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巴丹困兽

    第十八章 “……我还会回来”
    第十九章 圣周五攻势
    第二十章 宁可死上一千回
    第二十一章 死亡行军

    第十八章 “……我还会回来”

    1

    巴丹战场的僵局持续到2月。东京方面,东条首相日渐焦躁。巴丹的军事价值不大,对敌人的宣传价值却在不断提高,因此必须迅速荡平。约一个月前,本间向上级司令部报告称,若无重型步兵和炮兵部队增援,巴丹战役实难成功。上级已将增援派给本间,正在针对最终攻势展开训练。不过,东条却心存疑虑:战略上需要的是一场势如破竹的大捷,要制订出相应的作战方案,凭本间的能力是否不足?

    东条有一个秘书,名叫西浦进;此人年纪不大,已是大佐军衔,同时兼任首相顾问。东条把西浦找来,谈了谈自己的忧虑,并特别指出,自己不想直接与参谋本部沟通,因为那样会违反程序。“这样吧,”东条说出自己的办法,“你去跑一趟,把我的担忧跟服部大佐讲一讲。”服部大佐指的是参谋本部作战科科长服部卓四郎。作为首相及陆军大臣,东条不能对实际作战行动指手画脚,就算有建议,也只能旁敲侧击地提出。服部曾是东条的私人秘书,深受东条信任。此人不仅是陆军中最有才能的年轻军官之一,也是一位极具手腕的军事外交家。

    西浦当天便去拜访服部。两人早年在军校同窗读书,后来一直保持密切关系。服部之前就对巴丹局势颇为在意,命令作战科全体人员展开讨论。不到一星期,有关巴丹战役的报告和计划书便在办公桌上堆得满满当当。纵览各种材料之后,服部认为,攻击萨马特山( S amat)最能出其不意;该地是一座海拔约1920英尺的崎岖山丘,紧贴美军防线中心地带后方。服部的计划很简单:在萨马特山前方2. 5英里的区域集中展开空袭和炮击,然后步兵大举压上,展开突破。据服部估算,美军抵抗力量不值一提,很快便会弃械投降。

    该计划首先得到参谋总长杉山大将批准;接下来,服部需要进行巧妙的诱导,让本间参谋部认为计划是他们自己的想法,不然会伤及前线参谋的面子。服部找来井本熊男中佐,面授机宜,令其飞往菲律宾。接着,服部看了看日程安排: 4月初,杉山前往西南太平洋战场进行视察,自己须陪同。他打算在日程上做些变动,将留在菲律宾的日期与发动攻势的日期重合。服部很想亲眼见证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2

    扫平两处“孤地”之后,美菲守军主要任务是巡逻、为日后战事进行训练、巩固横贯半岛的防线,除此之外无事可做。一时间,士气颇为高涨,因为日军崩溃的报道不断传来。科雷希多的一份公报称:因巴丹战役作战不利,本间引咎切腹,继任者是有“马来之虎”之称的山下奉文。虚假的报道里煞有介事地添入不少细节,比如本间特意选择马尼拉大酒店麦克阿瑟的房间作为自杀地点,葬礼也在那房间里举行。

    士气虽一时高涨,巴丹半岛此时仍面临最严峻的问题:食粮不足。前线部队中不少士兵只能领取三分之一的口粮,已饿得形销骨立,日渐逼近死亡。外部试图冲破日军海上封锁,向科雷希多及巴丹运输物资,行动大多以失败告终。有一次,舰船及潜艇部队带来1000多吨口粮,然而巴丹共有 80000名士兵、26000名平民, 1000多吨口粮也只够果腹4天。

    到此时,菲律宾水牛已食用殆尽。3月初的某日,钱普林海军上尉正在与温莱特将军交谈,一名骑兵上尉前来报告称,剩余的250匹军马及48头运输用的骡子的饲料已见底。

    “上尉啊,这一天终究还是到了。”温莱特有一匹爱马,名叫约瑟夫·康拉德( J oseph C onrad) ,腾跃如飞。“咱弟兄们饿肚子的也不少;马肉嘛,味道不算差。”温莱特将军顿了顿,接着说道,“去杀马吧,立刻去办。先从约瑟夫·康拉德开始。”将军转身回到小屋时,双眼已满含泪水。

    饥饿引起身体虚弱,虚弱则更易感染疾病。奎宁 [1] 消耗殆尽,巴丹已沦为世界上疟疾最为肆虐的地区之一。仅在3月的第一周里,就有500多人入院。流行病随时可能暴发,演变为一场灾难。基地医院、收容所、战地医院、应急救助站里人满为患。克利福德·布鲁梅尔将军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随处可见饱受疟疾折磨的士兵,毫无救助措施,无助地躺在散兵坑旁。

    在恶劣环境中,部队与饥饿、疟疾、痢疾、脚气、登革热、坏血病做斗争,生存成为第一要务;如此一来,士兵的思想便形成危险的空白地带,疑惑、恐惧与敌人的宣传乘虚而入。麦克阿瑟总司令部一直宣称,大量食粮、飞机、弹药等援助物资很快便会送来;此前,大多数士兵还深信不疑。不仅如此,总司令部发出的官方通报还生发出一系列荒诞不经的流言。比如,一整支由黑人组成的骑兵团,正乘着雪白的骏马朝巴丹奔驰而来;或者,一战英雄人物约克中士( S ergeant Y ork)率一支神枪手部队,正在赶来救援。许多士兵都曾相信此类流言。

    然而到此时,只有最幼稚的傻瓜还相信“蜿蜒数英里”的大型船团即将抵达,约克中士、神枪手部队通通沦为笑谈。流言悄然而去,幻灭随之而来。美军士兵创作讽刺诗歌,贬斥罗斯福与“防空洞道格”( D ugout D oug) [2] ;菲军士兵则在扪心自问,自己与亲人天各一方,来到巴丹半岛究竟有什么意义。前线部队无不对后方部队深感不满,其不满并非没有缘由。前线士兵称:后方人员所配给的钢盔与食粮反倒比前线战士更多;前线只有四分之一的士兵配有毯子、残破的防雨布或雨衣,约20000人没有鞋穿。

    巴丹半岛上,人人都对科雷希多那“奢侈的生活条件”心怀不平;而当科雷希多三个高射炮台收到的口粮清单公布出来时,那不平的情绪达到最高点。三个高射炮台没有多少人,口粮清单却满满当当:火腿培根1箱;猪油代用品、豌豆、番茄、玉米、桃子罐头24罐;果酱24瓶;香烟50盒;冰块600磅。消息在巴丹半岛越传越广,奢侈品名单也越传越长。前线士兵生存依靠稻米,补充营养只能靠小猴子与鬣蜥,对他们而言,此类不公要比敌人更加可恨。单拿50盒香烟来讲,就已经超过整整一个步兵师的配给。前线士兵每天最多抽上一支烟,这还是运气好的情况。

    此时,日军宣传人员改变早期策略,不再鼓动菲律宾士兵反抗其“主人”。显然,此时绝大多数菲律宾人还是喜欢美国人和美国生活方式的。因此,新的宣传策略以食色之性、天伦之乐为主要侧重点。飞机投下美食的彩色照片,外加马尼拉大酒店、安提瓜饭店( P anciteria A ntigua)、滨海轮船公司( M aritima S teamship C ompany)的菜单,旁边用红色字体写着:大快朵颐,岂不美哉?

