符记你看到了吧?如果是外人,怎么会知道你们云家的秘密符记?”
“若非我云家的死士自知必死,怎会用上九死绝命符!”云丹琉踏前一步,深邃而微蓝的眸子透出怒火,“干你娘!该死的小人!拿命来!”
程宗扬吃惊地张大嘴巴。云家那个死士临死还摆了老太监一道,没想到自己歹命给撞上了。更意外的是,这丫头竟然对着自己大爆粗口!小紫那么流氓的死丫头都比她含蓄。这位大小姐在海上待久了,好像没学什么好东西……
程宗扬叫道:“大小姐,你听我解释!”
云丹琉却懒得听他解释——这厮在深宫以自家死士的面容出现,把自己引来此地,难道还有好事不成?
“狗贼!我今日要把你心肝摘下来,看看是什么颜色!”
面前的偃月刀散发出漫天杀气,潮水般狂涌而来。那柄禁军佩刀再不顺手,程宗扬这会儿也顾不得了,急忙横刀一挡。
“叮”的一声,佩刀应刃而断,折断的刀刃险些砍在自己腿上。程宗扬竭力掷出半截刀柄,趁云丹琉侧身闪避,急忙转身拼命朝大门闯去。
这丫头已经丧失理智,完全不可理喻了,啥也别说了,赶紧逃命要紧。自己难得冒充忍者,好不容易撑到现在,连黑魔海妖人那一关都过了,如果被她砍死,实在太冤了。
“想走!拿命来!”
云丹琉低叱一声,偃月刀如影随行,紧贴程宗扬的背脊,狂猛的刀气只差一线便透体而过。
眼前的局面自己做梦都没想过,只能说这丫头太狂暴了。同样是云家的人,云如瑶斯文柔弱,这丫头平常只是凶了点,这会儿露出真面目,却是野气十足,活脱脱就是个女匪首。程宗扬心里禁不住怀疑,云家的舰队在海上都干的什么勾当?黑魔海那个倒霉的屈供奉,不会是被这丫头黑吃黑了吧?
程宗扬迅速估量一下,云丹琉的修为比凝羽只高不低,说第四级都有点谦虚。如果自己有双刀在手,一套五虎断门刀耍下来,还能虎头蛇尾地抵挡几下,这会儿赤手空拳,活生生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她想怎么砍就怎么砍,想砍成什么样就砍成什么样。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相龙躲在外边,先看到这名“东瀛上忍”突然飙出满口华言,接着云侍卫长大爆粗口,吓得肝胆俱裂,不顾一切地朝外狂奔。
程宗扬想死的心都有。这一下弄巧成拙,没设计到古冥隐,自己反而和云丹琉火拼起来。如果让那死太监知道,非笑掉他的大牙不可。
背后劲风袭来,程宗扬拼命往地上一扑,躲开偃月刀的凶猛一击,接着肩后被重重蹬了一脚,刚愈合的伤口仿佛被重锤击中,几乎重新绽裂。
这会儿自己离房门只有一步之遥,外面就是满庭荒草。但他有九成把握,自己顶多把一腔热血洒到上面。程宗扬狂吸一口气,在滚到门边的刹那,突然双脚一蹬,贴着地面反向朝殿内窜去。
程宗扬与云丹琉错身而过,云丹琉一脚踏在他肩后,毫不停顿地飞身跃起,直接掠上院门。程宗扬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被踢了两次,肩后剧痛,只能看着云丹琉飞身越过整个庭院。
云丹琉足尖在院门檐上一点,弹起丈许。她身材高挑,修长的美腿凌空舒展,像一只飞驰的神鹿,动作洒脱矫健,只迈了两步就跨过平常人十余步的距离,直追到相龙身后。
相龙听到身后的风声,不禁魂飞魄散。他怪叫一声,从靴中拔出一柄短刀,竭力朝云丹琉刺去,一边身体左斜,准备趁云丹琉拆招的时候,蹿进旁边的槐林躲藏。
云丹琉来势极快,风一样掠到相龙身后,偃月刀划过一道弧线,高高举起,身前空门大露,竟似没有看到相龙手中的短刀。
相龙抓住机会,短刀狠狠扎在云丹琉腹侧。相龙也是小心,见她上身的银甲不似凡物,才选择没有银甲保护的小腹。谁知刀尖刺的部位如中金石,连衣服都没有刺穿就被反震回来。
相龙右手齐腕而断,口中鲜血狂喷,紧接着脖颈一顿,没等他明白过来就被偃月长刀斩下首级。
云丹琉一脚把小太监的尸首踢倒,然后提起长刀,鲜血随着刀锋淌到刀尖,迅速流到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
程宗扬离她有十几丈远,隔着一整座院子,却没有一点安全的感觉。那丫头犀利的目光,让自己想起一种生物——龙!而且是霸王龙!
云丹琉斗篷飞起,两个起落,踏在阶上,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
“登徒子!”
程宗扬一阵光火。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被两个人称作登徒子了,自己有那么好色加猥琐吗?
“大小姐明鉴!”程宗扬厉声道:“我与云老哥是生死弟兄,今次完全是误会!”
“三叔怎会看中你这种小人?”云丹琉踏进殿内,冷冷道:“当日在江口已经饶你一命,谁知你却与阉贼勾结,暗算我们云氏!这会儿想求饶?晚了!”
危险!危险!程宗扬心头警声狂响。刀风及体的刹那,他拼命往旁边一滚,躲开偃月刀的凶猛一击。
云丹琉身材比程宗扬还高了少许,加上五尺长的偃月刀,占尽优势。她洁白的手掌擎起长刀,毫不犹豫地朝程宗扬胸口劈去。
当初在苏妲己手下自己还有一拼之力,毕竟那妖妇起初不想要自己性命,没想到这丫头下手比那妖妇还狠,丝毫不给自己活命的机会。程宗扬来不及起身,半跪在地上拔出匕首,挡住云丹琉要命的一刀。
凌厉的刀风呼啸而至,重重劈在匕首上。程宗扬手腕剧痛,臂上的禁军皮甲被劲气劈开,脱落的甲片四散疾飞。
云丹琉美目乍现,偃月刀微微一退,接着以更快的速度袭来。
程宗扬交手一招,就知道大势非常不妙。云丫头刀法走的是刚猛一路,宁折不弯,一旦出手就像怒浪翻腾,攻势越来越猛烈。自己如果还想和斗苏妲己那样赌命,只有死得更快。
程宗扬一手伸到怀中,不管是什么东西,一把抓出来,却是几个寸许长的小卷轴。这就是传说中的忍者卷轴了,程宗扬几乎流下眼泪,传说中可都没说这些卷轴该怎么用,附个说明书有这么难吗?
程宗扬抓住一支卷轴,用力朝云丹琉扔去,口中大喝一声咒语:“我干!”
※ ※ ※ ※ ※
第172章·影附
卷轴落在地上,迸出一团浓烟,接着无数细小的声音响起,不知从哪里来的细针从烟雾中激射出来。
云丹琉一手卸下斗篷,程宗扬眼前一亮,看着她身上银白的鳞甲下胴体美妙的曲线。
没想到这丫头里面穿得这么清凉,就像是随时准备下海游水。云丹琉上身只有一件薄薄的银甲,腰间是一条碧蓝的斜边裙,裙角用一只扇贝系住。一条白生生的修长美腿从裙角裸露出来,雪白的大腿浑圆而又光滑,笔直的小腿裹着银鳞胫甲。那双鞋子不知是用哪种深海物品制成,为了便于排水和清除海砂,鞋尖是敞开式的,露出秀美的脚趾。鞋沿两条莹白的软带从脚踝绕过小腿,一直缠到膝间,将鞋子和胫甲连为一体。鞋跟是朱红色的珊瑚,使她身材更显高挑。半透明的鞋身微微泛起光泽,给她腿部的肌肤涂上一层珍珠般的莹白光辉。
不过这会儿实在不是欣赏的好时机。云丹琉斗篷一卷,将卷轴放出的浓烟和细针一并卷起,然后挑起眉峰,“原来是个倭贼!难怪好色成性,卑鄙下流!”说着长刀再次劈来。
程宗扬不知道让真正的飞鸟熊藏对上这丫头还有什么忍术能用,不过他知道自己该倒霉了。
刀风在殿内激荡,那张坐榻被长刀扫中,碎木像子弹一样飞溅开来,有几块飞出数丈,撞在计好藏身的橱柜上。一阵哒哒作响,柜门被震得打开一线,露出里面的小太监。计好两手堵着耳朵,惊恐地看着这边,接着橱门又弹了回去。
程宗扬一手伸在怀中,摸到那把光秃秃的剑柄,他心里一动,正要拿出来,忽然“叮”的一声,角落传来一声清越的铃声。
程宗扬抬眼看去,只见墙角那只血色斑斓的玉瓶被碎木击中,微微摇晃,瓶口飞舞的暗影震荡着,似乎随时都会散开。
程宗扬拼了老命一声大叫:“附!”
一股森冷的气息从脚下升起,身边破败的宫殿微微一晃,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扯得扭曲。
镂刻着飞龙偃月的长刀在离胸口寸许的位置停住,青森森的光芒在刀锋上微微晃动,令程宗扬肝胆欲裂。被这东西砍中,自己一腔五公升的热血就等于一口气全捐献了。
程宗扬抬眼看去,只见云丹琉玉容沉静如水,鬈曲的发梢微微震颤,她牙关紧咬,双手紧紧握住长刀,似乎正处于极大的痛楚中。片刻后,她长刀一退,闪电般朝旁边砍去。
在云丹琉身旁多了一个朦胧的幻影,依稀是刚才那个在难旦妖铃上曼舞的倩影,不过这时已经长到数尺,颜色也更淡。
冥冥中仿佛传来一丝轻快的笑声。在刀锋劈中的刹那,幻影像被风吹起一样飘飞起来,一边张开柔美的双臂,温柔地朝云丹琉颈中拥去。
云丹琉神情冷峻,偃月刀在身侧怒龙般翻滚挥舞,不时用肘、膝甚至秀发攻击,试图摆脱身边的幻影。那个影子却仿佛黏在她身上,无论她攻势再凌厉,总能无孔不入地欺近她的身体。每次幻影空灵的纤手拂中她裸露的肌肤,云丹琉都像被火烫到一样浑身震颤。
这完全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没有形体的幻影像幽灵一样在云丹琉身侧轻盈地飞舞,无论她刀法再凌厉,都无法对幻影造成伤害。渐渐的,那个美妙的幻影攀住云丹琉的手臂,一部分与她的身体融合。
程宗扬心有余悸地退到门侧,把匕首横在胸口。情急之下,他召唤出幽冥宗世传秘宝都卢难旦妖铃中的阴魂。施术的相龙已经被云丹琉干掉,天知道这阴魂附在她身上有什么后果。
一炷香时间后,飘渺的阴魂已经有一半融入云丹琉体内。云丹琉眼神虽然坚毅,刀法却无可避免地开始散乱,虽然每出一刀都用尽全身力气,但想把阴魂逼出来,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程宗扬这时才终于放下心事,抹了抹头上的冷汗。眼前这位云家大小姐奋力与侵入体内的阴魂挣扎,她修长的美腿蹒跚着,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动作越来越乱。
忽然那个空幻的倩影一荡,整个融入云丹琉体内。云丹琉露出惊骇欲绝的眼神,手掌一松,偃月刀锵然落地。
程宗扬讶异地瞪着被阴魂附体的云丹琉,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眼前的长腿美女侧过脸,两手捏住白玉般的耳垂,手指一翘一翘,仿佛在给自己戴上一只无形的耳环。她表情似乎也被阴魂控制,露出少女的娇羞,与刚才的狂暴相映成趣,只是眼中的怒火越来越强烈。
云丹琉愤恨地瞪着程宗扬,两手却不由自主地比拟动作,先一边一个戴好耳环,轻轻抚了抚,然后洁白的手掌沿着颈子高过圆耸的胸乳,再往下抚过细长的腰身,接着从腰后抚过圆翘的美臀,仿佛一个艳丽的舞姬向主人展示自己胴体的轮廓。
程宗扬情不自禁地吹了声口哨,看到云丹琉恚怒的眼神才赶紧收敛一些,呵呵笑道:“大小姐,你真的误会了,其实我真是来救你的……”
云丹琉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自顾自地扭动肢体。她心里羞愤欲绝,那个卑鄙小人不知用了什么诡计,在她出刀的刹那仿佛有个冰凉的影子倏然附上了身体。一番挣扎之后,不仅没有挣脱,还被它成功侵入体内。那股阴森寒意不仅控制了她的手脚,还控制了她的面部表情、呼吸,甚至舌头。在她不由自主转动身体的同时,那股阴森的凉意还在体内,不住往心脉和脑际侵蚀。云丹琉可以想象,一旦被这股妖异气息侵入脑际,连神智也被占据,自己就会变成一具傀儡,任人摆布。
云丹琉死死咬住牙关,竭力抵抗寒意的侵蚀。忽然她喉头一甜,唇角涌出一股鲜血。
程宗扬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本来抱着看笑话的心情正在得意,看到血迹才惊醒过来,连忙擦了把口水,安慰道:“别怕别怕!我这就给你解开——先说好,你不能再拿刀砍我啊!好了,听我命令——”
话到嘴边,程宗扬突然呆住了。施放咒语的“附”字,自己记得挺清楚,解除咒语那个字好像是……
程宗扬翻眼想了半天,云丹琉又吐出一口鲜血,脸色变得苍白。
程宗扬心里发急。自己是来救人的,真把她搞死,自己只好剖腹谢罪了。
亲娘啊,解除的咒语到底是哪个?
解除,解除……程宗扬朝云丹琉一指,“解!”
云丹琉身体一震,手指抬起,勾住银甲的环扣。她身上那副银甲甲片材质奇异,鱼鳞状的甲片又薄又韧,既泛着金属的光泽,还有着金属所没有的弹性。张开的胸甲宛如龙爪,攀在她丰挺的雪乳上,与胴体的曲线紧密地贴在一起。这时环扣一松,胸甲随之弹开,露出甲内雪团般的美乳。
“错了!错了!”程宗扬一叠声叫道。谁知道“解”是解衣服的意思?完全是误会!
面前的少女仍没有停住动作,她逐个解开银甲的环扣,胸甲越来越松弛,几乎能看到那团浑圆的雪肉顶端诱人的红嫩。
程宗扬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傻呼呼张大嘴巴,看着云大小姐在自己眼前解甲露体。银甲还剩最后两个环扣未开,就要从云丹琉胸前滑落。只见云丹琉一手勾住环扣,另一只手却奋力握成拳头,重重打在自己解甲的手腕上。
程宗扬几乎能听到腕骨碎裂的声音。云丹琉奋然一击打伤自己左腕,那件胸甲终于没有全部解开。云丹琉吐出两口血,重新控制住右手。这丫头真够烈性的,对自己下手都这么狠……
“别急!别急!”程宗扬一边大叫,一边飞快地思索着,不是解除,那会是什么?
从头开始想,自己把阴魂弄到云丫头身上,这会儿又想让阴魂从她身上脱离……程宗扬脑中一亮,大声叫道:“脱!”
云丹琉玉手绷起青筋,眼底透出一丝绝望。她身子猛然一挺,拖着受伤的手腕伸到裙内。
为了便于在船上行动,她的裙子是一条简易的三角巾,一侧垂到膝间,另一侧被扇贝系住收到大腿处。她受伤的手掌在扇贝另一侧,这时伸到裙内,腿边碧蓝的丝绸被拉起,两条白玉般的美腿笔直伸出,在珍珠般的莹光下熠熠生辉。那两条美腿的比例接近身高一多半,又长又直,雪滑圆润的大腿紧紧并在一起,能看到大腿根部那条窄小的亵裤。而这丫头就当着自己的面,用受伤的手掌勉强勾住亵裤边缘,准备把它脱下来。
程宗扬双手抱头,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心里一个声音大叫:快制止她!另一个声音则用更大的声音叫道:让她脱!
云丹琉只剩下右手受自己的意识支配,她右手紧紧拉住亵裤右侧,受伤的左手拉住亵裤另外一边。双手角力的结果,是那条丝织亵裤被扯得倾斜,一侧拉到腰上,一侧则几乎褪到臀下,几丝乌亮而纤软的毛发从亵裤边缘翘出。
云丹琉美目透出骇人的恨意,她红唇颤抖着,被阴魂控制的舌尖却吐不出一个字。
亵裤几乎被扯成一条斜线,勉强掩在腹下。就在云丹琉无法支撑的一刻,程宗扬一把抱住她,两手抓住她亵裤边缘。云丹琉眼中的恨意被恐惧代替,但她的软弱只有一刹那,接着瞳孔深处露出骇人的愤恨。
程宗扬咬紧牙,用尽全部毅力,使劲向上一提,帮她提上亵裤。心里暗道:这么凶的美女也怕强奸啊。
“大小姐,你现在相信了吧?”程宗扬在云丹琉耳边道:“我真的是来救你的。”
说着他忍不住抱怨道:“你长这么高干嘛?害得我还要踮着脚跟你说话。”
这会儿两人肌肤相接,程宗扬抱着云丹琉的腰,那丫头丰满的乳房正顶在自己胸前。程宗扬凭经验判断,她乳房在C罩杯与D罩杯之间。和小香瓜比起来,尺寸稍逊,但那种光润坚挺、饱满耸翘的形状,却别有一番美态。
程宗扬狠狠咽了口口水,接着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怪叫一声,拼命放开云丹琉,紧接着那丫头裹着银白胫甲的膝盖就贴着自己的阴囊掠过,剧烈的风声令程宗扬阴囊收紧,胯下传来一阵强烈的疼痛。只差那么一点,自己就可以尊敬地称古冥隐前辈了。
云丹琉被阴魂控制的脚步踉跄一下,忽然一足点地,轻捷地转了个圈子,接着右腿抬起,纤软的腰肢朝后弯折。她双腿修长而又浑圆,程宗扬估测她不穿鞋子,身高就有一米八六,仅腿长就超过一米一。这时一条雪白的美腿用一个漂亮的舞蹈动作抬高,白光光的大腿直直竖起,碧蓝如水的短裙荷叶般翻起,两条白玉般的大腿交错分开。腿缝间,窄小的亵裤紧紧裹住下体,腹下那片隆起的秘丘在薄丝下呼之欲出。
残破而荒凉的宫室内,一个美貌少女半裸着玉体旋转起舞。她上身松开的银甲在胸前摇摇欲坠,两条雪白而修长的美腿时开时合,做出种种令人血脉贲张的动作。
她身高腿长,舞姿别有一番风情,此时足尖绷紧,像张开的玉扇一样抬到头顶,笔直挺起,将光润如玉的美腿整个暴露出来,轻盈地旋转曼舞。修长的美腿仿佛两条光洁的玉柱,在灯笼昏暗的灯光映照下,白花花的肌肤耀目生辉。
程宗扬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目睹到如此艳丽性感的大腿舞,一边两手本能地护着裆部,一边眼都看直了。
眼前的美少女与自己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腰侧的扇贝、脚底的珊瑚、微蓝的瞳孔、鬈曲的发梢,无不洋溢着浓郁的海洋风情,知者能认出这是云家大小姐,不知者还以为是哪个野性十足的女海贼在表演热辣的艳舞……
云丹琉扭动腰肢,碧蓝的短裙飞舞起来,露出大腿尽头那只雪滑的美臀,她两手抚住雪臀,一边弯下腰去,忽然唇角又涌出一股鲜血。
云丹琉拼尽全力,在阴魂的侵蚀下挣得一丝空隙,然后俯下身,额头用力朝地上的长刀撞去。
程宗扬扑过去一脚踢飞长刀,顺势滚到墙角,抓住紫玉塞子,一把盖住瓶口。
云丹琉像被抽去丝线的木偶一样跌倒在地。程宗扬松了口气,身上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湿漉漉都是冷汗,拿着那只妖铃的手都在发颤。
程宗扬把妖铃塞到怀中,先把偃月刀抢到手里,才小心地靠近云丹琉。
云丹琉失去血色的面孔一片苍白。程宗扬盖住妖铃的同时,附在她身上的阴魂随即离体,她身体像被突然抽空一样,失去所有的力气,但呼吸渐渐平复,看来没有大碍。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程宗扬愕然抬首,只见一个禁军大汉杀气腾腾地闯进庭院,笔直朝自己冲来,然后在离自己还有四五步的地方突然扑倒,露出背后一把淌血尖刀,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
程宗扬嘴巴还没合上,一个鬼魅般的身影随即飘了进来。古冥隐看到地上的云丹琉,眼中顿时露出喜色,他朝尸首瞟了一眼,接着出指如风,点中云丹琉腰背几处大穴。
“古供奉!古供奉!”计好从橱中钻出来,连滚带爬地扑到古冥隐脚边,连声道:“这位上忍太君真了不起!小的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上忍大爷先骗住云侍卫长,然后扔出一个卷轴,‘噗’的一声就把她的衣服扒干净了!”
古冥隐怔了怔,低声道:“这是什么手段?”
计好赔笑道:“上忍的手法小的也没看清楚——后来,这丫头就倒下了。”
古冥隐目光闪闪,打量着程宗扬,眼中犹疑不定。程宗扬汗流浃背,这才想起来自己面具已经被云丹琉毁掉了,这会儿直接露出原形。
计好贴在古冥隐耳边道:“上忍这张脸也是假的,江湖险恶,他们忍者一次要戴三五层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古冥隐微微颔首,“相龙呢?”
计好谄笑道:“上忍太君嫌他武功太低,把他打发走了。是小的在旁边给上忍大爷帮的忙。”
相龙的尸体被云丹琉踢到槐林里,古冥隐没有看到。他抬起眼,尖声道:“上忍好手段!古某佩服!”
计好磕磕巴巴说了几句,程宗扬点了点头,也用一串鬼话对付过去。计好扭头,眼也不眨地朝古冥隐流利地说道:“上忍太君说,抓到这个女人很不容易。如果不是小的在旁边帮忙,说不定就让他跑了。”
古冥隐笑道:“自然要给你记上一功。”
计好低头道:“小的不敢。”说着又小声嘻笑道:“这位飞鸟上忍好色得很,刚才就抱着云侍卫长扒她下面的小衣呢。”
古冥隐尖声大笑。
程宗扬心里竖起大拇指,这死太监有前途啊。仗着两边语言不通,在中间大肆扯谎,给自己表功。其实他一直堵着耳朵躲在橱中,直到柜门撞开才偷偷看到外面的情形。等古冥隐进来,怕主子指责他贪生怕死,连蒙带诳编出这么一套来。
自己的小命一时半会算是保住了,可让云丹琉这么一搅,本来救人的,倒成了两边联手,把她生擒活捉。他同情地看了云丹琉一眼,那丫头紧闭双目,胸口不住起伏,不知道她这时对眼前复杂的情形猜到了几分。
程宗扬指着那具专门奔过来死给自己看的尸首,“这个滴,什么滴干活?”
