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书画同源
在我国,写字的书法,图形的绘画,结双成对,习称“书画”。东汉灵帝时,蔡邕奏文中就有“书画辞赋”一语(《后汉书·蔡邕传》),将“书画”与“辞赋”一并视为“聊以游意”之艺。
古代儒士有学艺的传统。儒生具备的礼、乐、射、御、书、数六种基本能力,名曰“六艺”(《周礼·保氏》),其中有“书”无“画”。绘画之事,备于百工,故不为儒士所重。汉晋之际,一些士族书家如蔡邕、荀勖、王廙、王献之,皆善画。晋明帝司马绍,曾向王廙学画。《世说新语》巧艺篇第六记载:东晋时,戴逵不远千里往豫章从师范宣,“范(宣)读书亦读书,范(宣)抄书亦抄书。唯独好画,范(宣)以为无用,不宜劳思于此。戴(逵)乃画《南郡赋》图,范(宣)看毕咨嗟,甚以为有益,始重画”。范宣是东晋名儒,精通《三礼》,他对绘画态度的转变,是那时士人才艺观念变化的一个例证。魏晋以来,画艺与琴、棋一样得到士人的重视,士族书家兼善绘画者渐多,但是古来相传的“六艺”仍然居有正统的地位,书法名家多是士人,所以“书”之地位高于“画”。
唐朝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论画,屡屡以“画”比“书”,为了强调绘画与文字、书法相通,同样重要性,提出了“书画同体”(《叙画之源流》)和“书画用笔同法”(《论顾陆张吴用笔》)的著名论断。后来流行的“书画同源”的说法,就是从张彦远的论断演绎而来。
从书学一面看,书论家极少涉及“书画同源”的话题。书家说及书法的源头,言必称仓颉造字。谈到文字的起源,则远溯上古伏羲(庖牺氏)所作八卦,南朝书论家虞龢所谓“爻画既肇,文字载兴”(《论书表》),元朝书论家郑杓(biāo)所谓“八卦兴而书契肇”(《衍极》)。
高建平指出:关于“书”与“画”具有共同的源头的言论,在历代画论著作中到处可以见到。他们将此当作历史事实来叙述,并从中引申出许多艺术方面的道理。一般来说,“书画同源”基本上是一种画论和画史家的说法(《“书画同源”之源》,载《中国学术》总第11辑,第261页、270页)。
一、“书画同源”说前传
张彦远提出“书画同体”、“用笔同法”的思想资源,主要来自先秦时代相传的“河图洛书”说、南朝刘宋颜延之的“三图”说、南齐谢赫的“六法论”。三者可以看作“书画同源”说的前传。
(一)《易·系辞》“河图洛书”说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第一篇为《叙画之源流》,为了表示“画”与“书”的历史一样久远,他也把绘画的源头追溯到传说时代:“古先圣王,受命应箓,则有龟字效灵,龙图呈宝,自巢燧以来,皆有此端。”所谓“巢燧”,指神话时代的两个人物:有巢氏教人构木为巢,燧人氏教人钻木取火。“龟字效灵,龙图呈宝”则是转述《易·系辞》所载“河图洛书”的神话传说。
《易·系辞上》记载:“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按汉朝人的解释,伏羲(庖牺氏)时有龙马出于黄河,身有文如八卦,伏羲取法以画八卦。夏禹时有神龟出于洛水,背上有文字,禹取法以作书。古人以“河出图,洛出书”描述天赐祥瑞的事件,后人名词化,简称“河图洛书”,又简称“图书”。此外,河图又称“龙图”,洛书又称“龟文”、“龟字”。
古人传说的“河图洛书”,意谓“图”与“书”各有源头,亦有区别。但是,汉朝人所说夏禹取法“洛书”而作文字,与黄帝史官仓颉造字主流说法相抵牾,而且时代稍晚。因而高亨对“河图洛书”别有解释:“河图是黄河之图,洛书是洛水之图,皆是古代地理书。西周王朝重视其书,故宝藏之,载入《顾命》。但在春秋战国时代已演为神话矣。”(《周易大传今注》卷五《系辞上》高注)
西汉时,“图”与“书”已合为一词。司马迁《史记·萧丞相世家》记载:刘邦率军进入秦都咸阳,萧何“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司马迁认为刘邦取得天下得益秦朝这批图书:“汉王所以具知天下阸(è)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萧)何具得秦国书也。”司马迁所说的“图书”,图是山川形势之类的地图,书指书籍档案。
