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香港十日
我 们于6月2日周日晚抵达香港。当时计划的是入住酒店后立刻跟斯诺登碰面。我们住的酒店位于香港繁华的九龙区,一进房间,我就打开电脑上网通过加密聊天程序联系斯诺登。像往常一样,他已经在等着我了。
针对航班的情况寒暄了几句后,我们谈到了见面的详细安排。“你们可以来我住的酒店。”他说。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吃惊,没想到他居然会选择住在酒店。我对他为什么会待在香港仍然毫不知情,但直到那时,我都认为他到香港是为避人耳目。在我想象中,如今没有了收入来源的他应该销声匿迹地躲在一间简陋廉价的小公寓里,而不是这样大大方方待在酒店里,每天花上一大笔钱。
我们认为最好还是等到第二天上午再见面,于是调整了原来的计划。这实际上是斯诺登的主意,这样的做法也制造了随后几天里令人心惊胆战的谍战片氛围。
他的说法是:“如果你们晚上出来活动,很可能会引起注意。两个美国人大晚上入住酒店又立刻外出,这未免太过奇怪了。明天上午你们来我这里会更为自然。”
那时,斯诺登既担心受到当地香港特区政府和中国政府的监视,也担心受到美国方面的监视。他害怕我们会受到当地情报人员的跟踪。考虑到他曾深度参与美国间谍机构的活动,这番话肯定是有根有据,我便听从了他的安排,但却对那天晚上未能见面还是感到有些失望。
香港时间比纽约时间正好早12个小时(夏令时),也就是说我现在正好晨昏颠倒,所以那天晚上我基本上一夜无眠,而且在那次旅程中几乎就没怎么睡。时差是一方面的原因,还有就是那几天我一直处在几乎难以控制的兴奋状态,每天只是迷迷糊糊地睡一个半小时左右,最多两个小时。
第二天早晨,我和劳拉在酒店大堂会合,乘出租车前往斯诺登所在的酒店。见面的所有细节都是劳拉跟斯诺登安排的。因为担心司机可能是便衣特工,她在出租车里不怎么愿意说话。我也没像以往那样认为这种想法是疑神疑鬼、庸人自扰。尽管有这些因素的影响,我还是从她那里打探出了见面的计划安排。
我们要去斯诺登所在酒店的三楼,也就是会议室所在的楼层。他选择了一个在他看来多种因素兼顾的会议室房间:既足够偏僻而没有太多他所谓的“人流量”,又不因为过于隐蔽而会让我们在那儿等他时引起他人的注意。
劳拉告诉我,我们一到三楼,就要问一下在指定房间附近遇到的第一个服务员是否有餐厅可以用餐。这对斯诺登来说是个信号,因为他会在附近监听,确保没人跟踪我们。进入指定的房间后,我们要在一只“巨型鳄鱼”旁的沙发上等候。我从劳拉口里得知,那只是件装饰品,并非活的鳄鱼。
我们有两个不同的见面时间:上午10点和10点20分。如果在第一个时间两分钟内斯诺登仍未出现,我们就离开那个房间去别的地方,然后在第二个时间再回来,到时他会来找我们。
“我们怎么知道他是哪一位?”我问劳拉,我俩仍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不管是年龄、种族、体貌特征,还是其他方面。
“他会手拿着魔方。”劳拉答道。
听到这句话我一下子笑了出来:那种场面太怪异、太极端、太不可思议了。我心想,这就是一部以香港为背景的跨国电影,离奇而又刺激。
出租车把我们送到了美丽华酒店的入口处。我发现这家酒店也位于摩天大楼和时尚商店鳞次栉比、高度商业化的九龙区。走进大厅,我再次感到震惊:斯诺登并不是住在普普通通的酒店,而是住在一家价格昂贵的豪华酒店,据我所知每天的房费要高达数百美元。我心想,此人准备爆国家安全局的料,行动需要高度保密,那为什么还要到香港来,并藏在这个引人注目地区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呢?当时思考这个难解之谜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过不了几分钟,我就会见到这位知情人,到时候估计所有答案都能揭晓。
跟香港的许多建筑物一样,美丽华酒店占地面积堪比一座小村庄。我和劳拉花了至少15分钟在这个偌大的酒店里寻找指定的见面地点。我们乘了好几部电梯,穿过了几座内部连廊,一遍又一遍地问路。感觉快到见面地点时,我们看到了一位酒店服务员,我有些不太自然地问了那个作为暗号的问题,然后听她给我们介绍各种各样的餐厅。
转过一个拐角,我们看到有个房间开着门,地板上放着一只庞大的绿色塑料鳄鱼。按照斯诺登的要求,我们坐在空荡荡的房间中部的沙发上紧张地等待着,一言不发。那个小房间似乎没有什么真正的用途,除沙发和鳄鱼外,没有任何其他东西,似乎没人会进来。我们在那里静静地坐了漫长的五分钟,没有人来,于是我们起身离开,到附近的另一个房间里等了15分钟。
10点20分的时候,我们返回指定房间,坐在鳄鱼附近的沙发上继续等待。沙发面对着房间的后墙和一面大镜子。两分钟后,我听到有人走进了房间。
我并没转身看进来的人,而是一直盯着镜子,因为从镜子里可以看到有人朝我们走来。等他离我们只有几英尺远时,我才转过身来。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左手正在摆弄的魔方。爱德华·斯诺登跟我们打了声招呼,但并没有伸出手表示欢迎,因为事先说好要让这次见面看上去像是偶遇。像之前安排的那样,劳拉问他酒店的食物如何,斯诺登回答说不怎么样。事后回想起来,在这整个事件中所有让我感到吃惊的因素中,最让我感到惊诧的就是见面那一刻。
当时斯诺登29岁,但看起来最多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他身穿牛仔裤和一件字母有些褪色的白色T恤,戴着一副时下流行的有些呆板的黑框眼镜。嘴边一圈稀疏的山羊胡,看起来好像最近才开始剃须似的。他的外貌轮廓分明,身体有如军人般健壮,身材瘦削,脸色苍白,当时他明显非常戒备。斯诺登看上去就像一个20出头到25岁上下、泡在大学计算机实验室里的书呆子。
当时我感到简直有些难以捉摸。因为种种原因,先前我一直下意识地以为斯诺登年龄还要大些,可能要五六十岁的样子。首先,由于他能接触到如此多的敏感文件,我感觉他在国家安全系统应该处于高层的位置。其次,从他的见解和策略看,他一直表现得见多识广、精明老道,让我一直觉得他是位政治舞台上的老手。另外,我知道他已经做好准备,要牺牲自己向世人披露真相,甚至可能要在囹圄中度过余生,因此我以为他已近退休之年。在我看来,能做出如此极端的决定,此人肯定多年来、甚至几十年来一直感觉梦想已经破灭。
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却提供了有关国安局惊世骇俗的材料,这实在令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的大脑飞快地运转,考虑各种可能性:这是个骗局吗?我不远万里漂洋过海乘机赴港这是在浪费时间吗?这样一个年轻人怎么可能接触我们看到的那种机密文件呢?在情报和间谍活动方面经验丰富精明老道的那个知情人怎么可能就是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我心里想,或许这是知情人的儿子、助理或情人,他要带我们去见真正的知情人。各种可能性一起涌进了我的脑海,但似乎任何一种都说不过去。
“那跟我来吧。”他说道,显然也很紧张。我和劳拉紧跟在他的身后,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招呼。我还没从惊讶和疑惑中回过神来,一路上也没说几句话,看得出劳拉也有同样的感受。斯诺登似乎十分警惕,好像在查看是否有人在监视我们或者有别的不祥的迹象,于是我们就基本上默默无语地跟在他的身后。
我们不知道他要把我们带去哪里,只是跟着他走进电梯,到10楼并进了他的房间。斯诺登从钱包里拿出门卡把门打开。“请进,”他说,“不好意思,屋里有点乱,我大概已经有几周没出过门了。”
房间里确实很乱。桌子上放着服务员送来后还没吃完的饭菜盘子,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斯诺登清理出一把椅子,请我坐下,然后自己坐到了床上。房间很小,我们彼此的距离还不到5英尺。我们之间谈话的气氛紧张、尴尬而又呆板。他马上谈到了安全问题,问我是否带了手机。我说带了这部仅限巴西国内使用的手机。他却执意要求我取下电池或者把手机放在迷你吧台的冰箱里,以免我们的对话遭到监听。
就像劳拉在4月里告诉我的那样,斯诺登说美国政府能利用遥控手段激活手机来监听谈话内容。这样我就相信确实有这种技术了,但当时却仍然认为他俩的担心有些疑神疑鬼。后来发现,我才是受到误导的人。多年来,美国政府一直在各种罪案调查中使用这种技术。2006年,对纽约犯罪团伙提出刑事诉讼的过程中,联邦法院的法官就曾判定联邦调查局使用“漫游窃听器”属于合法行为,当时实际上就是通过远程控制把个人手机变成窃听设备。
把我的手机安安稳稳地放进冰箱后,斯诺登又从床上拿了几个枕头放到门下。“这是为了防止走廊有耳,”他解释道,“房间里可能有录音或录像设备,不过好在我们要谈的内容很快就会见诸报端了。”他半开玩笑地说。
我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发言权,而且对斯诺登的身份、就职单位或作为仍只是一知半解,所以也就拿不准我们可能面临什么威胁,不知道是监控还是别的形式,但却一直感觉不那么稳妥。
也许是为缓解紧张的情绪,劳拉连坐都没坐,什么话也不说,直接打开包拿出相机和三脚架,然后走过来在我和斯诺登的身上别上了麦克风。
先前我们曾经讨论过她在香港给我们录像的计划,毕竟她的身份是纪录片制片人,而且在拍摄关于国安局的影片。我们的所作所为将成为她拍摄项目的重要内容,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我没想到这么快就开始了录像环节。从心理上讲,秘密接触一位被美国政府认为犯了重罪的知情人并同时为他录像,确实不那么容易接受。
没过几分钟,劳拉就准备好了。“现在我要开始摄像了。”她宣布说,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样。一想到她在做摄像记录,我们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本来我和斯诺登的交流就很不自然,录影开始时,我俩立刻变得更加拘谨、更加生分,姿势僵硬,语速也慢了下来。这些年来,我作过许多场有关监视改变人们行为举止的演讲,多次强调过,研究表明人在得知自己被旁人观察时会变得更内敛、讲话内容更放不开。如今我亲眼看到并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考虑到过多客套也没有用处,我就索性直奔主题。“我有许多问题要问您,如果你觉着可以的话,我会一个接着一个地提问。”我开始说道。
斯诺登说:“好的。”显然他也跟我一样谈起正事就放松了下来。
那时我有两个主要目标。首先,由于我知道国安局随时很有可能找上门来并将他逮捕,我想尽可能地了解他的详细情况,比如他的生活和工作,是什么让他做出这样惊人的选择,他通过什么手段以及为什么要获取那些文件,还有他为何待在香港。其次,我决心要搞清楚他是否可靠、是否坦诚,搞清楚他是否在隐藏关于自己身份和作为方面的重要信息。