古冥隐阴恻恻道:“这厮冒充禁军潜入宫中,死有余辜。”
他将尸首踢得翻转过来,只见那人手中抓着一张硝制过的羊皮,上面涂抹的银盐显出纵横的纹路。
古冥隐哂道:“影月宗贼心不死,三番五次遣人入宫。怎知本座在宫内所置禁咒,正是为克制他们的影月之术而设。灵力越是敏锐,所受反噬越是凌厉。即便影月宗宗主亲至,也难逃罗网!哈哈!”
程宗扬心知肚明。肯定是小狐狸不小心撞上禁咒,正好碰上影月宗的人也来窥视,于是扯来顶缸。至于古冥隐,也未必不知道里面的差别,只不过在自己面前不会漏出底细。
古冥隐俯身去抓取云丹琉,却被程宗扬挡住。
程宗扬大摇其头,“这个,我滴!”说着抱起云丹琉半裸的香躯。
古冥隐仰天笑道:“这贱人是上忍亲手所擒,自然是上忍收为女奴。”
程宗扬色迷迷在云丹琉屁股捏了一把,嘴唇不动地嘀咕道:“云丫头,听见了吧?配合一点,咱们想办法溜出去。”
※ ※ ※ ※ ※
第173章·夜战
几乘坐辇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蜿蜒行来。几名小太监跟在辇后,前面挽着红绸牵辇的却是几名半裸宫女。
最前面一乘坐着古冥隐,中间一乘是半死不活的晋帝,程宗扬抱着云丹琉坐在最后一辆辇舆上。在他脚前卧着一个光溜溜的艳妇,此时正耸翘着肥白雪臀,被他摸得浑身乱颤。
古冥隐摆开阵仗,邀程宗扬乘辇去昭明后宫处置云丹琉。自己用脚后跟就能猜到,这死太监如此招摇,无非是想引萧遥逸出手。这一招对别人也许行,对小狐狸……反正程宗扬是不抱半点信心。
从古冥隐的举动里,看得出黑魔海确实对星月湖八骏忌惮万分。老太监已经知道玄骐的存在,更肯定他就潜在宫中,却迟迟不敢与他正面硬撼,出动人手围杀这只小狐狸。除了老太监对星月湖八骏的身手深具戒心,还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测:古冥隐在宫内人手不足。除了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太监,他并没有什么得力的手下,否则也不用千方百计地集中力量来应付近在咫尺的萧遥逸。
做出这样的判断后,程宗扬心头大定,甚至有些盼着小狐狸现身,赶紧让自己从这个已经变得不好玩的局里解脱出来。
不过老太监的举动却在无意中将程宗扬狠狠吓了一跳。他刚把穴道受制的云丹琉抱到辇上,那个小名芸娘的周太后便被小太监带着出来。见到他的面孔,太后像见到鬼一样险些当场叫出声来。
程宗扬当机立断,冲过去一把抱住她,狠狠吻住她的小嘴,像色中饿狼当着众人的面把她拖到辇上,扒掉她刚穿上的衣服,在她光滑的肉体上大肆揉弄。
看到程宗扬急色的样子,那些小太监都背过脸偷笑。古冥隐瞪了手下一眼,让他们免得激怒贵客,然后吩咐起辇。
晋国很少有轿子,至少在建康城,人们使用的交通工具大多是牛拉的辕车。宫里的坐辇与石胖子完全由人力抬行的步辇不同,辇下装有轮毂,前面系着绸制的挽索,由人力牵引。
车轮在鹅卵石上颠簸,掩盖了辇中的声音。程宗扬用装神弄鬼的口气在太后耳边阴声道:“我是上天仙使……能有千般变化……化……化……”
那美妇畏惧地收拢身体,刚认出他时的惊愕被深入心底的信任化解。程宗扬松了口气,又担心她说出什么,漏了自己的马脚,索性让她头前臀后地趴在自己脚边,手指放在她臀间反复刺激她的G点,让她顾不得起疑。
美妇早已神智沉迷,这时翘着屁股像个淫娃一样扭臀乱叫,已经浑然忘了他就是自己在舟中接过的客人。
不过自己的下流举动一点不差地全都落到了云丹琉眼中。那丫头目光中的鄙夷、憎恨、厌恶、愤怒……足够把自己埋了,再立个碑。
“妈的!要不是为了你这丫头片子,我用得着这么做吗!”程宗扬在云丹琉耳边道:“大小姐,我求你了,你就信我一次……”
云丹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程宗扬连忙凑过去,“什么?”
云丹琉银牙一紧,毫不客气地咬住他的耳垂,几乎把他耳朵咬下来。
程宗扬目眦欲裂,硬生生把惨叫声吞到肚里,手指紧紧抓住云丹琉的大腿,痛得热泪盈眶。
“松口……”程宗扬竭力装出好色如命的表情,一手抱着云丹琉,一边摸着美妇白花花的屁股,脸上淫笑满面,口气却几乎声泪俱下。
云丹琉死死咬住他的耳朵,毫不松口。程宗扬拔出手指,嘶声恐吓道:“摸你脸!”
指上温热的液体几乎滴到云丹琉脸上,那该死的丫头才松开牙齿。
“我干!”程宗扬在心里痛骂一声,急忙摸了摸耳朵,上面两排牙印痛得钻心,幸好还是完整的。
古冥隐的尖笑声遥遥传来,“那贱人烈性得紧,上忍莫急,一会儿到了宫中再慢慢炮制她!”
计好刚凑过来准备翻译,被心情极端恶劣的程宗扬挥手赶开,“八格!”
计好咽了口唾沫,乖乖滚到一边。
程宗扬瞪着云丹琉喷火的眼睛,然后抱住她的粉颈,毫不客气地反咬过去。
妈的,我都吃了几次亏了?再这么忍了,太便宜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海盗!
云丹琉发丝间有股淡淡香气,让人想起阳光下的碧蓝海面。她白嫩的耳垂软软的,像玉坠一样又滑又凉,上面扎了一个小小的耳孔。因为还是未出阁的少女,依照六朝的规矩只镶了一个小小的玉石耳钉。这会儿含在口中,在舌尖滑来滑去,没几下把自己心里那点火气给滑没了。本来想咬一口泄恨,渐渐舍不得松口。
云丹琉穴道被制,无法挣扎。好不容易程宗扬吐出她被吸红的耳垂,才看到那丫头几乎喷火的目光。
程宗扬咳了一声,有些尴尬与她拉开一点距离。刚想开口,光着身子的美妇依偎过来,媚声道:“仙使太君,奴婢给你品箫好不好?”
让晋国太后给自己品箫,感觉肯定不坏,但当着云丹琉的面,自己宁愿表演切腹,多少还壮烈一点。
程宗扬淫笑一声,装成把她抱在怀里,指尖却在她耳后凤池穴用力一按,让她昏睡过去。
“我真是来救你的,只不过被这些人误认为忍者。大小姐,都这时候了,你总该相信了吧?”程宗扬嘴唇不动,悄声道:“一会儿我解开你的穴道,咱们见机行事。这些人里,就那老太监一个硬手,其他都好打发。你逃出去别回家,直接去玄武湖。那里有人等着……”
云丹琉身体紧绷,眼神却不住变化。程宗扬松了口气,只要这丫头不倒打一耙,自己脱身的把握就多了几成。
※ ※ ※ ※ ※
昭明宫东北有一处独立宫殿,虽然属于后宫的一部分,却紧邻华林园,相当于独占了三分之一的后宫。庭前陈设雅致而珍贵,玉马金鞍、珠帘翠幕,显示出宫中妃嫔非同一般的荣宠。
坐辇进入宫门,太阳穴的伤痕传来一阵轻微跳动。自己的生死根除了能转化死气,对灵力、法力之类的波动也异常敏感,只不过感应能力与修为深浅密切相关。同样的波动,换在半个月之前,也许就忽略过去。至于这处宫殿本身,可能另外设有一重防止外人窥视的禁咒。
但很快,程宗扬就发现自己错了。越过宫门的同时,耳边便转来一阵哀嚎。
“张少煌!你这个畜牲!我的儿子啊!”
那人哭嚎着破口大骂,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声音凄厉而哀痛。
程宗扬心里一沉,已经听出是谁的声音。
进入宫内,古冥隐神情明显松弛许多。整个晋宫都死气沉沉,唯独这里不仅有人看守,而且还是劲装大汉。那些人穿着黑色的布衣,背弓挟矢,占据了宫内最险要的几处位置。无论把守哪个位置,他们都是两人一组,或是对面,或是背靠背,不留任何死角。这些汉子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明显的军人气质,目光虽然落在那些宫女半裸的胴体上,却仿佛看见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鹰隼般的目光只在她们手足处停留,审视她们是否有异常举动。
程宗扬暗叫不妙。自己在外面已经留心,可角楼上明明空无一人,谁知一进来就看到这些人在楼上游弋。看来这里的禁咒不仅针对影月宗,还兼有匿声藏形的功效。自己这下算是真正踩到老虎牙齿上了。
古冥隐仿佛没听到宫室里传来的哀嚎,一直来到宫后小院才停下坐辇。他先让人把晋帝送到旁边一间小室守护起来,接着芸娘也被赤身裸体地送进去。
身为晋国的君主和太后,这两个人是极具份量的筹码。晋帝的份量不用说,一旦晋帝驾崩,无论挑选继承人或是听政,都需要太后的下令才名正言顺。
庭中与外面的宫殿只隔了一道院墙,哭嚎声不断传来,像发疯一样拼命咒骂张少煌和桓歆,哭叫自己屈死的儿子。
看见程宗扬不自在的表情,古冥隐道:“太君不必理会。那人家里的妻妾儿子都被人杀了,痛极攻心。”
徐敖果然在这里,而且还知道是张少煌在外面干的事。但程宗扬担心是另一件事——这帮死太监没见过自己,徐敖和自己可不陌生,如果被他撞见……
那老太监手法奇异,程宗扬一路好不容易才解开云丹琉两处穴道,这会儿动手无异于痴人说梦,只好硬着头皮抱起云丹琉进入室内。
那间宫室外面看来普普通通,里面却阴森之极。房门是用厚重的楠木制成,比一般房门厚了一倍,四壁挂满刑具,中间一口火炉放着烧红的烙铁。地上溅满未洗干净的血迹,不知道是不是云家那位死士的血。
室内正中放了两张圆凳,古冥隐与程宗扬分别坐下,计好在旁等着翻译,另一个小太监朱灵宝闩上房门,笑嘻嘻看看程宗扬,又看看她怀中的云丹琉。
古冥隐扬起脖颈,对计好道:“上忍太君对云家这位大小姐爱不释手,一路抱着,连放下也不舍得。”说着他尖声道:“这几句不用译了。告诉上忍,他喜欢便尽管抱着。”
计好叽哩咕噜说了几句,程宗扬顺势抱得更紧,手掌贴在云丹琉背后,帮她打通穴道。
古冥隐阴恻恻道:“云侍卫长,你们云氏商贾世家,因为捐资有功,才破例允许一人出仕。晋国商贾数万,唯独你们一家得此殊荣,却不思报效,反而与临川王勾结,阴谋作乱——灵宝!解了她的甲!”
朱灵宝狞笑着刚要举步,忽然愕然回首。
一股诡异的气氛在室内弥漫,古冥隐的狞笑也仿佛僵在脸上,直直瞪着那扇木门。
突然间,厚重的木门毫无征兆地被人一脚踹开,力量之大,像是要硬生生拍进墙里。站在门后的小太监连屁都没放,直接在众人眼前凭空消失,“砰”地夹在门板和墙面之间。过了片刻,才有一股可疑的血肉混合物从门下淌出。
不光程宗扬,连古冥隐都看傻了。萧遥逸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脸温柔地进来,轻声细语地说道:“哟,原来是古公公啊。”
古冥隐愣了片刻,接着脸上变色,袖中蓦地飞出一柄飞刀。
小狐狸斯文得就像是前来赴宴,鬼知道他是怎么溜进来的。眼看飞刀就要刺中心口,萧遥逸露出一丝狞笑,“呸”地一口唾沫,把飞刀唾到一边,然后一手拽开衣领,拍着脖子口沫横飞地叫道:“看到了吗?有种朝这儿砍!死太监!跟我斗!我玩死你!”
程宗扬险些笑出声来。那小子架式实在是拉风坏了,气势更是嚣张到极点,一眨眼就从一个贵公子变成老兵痞,硬是把老太监给镇住了。
古冥隐再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舍易取难,直到此时才出手。
自从一年前古冥隐利用晋帝长年沉溺酒色,将内宫牢牢控制在手中,原以为就能为所欲为,直到那时,他才真正领教了晋国世家大族的强悍地位。
那些世家大族不仅声望显赫,手握实权,而且都是该死的政客。最古怪的一次,莫过于他搭上徐敖这条线,准备借助徐度手下的州府兵。到现在古冥隐还不明白,一连串自己亲手颁布的诏命之后,徐度怎么就莫名其妙丢了兵权,接任的成了他做梦都没想到的谢万石,眼睁睁看着州府兵这只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一点痕迹都没有。
萧遥逸的突然现身,带给古冥隐的惊怖远比程宗扬见到的更强烈。他目光不住变换,旁边的计好更是傻盯着木门,两腿直打哆嗦,连裤子湿了一片也没发觉。
萧遥逸凶狼一样扭过脖颈,指着程宗扬叫骂道:“倭贼!滚回你的洗脚盆里去!”
程宗扬腾地起身,梗着脖子叫道:“八格!”气势比起萧遥逸毫不逊色。
古冥隐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尖声叫道:“上忍拦住他!我去叫人!”说着身形一晃,撞碎后窗落荒而逃。
计好打了个尿颤,顾不上给程宗扬翻译,紧跟着钻窗而出。
室内腾起一团诡异的烟雾,接着兵刃撞击声不住传来。
程宗扬朝后窗抛了一个卷轴,“死狐狸,你怎么来的?”
“容易!跟着老太监的坐辇就进来了。”萧遥逸“嘿嘿”笑了两声,“程兄好艳福啊……”
“少啰嗦!”程宗扬道:“能不能解开?”
萧遥逸搭住云丹琉的脉门,“能!”
“还不快解!”
“给我半个时辰。”
“我干!”
萧遥逸叫道:“幽冥宗的手法本来就不正道。这几处穴道还是最难的,你在建康城打听打听,半个时辰能解开,我是独一份!”
程宗扬把刀丢给萧遥逸,“使劲敲!用力一点!”说着解开外面皮甲,反过来把云丹琉的身子裹住。
萧遥逸一脸纳闷,“你这是干嘛?”
“免得你的脏手乱摸!”
萧遥逸叫起屈来,“哪儿脏了!再说了,凭什么许你摸就不许我摸?”
“少废话!”程宗扬把云丹琉丢给他,简单说道:“死太监把宫里都控制住了,不用管,没救了。这里他们人多,你先走。我身份还没泄漏,一会儿混出去。”
萧遥逸搓着手,跃跃欲试,“急什么?不如杀了那老狗。”
这也是一个选择,只不过多了一个不能动的云丹琉,这个选择就太冒险了。
“保命要紧,反正他的底细咱们也摸透了。先救人,回头再来收拾他们。”程宗扬又问道:“外面的人怎么回事?”
“没听到过风声。不过都是荆州口音,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招募的。”萧遥逸道:“还有一个时辰才天亮,这会儿走太早了吧?”
程宗扬疑惑地问道:“小狐狸,你又打什么歪主意呢?”
萧遥逸胸有成竹地说道:“只要咱们撑到天亮,就赢定了。”
“不会吧?”
萧遥逸神秘地一笑,“怎么样?一起玩玩吧?”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不好。我现在还能瞒他们一会儿——古冥隐背后到底是哪位王爷,还没摸清楚。”
萧遥逸道:“好吧。那倭贼的尸体我帮你处理了,只要别正面撞上徐敖,你留这儿过夜都没事。”
程宗扬警告道:“别胡来,照看好云大小姐。掉根毛我都跟你没完!”
萧遥逸朝他翻了个白眼,口气却激昂慷慨,“程兄放心!小弟就是这条性命不要,也要保住大小姐周全!”
程宗扬朝他竖了竖拇指,把衣服撕烂几道,然后沉腰坐马,摆好姿势,“把我踢出去。轻点!”
“好咧!”
萧遥逸把云丹琉扛在肩上,然后侧身一个旋踢,程宗扬像炮弹一样从破碎的窗洞疾飞出去。
“干你妹啊!”程宗扬心里惨叫道。
外面人听着房内的恶斗声,看到连古冥隐也铩羽而出,不禁对这位东瀛忍者佩服到极点。这会儿飞鸟上忍突然衣衫破碎地从窗口飞出,几名小太监连忙道:“上忍小心!”说着抢过去扶住他,没想到他身上的力道极大,顿时被撞得跌倒一片。
古冥隐一把托住他的手臂,化去他身上的力道。那死狐狸力道真不小,程宗扬险些吐血,捂着胸透不过气来。
一声龙吟般的清啸响起,萧遥逸一掌破开房顶,扛着云丹琉飞身而出,接着足尖一点,立在檐角,飘摇的身姿潇洒出尘。
四面角楼的汉子挽起弓弩,古冥隐脸色阴沉,紧盯着萧遥逸,嘶声道:“玄骐!”
萧遥逸大模大样地捋起袖子,露出肌肉结实的手臂,一身痞气地叫道:“阉狗!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这只鸟呢?新来的吧?牵条倭狗就想跟小爷死磕?老阉贼,你还嫩了点!”
古冥隐脸色铁青,正要开口,只见萧遥逸扯开喉咙朝远处大叫道:“失——火——啦……”
众人这才发现,室内的浓烟不仅没有散开,反而越来越浓,不时有火苗从浓烟中腾出。
死狐狸这一手真够辣的,如果不是声音和光线被禁咒阻隔,外面的禁军见到火光,立刻就会闯入宫禁救火。不过这会儿萧遥逸放的火只能给古冥隐添点小麻烦。
古冥隐冷着脸尖声道:“放箭!”
弓弦声接连响起,檐上顿时箭矢横空。萧遥逸正在得意,突然一声惨叫,被一支利箭射中小腹,身体晃了几晃,然后头下脚上地倒跌下来。
那些汉子显示出与寻常武士截然不同的配合能力,十余名箭法精强的汉子两两守住角楼,剩下的迅速分成五人一组在宫内搜索。
这处宫殿紧邻华林园,宫墙完全比照城墙的规格建造,角楼、城堞俱全。此时宫门紧闭,萧遥逸除非敢硬闯,绝没有任何漏洞可以溜出去。
一组军士迅速接近萧遥逸失足的位置,片刻后,一片刺眼的雪光蓦然亮起,当先两名汉子当场毙命,后面三人来不及撤出就被萧遥逸左冲右突斩杀殆尽。
古冥隐两手拢入袖中,青衣透出一团黑气。程宗扬暗叫可惜,自己如果有刀在手,肯定能杀这个老太监一个措手不及。他吸了口气,然后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坐倒在地。
古冥隐阴声道:“扶上忍去休息。立即传讯,玄骐已经出世!”
一名小太监奔出去传讯,计好扶起受伤的东瀛上忍,送他到旁边休养。
萧遥逸咬住滴血的长刀,狞然一笑,闪身掠入滚滚浓烟中。
程宗扬咬破的舌尖火辣辣直痛,装作虚弱的样子跟着计好走入大殿。
哀嚎声从殿内断断续续传来。这时已经是寅初时分,精巧的宫室内,一盏九层灯塔光焰摇曳。徐敖侧身对着殿门,骑在一个美妇臀上,一边挺动身体一边嚎啕大哭,不时抬起手掌,用力抽打美妇雪白的屁股。
那美妇长发委地,乌亮的发丝光可鉴人,更衬得胴体白滑如玉。她低着头,竭力迎合阳具的进出,让徐敖发疯一样在她体内发泄自己的痛恨和悲愤。
徐敖没有理会进来的两人,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抓住美妇的秀发,把她扯得扬起脸来,唾骂道:“该死的贱人!你们张家人都是畜牲!”他嚎啕道:“死贱人!我念着你的好,在鹰愁峪对张少煌手下留情——你弟弟那狗才!竟然杀了我全家,我的儿子啊!”
他哭嚎着,一边泄忿地抓住美妇的雪臀,用力乱拧。
张少煌的亲姐,晋帝最宠爱的妃子,曾与自己有过两番云雨的张贵妃,赤裸着白美的肉体伏在地上,痛得花容失色。
她软语哀求道:“徐爷节哀,奴婢弟弟不晓事,做出这种事来……王爷已经吩咐了,是张家害了徐爷家人,奴婢给徐爷当妻作妾,待肚子大了,再给徐爷生一个听话的儿子……”
“贱人!”徐敖哭叫道:“我干死你这个贱人!干死你!”
“飞鸟大爷,你在这里休息。”计好压低声音笑道:“徐爷快得很,一会儿就完事。”说完他才想起来,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怎么忘了?那个……飞鸟大爷,阿呷……”
计好叽哩咕噜说着,徐敖听到声音,像饿狼一样扭过头,瞪着血红的眼睛叫道:“计好!什么事?”
计好连忙叉手道:“回徐爷,有人闯进来了,听说是星月湖的人。”
徐敖哼了一声,显然对星月湖的来路不怎么清楚。
“听人说,那人是什么小侯爷……”
徐敖猛地挺起身,身下美妇被他一顶,撞在地上,绽开的雪臀间淌出一股液体。
徐敖披衣抓起佩剑,疯了似的朝外闯去。
计好看看程宗扬,又看看徐敖的背影,急忙追过去,“徐爷!徐爷!供奉吩咐过,你不能露面……”
※ ※ ※ ※ ※
第174章·船阵
殿内只剩下程宗扬和远处赤裸的妇人。程宗扬原想诈伤接近徐敖,逼问出那位王爷的底细。谁知徐敖一听“小侯爷”三个字,就像苍蝇见了血,拦都拦不住。
那位张贵妃玉体横陈,无力地伏在地上。她丰美白滑的肉体被打得发红,肩后的雪肌像被咬过一样渗出血迹,却依然艳色倾城。难怪在美女如云的宫中仍能深得晋帝宠爱。
一件衣服落在身上,虽然有些破烂、沾满汗味,而且质地粗糙,但上面暖热的体温,却让赤裸的美妇情不自禁地拥紧那件敝衣。她抬起眼,目光顿时一闪。
程宗扬抢先道:“我是上天派来的仙使!”