    也有以家庭为主题的传单。比如:一名泪流满面的母亲,正在呼唤儿子回家;一名投降的士兵在妻儿的环绕下,其乐融融地享受一顿美餐。

    最粗俗的传单围绕着性爱展开,其中最有效的是“脱衣女郎”系列。该系列共有5张照片,飞机会依次从空中投落。第一张是一名美艳女子的面部照片;第二张是该女子的上半身,一对巨乳用一条披肩遮住;第三张是全身照,披肩若隐若现地挂在身上,充满诱惑意味;第四张已是裸体;第五张则正式进入性行为。

    大多数传单都被人扔掉,或当作厕纸使用,但不可否认,日军的宣传战确实起到一定作用。3月第一个星期,巴丹半岛的士气已下降至危险程度。弗兰克·休利特( F rank H ewlett)是一名特派记者,与温莱特共处颇久,此人的一首打油诗表现出巴丹半岛上大多数人——包括菲律宾人,也包括美国人——的真实想法:

    我们是巴丹困兽:
    没有妈妈,没有爸爸,没有叫山姆的叔叔;
    没有姑母,没有伯父,没有外甥,没有侄女;
    没有长枪短炮,没有火力武装;
    我们处境如何,无人放在心上。

    3

    3月10日上午,温莱特乘吉普车前往一线视察。天空晴朗无云,暑气逼人。坐在将军身旁的钱普林海军上尉心想:真是个空袭的好日子。然而,天边并未出现飞机的踪影,钱普林也放松身体,戴上墨镜。温莱特向2名副官皮尤和杜利问及骑兵战术时,钱普林回想起前一晚,自己与将军的那番私人交谈。当时,钱普林保证绝不外传,温莱特说道:“陆军最高司令部在菲律宾犯下三大军事错误。第一,除了勇气,将领无法给予部队任何东西,然而军队高层没能前往一线视察部队;第二,过分依赖训练不足的菲律宾部队,战前就应该从美国本土调遣更多兵员。”温莱特将最后一个错误归咎于麦克阿瑟,“格鲁纳特( G runert) [3] 早就提出将部队撤入巴丹,咱们一直束之高阁,非要定一个大而无当的计划,想用一批弱不禁风的部队在海岸击退鬼子。”

    钱普林望着刺眼的太阳,突然发现一个黑色斑点出现在天边,朝吉普车飞来,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斑点迅速逼近,越来越大,原来是一架飞机,一对翅膀左右倾斜。

    钱普林好不容易喊出口来:“赶紧跳车!快!”

    另外三人看着钱普林,眼神像是在审视疯子;而在钱普林看来,三人不慌不忙的样子像是一部慢动作电影。钱普林继续喊着,亲自动手把温莱特座位上的安全带解开,揪住将军的脖子,纵身跳出车外。两人摔入一道沟渠,又滚入带刺的灌木丛中。

    钱普林抬头看向马路,发现子弹飞溅,打在空无一人的车内;于是拿出加兰德步枪,瞄准飞机开火。那枪是当天早晨向温莱特借来的。

    几番开火之后,飞机掉头离开。几人从葡萄蔓及灌木丛中探出头来。“老天爷嘞,”杜利一双大眼盯着钱普林说道,“太险了吧。”

    钱普林看向温莱特:将军处变不惊,坐在地上,眼睛眨着,兴味津津地打量着自己。温莱特说:“小伙子,那把枪,你挺中意是不是?”

    “是,将军。枪很不错。”

    “给你了,收下吧。还得跟你道声谢。要不是你发现敌机背着太阳飞来,咱们就都完蛋了。”

    “将军,枪支是政府配给品。”钱普林说道,“私人赠送不太好吧。”

    “那这战争到底是谁在打?是华盛顿那群耍笔杆子的,还是你我?”

    当天中午,温莱特应麦克阿瑟急召,与副官约翰尼·皮尤中校乘汽艇前往科雷希多。两人很快来到马林塔隧道麦克阿瑟办公室,参谋长萨瑟兰德将军等在那里:“麦克阿瑟将军即将离开此地,前往澳大利亚。将军现在在家,说想见你。先让我来讲一下事情的大概吧。”

    萨瑟兰德解释道,自2月22日以来,罗斯福一直力劝麦克阿瑟撤离菲律宾;温莱特聚精会神地听着。萨瑟兰德说:“直到昨天,才成功说服将军。明晚有前往棉兰老岛的鱼雷艇,将军打算乘艇撤离。”到达棉兰老岛后,麦克阿瑟会转乘一架“空中堡垒”前往澳大利亚。“将军走后,吕宋岛上全体部队都交给你指挥。”萨瑟兰德说道,“如果你不反对,琼斯准将会晋升少将,接管你的第1军。”此外,毕比( B eebe)上校会晋升准将,担任麦克阿瑟的代理人,执行其从澳大利亚发回的指令。“你饿不饿?”参谋长问道,“吃点东西吧,然后咱们一起去将军家里。”

    “不,我不饿。”温莱特竖起拇指,指向巴丹,“在那边每天就吃两顿,已经习惯了。”

    两名将军走出隧道东口,穿过灌木丛,沿“蝌蚪”尾部走出半英里,到达一座灰色小房子。麦克阿瑟走出门廊,咧嘴笑着,伸出手来:“乔纳森,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立场,真的。”两人握着手,麦克阿瑟解释道,自己之所以离开,只是因为罗斯福三番五次下达命令。起初,麦克阿瑟也对部下说绝不离开,不料部下却说,违反总统直接命令会遭到处分,于是只得服从:“对于撤离命令,我曾一再提出抗议之事,希望你能传达下去,让每一名士兵都了解实情。”

    “放心吧,道格拉斯。”温莱特说道。

    “一旦抵达澳大利亚,我会搞到尽可能多的物资,尽快赶回来。”麦克阿瑟强调加强纵深防御的必要性,“另外,一定要给火炮部队最好的安排,火炮是你最有力的武器。”

    两人沉默片刻。远处,巴丹沉闷的战斗声遥遥可闻。温莱特心中想到见底的食粮与弹药、只剩两架“P - 40”的航空部队、疟疾及痢疾的蔓延、药品的缺乏,最终只说出一句话:“祝你平安抵达。”

    “然后平安归来。”麦克阿瑟坚定地补充道,并拿出一盒雪茄、两大罐剃须膏送给温莱特。“再见,乔纳森。”两人热情地握手,“等回来时,如果你还在巴丹,我就把你升为中将。”

    “只要还有命在,我就不会离开巴丹。”温莱特转过身,缓缓离去,回到汽艇。

    次日,即3月11日。夜里,麦克阿瑟穿过门廊,走到妻子身边。麦克阿瑟夫人颇有人望,就连岛上那些厌恶麦克阿瑟之人,也承认其妻子性格谦虚,妩媚而不失胆识。“珍妮,到时间了,上车吧。”麦克阿瑟轻声说道。车上坐着的是将军夫妻、两人的4岁儿子亚瑟( A rthur)、一名华人护士,以及查尔斯·莫豪斯( C harles M orhouse)少校;车子的目的地是北部水雷码头。莫豪斯坐在车里,感觉一切有些不真实。此人昨天还是一名军医,隶属巴丹半岛上一支临时拼凑而成的航空部队,与麦克阿瑟素未谋面;谁知将军却选择此人作为随行医生,一并踏上艰难的澳大利亚之旅。