(二)南朝颜延之“三图”说
张彦远论述“书画异名而同体”,引用颜延之的“三图”说作为重要依据。颜延之(延年,384—456)是琅邪临沂人,词采与谢灵运齐名,时称“颜谢”。宋文帝元嘉年间,他任国子祭酒,主持国家最高学府;后迁官秘书监,掌管国家图籍。颜延之认为:“图载之意有三,一曰图理,卦象是也;二曰图识,字学是也;三曰图形,绘画是也。”(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这段话虽有分类之意,并非汉代刘向《七略》、西晋荀勖“四部”那样的图书分类法。而是说,卦象以图示哲理,文字以图辨字义,绘画以图见形态,三者是“图载之意”的不同表达方式,各成系统,不可替代。
卦象、文字与绘画都是有象或有形的图符,所以颜延之一概冠之以“图”。他所说的“图”,接近今天所说广义的“符号”概念。也可以说,卦象、文字、绘画之“三图”,就是古代“图载之意”的三种符号,共同构成中国式的表达体系。
(三)南朝谢赫“六法论”
谢赫《画品》是中国绘画史上第一部“画品”著述。他品评的27位画家多是南朝人,晚者在齐梁之际。由此知道,谢赫生活在5世纪晚期至6世纪早期的齐梁时期。谢赫擅长人物画,为人画像,只看一眼,回家作画全凭记忆:“目想毫发,皆无遗失;丽服靓妆,随时改变;直眉曲鬓,与世事新”,“至于气韵精灵,未穷生动之致,笔路纤弱,不副壮雅之怀。然中兴以后,众人莫及”(陈朝姚最《续画品·谢赫》)。
《画品·序》中,谢赫提出了“六法论”,言简意赅地概括了绘画的法则:“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有一篇《论画六法》,举述“六法”,每句省略“是也”,成为四字一句的成语式文本:“画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模写。”钱锺书认为,符合谢赫原意与古文法的句读标点是:“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管锥编》第四册,一八九)
谢赫以简约之词总结的“六法”,合为一个完整的画论体系。此后,“六法”不但是画家作画之法,而且是鉴藏家观画之法,还是批评家评画之法。总之,皆以“六法”为准则。“六法”的地位,正如宋代画史家郭若虚所说:“六法精论,万古不移。”(《图画见闻志·论气韵非师》)
张彦远是“六法”的第一位诠释者,他认为“六法”中的“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尤为重要:“若气韵不周,空陈形似;笔力未遒,空善赋彩。”张彦远批评说:“今之画人,粗善写貌,得其形似,则无其气韵;具其彩色,则失其笔法。岂曰画也!”在他看来,“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故工画者多善书”。(《论画六法》)就是说,作画必须“形似”,外观画得像,还要求得“气韵”的惟妙惟肖,则“本于立意”,最终取决于“骨法用笔”。绘画的用笔与书法相通,所以画家大多兼善书法。
谢赫的“骨法用笔”是画论史上用笔论的开端。他品评三国、晋、南朝的人物画家,已把用笔作为重要标准。他说:刘宋陆绥“一点一拂,动笔皆奇”,南齐毛惠远“纵横逸笔,力遒韵雅”,南齐姚昙度“巧变锋出”,梁朝江僧宝“用笔骨梗”。谢赫那个时代,用笔与赋彩是两套技法,而用笔尚未出现连皴带染、水晕墨章的方法。因此,“骨法用笔”就成了刻画人物贵贱仙凡、风神气韵、气度命运的主要手法。
“骨法”取自古代的相学用语,本是指人。楚国辞赋家宋玉描绘巫山神女“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而归之为“骨法多奇,应君之相”(《神女赋》)。古人认为,从人的头部骨骼可以看出命运,称为骨法、骨相。东汉王充《论衡·骨相篇》说:“非徒富贵贫贱有骨体,而操行清浊亦有法理”,“非徒命有骨法,性亦有骨法”。谢赫提出拟人化的“骨法用笔”,主要针对人物画(包括神鬼龙马之类),形象而且明了。