张贵妃看着他,“我认得你。你是舟上嫖过我的客人。”说着她想了起来,恍然道:“你是从盘江来的程少主。”
程宗扬阵脚大乱,没想到没糊弄过去,反而弄巧成拙,被她揭了底。
“别乱说啊。”程宗扬慌忙道:“我们没见过的。”
丽娘挽着那件衣服,忽然一笑,媚态横生,“奴家怎么会忘记呢?公子的阳物又暖又热,那次奴婢前后两个浪穴都被公子用过,干得奴婢身子都要化了呢。”
她在衣服上嗅了嗅,“就是这样的味道,阳光一样热热的……”说着她抬起眼,似水眼波落在程宗扬脸上。
程宗扬哑口无言,既然露了底,也不用装了,赶紧有多远逃多远吧。他认真说道:“你如果相信我,就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只要能躲过明天,一切就都过去了。知道了吗?”
丽娘目光不住变换,眼中媚意渐渐褪去,变得凄惶无助。
程宗扬看着她的眼神,突然醒悟过来,低声道:“你没有服药,是吗?”
丽娘畏惧地抱住衣服,半晌道:“服了。但和她们不一样……我怕……”她拉住程宗扬的裤脚,低泣道:“带我走好吗?好多人都被他们打死了……”
带上她只会死得更快。程宗扬道:“别怕。你只要找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他们这会儿顾不上找,过了明天就好了。”
程宗扬不知道萧遥逸是不是能说到做到,但只能这样安慰她。
丽娘果然是个聪明女子,点了点头,松开手指。
程宗扬正要离开,突然停下来,“古太监背后是哪位王爷,你知道吗?”
丽娘身体抖了一下,畏惧地摇了摇头。
※ ※ ※ ※ ※
程宗扬伏在殿宇最高处的檐角下,盯着宫门的方向。最好的机会出现在黎明前一刻钟,萧遥逸接连击杀两组武士,以身中两箭的代价硬生生踢开大门。但程宗扬偷袭一名武士时被缠住,错过了这个机会。
程宗扬换了一身抢来的劲装,一个多时辰的搏杀中,萧遥逸成功地将内宫搅得鸡犬不宁,程宗扬则在暗处伏击。他两次抓到活口,但都没有逼问出到底是哪位王爷。连程宗扬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荆州口音的汉子个顶个都是死士。
萧遥逸在这片十余亩的宫禁中神出鬼没,有时带着云丹琉,又几次把她藏起来,孤身犯险。直到黎明前萧遥逸最后一次出手,已经解开穴道的云丹琉突然现身,以偃月刀连斩数人,两人合力,才在老太监眼皮底下硬闯出去。
阳光给远处的宫阙涂上第一抹金黄的光辉。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杀戮却刚刚开始。
踏着初升的阳光,萧遥逸重新驰回宫城。短短一刻钟内,他已经脱去满是血污的黑色水靠,换上一身红白相间的崭新戎装。萧遥逸官职不过羽林郎,但那顶金冠却彰显出他耀眼的身份,此刻在他的白水驹上指挥若定,丝毫看不出身负箭伤。
程宗扬对小狐狸的果断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星月湖八骏没有耽误一丝一毫的时间,在宫内大闹一夜之后,赶在黎明前脱身,迅速召集禁军,以少陵侯的名义对内廷展开攻击。
兵甲精良的军士组成阵列,高呼着“除妖孽,拥帝室”的口号,同时攻打太初、昭明二宫。古冥隐身边除了几个小太监,根本没有人手。不到半个时辰,太初宫便即平定,数千军士随即闯入昭明宫,包围了最后一处宫殿。
小狐狸没有任何迟疑,刚一脱身,立即反击,甚至连口号也编了出来,直指宫内妖人劫持主君,号召禁军为王前驱,清除妖孽,戡定平乱。要说这小子没有事先准备,打死程宗扬都不相信。
从发现临川王的野心开始,那小狐狸就有意识地利用自己,但程宗扬没有多少生气的感觉。萧遥逸的目的只有一个:抢在所有人之前动手,占据主动。他想过萧遥逸会摊牌,却没想到他摊得这么快、这么猛,没有给对手留一点喘息的机会,也没有给他自己留任何退路。
起兵攻打宫城,即便真是救驾,也形同谋反,何况小狐狸并不那么干净。萧遥逸走出这一步,已经退无可退。程宗扬不知道小狐狸还有什么底牌,能让他有把握稳赢。
这会儿程宗扬才明白萧遥逸为什么说撑过今晚就赢定了。古冥隐挑选的这处宫禁虽然城高墙厚,但那些黑衣汉子经过一夜的搏杀,已经露出疲态。
辰时一刻,厚重的宫门终于洞开,禁军最精锐的具装铁骑驰入宫禁,短短时间内就用弓箭和长戟清除了所有的抵抗。
程宗扬长身而起,拨开一支袭来的箭矢,叫道:“死狐狸!”
※ ※ ※ ※ ※
“我已经策划了三年。”萧遥逸道:“坦白地说,这件事孟大哥并不同意,是我一意孤行。”
程宗扬摊开四肢,倒在榻上,“太冒险了吧?如果晋帝在你手里咽气,我看你怎么收场。”
“只要有太后诏命,随时可以拥立新帝。”萧遥逸不在意地说道:“桓家已经与我萧氏联手,诏命一出,桓家控制的六州立刻会响应。张少煌和桓歆杀了徐敖一家,张家也是我囊中之物。三家联手,未必没有胜算。”
萧遥逸从衣内扯出一条白绫,上面血迹已经变成乌黑。他解开甲衣,将带毒的箭创重新裹住,微笑道:“这时候桓老三应该已经进入东府城,请王丞相入宫面驾了。”
程宗扬道:“大小姐呢?”
“她走了。”萧遥逸举起手,“程兄你尽可放心,我绝对没有监禁大小姐的意思。说实话,就算云家和临川王加起来我也不在乎。说到底,云家只是商人,对这种事不在行。一两千的乌合之众,我只用五百骑就能杀得他们片甲不留。易彪的北府兵算劲敌,但六百人对我的八千禁军,能掀起什么风浪?”
萧五快步进来,他脸色虽然还有重伤未愈的苍白,却一改平常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满脸精悍之气。他走到萧遥逸面前,挺起胸,脚后跟“砰”地一并,举手向萧遥逸敬了一礼,“报告!”
萧遥逸已经收起血巾,举手向萧五还礼,“说。”
“桓家传讯,东府城空无一人。说今日休沐,王丞相一早便邀谢太傅、徐司空等朝中重臣宴饮。”
萧遥逸眼角跳了跳,“宫里呢?”
“已经找到田氏、孟氏诸位妃嫔和几位皇子。”萧五道:“我已经让府中的亲随护卫,但没找到陛下和太后。”
萧五的军礼不但充满阳刚之气,而且有浓郁的现代风格,让程宗扬生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熟悉感,可以看出岳帅给这支军队打下的深刻烙印。
程宗扬插口道:“你攻城的时候,老太监就带着你们那位陛下乘舟逃走了。太后她们大概也在。”
“往哪边去了?”
“隔着殿宇,我没看到。不过你猜呢?”
萧遥逸看着程宗扬。
程宗扬耸了耸肩,“石头城吧。那里有两万精锐水军,在建康能与禁军对阵的,只有这支军队了。别忘了,徐敖在鹰愁峪带的就是石头城的州府兵。”
萧遥逸冷冷道:“如果他跑到那里,最好不过。”
看着小狐狸笃定的样子,程宗扬一怔,然后一拍大腿,“萧侯爷!”
执掌禁军的是少陵侯萧道凌,也是萧遥逸最大的本钱,可连禁军攻打宫城他都未曾露面,只有一个理由:他要做的事比攻打宫城更要紧。
“不错,”萧遥逸毫不隐满地说道:“家父昨晚便去了石头城,随身带着镇东将军的大印。当然,”他拿起徐敖来不及带走的镇东将军印,“马上就可以换真的了。”
禁军和石头城水师大营都落入萧氏父子手中,难怪萧遥逸这么有信心。程宗扬叹了口气,“死狐狸,你什么事都准备好了,还非把我扯进来干嘛?”
萧遥逸亲热地搂住他的肩膀,“上次咱们兄弟在湖上把美论英雄,程兄那曲狂歌,小弟记忆犹新。”他低声吟道:“人生短短几个秋,不醉不罢休……咳……咳……”
萧遥逸抚住伤口咳了几声,然后抬起头,挺胸昂然道:“岳帅曾说,人生最大的快意,莫过于创造历史!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晋室早已德衰数尽,就如同一个裸裎的粉头——不!一颗熟透的果子!随手便可收入囊中,这等天赐良机,程兄难道不想与我星月湖携手,一同创造历史?”
创造历史?自己从未想过。但小狐狸这番话豪情万丈,真让自己心动。创造属于自己的历史,这样的机会几人曾经有过?而这个机会就在自己眼前,唾手可得,说自己不心动是假的。
但程宗扬仍然觉得不安。古冥隐背后那位王爷究竟是谁?古冥隐挟持晋帝和太后,究竟是黔驴技穷,还是别有目的?小狐狸一脚把云家和临川王踢开,是不是太自信了呢?
一名萧府亲随进来,与萧五同样的姿势挺起胸,双脚一磕,举手齐眉,向萧遥逸致军礼,“已经找到阉贼的座船!”
※ ※ ※ ※ ※
阳光下的玄武湖,万顷碧波犹如翡翠,闪耀着粼粼金光。
一艘绘着龙纹的御舟在湖上飞驰,船首的古冥隐袖着双手,身形仿佛笼罩在一层黑雾中。在他身后,四名黑衣汉子奋力操桨,镔铁般的手臂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御舟箭矢般破浪前行。
僵尸般的晋帝卧在船尾,被一个小太监看着。旁边一个中年美妇披着一袭衣不蔽体的旧衣,眼中满是惊愕,正是晋帝的亲母,太后周氏。
计好一脸烟灰,慌张地说道:“公公,徐公子被小侯爷扎穿喉咙,尸体已经丢进火里烧掉了。还有,”他带着哭腔道:“那个东瀛来的上忍太君不见了。幽长老要问起来……”
古冥隐阴森森道:“咱们自身难保,哪里理得着他!”他恨声道:“王爷棋差一着,已经定好时辰将朝中重臣一网打尽,怎知被那小畜牲抢先一步!”
他余怒未消地说道:“王爷说的可是湖上吗?”
一名黑衣汉子沉着脸,用荆州口音瓮声瓮气道:“是呐。”
计好忽然尖叫一声:“船!船!”
数里之外的青溪口升起一面杏黄的旗帜,接着又是一面。来自石头城水师大营的舰队出现在视野中,隐隐传来的鼓声撼动湖面。
晋军步骑逊于秦唐诸国,水师却是六朝强军。昨晚少陵侯萧道凌手持镇东将军大印进入石头城,接掌水师,随即调动舰队由秦淮河进入青溪,直逼宫城。这时上百艘舰船组成的舰队正鱼贯驶入玄武湖。
从空中看去,数以百计的大小战舰络绎驶出青溪,在湖上列成战阵,仿佛无数墨点,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大片水面。号角声起,舰队随即改变阵形,两翼加速前出,宛如一弯新月,隐隐对远处的御舟形成合围之势。
“玄武湖只有青溪一条水路。”萧遥逸说道。他一旦出手就雷霆万钧,短短半个时辰一举攻破宫城。由于计划周详,破城后他没有全城大搜索,而是将力量集中在宫内,同时调遣亲信,不动声色地控制城中要害。如果不是古冥隐携帝后逃窜,王茂弘又突然给自己放假,邀集朝中重臣出游,此时帝后将相俱在手中,早已大获全胜。
萧遥逸盯着逃逸的御舟,命令道:“传令!禁军骑营全军出动,沿湖追逐。若有妖人靠岸,格杀勿论。救回陛下和太后者,封侯!赏万金!”
禁军将领都是萧氏一手拔擢,对萧氏父子忠心耿耿,当即领命,带着骑兵飞驰出宫。
萧遥逸道:“剩下的就是猫捉老鼠了。哈哈,我突然出手固然是冒险,但也打了这帮阉狗一个措手不及。黑魔海手伸得太长,力气可差了些。”
“别高兴得太早。”程宗扬眺望远处道:“我看这事没这么顺利……”
“少乌鸦嘴!走!一起去捉那只黑老鼠!如果程兄运气够好,我名正言顺地封你一个镇南侯!”
程宗扬笑骂一声,与萧遥逸下城换乘快舟,与水师舰队会合。
这艘快舟只能容纳六个人,四名桨手操舟,程宗扬与萧遥逸立在船头。轻捷的舟身像在水面飞翔一样,迅速与水师舰队拉近距离。
快舟与一艘满载军士的舰船擦肩而过,那艘舰船船舷高近三尺,沿着船舷设有半人高的女墙,船舷下方开着一排圆孔,数十支长及丈许的船桨从孔内伸出,舱内看不见面孔的桨手奋力操棹,整齐地击水前行。
女墙后林立着精锐的水师军士,第一排是弓手,后面是高大的戈手。他们手持的长戈为便于水战都加长至丈许,锋利的戈首不仅可以杀伤敌人,同时可以钩拉敌方的船只。
船上是半封闭的木制棚顶,同样设置女墙,军士林立。程宗扬估算了一下,这样一艘舰船,就有一百多名弓戈兵卒和近六十名桨手。棚上旗幡猎猎飞舞,船尾建有高台,几名持旗军士在台上一边瞭望敌情,一边随时等待主帅的号令。
萧遥逸见程宗扬看得入神,问道:“程兄对水师也有兴趣?”
程宗扬反问道:“这是什么船?”
“这是斗舰。与敌方的船只接近后,进行近战。”萧遥逸指着后面道:“那是走舸。”
斗舰后跟着几条小船,船长不及斗舰的一半,宽度只有斗舰四分之一,形状狭长。船上的军士不到二十人,舱内桨手却足有三十名。那些军士大多是精悍的中年汉子,这些老兵身材魁梧,此时不紧不慢地跟着斗舰,神情间有种久历战阵的轻松。
“往返如飞鸥,乘人所不及。”萧遥逸道:“若说斗舰是陆战的重装步卒,这便是陆战中的轻骑。”
程宗扬是第一次近距离目睹水战军种。斗舰的名声自己早已听过,没想到是这种结构,如同一座漂浮在水面的大房子,看起来颇为笨重。但由于桨手众多,船尾又安装有舵,操纵起来灵便快捷。
忽然一个浪头掀来,快舟摇晃一下。后方一艘舰船破浪驶来,它体积比斗舰略小,但露出水面的部分更加高耸,船身全部蒙着生牛皮,船身除了划桨的棹孔,还有两排半尺大小的圆孔,里面隐隐闪动着锋利的寒光。船首为利于冲撞,做成犀牛角般狭长的形状,顶端包裹铁皮。船头和船尾各架着一张巨弩,就像一头在水面奔腾的猛虎,露出锋利的爪牙。
“艨艟!”程宗扬脱口而出,接着又迟疑起来。在他想象中,艨艟应该是一种巨舰,但眼前的艨艟舰除了蒙着牛皮,体积与斗舰相差并不大。
“不错,正是艨艟!”萧遥逸道:“艨艟以生牛革遍蒙船体,不惧矢石,破舟覆师,无往不利,堪称水上铁骑。”
快舟进入水师舰队的阵列,在艨艟斗舰的缝隙间穿行。船只都以鼓声为号,指挥棹手划桨,只听四面都是隆隆鼓声,犹如惊雷。忽然一片乌云般的阴影遮断阳光,天空顿时暗了下来。
程宗扬回过头,先映入眼帘的是两个巨大的墨字:飞云。
眼前的巨舰足有四五丈高,分为三层,船上城堞森严,木墙高耸,如同一座巨大的水上城池。仅船舷伸出的桨棹就有三层,每一层数量都超过五十支,伴随着隆隆鼓声,成排的桨棹每一次划动都带起漫天水花,宛如暴雨滂沱。
半空中传来马匹嘶鸣的声音。程宗扬抬起头,看着这个时代航母级的巨型楼船,难以置信地叫道:“哪儿来的马?”
萧遥逸道:“飞云舰有一支骑兵,只有一百多骑。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程宗扬咽了口唾沫,怪不得徐敖能调来骑兵呢。舰上专门设有攻战的铁骑,这楼船是把一座城池搬到了船上。
“这是飞云,”萧遥逸指着右翼另一艘巨舰道:“那边的是盖海,都是三层楼船。这是小的,石头城大营的大舰五牙、赤楼、帛兰都是五层楼船,最大的帅舰余皇高十丈,足有九层,可载士卒三千人,在水上绝无敌手。”
程宗扬脖子都酸了,仍没看到能在舰上奔驰的骑兵,他嘟囔道:“弄得像城池一样干嘛?好看吗?”
萧遥逸笑道:“说它是水上城池,一点都不夸张。除了骑兵,上面还有守城用的擂木、滚石、铁刺。接敌之际,矢石激射如雨,寻常船只不等靠近便被击沉了。”
“那个呢?”程宗扬指着楼船上六支长近四丈,吊臂一样斜举的长杆问道。
“那是拍杆。”萧遥逸道:“前面悬的巨石重逾千斤。即便是艨艟,最多也只能承受拍杆一击。”
远处传来悠长的号角声,所有的艨艟、斗舰、楼船、走舸同时鼓声大震,已经摆好阵列的舰队猛然提高速度。浪花飞溅,鼓声四起,平静的湖面一时间杀机弥漫,笼罩着战争气息。
前面的御舟上,那四名桨手都被萧遥逸折腾了一夜,然后又一鼓作气划出数里,这会儿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远处一片礁群被芦苇环绕,散落在方圆数里的湖面上。这种礁群危机四伏,一个不小心就会船毁人亡,但御舟却径直朝礁群驶去。
如果御舟冒险从芦苇间穿过,这样狭窄的水路,不仅追逐的楼船,连较小的艨艟斗舰也难以通行,只能绕道,御舟就有机会摆脱追击。
船体狭小的走舸缓缓越过斗舰士卒林立的舰身,盯紧仓皇逃窗的御舟,就像一条条蓄势待发的苍狼,随时等待着张开獠牙,刺穿猎物的咽喉。
礁岛后方数里的湖面上,突然驶出一艘宽阔的画舫。那艘画舫是由两条船只并在一起,比寻常船只宽了一倍。舫上的建筑足有三层,虽然比不上楼船气势宏伟,但船篷两端挑起,如同蕉叶,结构精巧之极。舫上朱栏翠幕,就像世家贵族用来游湖览景的私舫。舫内人影穿梭不绝,远远能看到最上面一层的精阁中,数十名宽衣博带的贵族正在宴饮吟诵,如同神仙中人。
正在疾驶的御舟立刻转向,加速驶向画舫。
萧遥逸眉峰一挑,“王茂弘!”
“不只吧,我看到徐老爷子了。”程宗扬眯着眼道:“旁边那个是谁?”
“哪个?”
“那个,五十多岁年纪,正在说话的。看起来很有气质那个。”
萧遥逸低骂一声,然后道:“那是谢太傅。”
程宗扬点了点头,“看起来很是神清气朗啊。咦?那是王处仲?”
“王丞相、谢太傅、王侍中、周仆射、徐司空、桓大司马、王驸马……”萧遥逸一个一个数着,语带讽刺地说道:“江左名士重臣,济济一堂啊。”
※ ※ ※ ※ ※
第175章·争锋
“森森连岭,茫茫原畴。”谢太傅依在茵席上,用低沉浑厚的声音咏哦道:“迥霄垂雾,凝泉散流……”
王茂弘点着头,慢吞吞道:“这是太傅作的《兰亭》吧?好诗啊。”
谢太傅叹道:“出仕多年,诗文都荒废了。要说好句,郭璞的‘林无静树,川无停流’两句,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某每读此文,便觉形超神越。”
旁边一个文士抚掌道:“林无静树,川无停流。果然是好句!”
众人连连点头,称美不已。
远处的战船鼓声隐隐传来,席间一阵骚动。王茂弘看了一眼,手中把玩着一柄玉如意,漫不经心地朝王子猷道:“五郎,今日有水军习练?”
那位禁军骑兵参军摸着脸颊,寻思良久才道:“湖上秋色正佳,这些士卒许是踏秋而来吧。”
旁边几个听他说得荒唐,禁不住要笑,偏王茂弘听得认真,又把笑声吞了回去。
王茂弘道:“我这眼睛也不济事了,太傅瞧瞧,是哪位带的士卒?”
谢太傅从容道:“旗号的‘萧’字,似是少陵萧侯。”
王茂弘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吩咐从人道:“难得萧侯有心,请他过来一叙吧。”
随从领命退去。众人猛然见到水师出现,多少有些紧张,此时见王丞相、谢太傅谈锋如常,于是放下心事,重又喧闹起来。
谢万石也在坐,他自从丢了镇东将军大印就在家闭门思过,这会儿强打精神说道:“山川有秀色,举座多贤者。”
周仆射冷哼一声,“风景虽佳,奈何不得其主。”
此言一出,喧闹的席间气氛顿时一僵。
须髯满面的桓大司马丢下手里的葡萄,“在座的都是国之栋梁,桓某便直说了吧。当今陛下昏浊溃乱,动违礼度,了无人君之相!宫里的传言诸位想必也听过。陛下阳萎不能人道,又信任内宠,竟然把几个未净身的小崽子收进宫里,冒充内宦。”
司空徐度坐在一旁,自顾自举觥痛饮。侍中王文度变色道:“桓大司马!宫闱之事,非人臣所宜言!”
桓大司马一句话顶了回来,“人主无私事!陛下宠信内宦,荒唐无行,外界多有传言,那些贱役竟在宫内与妃嫔交奸为戏!做出这等丑事,陛下怎可再奉守社稷,敬承宗庙!”
旁边有人应声道:“贵妃孟氏产子,群臣都上了贺表,却连孟氏自己也不知道是与何人受奸成孕,生的竟是个杂种!”
“还有贵妃田氏!与小太监同睡一榻,形同夫妻。有人窥见那些小太监都是未净过身的,宫闱之内,秽声百出!”
“宫中一岁购媚药数千贯,传闻宫人不肯行奸者,尽被灌入媚药,行奸后再乱棍打死。”
“帝位有德者居之!陛下既然失德,自当退位!由群臣推立新帝!”
“陛下不能人道,以内宠之子冒充己子,一旦孽种继位,不仅令祖宗蒙羞,更动移皇基!吾等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
有人嚷道:“陛下当废!推立新帝!”