虽然从事政治新闻报道已近八年,但与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关系更密切的却是先前的律师工作经验,因为律师的工作就包括向证人取证。在取证过程中,律师要跟证人交流数小时,有时候甚至要交流几天。法律规定证人必须出面并如实回答律师提出的问题。讯问过程中的一个主要目标就是揭穿谎言,发现他们叙述过程中矛盾的地方,识破他们编造的伪证,从而获取真相。让我对律师这份职业心存好感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原因中,取证是其中之一。我掌握了各种方法来攻破证人的心理防线,而使用这些方法时总是需要毫不留情地连珠炮般提问。同样的问题往往会在不同的语境下从不同的角度反复被问及,为的就是检验他们叙述的真实性。
跟斯诺登在网上交流时,我心甘情愿地处于被动地位,对他毕恭毕敬,那天我却一反常态,采取了当律师时用的种种积极策略。甚至连吃零食、去洗手间这种事情都没做,我一连用了5个小时的时间来质询他。一开始我问的是他的童年、上学的经历、在政府部门任职前的工作。我要求他把凡是能想起来的细节统统告诉我。我了解到,斯诺登生于北卡罗来纳州,在马里兰州长大,来自中产阶级下层的家庭,父母都是联邦政府雇员(父亲在海岸警卫队工作了30年)。中学期间他对学习兴趣索然,根本就没完成学业,与上课相比,他对互联网更感兴趣。
几乎就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当面见识了在线交流时总结出的关于他的情况:斯诺登非常聪明、极其理性,思考问题有条不紊。他回答我的问题简明扼要而又令人信服。几乎每个问题的答案都高度切题,这显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情绪不稳定或患有心理疾病的人往往东拉西扯,斯诺登与此截然不同。他的沉稳和专注让我信心大增。
虽然我们在线交流时很容易形成印象,但可靠的判断仍然需要见到本人才能做出。尽管最初时满腹疑虑,对要接触的人一团茫然,我很快就对情况产生了更好的感觉。尽管如此,我却仍然非常担心,因为我很清楚,我们将要做的一切是否可行完全取决于斯诺登的身份是否可靠。
在他的工作经历和精神历程上我们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跟许多美国人一样,“9·11”恐怖袭击后,他的政治观点发生了重大变化:他变得更加“爱国”了。2004年,20岁的他为了参加伊拉克战争而报名参军,因为当时他认为这是将伊拉克人民从压迫中解放出来的光荣事业。然而仅仅接受了几周的基本训练后,他就发现人们谈论更多的是杀戮那些阿拉伯人,而不是去解放他们。后来在一次训练事故中,他摔断了双腿结果被迫退伍,此时他对那场战争的真实目的也已经失望透顶。
但是斯诺登依然相信美国政府本质善良,于是决定像他的家人一样为联邦政府机构效力。虽然没有中学文凭,可他年纪轻轻时就为自己找到了一些机会,比如18岁前他曾从事每小时薪资30美元的技术工作,2002年以后一直担任微软公司认证的系统工程师。但在他看来,联邦政府的工作不但崇高,而且从职业发展的角度也很有潜力,于是他开始在马里兰大学高级语言研究中心当保安,那栋大楼是由国家安全局秘密掌控并使用的。至于目的,他说是为了得到一份从事绝密工作的权限,以便将来从事相关的技术工作。
尽管斯诺登只是个辍学生,但却很有技术方面的天赋,而且年纪轻轻就表现出来这种天赋。虽然他年纪尚轻,没受过正规教育,但这个特点以及他显而易见的聪明大脑却使得他在职场能够迅速发展,很快便在2005年从一介保安升职为中情局的技术专家。
他解释说整个情报圈都急需专业技术人员。这个圈子已经发展得非常庞大,盘根错节,难以找到足够的人员来维持运作。因此国家安全机构只好从非传统的人才库中招募员工。具备高超的计算机技能的人往往年纪不大,有时候还宅在家中,而且在主流教育体系中不怎么出色。他们往往认为互联网文化要比正规的科班教育更让人动心。斯诺登成了他所在机构IT团队的重要成员,他显然比多数接受过大学教育的同事知识更渊博、水平更高。他感觉找到了真正适合自己的环境,他的一技之长也可得到回报,而学历方面的缺憾也可被忽略。
2006年,他从为中情局短期打工变成了全职员工,从而增加了工作机会。2007年在海外工作期间,他了解到中情局要招募一名精通计算机系统的员工。因为上司给他写的推荐信多有褒奖之词,他应聘成功,最后被安排到瑞士为中情局工作。他在日内瓦待了3年,一直到2010年,他公开的身份是外交人员。
据斯诺登描述,他在日内瓦的工作远远不仅是“系统管理员”那么简单,他被看作驻瑞士人员中技术和网络安全方面的高级专家,被派往各地出差解决无人能解决的一些问题。2008年在罗马尼亚举行北约峰会期间,他被中情局特别安排去为总统服务。尽管取得了这般的成功,可正是在中情局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斯诺登开始对美国政府的所作所为感到极为忧虑。
“维护电脑系统所具有的权限,使得我接触到很多秘密情报。”他告诉我,“其中有许多事情非常糟糕。我开始明白,我们的国家在世界上的真实行径与我先前接受的教育中所说的存在多么大的差别。”
他举了一个例子:中情局特工曾想要招纳一名瑞士银行家,以从他那里获取机密信息。他们想了解与美国有利益关系的人们的财务交易情况。斯诺登说一位秘密特工主动与这位银行家交好,在一天晚上把他灌醉,并且怂恿他开车回家。当这位银行家被警察拦下并因酒驾而拘捕时,这位中情局的探员主动提出帮他解决问题,但条件是他必须跟中情局合作。他们所做的工作后来以失败告终。他告诉我:“就因为他们没能奏效的方案,那个人的生活被彻底搞垮了,而他们却一走了之。”斯诺登说除了这场阴谋本身让人不齿之外,那些探员吹嘘他们的做事手段时脸上的骄傲之情也让他感到愤懑。
他曾经多次提醒上司留意计算机安全和系统方面他感觉越过道德底线的一些问题,结果几乎每次都遭到回绝,这让他愈发感觉心灰意冷。
“他们会说这不关你的事,或者嫌你一知半解、胡说八道,基本上就是让你不要瞎操心。”他说。斯诺登给同事们留下的印象是他有太多的担心,这一点让他的上司很是不快。“就在这时我开始意识到要推卸责任有多么容易,权力越大越缺乏监管,越没有责任。”
2009年年底,灰心丧气的斯诺登决意离开中情局。就是在这个阶段,在日内瓦的工作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第一次认真考虑要去揭发爆料。
“当时你为什么没这样做呢?”我问道。
这是因为当时他想的是——或者至少希望——巴拉克·奥巴马当选总统后会进行改革,不再出现他见过的那种滥用权力的极端情况。奥巴马就职时曾经宣誓说,要改变因为针对恐怖主义发动战争而引起的国家安全方面的权力滥用情况。斯诺登以为至少情报界和军方最糟糕的一些方面会好转。
“但后来我发现,毫无疑问,奥巴马不仅仅是在继续这样行事,而且在许多方面更加肆无忌惮。”他说道,“我意识到我不能坐等领导人来解决这些问题。领导力体现在首先采取行动,为别人做出榜样,而不是指望别人采取行动。”
他也担心把中情局的秘密公开会造成的伤害。“如果泄露中情局的秘密,你就可能伤害别人,”他指的是秘密特工和知情人,“我不愿意这样做。但是泄露国家安全局的秘密只会打击滥用权力的体制,因此我更愿意这样做。”
于是斯诺登又回到了国家安全局,这次是为戴尔公司效力,因为戴尔公司跟国家安全局有合作关系。2010年,他被派驻日本,有了比先前更高的权限,可以了解到监控方面的机密。
“那时候看到的一切开始真正让我心烦意乱,”他说,“我实时看过无人驾驶飞机对可能要杀害的目标进行监控。你可以看到整个村子,看到大家在做什么。我见过国安局在人们打字输入时追踪他们的网络行为。我渐渐明白了美国的监控能力已经变得多么具有侵犯性。我认识到了这个体制影响的真正范围,而其他人几乎都对此一无所知。”
在他看来,他需要而且有责任把看到的一切公之于众,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在国安局的驻日机构待得越久,越深刻地感到绝不能缄口不言。实际上,我感觉助纣为虐遮掩此事不被公众知晓才是大错特错。”
斯诺登的身份暴露出来之后,许多记者试图把他描述成头脑单纯的小程序员,说他稀里糊涂接触到机密信息,但事实远非如此。
斯诺登告诉我,在中情局和国安局期间,经过一次次的训练,他逐渐变成了高级网络特工,以黑客手段侵入其他国家的军用及民用电脑系统来窃取信息或为发动袭击做准备。在日本期间,训练进一步强化。他掌握了最复杂的技术,能防范其他情报机构获取他们的电子数据,正式成为通过认证的高级网络特工,能不留痕迹地侵入其他国家的军用以及民用电脑系统来窃取信息或为发动袭击做准备。到最后,他被国防情报局的联合反情报学院选中,在他们的反情报课上授课。
他坚持让我们行动时遵循的安全手段都是他在中情局,尤其是国安局期间学到的,有些甚至是他帮助设计的。
2013年7月,《纽约时报》证实了斯诺登告诉我的内容,报道指出:“在为国安局的承包商效力时,爱德华·约瑟夫·斯诺登掌握了黑客技术,成为国安局求之不得的网络安全专家。”《纽约时报》指出,他在那里接受的训练“对他更加熟悉网络安全问题起到了关键作用。”文章还说,斯诺登手里的资料表明他“在电子间谍活动和网络战争中已经变被动为主动,帮助国家安全局窥探别国的电脑系统以窃取信息或做好进攻的准备”。
尽管我在质询时尽量按时间的先后顺序提问,但却经常会因为一时心急就打乱了顺序。我特别想搞清楚的是,到底是什么驱使他放弃自己的事业,并冒着锒铛入狱的危险,把多年来被灌输到脑海中的保密与忠诚要求抛诸脑后。
同样的问题我用不同的方式问了很多次,斯诺登也给出了许多不同的答案,但这些答案让我感觉要么太肤浅、太抽象,要么就是太缺乏激情和信念。谈论国安局的系统和技术时他很轻松,但谈到自己时显然就要拘谨些,尤其是听到我说他做出如此了不起的勇敢之举、需要从心理层面找找原因的时候。他的回答不像发自肺腑,有些空洞,因此我感觉不那么令人信服。他说世人有权知晓自己的隐私是否受到侵犯;说从道义上讲,他有责任对恶行表明立场;说从良心上讲,自己珍视的价值观暗地里受到威胁时,他不能继续保持沉默。
我相信他的确很重视那些政治方面的价值观念,但我想知道是什么个人方面的原因驱使他牺牲生命和自由来捍卫那些价值观。我感觉自己并没得到真正的答案。也许他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因为他像许多美国人一样,浸淫在这样一种国家安全方面的文化中,因而并不愿意过于深刻地剖析内心世界。但是无论怎样,我必须弄明白。
其他因素且不说,我必须确定他做出这种选择时真正理性地考虑过后果:只有确信他是自觉自愿地这样做,彻底搞清他的目的,我才愿意帮他冒如此大的风险。
到最后,斯诺登给了我一个真实而又让人为之振作的答案。他告诉我:“我认为,要真正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不该看其说自己信仰什么,而要看其如何捍卫那些信仰。如果言行不一,那么那些信仰就是一纸空谈。”
那他是如何想出这种衡量自身价值的方法的?他凭什么相信如果愿意为了更多人的利益牺牲自身利益就是有道义的行为?