    麦克阿瑟一行沿着宽阔的混凝土栈桥行走,经过舷梯来到P T - 41型鱼雷艇前;该艇指挥官正是那位经历与胡须同样丰富的约翰·巴尔克利上尉。麦克阿瑟夫人首先登艇,华人护士阿秋( A h C heu) [4] 带着小亚瑟跟在后面。麦克阿瑟在与负责港口守备的乔治·莫尔( G eorge M oore)少将握手:“乔治,要保持那星条旗飘扬不倒,等我归来。”说罢,麦克阿瑟也登上P T - 41型鱼雷艇。接着登艇的是莫豪斯少校、参谋长萨瑟兰德、海军上校哈罗德·雷( H arold R ay) ,最后是麦克阿瑟的副官西德尼·胡弗( S idney H uff)中校。胡弗朝岸上的弗雷德里克·沃德上校挥挥手,喊道:“弗雷迪,等着我们回来!”P T - 41型鱼雷艇从码头缓缓驶离,麦克阿瑟站在艇上,回望科雷希多。此时,沃德上校身旁的扬声器发出嘶哑的声音,那是人称“自由之声”( V oiceof F reedom)的卡洛斯·罗穆洛给菲律宾全体部队的广播通知。麦克阿瑟摘下那顶不离脑袋的陆军元帅帽,高高挥舞着,与码头上的数人告别。

    约晚上8点, P T - 41型鱼雷艇抵达科雷希多水雷区;一小时后,该艇在水雷区边缘遇到另外3艘P T 型号的鱼雷艇,里面分载着洛克威尔海军少将及麦克阿瑟麾下的另外12名参谋。洛克威尔所乘之艇打头,四艇突然发出刺耳的引擎声,向南飞驰而去。科雷希多的探照灯亮了一下,打在四艇身上,随即熄灭。

    洛克威尔所乘的是P T - 34型鱼雷艇,该艇指挥官是罗伯特·B .凯利海军上尉。离开雷区后,巴尔克利的P T - 41型鱼雷艇来到队伍排头, P T - 34型鱼雷艇很快落在后面。“咱们落下得有点远吧。”洛克威尔将军说道。凯利加速,发动机却只是冒出黑烟,怎么也赶不上。

    “真晦气,”随着距离越来越远,洛克威尔下令道,“赶紧跟上去。”凯利悄声让机械师断开节流阀,手动推动化油器。很快, P T - 34型鱼雷艇发出疯狂的啸叫声,迅速赶上了巴尔克利。见船速如此缓慢,洛克威尔满腹狐疑地望向凯利。年轻的凯利上尉这才说出实情: P T - 34型鱼雷艇状态并不好。

    “岂有此理。”洛克威尔轻声感叹道。当艇经过一座小岛时,洛克威尔发现凯利在用手指进行测量,问道:“艇上没有方位盘吗?”凯利回答“没有”。“巴尔克利的艇上呢?”“自然也没有。”“那你们到底怎么导航?”洛克威尔语气尖锐起来。

    “猜测,然后就靠上帝指引了,长官。”凯利笑着答道。

    午夜时分, 4艘鱼雷艇四下散开。日出之前不久, P T - 32型鱼雷艇中尉艇长用双筒望远镜扫视地平线,突然发现敌情,惊叫起来:“鬼子的驱逐舰!”中尉指着身后,暗淡的光线下有舰影正在迅速逼近:“敌舰装有5英寸口径炮,打起来咱们都活不成!”

    该艇有5名搭乘人员,其中一人是麦克阿瑟的工兵参谋休·凯西准将。“打,往死里打!”准将喊道。年轻的中尉也兴奋起来,大声下令机枪各就各位,准备发射鱼雷,然后亲自砍掉捆住储备汽油罐的绳子,将油罐全部推入海中。

    另有一艘艇正从后方接近,通信参谋斯宾塞·阿金( S pencer A kin)准将拿出装满编码文件的文件袋,准备投入海中;机枪与鱼雷管上,士兵已就位,正要发起攻击,只听凯西喊道:

    “那是友军的鱼雷艇!”

    很快,那艘险些遭到攻击的“驱逐舰”驶来,与P T - 32型鱼雷艇并肩而行。那是巴尔克利的P T - 41型鱼雷艇。麦克阿瑟戴着金色帽子,披着野战服,站在艇上,全身湿透;他的妻子同样湿透,微笑着立在他的身旁;旁边还有阿秋,抱着亚瑟。亚瑟也被水浇湿,还有些晕船,但没有哭泣;小小的下巴收紧,看上去活像小一号的麦克阿瑟。

    麦克阿瑟让凯西准将来自己艇上商讨未来动向。第一个会合地点是库约( C uyo)群岛中的某座小岛,众人距离该岛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而太阳不久便会升起。短暂讨论后,众人一致认为:继续航行虽有风险,但原地等待天黑风险更大。

    两艇当天下午4点才到达该岛。炎热的阳光下,洛克威尔所乘的艇在一处海湾停泊,众人开第二次会议。麦克阿瑟提出,自己一家可以转乘潜艇前往棉兰老岛;为应对不时之需,一艘潜艇次日将抵达该会合地。

    “还是尽早离开为妙。”洛克威尔建议不要等下去,因为也有可能潜艇根本不会来。萨瑟兰德表示同意。

    巴尔克利提醒众人称,天气存在恶化的可能,接下来的航行会比之前更为艰难。急于离开的洛克威尔却向麦克阿瑟保证说,天气不会有问题。

    麦克阿瑟转头对参谋长萨瑟兰德说道:“迪克 [5] ,如果今晚真是恶劣天气,我是拿它没办法,你可就等着吧。”

    已将备用燃料抛弃的P T - 32型鱼雷艇无法继续航行,将人员分散至另外两艇。日落前一小时,在洛克威尔带领下,两艇朝棉兰老岛驶去。几十分钟后,东北方向隐约出现一艘日军巡洋舰身影,两艇随即转身,利用刺眼的夕阳光掩护自己。半小时后,天色陡然暗下来——如此唐突的日落乃是热带地区的特色。洛克威尔指挥两艇重新向东行驶,接着沿内格罗斯岛( N egros I sland)的海岸线前行。

    大风吹起,天空亮起一道闪电。洛克威尔没有海图,仅凭直觉与附近岛屿的气味,驶入棉兰老海( M indanao S ea)的狭窄海域。巴尔克利跟在后面,随着洛克威尔前行;离开科雷希多的4艘鱼雷艇中,唯有巴尔克利艇上有海图,此外还有气泡六分仪与方位仪作为导航工具。所幸,两艇没有触礁,平安驶入棉兰老海。不料海上突然卷起一波15英尺高的巨浪,拍在脆弱的艇体上。

    洛克威尔与凯利站在先头鱼雷艇的甲板上,巨浪拍打过座舱,将众人淋得湿透。随着海浪越来越大,洛克威尔想起建议麦克阿瑟快快动身的正是自己:“一会儿天亮,免不了一顿臭骂了。”

    3月13日清晨,棉兰老岛出现在视线之内。“导航很成功,凯利。”洛克威尔说道,“本来以为不可能这么顺利。”

    两艘鱼雷艇加足马力,呼啸着驶向海岸。上午7点,巴尔克利的艇处在领先位置,接近德尔蒙特菠萝工厂附近的博哥( B ugo)码头。

    威廉·莫尔斯上校与一队美军卫兵站在码头迎接,在迎面驶来的第一艘艇的艇头上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那光景让他想起著名油画《华盛顿横渡特拉华河》( W ashington C rossingthe D elaware)。男子头戴一顶独特的帽子,阳光映在帽舌的金线上,闪闪发亮。

    “你好啊,莫尔斯。”麦克阿瑟的声音听起来若无其事,但脸色苍白,眼圈发黑,显然极度疲惫。随着将军强打精神走下鱼雷艇,一群菲律宾人激动地从四面八方拥来。麦克阿瑟转身对巴尔克利说道:“艇长,我要为贵艇全体船员申请银星勋章。各位从死亡深渊把我打捞了出来,恩情绝不敢忘。”然后又请莫尔斯把自己带去休息。