一年来,晋帝始终不曾露面,宫外流言四起,朝中早已群情汹涌,这时桓大司马当先揭破,顿时都爆发出来。
侍中王文度和谢万石坚称传言不可信;谢太傅抱膝而坐,神情自若;徐度自饮自食,一言不发;桓大司马与周仆射力主推立新帝。众人都是朝中重臣,此时却吵嚷不休,甚至有人痛哭流涕。
一片混乱中,一直唯唯否否老好人一样的王茂弘突然张开眼睛,“砰”的一声,将那柄玉如意在案上击得粉碎,厉声喝道:“我等身为朝中大臣!自当齐心戮力王室,何至于口出废立!”
众人极少见过王茂弘发脾气,此时被他一喝,连一向自视极高的桓大司马都哑了。
御舟与画舫还有两里远近,中间隔着一片芦苇丛生的浅滩。
古冥隐盯着舫上一个身影,然后回头看去。后面几条走舸驶出阵列,像脱缰的野马般冲波而来,但距离尚远,御舟有足够的时间与画舫会合。
古冥隐微微松了口气,尖声道:“快!快!”
湖水忽然分开,一道青森森的光芒宛如飞舞的蛟龙,从宁静的湖面下蓦然飞出。狂猛的刀势如同破竹,将御舟拦腰斩为两截。
长刀从船身中段斩过,一名黑衣汉子躲闪不及,手臂被刀锋斩去半截,捧着断臂发出惨叫。古冥隐所在船头去势不止,向前冲出丈余,船尾在湖面上打了个转,朝断口倾斜过去。
竹篾编织的船篷被刀气掀开,四散飞舞,暴露在阳光下的晋帝像木偶一样晃动一下,沿着倾斜的船身滑入水中。旁边披着布衣的太后身体一颠,额角撞在船沿上,几乎昏厥。
湖面被刀风掀起尺许高的水浪,突如其来的袭击使舟上众人骇然变色。那柄长刀刃长五尺,刀上镂刻的青龙须爪飞扬,阳光一照,仿佛要从刀上跃然飞出,中空的刀柄握在一只素白的手掌中。
云丹琉从水中跃出,身上的银甲却没有沾上丝毫水迹。她鬈曲的发梢贴在雪白的面颊上,微蓝的瞳孔透出逼人的光彩。
云丹琉一刀斩断船身,没有理会落水的晋帝便腾身而起,偃月刀溅开无数水花,朝船头的古冥隐攻去。
船上人被分成两半,相隔丈许。古冥隐和两名黑衣汉子在前,断臂的黑衣汉子和一名同伴在后,旁边是晋帝、周太后和一名小太监。古冥隐双手拢在袖中,这时双臂一振,枯瘦的手爪破袖而出,尖啸着迎向云丹琉的长刀。
“铛”的一声,古冥隐爪尖叩在偃月刀的刀脊上,一股黑气随即沿着刀锋如妖蛇般游上刀锷。
云丹琉长刀一摆,黑气被她劲气震开,游丝般消散无痕。
古冥隐这一招只是试探,云丹琉劲气一出,他目中顿时妖光大盛,撮唇尖啸一声,身上缭绕的黑气蓦然化成一具人形骷髅,扑向云丹琉。
云丹琉腰身一折,踏在一块礁石上,接着长刀劈出。白色的芦花漫天飞起,狂猛的刀气将人形骷髅阻在丈许之外。
那具人形骷髅妖爪一展,丈许内的芦苇仿佛被冻结一样,连细长的苇叶也不再摇摆。云丹琉身上的银甲凝出一层白蒙蒙的薄霜,裸露的皮肤像被冻裂般一阵脆痛。如果不是丽日中天,将古冥隐幽冥邪术的力量克制在最低,云丹琉当即就要吃上大亏。
娇叱声中,云丹琉双手握住粗长的刀柄,再次攻出。她刀法全是攻势,如同怒涨的海潮一浪高过一浪。那具人形骷髅被偃月刀阻在丈许之外,几次强攻都被凌厉的刀锋逼了回来。
古冥隐双手合抱,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死尸味道。黑气幻化的人形骷髅忽然跃起,胸腹空门大露。云丹琉长刀如受感应般寻到破绽,立即横击抡出,将骷髅拦腰斩成两段。
人形骷髅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被斩断的上半身去势不减,径直扑到云丹琉身上。结着薄霜的银甲与妖气一触,光泽立即黯淡下来,变得乌黑。云丹琉身材高挑,那邪魂抱在她腰间,脖颈昂起,像蛇一样细长伸出,张口朝云丹琉面门咬来。大开的嘴巴中,能看到它黑气缭绕的咽喉。
一股强烈的臭气袭来,云丹琉脑际一阵眩晕。古冥隐踏前一步,右手指爪迅速拉长,犹如一丛阴毒的匕首,朝云丹琉腹下刺去。
突然一声脆响,云丹琉胸前一枚银亮的甲片迸裂碎开,接着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那具骷髅嚎叫着,仿佛被狂风吹散一样,在白光照射下迅速融化。
“银灵蛟甲!”古冥隐眼中射出贪婪的光芒,漆黑的爪尖一叩,将迸碎的甲片击飞,速度丝毫未减地朝云丹琉胸口抓来。
云丹琉横刀挡住,与古冥隐刀爪相击,劲气交击声不绝于耳。
后面断舟上,刚一遇袭,计好便连看也不看一眼,立刻掉头从船尾跳到水中,一边游一边拼命脱掉衣服,只求离这里越远越好。
断臂的黑衣汉子一脚踩住刀鞘,咬牙拔出佩刀。忽然一柄快刀从颈后劈来,将他头颅劈出丈许,远远飞入芦苇荡中。吴三桂飞将军般落在舟上,一脚将无头尸踢入水中。
另一名黑衣汉子动作极快,一把抓住晋帝,甩开刀鞘,将刀锋架在晋帝脖颈下。没等他开口,一只手从容伸来,扳住他持刀的手腕,接着另一只手绕到颈后,修长的手指抓住他的下巴,往旁边轻轻一扭,“咔”的一声脆响,那黑衣汉子的脖颈无力地软垂下来。从手中滑落的佩刀在船沿上一磕,没入水中。
秦桧拧断那汉子的脖颈,一手抓住晋帝的衣领,把他从水中提出来。船尾已大半入水,吴三桂过来想救出太后,秦桧却把僵尸般的晋帝塞到他手中,然后露出温文尔雅的好看笑容,客气地朝惊惶的美妇说道:“周太后,小的救驾来迟,还望恕罪。”说着轻轻托住她的手腕。
芸娘惊疑不定,手腕被他一触,顿时像触电般一抖。
吴三桂翻了翻白眼,抱着晋帝跃过芦苇荡,等在后面的易彪立即荡来小舟接住两人。接着秦桧拥着太后的腰肢,轻云般飘到舟上。
古冥隐正和两名黑衣汉子围攻云丹琉,此时大势已去,不等秦、吴二人过来围攻,便在云丹琉刀上一拂,借势倒飞数丈,朝远处的画舫逃去。
少了古冥隐出手,两名黑衣汉子立刻感受到云丹琉刀上狂猛的力道。她刀长本身将近五尺,而且身高臂长,此时施展开来,攻击范围超过一丈,力道刚猛强劲。一名黑衣汉子不及变招,被她一刀劈落水中。另一名汉子萌生退意,一边横刀护住要害,一边腾空后跃。谁知云丹琉刀势霸道之极,他如果强撑还能抵挡片刻,这时刚一示弱,偃月刀便刀光暴涨,将他连人带刀劈成两半。
一抹鲜血溅在云丹琉的银甲上,宛如桃花。程宗扬与萧遥逸已经换乘速度最快的走舸赶来,这时看到她横刀立威,妩媚中流露出英武之气,程宗扬忍不住把手指放在嘴里,用力吹了声口哨。
云丹琉气得脸都白了,一手握着长刀,一手朝他用力比了个中指。
程宗扬双手捧腹,做出哈哈大笑的夸张表情,然后赶紧吩咐桨手,“慢点!慢点!”
眼看晋帝被人劫走,萧遥逸脸色由晴转阴,“云大小姐好水性,竟能在水中潜这么久!”
虽然大家在一条船上,但靠近后,这位大小姐翻脸给自己一刀的事也不是做不出来。程宗扬道:“人已经救了,咱们不如回去吧。”
“人已经救了?这会儿刚开始!”萧遥逸一边说一边拉起袖子,“姥姥的,我宁愿那个穿龙袍的废物死在老阉狗手里。这下麻烦可大了。”
程宗扬叫道:“死狐狸,你还要打?”
“不打也行。”萧遥逸像个被人抢走玩具的小孩子,委屈地赌气说道:“你让他们把人给我!”
程宗扬哑口无言。对晋国有野心的不只萧遥逸一个,那边云家也没闲着。自己一句话要他们把晋帝交出来——凭什么啊?
“哥,”萧遥逸挽着他的手臂,无比亲热地说道:“真要打起来你帮谁?”
“干!扣着我的脉门干嘛?我要说帮他们,你是不是立刻给我一刀?”
萧遥逸羞答答说:“哪儿有啊。我就是问问……”
“我谁也不帮,行了吧?我看云家的船还不错嘛。你这走舸未必能追得上他们。”
萧遥逸一脸嘻笑地轻松说道:“何必那么见外呢?”他长吸一口气,提声叫道:“秦兄!我们在这儿!太好了!不用着急,我们马上就到!”
易彪的轻舟停了下来,显然见到程宗扬在舟上,把他们当成自己人。
萧遥逸笑嘻嘻道:“程兄,你这块招牌真好使。”
程宗扬为之气结。这也怨不得易彪他们,谁能想到这小狐狸看着荒唐无行,其实满肚子都是坏水呢?
走舸接近芦苇荡,萧遥逸满面春风地下了船,拽着程宗扬的手腕过去,一见面就笑道:“易兄,我们又见面了。哎呀!云大小姐,刚才大小姐力斩妖人,让小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云丹琉脸色不善,“少啰嗦!这是怎么回事?谁出动的水师?”
程宗扬甩开萧遥逸,“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半个时辰前,咱们小侯爷亲自带领禁军攻进内宫,宫里的妖人已经被清除干净。小侯爷的意思呢,你们把陛下交出来,让他带走,往后就没有你们的事了。”
突然间又杀出一个对手,而且是手握禁军、水师大营两大强军,少陵侯世子的小侯爷,秦桧和吴三桂不禁面面相觑,易彪和云丹琉则勃然变色。
“程头儿!”易彪叫道。
“叛贼!”云丹琉一点都不含糊,踏前一步,手中的偃月刀发出一声龙吟。
程宗扬叫道:“我只是传话的!这事跟我没关系!”
程宗扬朝秦桧使了个眼色,秦桧七窍玲珑,立即明白过来,上前一步把云丹琉挡在身后,正色道:“小侯爷!江山社稷,唯有德者居之!如今晋祚未绝,陛下虽然失德,但临川王英明勇决,又为先帝所爱,亲贵无比……”
“秦兄歇歇吧。”萧遥逸客气地打断他,秦桧的口才他早就领教过,如果长篇大论辩争下来,只怕月出东山才能分出输赢——还不见得是自己赢。
萧遥逸明智地说道:“会之兄,算你赢了。”他摸了摸鼻子,无赖地说道:“但我不打算认输,你看怎么办?”
秦桧两指拈住胡须,深邃的目光望向天际,沉声道:“秦某夜观天象,天命所归,正在临川郡……”
“你省省吧!”萧遥逸叫道:“这一招我也会啊!天已经不早了,咱们就别废话了!那废物我要定了!划下道来吧!”
吴三桂腾地站出来,几乎顶着萧遥逸的鼻子厉声道:“吴某还怕你不成?”
萧遥逸意识到自己碰上硬茬了。程宗扬的两个手下以前看着还老实,这会儿拉出来都不是好鸟啊。他求救似的小声道:“程兄?”
程兄咳了一声,“会之啊,我看小侯爷说的也有理……”
秦桧义正辞严地说道:“主人此语大谬!小人虽然身份低微,亦不敢苟同!天命有常,只可顺迎,岂能逆取?”
秦桧劈头盖脸一通忠君报国的大道理,把程宗扬堵了回来。
这死汉奸说得跟真的一样,看来不用云家出面,这就够小狐狸喝一壶了。
程宗扬耸了耸肩,朝萧遥逸双手一摊,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萧遥逸有点不相信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程宗扬无辜地说:“小侯爷,大家都是体面人。不管什么事,都该讲道理对不对?”
萧遥逸连连点头,“那我就不讲道理一回吧。”
萧遥逸身形一晃,从秦桧和吴三桂两人中间穿过去。秦桧和吴三桂相顾失色,他们俩肩膀相隔距离不到半尺,就是侧着身也难挤进,可萧遥逸就那么穿了过去,连两人衣角都没碰到。
萧遥逸俯身朝晋帝衣襟抓去,旁边的云丹琉长刀呼啸而出。别人也许不知道萧遥逸的真功夫,但她被封的穴道还是萧遥逸亲手解开的,昨夜在宫中一战,更见识了他玄奥莫测的身法,一出手便用上十成劲力。
萧遥逸袖口滑出一截莹白的龙牙,“叮”地挡住刀锋。云丹琉玉齿咬紧,双手虎口剧痛。萧遥逸也脸色微变,胸口微微一震。
程宗扬想起来小狐狸还受了两处箭伤,真打起来未必能讨得好去。眼看云丹琉长刀再次攻出,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这会儿自己插手,那叫找死。很可能云丹琉给自己来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先把自己劈了再说。
萧遥逸呼了口气,“大小姐好功夫。”
他给云丹琉解穴时,对她的修为深浅早已了如指掌,却没想到云丹琉劲气透入刀体,与偃月刀蕴藏的力量合而为一,使她可以施展的力道提升了近一个级数,自己一时托大,险些吃了大亏。
“停!”程宗扬厉声道:“打个屁啊!那边怎么回事?”
远处隆隆的鼓声突然停止,无论是楼船、艨艟、斗舰,还是走舸的桨棹都同时击入水中,接着逆向一扳,疾驶的船身像被钉住一样停在水上。
※ ※ ※ ※ ※
第176章·大局
一叶扁舟离开楼船,舟上一个白袍男子负着双手,后面跟着两名亲随,泛水而来。他四五十岁年纪,鬓角华发初生,颔下一丛长须墨染一样乌黑,双目犹如紫石,神情不怒自威。舰队上林立的军士望着他孤舟驶过,都鸦雀无声。
“这是令尊?”程宗扬看看舟上的男子,又看看萧遥逸,嘴里啧啧两声。
萧遥逸嘟囔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长得像我娘不行啊?”
程宗扬同意地点点头,“你娘肯定是个出色的大美女。”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深居简出的少陵侯。看到那些士卒的眼神,他才明白萧遥逸哪里来的信心。那些士卒如同最忠诚的士兵望着自己的统帅,眼中充满崇慕和热情。仿佛只要他一个手势,就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他去死。原来萧侯在晋国军中的威望,才是小狐狸最大的本钱。
萧遥逸哼了一声,望着扁舟的眼睛露出一丝关切,显然萧侯亲自出面在他意料之外。
扁舟靠近画舫,舫上的仆从连忙放下舷梯。梯尾还未触到舟上,萧侯一脚踏出,仿佛踩到虚空中的台阶般悬空升起,接着从容踏在梯上。
舫上诸人被王茂弘一喝,与桓大司马一道主张废帝的大臣都面露尴尬,讪讪不敢作声。这时见到白袍男子上来,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连忙上前施礼,“萧侯爷!”
阁中诸人纷纷迎上去,只有王茂弘、谢太傅、侍中王文度坐着不动,连桓大司马和周仆射也起身向那男子揖了一礼。
少陵侯萧道凌踏入精阁,淡淡向众人还礼,然后拱手道:“谢太傅,丞相大人。”
“坐吧。”王茂弘揉了揉眼睛,慢吞吞道:“萧侯好雅兴,天高云淡,来湖上踏秋。”
“踏秋不敢。”萧侯道:“不过整日睡思昏沉,今日突然兴起,欲寻人对弈一局。”
谢太傅拿起一柄羽扇慢慢摇着,“不知萧侯欲与谁人对弈?”
“当然是执棋之人。”
萧侯旁若无人地走到精阁一角。这边一名门客正与王处仲对弈,盘上黑白混杂,门客一条大龙被黑棋围杀,局面岌岌可危。见萧侯过来,那门客连忙起身施礼,垂手退到一边,王处仲却抱着一名美妓,注视着棋盘,似乎不知道对面已经换人。
萧侯袍袖一拂,盘上百余枚棋子“呼喇”一声被一举清空,却留下星位黑白相对的四枚座子,宛如刚摆上一样整齐。本来黑白混杂的棋子被他一拂,在盘下分成两处,黑者纯黑,白者纯白,丝毫不乱。
王处仲头也不抬地说道:“萧侯既然持白,便请先行。”
“枯弈无趣,不若赌上些彩头。”
王处仲怀中白光一闪,那支莹白的龙牙锥从怀中跳出,“叮”地立在案上。
萧侯淡淡道:“这点彩头未免太寡,不若将你身边的粉头一并押上。”
王处仲慢慢抬起头,冷冷道:“江山输你又何妨?讨这粉头,却是休想。”
座中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职位最高的王丞相、谢太傅、桓大司马、徐司空、王侍中、周仆射都不作声,众人也都知趣地闭上嘴巴。
王茂弘长叹一声,“四哥,何当如此?”
王处仲赋闲多年,这时在座的依稀有人想起,王处仲是王茂弘的族兄,年纪还在王茂弘之上。王茂弘已经是六十许人,可王处仲的外貌却比他年轻二十岁不止。
王处仲举觞,扬首饮干,然后抄起龙牙锥,在唾壶上击节高歌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铜制的唾壶被龙牙锥击成碎片,苍凉而豪迈的歌声在湖上远远传开。王处仲一手握着龙牙锥,一手拥着美妓,长声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王处仲长歌不绝,意态豪放,怀中浓妆的美妓扬起脸,露出崇拜而爱慕的眼神。
身着白衣的萧侯盘膝坐下,淡淡道:“座中善弈者颇众。驸马此局败北,不知下场的是太傅,还是丞相大人?”
谢太傅从容道:“此局谢某只是旁观,萧侯尽可随意。”
“侍中大人呢?”
王文度背上露出汗水的痕迹,良久道:“我太原王氏诗书传家,不善弈道。萧侯与驸马孰胜孰负,文度观局而已。”
萧侯紫石般的目光停在王茂弘身上。
王茂弘似乎苍老了许多,满头白发萧然,低叹道:“四哥,何当如此?”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王处仲冷冷道:“大丈夫既不能流芳百世,亦复当遗臭万年!”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好!好!好!”
远处响起零零落落的掌声,鼓掌的却是桓大司马,“萧侯!此局不若我与驸马对弈!”
“桓兄好意,萧某心领了。”萧侯沉声道:“丞相大人?”
王茂弘不再言语,拿起切肉的炙刀割下衣袍一角,推到王处仲面前。
王处仲不动声色,向萧侯道:“请!”
萧侯用食、中二指拈起一枚白子,“砰”地拍在棋盘上,落在正中的天元位上。
萧遥逸脸色难看之极,骂道:“妈的!此王爷非彼王爷!原来是琅琊王家的四爷!”
程宗扬也大感意外,“是王处仲?真的是他?他有什么实力?”
“州府兵是他组建的!他手下的荆州兵,实力不弱于禁军!”萧遥逸沉着脸道:“我说那些人怎么都是荆州口音。王处仲领兵时就擅长水战。我早该想到,老阉狗敢在宫里对付大小姐,肯定是准备好要动手!只不过让我抢先了一步。”
萧遥逸紧盯着画舫。后面秦桧向易彪使了个眼色,悄悄把晋帝移到另一条船上。萧遥逸明知道他们在背后捣鬼,也无暇理会。
看着天元的白子,王处仲冷冷道:“不过一座空宫,难得萧侯如此热心。孰不知老子五千言,讲的不过治国以正,用兵以奇!”
王处仲屈指一弹,一枚黑子在空中划了个圆弧,点在白角三三位的禁手。
随着王处仲黑子落下,旁边一个紫脸汉子拿出号角,举起用力吹响。芦苇荡中随即驶出十余条长舟。
那些长舟高度只有斗舰的三分之一,用来划船的棹孔几乎紧贴着船沿,上面的船舱高度不过两尺,两端翘起犹如飞鸟,船体的宽度只能供两人并坐,船身通体用桐油浸成黑色,外面包着厚厚的水牛皮。这些长舟高度、宽度都不能与水师的战舰相比,长度却毫不逊色。细长的船身伸出无数黑沉沉的桨棹,就像一条在湖面划行的蜈松。
“好舟!”萧侯瞥了一眼,“此舟载士不过二百,却有桨棹一百六十支,操戈而战者不过二成,如此奇舟,亘古未见,不知何名?”