“一言难尽。”斯诺登答道。他成长过程中阅读了大量希腊神话,而且深受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的《千面英雄》(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一书的影响。他指出,那本书“从我们都知晓的故事中找到了共有的主线”。那本书给他的主要教益在于,“我们通过自身的行动和行动带来的变化为生命增添了意义”。人的价值体现在他的行动之中。“我不想做一个不敢捍卫自己原则的人。”
在他的精神历程中他反复遭遇这种主题,这种关于身份和价值评判的道德构建,当然,他略显尴尬地解释说电子游戏也有一些影响。他告诉我,沉迷电子游戏得出的体会在于他认识到,即使是无权无势的一个人也可以面对不公平。“游戏的主角往往是普通人,当独自面对强权带来的极度不公时,要么因为恐惧而选择逃走,要么选择为信念而战。历史同样证明,即使是似乎极为普通的人,只要坚决捍卫正义,就可以战胜最为强悍的对手。”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电子游戏对塑造他们的世界观发挥了重要作用。换作在几年前,我可能会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现在我已经逐渐意识到,对斯诺登这一代人来说,在树立人们的政治意识和道德观念、帮助大家理解自身价值方面,电子游戏的作用毫不亚于文学、电视和电影。它们也能呈现复杂的道德困境并引发玩家的思考,尤其是对那些开始质疑自己所受教育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斯诺登告诉我,早些时候从工作中得出的道德方面的思考是“我们个人发展的模版和诱因”,而且成年之后尤其认真反思道德义务和心理方面的局限性。他解释说:“人被动服从的原因是对后果的恐惧。一旦抛开金钱、事业与安全这些身外之物,你就可以克服这种恐惧。”
对他的世界观同样产生重要影响的是互联网史无前例的价值。跟许多同代人一样,对他来说,互联网并非用来完成各种任务的简单工具,而是他的心智和个性成长的世界,互联网本身赋予了他自由、探索的机会以及精神成长和领悟的潜在空间。
在斯诺登看来,互联网独一无二的价值无法衡量,要不惜一切代价予以保卫。十几岁的时候,他就通过互联网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跟远方有着完全不同背景的陌生人聊天。没有互联网,他绝对接触不到那些人。“大致说来,互联网让我体验了真正的自由,发掘了我全部的潜能。”谈到互联网时,他显然非常愉快,甚至充满激情,他又补充说,“对许多孩童来说,互联网是自我实现的途径,他们可以探索自我,发现自己的发展目标,但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匿名才行——即使犯了错误也无人知晓。我很担心,恐怕我这一代人是能享受这种自由的最后一代人。”
这种观点对他的决定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我不想生活在没有隐私、没有自由、把互联网的独特价值都消灭掉的世界里。”斯诺登告诉我。他说他不得不采取行动阻止这种情况的出现,或者更确切地说,让别人来决定是否为了捍卫这些价值观而采取行动。
除此之外,斯诺登反复强调,说他的目的不是摧毁国安局使其无法继续实施监控。他告诉我,“这不是我能做的事。”相反,他想提醒美国及全世界人民他们的隐私正在受到侵犯,要让他们知道真相。他坚持说,“我不想破坏现有的体制,只是让民众来决定这些行为是否可以继续。”
斯诺登这样的告密者往往遭到妖魔化的攻击,称他们生性孤僻或一事无成,做事并非出于良心,而是因为生活失败后精神错乱、态度沮丧。但斯诺登却截然不同,他生活中有许多让人艳羡的方面。做出披露那些文件的决定意味着他要跟深爱多年的女友分手,离开支持自己的家人,放弃在夏威夷天堂般的生活、稳定的职业以及丰厚的收入,放弃充满各种可能性的人生。
2011年在日本的工作结束后,斯诺登回到了国家安全局在马里兰州的另一家机构,依旧为戴尔公司工作。加上奖金,那年他的年薪超过20万美元。工作主要是跟微软及其他科技公司一起为中情局和其他部门打造安全的电脑系统来储存文件和数据。谈到当时的情况时,斯诺登说:“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在那个岗位上,我亲眼看到政府尤其是国安局与民营科技企业合作窃取民众的通信记录。”
在那天5个小时的询问过程中,实际上可以说我在香港与他交谈的整个过程中,斯诺登几乎一直表现得冷静、客观而又镇定。但在提到让他义无反顾站出来告密的原因时,他变得有些情绪化甚至略微有些恼火,说道:“我知道他们建立这样一个系统是为了在全球范围消灭隐私。目的就是任何人只要在网上交流,国安局都能收集、储存并分析他们的通信内容。”
正是因为这种想法,斯诺登才下定决心要将其检举揭发。2012年,他被戴尔公司从马里兰州调任至夏威夷。在2012年的一段时间里,他下载过一些他认为应该曝光于世的文件,还有另一些文件,但并不是为了公开,而是旨在帮助记者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2013年初,斯诺登发现还需要一批文件,但是在戴尔公司工作的他却接触不到,要拿到这些文件他必须获得另一份工作,被任命为基础架构分析师,然后才能有机会接触到国安局的监控原始数据库。
心里想着这个目标,他申请了博思艾伦咨询公司夏威夷一处机构的一个岗位。该公司是全国最庞大的私营国防承包商,员工中很多前政府官员。为此他放弃了高薪职位,因为这份工作让他可以下载完整描述国安局秘密监控活动所需的最后一批资料。更重要的是,由此他可以收集关于国安局秘密监控美国内部全部电信基础架构的信息。
2013年5月中旬,他跟公司说去年得了癫痫病并以治病为由请了几周的假。他整理好行李,包括4个不同用途的新笔记本电脑。他没有告诉女友要去哪儿,实际上平时出差他也不会告诉她自己的目的地。他是想不让女友知悉内情,这样一旦日后他的身份曝光,她也不会受到政府的骚扰。
他于5月20日从夏威夷来到香港,用真实姓名入住了美丽华酒店,之后就一直待在那里。
斯诺登住酒店并没有隐瞒身份,而是用自己的信用卡付账,他的解释是自己的活动情况迟早会被美国政府、媒体以及几乎所有人审查。他希望如此可以防止有人说他是外国间谍,因为如果在此阶段他躲藏起来难免就会出现这种猜测。他说自己的目的就是要向公众表明自己的活动情况都能解释清楚,其中不牵扯什么阴谋,而且他是独自行动。在香港特区政府和中国政府看来,他就像一个正常的生意人,不是玩失踪的潜伏者。他告诉我:“我并不想隐匿自己的身份,因此没必要躲起来,让阴谋论者或妖魔化我的人有借口。”
然后我又问了那个第一次网上交流之后就想问的问题:做好爆料准备后,为什么他选择香港作为目的地?一如既往,斯诺登的回答表明他的决定是仔细分析后做出的。
他说自己优先考虑的是保证跟我和劳拉沟通那些文件的问题时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他担心如果美国政府了解到他的爆料计划就会设法阻止他,比如逮捕或更严重的手段。照他推断,香港虽然是一个特别行政区,但却是中国领土,跟他心目中的其他藏身之地相比,比如厄瓜多尔、玻利维亚这样的拉美国家,美国间谍要对付他可能会更困难些。另外,跟冰岛这样的欧洲国家相比,香港有能力也更加愿意顶住美国的压力不把他引渡出去。
虽然向公众爆料是斯诺登选择目的地时的首要考虑,但这却不是唯一考虑的因素。他还希望能够到一个民众珍视他认为重要的那些价值观的地方。他本来还可以到另外一些地方,那些地方可能会提供防范美国方面动作的更安全的保护,比如中国大陆。其中当然也有一些国家政治方面更加自由,比如冰岛或另外一些欧洲小国。但在他看来,香港最好地融合了人身安全和政治力量方面的考量。
毫无疑问,这个决定也有一些弊端,斯诺登也很清楚这一点,比如香港跟中国大陆的关系会让批评者更容易把他妖魔化。但是当时没有最完美的选择。他经常说:“我的所有选项都很糟糕。”不过香港确实为他提供了安全保障,也让我们可以自由行动,在其他地方或许就要困难得多。
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后,我又有了一个目标:确保斯诺登清楚,他作为整个事件爆料人的身份曝光后,可能带来怎样的后果。
奥巴马政府在政治领域发起了针对告密者的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竞选总统时,他曾发誓要建立“史上最透明的政府”,尤其是保护告密者,称赞他们“勇敢”而“高尚”,而如今他却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
奥巴马政府依据1917年的《反间谍法》(The Espionage Act)对7名泄密者提起诉讼,超过了往届政府处理类似案件的总和,事实上是以往总数的2倍还要多。《反间谍法》是“一战”期间通过的法案,其中赋予了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总统权力将反对战争的异议人士当作犯罪分子起诉,而且对此的处罚相当严厉,违法者将面临终身监禁甚至死刑。
毫无疑问,斯诺登会受到这部法律的严厉制裁,奥巴马政府的司法部会以足以判他终身监禁的罪名起诉他,而且他可能会作为卖国贼受到广泛的谴责。
“你觉得身份暴露之后会有什么后果?”我问道。
斯诺登的回答很迅速,显然他早已多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们会说我违反了《反间谍法》,说我犯了重罪,帮助美国的敌人,危害了国家安全。我敢肯定他们揪住我过往的一切,可能夸大其词甚至胡编乱造,尽可能地把我妖魔化。”
他说他并不想坐牢:“我想尽量争取不坐牢。但如果结局注定如此,因为我很清楚这种可能性很大,刚才我也想过,那么不管他们如何对我,我也愿意承受。唯一让我无法忍受的就是公众对这一切袖手旁观。”
无论是初次见面的第一天还是在随后的日子里,斯诺登的决心和对可能出现的情况的冷静思考都让我深感讶异和感动。我从未见他表现出任何遗憾、恐惧和不安。他坚定地表示心意已决,称自己十分清楚可能出现的后果,并已做好了准备来承担这些后果。
斯诺登似乎从这个决定中获得了一种力量。说到美国政府可能对他采取的行动时,他表现得无比镇静。想到未来几十年甚至一辈子都将身陷囹圄,这种恐惧可以将任何人吓瘫,可是这位29岁的年轻人在面对这一切时的表现令人备受鼓舞。他的勇气感染了我和劳拉,我们彼此发誓并且也跟斯诺登一再承诺:从那一刻起,我们的每个决定和每次行动都会尊重他的选择。我有责任按照斯诺登的初衷来报道整个事件,要坚守心中正义的信念,不被那些急于遮掩他们的行动的邪恶官员无耻的威胁所吓倒。
5个小时的询问过后,我确信斯诺登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可信的,而且他是经过深思熟虑后自愿来做这件事的。跟他分手前,他再次强调之前已经说过很多次的问题:他坚持让我们表明提供文件的知情人是他,而且要在我们公开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中就这样做。“无论是谁,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就有义务解释这样做的原因和目的。”他说。他也不想加剧因为躲藏而让美国政府营造出的恐惧氛围。
此外,斯诺登非常肯定,一旦我们的报道文章开始刊出,国安局和中情局就会迅速查明泄密的根源。他并没有想尽一切办法遮掩自己的踪迹,因为他不想让同事遭到调查或背黑锅。他坚持说借助自己掌握的技术,以及由于国安局的系统出人意料的松懈,如果愿意的话他完全可以不留任何痕迹,尽管他已经下载了如此众多的绝密文件。然而,他却故意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让他们发现,这也意味着没有必要继续隐匿身份。
虽然,我不想通过公布他的身份帮助政府知悉他的情况,但斯诺登却说服了我,说他的身份暴露在所难免。更重要的是,他决心主动在公众面前亮相,而不是听任政府描述他的情况。
对于身份的曝光,斯诺登唯一担心的是会因此分散民众对问题本质的注意力,他表示“我知道媒体会把各种事件贴上人的标签,而政府会希望围绕着我开展报道,并攻击提供信息的人。”他计划一开始将自己曝光后就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让民众继续关注国安局及其监控行为。“公开身份并作些说明后,”他说,“我就不再接受任何采访了,我不想成为关注的核心。”
我决定不在第一篇报道中曝光斯诺登的身份,而是再等一个星期,这样我们就可以心无旁骛地曝光整个事件的开头部分。我们的想法很简单:要尽快开始爆料,一天爆一篇猛料,在还未揭露知情人身份的时候就将整个事件报道完毕。会面结束时,我们仨达成了一致,并制订了一个计划。
待在香港的剩余时间里,我每天都跟斯诺登见面详谈。尽管服用过帮助睡眠的药物,我每晚的睡眠时间也从没超过2小时,其余时间都在利用斯诺登提供的文件撰写稿件。等文章开始发表后,我再接受采访讨论这些文章的内容。
斯诺登让我和劳拉来决定曝光哪些材料,以及按照何种顺序、以怎样的方式把它们呈现在民众眼前。但在我们第一天见面的时候,斯诺登就像此前和此后许多次所做的那样,强调我们迫切需要仔细审查所有的材料。“我挑选这些文件是基于公众的利益,”他告诉我们,“但是得靠你们从记者的角度来判断哪些可以发表出来让大众知晓,同时又不会伤及无辜。”不为别的原因,斯诺登知道真正引发公众讨论的前提是不会授美国政府以话柄:公开发表这些文件会危害到部分人的生命安全。