在谢赫之前,书家已用“骨”这个概念论书。刘宋羊欣所谓王献之“骨势不及父”(《采古来能书人名》),宋齐之际王僧虔说,郗超草书“紧媚过其父,骨力不及也”(《论书》)。书家形容用笔的“骨势”“骨力”之辞,也是由古代的相学理论引申出来的概念。
二、张彦远与“书画同源”说
张彦远(爱宾,约815—877之后)生逢唐末,懿宗咸通初年(860年)任舒州刺史,僖宗乾符二年(875年)官至大理卿。张氏原是范阳旧姓,祖上张子吒仕隋为河东郡丞,遂家蒲州,为猗氏人,故张彦远自署郡望为“河东”。彦远高祖河东公张嘉贞是玄宗朝宰相,曾祖魏国公张延赏(原名宝符,727—787)于德宗贞元元年(785年)为相,祖父高平公张宏靖(元理,760—824)在宪宗元和年间居相位,故人称“三相张家”(《旧唐书》卷一二九,《新唐书》卷一二七)。父亲文规,官至右散骑常侍、桂管都防御观察使。
(一)河东张氏:书画收藏世家
河东张氏自张嘉贞显贵之后,热衷收藏古来书画,到张彦远这一代,历五世。唐代公私藏家有钤印之习,张彦远《叙古今公私印记》一篇著录的印鉴,有其祖上三代的鉴藏印:张嘉贞的“河东张氏”印,张延赏的“鸟石侯瑞”印,张宏靖的“鹊瑞”印(两方,一方为“鹊瑞”二字印)。《新唐书·张弘靖传》记载,张宏靖时,“家聚书画,侔秘府”。也是在他手上,藏品因献进、动乱之故,大多散失。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载:
元和十三年(818年),高平公(张宏靖)镇太原,不能承奉中贵,为监军使内官魏弘简所忌,无以指其瑕,且骤言于宪宗曰:“张氏富有书画。”遂降宸翰,索其所珍。惶骇不敢缄藏,科简登时进献。乃以钟(繇)、张(芝)、卫(瓘)、索(靖)真迹各一卷,二王真迹各五卷,魏、晋、宋、齐、梁、陈、隋杂迹各一卷,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郑(法士)、田(僧亮)、杨(子华)、董(伯仁)、展(子虔),洎国朝名手画,合三十卷表上。(中略)其书画并收入内库,世不复见。(卷一《叙画之兴废》)
其余者,(穆宗)长庆初(821年),大父(张宏靖)为内贵魏弘简门人宰相元稹所挤,出镇幽州。遇朱克融之乱,皆失坠矣。非戎虏所爱,及事定,颇有好事者购得之。彦远时未龀岁,恨不见家内所宝。其进奉之外,失坠之余,存者才二三轴而已。虽有豪势,莫能求旃。(卷一《叙画之兴废》)
余自弱年,鸠集遗失,鉴玩装理,昼夜精勤。每获一卷,遇一幅,必孜孜集缀,竟日宝玩。可致者必货弊衣,减粝食。妻子僮仆切切嗤笑,或曰:终日为无益之事,竟何补哉?既而叹曰: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是以爱好愈笃,近于成癖。每清晨闲景,竹窗松轩,以千乘为轻,以一瓢为倦,身外之累,且无长物。唯书与画,犹未忘情。既颓然以忘言,又怡然以观阅。常恨不得窃观御府之名迹,以资书画之广博。又好事家难以假借,况少真本。(卷二《论鉴识收藏购求阅玩》)
张家不但收藏书画,而且数代善书法。张彦远《法书要录·序》追述:
(高祖)河东公书迹俊异,尤能大书。《本传》云:“不因师法而天姿雄劲。”曾祖魏国公少禀师训,妙合钟张,尺牍尤为合作。大父高平公幼学元常(钟繇),自镇蒲、陕,迹类子敬(王献之)。及处台司,乃同逸少(王羲之)。书体三变,为时所称。……先君尚书(张文规),少耽墨妙,备尽楷模。
张彦远承继家风,弱冠好事书画,自称“书则不得笔法,不能结字,已坠家声,为终身之痛。画又迹不逮意,但以自娱”(《历代名画记·论鉴识收藏购求阅玩》)。但是,他的书迹在宋朝还有流传,徽宗宣和御府藏有他用八分书抄录的前人诗章4件,临王羲之草书7件。宋人称他“能文,工字学,隶书外,多喜作八分”,而八分书“仿古出奇,亦非凡子可到”(《宣和书谱·张彦远传》)。
张彦远的书法不及祖辈,却留下了两部书画名著:《历代名画记》与《法书要录》。这两部十卷本的书画著作,大约在他30岁以后的几年间完成。那时他为左补阙转官尚书祠部员外郎,虽说官品不高,却是清要之职,较为悠闲。