王处仲道:“迅疾如飞,漂水如凫。是名飞凫。”
萧侯拈子老老实实将星位的白角长出,看似笨拙地应了一手,“驸马误矣。兵事即国事,当用兵以正,破敌以奇。”
萧侯身后的亲随挥舞旗号,停在湖心的水师舰队重新响起鼓声,六艘艨艟、十二艘斗舰、三十余条走舸从两翼分别驶出,迎向飞凫。
水师摆出堂堂之阵,艨艟在前,斗舰在中,走舸在后,但在接敌时却生出变化。右翼一艘艨艟首先临敌,放出第一箭的却是紧随其侧的走舸。
那些小船不断加速,像鸥鸟一样驶过艨艟、斗舰。最前面一艘走舸上,一名士卒弯弓朝飞凫射去。飞凫船体狭窄,在起浮不定的水上更不易射中,但那士卒一箭射出正中船首彩绘的雀眼。水师士气大振,鼓声越发雄壮有力。
芦苇荡中驶出的飞凫只有十二条,每三条为一组,静默地在湖上行驶。距离最前面的走舸只有四五丈时,领先的飞凫突然转向,将船身横过来对着疾驶的走舸。
“嘣”的一声闷响,飞凫船舱的圆孔中飞出一支长弩。弩首状如巨斧,弩杆却极短,就像一柄大斧重重劈上走舸。被击中的走舸摇晃一下,船体裂开一道缝隙。
走舸的士卒都是从军五年以上,至少经历过一次战斗的老兵。见状立刻擂鼓加速,赶在沉船之前登上敌舟。舵手用力扳动尾舵,将直行的走舸也横过来,调整成易于士卒登舟的角度。
走舸与飞凫迅速接近,在船体相邻丈许时,两船已经平行。走舸的士卒拉出钩梯,准备钩住敌舰,登舟肉搏。
忽然飞凫邻近走舸一侧的桨棹放弃划水,桨手齐喝一声,一半用棹桨撑住靠近的走舸船身,另一半同时击出,拍打走舸的桨棹。这时才看出飞凫的桨棹呈现出黑沉沉的色泽,是因为在容易折断的部位都包着精炼的镔铁。
飞凫一侧桨棹就有八十支,走舸一侧只有十五支桨,两船相遇高下立判。几乎是第一轮攻击,走舸一侧的桨棹便尽数折断,船体更被飞凫伸出的桨棹推得倾斜。舸上的士卒纷纷攀紧船栏,稳住身体,这时飞凫船舱的矛穴、射孔中弩矢齐飞,在不到一丈的距离内朝舸上的士卒射去。
走舸上射出第一箭的弓手用脚蹬住船沿,两手张弓瞄向敌舟。但飞凫船体完全封闭,军士和桨手都躲在舱内,只有箭孔中疾射出的弩矢。走舸属于轻舟,船体重量不及飞凫三分之一,近距离的对射中不住有士卒中箭落水,更加剧了船体的偏移。脚下的船体被桨棹顶起,慢慢向一侧倒去,那名弓手拼命拉弓朝箭孔射去,接着船体倾覆过来。弓手在落水的刹那竭力一蹬,躲开船体的重压,忽然背后一阵剧痛,被一支弩箭射穿肩胛,无力地朝水底沉去。直到这时,他仍未看见任何一名敌人的面孔。
后面一艘斗舰直逼过来,利用自己方正坚实的船头,朝飞凫拦腰撞去。
飞凫一侧桨棹收起,灵巧地一转,避开斗舰的撞击,与斗舰并肩而行。斗舰虽然是二百人的大舰,桨数却远远不及飞凫。很快,斗舰内侧的桨棹同样被飞凫的铁桨击断。舰船失去一侧动力,再举桨划水只能在湖上打转,不得不停止划动。斗舰的戈手纷纷挺出长戈,试图钩住飞凫。但飞凫表面蒙着结实的水牛皮,急切间难以撕开。
两条走舸冲过来拦在飞凫前方,配合斗舰的攻击。飞凫一侧桨棹抬起,另一侧的桨棹奋力击水,转向闪避。趁飞凫航速略慢,斗舰的戈手用长戈刺进飞凫舱身的穴孔,更有十几名勇悍的士卒咬住短刀,跳上飞凫船身。
飞凫狭窄的矛穴中伸出数支长矛,朝无法防御的斗舰戈手攒刺。不多时,钩住穴孔的戈手便被刺杀殆尽,剩下的也扔下长戈朝后躲避。飞凫甩开只能打转的斗舰,迅速脱离,但船体也被十余名士卒攀上。
由于飞凫船舱完全封闭,攀到舱上的水师士卒只能用力砍开牛皮、舱篷,同时飞凫中的军士也无法出舱。至于矛穴射孔都开在船体一侧,更难以攻击船顶的敌人。
后面一艘飞凫加速驶来,与前船擦肩而过。已经绞紧弦的弩弓从飞凫射孔伸出,攀在舱上的士卒惨叫着被背后袭来的劲弩刺穿身体,一一坠入水中,鲜血顿时染红了清澈的湖面。
萧侯的白角被黑棋侵入,双方杀得难解难分。黑棋着法诡异而凶狠,由三三位禁手打入,在白角辗转腾挪,大有掏空白角之势,将以奇用兵的诡诈之道发挥得淋漓尽致。
居于劣势的走舸不再强攻飞凫,转而寻找敌舰的空隙,利用速度打乱那些飞凫的阵形。另两艘斗舰同时逼来,左右夹住最前面一条飞凫。
王处仲冷笑道:“萧侯故伎重施,不怕重蹈覆辙吗?”
萧侯淡淡道:“只怕驸马技穷。”
说着萧侯白子一个小尖,顶在黑棋隙处。
藏在芦苇荡中的飞凫都是王处仲的精锐私军。晋国水道纵横,水军才是决胜最重要的砝码。这支飞凫军是王处仲一手打造,针对晋国水师的舰船训练多年。斗舰一接近立刻矢石齐飞,攻击舰上的士卒,同时桨棹齐举,利用特制的铁桨全力打击对方的桨棹。
内湖水军争战,风力对船只的影响有限,而船帆更易被敌军火箭攻击,因此大多数舰船都没有张帆,全靠桨棹操控行驶。一旦桨棹折断就等于丧失战斗力。飞凫的桨手与军士的比例是四比一,这样畸形的比例却将桨棹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两艘斗舰的桨手奋力操桨,从两面夹攻飞凫。飞凫放开一侧的对手,全力攻击另一侧的斗舰。那艘斗舰小心地保持距离,避免桨棹被飞凫铁桨击断,但拉开距离的同时,舰上戈手全无用武之地。飞凫舱体封闭,外覆牛皮,只用狭小的矛穴射孔向外攻击,斗舰上的弓手对飞凫的伤害微乎其微。
在湖上追逐里许之后,两艘斗舰渐渐慢了下来。毕竟斗舰只有六十名桨手,而飞凫的桨手足有一百六十人之多。飞凫收回一半桨棹,减慢速度,让桨手保持体力,同时利用船上的弓弩射杀斗舰上暴露的士卒。
右侧的斗舰猛地一顿,桨手反向击水,由前驶转为逆行。飞凫在惯性下向前冲出半个船身。就在这时,飞凫上的军士们看到令人恐惧的一幕。斗舰背后,一条船首尖挑的艨艟以极快的速度破浪而来,犀角般的船首正对着飞凫的舰体。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飞凫在湖上确实占尽优势,一对一,甚至一对二,水师的斗舰、走舸都只有挨打的份,换成结构相差不大的艨艟也强不了多少。但水师也不是傻瓜,他们立刻改变战术,利用一条斗舰做掩护遮挡飞凫的视线,在飞凫进入位置后突然减速,露出后面直冲过来的艨艟。
封闭在飞凫舱内的桨手听到指挥官惶急的大吼:“右列停桨!左列全速!舵手右转!”
上层的攻击舱内,几名什长嘶叫着:“举矛!举矛!”
棹孔透入的阳光被一片阴影迅速遮住,一名奋力操桨的棹手抬起头,惊恐地看着一支犀牛角般的铁角从棹孔上方飞过,接着飞凫坚固的船体发出一声碎裂的震响,被桐油浸过的舱板猛然凹陷过来,湖水带着折断的长矛涌进船舱,紧挨着他的一名同伴来不及呼叫,就被包着铁皮的船首碾碎。
艨艟船速极快,飞凫竭力调整航向,但狭长的船体来不及转弯就被艨艟巨犀般的冲角狠狠撞上。再结实的船只被艨艟的冲角撞上也免不了破损,何况飞凫为了机动性能,收拢了船体的宽度。
木屑纷飞间,整条飞凫被撞成两段,装着斧矢的巨弩、混乱的桨手、军士从断口飞出,又被艨艟坚固的舰身碾进水底。
艨艟驰过飞凫断裂的船体,扬长而去。船尾的巨弩转动着,瞄向后方一条飞凫。伴随着隆隆的战鼓声,一名军士调整好方位,迅速做了个手势。后面那个膀大腰圆的军士挥起重锤,砸下牵弦的木楔。
比长矛还要夸张的弩矢呼啸而出,从飞凫舱顶射入,射杀了一名军士和两名桨手之后,在吃水线以下的船体透出尺许。
飞凫没有作声,沉默地从同伴断裂的船体间穿过,狼一样尾随横冲直撞的艨艟。
艨艟船尾的巨弩不断发射,飞凫两侧一百六十支桨棹像蜈蚣一样划着水在湖上疾驶,迅速拉近距离,使艨艟架在船尾高处的巨弩失去射击角度。
在接近艨艟的一刹那,飞凫的矛穴刺出数支锋利的铁铲,像狼牙一样咬在艨艟舰体上。飞凫船体极矮,艨艟居高临下,本来易于攻击,但两船接近之后,艨艟的攻击孔比飞凫的船体高出数尺,只能向下攻击飞凫坚固的船篷,而飞凫的攻击孔几乎和艨艟的棹孔平行。
飞凫伸出的铁铲撕开艨艟舰体的生牛皮,然后朝裸露的木料泼上火油。飞凫十余个箭孔同时闪起火光,接着火箭流星般飞出,艨艟舰体立刻燃起一排火焰。
飞凫不再理会着火的艨艟,减速、摆舵、转向,一气呵成,同时将旁边一艘走舸撞得倾斜过去。
程宗扬与萧遥逸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惊愕。
忽然旁边响起一声怒喝:“艨艟上的指挥官是谁?如此无能之徒,立刻斩了他的脑袋!”
吴三桂是骑战的行家,对水战是彻底外行,这话只能听着。秦桧道:“艨艟亦属尽力,奈何敌舰来去如风,防不胜防。”
云丹琉道:“艨艟船坚弩强,正该与敌舟正面交锋。破敌一舟,便即远扬,以往并无不妥。但此时敌舰船速是它两倍以上,仍墨守成规,将船尾让给敌人。指挥者全无应变之道,死有余辜!”
程宗扬心道:有种你去打啊。瞧瞧云丹琉的刀,没敢说出来,但脸上表情却被云丹琉看得一清二楚,那丫头美目顿时寒光大盛。
程宗扬打了个寒噤,厉声道:“小侯爷!看着我方将士浴血奋战,程某恨不能手刃敌寇!在此旁观,于心何忍?不若我等立刻回船,居中调度!”
“不错!”萧遥逸一把拽住程宗扬,“且看我们兄弟并肩破敌!”
如果云丹琉眼中的怒火变成实质,自己早已血溅七尺。程宗扬顾不上和易彪道别,和萧遥逸跳到来时的走舸上。
这位大小姐脾气太火爆了,动不动拎着大刀砍人。程宗扬心里嘀咕:那丫头脾气是坏了点,但身高腿长,肩宽腰细,胸脯够高,屁股够圆,扭起来还是很过瘾的……
“喂!小狐狸,你干嘛?”
程宗扬擦了把口水,突然发现走舸并没有返回舰队,而是正对着疾战的飞凫冲过去了。
“居中指挥不是白瞎了咱们兄弟的手段吗?要打就在最前面,亲临矢石,一决生死才过瘾!”
“你疯了吧!要打咱们也换条船吧?这走舸不够它撞一下的!我看飞云、盖天那两条还凑合,咱们随便选一条好不好?”
“我觉得这走舸挺好,又快又稳。”萧遥逸一脸认真地说道:“楼船看起来威风,其实一点都不好玩。你想啊,好几千人待在一个大船壳子里面,又是马粪又是人尿的,单是汗臭就能熏死你……”
远处的艨艟已经火光冲天,数十条战舰同时展开搏杀。敌军的飞凫又被击沉一艘,但水师已经有一条艨艟、两条斗舰燃起烈火,在湖面熊熊燃烧。另外还有五条走舸倾覆,更有两条斗舰被飞凫击断桨棹,失去行动能力。
看着飞驶如风的飞凫,程宗扬一颗心仿佛直线掉到胃里,石头一样沉甸甸又冷又硬。天地良心,我对战争一向只有旁观的热情……
棋盘上角落的争夺已经蔓延到全局,王处仲掏空半个白角,然后从白角沿低位跳出,在盘上四处挑起烽火,搜刮实地。萧侯不忙不乱,白棋一边应对黑棋的攻势,一边与天元的白子遥相呼应,构建起强大的外势。
湖上鏖战方殷,双方舰只在湖上往来搏杀。
飞凫收拢阵形,形成一个紧凑的三角形,撕开水师两翼舰队的包围。水师则以艨艟冲乱飞凫的阵形,利用数量的优势,以两条甚至三条斗舰围攻一条飞凫。走舸则以主舰为中心,往来穿梭分割敌阵,攻击敌舰,或者救援己方落水的士卒。
一条飞凫被走舸围住,舸上的士卒蚁附在飞凫上,用铁凿挖开船体。在其余飞凫赶来救援之前,飞凫船体已经进水,缓缓沉入湖中。后面两条飞凫甩开斗舰的纠缠,从两侧将来不及撤出的走舸围住。狭长的船体矢石如雨,三条走舸只支撑了半盏茶时间就尽数沉没。
接着两条艨艟并肩冲来,将一条飞凫撞成三截,另一条飞凫则抓住机会侧过船身,在两艨艟之间狭窄的缝隙间穿过,同时将一条艨艟船体破开一道丈许长的裂缝。
“十二条飞凫,与六条艨艟、十二条斗舰和三十六条走舸不分胜负。”萧遥逸道:“王处仲好手段……”
程宗扬数了数,这次水师一共出动了飞云、盖海两艘楼船,艨艟十八艘,斗舰三十六艘,走舸数量更是超过一百条,大小舰船一百六十余条,包括桨手和士卒在内,出动的军力将近一万三千人。这样的实力足以纵横五湖,但面对十二条飞凫,在击溃半数敌舰之后,自己也付出了四条艨艟、七条斗舰和二十余条走舸的代价,折兵损将近两成。
“看起来王处仲要退了。”
“十二条飞凫,不过两千四百人。”萧遥逸摇头道:“王处仲敢觊觎帝位,实力绝不只这么一点。五千人,这个数目还差不多。如果我没猜错,芦苇荡里至少还有十二条飞凫等着我们的中军。”
“说的是!”程宗扬精神一振,“你既然已经看出来了,咱们也该等等吧?至少让后面的兄弟上来啊。”
“不用急,”萧遥逸安慰道:“咱们一旦被围,他们肯定拼了命地往上冲,你拦都拦不住。”
程宗扬抓住他的肩膀,叫道:“死狐狸,你仔细看看!他们还有六条船,一千多人!你这一条四面漏风的破船,上去送死吗?”
“安啦!顶多是船翻了,被他们围着打,程兄放心,我水性好得很。从这儿游到湖岸,我都不带喘气的。”
程宗扬捂住胸口,难受地说:“我有点晕船……先让我下去好不好?”
萧遥逸恍然大悟一样说道:“程兄,我突然发现你很胆小啊!”
“何止胆小!实话告诉你!我这会儿肝儿都在颤!你是亡命徒,我可是有家有业的正经商人!”
萧遥逸笑嘻嘻看着程宗扬发飙,然后道:“岳帅当年跟你差不多,不过一上阵就好了。那副墨镜呢?把墨镜戴上你就不怕了。”
程宗扬一拍额头,“我怎么把这事忘了?等我一会儿!我回家拿了墨镜马上就来!”
“没有墨镜也行啊。”萧遥逸搂住他的肩膀,“程兄不是想要光明观堂那个小粉头吗?打完这场,咱们就去把她绑来,让你好生快活快活。”
“你拉倒吧!”想起小香瓜,程宗扬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奶奶的,不管谁输谁赢,自己可千万不能死啊。
※ ※ ※ ※ ※
第177章·棋争
白棋凭借强大的外势,将一块黑棋眼位破尽,逼得黑棋弃地逃生,形成围杀黑棋大龙的局面。
萧侯淡淡道:“治孤不易。驸马小心。”
王处仲拿着一枚黑子沉吟良久,然后道:“卿卿,且歌一曲。”
王处仲怀中的美妓抬起脸,嫣然一笑。晋国世家出游,身边多有伎乐随行,王处仲拥美而坐,众人都不以为意。这时看清美妓的面容,不禁一片哗然。
谢万石像见鬼了一样惨叫一声,王文度比他好些,指着美妓厉喝道:“你!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那美妓眉枝修长,虽然施着厚厚的脂粉,仍能看出她曾经的端庄和高贵。有人认出她的面孔,在旁边窃窃私语,“这不是庾氏吗?”
庾氏是晋帝皇后,一年前暴病身亡,已经安葬多时,只是这一年来晋帝不怎么理事,一直没有上谥号。没想到会在画舫上以王处仲家妓的身份重新出现。
“无耻之徒!”一名大臣拿起手板朝王处仲打去。
旁边一只湿淋淋的手掌伸来,抓住他的手腕。古冥隐青衣滴着水,眼神像针一样又尖又细,被他阴冷的眼锋一扫,那大臣满腔的愤怒顿时化为乌有。
“王处仲!”王文度怒喝道:“你这等禽兽之行!哪里还有半点礼法!”
王处仲冷冷道:“礼法岂为吾辈所设。”
谢太傅摇着扇子,徐徐道:“世上相似之人甚多,侍中大人定是认错了。”
王文度醒悟过来。如果认定眼前的美妓就是皇后庾氏,必然大起风波,为晋国颜面着想,就算王处仲公然说出来,他们也只能抵死不承认。
王茂弘在旁低叹不语。谢太傅道:“古公公在宫里多年,曾经服侍过襄城公主,这位歌妓是否与公主颇为相似?”
古冥隐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垂手说道:“这歌妓不仅面容与公主如出一手,而且胸前更有红痣一处,与公主一般无二。驸马自公主过世后,便忧思成疾,直到遇见这位歌妓,才知公主已经转世,自此爱如珍宝。”
“原来如此。”桓大司马道:“襄城公主过世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吧?王驸马如此痴诚真是难得!难得!”
谢万石念了声佛,回过脸色,“细看来,这位歌妓与襄城公主确实挺像。王驸马与公主结缡两生,也是有缘。”
桓大司马只是顺水推舟,这位谢才子却认真起来,惹得众人想笑又不敢笑。
庾道怜对众人的议论浑不在意,旁若无人地轻声唱道:“天命有晋,穆穆明明。我其夙夜,祗事上灵……”
众人面面相觑,都露出几分尴尬,连一直沉静疏淡的谢太傅也禁不住啼笑皆非。王处仲真够绝的,这是晋室祭祀天地的大礼之乐,是所有乐曲中最为庄重的一首,他却当成散曲来听,唱曲的歌妓还曾是皇后。
“啪!”
王处仲被围的大龙向天元的白子逼去,下出决定命运的胜负手。
号角声中,残存的六艘飞凫聚在一处,形成一个圆阵,缓缓向后退去。飞凫的损失虽然高达半数,但攻来的水师舰队也伤亡惨重,如果双方实力相当,飞凫早已大获全胜。
水师主力舰队逐渐逼近,冲在最前面的却是一条不起眼的走舸。
程宗扬双手合什,先拜菩萨,然后掌心向内,左手按住右手,把额头放在掌上,稽首拜了神仙,接着在胸前划个十字,一连串的举动搞得萧遥逸莫名其妙。
“圣人兄,干嘛呢?”
“刀枪不入!刀枪不入!”程宗扬捶着胸膛大喝两声,然后抄起双刀,虚劈几记。
折腾一夜,丹田的真气早消耗得七七八八,虽然越靠近战场,死亡的气息就越浓郁,但自己不花上几个时辰打坐用功,吸收的死气一点都用不上。如果把玄武湖换成鬼王峒就好了,一边打一边补,非让小狐狸把眼睛瞪出来不可。
萧遥逸摸着下巴道:“圣人兄,你不会就想这么冲过去,把人家的船给砸了吧?”
程宗扬扭过头,“什么意思?”
萧遥逸比了个手势,“凿!王处仲的船再拽也不能不沉,对吧?咱们从水下游过去,每条船给它开几个孔,总比上船拼命好吧?”
“别逗了。这么简单的主意,水师那些老丘八会想不到?”
“想得到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这些鸟船划得太快,放水鬼也追不上。而且……”
“而且你还受了伤,如果沾水只会死得更快。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我辛辛苦苦过去凿船,小侯爷在后面给我望风。是不是?”
萧遥逸抚掌道:“知我者,程兄也!”
“去死吧!那船划得跟飞一样,上下都包着牛皮,游过去凿船——你以为我是潜泳高手啊?”
“既然程兄没胆,那就算了。”萧遥逸只好作罢,他拿起一根长矛,试了试份量,然后一个箭步跨到船头,扬手一掷。
长矛呼啸而出,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闪而过,蛟龙般划过十余丈的距离,准确地从飞凫射孔飞入,先击杀了一名操弩的军士,然后带着他的鲜血从船舱另一侧飞出,在船板上撕开一个尺许宽的裂孔。阳光猛然透入,映出舱内惊惶躲避的人影。
后面响起一片喝彩声,萧遥逸转身举起手臂,高呼道:“破敌杀贼!正在今朝!”
水师士气大振,鼓声震天响起。身后密密麻麻的舰船,让程宗扬多少有了点信心。就算真和萧遥逸猜的一样,芦苇荡里还有王处仲十几条飞凫,水师军力也在它两倍以上。尤其是那两条楼船,所有的飞凫全加起来,吨位也差了一大截。
古冥隐盯着萧侯,细声道:“贤父子果然是人中之龙。小的原以为令郎只是个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却是看走了眼。”
萧侯道:“小儿性子顽劣,难得驸马青眼有加,专程请人教训。只是湖上蟊贼之流,未免与驸马身份不符。”
王处仲盯着棋盘道:“不用谦让了。令郎作派让我也看走了眼。那次只是投石问路,却不料引出吞舟之鱼。萧侯深谋远虑,想必已经想好如何处置我们这些世家了。”
萧侯淡淡道:“驸马盘面不济,要在局外一逞口舌之利吗?”
这会儿连谢万石也看出来,这局棋关系的不仅是萧、王两家的生死,在座的世家贵族,乃至晋国的命运都在局中。失败的一方不仅身败名裂,还将搭上整个家族,甚至国运殉葬。
有聪明的已经在盘算自己该依附哪边。在座官职最高的几位大臣里,丞相王茂弘是王处仲同族,但刚才已经割袍断义;谢太傅从容自若,莫测深浅;侍中王文度看来对这场剧斗并不知情,在一旁空着急;周仆射心怀忠义,却无从下手;桓大司马摆明与萧侯联手。但王处仲也不是孤家寡人,旁边司空徐度虽然一直没开口,但这时候还不开口,正表明他和王处仲关系匪浅……
诸人各怀鬼胎,一边看着棋局,一边偷偷瞄着远处的战局。
飞凫退到芦苇荡边缘,接着号角声起,几条通体乌黑的战船缓缓划出。
无论是飞凫还是新出现的战船都吃水极低,因此能藏在芦苇丛中不被发现。
新出现的战船船体比飞凫宽了一倍,宛如一片宽大的树叶,不多不少也是十二条。古怪的是船身看不到任何棹孔帆影,却以极快的速度浮浪而来。昂起的船首没有绘制鸟雀,而是一头巨大的白虎。
萧遥逸愕然道:“那是什么东西?”
“轮桨啊。”程宗扬吸着凉气道:“这是跟宋国水军学的吧?”
飞虎船身两侧装着四支轮形桨,每支有八片桨叶,转动时在船侧掀起巨大的浪花。这种轮桨舍弃了船身的棹孔,使船体密封性更好,减少了桨手数量的同时位置更加集中,而省出来的空间更容易装载巨型武器——比如投石机。
程宗扬和萧遥逸扬起头,看着一团巨大的火球从船上飞腾而起,划过一道令人恐惧的弧线,远远击中近百丈外一艘斗舰。迸裂的火团在斗舰顶棚上四散飞溅,旁边士卒衣甲沾上火焰,挣扎着跳入水中。
可能是目标太微小,飞虎第一轮攻击放过了两人所在的走舸。但两人没有半点轻松,他们已经看到船上转动的巨弩——上面架的弩矢形如船锚,每一支都有几百斤重,被它击中,大伙就可以下水喂鱼了。
“程兄!”萧遥逸叫着张开手臂。
“我干!咱们抱一下能干掉巨弩?”