他还强调说关键是要通过媒体发表这些文件,也就是跟媒体合作,撰写提供材料背景的文章,而不是大批量地将其发表出来。他相信这样做可以得到更多的法律保护,更重要的是,可以允许公众更加条理、更加理性地了解爆料的内容。“如果我想大规模地把这些文件在网上发表,那么我自己做就好了,”他说道,“我希望你保证依次发表这些文章,以便民众能够明白他们应该知道的东西。”我们都同意按照这个模式开展报道。
斯诺登向我解释了多次,称他之所以从一开始就想让我也参与其中,是因为他知道我会积极地报道此事,而不会受到美国政府威胁的影响。他频频提到《纽约时报》和其他一些主流媒体都曾经按照政府要求对一些重大事件噤声。不过,尽管他想要积极的报道,他也仍需要一些做事严谨的记者花时间全面彻底地检查所有文件,以确保报道时提及的各种细节都无懈可击。他告诉我:“我给你的文件中有些不是为了发表,而是为了帮你理解这个系统的运作方式以便你可以采用恰当的方式报道。”
在香港待了一整天后,我离开斯诺登的旅馆房间,回到我自己的房间,熬夜写了4篇文稿,希望《卫报》可以立即刊登。比较急迫的情况是:我们需要在斯诺登在因为各种原因无法进一步发表言论前能和我们一起检查尽可能多的材料。
情况紧急还有另一层原因。在去往肯尼迪机场的出租车上,劳拉第一次告诉我她与几家大型媒体机构和一些记者谈过斯诺登的事。
这其中就包括曾经两度获得普利策奖的巴顿·格尔曼,此人曾任职于《华盛顿邮报》,现在是该报的自由撰稿人。劳拉没能说服几个人跟她一起去香港,但格尔曼一直都对监控行为感兴趣,因而对这件事自然也就非常感兴趣了。
由于劳拉的建议,斯诺登允诺给了格尔曼“一些文件”,想要跟他以及《华盛顿邮报》合作披露一些具体情况。
我对格尔曼抱有敬意,但《华盛顿邮报》却让我不齿。在我看来,《华盛顿邮报》是华盛顿地区恶霸媒体的核心,具有美国政治媒体各种最邪恶的特点:与政府紧密勾结,巴结国家安全机构,排除一切反政府声音。2004年,这家报纸自己的媒体评论员霍华德·库尔茨(Howard Kurtz)曾撰文证实,在入侵伊拉克的准备阶段,《华盛顿邮报》系统地放大了支持战争的声音,对反战的声音却轻描淡写,甚至视而不见。库尔茨的结论是,《华盛顿邮报》的报道“惊人地一边倒”,支持发动战争。《华盛顿邮报》的社论版现在仍然是美国军国主义、秘密行动以及监控行为最狂热、最愚蠢的支持者之一。
劳拉交给了《华盛顿邮报》一份独家新闻的材料,尽管他们没有为此付出努力。上交那份材料并不是知情人斯诺登的最初选择,而是在劳拉建议之下的行动,可他们却无动于衷。事实上,我与斯诺登的第一次密谈正是因为他对《华盛顿邮报》畏首畏尾的做法感到愤慨。
这些年来,我对维基解密曾偶有微词,其中一个原因在于,他们会时不时地把一些重大爆料交给体制内的媒体组织,让他们尽力保护政府,从而提升自身在新闻界的地位和重要性。对于绝密文件的独家爆料可以提升出版物在业界的地位,让写出新闻的记者更有知名度。将斯诺登这样的独家新闻提供给独立撰稿人和媒体机构就更有道理了,因为这样做可以放大他们的声音,提升他们的地位,扩大他们的影响力。
更糟糕的是,我知道《华盛顿邮报》会遵循制约体制内媒体如何报道政府机密的那些保护性潜规则。按照这些规则,政府要控制披露哪些信息并降低甚至消除由此造成的影响,因此编辑首先要去拜访官员,告知他们即将发布何种新闻。国家安全部门的官员然后再告诉编辑们由于披露这些信息国家安全方面会遭受的各种损失,接着双方需要花时间商量并确定能够见诸报端的内容和不宜公开的内容。最好的情况也是长时间的拖延。通常最有新闻价值的信息都会被过滤掉。正是因为这个原因,2005年在报道中情局海外“黑狱”的情况时,《华盛顿邮报》隐瞒了这些监狱所在的国家,从而使得中情局的非法海外监狱得以继续存在。
基于同样的原因,《纽约时报》将该报两名记者吉姆·瑞森(Jim Risen)和艾瑞克·利希特布劳(Eric Lichtblau)在2004年中旬打算报道国安局非法监听项目的新闻压制了超过一年之久。时任美国总统布什将该报发行人亚瑟·苏茨伯格(Arthur Sulzberger)以及主编比尔·凯勒(Bill Keller)叫到总统办公室,令人匪夷所思地告诉他们,如果把国安局未经授权对美国公民实施监视的消息发布出去,就等于助纣为虐地帮助恐怖分子。《纽约时报》听从了这些指示,将这则新闻一直拖后15个月,到2005年年底布什总统竞选连任成功之后才发表(从而帮助他获得了连任),掩盖了他未获授权就监听美国民众的劣迹。就在瑞森个人有关揭秘事件的书即将出版的时候,《纽约时报》才将国安局的监听行为公之于众。
另外,还有体制内媒体讨论政府不当行为的基调问题。美国的传媒文化要求记者避免直白或陈述性的报道方式,不管看起来多么无聊,都要在报道中插入政府的声明以表示尊重。他们采取《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艾瑞克·万彭(Erik Wemple)讥讽为“中庸之道”的报道方式:绝对避免任何定论性的语言,而是同时报道政府的回应和所谓“真实的情况”,从而使得爆料内容给读者的感觉就是支离破碎、毫无头绪的一团乱麻。最重要的是,他们总是过于强调官方的声明,即使那些声明荒唐得离谱或者充满欺骗也在所不惜。
正是因为这种由担忧驱动的、奴颜婢膝的媒体风格导致了《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众多媒体在报道布什政府的审讯策略时回避使用“折磨”这个词,尽管他们在描述世界上其他政府的同样行为时往往随意使用这个词语。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媒体都在粉饰美国政府官员关于萨达姆和伊拉克的种种说法,向美国民众推销战争,尽管原因在于美国媒体放大的虚假理由,而不是他们调查的结果。
另一条保护政府的潜规则在于媒体只能发表少量此类绝密文件,然后就此打住。他们可以报道一篇类似斯诺登提供的这类文件以降低其影响力,发表几篇报道,然后陶醉在“重大爆料”的赞美声中就一走了之,保证没有带来多少真正的改变。斯诺登、劳拉和我一致认为,关于国安局文件的真正报道要求我们积极主动地发表文章,不能停止,直到所有涉及公众利益的问题都被全面谈及,而不管它们会引起多少人的愤怒,招来多少威胁。
斯诺登在我们第一次交谈时就反复提到《纽约时报》对国安局监听事件的隐瞒,明确表示他不信任体制内的媒体来报道他的事。他认为《纽约时报》对那份信息的隐瞒不报道或许改变了2004年美国总统大选的结局。他告诉我:“隐藏那件事改变了历史。”
他决心通过公布他所掌握的机密文件将国安局的监视行为彻底曝光,引发民众对于监视行为的讨论而不是仅仅对记者表示赞赏之后就戛然而止。这需要对整个事件进行积极勇敢的报道,嘲讽政府苍白无力的解释,对斯诺登的高尚行为给予坚定支持,以及对国安局进行直截了当的谴责。而这一切恰好是牵扯到政府话题时《华盛顿邮报》所畏手畏尾的。我知道《华盛顿邮报》会尽一切可能淡化整个事件的影响。可是他们却收到一摞斯诺登收集的秘密文件,这似乎跟我想象中我们的努力方向截然相反。
像以往一样,劳拉做出的决定自有她的道理。首先,她认为将华盛顿的官方机构牵扯进此次揭秘事件对我们大有裨益,因为这样就更不容易受到攻击甚至被判有罪。如果由华盛顿官方机构青睐的报纸来报道此事,那么政府就无法轻易地将涉案人员妖魔化。
更重要的是,正如劳拉非常公允地指出的,由于我不会使用加密技术,无论是她还是斯诺登很久都无法跟我联系,因此她一开始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因为是劳拉掌握着从斯诺登那里获得的数千份机密文件。她感到需要找一个信得过能保守住秘密的人,并且跟一个能给她提供保护的机构合作。另外,她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去香港,由于一开始没能联系到我,而她需要一个协助她报道“棱镜”计划的人,于是她便找了格尔曼。
我虽然理解,但却从没认同她把《华盛顿邮报》牵扯进来的理由。对我来说,将华盛顿官方与整个事件联系起来恰恰是我极力想要避免的规避风险而遵守潜规则的做法。我们跟《华盛顿邮报》的记者并无两样,在我看来,把机密文件交给他们以寻求保护,无异于去巩固我们希望颠覆的那些现实情况。尽管格尔曼后来在报道这次的材料时做得也很出色,但在我们最初交谈时,斯诺登却也为《华盛顿邮报》参与进来而感到遗憾,尽管最终他还是决定接受劳拉的建议,把格尔曼加入了进来。
斯诺登很不情愿,因为他感觉《华盛顿邮报》不但做事拖拖拉拉、行事不密而牵涉众多,而且从他们一次次地召集律师,而后又一遍遍地发出各种警告、提出各种要求可以看出他们很没胆量。尤其让他感到愤怒的是,由于《华盛顿邮报》律师和主编的安排,格尔曼最终拒绝到香港来与他会面一起讨论这些机密文件。
至少从斯诺登和劳拉的说法可以看出,《华盛顿邮报》的律师告诉格尔曼他不应该到香港去,也同样劝告劳拉不要去,为此还拒绝发给她差旅费。由于香港地位敏感,美国政府会认为《华盛顿邮报》草率地将消息透露给中国,从而可能导致该报和格尔曼本人都触犯了《反间谍法》。
一向淡定从容的斯诺登有些怒不可遏。他置生命于不顾,将一切置于危险之中,只为了将整个监控事件和盘托出。他个人几乎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可这样一个拥有各种法律机构支持的大型媒体却不愿意承担一丝风险,派出一名记者到香港来与他见上一面。“我冒着极大的个人风险打算将这个猛料交给他们,”他说,“可他们却连登上一架飞机都不愿意。”这种典型的唯唯诺诺、不愿冒险、唯政府之命是从的行为就是我多年来一直谴责的“敌对媒体军团”的做法。
但是事已至此,斯诺登和我都无能为力,无法挽回。不过在中国香港我与斯诺登见面的第二天晚上,我就下定决心不能让《华盛顿邮报》不辨是非、盲目支持政府的论调以及它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做法来影响世人对国安局和斯诺登的认识。我很清楚,无论是谁首先报道此事,此人都将起到主导作用,并会影响到世人对这件事的看法,因此我要和《卫报》一起承担起这个任务。要让这次的报道产生应有的效果,那么新闻界旨在降低爆料影响、保护政府的潜规则就必须打破,不能继续遵守。《华盛顿邮报》畏手畏脚,而我却要大胆行动。
因此我回到房间后就写完了那4篇文章。第一篇是关于海外情报监控法庭发出的一道密令,强制美国最大的电信运营商之一威瑞森公司向国安局提交所有美国公民的电话记录。第二篇文章根据国安局监察长在2009年的一份内部机密报告的内容,讲述了布什政府的无授权非法监听项目。第三篇详细介绍了我在飞机上就读到的“无界线人”这种新型的监控工具。最后一篇描述了我在巴西的家中首次了解到的“棱镜”计划,正是这一篇敦促我尽快将稿子赶出来,因为“棱镜”计划就是《华盛顿邮报》打算爆料的内容。
为了加快进度,我需要《卫报》即刻刊登这几篇文稿。随着香港夜晚的临近——也就是纽约的凌晨时分,我心急如焚一直等到位于纽约的《卫报》的主编们都起床,每五分钟就查看简宁·吉布森是否登录谷歌环聊,我们平时都用这个软件聊天。一看到她登录上线,我就给她发了一条信息:“我们必须谈谈。”
到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很清楚通过电话或者谷歌环聊交流都不可能,因为这两种方法都很不安全。而我们又不会使用OTR即时加密聊天,于是简宁建议我们试试Cryptocat这种专门设计来防止监视的加密软件,这也成为我在香港期间我们之间的主要通信方式。
我告诉了她和斯诺登会面的情况,说我确信他的身份以及他所提供材料都是真实的。我说我已经写了几篇文章,简宁对有关威瑞森公司的那篇特别感兴趣。
“太好了,”我说,“稿子已经准备好了。如果还要做些小的修改,那就马上改完它。”我跟简宁强调必须尽快将其发表。“我们现在就把它捅出来吧。”
但是有一个问题,《卫报》的主编们接触过报纸聘请的律师,听到了他们提出的警告。简宁跟我重复了律师们对她说的话:哪怕是在报纸上刊登保密信息(包括疑似保密信息)都会违反《反间谍法》,被美国政府界定为犯罪。发表跟信号情报有关的文件尤其危险。过去只要媒体遵守潜规则,提前将稿件让官方审查并商讨可能会对国家安全造成的损害,政府便不会追究责任。《卫报》的律师们解释说,这样做就可能向政府表明自己刊登机密文件并无危害国家安全的意图,从而免除被控诉时需要具有的犯罪意图。
国安局的历史上从未有任何泄密事件,更不用说涉及如此重要敏感的内容了。律师们考虑,鉴于奥巴马政府处理类似案件的历史,这样做不仅可能会给斯诺登,也会对《卫报》带来严重的法律后果。就在我前往香港的几周前,司法部曾获得法庭指令,可以阅览美联社记者和编辑们的电子邮件来寻找他们新闻线索的知情人。
几乎紧接着,一则更惊人的新报道指出,司法部曾向法庭宣誓提交文书,控告美国福克斯新闻网华盛顿分部的主任詹姆斯·罗森(James Rosen)在某个线人所谓的罪行中是“同谋”,理由是罗森曾与该线人携手获得资料,还“协助教唆”该线人将机密材料披露出来。
记者们还注意到,几年来奥巴马政府一直在对新闻采集过程进行史无前例的打击,但是罗森的案子将此情况进一步升级恶化。把与线人的合作判为“协助教唆”之罪就等于判新闻调查有罪,因为记者如果不跟线人合作就不可能获得秘密信息。这种氛围让包括《卫报》在内所有媒体的律师都谨小慎微、诚惶诚恐。
“律师们说联邦调查局(FBI)会介入,关闭我们的报社,带走我们的所有材料。”吉布森对我说。
我觉得这太过荒谬了,美国政府要关闭像《卫报》美国版这样的主流媒体并查抄报社的想法有些多虑了,这让我开始痛恨律师给出这些毫无帮助的多余提醒。但是我知道吉布森不会也不可能轻易地将这些担忧抛诸脑后。
“那我们怎么办?”我问道,“我们何时发表呢?”
“我真不确定,格伦。”吉布森对我说,“我们需要将一切准备就绪。明天我们会再跟律师碰一次面,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感到了此事的严重性,但不知道《卫报》的主编们会作何反应。我在《卫报》工作期间向来独立编稿,会写一些报道类的文章,但绝不会是爆料政府机密这类的内容。也就是说,在这件事情上有无数的未知需要我去面对。主编们会受到美国政府的恐吓和威胁吗?他们会选择花数周的时间与政府谈判吗?他们会让《华盛顿邮报》爆料此事以求自保吗?