《历代名画记》是我国绘画史上第一部系统完整的通史著作,余绍宋推为“画史之祖”(《书画书录题解》卷一)。“前三卷是总论的性质,主要讲画学和画论(列了十五个子目),后七卷是按年代顺序写的画家传记,有如史书的列传”(宿白《张彦远和〈历代名画记〉》第23页)。《法书要录》是书法史上第一部书学汇集,“汉以来佚文绪论,多赖以传”(《四库全书提要·法书要录》)。张彦远说:“有好事者得余二书,书画之事毕矣。”(《法书要录·序》)
唐朝官员好著述,像张彦远这样书画并举者,早有先例。一位是唐高宗时代的李嗣真(承胄,?—696),善画佛道鬼神,著有《后书品》、《后画品》。另一位是玄宗朝的张怀瓘,善书,能草、行、楷三体,撰《书断》、《画断》。他们两人的画学著作失传,但书学著作被张彦远辑入《法书要录》而得以传世。唐朝书画并举的著述现象,很能说明唐朝书画艺术的发达,也显示了士人重视绘画的程度。此后,宋朝米芾著有《书史》、《画史》,徽宗敕编《宣和书谱》、《宣和画谱》,都是书画著作相配。
(二)张彦远:“书画同体”与“书画用笔同法”
“立言”之作。他论画,极言书画相通的密切关系,提出“书画同体”和“书画用笔同法”的论断,前者以“画”比文字之书,后者以“画”比书法之书。
1.书画同体
张彦远把绘画的源头追溯到“河图洛书”的“八卦”时代,但成列的卦象毕竟不是“书”(文字),所以张彦远论述“书画同体”是以文字为开端。但是,他所说的“书画同体”,前后情形有所不同。
古人相传,黄帝时代的仓颉初创文字。依据这一传说,张彦远推断造字之初“书画同体而未分”。意谓“书画”同形共体,并无彼此之分,犹如“目与头同形,手与足同体”(王充《论衡·物势篇》)。
书画分流之后,原来“同体”的关系变为“书画异名而同体”。张彦远为了说明“书画异名”之后仍然“同体”,引用颜延之的“三图说”,并由文字与书体找出例证:一是文字构造理论的“六书”,其中的“象形”有“画之意”;一是西汉末甄丰所定六种书体,其中写幡信的“鸟书”体,画有鸟头,则是“画之流”(《叙画之源流》)。
书画从“同体而未分”到“异名而同体”的过程,画论家俞剑华这样解释:“古代的象形文字简直和简单的画没有两样。最初无所谓文字和图画的分别,只是就生活上所常见的东西加以描画。后来人事日繁,文化渐进,文字与绘画分道扬镳,向两方面发展”。“文字由繁而简,逐渐向符号方面进行,到后来完全变成符号,与原来的形体无关”;“图画则由简而繁,由概念而具体,由象征而写生,完全以表现物象为主,文字的意义,几乎等于没有了”(《历代名画记》俞注本,第3页)。
2.书画用笔同法
张彦远解释谢赫“六法”时,把用笔看作绘画的核心技法。《历代名画记》中专门讨论用笔的文篇是《论顾、陆、张、吴用笔》,按张彦远的分析,东晋顾恺之、刘宋陆探微所画线条,紧劲循环,连绵不断;萧梁张僧繇、唐朝吴道子勾勒快速,点画清晰。顾、陆重神,笔迹周密,为“密体”;张、吴脱俗,用笔不周而意周,为“疏体”。宿白认为,这一篇实际也是讲绘画用笔的变化史(《张彦远和〈历代名画记〉》第26页)。
张彦远论述陆、张、吴三家的用笔之妙,都与书法比较。他说:刘宋人物画家陆探微的“一笔画”,同于汉晋草书家的“一笔书”;梁朝张僧繇作画用笔的“点、曳、斫、拂”,依照传为东晋卫夫人《笔阵图》所示的一点一画之法;唐朝画圣吴道子“授笔法于张旭”。由此,张彦远得出“书画用笔同法”的结论。既然绘画用笔与书法同法,张彦远认为:画云气的“点缀轻粉,纵口吹之”的“吹云法”,山水家的“泼墨法”,因为都“不见笔踪,故不谓之画”(《论画体工用榻写》)。
有画论家认为,“书画用笔同法”既是说由书画二者的形迹可求“笔法之同”,更在于超出形迹之外可求“妙理之同”(阮璞《中国画史论辩》第89页)。
3.张彦远所道书画之异
书画有异,分道殊途。张彦远所说“书画同体”、“书画用笔同法”,前提是“已了然于二者本质之异,而后始措意于二者枝节之同”(阮璞《中国画史论辩》第83页)。张彦远也道及书画之异,虽然不像“同体”、“同法”之说那样卓有发明,却也值得注意。
其一,书画功能之异。张彦远说:“象制肇创而犹略,无以传其意,故有书(文字);无以见其形,故有画。”这段话是言说书画分流的原因,也道出书画的各自功能:书为“传意”,画为“见形”。他还认为,绘画胜于文字之处在于:“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容;赞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也。”(《叙画之源流》)