    棉兰老岛守备军指挥官是名少将,名叫威廉·夏普( W illiam S harp) ;此人身材修长,戴着一副眼镜,正与麦克阿瑟乘车沿山路向南驶去。不到一小时,车子抵达巨大而空阔的德尔蒙特菠萝种植园。按照事先的安排,应该有4架“空中堡垒”在此处等待麦克阿瑟一行。

    夏普有些尴尬地解释道,飞机还没有来。次日,一架满身整修痕迹的“空中堡垒”孤零零地降落在菠萝园。原来,从澳大利亚出发的飞机确实有4架,谁知2架因引擎故障中途折返, 1架坠入博哥港附近海中。而且,美国驻澳陆军司令乔治·布雷特( G eorge B rett)中将还是精挑细选,才搞到这4架“空中堡垒”。军方曾调配给澳新战区12架全新的“空中堡垒”,布雷特原本打算借用,便向司令赫伯特·利里( H erbert L eary) [6] 海军中将提出请求。

    “布雷特,此事恕我爱莫能助。”利里说道,“那12架飞机对此地至关重要,没有余力分出几架去作客机,无论那乘客是什么人物。”

    麦克阿瑟见只有一架“B - 17”降落德尔蒙特,大为光火。该机经历过菲律宾战役,破旧程度肉眼可见;而其内部,涡轮增压器无法支撑太久,右制动器上的膨胀管也已老化。另外,麦克阿瑟对飞行员小哈尔·皮斯( H arl P ease, J r.)中尉也不满意,并告诉夏普称,自己绝不会登上一只由“黄口小儿”驾驶的破烂板条箱。(事实上,皮斯只是看上去年轻,此时已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老手;同僚认为此人是西南太平洋地区最优秀的飞行员之一。)

    麦克阿瑟给布雷特将军发出一封语气强硬的电报,要求派来其他飞机;同时也电告马歇尔:

    应自本土或夏威夷调派三架状态最为良好之飞机,配以经验丰富之机组人员。如此重要且困难之行动,若飞行设备状态不佳,必将置一行全员于死地。此事责任重大,敝人无力承担。

    布雷特收到消息后,再次拜访利里海军中将,打算态度再强硬一些。谁承想,自己刚提出请求,利里二话没说,一口答应下来。显然,华盛顿方面已和利里打过招呼。全新的轰炸机终于到手,但长途旅行需要提前做好准备,因此又要耽误一天。

    德尔蒙特菠萝园里,延误的日程越发刺激着紧张的神经。到此时,麦克阿瑟身处菠萝园一事,在棉兰老岛北部已被众人知晓。日军已在岛屿南部站稳脚跟,随时可能发动空袭,夏普将军十分担心。

    德尔蒙特菠萝园内的住宅及娱乐楼安排有重兵把守。到3月15日晚上,澳大利亚的新飞机依然没到,紧张的气氛到达顶点。夜里,艾里森·英德上尉出门散步;此人身材矮小,头脑聪颖,对新事物颇为好奇,之前曾在布雷顿麾下任情报参谋。来自得克萨斯州的一名哨兵拦住英德的去路,经过一番争论,最终放行。陌生的卡加延省( C agayan)乡村,夜里气氛平静而祥和。突然,英德听到一阵碎石“嘎嘎”作响之声,是靴子踩在上面的声音。借助星光,英德看到来者是个男子,戴着一顶有舌帽。美军所在之处有哨兵站岗,士兵无法出来;菲军士兵戴的是草帽;如此一来,戴有舌帽的只能是日军士兵。英德悄悄俯身,趴在地上,抽出手枪,为掩盖扳机声而将枪压在左腋下,轻轻扳下击锤。那人此时站在原地,似乎在听什么声音。英德举起手枪,缓缓瞄准那人头部,手指扣在扳机上。距离不远,绝不会打偏。

    正在此时,另一个人走来。“现在听不到了。”英德发现来者是个女子,随即反应过来是珍·麦克阿瑟的声音,顿时感到浑身虚脱,有气无力地说道:“将军,我是英德。”

    “英德?你在哪儿?”麦克阿瑟问道。

    “田地里面,将军。我以为有日军士兵潜入进来,差点把您耳朵打掉。”

    麦克阿瑟夫人看到手枪,吃了一惊;将军却笑了起来:“起来吧,英德。来商量一下,回去路上咱俩谁护卫谁?”

    次日,亦即3月16日。晚上,澳大利亚出发的3架崭新的“B - 17”抵达德尔蒙特基地。晚上9点30分,负责此次行动的整备军官威廉·莫奈( W illiam M onay)上尉给基地指挥官埃尔斯莫尔( E lsmore)中校打电话:“雷( R ay) ,一切准备就绪。”很快,麦克阿瑟一行乘上汽车,灭掉车灯,离开大院,前往1号机场。

    莫奈将麦克阿瑟一家带到停机处,对行李进行检查。按照规定,每个登机人员不论军衔高低,都可以携带不超过35磅重量的行李。麦克阿瑟并未要求特殊待遇。不料有一个飞机发动机发出异响,无法正常启动;一行人迅速下机。一名军官正站在附近抽雪茄,麦克阿瑟走过去问道:

    “能否分我一支?我的烟落在大院里了。”

    麦克阿瑟点燃雪茄,挨着莫尔斯上校坐在长椅上,开始向周围众人讲述未来的打算。将军提到澳大利亚有一支强大的美军,并说:“我会把援军派来。”

    莫奈上尉走上前来,请将军一行转移至弗兰克·博斯特隆( F rank B ostron)上尉的飞机。麦克阿瑟点点头,很快就带领一行人登上飞机。几名士兵搬着一张床垫铺在飞机上,供麦克阿瑟夫人与亚瑟休息。引擎发出轰鸣,“空中堡垒”沿着短跑道开始向下滑行,到尽头时,突然消失在众人视野之内。莫奈的心一下悬到嗓子眼,还好几秒钟后,飞机重新升起,开始爬升。莫奈舒了口气,感叹道:“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第二架飞机还没升空,谣言已经流传开来。帮助麦克阿瑟抬床垫的一名士兵说那垫子很重,随即便有好事者编造出故事,称那床垫里塞满几千枚金比索。没过几个小时,谣言变得愈加夸张。几名士兵指天发誓称,自己看到将军的飞机上塞着各种各样的柜子,甚至还有一台巨大的冰箱。荒诞无稽的传闻很快流传到美国本土,在麦克阿瑟反对者的宣扬下流传开来。

    次日上午9点,两架“空中堡垒”飞抵巴彻勒( B atchelor)基地,以略显笨拙的方式安全着陆。该地位于达尔文以南45英里,也就是说,麦克阿瑟已平安突破日军封锁,接下来只需再次起飞向南,穿越澳大利亚北部荒原即可。当然,旅途十分漫长,想来不会舒服。巴彻勒机场跑道上,当地军官翘首以盼,终于看到麦克阿瑟平安落地。“这一趟很危险哪,”麦克阿瑟对众人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战争总是与危险相伴。是胜是负,是生是死,都在一瞬之间。”

    莫豪斯少校吃了点东西,接着前往基地指挥部。推开门,少校发现麦克阿瑟一身只穿着衬衫和长裤衩,脚上趿着鞋,在房间内来回走动,厉声指责基地指挥官。

    “怎么了,将军?”莫豪斯问道。

    “这群混蛋,真是懒到骨子里,我的什么要求都不肯去办。”麦克阿瑟怒道,“我打算乘火车去戴利沃特斯( D aly W aters) ,然后沿陆路开车去爱丽丝泉( A lice S prings)。飞机坐得太久,夫人受不了了。”“将军,我当然会尽最大努力救助令郎性命;”莫豪斯说道,“不过,横穿800英里沙漠,我无法保证亚瑟一定能够存活。”麦克阿瑟停下脚步:“大夫,此话当真?”“千真万确。”

    “准备飞机吧。”麦克阿瑟冷静下来,做出指示。

    距离出发还有一点时间,麦克阿瑟一行迅速登上R . H .卡迈克尔( R . H . C armichael)少校的“B - 17”。突然,警报声响起——日军的零式战斗机正在接近基地。卡迈克尔迅速起飞,保持极低空飞行,直至脱离日军飞机的攻击范围。

    很快,飞机便来到沙漠上空。莫豪斯少校注意到,麦克阿瑟若有所思地望着下方那荒凉的原野。三小时后,飞机降落在爱丽丝泉。麦克阿瑟把手搭在莫豪斯肩上,满怀感激地说道:“大夫,谢谢!”