我已经做好了立刻发表有关威瑞森公司那篇报道的准备:我们手里有海外情报监控法庭的文件,而且毫无疑问是真实可信的。美国民众有权知晓政府如何对待他们的个人隐私,这是刻不容缓的。同样迫切的是我对斯诺登承担的责任。他所做出的选择展示了他的无畏、激情和勇气。我决心也用同样的精神来报道此事,不辜负他付出的牺牲。只有放开手脚大胆报道才能赋予这篇文章力量消除政府给记者和线人带来的恐惧心理。偏执的法律提醒和《卫报》的优柔寡断都是这种无畏精神的敌人。
那天晚上,我给戴维打了个电话,向他承认自己越来越担心《卫报》的事。我也和劳拉讨论过这种担心。我们决定等到第二天,如果《卫报》仍然不发表第一篇文章,我们就另想办法。
几小时后,埃文·麦卡斯基尔来到我的房间了解有关斯诺登的最新情况,因为他一直没见到斯诺登。我跟他讲了自己对拖延的担心。“你不用担心,”谈到《卫报》时他说,“他们很积极。”埃文向我保证,说《卫报》在伦敦多年的主编艾伦·拉斯布里杰(Alan Rusbridger)“很感兴趣”,并且“承诺发表这篇文章”。
我依旧认为埃文视报社利益大过天,但是对他有了一点点好感,因为他也很急着发表这些文章。他走后,我跟斯诺登讲了埃文跟我们一起过来、担任《卫报》“看护者”的情况,说希望他第二天跟埃文见一面。我解释说让埃文参与此次会面是非常重要的一步,确保编辑们心甘情愿地发表稿子。“没问题,”斯诺登说,“但是你知道你有个‘看护者’,所以他们才派了他来。”
他们的会面十分重要。第二天上午,埃文跟我们一起去了斯诺登的旅馆,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询问他,内容跟我前一天的问题几乎相同。“我怎么知道你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埃文最后问道,“你有什么证据吗?”斯诺登从他的手提箱里抽出一摞文件:他现在已经过期的外交护照,一张前中情局的工作身份证,驾驶执照以及其他的政府工作身份证。
我们一起离开了酒店的房间。“我彻底相信他是真的了,”埃文说,“没有丝毫的怀疑。”他认为无须再等。“我一回酒店就立刻给艾伦打电话,告诉他我们得立即将文章刊登出来。”
从那时起,埃文就完全融入了我们的团队。劳拉和斯诺登立刻对他产生了好感,不得不承认,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俩意识到我们之前的怀疑完全没有根据:埃文温文尔雅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一种大无畏的精神,这种精神对于一个渴望跟进此事的记者来说是必须具备的要素。埃文没有给我们设定种种限制,而是时不时地告诉我们最新进展,并且帮助我们打破束缚。事实上我在香港期间,要数埃文表现得最为积极。在劳拉、斯诺登和我还不确定如何处理这些秘密文件的时候,他就要求一定曝光此事。我很快便意识到他支持《卫报》积极跟进此事很重要的一点是为了保证伦敦方面完全置身事外。
伦敦时间一大早,埃文和我跟艾伦通了电话。我想尽可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希望甚至可以说要求《卫报》当天就将稿件发表出来,同时明确地了解一下《卫报》的立场。那虽然仅仅是待在香港的第二天,但我内心已经决定,如果察觉报社方面还有任何的犹豫,我一定要另找出路。
我非常直接地说:“我打算先刊登这篇有关威瑞森公司的稿子。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不立刻就这样做呢?”我问艾伦,“还在等什么?”
他向我保证不会耽搁。“我同意。我们已经准备就绪。简宁今天下午需要跟律师进行最后一次会谈。会谈结束后一定会发表的。”
我提到《华盛顿邮报》手里有关于“棱镜”计划的材料,因为这让我益发感觉迫不及待。艾伦接下来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他不仅想要成为第一家曝光国安局监控项目的报纸,还想成为首家曝光“棱镜”计划的报纸,显然想要抢在《华盛顿邮报》前面。“我们没理由听他们的。”他说。
“那太好了。”
伦敦时间比纽约早四个小时,所以在简宁到办公室与律师会谈之前还有一些时间。于是我利用那段时间跟埃文一起最终敲定了有关“棱镜”计划的文稿,因为知道艾伦跟我们一样积极主动也就感觉放心了。
那天我们完成了关于“棱镜”计划的稿子,并且用加密的邮件把它发给了纽约的简宁和斯图尔特·米拉尔。现在我们有威瑞森公司和“棱镜”计划两颗重磅炸弹,并且已经做好了准备发布,我的耐心快消磨殆尽了。
纽约时间下午三点也就是香港时间凌晨三点的时候,简宁开始了与律师们的会谈。会谈持续了两个小时。我一直没睡,直等着了解最后的结果。当我跟简宁通话时,只想落实一件事,那就是我们要立即刊登有关威瑞森公司的那篇稿子。
可是这种情况并没出现,而且还差得很远。简宁告诉我还有“很多”法律问题要处理。她说一旦这些问题得到解决,就会进入我厌恶的环节:《卫报》向政府官员汇报我们的计划,给他们一个机会来劝阻我们。我勉强接受这种说法,即《卫报》向政府汇报是为了给后者机会解释为何不能发表,如果此举不是拖延术,而只是为了让我们延缓几周再发表以期减小其影响的话。我宁愿看到《卫报》让政府不得不出面禁止发表这些稿件。
“听起来要发表这个稿子还得等上几天甚至几周而不是几小时吧。”跟简宁网上交流时,我将满腔的怒火和烦躁一股脑儿地抛了出来。“我再重申一次,我会尽一切可能保证文章即刻发表。”这种威胁含蓄却又直白:如果不能在《卫报》上立刻刊登,那么我会另想他法。
“这点你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简短地答道。
这时已是纽约的深夜,我知道一切都只能等到第二天再进行。之前我很沮丧,但这一刻我变得十分忐忑,急于知道结果。《华盛顿邮报》打算刊登有关“棱镜”计划的报道,而作为署名作者的劳拉也从格尔曼那里听说他们会在周日也就是五天后刊登这篇文章。
跟劳拉和戴维商量过后,我发现我不想再等《卫报》做出行动了。我们一致同意开始另想办法,如果继续拖延我们必须有备用方案。我曾在《民族》 (The Nation)周刊和《沙龙》网络杂志发过很多年的稿子,给他们打电话后很快便收到了回音。两家杂志都告诉我他们愿意在几小时内立刻刊登有关国安局的那篇稿子,提供我需要的一切帮助,律师已经准备好立刻审稿了。
有两家政治媒体愿意而且迫切希望把国安局的丑事昭告天下,这点让我士气大振。但是跟戴维商量之后,我们想到了一个效果更好的办法,那就是不借助任何媒体机构,直接创建一个我们自己的网站,域名就叫作“揭秘国安局”,然后在那里发布文章。一旦我们将手头大量的有关国安局监控行为的宝贝资料公开,就会很容易招募到编辑志愿者、律师、调查员和经济上的支持者,组成一个崇尚透明、坚持发布反体制新闻的团队,一起来报道这次美国史上意义最为重大的爆料事件。
从一开始,我就认为这些文件不仅给我们提供了曝光国安局秘密监控行为的机会,而且还可以曝光现有媒体腐败的运作机制。以独立的新式报道方式曝光多年来最为重大的事件,而且不借助任何大型媒体机构,这对我极具吸引力。这将极具魄力地强调宪法第一修正案对新闻自由的保障,强调重大新闻的报道能力并不依附于影响力的媒体。新闻自由不仅保护职业记者,还保护了所有从事新闻报道的人,无论他是否有工作单位。我们在没有大型媒体机构的保护下将上千份国安局机密文件公布出来,这一步所体现的大无畏精神对其他人也是一种鼓舞,鼓励大家一起进行新闻报道时不再畏首畏尾。
那天晚上我几乎又熬了一个通宵。凌晨时分我就给值得信赖的一些人打电话咨询,有朋友、律师、记者,也有曾经密切合作的同事。不出所料,他们都给出了相同的建议:单枪匹马这样做太过冒险,必须得到媒体机构的支持。我希望得到一些反对独立行事的论据,他们也的确给出了很多充分的理由。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在听过各种告诫之后,我在与劳拉网上联系时又再次拨通了戴维的电话。他坚定不移地表示,投靠《沙龙》网络杂志或者《民族》周刊太过谨小慎微,等于不进而退。如果《卫报》继续拖延,那么只有在一个新创建的网络平台上发布消息才可能体现大无畏的精神。他还说这样做会影响全世界的人们。尽管一开始疑虑重重,劳拉也同意大胆地迈出这一步,创建一个全球化的网络,将所有渴望公开国安局监控情况的人联系起来,这将带来深远而又重大的意义。
于是在香港时间的当天下午,我们共同决定,如果《卫报》截至美国东部时间晚上12点仍不愿意将文章发表的话,我就立刻终止与他们的合作,把有关威瑞森公司的文章帖到我们的新网站上去。虽然很清楚其中的风险,但我依然为这个决定感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兴奋。我也明白,有了这个备用方案,那天我跟《卫报》商讨这件事时会更有底气:因为我感觉不再必须依靠他们才能报道此事,摆脱对他们的依赖为我增加了力量。
那天下午跟斯诺登在网上交流时,我告诉了他这个计划,他的回应是:“相当冒险,不过很大胆,我喜欢。”
我赶紧睡了几个钟头,在香港时间下午三四点钟时醒来,发现离纽约时间周三的早晨还有几个小时。我知道按道理我得给《卫报》下最后通牒了。我想把这件事继续下去。
我一看到简宁上线就赶忙问她事情的进展。“我们今天能发表吗?”
“希望如此吧。”她回答道。她含糊其辞的答复让我有些恼火。那天早晨《卫报》仍尝试跟国安局取得联系,向他们汇报此事。她说等收到回复我们就知道时间安排了。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等。”我说。此时的我对《卫报》的拖延彻底失去了耐心。“这么清楚明了的一件事,无论我们是否发表,又有谁会去在意他们怎么想啊?”
抛开这个让我嗤之以鼻的步骤不说,在决定发表内容方面,政府根本不该成为报纸的编辑伙伴。我们关于威瑞森公司的报道危害到国家安全的说法也站不住脚,虽然报道涉及一份允许国安局系统搜集美国人民电话记录的简单的法庭指令。“恐怖分子”能从这曝光的法庭指令中获益实属可笑。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恐怖分子都早已清楚政府在监听他们的通话记录。能从我们的文章里有所收获的不是那些“恐怖分子”,而是美国民众。
简宁跟我重复了《卫报》律师的话,坚持说我认为报纸会因为遭到胁迫而放弃发表曝光文章的想法是错误的。恰恰相反,法律要求他们了解美国政府官员会如何回应。但她向我保证,她不会因为将此事含含糊糊地跟国家安全联系在一起就受到压力而变卦。
我并不认为《卫报》会被胁迫,我只是不知道法律还有这条要求。我担心的是跟政府交涉最起码会耽误进程。《卫报》确实曾经发表过激进大胆的文章,这也是我一开始选择跟他们合作的原因之一。我认为他们有权利表明对于这种情况的处理方式而不是让我自己做最坏的打算。简宁一再重申他们工作的独立性,这对我来说有些宽慰。
“好吧,”我说我愿意再等等看,“但从我的角度出发,我仍认为今天就应该发表。我不想再等了。”
纽约时间中午时分,简宁告诉我他们已经将发布机密消息的计划告知了国安局和白宫,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应。那天上午白宫已任命苏珊·赖斯(Susan Rice)为新任国家安全顾问。《卫报》新上任的负责国家安全问题报道的记者斯宾塞·阿克曼(Spencer Ackerman)在华盛顿有熟人朋友。他告诉简宁,官员们此刻都在“忙”苏珊·赖斯的事。
“他们现在不认为需要给我们回复,”简宁写道,“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有这个必要了。”
香港时间凌晨3点,也就是纽约时间下午3点的时候,我仍没收到任何消息,简宁也没有。
“他们有最后期限,还是他们想什么时候回复就什么时候回复我们?”我用挖苦的口气问道。
她回答说《卫报》要求国安局在“晚上12点前”回复他们。
“要是他们到那时仍不回复呢?”我问。
“那时我们自己决定。”她说。
接下来简宁又告诉了我另一个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的因素:她的老板艾伦·拉斯布里杰刚刚登上了飞机,要从伦敦飞来纽约监管有关国安局的报道。这意味着在随后的7小时左右里将联系不上他。
“不经艾伦允许你们能发表这篇文章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这篇文章那天就不可能发表,因为艾伦乘坐的飞机预定到达肯尼迪机场的时间是深夜时分。
“我们看看吧。”简宁说。
我发觉现在遇到的体制性障碍恰恰正是当初我选择加盟《卫报》时想要避免的:法律层面的担忧、与政府官员的协商、逐级上报、风险规避以及行事拖沓。
几分钟后,大约凌晨3点15分,简宁的副手斯图尔特·米拉尔发给我一条即时消息:“政府方面回复了,简宁正在与他们通话。”
等待的时间好似没有尽头一般。大约一个小时后,简宁在电话里给我详细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将近十几位来自国安局、司法部和白宫的高级官员跟她通了电话。一开始他们高高在上,但还算客气,说她并不理解威瑞森公司案件法庭指令的意义和“背景”。他们想约她在“下周的某个时间”安排一次会面并做出解释。
简宁告诉他们当天就要发布消息,除非得到不能这样做的确切理由。这时他们变得更加蛮横无理:他们说她不是“负责任的记者”,《卫报》也不是一家“负责任的报纸”,因为它拒绝给政府更多的时间来阻止消息的发布。
“没有哪家正规的报纸会在没有跟我们会面的情况下如此迅速地发布新闻。”他们说,显然是在为争取时间而拖延。
简宁语气中透着强烈的不满,这让我备受鼓舞。她强调说虽然她一再询问,这些官员仍没能清楚地解释发布这些新闻会如何损害国家安全。可是简宁仍不同意当天发表。通话最后她说:“我看看能否联系上艾伦,然后再决定怎么做。”
我等了半小时然后直截了当地问:“我就想知道今天还发不发这条新闻了?”