其二,书画制作的“时间成本”之异。张彦远说:“书则逡廵可成,画非岁月可就,所以书多于画,自古而然。”(《论名价品第》)
其三,书画估价之异。张彦远告诉我们,唐朝高官喜好收藏,“甚至以家无名画为耻”。当时有售书画者往来公卿之家,张家从这种人手上“买得真迹不少”(《论鉴识收藏购求阅玩》)。天宝年间,张怀瓘作《书估》,专谈法书名迹的价格。他以王羲之为例:“如大王草书字直,一百五字乃敌一行行书;三行行书敌一行真正”,“至如《乐毅》、《黄庭》、《太师箴》、《画赞》、《累表》、《告誓》等,但得成篇,即为国宝,不可以字数,或千或万,唯鉴别之精粗也。”张彦远认为画估不同于书估:“书即约字以言价,画则无涯以定名。”隋朝以前多画屏风,未有画幛,具体画价以当时流行的屏风一片(一扇)为准。他列举了近代名家的画价:“董伯仁、展子虔、郑法士、扬子华、阎立本、吴道子屏风一片,值金(钱)二万,次者一万五千。”但画价不能一概以画家的古今、名望而定,还要看作品质量,“中品艺人,有合作之时,可齐上品艺人;上品艺人,当未遒之日,偶落中品”。一个画家,自少至老,所画甚多,自有差别。即使画家同一个年龄段的画作,也有精粗优劣之分。画价也取决于购藏者,“好之则贵于金玉,不好则贱于瓦砾”。所以,画之价不能执一以概其余,难有一定之价(《论名价品第》)。
(三)张彦远的书画平等观
论述的“书”与“画”,在不同的语境里,含义有所不同:书,有时指文字(属文字学),有时指文字书写技艺的书法;画,有时指“舆地图”之类的天下疆域图、地理形势图(属舆地之学),有时指图像的绘画艺术。这样一词兼取二义,便于他展开“书”“画”关系的论述。
张彦远力言书画“同体”、“用笔同法”,大有为绘画正名分的意图。他强调,绘画的社会功能与文字同样重要,持一种平等观。他为古今画家立传,既有贵胄名家,也有普通画工,客观上也带有平等观。
1.书画社会功能的平等观
自古以来,士人视文字为“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张彦远为了证明图画与文字一样重要,则以具有“王政”功能的“舆地图”为例:
昔夏之衰,桀为暴乱,太史终抱画以奔。殷之亡也,纣为淫虐,内史挚载图而归周。燕丹请献,秦皇不疑;萧何先收,沛公乃王。图画者,有国之鸿宝,理乱之纲纪。
在张彦远看来,标示国家疆域的舆图,象征君王统治的天下,古代献舆图的行为表示献土称臣,因此图画就有了“有国之鸿宝,理乱之纲纪”的重要地位。
古代舆图虽属“绘事”,而常人所观所称之“画”,为人物、山水、鸟兽花木之类。为绘画艺术争名分,张彦远则强调绘画与儒家典籍一样具有教化的功能:
《释名》(汉末刘熙著)云:“画,挂也,以色彩挂物象也。”故鼎钟刻则识魑魅,而知神奸;旂(qí,绘有龙图,竿头系铃的旗帜)章明则昭轨度,而备国制。清庙肃而罇(zūn,盛酒之器)彝陈,广轮度而疆理辨。以忠以孝,尽在于云台;有烈有勋,皆登于麟阁。见善足以戒恶,见恶足以思贤。留乎形容,式昭盛德之事;具其成败,以传既往之踪。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容;赞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像。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也。故陆士衡云:“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此之谓也。
“麟阁”指西汉长安未央宫中藏书的麒麟阁,汉宣帝令画手图画霍光等十一位辅佐之臣像于阁上,以示表彰,人称“麒麟阁十一功臣”。“云台”在东汉洛阳南宫,明帝时,追忆当年随其父亲光武帝打下江山的邓禹等二十八员大将,令画工绘像于云台,以示纪念,人称“云台二十八将”。