    狂热的记者对麦克阿瑟进行采访,要求将军发表一份声明。麦克阿瑟拿过一个用过的信封,在背面随手写下几行:

    合众国总统命我突破日军封锁,从科雷希多前来澳大利亚。此举之目的,就我个人之理解,乃是组织美军展开对日反攻;而反攻行动之主要目标,在于救援菲律宾。
    突破重重封锁,我前往澳大利亚,但我还会回来。

    经过长时间飞行,家人晕机严重,麦克阿瑟决定从爱丽丝泉转乘火车。该地只有窄轨火车,却已经算得上舒适了许多。麦克阿瑟命令副参谋长理查德·马歇尔( R ichard M arshal )准将先行一步飞往墨尔本,掌握澳大利亚的真实情况。

    长途旅行的第三日,黄昏时分,火车终于抵达窄轨与宽轨的转换处,一辆豪华宽轨专列等在此处。副参谋长马歇尔拿出一份详细报告,并告诉麦克阿瑟:驻澳美军只有25364人,其中没有步兵,也没有坦克;飞机有250架,但大多形同废铁;坏消息还不只如此,澳军此时能够用来保卫国土的部队,仅有7000人,而敌军的入侵随时可能发生。

    麦克阿瑟闻言,登时站立不住,满脸涨红,嘴唇抽搐,露出极端痛苦的表情,低声念道:“苍天待我何薄!”自己为指挥一支大军而来到澳大利亚,却发现此地的部队还不足巴丹的三分之一。

    麦克阿瑟在车厢走廊上来回踱步,彻夜未眠。

    4

    早在麦克阿瑟撤离科雷希多3周之前,菲律宾总统奎松也已离开;不过直到3月18日,奎松一直留在菲律宾,不愿抛弃人民流亡国外。部下及当地美军将领一连数周多番恳求, 18日夜里,总统终于答应乘坐巴尔克利的鱼雷艇前往棉兰老岛。然而,抵达棉兰老岛后,奎松再度停下脚步。原本的计划是乘车先到德尔蒙特,然后坐飞机前往澳大利亚;总统却坚持要去拉瑙湖( L ake L anao)畔一座风景如画的摩洛人小镇——丹萨兰( D ansalan)。在奎松面前说话最有分量的是副总统奥斯梅纳,在副总统历经一星期坚持不懈的劝说下,奎松终于同意乘车前往菠萝种植园。

    德尔蒙特基地里,夏普将军忧心忡忡。麦克阿瑟临行前曾千叮万嘱,一定要让奎松平安离开菲律宾。日军已将棉兰老岛南部牢牢控制住,随时可能对德尔蒙特发动突袭。得知奎松终于决定前来种植园,夏普命令莫尔斯上校带上两辆装满航空部队的卡车,为最后一段路程保驾护航。

    3月23日夜里,莫尔斯一行在灯火管制的小镇萨尔瓦多( E l S alvador)等待总统。不料一排汽车大摇大摆地亮着车灯,从西边驶来,正是总统一行人。奎松本人不在;奎松需要休息,因此将车停在后方。30分钟后,一辆汽车孤零零地驶来,里面载着满面倦容的奎松。由于道路崎岖,奎松怒火冲天,声称要把负责修路的工程师从床上揪起来,亲手毙掉此人;同时拒绝继续驶上那条简陋的公路。奥斯梅纳为人性格温和,与众官员劝说总统上路。双方争论声音越来越大,萨尔瓦多镇上居民纷纷打开电灯,走上街头,睡眼惺忪地围观这位总统。

    最后,奎松终于答应上路,但车速不能太快。车辆每颠簸一下,总统都发出痛苦的声音。行驶20英里后,车队抵达卡加延。奎松拒绝继续前进,表示要在主教宅邸过夜。供职于当地大教堂的神父埃达林( E dralin)告诉总统,海斯( H ayes)主教出门不在,自己无权在主教宅邸擅自留宿他人。

    “那样的话,”奎松说道,“咱们就在各位神父的住处过夜。”

    埃达林遗憾地表示,根据教会规定,神父住所不得留宿女性。紧接着又是一阵激烈争论,与萨尔瓦多小镇一样,市民纷纷亮起电灯,聚集在街头。莫尔斯上校告诉总统,此处往后道路要平坦许多,而且夏普将军已在种植园为总统一家准备好舒适的住所。此番劝说起到作用,奎松终于答应继续上路。

    3月25日,预计搭载奎松一行人的“空中堡垒”仍未抵达棉兰老岛。中午,莫尔斯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里夏普将军的声音十分紧张。莫尔斯迅速赶到娱乐楼附近的基地指挥部,夏普焦急地说道:“奎松不见了,妻子、儿子、几个女儿通通不见了!”

    莫尔斯一番寻找,最终在偏远山区一个名叫克劳福德( C rawford)的种植园管理员家中找到了奎松一家。总统拒绝返回大院,莫尔斯只得呼叫几辆卡车,带来一批航空部队士兵在管理员家附近安排警戒线。整个下午,莫尔斯都在与奎松交谈。“人人都能得到罗斯福的援助,唯独菲律宾人没有份,”奎松语带焦躁,“如果我能去澳大利亚,可能我也就有份了。”

    3月26日夜里, 3架“B - 17”在德尔蒙特降落。莫尔斯上校陪同总统一家前往1号机场。奎松此时病入膏肓,依然不愿离开菲律宾人民,最后被众人架上飞机。在场的美军士兵中,不少都感觉奎松像是被押上了“空中堡垒”,那场景十分感人。奎松此前从未坐过飞机,只是想想升空就吓得不轻;此外,还有一些耸人听闻的说法回荡在总统的脑海里,比如海拔过高会引起呼吸困难。

    与麦克阿瑟离开时一样,起飞全程由威廉·莫奈上尉指挥。颇有意思的是,两次起飞的小插曲也如出一辙:此次飞机上也有一个发动机无法正常启动。奎松一行人被迫转移到另一架飞机,该机4个发动机并无异常;莫奈上尉刚舒一口气,谁知发动机又发出一阵响声,最终停止运行。

    埃尔斯莫尔中校与莫奈上尉连忙赶去,打算查看飞机状况,发现一行人正走下飞机。原来,是飞行员受到奎松命令,手动将发动机关闭。总统发现机上没有神职人员,因此拒绝出发。

    埃尔斯莫尔解释称,奥尔蒂斯( O rtiz)神父就在另一个舱室。奎松亲自去看了看,飞机这才开始滑行。望着飞机升空,机轮缓缓收起,埃尔斯莫尔与莫奈彼此对望,舒了一口气。