她避开了这个问题,说联系不到艾伦。显然她处于两难的境地:一方面,美国政府的官员们指责她不负责任;另一方面,我这里毫不妥协步步紧逼。最重要的是,报纸的总编还在飞机上,也就是说《卫报》190多年历史上最为艰巨重大的抉择要由她来做出。
我在网上跟简宁聊着的同时还一直跟戴维通着电话。戴维说:“快到下午5点了,这是你给他们的最后时限。该做决定了。要么他们发表这篇文章,要么你告诉他们放弃跟他们的合作。”
他说得对,可是我却犹豫了。就在我将美国历史上最大的国家安全泄密事件曝光前一刻把《卫报》甩掉,这将成为一桩巨大的媒体丑闻。就算我做出公开解释,这仍会给《卫报》带来极大的伤害,结果反而可能会逼他们通过攻击我来为自己辩护。我们将卷入一场闹剧,一场给大家都造成伤害的闹剧。更糟的是这将让民众不再关注事件的核心——国安局丑闻。
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担心:即使跟《卫报》这样的大型媒体合作,把几十份国安局秘密文件公布出来也是冒险之举。如果在没有机构保护的情况下单打独斗,那更是险上加险。朋友和律师们给出的明智告诫不断在我脑中回响。
我正犹豫着,戴维说道:“你别无选择。如果他们不敢发表,那么他们就不适合你。你如果被恐惧操控将难成大事。这就是刚才斯诺登得出的教训。”
我们一同商量着跟简宁网上沟通的措辞:“现在已经5点了,这是我给你的最后时限。如果不在30分钟内立刻刊登稿件,我将终止与《卫报》的合作。”刚要点击“发送”,我又迟疑了一下。这句话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仿佛是勒索信般的做派。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离开《卫报》,所有的一切都将公开,包括这句话。所以我缓和了下语气:“我明白你有你的顾虑,必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但我要继续前行,做我认为需要做的事情。很抱歉这件事没能做成。”然后我点了“发送”。
没出15秒,我旅馆房间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是简宁打来的。“我觉得你这么做很不公平,”她说道,毫无疑问有些烦躁。如果我离开,那么没拿到任何机密文件的《卫报》将失去报道这件事的所有机会。
“我看你才不公平呢,”我答道,“我反反复复地问你准备什么时间发表,可你却不肯明确回答,只是搪塞。”
“我们今天就发表这篇文章,”简宁说,“最多再等30分钟。我们只是在做一些最后的编辑、设计标题和排版工作,5点半之前就能完成。”
“好的,如果这样安排,那没有任何问题。”我说,“我肯定愿意再等30分钟。”
下午5点40分,简宁给我发来了一个附带链接的即时信息,我已经为此等了好几天。“文章已经发表。”她告诉我。
标题是这样写的:“国家安全局每天都在收集数百万威瑞森公司用户的电话记录。”副标题是:“独家专稿:要求威瑞森电信公司呈交所有电话数据的绝密法庭指令,表明了奥巴马政府国内监控的严重程度。”
在这之后,是海外情报监控法庭授权指令的链接。我们文章的最初三段就把全部内容和盘托出:
“威瑞森电信公司是美国最大的电信运营商之一,按照4月发布的一份绝密法庭指令要求,国家安全机构目前正在收集该公司数百万美国用户的电话通信数据。
“《卫报》掌握了副本的这份法庭指令要求威瑞森公司‘每天持续不断地’向国安局提交系统内所有电话通信的数据,无论是美国本土通话还是本土与海外的通话均是如此。
“这份文件史无前例地表明,在奥巴马政府的统治下,数百万美国民众的通信记录正在被不加区别地大规模收集起来,无论他们是否有任何不当行为的嫌疑。”
这篇文章立刻激起了很大反响,远远超乎我的预期。那天晚上它成了所有全国性新闻的头条,主导了政治和媒体领域的讨论。几乎各家全国性的电视台都要求采访我,让我感觉应接不暇,包括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微软全国有线广播电视公司(MSNBC)、全国广播公司(NBC),包括著名节目《今日秀》(Today Show)、《早安美国》(Good Morning America),等等。我在香港花了很多时间接受众多关心此事的电视节目主持人采访,他们都认为这次报道的内容是重大事件,是真正的丑闻。尽管我经常与体制内媒体立场迥异,这也堪称是我在政治领域撰写报道的职业生涯中一次不同寻常的经历。
不出所料,白宫的发言人立刻为大规模收集通信数据做了辩解,说这样做是“保护国家免于恐怖分子威胁的关键措施”。参议员情报委员会主席、民主党人戴安娜·范因斯坦(Dianne Feinstein)是国家安全监控政策的忠诚拥趸,她告诉记者们说这一计划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民众希望保持本土安全”,这让人不由再次想到“9·11”事件之后的恐慌情绪。
但大家对这些说法似乎都不以为然。亲奥巴马的《纽约时报》在社论版发表了一篇文章,强烈谴责政府的做法。在题为“奥巴马总统的天罗地网”的这篇文章中,该报指出:“奥巴马政府的这种说法意味着行政部门将行使被赋予的任何权力,而且很可能将其滥用。”在嘲讽政府生搬硬套地以“恐怖主义”为由来为监听计划辩护时,社论宣称,“政府已无任何公信力”(因为由此引发了一些争议,文章发表几小时后,《纽约时报》悄悄地软化了一下这种谴责的程度,在前边加上了“在此问题上”这几个词)。
民主党参议员马克·尤德尔发表声明指出,“这种大规模的监控应该引起所有人的警惕,我曾经说过,民众应该为政府行为的这种僭越感到震惊。”美国民权联盟说,“从民权的角度来看,这一计划可以说令人无比惊恐……它超越了奥威尔小说中描述的那种恐怖情况,进一步证明了在多大程度上基本的民主权利已经秘密地受到了不负责任的情报机构的压制。”前副总统阿尔·戈尔(Al Gore)登录推特转载了我们的文章,写道:“只有我这么看吗?无所不在的监控难道不是极为令人愤慨吗?”文章发表不久,美联社就从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参议员那里证实了我们一直极为怀疑的内容:大规模的电话记录收集计划已经持续数年之久,而且面对的是所有美国大型电信公司的用户,不仅仅局限于威瑞森公司。
在针对国安局写作和发表言论的这7年里,我从没见过任何爆料引发如此程度的公众兴趣和激情。不过现在并没有时间来分析反响何以如此巨大,为何会引发这样大规模的公众兴趣和激愤;当前我的想法是乘势而上,而不是努力去搞清楚背后的原因。
香港时间中午时分,电视采访最终结束后,我直接去了斯诺登住的旅馆房间。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有线电视新闻网的节目。嘉宾们在讨论国安局的问题,为监控计划的范围感到震惊,令主持人愤怒的是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几乎每一位嘉宾都对国内大规模的监控进行了谴责。
“监控无处不在,”斯诺登说道,显然很是激动,“我看了你的所有采访节目,看来大家都明白了这一点。”
这个时候,我切实体会到了一种成就感。在文章发表的第一天,事实就已经证明斯诺登昔日最大的担忧——他舍命爆料却没有人会关注——是没有根据的,因为我们没看到一丝一毫的漠不关心。我和劳拉一起,帮助他发起了我俩一致认为极为迫切的那场辩论,而现在我看到他在关注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大家都以为只有这一篇报道,以为这是单独的一次爆料,”斯诺登说道,“谁也不知道这仅仅是冰山的一角,后面还有更多的内容。”他转身看着我问道,“下一篇要写什么?什么时间发表?”
“‘棱镜’计划,”我答道,“明天。”
我回到了旅馆的房间。尽管已经接近6个晚上没合眼,但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太兴奋了。下午4点半,作为唯一的短暂休息的希望,我服下了一片安眠药,把闹钟定在了下午7点半,因为我知道,那个时间纽约的《卫报》主编们会上线。
那天简宁上线很早。我们互相祝贺了一番,都对文章引发的反应感到惊讶。显而易见,我们交流的口气立刻就发生了重大变化。我们刚刚一起应对了一次重大新闻的挑战。简宁为文章感到自豪,我则为她坚持抵制政府恐吓、决定发表文章感到骄傲。《卫报》已经无所畏惧而又令人钦佩地渡过了这个关口。
尽管当时看起来拖延了很久,但现在回想一下,《卫报》显然动作麻利而又果断,我敢肯定,比任何同类媒体都要迅速快捷。简宁现在也很清楚,报纸方面绝不会就此打住。她告诉我,“艾伦坚决要求今天发表关于‘棱镜’计划的文章。”我当然是乐不可支了。
“棱镜”计划遭到爆料之所以影响如此重大,是因为这个计划使得国安局几乎可以从互联网公司得到他们需要的任何信息,而世界各地的亿万民众都把互联网作为他们的主要通信手段。他们之所以能这样做,是因为“9·11”事件后,美国政府通过的法律允许国安局开展大规模的监控,几乎可以为所欲为、不加甄别地监控任何人。
能够约束国安局监控活动的是2008年的海外情报监控法案修正案。那是在布什时代国安局无法无天的监控丑闻之后两党控制的国会通过的,其关键内容在于有效地把布什的非法计划赋予了合法地位。丑闻被披露后,布什曾经秘密授权国安局监控美国人和在美国的外国人,因为他们需要探寻恐怖分子的行动。该法案废止了国内监控原本需要的法庭授权,导致成百上千名在美国国土上的人受到了秘密监控。
尽管有人抗议说这项计划违法,但2008年的海外情报监控法案还是授权其实施,而不是予以终止。这条法律的基础是“美国人(美国公民和合法居留者)”和其他人是有区别的。如果要监控美国人的电话或电子邮件,那么国安局就必须得到海外情报监控法庭的单独授权。
但对其他人来说,不管身处何处,国安局进行监控时都不需要申请法庭授权,哪怕他们跟美国人通信也无关紧要。根据2008年法律的第702条,对国安局的要求只是每年向海外情报监控法庭提交一次他们决定监控目标的指导方针,然后就可以得到授权开展工作,而标准则是监控只要“有助于合法地收集外国情报”即可。得到海外情报监控法庭的授权后,国安局就有权确定任何外国人作为监控目标,可以强制要求电信公司和互联网公司提供任何非美公民的通信情况,包括脸书聊天、雅虎邮件、谷歌搜索情况等。没有必要向法庭证明此人犯有罪行,或者提交此人可疑的理由,也没有必要把监控过程中涉及的美国公民过滤出去。
《卫报》编辑首先要做的还是通知政府方面我们的意图——发表关于“棱镜”计划的报道。一如既往,我们将在纽约时间那天的最后时间告诉他们。这意味着他们不会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提出反对意见,尽管难免抱怨,但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应对。但同样重要的是,我们要了解一下国安局文件中提到的提供信息的那些互联网公司是如何评价此事的,比如脸书、谷歌、苹果、Youtube、Skype,等等。
因为还要等几个小时,我就回到了斯诺登所住旅馆的房间,当时劳拉在那里跟他探讨一些问题。到了这个时候,因为已经迈过重要的门槛发表了第一篇爆料文章,斯诺登明显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了。我进去后,他在门边又放了几个枕头。有几次,在想要让我看电脑中的一些文件时,他甚至在头顶盖上了一床毯子,以免天花板上的摄像头拍摄到他的密码。电话响的时候,我们都惊呆了:谁会打电话呢?响了几声后,斯诺登试探性地接了起来,原来是旅馆的主管看到门上挂着“请勿打扰”的标牌后询问是否需要整理房间。“不用了,谢谢。”他简短地答道。
我们在斯诺登的房间里碰面时气氛总是非常紧张,而当文章发表后氛围就更加紧张了。我们不清楚国安局是否已经判断出了泄露机密的知情人是谁。如果他们已经查明情况,那么他们会知道斯诺登的住处吗?随时都很可能有人敲响斯诺登房间的门,让我们的合作非常不愉快地瞬间终止。
我们交流的时候,电视一直开着,似乎一直有人在谈论国安局的问题。关于威瑞森公司的新闻播出后,新闻节目基本上一直在谈论“不加区分地大量收集”、“当地的电话记录”和“滥用监控权”。在讨论后续报道的过程中,我和劳拉看到斯诺登一直在关注他引发的这股狂潮。
香港时间下午2点的时候,我接到了简宁打来的电话。
“发生了非常怪异的事情,”她说,“各家电信公司都极力否认国安局文件的内容。他们坚持说从没听说过‘棱镜’计划。”
我们分析了他们否认这件事的各种可能原因。要么是国安局的文件夸大了这家机构的本事;要么电信公司根本就是在撒谎,或者接受采访的人不清楚他们公司跟国安局之间的安排;要么“棱镜”计划只是国安局的一个内部编号,从未跟这些公司提及。
不管原因何在,我们必须重写新闻稿,不仅要把他们的否认包括进去,还要把报道的核心改为国安局文件和电信公司姿态之间奇怪的分歧。
“我们把这种分歧公开出去,让公众评判吧。”我建议说。这篇报道将会推动公众公开讨论互联网行业针对用户的通信信息采取的手段;如果电信公司的说法跟国安局不一致,那么他们就需要在世人面前做出说明,这正是我们所期待的。
简宁同意了我的提议,两小时后给我发来了关于“棱镜”计划的新版本文稿。标题如下:
国安局的“棱镜”计划利用了一些公司的用户数据
. 绝密的“棱镜”计划宣称可以直接利用包括谷歌、苹果和脸书等公司的服务器数据
. 这些公司都宣称不知道2007年以来就在执行该计划
引用了国安局描述“棱镜”计划的文件后,这篇文章指出,“尽管文件中提到该计划得到了各家电信公司的帮助,但在《卫报》要求发表评价时,所有做出回应的公司都否认知悉这一计划。”我感觉这篇文章写得很棒,而简宁也承诺说半小时内就将其发表。
在百无聊赖地耗时间的过程中,我听到了聊天信息弹出时发出的声音。我以为是简宁发给我的确认信息,告诉我关于“棱镜”计划的文章已经发表。信息虽然是简宁发来的,但内容却出乎我的意料。
“《华盛顿邮报》刚刚发表了他们关于‘棱镜’计划的文章!”她告诉我。
什么?怎么会这样呢?我很纳闷,难道《华盛顿邮报》突然改变了发表的时间安排,要提前几天发表关于“棱镜”计划的报道文章?