绘画史上,人物画是最早成熟的画科。现在所见最早的人物画是战国楚墓出土的帛画《龙凤人物图》、《御龙图》,有巫文化色彩。考古出土的汉朝帛画、墓室壁画、木版画、画像石,记录当时的生活场景,皆以人物为主角。宫廷画家绘制当代帝后、功臣、烈士的画像,绘画的重大题材取自文献记载的历史人物、历史故事,主角仍是人物。在汉代,图画已经用为教化工具,班婕妤(婕妤,皇帝嫔妃十四等名号之一)拒绝与成帝同乘一车,其史鉴来自图画。《汉书·外戚传下》记载:
成帝游于后庭,尝欲与婕妤同辇载,婕妤辞曰:“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太后闻之,喜曰:“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婕妤诵《诗》及《窈窕》、《德象》、《女师》之篇。
成语“婕妤辞辇”即出于此。《汉书》还录有班婕妤的一篇赋,有句云:“陈女图以镜监(鉴)兮,顾女史而问诗。”班婕妤所陈“女图”,恐是当时依据刘向《列女传》所绘《列女图》。其所诵《窈窕》、《德象》、《女师》之篇,皆古时箴戒之书。
三国时期文学家曹植这样总结绘画的教化作用:“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异主,莫不悲惋;见篡臣贼嗣,莫不切齿;见高节妙士,莫不忘食;见忠节死难,莫不抗节;见放臣逐子,莫不叹息;见淫夫妒妇,莫不侧目;见令妃顺后,莫不嘉贵。是知存乎鉴戒者,图画也。”(《画赞序》)
张彦远更进一步,把图画的教化功能提升到与儒家经典“同功”的高度:“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叙画之源流》)张彦远还从其他角度强调绘画的地位与文字、书法相同。例如,论及画品之独绝者,他以顾恺之、陆探微比之于钟繇、张芝,以张僧繇比之于王羲之(《叙历代能画人名》)。论及宫廷的藏品,指出历来“图书兼蓄,精博两全”,“隋帝于东京观文殿后起二台,东曰妙楷台,藏自古法书;西曰宝迹台,收自古名画”。他还引用了唐宪宗奖掖其祖张弘靖进献书画的手诏:“钟(繇)张(芝)等书,顾(恺之)陆(探微)之画,古今共读,有国所珍。”(《叙画之兴废》)
2.名家、画工的平等观
《历代名画记》后七卷(有一卷为目录),为黄帝时代以迄唐朝的370余名画家立传,规模之大,收罗之全,无前例。
画史著作晚于书史之作。西晋卫恒《四体书势序》即有书史性质,南朝刘宋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专门记载书家,“自秦至晋,凡六十九人”。南朝齐梁之际谢赫《画品》品评画家,自三国至萧梁凡二十七人,有画史的性质,不但所记画家人数少于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而且晚于羊欣之作。在唐朝,张怀瓘《书断》是书史名著,成书于开元十五年(727年),又早于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张怀瓘《书断》(皆收入张彦远所编《法书要录》)所记书家,率是帝王士大夫之流,那些汉代善书的文吏、唐朝官府的书手,地位低卑,一概不录。
张彦远也认为“古之善画者莫匪衣冠贵胄,逸士高人”,但是,他录入画史的人物,有宫廷画手,也有民间的画工、释道画匠。此外,《记两京外州寺观壁画》一篇中,张彦远也记录了一些塑像工匠的姓名,肯定了他们的艺术成就。将画工写入画史,或许出于呈现画史发展面貌的需要,不得不然,比起晋唐的书史著述,却是一个进步。
三、“书画同源”说后传
宋朝以来的画论著作,对于张彦远“书画同体”与“书画用笔同法”各有演绎。分头看,“书画用笔同法”事关用笔技法,因为画法浸多,对书法用笔多有发挥;至于“书画同体”说,后世画家演化为“书画同源”。
(一)象形字:“书画同体”演绎为“书画同源”