“嗡”的一声怪响,三股状的巨弩朝走舸疾飞过来。
“跳上来!”
程宗扬跳起来狠狠往下一坠,萧遥逸接住他,双足一蹬,借着程宗扬的冲势将走舸蹬得一歪,倾斜的船体以毫厘之差与巨弩擦肩而过。
萧遥逸抛开程宗扬,一把抢住长矛,抖手掷出,将对面正在扳弦的弩手钉在甲板上。
萧遥逸甩掉束发的金冠,扯下衣甲,裸露着上身两处箭伤,将龙牙锥横咬在口中跃入湖水,野马般朝飞虎舰奔去。
走舸也加快速度,紧跟着萧遥逸迎向敌舰。飞虎是敞开式甲板,舰上除了重型武器,就是执盾持矛的军士。
程宗扬腾身而起,拼了老命跃过丈许距离,人在半空就挥出双刀,劈开两支袭来的长矛,旋风般闯入敌群。
萧遥逸光着上身,皮肤像公子哥儿一样白皙,但肌肉一点都不含糊,胸腹、手臂的肌肉轮廓像刀刻一样分明。他身上两处箭创还在溢血,便挺身跃到弩机上,一脚踏着弩肩,一脚蹬住弩背,嘴里咬着龙牙锥,两手各挽住一杆抢来的长戈,曲臂划了一个圆弧,在身体周围清出丈许方圆一片空场。
走舸上的军士不断登上敌舰,但有半数都在半空就被敌军的长戟利戈刺落水中。程宗扬发出一声虎啸,大有几分武二郎的凶悍,双刀轮番攻守,在密集的戈矛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虽然自己人大都在自己身后,但程宗扬很清楚,只有死狐狸所在的位置才是最安全的。
一名黑甲军士拦住程宗扬的去路,他没有使用水战惯用的长兵器,而是贴肘握着一对铁戟,与程宗扬的双刀正好相克。他双手铁戟翻飞,戟锋刺划、戟钩割削,戟枝钩扯,挡住程宗扬的刀势。
程宗扬还是第一次撞见使戟的对手。真要拉出来打,那家伙未必能砍得过自己,但戟钩本身的钩扯功能正克制自己的双刀,自己一刀劈出,被他戟身挡住,接着戟枝钩住刀身,侧肘一绞,钢刀险些脱手飞出。
程宗扬后撤半步,双刀磕开两杆长矛,接着一招龙蟠虎踞,左刀守住身前要害,右刀瞬时挥出三刀。
这一招是武二郎最早教他的破敌猛招,但这次是程宗扬头一回施展,原因很简单,以前他修为不到,左刀凝如虎踞还好说,右刀的龙蟠怎么也使不出来。这招的三刀其实只是一刀,右手钢刀由左下方撩起,刀锋直指对手小腿、膝盖,提到与肩平齐的位置,掉转刀锋由右上方朝左下斜劈,袭击对方的腰腹,这一刀在自己腰下的位置停住,接着再次掉转刀锋,由对手腰肋斜劈至颈。一招来回三个转折,要求一口气劈出,中间没有任何停顿。
自己刚开始觉得挺简单,使起来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出刀时真气要完全聚在刀锋顶端寸许的位置,作为破敌的虎牙。但转折时总不免要拧腕回刃,程宗扬习惯划个小小的圆弧,调整真气的运转,可这点小动作落在武二眼里,立刻就是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程宗扬怎么也不明白,那厮怎么就能把三刀毫无转折地作为一刀施展出来,不但没有停顿,速度反而越往后越快。此时这一招使出,自己才感受到,真正用力的位置并不是攻击的右刀,而是左手防守的虎踞。身体的重心全部放在这里,右刀就像摇摆的龙尾,进入入微境界的真气毫不费力地顺势而出,与呼啸的刀锋融为一体,起刀、落刀、起刀……
对面的军士黑甲迸碎开来,胸前绽出一朵艳丽的血花。那军士颓然跪地,他的锁骨被刀锋斩断,由胸至颊绽开一道长长伤口,却不屈地昂着头,脸上带着一丝奇怪的笑意。
“好刀法……”那军士说着,手里的铁戟砰然坠下。
程宗扬额角微微一痛,感受到一条生命的消逝。
“呼”的一声锐响,一支长戈斜刺过来,将一名军士连人带盾刺翻在地。
萧遥逸掷出长戈,回手拽下齿间的龙牙锥翻腕刺出,目标却是旁边盛放火油的木桶。
桶边的军士都是富有经验的老兵,应变极快,立刻蹬开投机石后面的火盆,免得被他利用,酿成焚舟的惨祸。但萧遥逸动作更快,那军士蹬出的同时,他侧身展臂一捞,硬生生把飞出的火盆又抢回来,连火带盆一下扣到流淌的火油上,然后一脚踢穿甲板,让燃烧的火油流入舱中。
敌舰上军士的攻击越发猛烈,随两人一同登舰的走舸士卒已经大半战死。
水师舰队的中军终于赶到,斗舰和艨艟抛弃以往的水战规则,排成密集的阵形朝敌舰冲锋,以最大限度抵消敌舰速度的优势,利用数量在混战中取胜。
战火蔓延到芦苇荡中,成片的芦苇在烈火中熊熊燃烧,芦花漫天飞舞,给血染的玄武湖蒙上一层迷离的色彩。
湖上不断传来舰只相撞时发出的巨大响声,一艘艘满载士卒的艨艟、斗舰、走舸、飞凫、飞虎……或是在攻击中起火燃烧,或者在碰撞中破碎沉没。鼓声和号角声交替响起,与战士的呼喝、搏杀、惨叫声交织在一起。数以千计的战殁者染红了湖水,扭曲的肢体抱着折断的兵刃,在烈火焚烧的湖面载沉载浮。
“荆州多劲卒,”萧侯淡淡道:“予今知之也。”
黑棋的大龙在天元附近挑起恶斗,在付出一个黑角的代价后,成功与一片眼位还未成形的孤棋相连。
萧侯白棋落下,提走黑棋刚落的一子,同时将黑棋大龙系在游丝上的命脉彻底扼断。只要白棋补上此空,黑棋的大龙再无活路。
※ ※ ※ ※ ※
第178章·破敌
“啪!”
王处仲手中的黑子点在白棋一处三十余目的大空中。
这是白棋最大一片活棋,黑棋虽然打入,但仅是孤子,白棋只要放手应对就可轻易活棋。但如果脱先,劫杀黑棋大龙,算下来白棋还亏了数目。
萧侯冷哼一声,“困兽之斗耳。”
白棋放弃劫杀大龙,转而应战。
旁观众人都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王处仲的黑棋如此顽强,竟能在困境中造出生死劫。
王处仲面无表情地提走大龙咽喉处的白子,丢在一旁。接着湖上传来一声暴喝,隔着数里的距离仍然震得精阁隐隐作响。
程宗扬和萧遥逸并肩躺在一艘斗舰的甲板上,程宗扬多少还穿了件衣服,萧遥逸裤子被火燎到,几乎成了光屁股。两人纵火烧了一条飞虎,又被一条袭来的飞凫缠住,险些被困在船上给沉船陪葬。幸好一条走舸冲进火海,接上两人,谁知走舸还未驶离险境,就被投石机的石丸击中,破出个丈许的大洞。两人拼命游出火海,才被赶来的斗舰救起。
舰上的指挥官大声下令,命令弓手集中射击侧方一艘飞虎,然后快步走来,脚跟一并,抬手向萧遥逸敬了个军礼。
这动作一出,程宗扬立刻明白这位斗舰的指挥官也是出身星月湖,透过萧家的关系进入石头城水师大营。不过指挥官接下来一句话险些让程宗扬把眼珠子瞪出来。
“萧少校!石头城水师大营斗舰第十一舰准备完毕!请下令!”
萧遥逸盘着腿坐了起来,吐出齿间的龙牙锥,在胳膊上擦了擦,“右转!打中间那条涂红虎的!”
“是!”指挥官领命退下,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程宗扬瞪着萧遥逸,“少校?”
“这是我在星月湖大营的军衔,”萧遥逸一脸得意地说道:“怎么样?够拉风吧!”
“谁是上校?”
“当然是孟大哥了。”
“中校呢?”
“艺哥他们都是中校。岳帅说我年纪小,专门给我一个少校当。”
这岳帅太坏了。程宗扬心里嘀咕着,说道:“你们岳帅是什么衔?少将?上将?”
“特级上将。”萧遥逸指了指肩膀,“上面有五颗星的!”
程宗扬叹为观止,只能说这位岳鹏举玩得还真过瘾。问题是,这些都让他玩过了,自己还玩什么呢?
斗舰以无畏的姿态驶入敌舰阵形,打到这份上,谁都知道水师这些战船一对一拼不过飞凫,更不用提武装到牙齿的飞虎。但斗舰的指挥官毫不犹豫,少校的命令即使是让自己送死,他也义无反顾。
就在斗舰从两条飞凫之间穿入的同时,背后传来一声暴喝。一艘在后面逡巡多时的飞虎舰突然加速,轮桨运转如飞,激起大片大片的水花。船上一个佝偻的身影突然挺直腰背,铁塔般的身躯在阳光下带来阵阵寒意。
他跨在舰船绘着虎头的船首,展臂从火盆中拿起一柄两丈长的巨斧,只一斧就将冲来的艨艟迎头劈开。
艨艟包铁的犀角迸碎开来,烧红的斧轮一直劈到船头的甲板上,然后左右一摆。坚固的柚木船体发出刺耳的破碎声,绽开一道一人高的裂口,湖水立刻汹涌而入。
一支轮桨停止转动,飞虎轻捷地转了个弯,与紧邻而来的斗舰并肩行驶。那汉子以非人的力量挥舞起燃烧的巨斧,在斗舰船身留下一个巨大的裂口。船舱底部几名桨手被火斧带到,惨叫着堕入水中,裂口处的木板青烟缭绕,随时都可能燃烧。
“墨狼!”
程宗扬与萧遥逸同时认出那个身影。这是王处仲暗藏的杀手,但两人都不相信,只靠一人之力能在万人规模的水战中起多少作用。
但很快,两人就笑不出来了。那艘飞虎一路斩船破舟,径直朝飞云舰驶去。
飞云舰此时威力尽显,船体周围六根高大如桅的拍杆轮流拍击,先后击沉了两条飞凫,更将一艘飞虎甲板拍碎半边,飞虎船侧的轮桨飞上半空,失去动力的船体在湖上打着转,不住甩下血肉模糊的军士。
在绞索牵引下,长达四丈的拍杆像巨人手臂一样高高举起,直刺云霄,然后呼啸而下。拍杆顶端重逾千斤的巨石虽然没有击中墨狼所在的飞虎,但掀起的浪花足有丈许高。
飞虎在巨大如城的楼船前面像树叶一样起伏,船上的军士站立不稳,不少人失足落入水中。立在船头的墨狼显示出惊人的水性,两脚像钉子一样踩稳甲板,然后拖起巨斧,将刚从水中牵出的拍杆劈成两段。
楼船上方的城门打开,一队骑兵从城内驰出,居高临下,举矛朝墨狼掷去。
墨狼腾身跃起,立足的甲板立刻多了几支摇晃的长矛。他身在半空,又是一声暴喝,巨斧转动如飞,硬生生在楼船尺许厚的船体破出一个大洞,然后耸身跃入。
程宗扬与萧遥逸对视一眼,心里闪过同一个念头:飞云舰保不住了。
作为水师出动的两艘楼船级大舰之一,飞云舰一旦被击沉,给士气带来的打击无可估量。
“不用理会!”萧遥逸大喝道:“全力攻击敌军主舰!”
黑棋拨去大龙咽喉处的白子,展开劫争。
白子随即扑入黑子孤棋的眼位,王处仲如果不应,即便黑棋大龙脱困,孤棋眼位被破,仍然是死路一条。
斗舰击水前行,在距离中间的飞虎还有十余丈时,所有桨棹同时收起,舰身仿佛在水面滑行一样,飞速接近敌舰。
飞虎主舰矢石齐出,雨点般击在斗舰上。斗舰前排的盾手奋力举起重盾挡住箭雨,但投石机的重石和巨弩的锚形大矢却不是人力所能阻挡。
一块百余斤的巨石落在舰上,撞开三名盾手。石上包裹的燃烧物一路翻滚,在甲板上留下一道火焰。
“破敌!”最前方的斗舰指挥官拔剑喝道。
“破敌!”舰上的士卒齐声高呼。
船尾的鼓手越发用力,充满杀伐意味的鼓声震天敲响,让程宗扬也感到体内血脉微微震颤,埋藏在心底的杀戮欲望被催发出来,浑身热血沸腾。
“破敌!”萧遥逸举起龙牙锥,冒着疾射的弩矢,当先闯上敌舰。
莹白的龙牙锥在阳光下幻化出一片耀目的光芒,锐利的长矛、寒光凛冽的重戟、盘旋钩扯的长戈,尽数在光芒中破碎、折断,四散飞开。
这条飞虎果然是王处仲的王牌,程宗扬一上舰就感觉不妙。同样是刀盾戈戟矛弓弩,给自己带来的压力却完全不是一个级数。他感觉如果把这些军士扔在南荒,完全可以与鬼王峒的鬼武士硬撼。
这种实力再加上严密的组织配合,发挥出的威力任谁也不敢小觑。萧遥逸仗着龙牙锥的锋锐在船上长驱直入,但很快,他的招术也露出几分吃力。毕竟这小狐狸折腾了一夜,带着伤上来硬拼,又撞上一群硬手,即使换作谢艺也不会轻松多少。
就在斗舰与飞虎陷入苦斗的同时,背后的飞云舰发出一声可怕的断裂声,支撑船体的龙骨被人击断。三层高的楼船虽然没有解体,但已经开始缓缓下沉。
前面的战斗中有大量船只被飞凫摧毁,水师舰只不得不分出一半去援救落水的同伴。如果飞云舰沉没,需要救援的数量已经超过幸存舰船的承载能力。但即使铁石心肠的萧遥逸,也不可能命令舰船不去救援落水的士卒。
湖上的鏖战已经延续一个时辰,棋至中盘,双方都有半数战舰退出战斗。王处仲一方有九条飞凫和四条飞虎被击沉,水师大营则失去一艘楼船级的飞云舰、十一艘艨艟、十九艘斗舰和近一半的走舸。
在舰船损失方面水师大营要高出一倍以上,但伤亡数量却相差无几。一半原因是水师有几艘战舰桨棹尽断,失去攻击力而不得不退出战斗,更重要的原因则是水师大多数的落水者都被友舰救援,而敌舰却对溺水的同伴视而不见。这样的结果使水师所剩的舰船大都超载,敌舰却仍然来去如风。
虽然程宗扬很不愿意这样想,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胜负的天平正逐渐倾斜,而且是朝不利于自己的一方倾斜。
战场数里之外,云苍峰正坐在一条快舟的前舱内,手指慢慢摸索着腰间的佩玉。
林清浦脸色苍白地从后舱出来,向云苍峰躬身施了一礼,“已经是第三次传讯,内容依然未变。可以确认了。”他抬起头,“请云执事定夺。”
云苍峰不再犹豫,缓缓道:“通知会之,出动吧。”
对弈中的生死劫胜负往往只在几手之间,这一次却分外漫长。王处仲挑起的劫争仍在继续,黑白双方将每一处劫材利用到极致,反复争夺大龙咽喉处的生死要地。
美妓偎依在王处仲怀中,对周围或是鄙夷,或是愤怒,或是同情,或是惊讶的目光视若无睹。
萧侯点在天元的一子成为关键,黑棋大龙只差一口气就可以逃出生天,这口气却被白棋天元一子紧紧逼住。
王处仲盯着天元的白子,慢慢道:“古供奉,黑龙未至,这颗白子只好由你来拔了。”
“诺。”古冥隐垂手应了一声,身形一晃离开画舫。
一片乌云从天际涌来,阳光渐渐黯淡。
同样陷入苦战的舰队仍在奋力拼杀,余下的水师舰只集中到盖海舰周围。湖面火光四起,残存的三条飞凫在附近游曳,袭击落单的水师舰船;剩余的八条飞虎在距离盖海五十丈的位置列成一条直线,与舰队展开对攻。
燃烧的巨石从投石机上咆哮飞出,楼船也以投石机还击。但飞虎的体积与盖海不可同日而语,盖海庞大的船体这时成为一个巨大靶子,飞虎投出的火球几乎弹无虚发,只一顿饭时间,盖海船体已经燃起无数火光。
站着挨打绝不是石头城水师的性格,五条仍然能够划行的艨艟组成一支锥形战阵,冒着燃烧的巨石朝飞虎阵列横冲过去。
那条绘着朱红色虎首的飞虎主舰上,战斗仍在继续,在它旁边,一条斗舰已经沉没大半。底层的桨手挣扎着游出船舱,随即被两旁敌舰虎视眈眈的弓手射杀。斗舰上一百余名军士有一半登上飞虎,正结阵与敌人厮杀。
那位来自星月湖的指挥官半跪在地,用手弩射倒一名敌军,然后挺身拔剑劈开一柄刺来的长矛。
他那位萧少校这时身上又多了两处伤口,正坐在船上裹伤。为了把他从重围中救出来,斗舰上的士卒几乎拼了老命,但也因此在敌舰上抢到一片立足之地。
程宗扬身上虽然没有多什么伤口,但情况比他更惨,这会儿趴在被鲜血染红的甲板上,吐了个昏天暗地。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自从那次草原之战后,程宗扬再没有接触过这样多又如此浓烈的死亡气息,而且这一次自己身在战场最核心,比起草原之战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发现,随着自己修为层级的提升,生死根带来的不仅仅是好处。现在自己感觉越来越敏锐,每吸收一道死气,几乎都能品尝到死者在失去生命一刹那的愤怒、恐惧、不甘和胆怯。
这些负面情绪像潮水一样涌入脑际,没有止歇,没有尽头,强烈得让程宗扬几乎发疯。
萧遥逸爬过来,“圣人兄,你是晕血还是晕船啊?”
程宗扬有气无力地说道:“死狐狸,你还能笑出来?刚才那一矛怎么没捅死你呢?”
萧遥逸哈哈笑道:“阎王老子怕我去地府也不安分,不肯收我!”
程宗扬干呕了几声,擦着嘴角道:“你就笑吧,有你哭的时候。”
“多谢程兄提醒,难过的来啦!”
萧遥逸跳起来,像匹野马般闯进敌阵,杀开一条血路。程宗扬用力拍了拍脸颊,这时才看清萧遥逸指的是什么。
一条巨狼般的身影出现在舰船另一端。墨狼一手提着巨斧,带着满身血迹缓步走来。他虬曲的胡须像扭曲的钢针一样锋利,挂着凌乱的血痕,巨大的斧轮已经褪去火的颜色,变得黝黑。
墨狼微微抬起头,目光与程宗扬一触。那种非人的凶悍让程宗扬阴囊一阵发紧。
自己曾见过这个眼神,在灵飞镜里。
程宗扬狂叫道:“回来!”
萧遥逸充耳不闻,龙牙锥疾若流星刺向墨狼的面门。
“死!”
墨狼非人的吼声在空气中掀起一阵震荡,他提起巨斧,隔着两丈的距离朝萧遥逸攻去。
耳边响起令人牙酸的撞击声。萧遥逸两手横握龙牙锥,架住墨狼的巨斧,立足处的甲板寸寸开裂,身体直陷下去。
“干!”
程宗扬顾不上理会墨狼的巨斧,抢上去跳进甲板的裂隙。
舱内黑暗之极,无法流通的空气弥漫着汗水的臭味。程宗扬竭力运足目力,小狐狸却像被黑暗吞没般,不见踪影。
轮桨转动的声音已经停止,黑暗中只有桨手喘息的声音。
“死狐狸!”
程宗扬刚一开口就听到无数风声。他一招虎战八方,双刀在身侧舞成一团光球,将袭来的箭矢、短戟尽数击飞。
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脚踝,接着传来萧遥逸压低的声音,“嘘……”
程宗扬放下心头巨石,毫不客气地踩了那小子一脚,然后学着他的样子伏下身。
船体轻轻摇动,传来浪花拍击的声音。射来的箭矢已经停止,但两人谁也不敢动。天知道这舱内有多少桨手,甚至军士。
甲板上的惨呼声不断响起,显示墨狼正在扫荡上面的水师军士。程宗扬用唇音道:“怎么样?”
“很糟糕。”萧遥逸贴在他耳边道:“我身上的伤口都迸开了。折腾一晚上又加一个上午,我这会儿也差不多了。再来那么一斧,我肯定吃不完兜着走。”
“这回可遂了你的愿,终于摸到老虎肚子里来了。想个办法怎么出去吧。”
“劈开舱板,游泳的力气我还有。”
“劈开舱板的力气我没有。别忘了,我也折腾了一晚上又加一个上午,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小侯爷、程少主,如此辛苦……”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那声音仿佛从腐烂的棺材中传出,落在耳中令人背上汗毛直竖。
接着一片诡异的光芒亮起,说它诡异,是因为这片光芒没有颜色,就像黑暗本身散发出的光线。
程宗扬这会儿才发现,自己和萧遥逸就像两只老鼠,头对头趴在一堵船板后面,头顶高处布满了零乱的箭支和短戟。
两人跳起来,程宗扬回过头与说话那人打了个照面,双方都浑身一震。
程宗扬是没想到那死太监阴魂不散,这会儿又钻出来索命。古冥隐蝙蝠般细小的眼睛却瞪得如牛眼一样,盯着这个熟悉的“东瀛忍者”。
“是你!”古冥隐尖声道:“我的都卢难旦圣铃!”
程宗扬厉声道:“咱们谁也别想要!”说着从怀里抓出一把东西,朝船舱另一端奋力一扔。
“呼”的一声,古冥隐展开身法,扑上去抓住自己宗门的圣物。
萧遥逸用手肘拱了拱他,“什么铃?”
“一个小瓶子,我留在宫里了。”程宗扬道:“那么贵重的东西总不好随身带着乱跑吧?”
“那你扔的呢?”