    喜怒无常的菲律宾总统终于飞往澳大利亚,但他后来的命运却是客死美国。

    5

    温莱特依然留在科雷希多。美国战争部已将他晋升为中将,命其指挥菲律宾全部军队。

    3月21日,麦克阿瑟得知此事,便给华盛顿发电报称:自己原本的计划是将菲律宾部队的指挥权按地域划为四块,互不干涉,温莱特仅负责巴丹地区;麦克阿瑟本人会在澳大利亚遥控指挥,通过一名留守科雷希多的副参谋长,整体把控菲律宾各岛屿;由于“菲律宾战局微妙”,因此作战安排方面需要“特殊处理”。

    至于麦克阿瑟麾下诸将,包括萨瑟兰德在内,私下里发表意见不会打官腔。众人认为,以温莱特的资历,不足以指挥菲律宾群岛全体部队。

    次日,总参谋长马歇尔发来复电。电文以安抚为主要基调,对麦克阿瑟的计划没有特别提出批评,但同时明确指出,除非麦克阿瑟强烈反对,否则温莱特指挥权一事不会做出变更。麦克阿瑟明白事已至此,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温莱特晋升中将一事,敝人深表支持。将菲律宾指挥权交予其人,此一安排亦属合宜。

    在一团和气的表面之下,指挥系统的矛盾依旧。数日后,温莱特直接电告马歇尔称,巴丹的食粮储备只够维持至4月15日。倘若没有新供给,到那时“部队弹尽粮绝,不得不向敌军屈服”。

    麦克阿瑟获知此事,于4月1日向马歇尔总参谋长发出一份带有批评意味的电报:

    敝人既已离开菲律宾,岛上持久战之热情渐趋消退,此亦理之宜然。

    巴丹半岛上,绝大多数官兵都同意温莱特的意见:弹尽粮绝确属事实。此时,麦克阿瑟身在澳大利亚一事已正式公开,美军官兵之间看法有所分歧。认为退避澳洲实属大势所趋者固然有之,但大多数普通士兵、基层军官都认为,将军不过是弃众而去。讽刺诗歌在各个散兵坑之间流传,最受欢迎的一首配上了《共和国战歌》( T he B atle H ymn of the R epublic)的曲调:

    “防空洞道格”惟谨慎,不怯懦,不慌张;精心呵护那富兰克林赏赐的肩章;
    巴丹找不见四星上将,正如找不见食物;只留下部队饥肠辘辘。
    “防空洞道格”打算出逃;乘那豪华游艇,越过骇浪惊涛;
    巴丹鬼子叩门,那也不管不顾;只留下部队饥肠辘辘。

    麦克阿瑟那句“我还会回来”遭到媒体大肆宣传,巴丹许多美军官兵深感不满,认为这话充满个人英雄主义意味;不过也有士兵选择拿它开玩笑。临时航空兵团( P rovisional A ir C orps R egiment)里一则笑话广为流传:“我去趟洗手间,但我还会回来!”

    而在菲律宾人看来,麦克阿瑟这句“我还会回来”则是他们信任的美国人许下的诺言,以其个人身份保证,菲律宾一定会解放。

    到4月1日,巴丹半岛上美军官兵都认识到,漫长的平静期已经结束。不久前,本间将军空投一批红白丝带装饰的啤酒罐,里面装有一封写给“乔纳森·温莱特少将阁下”的劝降信:

    日本之武士素秉“武士道”,今特以此传统及人道主义精神为基础,有一言奉与阁下,伏惟垂览。……阁下作战,已竭全力。何不仿香港、新加坡、荷属东印度之例,偃兵息甲,又何耻之有?……自战场九死一生之人,何等欢愉,何等幸福;而其亲眷爱侣,又何等喜悦,何等心安,实非笔墨所能尽宣。

    温莱特没有做出答复。他知道,日军增援部队已经登陆。近日来,敌军巡逻行动越发激进;前哨线屡屡爆发小规模冲突;近一个月未见踪影的日军飞机,也重新出现,且数量越来越多。

    温莱特意识到,种种行动都预示着日军即将发动一次强力的全面进攻。然而,此时美军前线作战能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低。疾病与饥饿造成的减员数量惊人,每天约有1000名官兵被送往医院,一线部队中接近75%身患疟疾。更加严重的是,前线官兵身心两方面遭受极大折磨,已渐渐变得麻木。此外,巴丹收到新补给的希望已破灭。

    4月2日夜里,亦即圣周五( G ood F riday) [7] 前一天夜里,美菲部队前线一片平静。防线北部,日军为发动攻击,集结了50000人的兵力,其中包括第4师团及永野支队 [8] 的15000名生力军;而在日军步兵身后,则是150门重炮、榴弹炮和迫击炮,已准备好发射漫天弹幕。服部大佐的计划预定于次日实施。

    “我军4支作战部队已就位, 10种旗帜在绵延25公里的前线迎风飘扬。”本间将军在当晚的日记中写道,“火炮同样充足。……此次攻势没有失败的理由。”

    本间的对手是美菲部队约80000人,但其中只有27000人属于“有效作战力量”;而在27000名“有效作战力量”之中,有四分之三因疟疾而虚弱不堪;就算不谈疟疾,全员也已处于饿死的边缘。

    美菲部队前线,菲律宾军官亨利·G .李( H enry G . L ee)中尉的一首诗歌正在部分官兵之间流传。过去几个月里,官兵们写下所思所感的诗歌不少,这一首最为深刻:

    我看不到胜利的光芒;
    没有战利品,没有功勋章。
    若我选择忍耐——事实上也再无选择;
    忍耐苦痛的尽头,唯有苦痛为我所得。
    尽管激情消散,热忱退去,希望破灭;
    内心依然有一股力量,支持我奋战不懈。

    第十九章 圣周五攻势

    1

    次日,即4月3日,清晨的天气晴朗和煦。这一天是日军发动大规模攻势的首日,同时也是日本法定节假日:纪念第一位天皇——神武天皇去世的日子。

    第65旅团旅团长奈良纵目南望,看着那座植被茂密、起伏不平的小山——萨马特山。美菲部队就在奈良与萨马特山之间布防。很快,日军便会展开其登陆菲律宾以来前所未有的猛烈进攻,覆盖山前2. 5英里的范围。第65旅将以坦克为先导,发动进攻。只要运气不差, 7到10天内,自己便能登上萨马特山山顶。

    奈良形容憔悴,自从登陆以来,体重已从150磅降至110磅,此时只期待大规模攻势能够终结战役。本间将军曾说,倘若一切顺利, 3到4星期内便可摧毁美菲部队。第65旅团损耗严重,假如战事继续拖延下去,恐有崩溃之虞。

    奈良再次对萨马特山北坡展开细致观察,此部分地势尤为崎岖,由文森特·林将军把守。1928年,两人曾同在本宁堡步兵学校读书,且奈良对林颇有好感,可谓造化弄人。

    ——

    那天早上,林的第41师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的整个防段及右侧卡宾平第21师的部分防守区段,合计约2. 5英里的防线,被服部大佐尚在东京时就已精心选出,作为日军攻击的主要目标。

    目标防线中央部位,即日军计划中当天下午奈良的攻击目标,由菲军第42步兵团把守。该部队由里戈韦托·阿蒂恩扎( R igoberto A tienza)少校指挥,此人曾是林将军的监察长,不久前才就任该团团长。

    “今天下午应该会阴云密布。”阿蒂恩扎对团里的后勤军官说道,“我从小就常听外婆讲,圣周五的下午总是阴天,象征着对耶稣受难的同情。后来我观察了一下,还真是那么回事。”

    “您那是迷信。”后勤军官说道。

    上午9点,一枚炸弹冷不丁地落在山坡前方仅50码处。阿蒂恩扎与几名部下连忙躲进掩蔽所,接着大量炮弹迅速落下。30分钟后,阿蒂恩扎判断那是日军的尝试性炮击,便给三个前线营打电话:“防备敌军攻击。”