张彦远所谓“书画同体”的那个“体”,指六书中有“画之意”的象形字。明初文学家宋濂则说:“六书首之以象形,象形乃绘事之权舆。”(《画原》)明中期学者何良俊却把象形字看作画:“盖画即六书之一,所谓象形者是也”;而且把张彦远“书画同体”的表述变为“书画本同出一源”(《四友斋丛说》卷二十八)。晚明文学家、书画家陈继儒也将象形字看作“书画同源”之“源”,他说:“画者,六书象形之一。故古人金石钟鼎隶篆往往如画,而画家写水、写兰、写竹、写梅、写葡萄多兼书法,正是禅家一合相也。”(《妮古录》卷四)由明入清的书画家王时敏,绘画亲炙董其昌,他和宋谦一样,认为:“六书象形之首,乃绘事之权舆。”(《王奉常书画题跋·跋周栎园公祖时人画册后》)
这四家生活的年代,贯穿明朝各个时代,都把象形字看作书画共同的源头,而且他们是文化艺术圈有影响的人物,可见当时“书画同源”说已经流布开来。
从他们生活的地域来看,我们可以了解到“书画同源”说最初流布的区域。由元入明的宋濂是浙江金华人,明初任江南儒学提举,官至翰林院学士承旨。洪武十年(1377年)告老还乡,三年后因长孙牵连胡惟庸案而流放茂州(四川茂县),途中病死夔州(今重庆奉节)。何、陈、王三人都生活在文风极盛的古吴之地。何良俊华亭(明朝属松江府)人,避倭寇之乱移居苏州。陈继儒也是华亭人,隐居昆山(明朝属苏州府)。王时敏太仓(明朝属苏州府)人,明朝内阁首辅王锡爵之孙,学画得董其昌指授,明亡归隐;其孙王原祁,清初著名画家“四王”之一。明朝的吴越地区,书画名家辈出,尤其明朝中期,吴门书画甲天下。由此看来,“书画同源”说明朝以来流行于江南文化圈。
清朝雍正时期画家邹一桂《小山画谱》论画之源头,承袭明人,谓“绘事起于象形,又书画一源之理也(卷上)”。到了晚清“同体”与“同法”合流,画家松年一言以蔽之:“书画同源,只在善用笔而已。”(《颐园论画》)黄宾虹也如是说:“书画同源,贵在笔法。”(《古画微》)
(二)用笔:从“书画用笔同法”到绘画“用笔”看齐书法
张彦远论证“书画用笔同法”,所述顾、陆、张、吴四家用笔与书法的关系,实有两种情形:一是书画用笔相通的“同法”(顾恺之、陆探微),一是以书法用笔之法作画的“同法”(张僧繇、吴道子)。
《历代名画记》中,张彦远两次提到吴道子(约680—759)亲炙书法名家张旭,《叙历代能画人名》一篇记载更具体:“学书于张长史、贺监知章,学书不成,因工画。”顾、陆、张、吴四家,唯有吴道子学书于书家,而且“工画”得益这段学书的经历。因为吴道子有“画圣”的地位,这个故事就有了示范的作用。
从宋朝以来画家作画以及画论家品评画作的情形来看,“书画用笔同法”之说的后续影响力,在于是绘画用笔看齐书法。
1.宋朝
郭若虚言各科画法,提出“画衣纹林木,用笔全类于书”。(《图画见闻志·叙制作楷模》)米芾评画:“章友直字伯益,善画龟蛇以篆笔画,亦有意。又能以篆笔画棋盘,笔笔相似(《画史·章友直》)”;“江南陈常以飞白笔作树石,有清逸意”(《画史·江南陈常》)。
2.元朝
赵孟頫《秀石疏林图卷》题诗:“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故宫博物院藏《秀石疏林图卷》)柯九思主张:“写竹,干用篆法,枝用草书法,写叶用八分法,或用鲁公撇笔法。木石用折钗股、屋漏痕之遗意。”(《论画竹石》)汤垕评画:“赵孟坚子固,墨兰最得其妙,其叶如铁,花茎亦佳。作石用笔轻拂如飞白书状,前人无此作也”(《画鉴·宋画》);“(武)宗元《朝元仙杖图》,昔藏张君锡家,今归杭人崔氏。尽一匹绢作五帝朝元,人物仙杖,背相相倚,大抵如写草书,然亦奇物也”(《画鉴·宋画》)。杨维桢《图绘宝鉴·序》:“士大夫工画者必工书,其画法即书法所在。”
3.明朝
唐寅论画:“工画如楷书,写意如草圣。”(《论画用笔用墨》)董其昌主张:“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似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画禅室随笔·画诀》)又说:“赵荣禄枯树,法郭熙、李成,不知实从飞白、结字中来也。”(《画禅室随笔·画源》)陈继儒说:“梅花和尚写竹谱二十幅,在项又新家。其中草草跋语,皆得画竹法,而画竹又皆带草书法。”(《妮古录》卷三)
4.清朝
书法用笔是文人画的一个标志。画家文人化,作画名曰“写”,以此区别庸工。