“几个卷轴,我也搞不清做什么用的。”程宗扬耸了耸肩,“不过随便用手去接肯定很蠢。”
“砰”的一声,几支捆在一起的卷轴在古冥隐掌中同时爆开。
近百枚施过法的钢针从卷轴中充满愤怒地激射出来,然后惊奇地发现它们很快就可以完成自己的使命。同样惊奇的还有另外两支卷轴的菱镖兄弟和流星兄弟们。唯一不满的是迷烟家族,刚从束缚自己多年的卷轴中逸出,准备呼吸自由空气,就遇到两只扼杀它们追求自由的手掌。激愤之下,它们狠狠钻进钢针、菱镖、流星制造出的伤口中,在里面大吐唾沫。
古冥隐双手微微一震,腾出一股黑气。接着掌中咯咯作响,将那些涂过剧毒的钢针、菱镖、流星尽数拧碎,眼中露出骇人怒火。
程宗扬朝他挑了挑拇指,“好汉子!”然后扭头对萧遥逸道:“公公这情况算汉子吗?”
萧遥逸为难地摸着下巴,“不好算吧?”
古冥隐怒极反笑,“程少主好手段,竟然把本座玩弄于掌股之上!”
程宗扬谦虚地说:“公公在宫里太久了,跟外面世界的生活有点隔膜也很正常。不过呢……”他两手叉着腰,示威似的挺挺腰,“连倭人都勾结,你们黑魔海也太烂了吧?”
古冥隐目光不住闪烁,忽然尖声道:“把圣铃拿来!我饶你不死!”
“想要圣铃?好说!”萧遥逸一脸认真地说道:“王家有什么好的?你要这么拼了老命地帮他!我们兰陵萧家也是有数的高门,我萧遥逸年纪又轻,长得又好,还挺有本事,你不如跟我合作好了。”
古冥隐青衣不住起伏。
“黑魔海?”萧遥逸踏前一步,用阴柔的声音说道:“你在担心黑魔海吧?你是黑魔海请来的供奉,又不是他们核心人员。上阵拼命有你们的份,捞好处的时候……嘿嘿,让公公来管满宫听话的美貌女子,他们真想得出来。再说了,黑魔海当年被我们打得狗一样,再斗一百年,他们也赢不了啊。跟我们合作,不但安全无忧,而且前程无量。这一战之后,整个大晋都是我萧家的,公公想要什么还不是一抬手的事?”
小狐狸展开三寸不烂之舌,又是威胁又是利诱还加上挑拨中伤。程宗扬一脸佩服地看着他,双方明摆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却恬不知耻地大谈合作,往黑魔海头上泼粪,这种鸟事都能干出来,脸皮也太厚了。
也许不是脸皮的事,小狐狸的伤势只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程宗扬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退路,但除了眼前几尺范围,整个船舱都隐藏在黑暗中。
※ ※ ※ ※ ※
第179章·兵解
萧遥逸一边侃侃而言,一边把手伸到背后,在程宗扬掌中慢慢写着字。
“数到十,往上冲。”
萧遥逸手上写字,嘴巴不停说道:“圣铃是贵宗至宝,只要大伙合作,萧某肯定双手奉上——上啊!”
程宗扬拔身而起,朝头顶甲板的破裂处跃去,萧遥逸也紧接着跃起,双掌在他脚底一推,把程宗扬送出船舱,自己却反身朝古冥隐扑去。
“小狐狸!”
“别管我!小爷死不了!”
萧遥逸手中的龙牙锥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仿佛正在燃烧。
“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到艺哥旁边!”萧遥逸叫道:“棺材我要金丝楠木的!”
古冥隐尖啸声响起。他实力略逊于这位星月湖八骏之一的玄骐,但萧遥逸苦战竟日,他却休养多时,此消彼长下,不但将萧遥逸的攻势尽数接住,还接连使出毒辣招术,逼得萧遥逸不得不撤招防护。
古冥隐舌尖在唇上舔了舔,狞声道:“小侯爷材质上佳,待本座收了你的阴魂,炼成行尸定是上等货色。”
黑暗中伸出一丛长矛,舱内军士围拢过来,形成一个丈许方圆的矛阵,将萧遥逸和古冥隐围在其中。
萧遥逸上身精赤,汗水顺着白皙结实的皮肤纵横流淌,蒸腾出一片雾气。他身上四处伤口全部迸裂,鲜血长流,将颈中“有种朝这儿砍”几个墨字染得鲜红。
“看刀!”
已经飞出船舱的程宗扬重新折回,双刀如同咆哮的猛虎直劈下来。
“干!你怎么又回来了!”萧遥逸吼道:“我还有压箱底的大招没使出来!只等你一滚蛋就拉这些鸟人陪葬!”
程宗扬咬牙一笑,“小狐狸!你不用死了!”
坚木制成的舱板忽然向内凸起变形,接着被一双肉掌震开。秦桧温文尔雅地躬身钻进舱内,像在家里招呼客人一样气定神闲,长揖道:“在下姗姗来迟,望家主恕罪。”
接着船体一震,一股霸道的大力涌来,五尺长的刀锋斩开甲板,阳光顿时涌入舱内。
云丹琉跃进舱内,大声道:“姓萧的!我也救你一次!大家算扯平了!死太监!看刀!”
“刺!”
随着一声号令,持矛的军士同时向前一步,长矛交错刺出。
程宗扬一脚踢在萧遥逸膝弯,把这已经精疲力尽的小子踩到船板上,双刀盘旋飞舞,磕飞一半的长矛。另外一半被秦桧大包大揽,他展臂将十余支长矛夹在腋下,然后双臂一绕,将长矛尽数震断。
已经快脱力的萧遥逸倒是毫发无伤,只是被程宗扬踩在脚下,看起来很没面子。
云丹琉的偃月刀犹如怒浪,一波波攻向古冥隐。头顶的甲板上传来吴三桂破锣般的嗓音:“大力金刚臂!大力——金刚臂!大力金刚——臂!大——力——金刚臂!”
萧遥逸摊开四肢,嘟囔道:“没想到被黑魔海的人救了……”
程宗扬蹲下来,小声道:“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云大小姐在这儿呢,你就好意思这么光着?”
为了便于水战,萧遥逸早脱光上衣,一条上等雪绸纨裤也被烧出几个大洞,露出半边屁股,看起来颇为不雅。
云丹琉狠狠剜了程宗扬一眼,又瞥了一眼萧遥逸,鄙夷地啐了一口。
程宗扬张大嘴巴,朝萧遥逸不出声地狂笑两声,然后往他身上丢了块浸过桐油的篷布,让他遮羞。
随着云家船队的出现,胶着的战局彻底倒向一边。云家参战的船只并不多,但全部是在海上搏杀过的海船,船上的水手更是云家远洋船队的好手,更重要还是船头那几枚专门漆成黑色的镰状长刺。
这几颗货真价实的龙牙显示出非凡的威力,一艘体积比走舸还小的海船迎头与一艘飞虎撞在一处。飞虎上原以为稳操胜券的军士惊恐地发现,那条船舷结着贝壳的海船像快刀切牛油一样,径直将飞虎从头到尾切成两半。
无数断肢残臂从撕裂的船舱中掉落出来,幸存者随即被湖水吞没。海船上的光头大汉们转动秤锤状的冲杆,将一条飞凫船头击得粉碎。
王处仲握着一枚黑子,但局中再无劫材。
萧侯的亲随挥舞旗号,命令盖海舰收拢受伤的士卒。那名紫脸汉子握着号角的手掌微微发抖,神情惨淡。
徐度扔开盛酒的大觥,猛虎一样站起身走到栏侧,望着湖上浴血奋战的舰船,冷笑道:“好棋!好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两位以天地为棋局,三军为棋子,下的一局好棋!”
萧侯不动声色,“司空大人有意入局吗?”
徐度道:“我是粗人,不跟你们兜什么圈子!我徐氏虽是寒门,但我儿子不比你们乌衣巷的贵公子下贱!我儿徐敖取死有道,不用旁人动手,我自己就勒死了他!”
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须发怒张,森然道:“不过我儿虽然死有余辜,我那孙子不过半岁,有何罪过!桓元子!你来说!”
桓大司马左右看了看,“这是从何说起?”
周仆射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双腿,“徐司空家大郎宅上日前遇贼,满门遇害,幼孙也不知去向。”他回过头,向徐度道:“文度已经命人彻查,终究会查出凶手。”
桓大司马根本不知道这是桓歆伙同他人干的,怔了一会儿,然后一拍几案,唤来亲随,厉声道:“叫三郎滚来见我!”
“不用唤了。”王处仲丢下那枚黑子,起身道:“今日盛会,怎可无乐?”
王茂弘手一抖,厉喝道:“王驸马!”
他已割袍断义,不再以四哥相称。王处仲振袖而起,不管不顾径直走向精阁一侧悬挂的大鼓前。那浓妆的美妓手捧巾栉,亦步亦趋,袅袅跟在他身侧。
王处仲拿起湿巾擦了擦手,拿出他的龙牙锥。
连湖上鏖战也一直淡然卧观的谢太傅坐直身体。谢万石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看众人,发现众人大都迷惑不解,只好闭上嘴。萧侯负手而立,白色的长袍像鼓满风一样涨起。
“嗵!”
龙牙锥粗圆的锥尾重重落在鼓面上。
一阵长风袭入精阁,吹起王处仲乌黑的长须和他身上玄黑的长袍。天际乌云翻滚着涌来,将玄武湖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
“嗵!嗵!嗵嗵!”
王处仲须发飞扬,旁若无人地扬锥奋击,铿锵有力的鼓声远远在湖面传开,震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湖上的荆州兵几乎全军覆没,剩下的也在苦苦支持,战局大势已去。紫脸汉子放下号角,在王处仲身后屈膝跪坐,俯身施了一礼,然后双手放在腿上,抬首说道:“愿主公福寿永年。”
说着他微微侧身,扯开衣领,将脖颈对着大鼓,再从腰间拔出短刀,刀尖对着自己颈侧的动脉,用力朝肩内刺去。
短刀直没至柄,刀锋切开血脉,深深刺进胸腔。热血箭矢般飙射出来,将鼓面染得鲜红。那名紫脸汉子已经气绝,腰背却依然挺得笔直。
湖上的血战,在远处看来就像演戏一样,此时突然间一个大汉在眼前血溅七尺,几名出身世家的贵族顿时晕了过去,其中就有大才子谢万石。
王处仲看也不看手下一眼,握着龙牙锥,锥尾重重击在染血的鼓面,鲜血迸溅,鼓声越来越密,激越的节奏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仿佛应和着澎湃雄壮的鼓声,一阵狂风从湖上卷过,在湖面掀起重重波浪。
云家的船队已经逼近芦苇荡,追杀残存的军士,奇怪的却没有见到应该作为主力的北府兵,只有易彪一脸木然地混在人群中。
程宗扬坐在一条走舸的甲板上,叫道:“彪子!你的人呢?”
易彪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们不来了。”
“哦。”程宗扬应了一声,猛地挺直腰,“不来了!什么意思?”
秦桧不愠不火地说道:“方才接到急讯,北府兵已经奉命撤回。开拔时易兄弟正式提出退伍,现在已经是我们程氏商号的护卫首领了。恭喜家主,能得到易兄弟这样的豪杰,胜得十万精兵。”
“先把你的手洗洗!”程宗扬火大地叫道:“两手是血还一脸忠义,你这个死奸臣!”
秦桧哈哈一笑,顾盼自雄地抹了抹手上的鲜血。
程宗扬寒声道:“我没听错吧?临川王那孙子这会儿不干了?”
易彪嘿然应了一声。秦桧一边洗手一边点头道:“可不是嘛。北府兵退了,影月宗的人也走了,这下云家可被他害惨了。”
“临川王都不干了,云老哥为什么还要趟这漟浑水?”
“我们若是不来,这一战主公笃定能胜吗?”
“石头城大营还有几百条船,打到天黑也输不了!”
秦桧摇了摇头,“朝中有份量的大臣都在舫上,萧侯此战若是败了,王处仲只要劫持丞相在船头一呼,石头城水师船只再多,也只能俯首听命。”秦桧叹道:“这一战我们胜得很险,也很惨。”
王处仲的飞凫长舟、轮桨飞虎固然全军覆没,参战的水师也折损高达七成。如果不是萧遥逸登舟血战,惨败的很可能是水师一方。
程宗扬沉着脸紧张地思索着,秦桧却诡秘地一笑,低声道:“群虎相斗,各有死伤,家主的实力却水涨船高。不仅易兄弟加入我方,方才属下试探林清浦,说起家主在建康的商号,这位影月宗的高徒也颇为意动。”
这死汉奸挖起墙脚来还真卖力。程宗扬摆了摆手,“云家的墙角不要挖。咱们和云家在一条船上,云家的墙如果倒了,咱们也撑不久。”
秦桧正容道:“是。”
难怪易彪脸色那么难看,程宗扬道:“彪子,你就安心跟着我们兄弟吧。有老吴、老四他们,不会让你吃亏的。”
易彪点了点头,有些茫然地坐下来,心不在焉地抱着他的长刀。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没有再说什么。他怎么也想不到临川王会突然退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在几乎摸到御座的时候忽然收手呢?
吴三桂悻悻回来,“那小子跑了!”
“墨狼?”
吴三桂咧开嘴,“跑到湖底喂鱼去了!哈哈!我往那家伙腋下打了一掌!把他整排肋骨都打折了!”
程宗扬胸口一块大石头刚落地,忽然画舫打出旗号,旁边休息的士卒“呼喇”一声站起身。
“怎么回事?”
那个出身星月湖的斗舰指挥官道:“侯爷命令,全军戒备。”
众人从飞虎主舰上杀出,正撞见这条走舸,船上士卒几乎被墨狼杀完,只剩一条空舟,便都移了过来。云家舰队一参战,彻底稳住战局,程宗扬以为自己终于能休息一会儿,没想到又要戒备。
“不是打完了吗?”程宗扬叫道:“会之!到舫上问问怎么回事!”
秦桧刚一离开,乌云便席卷天空,接着狂风四起,浮在湖面的船只都随着波浪摇晃起来。耳边仿佛传来一阵鼓声,那鼓声狂热、强悍,有着睥睨众生的雄爽与豪壮。
程宗扬心头升起一股寒意,他停止催动丹田的气轮,飞身闯进舱内。
整个船舱空荡荡没有一名桨手,萧遥逸盘膝坐在舱内调息。在他身前,一团灰扑扑的东西伏在舱板上,龙牙锥笔直钉在上面。古冥隐被龙牙锥穿透背脊,牢牢钉在舱内,他整具身体已经变形,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嘶嘶”吐着气。
程宗扬劈头问道:“王处仲是什么人!”
龙牙锥莹白的锥体出现一条细细的血线,从古冥隐背脊一直延伸到锥顶。古冥隐被龙牙咬住,浑身的精血仿佛都被吸入锥内,脸色又灰又暗。
他用似笑似哭的声音道:“王处仲生具异相,王家惧为人知,从不宣扬。世祖暗中命术者相之,称其有吞凤食龙之相,将应‘王与马,共天下’之谶。世祖欲杀之,术者力阻,称杀之必有不祥,且能救帝室于危厄者,唯有其弟。世祖深思数日,乃以襄城公主下嫁。”
程宗扬咬牙道:“你不会告诉我,他是妖精转世吧?”
古冥隐喉中发出“呵呵”的怪叫,“拔掉!把它拔掉!”
程宗扬一脚踩住锥尾,把龙牙锥钉得更紧,叫道:“你们黑魔海怎么和他拉上关系的?”
古冥隐痛苦地尖叫道:“公主逝后,王处仲心如死灰,自行交出兵权,已经无意争逐权位。谁知他一次入宫,偶然遇到皇后庾氏,认定她是公主转世……”
程宗扬森然道:“是你干的好事吧?你们幽冥宗玩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该是大行家了。”
古冥隐嘶叫道:“不!不!我那时虽然在宫中,只是为教主留意皇子中的可造之材!庾氏确是襄城公主转世!她与王处仲初见,还记得前世为妻的情形!如果是我做的手脚,绝瞒不过他!”
“接着说!”
古冥隐喘了几口气,“王处仲认定庾氏是公主转世,几次入宫窥视被我撞见。他只要能得到庾氏,便是弑君也没有丝毫忌惮……”
“所以你们就一拍即合?”程宗扬道:“王处仲已经输得一败涂地,连老本都蚀干净了,这会儿还在干嘛?”
古冥隐咬着尖尖的牙齿,从齿缝中吐出两个字:“兵解!”
程宗扬一头雾水,“什么兵解?”
古冥隐嘴角涌出一股乌黑的血迹,桀桀怪笑道:“兵解为仙,是为尸解仙。此法乃是黑魔海无上秘咒……”
程宗扬一阵毛骨悚然。黑魔海似乎对修仙有一种偏执的狂热,但修仙未成,却搞出一堆奇奇怪怪的副产品。上次在南荒也是这样,搞什么与龙神合体。修仙就好好修吧,偏偏弄成什么尸解仙,听起来就让人背后发凉。鬼巫王想和龙神合体,结果被龙神给合体了,王处仲搞尸解仙,天知道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上次恶斗鬼巫王与龙神结合,己方人强马壮还闹得险死还生,如今己方伤疲交煎,要是再对上类似东西,哪还有活路?
程宗扬胆颤心惊,一回过头,只见萧遥逸已经站起身。他走过来,拔起龙牙锥,然后对着古冥隐变形的肩膀斜刺过去,古冥隐肋下的肉翼扑腾着,发出一声惨号,又被龙牙锥牢牢钉住。
忽然一声惊雷,仿佛整个玄武湖都被击得震荡。
两人冲出船舱,眼前的一幕顿时让他们张大嘴巴。
巨大的盖海舰被闪电击中,六根拍杆和悬杆的立桅同时燃烧起来。那闪电不是一道,而是一张巨大的电网,片刻后再次亮起,将整艘盖海都笼罩在刺眼的光芒中。
楼船爆出无数火光,马嘶声、叫喊声响成一片。舰上的骑兵从城门驰出,一道电光击来,那支近百人的骑队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被彻底抹去。接着楼船从上到下,如同无法承受闪电的重压,一层层燃烧着倒塌下来,火光冲天而起。
风势越来越急,这时幸存者才发现,在狂风吹动下,湖面以盖海舰为中心正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暴雨倾盆而至,燃烧的楼船在漩涡中心转动着,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慢慢捻碎,发出“噼噼啪啪”的断裂声,体积越来越小。
湖水渐渐形成一个锥形的弧面。大战之后,湖上到处漂浮的船板、尸体、燃烧后的灰烬……都随着弧形的水面转动,被一点一点吞入漩涡。
鼓声如同狂风骤雨,节奏已经不仅是雄浑刚劲,而是追求毁灭的疯狂。
王处仲旁若无人地挥锥擂鼓,全不理会众人惊惶失措的表情。画舫在惊雷狂风中摇撼,几名贵族吓得弃席而逃,混乱的场面更加剧了船身的颠簸。虽然这些贵族世家平常更讲究风仪气度,但要命的关头也顾不了许多,越来越多的人离席奔走。
惊惶中,一个温和的啸声响起。谢太傅抱膝吟啸,他声音并不高,也没有雄浑的力量,但略带鼻音的啸声从容不迫,让惊惶的众人渐渐稳住心神。
天地被乌云笼罩,宛如黑夜。忽然一道电光划破天穹,笔直朝画舫击来。
萧侯鼓胀的白衣猛然一扬,一股罡风从袖中挥出,在电光击碎篷顶的刹那,像一面巨盾挡在舫顶上空。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王处仲振鼓而歌,唱的正是《诗经·击鼓》一篇。
旁边的美妓望着他,婉声唱出后面的千古名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歌声柔婉缠绵,与雄健的鼓声相应相合。
伴随着鼓乐,一连十余道闪电击下,最后一击,萧侯的罡诀终于被攻破,闪电犹如呼啸的长鞭抽在萧侯高举的手臂上,破碎的白衣在雨中蝴蝶般飞散开来。
刺眼的电光过后,众人骇然发现,击鼓的王处仲满头黑发尽成银丝,霜雪般披满双肩,仿佛一瞬间老了数十岁。他手中击鼓的龙牙锥却越发光亮耀目,仿佛他所有的生命力都被龙神的内齿吞噬殆尽。
※ ※ ※ ※ ※
第180章·定盘
“全力划桨!”
船上的指挥官在暴雨中高声呼喊。桨手奋力扳动桨棹,试图逃离船下越来越大的漩涡。
天空像奔腾的天马驰过般,响起连绵的雷声。每一声惊雷都伴随着一道致命的闪电。
一艘艨艟被闪电击中,拦腰断成两截,旋转着沉入湖底。接着一条海船被巨手一样的浪头掀起,轻易被抛入漩涡深处。甚至连仅存的一条飞凫也难逃厄运,狭长的船身腾起白色的火焰,直至沉入水下还在熊熊燃烧,像一支浸在水中的火柱,直到化为灰烬。
越来越多的舰船碰撞在一起,装有龙牙的云氏海船成为碰撞的胜利者,但随着船只越来越多地被卷到漩涡底部,这些幸存者迟早会在碰撞中同归于尽。
漩涡轻易吞下一整艘城池般的楼船,折断的船体、漂浮的桨棹、水中死去或是活着的军士……都被漩涡无情地吞没。
末日般的景象中只有一条走舸逆流而行,沿着漩涡漏斗状的边缘,一点一点向上爬升。
“滚开!”云丹琉踢开那名指挥官,一把抢过尾舵,厉声道:“听我的!左桨手正划!右桨手逆划!一!”
指挥官叫道:“船会失衡倾覆!”
“在我手里就不会!”云丹琉厉声道:“二!秦桧!吴三桂!谁不划立刻把他扔下去!我的船不带废物!”
秦桧和吴三桂齐声应道:“是!”
“三!”云丹琉扳动尾舵,整条斗舰猛地一震。船身旋转着,船头抬起,攀到上一层的涡流中!
程宗扬和萧遥逸对视一眼,小狐狸做了个鬼脸,然后张了张嘴巴用嘴型说道:“男人婆!”
云丹琉喝道:“反过来!左桨逆划!右桨正划!一!二!姓萧的!不想被扔到水里就去擂鼓!”
“哎!”萧遥逸收起嘴脸,跑过去擂鼓。程宗扬赶紧抢过一支桨拼命划着,免得被这位脾气不好的船长赶到水里。
一道闪电击下,将后面一条海船化成火球,几个剽悍的水手浑身是火地跳进水中,接着又被漩涡吞没。
暴雨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黑沉沉的漩涡像怪兽张开的巨口迅速扩大,追逐着颠簸的走舸。闪电像飞舞的银蛇,在乌云和湍急的湖水间纵横交错,映出一张又一张惊惶的面孔。
云丹琉高挑的身影立在船尾,鬈曲的长发被暴雨打湿,她胸部高高耸起,贴身的银鳞蛟甲勾勒出胴体美好的曲线。一道闪电划过,在云丹琉微蓝的瞳孔和精致的银鳞细甲上映出耀眼的光芒。
在她身后,船只燃烧的烈焰在漆黑的天幕上不住腾起,头顶是交织如网的闪电。船只焚烧折断的巨响,军士在漩涡中挣扎的惨叫声,与暴雨连成一片。
云丹琉不理不顾,美目紧盯着船头的波浪,一脚踩着船尾,碧蓝的长裙湿淋淋贴在浑圆的大腿上,另一条雪白的长腿笔直伸出,蹬住装舵的尾杆,双手用力扳动船舵。
“全部正划!一!二!三!”