劳拉很快就从巴顿·格尔曼那里了解到,那天上午美国政府的官员接触《卫报》商讨“棱镜”计划的问题时,《华盛顿邮报》听说了我们的意图。那是因为其中一名政府官员知道《华盛顿邮报》也在进行类似的报道,就给他们通风报信了,结果他们为了防止我们抢先就加快了速度。
这时候我更加痛恨这个工作流程了:一位政府官员已经利用了这种出版前的流程安排来确保他偏爱的报纸首先发表文章,可这个流程原本是为了保护国家安全而设计的。
得知这条信息后,我留意到了推特网站出现了关于《华盛顿邮报》“棱镜”计划文章的爆发性讨论。可是等我仔细一看,却发现文章少了什么,其中没有提到国安局版本的官方声明和互联网公司声明之间的分歧。
《华盛顿邮报》文章的标题是“美英情报机构通过范围广泛的秘密计划从9家美国互联网公司收集数据”,文章指出,“国安局和联邦调查局都在直接利用美国9家大型互联网公司的中心处理器,获取音频和视频交流、照片、电子邮件、文件以及连接日志方面的资料,帮助分析师们追踪国外的目标。”最重要的是,文章宣称这9家公司“在知晓内情的前提下参与了‘棱镜’计划的运作。”
我们关于“棱镜”计划的报道是10分钟后发表的,关注的中心略微有些不同,用词更加谨慎一些,但是特别渲染了一下互联网公司的竭力否认。
一如既往,民众的反应是爆炸性的,而且是国际性的。跟通常位于一个国家内部的威瑞森公司这种电话服务商不同,互联网巨头们都是跨国大公司。世界各地几十亿的民众,无论位于哪个大洲,都以脸书、Gmail和雅虎作为基本的通信方式。得知这些公司已经秘密地跟美国国安局合作,把客户的通信信息提供给他们,全球各地的民众都感到震惊。
现在人们开始推测,或许先前关于威瑞森公司的报道并非孤立事件,因为这两篇文章表明国安局出现了严重的泄密。
关于“棱镜”计划的文章发表后,我再也无法像先前那样读完收到的全部邮件,更不要说回复了。略微浏览一下收件箱,我就发现几乎世界上的所有主要媒体都希望采访我:斯诺登引发的世界性讨论已经如火如荼,尽管文章发表只有两天的时间。我不由想到了我们仍然还要报道的众多文件,想到了这件事对我的人生的意义,想到了这件事对世界的影响,想到了美国政府意识到当前情况后会如何回应。
跟此前一天一样,随后一天的上午早些时候,我在为美国电视台的黄金时间录制节目。这样我在香港那段时间的时间安排模式就固定了下来:夜间通宵跟《卫报》工作人员一起撰写报道文章;白天接受媒体的采访,然后到斯诺登旅馆的房间去找他和劳拉。
我频频在早晨三四点钟的时候乘出租车去香港的电视演播室,不过始终记着斯诺登给我的“安全行动”指南:为了防止遭到篡改或偷窃,永远跟自己的计算机和装满文件的U盘不离不弃。我在香港行人稀少的街上走动时,背上始终背着自己沉重的双肩包,无论何时何地。我走过的每一步都紧张兮兮的,经常扭头看自己的背包,每当有人靠近,就更加用力地抓紧背包。
参加完一系列的电视访谈节目后,我就回斯诺登的房间,跟他和劳拉一起继续我们的工作,有时候埃文也会参加进来,只是偶尔瞄一眼电视时才停顿一下。我们都很惊讶,因为反应都是正面的,媒体参与爆料的积极性也很高,而且多数评论员都很激愤:不是冲着爆料者,而是因为我们揭发出的国家监控程度居然如此严重。
现在我感觉可以实施预定的一项战略了,政府方面把“9·11”事件作为进行监控活动的理由,我们可以公然充满蔑视地做出回应。我开始谴责预料之中的那些对我们的指责:他们说我们让国家安全陷入危险,说我们帮助恐怖分子,说我们因为泄露国家机密而犯罪。我感觉很有底气,要勇于辩解,告诉世人那些指责是政府官员的操控策略,他们做了让自己蒙羞、毁坏名声的事情被人发现。这样的攻击不会阻止我们,我们要写出更多关于那些文件的报道,要无视威胁履行作为记者的职责。我要让他们明白:通常采用的恐吓和妖魔化手段是徒劳无效的。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继续报道。尽管我们摆出了这种挑衅的姿态,但在最初那段时间里,多数媒体都支持我们的工作。
这种情况很让我吃惊,因为尤其从“9·11”事件以来(尽管先前也是如此),美国的媒体总体而言还是极为强硬、对政府忠心耿耿的,往往对爆料者持敌对态度,而且有时候甚至做得相当过分。
当维基解密公开跟伊拉克、阿富汗战争有关,尤其是跟外交电报有关的机密文件时,号召起诉维基解密网站的领头人就是美国的记者们,这本身就足以令人吃惊。媒体存在的目的原本就是让执政者的行为更加透明,结果他们却不尽谴责之责,甚至还想要把多年来意义最为重大的透明化行动予以定罪。维基解密的作为实质上就是媒体一直以来的做法——从政府内部的线人那里拿到机密文件然后公之于世。
我本来以为美国的媒体会对我满怀敌意,因为我们仍然在继续报道,而且史无前例的揭秘范围已经非常清晰。按照我的想法,作为体制内记者和其中许多头面人物的尖锐批评者,我很容易招致这种敌意。我在传统媒体并没有几个伙伴。传统媒体的多数人所做的工作都曾经被我经常而又毫不宽恕地公开抨击。因此我以为他们一有机会就会攻击我,然而自我在媒体露面后的整整第一个星期里,舆论却从未把攻击的矛头指向我,相反却把我捧了起来。
周四,也就是在香港的第五天,我去斯诺登的房间时他立刻告诉我,说有“有点让人担心”的消息。他在夏威夷跟相识多年的女友共住的房间里安装了连接互联网的安全设备,设备监控到国安局的两名员工——一个是人力资源部的,一个是国安局的“警官”——到他们的房间找过他。
斯诺登几乎可以肯定,这说明国安局已经认为他可能就是爆料人,但我有些怀疑。“如果他们认为是你做的,他们可能会派出大批中情局特工带着搜查令过去,甚至可能动用特种武器和战术小组,而不是仅仅派国安局的警官和人力资源部的人。”我猜这只是例行的常规检查,因为他作为国安局雇员已经无缘无故地旷工几个星期。但斯诺登却提出,他们可能是刻意低调,以免引起媒体的注意或者导致爆料者消灭证据。
无论这条消息意味着什么,它都表明我们必须迅速准备文章和录像材料,公开斯诺登作为爆料者的身份。我们决心要让世人从斯诺登本人那里了解他,了解他的行动和动机,而不是通过美国政府在他隐身或被拘禁后无法发声时采取的妖魔化宣传运动。
我们的计划是再发表两篇文章,一篇在一天后的周五,另一篇在周六。到星期天的时候,我们将发表一篇关于斯诺登的长篇文章,附加一份录像访谈和埃文设计的对斯诺登的提问稿。
在过去的48个小时里,劳拉一直在编辑我第一次跟斯诺登访谈的录像,但她说那些录像过于详尽冗长、支离破碎,不便使用。她想要重新录一次访谈,要做到更简明扼要,于是她设计了二十来个焦点式问题来让我提问。劳拉支起摄像机、安排我俩就座的过程中,我又加上了自己想到的几个问题。
“嗯,我的名字是爱德华·斯诺登,”如今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这段视频是这样开始的。“我今年29岁,在夏威夷的博思艾伦公司工作,是国安局的基础架构分析员。”
随后,斯诺登干净利索而又坦然地对每一个问题都给出了理性的回答:他为什么要披露那些文件?这样做为什么值得他牺牲自己的自由?意义最为重大的爆料是什么?这些文件是否表明存在犯罪或非法行为?他是否对自己的将来有所预料?