    实际上,日军火炮开始只是在调整距离,上午10点才真正发挥出威力。弹幕十分密集,看起来就好像前一枚炮弹尚未炸开,后一枚炮弹已经射来。菲军从未见识过此等毁灭性炮击;而在那些参加过一战的美军老兵看来,此次炮击的威力与当年德军最强力的炮击不相上下。

    日军第22航空战队轰炸机轰鸣而至,将炸弹倾泻至服部选中的狭窄的防守区段。在漫长的平静期内,美菲部队曾建造不少防御工事,此时被敌机炸为齑粉。众人纷纷躲入散兵坑;轰炸着实可怕,但散兵坑里尚属安全。然而,接近正午时分,另一批飞机经过,投下一批棒状物体。那是一种燃烧弹,触地后烧起火焰,将枯叶与竹子点燃。起初,一些士兵觉得冒火的竹子很有趣,甚至去借火点烟;毕竟几周以来没什么动静,大家都闷得发慌。此时雨季尚未开始,随着燃烧弹越落越多,大火迅速蔓延开来,众官兵陡然发觉已被火焰包围。四周火苗高高蹿起,好似一座火墙。

    众人从散兵坑跳出,撤回第二道防线,却发现此处的场面更加可怕。掩体已被炸开,大部分地带就像一战时的无人区一样荒凉。炮弹再次袭来,在四面八方炸开。众人跃入弹坑中躲避,谁知没过多久,大火借着一阵风席卷而来,在茂密的丛林中燃烧。数百人惨被烧死,幸存者被烧焦的树叶、木头、布料、皮革及人体的味道呛得晕头转向,发疯一般地逃往后方。

    受到浓烟和火焰的阻碍,日军步兵和坦克下午3点才发动攻击。奈良第65旅径直对阿蒂恩扎防守区段发起猛攻,该团及右边部队迅速向后方败退。

    下午四五点钟,阿蒂恩扎准备撤往更为安全的后方指挥所。正在为文件和换洗衣服打包时,一批士兵拥来,领头的是一名上尉。

    “不行了,长官,大惨败!”上尉惊慌地喊着,眼神狂乱,双臂像风车一样舞个不停。

    “什么情况?”阿蒂恩扎问道。

    “人都死了,防线垮了!不是被活活烤死,就是让炮弹打个正着!”上尉蓬头垢面,眼神里充满恐惧,衣服破破烂烂,焦痕累累。

    “闭嘴!”

    “没用,长官,我跟您说,都结束了。”其他官兵纷纷围上前来。

    阿蒂恩扎明白此时必须要遏止恐慌情绪的蔓延,于是掏出点45口径手枪,对准上尉:“让你把嘴闭上,听懂了吗!”

    上尉只是大喊:“您可以毙了我,但败了就是败了!”

    阿蒂恩扎一巴掌打在上尉脸上,见上尉一个踉跄,便又抬起手来。上尉这才连忙摇头。

    “十分抱歉,长官。”上尉用震颤的声音说道。

    “对不住了。”阿蒂恩扎说着,一把拉住上尉的胳膊,将其带入帐篷,给了他一支香烟。

    ——

    此时,巴丹东部部队指挥官依然是帕克将军。接近黄昏时分,帕克获悉防线被撕裂一道约3英里长的口子,便命令仅有600人的预备队前往增援。

    菲军溃败的消息传到本间司令部,已是那天晚上的事情。本间闻讯惊喜交加,命令奈良抓住良机,次日发起突袭,扫荡萨马特山西侧敌军;东侧敌军则交给来自上海的侵华生力军,以对该山形成夹击。

    4月4日,日军再度展开猛烈的炮击和空袭。到黄昏时分,奈良与“上海部队”已从东西两侧绕过萨马特山。日军进攻行动比作战计划提前一日完成。

    ——

    温莱特转移至科雷希多时,将巴丹半岛全部部队留交小爱德华·金( E dward K ing, J r.)少将指挥。此人是炮兵出身,性格低调,举止文雅,讲求理性,作风踏实,是一名极富才干的军人。上至同僚诸将,下至少尉列兵,金一概待之以礼,因此深受基层军官及普通士兵爱戴。此人下达命令时也平易近人,毫不装腔作势,给人的感觉不像一名军事领袖,倒像一位学者。

    在金将军看来,填补巴丹东部防线的巨大缺口绝非一份轻松的工作。美军在巴丹半岛上拥有一支精锐部队,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兵力,那就是由清一色美军士兵组成的第31步兵团。金采取的第一项措施,便是将该团拨给帕克将军。

    4月4日夜,即复活节前夜,训练有素的美军第31团穿越丛林,前往防线缺口;随军牧师罗伯特·泰勒上尉也在其中。夜幕之中,部队绕过萨马特山东侧前进时,泰勒前方的一名中士突然停住脚步,指向夜空——南十字星闪烁着美丽的光芒。

    “接受十字架引导的世人若能多一些,”中士说道,“战争就不会那么频繁了。”说罢,中士转身向北,迈入寂静的战场。

    4月5日是复活节,黎明时分,天气十分炎热。大多美军、菲军士兵还在做礼拜时,炮弹与炸弹纷纷落下。上午10点,日军对萨马特山发起攻击。不到三小时,山顶便悬起太阳旗。如此一来,日军便能够居高临下地观察美军支离破碎的防线;而对美军而言,山顶遭到攻占,意味着第41野战炮兵团不得不从南坡撤离。该炮兵团曾以准确的炮击屡屡拖延敌军进攻的脚步,此时却只能将火炮从悬崖上推落,徒步逃往后方。炮兵团撤离后,日军随即赶到,到正午时分,整个山地几乎尽入日军之手。

    东南方不足7英里处,一辆吉普车沿着通往利迈的沿海公路狂奔不止。驾驶者是汤姆·杜利上尉,旁边坐着温莱特将军。大量尘埃之中,吉普车停在一座郁郁葱葱的小丘上。温莱特沿一条小径向上而去,前往帕克第2军指挥部。

    帕克及其部下正在研究地图,由于连日未睡,眼神显得涣散。温莱特看到地图上有一块巨大的楔子,钉入防线之中;已有两个师被消灭。帕克麾下参谋认为,夺回失地的唯一办法就是强有力的反攻,于是将全面反攻时间定在翌日早晨。

    温莱特对计划表示批准,却内心不安。一支脚步虚浮、饥肠辘辘、士气低迷的部队,发动反攻几乎已不可能;无奈的是,除此之外也再无其他办法。很快,温莱特与杜利前往卡巴本,然后乘船返回科雷希多。杜利驾驶手法十分粗暴,将吉普车的车轴弄断了。

    美军高层将领此时还不知道日军已经荡平萨马特山,正从南坡攻下来。

    2

    4月6日,这一天,对巴丹半岛上每一个人都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美菲部队的反攻计划是一个充满勇气的构想,全军上下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状态,投入一场毫无胜算的战斗之中。事实上,在最开始时,部队简直像是在主动进攻。支持着众人的是热情,也可以说是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韧决心。

    萨马特山西侧的反攻行动很快失败,到正午时分,帕克部队左半部分的战局已彻底溃败。除崎岖的地形,奈良长驱南下再无任何阻碍,能够轻松抵达半岛尽头。

    东侧的反攻行动条件比西侧更差。帕克尚不知道,原定发起反攻的左翼部队,即卡宾平第21师,前一天夜里已被日军击溃,师长沦为俘虏。日出前一小时,卡宾平师的3名幸存菲律宾军官冲进右边美军第31步兵团驻地,告诉该团团长贾斯珀·布雷迪( J asper B rady)中校,第21师全军覆没。

    手下只有800人的布雷迪中校心想,既然左翼第21师已经覆灭,自己发起反攻即便真能成功,兵力也不足以填补整整一个师的缺口,于是给上级指挥部打电话。谁知线路不通,布雷迪又打给右侧克利福德·布鲁梅尔将军第31师,报告自己的部队依然停在出发线,请求将军确认是否按原计划行动。

    “你有什么毛病?”布鲁梅尔呵斥道,“怎么不按计划行动?”