娇叱声中,走舰挣扎着一点一点从漩涡中划出。
天际的闪电似乎注意到这个幸存者,几乎所有的电光同时击来,只要一半能够击中,巨大的能量足以把整条走舸和船上所有的人都变成白灰。
云丹琉双手扳紧尾舵,敢在任何逆境中操舟的她也无法应对根本没有规律可循的闪电。此时周围已经没有别的船只,雷电再打下来,这艘船定然无幸,船上众人清楚意识到这一点,心笔直往下沉去。
危急中,程宗扬突然跃起,扑进舱内。
“干!”
闪电击下的刹那,程宗扬大叫一声。
一道白光从舱内飞出。萧遥逸的龙牙锥穿透甲板,旋转着飞上天际。
无数电光交织在一起,在头顶的天空形成一个巨大的镂空光球。光球正中,那只龙牙锥吸引了全部闪电,莹白的龙牙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整个天空的闪电都集中在头顶,众人都扬起头,看着电光纵横交织的一幕,眼中充满敬畏,更充满恐惧。谁也不知道这支龙牙锥能支撑多久,更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怎样。
交织的闪电跳动着,仿佛被这只龙神的牙齿全部吸入。龙牙锥身光芒越来越亮,在浓黑的乌云和激荡的湖水间镀上一层肃杀的寒霜。
萧侯踏前一步,张手带着一股狂猛的罡风朝王处仲颈中抓去。
满头白发的王处仲皮肤迅速干枯,紫黑色的血管在皮肤下蚯蚓般胀起。他不屑地一甩头,如雪的长发甩起,化去萧侯凌厉的罡诀,一边击鼓长歌道:“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这是《击鼓》一篇的末章,叹息离别太久,生时再难相见,叹息相隔太远,曾经的誓约终成空话。
萧侯略微一退,接着化掌为指,击开王处仲周身涌动的气劲,一指点在王处仲颈后。
“噗”的一声,画舫上那面染血的皮鼓被龙牙锥锥尾击破,暴风骤雨般的鼓声哑了下来。
王处仲脖颈被萧侯指锋刺穿,涌出一团黑气。他身形诡异变化一下,颈后仿佛突然间伸出一只苍黑的狼头,狠狠咬在萧侯指上。
萧侯退开几步,白衣渗出一丝血迹。
王处仲一锥击在鼓上,已经破裂的皮鼓发出暗哑的鼓声,回荡的长歌无限苍凉。
王处仲丢开龙牙锥,挽住旁边的美妓,盘膝坐在鼓前,虽然席地而坐,却傲如王侯。他白发萧然,虬屈的血管在皮肤上迅速扩张,眼中散发出妖异的光芒。
他所有的生命力都注入击鼓的龙牙锥中,然而此时,那支吞噬了他生命的莹白锥身正一点一点解体。
一个黑色的漩涡出现在王处仲背后的空气中,空间随之扭曲变形。一旦他兵解成功,不仅这条画舫,只怕整个玄武湖都无人能够再活下来。但唯一能阻止他的萧侯被他的妖狼一顾噬伤,舫上名士虽多,再无一人能阻止他。
王处仲没有理会众人一眼,低头朝身边的美妓笑了笑,衰老的面孔流露出几分年轻时的照人神采,然后低声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美妓嫣然而笑,垂首依在他怀中。
蓦地,一道寒光流星般闪过,王处仲苍白的颈中绽出一道血痕。他眼中妖异的光芒闪动了一下,随即失去光采。
那个黑色漩涡还没有完全成形,随着寒光划过,扩张的漩涡停滞下来,然后向内塌陷,迅速收拢成针尖大小一点,最后消失无痕。
就在异变发生的同时,远处湖面上,吸引了无数闪电的龙牙锥突然间迸碎开来,锥身化成无数耀目的星光,带着长长的尾焰朝天际四散飞溅,将湖水烧得沸腾一般。
走舸上所有人都张大嘴巴,望着这辉煌而残酷的一幕,几乎无人察觉,一个幻影般的身影在此时飘入精阁。
来人手中握着一支奇异的翼钩,一钩挑断王处仲的脖颈,接着一手抖开皮囊,脚尖一挑,将王处仲的头颅挑起,落进囊中,手指顺势一拧打好丝结,翻手将皮囊背到背上,丝毫不停地穿过精阁。杀人、夺首、远飏,都在一瞬间发生,快得让人看不清他的影子。
“幻驹!”席间一声厉喝,却是一直从容自若的谢太傅。
那身影在精阁的轩窗停了一下,无奈地落下来,回身向太傅施了一礼,“世伯。”
那人三十多岁年纪,脸色阴沉,面容一见就让人颇为熟悉,但转眼就想不起来。
谢太傅沉着脸道:“艺儿呢?”
那人避开他的目光,半晌才道:“三哥过世了。”
谢太傅静默地拿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却连茶盏是空的都没意识到。
湖面恢复平静,仅存的走舸向画舫驶来。萧遥逸扯住程宗扬,一叠声问道:“我的龙牙锥呢?我的龙牙锥呢?”
程宗扬实话实说,“没了。”
萧遥逸叫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
程宗扬也说不出来。他用龙牙锥引开闪电,完全是出于偶然。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这一幕太眼熟了,让他险些以为是谁把南荒的龙神给召唤来了。
程宗扬并没有看到王处仲用自己赠送的龙牙锥击鼓,只是那会儿捞根稻草都指望它能救命。要应付雷击,避雷针倒是件好东西,但是眼看着雷都要劈下来,再准备也来不及了。情急之下,他想起舱里那支龙牙锥。既然龙神有驭使雷电的本领,龙牙说不定也有点什么用处。
结果雷终于没劈下来,龙牙锥也丢了。虽然程宗扬表示这根龙牙锥救了一船人的命,用处很大,相当值得,但萧遥逸照样心痛得要死,非让程宗扬再赔他一支。
程宗扬被他纠缠不过,忽然手一指,“那是谁?”
萧遥逸叫道:“不就是秦桧吗!你把我的东西弄丢了!赔我!”
“我说那个!船上那个!”
萧遥逸回头一看,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四哥?”
美妓抱着王处仲无头的尸身,坐在鼓架前。鼓上献祭的鲜血已经干涸,随着破碎的鼓面微微摇晃。
这个棘手的大麻烦让王侍中、周仆射都感觉满手都是刺。
一向自诩名士、不务正业的王子猷却一点不在乎地凑过去,认真道:“知道吗?你唱的礼乐错了一个音。”
庾氏没有理他。
王子猷自顾自哼道:“天命有晋兮,穆穆明明——这样唱才对。”
“晋室有何穆穆?有何明明?”
王子猷哑口无言,过了会儿道:“你挺胆大啊,抱着这个东西也不怕。刚才谢二醒过来,朝这儿看一眼,又昏过去了。啧啧,这个老家伙有什么好的?”
“王子猷,我知道你。”庾氏望着怀中的尸身,美目波光微转,口气平淡地说道:“我出身高门,十四岁嫁给东海王为正妃。”
东海王是晋帝继位前的封号,她这样说无异于坦承自己的身份。王子猷脸上无所谓地嘻笑着,背后却出了一层冷汗。其他人都在考虑这句话最好装作没听到。
“那些年我只见过这一个男人,以为天下的男子都无能无趣。”庾氏搂紧王处仲的尸身,柔声道:“直到遇到他,我才知道世间的伟丈夫。”
王子猷感觉芒刺在背,开始后悔自己干嘛要插这手。
她闭上眼,轻声道:“那天他闯进我住的地方,把我按在榻上……被他进入的一刻,我突然想起前生……他赶走我身边的宫人,因为我的一举一动,她们都要监视……后来我一句话,他就遣散了所有姬妾……”
庾氏低叹道:“这些我都想了起来。可世上那么多人都不让我们在一起。你呢?”
一向自负率性而为的王子猷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庾氏站起身,抱起因为衰老而变瘦的尸体,低声唱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画舫上,两个相拥的身影落花般坠入湖中。
没有一个人试图去救。对于一个已经死过的人来说,死亡是最好的归宿。不少人都暗自庆幸避免了一桩大麻烦。更多人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似乎那个女子从来没有出现过。
※ ※ ※ ※ ※
走舸靠近画舫,众人登舟上船,唯一一名幸存的斗舰指挥官挺直身体,双足一并,“唰”地向那个背着翼钩的汉子敬了个礼,开口道:“斯中校!”
那名汉子微微点头,接着萧遥逸钻过来,和他勾肩搭背溜到一边,鬼鬼祟祟不知说些什么。
“滚开!”云丹琉毫不客气地赶走仆役,命令自己手下几名光头大汉先占了舵位,把航行权控制在自己手里。
秦桧先一步折返,低声向程宗扬说了舫上的经过。王处仲与萧侯对奕不胜,击鼓而歌,一曲白头,最后兵解不成,被人一钩斩首。
“王处仲虽然死了,我看这事儿还没完。”秦桧耳语道:“那些世家人脉深厚,未必会向萧侯低头。”
“手里没兵他们还能干什么?除非他们有胆量把萧侯暗算了。”程宗扬哼了一声,“我看那位丞相难有这个胆量。”
“还有徐度。”
“哦?”
秦桧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程宗扬想了一会儿,“这事你去办,他们几个都认识你,利落点!别耽误!”
秦桧应了一声,正要离开,又停下来,“我们支持哪一边?”
程宗扬苦恼地摸着下巴,“从利益来说,当然是云家,可临川王那孙子太靠不住,而且实力不济。小狐狸这边又实力太强,跟他们合作,我怕被他们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更要紧的是……”
程宗扬叹了口气,“咱们的意见连屁的份量都没有。”
秦桧一笑,“云家势弱,才更需要盟友。况且最要紧的两人还在他们手里,全胜虽然未必,小胜却有可期。”
秦桧离开办事,萧遥逸神采飞扬地出来,一手挽着那汉子朝程宗扬道:“这是我四哥!八骏之一,幻驹斯明信!”又对斯明信道:“这是程宗扬,跟我嫡亲兄弟一样!三哥的骨灰是他背回来的,小紫姑娘也是他千里迢迢带到建康的!四哥你就不用多礼了,我已经代咱们兄弟向他磕过头了!”
星月湖八骏自己已经见过一半,孟非卿沉稳凝重,谢艺从容温和,萧遥逸风流潇洒,这个斯明信却阴沉内敛,让人见了就心生寒意。
程宗扬寒暄几句,指着他背后的皮囊道:“那是什么?”
斯明信冷冷道:“王处仲的首级。”
那家伙声音冷到骨子里,程宗扬有心接口却打了个寒噤。
萧遥逸在旁笑道:“我已经听说了,四哥砍下王处仲的首级,然后一个穿云脚,挑进皮囊。看来鞠术大有长进啊。”
斯明信阴沉的面孔露出一丝笑意,“十月二十一山岳正赛,你来不来?”
“当然要去!在晴州还是临安?”
“晴州。”
看着他眼中异样的光采,程宗扬明白过来。这家伙和谢艺一样,也是个蹴鞠的狂热爱好者,简单说就是球迷。
程宗扬堆起笑容,“斯兄来得真及时。一举斩杀王处仲,立下大功。”
萧遥逸重重拍了他一掌,“少来了!一脸假笑!你以为四哥是等咱们打完才出来抢功劳的吗?四哥连夜赶了三百多里路,好不容易才赶到建康。嘿嘿,你不觉得今天王处仲有张王牌没打出来吗?”
“你说黑魔海?”
湖上鏖战时程宗扬已经有些怀疑,王处仲在湖中埋伏下自己的荆州私军,又借丞相王茂弘的手把满朝大臣邀集到玄武湖,显然是定在今日出手。结果萧氏父子抢先一步,先是夺宫,接着挥师入湖,双方一场恶战。
王处仲既然与黑魔海勾结,为什么这种要命关头,黑魔海却只有一个古冥隐在撑场面,还病急乱投医地把东瀛忍者当作援军?黑魔海能把手伸到南荒去,没道理在建康会来不及插手。如果不是黑魔海临阵放弃了王处仲和自己潜伏晋宫多年的古冥隐,就是他们想来却来不了。
“不错!这会儿大哥孟非卿、二哥侯玄、五哥卢景、六哥崔茂和七哥王韬正在百余里外的京口截杀黑魔海的妖人。”萧遥逸笑道:“王处仲已死,建康这一战又是我们星月湖赢了。”
程宗扬终于放下心事。晋国朝局究竟落在萧家还是云家手里,对自己来说只是左手和右手的区别。除非……徐老头真的孤注一掷,用他的五百精兵跟大家拼个同归于尽。他在心里暗道:有自焚倾向的人有王处仲一个就够了,徐老头千万不要失去理智啊。
一名仆役过来,垂手道:“谢太傅、桓大司马、徐司空、王侍中、周仆射、丞相大人有请。”
萧遥逸搭住程宗扬的肩,意气风生地说道:“走吧!谈判桌上,我要捞得比战场更多!”
※ ※ ※ ※ ※
谈判在舫顶的精阁进行,济济一堂的贵族重臣大都回舱休息,阁内只剩下六位职位最高的大臣。
丞相王茂弘与谢太傅居中而坐,王侍中、周仆射分别坐在左右,然后是桓大司马和司空徐度。
左侧席位坐着少陵侯萧道凌,身后是萧遥逸。云苍峰在右,身后是云丹琉,六大臣对面,则是一脸旁观表情的程宗扬。
萧侯是此战的胜利者,虽然参战的水师全军覆没,但禁军和石头城大营主力犹存,牢牢把建康控制在手中。
云苍峰本来没有资格在此落座,但他今日不是以商人的身份出现,而是担任临川王的使者,手里更握着晋帝和太后两个份量极大的砝码,当仁不让地占据一方。
相比之下,程宗扬纯粹是看热闹的。他之所以能坐在这里,是因为萧家和云家双方都要求他出席。
在程宗扬的理解里,这次谈判说得文明点,是战后新秩序制定协商会议。坦白点说,就是分赃大会,在谈判桌上划定各自的利益范围。
王处仲、萧家、云家三方打得一塌糊涂,败的固然是惨败,胜的也是惨胜。如何把带血的付出转化成看得见的利益,并不比战场轻松。
程宗扬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望着王茂弘。如果让他来判断,这场大战,丢分最多的就是这位以昏愦自居的丞相大人了。
王处仲是琅琊王家的人,按照谋逆灭族的律条,王茂弘已经可以算死人了。
至于其他几位,桓大司马偏向萧侯一边,已经是露骨得不能再露骨,就差没在脸上贴出字来。谢太傅自从得知谢艺的死讯就神情不豫,他和王侍中、周仆射几个应该是执中派。徐度冷眼旁观,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在座的都不是俗人,不需要绕什么圈子。萧侯首先开出价码:废帝、推立新君、列建康周边六州为军镇。
到了谈判桌上,云苍峰神情间再没有一丝犹豫,沉声道:“陛下失德,群臣自有公论。若是废去帝位,当由群臣推举新君,进呈太后定夺。”
萧遥逸叫道:“云三爷说的是!请太后立刻还宫,策立新君!”
双方一开口就短兵相接。大家一致同意废去晋帝,但云苍峰拿出定例:新君必须由太后决定。萧遥逸则要求太后尽快还宫。反正内外宫城都在禁军控制下,只要太后在手里,想立几个新君也只是多费几条黄绸诏书的事。
云苍峰避实就虚,没有在太后还宫的问题纠缠,接着抛出自己条件:效仿晴州港的例子,列京口为商镇!
这一下连王文度也坐不住了。晴州港是宋国最大的海港,虽然由宋国派遣知州,但实际上只是虚职。晴州的政务、商业甚至军事都由城中最大的几家商会操纵。历代宋主都竭力想收回晴州的控制权,但晴州不仅富甲天下,重金聘请的雇佣兵更是强猛善战。因此晴州虽然名义上是宋国一州,实际上却是国中之国。
双方都寸步不让,一番唇枪舌箭、争吵不休,萧遥逸和云丹琉还几乎动了刀子。
程宗扬看得有趣,他心里有数,云家其实已经退让,所谓让太后定夺只是讨价还价的筹码,真正的目的还是要京口的商镇,为此不惜摆出翻脸的架势。毕竟他们手里握着两张王牌,真要甩牌不玩了,大家都不好收场。
萧家要的则是六州军镇。萧侯的提议顾及了朝中重臣和几大世家的利益,只要求建康周边六州。他们已经控制建康最重要的两支军队,周围再无敌手,这样的价码只是在名义上确定自己的势力范围。
王侍中和周仆射都露出焦躁的表情,桓大司马傲然而坐,眼角不时瞟着司空徐度。谢太傅不动声色,中间的丞相王茂弘拿着羽扇,似乎昏昏欲睡。
等两边吵得差不多了,王茂弘放下羽扇,低低咳了一声。
众人立刻住了嘴,目光朝他的位子望去,连萧侯也不例外。
虽然不少人都说他年老昏愦,但对这位三十岁为相,一手拥立三位君主、辅政三十余年,门生故吏满天下的丞相大人,没有人敢轻视。
“陛下失德只是传言。”
王茂弘一开口,就给了众人当头一棒。无论是萧家还是云家,都把废帝放在最前面,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如果陛下没有失德,他们有什么理由跑来造反?
王茂弘似乎没有看到双方难看的表情,一手抚着膝盖,慢吞吞道:“昨晚妖人扰乱宫禁,以致陛下、太后受惊,幸好少陵侯率军士斩除妖人,拱卫台城。云氏虽是布衣,但常怀忠义,闻说宫中有变,亲领家仆赴难,救陛下于二宫之间……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
程宗扬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这些事怎么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呢?
萧遥逸锋芒毕露地问道:“敢问丞相大人,作乱的妖人是谁?”
“太初宫内宦,古冥隐。”王茂弘慢慢道:“驸马都尉、汉安侯王处仲。”
萧遥逸还要再说,却被萧侯拦住。如果王茂弘只说古冥隐,萧侯当场就要翻脸。他同意公开王处仲,等于将整个琅琊王家这个晋国第一世家都置于叛逆的阴影中,已经做了极大的让步。
“谢太傅,诏书该如何写?”
谢太傅道:“如今两寇已经伏诛,既然太后、陛下无恙,可罪止其身。”
程宗扬听出来了,他们的意思是把罪责都推到死太监和王处仲身上,萧家和云家都护驾有功。问题两家要的可不是这么点功劳。虽然谈判就是杀价,但王茂弘这价也杀得太狠了。一人一根棒棒糖就把两家给打发了。
萧侯冷冷道:“听说临川王准备赴京面圣请安。”
谢太傅淡淡道:“多半是传言有误。临川王奉诏犒赏边军,已于昨日傍晚亲赴北府兵营中。”
此言一出,萧侯瞳孔顿时缩紧。对面的云苍峰面无表情,显然早已知晓。
谢太傅说得虽然含蓄,其实是告诉众人,临川王已经被北府兵囚禁起来。同时暗示,北府兵的军权已经易主。
萧侯反而平静下来,淡淡道:“既然有诏书命临川王犒赏边军,想必禁军的赏赐是由王丞相和谢太傅亲自发放了。”
程宗扬暗暗叫绝,萧侯这是图穷匕现,准备把王谢一网打尽了。
王茂弘忽然双眼一睁,昏昏欲睡的眼眸瞬间神光逼人。萧侯夷然回视,雪白的长袍缓缓涨起。
对峙中,谢太傅低叹一声,“桓大司马?”
桓大司马本来与萧侯联盟,但听到北府兵囚禁临川王,不禁犹豫起来。半晌他下定决心,哈哈一笑道:“不若由桓某代二位犒赏吧!”
盟友倒戈,萧侯冷哼一声,鼓胀的白袍慢慢恢复原状,起身道:“苦恨年年压金线,尽为他人作嫁衣!”说罢拂袖而去。
云苍峰起身一笑,“丞相风采,草民钦佩得很。”
王茂弘慢吞吞道:“国有三宝,大农、大工、大商。云氏商贾传家,也是济世养民之一端。朝中已经商定,将开凿广阳渠,到时还要云氏多多报效。”
云苍峰衣袖微微一抖,良久施礼道:“多谢丞相。他日有缘,再来聆听大人教诲。”
广阳渠是沟通大江与云水的主渠,云氏长久以来就希望能将大江与云水连接起来,让云家的船队能够直接从建康驶入东海的富庶之地。但这样的工程太过浩大,朝中商议多次都未能确定,没想到王茂弘却在这时提了出来。
萧家和云家都退出谈判,桓大司马有些无趣地左右看了看,正撞上徐度的视线。两人目光相触,在空中迸出一道火花。
程宗扬起身笑道:“徐老爷子,你说巧不巧!我有个朋友前两天捡到一个小孩,听说竟然是司空大人的小孙子,如今骨肉可重逢,真是一大喜事,哈哈哈哈!”
徐度手中酒觥一抖,酒水泼洒出来。
程宗扬看着对面的王茂弘和谢太傅,心悦诚服地说道:“王谢世家,人物风流,在下今日才领教了。果然名不虚传。告辞!”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拿出一个皮夹,掏出几张削好的竹片,满脸堆笑地一人递了一张,“喂,各位有钱的大人!小号这几日就要开张,到时请各位多多赏光啊!只要拿我的名片,全部八折优惠!”
【第十八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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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集·销神流志
建康篇(7/8)
出版日期:2011-02-11
【本集内容简介】
玄武湖上大战歇止,晋国世家大族互不相让,台面下忙着分赃较劲。程宗扬却收拢晋国后宫一干美妃,还与弱不禁风的云如瑶有了更多接触,天天乐不思蜀、好生快活!石灰坊、织坊也陆续有了丰硕成果,他所熟悉的现代产物一一重现。自从进入这个世界,终于让他享受到如此惬意的日子!
然而,萧遥逸为了创造平等社会的理想,远赴江州,他少了一个好友在旁;看似昏聩的王丞相知道他在后宫的“好事”,特意提醒他适可而止;偶然听云苍峰提及六朝地理,令他惊觉世界如此之大——胸无大志、有所惘然的他竟浮现出一个念头:他要去东海!他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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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人物:云如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