邹一桂《小山画谱》记载这样一个故事:“赵文敏问画道于钱舜举:‘何以称士大夫画?’曰:‘隶体耳。’画史(画师)能辨之,则无翼而飞。不尔,便落邪道。”钱杜《松壶画忆》也有记载,但解读不同:“子昂尝谓钱舜举曰:‘如何为士大夫画?’舜举曰:‘隶法耳。’隶者有异于描,故书画皆为写,本无二致也。”
清朝画家作画,重视书法的中锋用笔。王原祁《麓台画跋·题仿大痴笔》说:“古人用笔,意在笔先,然妙处在藏锋不露。元之四家,化浑厚为潇洒,变刚劲为柔和,正藏锋之意也。”唐岱《绘事发微·画名》说:“至于山水之轮廓、树之枝干,用书家之中锋。皴擦点染、分墨之彩色,用书家之真草篆隶也。”钱杜《松壶画忆》说:“作书贵中锋,作画依然。云林折带皴皆中锋也。唯至明之启祯间,侧锋盛行,盖易于取姿”;“更有一种粗枝大叶,及米家烟岚杳霭之境,石田翁是其所长。其中屋宇篱落,以羊毫秃颖中锋提笔写之,意态自别”。钱杜也强调笔势:“写云运笔须圆,用笔宜断,……胸中先具飞动之意,自然笔势灵活流走,望而知非庸手”。
宋以来,那些书画双栖的艺术家,绘画“用笔”通于书法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所以董其昌说:“善书必能善画,善画必能善书,其实一事耳。”(《画禅室随笔·画源》)但是,“其实一事”的书画用笔,常态是“画法兼之书法”(八大山人《山水册页》题跋),“常以书法用于画法上”(《黄宾虹画语录》),而不是相反。元朝杨维桢甚至认为:“士大夫工画者必工书,其画法即书法所在。”(《图绘宝鉴·序》)
(三)练习书法是绘画的基本功
中国画的用笔技法由简而繁,自成体系,用笔一直是绘画的核心技法。画之气韵、形似、骨力、笔势,无不系于用笔。在“书画用笔同法”观念的引领下,一代代画家将书法用笔引入绘画,滋养笔墨,由此形成为一种共识:“学画必在能书,方知用笔”(明朝李日华《紫桃轩杂缀》)。于是,练习书法成了画家不可或缺的基本功。
黄宾虹(1865—1955)晚年指导后辈:“书画同源,欲明画法,先究书法。”(《宾虹书简·致汪孝文·1946年》)郑午昌(1894—1952)指出:“西洋不知书,学画者皆以素描为基本练习。吾国画之基本练习即在学书。”(《不可忽视的问题——书》)钱松喦(1899—1985)告诫:“写字不是学画的额外负担,而是间接在学画。”(《砚边点滴·字与画》第57页)潘天寿(1897—1971)说:“知画者,必知书。”(《听天阁画谈随笔》第28页)1962年在杭州召开的“全国高等院校文科教材会议”上,潘天寿提议把诗词、书法、篆刻等列为国画专业的正式课程,并于次年率先在浙江美术学院国画专业设立书法篆刻科。
(四)读书与书卷气
文人画兴起之后,画法与诗文心性相通,“气合书卷”也是文人画的重要品格,所谓“必有书卷气,而后可以言画”。书卷气的养成,须由读书陶冶熏染。董其昌说:“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鄞鄂(鄞鄂指元神,道教术语),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矣。”(《画禅室随笔·画诀》)是否读书也成了判别画家之贵贱的标准:“画师处处皆有,须分贵贱雅俗。不读书写字之师,即是工匠。”(松年《颐园论画》)
20世纪大画家那里,还能看到这种观念的痕迹。黄宾虹说:“画之道在书法中,论其法者,在古人文辞中,此作画不可不读书也。”(《宾虹书简·致朱砚英1938年》)清朝旧王孙溥心畬善书画,民国时与张大千南北齐名,晚年在台湾师范大学教绘画,一个星期上一个时辰的课,他对学生说:“学画要先读四书五经,练好书法,人品端正,而后不学自能。”所谓“不学自能”,指未有师授也能自学而成。
齐白石以绘画举世闻名,兼善书法篆刻,曾经拜在王湘绮门下学诗。传说王湘绮私下说:“齐白石的画还可以,诗则是薛蟠体。”黄宾虹评道:“齐白石画艺胜于书法,书法胜于篆刻,篆刻又胜于诗文。”(《黄宾虹画语录》第25页)齐白石的自评恰恰相反:“我的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齐白石谈艺录》第44页)白石翁是平民艺术家,他的艺术观念却是文人的,即诗文、书法先于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