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记

    2008年2月10日,我完成本书的初稿,既无往日做完一件重要工作时的如释重负,亦无即将开始新研究的喜悦。

    差不多快二十年了,我没有写过这样宏观的作品。在宏大历史消失、专业越分越细的时代,我已经习惯了写只有几十个读者的论文。著作也越来越专门,文章则在匿名审稿期刊上发表;其全部意义或许仅仅在于学术考核上多一个记录,当然还有写作时那种用知识填充生命空虚带来的充实感。

    三年前我与老朋友严搏非商量我们1980年代写的书在国内再版时,就开始着手构思本书,我当时将其取名为《探索现代社会的起源》,作为《西方社会结构的演变》一书再版的导读,2007年6月动笔写作。我最大的困惑是为何写作?为谁写作?当心目中没有读者只是自言自语时,写作无非是把二十年前困惑自己的问题作一番清理。本来,这些思想或许是没有必要表达的,既然要将其写出来,每天必须硬着头皮写下去。因没有卷入情感,有时感到自己在解数学题,离开了“因为”“所以”就没法继续往下走。语言太枯燥,始终觉得是在挤一个已榨干的柠檬。这十几万字的导读断断续续,从构思到完成差不多用了几年时间。 搏非是第一个读者,他表示充分的肯定。青峰用十天读完全文,提出详细和重要的修改意见。故本书的定稿是根据搏非和青峰的意见删改而成。青峰和搏非的意见大致相同,其中最关键的建议是把讨论中国社会现代转型部分删去,专门写成另一本书。本来,本书的视野完全立足于中国传统社会现代转型的历史经验,这样才能突破西方中心论的局限来看西方历史。中国的历史是如此特殊,已超出当今所有西方社会理论的解释。本书中我对中国社会现代转型所做的概括,是基于我和刘青峰这二十年的研究之上的,这些著作和论文全部在海外发表,国内读者几乎没法看到,因此把中国部分写成本书的姐妹篇是一个好主意。正因为如此,本书简化了,也比较好读。但为了防止简化有可能带来的误解,建议读者把本书和其有关中国历史的姐妹篇一起翻阅。

    秋天,正在本书酝酿出版之际,世界金融海啸发生。搏非认为,面对今天这个危机重重却又思想消退的时代,本书提出的典范或许对寻找当代问题逻辑原点,以实现“思想再出发”有意义。他建议在书正式出版前,先印300本征求意见。在江南资助下,2008年12月19日近五十名学者来到浙江南浔归来书院,对本书作了一天半的讨论。会议结束后,我根据听到的意见对全书的表述作了修订。

    这次聚会加深了我对形势的判断,虽然我们力图通过这种讨论为思想的存在找到某种载体,但事实上对该尝试表示同情的大多是我的同龄人,而青年一代则在具体的细节问题上和我争论。今天,思想正在被专业吞没,我们这一代人也许是最后的思想者。

    出版《历史的巨镜》是我从专业研究中走出来,再次关注大历史的标志。我深知不会有多少人对此有兴趣。思想在当今世界无论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处于绝对孤独状态。我要感谢搏非和青峰在精神上和学术上的支持以及同辈学者的各种意见。也许今日,对于严肃的思想者和出版者,只有六个字才能使其存在下去。这就是:为坚持而坚持。

    金观涛

    2008年12月于香港马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