举例说明那些普遍存在的非法监控时,他逐渐变得充满了激情。只是在被问及是否预料会有反响时,他才变得忧郁起来,担心美国政府会针对他的家人和女朋友展开报复。他说为了降低风险会避免跟他们接触,但他也很清楚自己没法彻底保护他们。“晚上让我难以入睡的,就是出于对他们的担心。”说这番话时他的眼中满含泪水,据我所知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到他如此动容。
劳拉编辑这份视频录像时,我和埃文把后面的两篇文章定了稿。第三篇文章曝光了奥巴马总统2012年11月签署的一份绝密总统令,命令五角大楼和相关机构准备在世界各地发起一系列激进的攻击性网络行动。文章在第一段指出,“《卫报》获悉的一份绝密总统令表明”,“高级国家安全和情报官员”已经接到要求,“准备一份美国网络战的潜在海外目标名单”。
按照预定计划在周六发表的第四篇文章是关于国安局的数据追踪计划“无界线人”。文章描述的报告表明国安局在收集、分析和储存美国人接收和发送的几十亿份电话记录和电子邮件。文章也提出了国安局官员是否对国会撒谎的问题,因为他们拒绝回答参议员提出的关于监听美国国内通信的数量问题,称其没有这方面的记录,无法整理出相应的数据。
关于“无界线人”的文章发表后,我和劳拉计划到斯诺登住的旅馆碰面。但就在我离开自己的房间前,坐在床上,莫名其妙地,我想起了辛辛纳图斯,6个月前匿名给我发送电子邮件、一直让我安装PGP通信软件的那位联系人。虽然我们最近做的事情十分令人激动,可是会不会他也有重要的内容要向我爆料?因为记不起他的电子邮箱地址,我最后通过关键词查找到了他先前发来的一封邮件。
“嗨,好消息,”我写道,“我知道我花了一些时间,不过我现在开始使用加密邮件了。如果你还感兴趣,我随时可以跟你谈谈。”然后点击了“发送”。
进入斯诺登的房间不久,他就语带嘲讽地对我说,“顺便说一下,你刚刚发邮件的那位辛辛纳图斯就是我。”
我大吃一惊,好久才恢复平静。好几个月前就拼命联系我、劝我使用加密邮件的那个人居然就是斯诺登。我最早跟他接触并不是在一个月前的5月,而是好几个月前。在接触劳拉并爆料,甚至接触任何知情人之前,他就已经在跟我联系了。
随着日子的流逝,我们三人在一起度过的时间使得我们关系更加密切了。最初见面时的尴尬和紧张已经迅速转变成了合作互信、共同努力的关系。我们都很明白,大家已经一起开始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段历程。
准备好关于“无界线人”的那篇文章后,我们之间先前那种相对放松的氛围开始明显变得有些紧张,因为不到24小时后,我们就要披露斯诺登的身份,而这将改变一切,尤其是跟他相关的一切。我们仨刚刚经历了一个短暂但却内容丰富、令人满意的过程。斯诺登作为我们中的一员很快就将离开,有可能要在监狱度过漫长的时光。至少对我来说,这个情况从一开始就若隐若现,令人压抑,让气氛变得沉闷。不过斯诺登却似乎不受影响。我们的交往过程中似乎掺杂着让人高兴的情绪。
“我给关塔那摩监狱打个电话好了。”斯诺登在考虑我们的未来发展时开玩笑说。我们讨论下一步要写的文章时,他有时候这样说:“这事可能要写到起诉书上。唯一的问题是写在你的起诉书还是我的起诉书上。”在多数时候,他都是不可思议地平静。尽管到现在他的自由时间似乎越来越少,斯诺登仍然是10点半睡觉,就像香港期间他每天晚上所做的那样。虽然我每次睡觉都不超过2小时,他却一直很有规律。每天晚上回去睡7.5个小时前,他都会轻松随意地说,“好了,我要回去睡觉了。”然后第二天再精神饱满地露面。
我们问他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还能睡得这么香时,斯诺登说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觉非常泰然,所以可以轻松入睡。他开玩笑说,“我猜安稳觉可能没几天了,所以还是好好享受这几天吧。”
香港时间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埃文最后润色了一下介绍斯诺登的那篇文章,劳拉也完成了视频的编辑工作。纽约时间的早晨上网跟我们交流的简宁很清楚认真处理这条新闻的重要性,也很理解我对于公平对待斯诺登的个人选择承担的责任。我已经变得越来越信任《卫报》的同事,不管是编辑方面还是勇气方面。但在把斯诺登介绍给全世界这篇文章上,我想要亲自审校大大小小每一项编辑内容。
香港时间当天下午的晚些时候,劳拉来到了我的房间给我和埃文看剪辑好的录像。我们三个人在一起静静地看了看。劳拉的工作做得很出色,拍摄编辑都很完美,但视频的主要力量体现在斯诺登自己的讲述。他生动地描述了推动他这样做的信念、激情和献身精神。我很清楚,他公开承担责任所体现出的勇敢和责任心以及对躲藏的抗拒将会鼓舞数百万人。
我最希望世人看到的是斯诺登的无所畏惧。此前10年间,美国政府一直在展示其无限的权力。它发起了战争,不经控诉就折磨、关押犯人,还在司法程序之外用炸弹轰炸目标。所有泄露相关信息的人都无一幸免:爆料者遭到虐待和控告,记者也被关进监狱、受到威胁。对于那些企图对其发起挑战的人,政府通过精心设计并展示其恐吓手段,努力向民众表明它的权力不受法律、伦理、道德甚至宪法的约束:看看阻碍我们行事的那些人将会有什么下场吧。
而斯诺登不但无视这些恐吓,还表现得极其直接。勇气是可以传染的,我知道他会鼓舞许多人做同样的事情。
6月9日星期天,美国东部时间下午2点,《卫报》发表文章把斯诺登介绍给了全世界:“爱德华·斯诺登:国安局检控爆料背后的告密者。”文章的第一部分重点推出了劳拉拍摄的12分钟视频,第一行写道:“美国政治史上意义最为深远的爆料的责任人是爱德华·斯诺登,中情局29岁的前技术助理、国防项目承包商博思艾伦公司的现任员工。”文章讲述了斯诺登的故事,描述了他的动机,并指出,“跟丹尼尔·艾尔斯伯格和布拉德利·曼宁一样,斯诺登将作为美国历史上影响最为深远的告密者名垂青史。”我引用了斯诺登先前说过的一句话:“我知道自己会因为此举遭受惩罚……但即使只有瞬间,只要统治我深爱的这个世界的那个联盟能被揭露,那么我就会感到满足,因为它是由秘密法律、不公平的赦免和不可抗拒的行政权力组成的。”
民众对文章和视频的反应是我前所未见的。艾尔斯伯格第二天也在《卫报》撰文称,“美国历史上从未有过比爱德华·斯诺登爆料国安局更加重大的检举事件——这其中自然也包括40年前的五角大楼文件事件。”
仅仅在最初的几天里,就有几十万人把视频的链接发布到了他们的脸书网页上。接近300万人在YouTube网站观看了访谈,还有许多人通过《卫报》的网络版知道了这件事。如此强烈的反响不但令人震惊,同时也是对斯诺登勇气的鼓励和肯定。
劳拉、斯诺登和我一起注视着他的身份曝光后引发的反应,在此期间我和跟《卫报》的两位媒体策略师商讨了该接受哪些电视台周一的采访。最后我们选择了微软全国有线广播电视公司的《早安乔》,此后再接受全国广播公司《今日秀》节目的采访。这是我们最早接受的两场访谈,将会影响到那天媒体对斯诺登的报道。
可是还没等去接受采访,我们就被早晨5点打来的一个电话转移了注意力,当时离发表那篇文章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电话是长期以来一直阅读我文章的一位读者打来的,他居住在香港,那个星期我一直在跟他联系。他说很快全世界的人都会在香港寻找斯诺登,说斯诺登迫切需要香港人脉良好的律师的帮助。他身边有两位出色的人权律师愿意代理斯诺登的事务。他问他们三人能否立刻来我住的旅馆。
我们约定晚些时候再谈。于是我睡了几个小时,到早晨7点左右,他就又打来了电话。
“我们已经来了,”他告诉我,“在你们酒店的楼下。我跟两位律师一起。你们住的酒店大堂里到处是照相机和记者。媒体都在搜寻斯诺登住的酒店,很快就会找到,律师说关键是在媒体找到他之前跟斯诺登见面。”
半梦半醒地,我抓起身边的衣服穿上就来到门边。一开门,各色照相机的闪光灯就照到了我的脸上。媒体记者显然买通酒店员工而得知了我的房间号码。两位女性记者自称是《华尔街日报》香港分部的人,包括带着一架大型照相机的人在内,其他人都是美联社的员工。
他们不停地问我问题,组成一个半圆跟着我走向电梯,然后跟我一起涌进电梯,不停地问问题,我就简单随便地做了些回答。
进入酒店大堂后,另一堆记者也加入了进来。我想找那位读者和律师,但身边挤满了记者,难以自由活动。
我尤其担心记者们会跟着我,导致律师们无法见到斯诺登。最后我决定在大堂里举行一次即兴的记者招待会,回答他们的问题后让记者离开。15分钟后,多数记者都离开了酒店。
随后我碰到了《卫报》的首席律师吉尔·菲利普斯(Gill Phillips),这让我放松了下来。她是从澳大利亚去伦敦的路上,在香港留了下来给我和埃文提供法律咨询的。她说打算想尽办法让《卫报》来保护斯诺登:“艾伦坚持认为,我们应提供给他全面的法律支持。”我们想多谈一下,但因为还有几位记者没走,因此我们没法不受干扰地继续谈话。
最后我找到了那位读者和他带来的两位香港律师。我们计划了一下怎样谈话才不会被跟踪,最后一起逃到了吉尔的房间。虽然还有一批记者在尾随,我们还是当着他们的面关上了房门。
我们立刻开始行动。律师们希望立刻见到斯诺登得到为他代理的正式授权,以便他们代表他采取措施。
把斯诺登交给他们前,吉尔利用手机疯狂查找关于这两位律师的信息,因为我们刚刚见面,根本不了解他们的底细。她通过找到的信息得知,这两位律师的确在维护人权和帮助政治避难者方面颇有建树,也与香港当地的政治圈子有着密切联系。我登录了聊天软件,发现斯诺登和劳拉都在线。
如今住在斯诺登所在酒店的劳拉十分确定,那些记者用不了多久就会找到他们的位置。斯诺登显然急于离开。我告诉了他律师的情况,说他们准备去他的酒店房间。斯诺登说他们最好来接他,然后带他去安全的地方。他说现在是该“按照计划向全世界寻求保护和公正了”。
“但是我需要避开记者离开酒店,”他说,“否则他们会一路跟踪我。”
我把他的这些担心告诉了记者。
“他有什么办法能防范跟踪吗?”一位律师问道。
我向斯诺登转达了这个问题。
“我正在易容,”他说,显然他先前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可以把自己装扮得别人认不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我想律师们应该直接跟他对话了。在此之前,他们需要斯诺登重复一句程序性的话表明请律师代理他。我给斯诺登发去了那句话,他又给我发送回来。律师们然后就开始通过计算机跟他交流。
10分钟后,两位律师宣称他们要立刻赶去斯诺登的酒店接他,因为他准备悄悄地离开酒店。
我问道,“那之后你们准备拿他怎么办?”
他们可能会把他带到联合国在香港的机构,正式寻求联合国的保护,以免受到美国政府的迫害,理由是斯诺登是寻求庇护的难民。或者,他们说,他们会安排一处“藏身之所”。
可是怎样才能让律师走出旅馆又不被追踪呢?我们想出了一个主意:我和吉尔一起走出旅馆的房间去到大堂里面,吸引仍然候在外面的记者跟着我。两位律师稍等几分钟再离开旅馆,这样可能就不会被记者发现。
这种策略很有效果。跟吉尔在与酒店相连的一处购物中心聊了30分钟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心急火燎地拨通了其中一位律师的手机。
“我们在记者蜂拥而出之前把他弄了出来,”他说,“我们去他的酒店碰头,就是那个有鳄鱼的房间。然后我们穿过一座桥进入了邻近的购物中心,跑回了在外面等候的汽车。现在他跟我们在一起了。”我后来才醒悟到,那里就是我和劳拉跟他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他们要带他去哪里?
“电话上最好不要说这个,”律师答道,“总之他现在安全了。”
得知斯诺登现在安全了,我长出了一口气,但我们也知道,很可能我们会再也见不到他或者跟他讲话了,至少他再也不会以自由人的身份这样做。我想,很可能下次我们见他是在电视上,穿着橘红的监狱套装,戴着手铐,坐在美国的法庭里接受间谍罪指控。
我正在思考这条消息的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间的门。来的是酒店的总经理,他是来告诉我拨打我房间电话的人络绎不绝(我已经告诉前台不要接入任何电话),大厅里还有成群的记者、摄影师和摄像师在等着我出现。
“如果你愿意,”他说,“我们可以带你从一部不起眼的电梯下去,从大家都不知道的出口离开这里。《卫报》的律师已经在另一家酒店用别的名字给你订了一个房间,如果你愿意的话。”
显然这是酒店经理的典型做法:我们希望你离开这里,因为你引起了骚动。我知道,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好主意:我希望继续不受干扰地工作,仍然希望跟斯诺登保持接触。于是我收拾好行李,跟着经理从后门离开,在候在外面的出租车上跟埃文会合,然后以《卫报》律师的名义入住了另一家酒店。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希望能收到斯诺登的消息。几分钟后,他也上线了。
“我很好,”他告诉我,“目前在一处安全的地方。但我不知道这地方有多安全,也不知道要待多久。我必须不停地换地方,也不能稳定地利用网络,所以我既不知道何时可以上网,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经常上网。”
显然他不愿意提供关于位置的任何细节,而我也不想了解这些。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没法帮他藏身。他现在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政府最迫切希望捉拿归案的人。美国政府已经要求香港特区政府逮捕斯诺登并引渡给美国。
因此我们只是简单而又含糊地交流了一下,两人都说希望能保持联系。我让他注意安全。
***
最终赶到演播室接受《早安乔》和《今日秀》节目的采访时,我马上发现采访的氛围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主持人不再理会我这名记者,而是倾向于攻击实实在在的目标——如今躲藏在香港的斯诺登本人。许多美国记者也恢复了他们习以为常的身份,担任美国政府的帮凶。谈论的话题不再是记者揭发了国安局严重的滥用权力,而是围绕着一位为政府工作的美国人:他“背叛”了自己的责任,犯了罪,然后“逃到了中国”。
米卡·布热津斯基(Mika Brzezinski)和塞瓦娜·格斯里(Savannah Guthrie)两位主持人对我的采访都很尖酸刻薄。因为已经一个多星期缺少睡眠,我对他们的问题中暗含的对斯诺登的批评很不耐烦。在我看来,对于一位多年来首次让国家安全方面的行动变得更加透明的人士来说,记者应该为此庆祝,而不是将其妖魔化。
又接受了几天采访后,我决定离开香港。显然这时候跟斯诺登见面是不可能的,更别提在这个地方能给他提供什么帮助了。而且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经极度疲惫,无论是体力、精神,还是心理方面都是如此。我很想尽快返回里约热内卢。
我考虑过乘飞机经由纽约回家,在那里停留一天接受采访——主要想表明自己可以做到这一点而且愿意这样做。但一位律师建议我不要这样做,说冒这样的法律风险没有多大意义,因为我们不清楚政府方面准备如何回应此事。“你刚刚促成了美国历史上最为重大的国家安全爆料,而且在电视上到处宣扬最具挑战性的信息,”他说,“只有了解了司法部会做出何种反应,计划到美国的旅程才有意义。”
我不同意他的观点,因为我认为奥巴马政府绝对不会在如此高调的报道过程中采取极端措施逮捕一名记者。但因为已经精疲力竭,我没有争辩,也没有去冒这个危险,就让《卫报》帮我预订了经由与美国相距十万八千里的迪拜返回里约热内卢的航班。我的感觉是:就当前来说,我做得已经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