    布雷迪将事情原委道来。

    “我部已准备好预备炮弹和支援炮击,”布鲁梅尔说道,“第51战斗队也在待命,随时与你共同出发。”

    布雷迪再次请求布鲁梅尔确认是否开始行动。

    “你的小算盘我清楚,别他妈的把责任转嫁给我。”布鲁梅尔反唇相讥,“我的建议是让你立即发起反击。你拒绝行动,我就去找你的上级。”

    “长官,我给拉夫( L ough)将军打过电话,打不通。”

    “打不通的话,我建议你联系帕克将军,报告自己无法发起反击。”布鲁梅尔说罢,挂掉了电话。事实上,布鲁梅尔自己也怀有类似的烦恼。前一日,第31师侧翼已暴露,布鲁梅尔两次请求帕克允许退回圣维森特河( S an V icente R iver)河岸,帕克始终未予准许。

    接近正午,布鲁梅尔终于又联系上第2军指挥部,并向帕克报告布雷迪未能发起反击之事。(其实,此时布雷迪已经联系到自己的上级部门,获得准许取消反击,固守原地;布鲁梅尔与帕克对此事都一无所知。)

    布鲁梅尔再次请求撤至圣维森特河南岸掘壕固守;帕克依旧表示拒绝,并命令第31师在该河前方第二道山脊建立防线。挂掉电话后,布鲁梅尔破口大骂。新防线的位置正是布雷迪不肯发起反击的那条出发线。此处射界狭窄,根本不适合建立防线;之前也未对此地做出侦察等任何准备工作。布鲁梅尔心想:高高在上的军指挥部总是如此,对实际地形一无所知,只知道乱下命令。

    布鲁梅尔将军奉命建立防线,亲自在各阵地之间巡视。下午4点,将军接到军指挥部的电话,命令部队撤至圣维森特河南岸,重新建立防线。听到此一命令,脾气暴躁的布鲁梅尔自然大发雷霆。天色已晚,准备工作很难来得及。将军迅速派出几名军官赶往河岸,进行紧急侦察;同时指挥部队后撤,亲自在各纵队之间巡查,保持行军秩序。

    下午5点,布鲁梅尔在第2步道以南进行侦察,发现一小拨来自美军第31步兵团的掉队士兵,垂头丧气地游荡着。将军叫住众人,下了新命令,将该队士兵安置到第31步兵团原本预定的位置。返回指挥所途中,在圣维森特河以南半英里处,布鲁梅尔发现一批自己麾下的士兵,衣衫不整地逃往后方。将军拿步枪对准众人,像赶牲畜一样将其往回赶,谁知走到半途,又遇到另一拨逃兵。布鲁梅尔问新逃兵来自哪支部队,众人默不作声;又让军官站出来,依然毫无反应。将军只得再次举起步枪,命令两拨逃兵并作一拨,向北返回阵地。

    到午夜时分,在布鲁梅尔及通讯官马特·多布里尼齐( M att D obrinic)等人的拼命努力下,圣维森特河南岸终于建立起一道简易防线。将军终于能够躺下休息了。

    ——

    日军攻势策划者服部卓四郎那天一直在萨马特山山顶,观察作战行动。西侧,奈良部队冲垮七零八落的美军,以巨涛之势向南推进;东侧是当天的主战场,来自上海的日军摧毁了布鲁梅尔各式各样的防御工事,将美菲部队赶过圣维森特河。一切都在服部料想之中;从山顶纵目远望,像是一场大捷阅兵。

    对美军而言,这一天是灾难性的。夜幕降临时,本间已将帕克军左半部分彻底击垮,显现出将右半部分军队赶入马尼拉湾的势头。此时,本间与胜利之间,隔着的只有圣维森特河与布鲁梅尔匆忙建立起的那道防线。

    3

    4月7日,又是一个酷热的大晴天。

    当天上午,日军轰炸机对美军后方展开攻击。第1综合医院( G eneral H ospital N o. 1)院内有一个白色床单组成的巨大十字,表示此地是医疗区域;飞机盘旋在医院上空时,护士哈蒂·布兰特利中尉抬头望去。医院位于巴丹半岛南部陡峭山路的一块平地上,当地建筑风格颇像菲律宾曾经的夏季首都碧瑶,因此有“小碧瑶”( L ittle B aguio)之称。白色十字并不能让布兰特利放心,因为一周之前,就有炸弹正好炸在那床单上。

    大约上午10点,随着一阵奇异的啸叫声,一枚炸弹落在医院前方道路上,将一辆弹药运输车炸毁。惊人的巨响之中,弹片、碎石、泥土飞溅,打在白铁皮屋顶上。

    骨科病房里,伤员被绳子捆在病床上。护士与医疗兵迅速切断绳子,让伤员从床上滚落。神父康明斯( C ummins)走到房间中央,举起双臂,要求众人与自己一同念诵祷文。

    很快,炸弹开始落在食堂和医护人员住所。白铁皮与木头撕裂的声音化作报死女妖( banshee)的哭喊,铁床像火柴棍一样蜷曲起来。伤员发出痛苦的惨叫。

    布兰特利看到一枚炸弹落下,那位置很近,地面摇晃,烟尘四起。听到伤员的尖叫声,布兰特利才意识到,炸弹是炸在病房里。那病房建在宽阔地带,没有房顶,只是蒙着一层粗麻布。直接遭到袭击,死者恐怕不下数十人,重伤者只会更多。布兰特利迅速冲入骨科病房寻求帮助,却发现此处也是一片混乱。康明斯神父爬上护士的桌子,高声祈祷,那祈祷声在飞机轰鸣时仍能听到。随着伤员不再作声,一种安心感涌上心头,布兰特利意识到自己其实什么都做不到,于是哭出声来。其他人也在流泪。

    片刻之后,神父从桌子上爬下来。“谁来替我继续祈祷,”神父语气平静,“我受伤了。”

    ——

    至于前线地带,帕克军左半部分虽已溃败,右半部分还在勉强坚守。在圣维森特河后方建立防线后,布鲁梅尔将军只睡了一小时,便与两名菲律宾参谋返回前线,再度视察。在距离河边不到1英里处,将军遇到一大批自己麾下的士兵正在撤往后方。询问之下,发现他们是要前往拉茂( L amao)。

    “拉茂已经断粮了。”布鲁梅尔说道,与两名参谋一并将众人驱赶回原处。对美军第31步兵团阵地视察完毕后,将军返回指挥所继续睡觉。一小时后,将军醒来,再次前往北边前线,在途中遇到另一批撤退中的士兵;该批士兵来自第51师。

    “你们跑什么?”布鲁梅尔问道。无人回应。将军挥挥手,众人沮丧地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返回前线。

    一辆卡车从前方高速驶来,布鲁梅尔站在步道中央,示意停车,不料那卡车毫不减速,径直冲来。将军及时闪躲,险些被车撞到。很快,一列卡车纵队驶来。布鲁梅尔再次朝排头卡车示意停车,那车放慢速度,一名美军第31步兵团的士兵探出身来,喊道:“圣维森特防线崩溃了!”

    布鲁梅尔从没想到美军也会如此仓皇奔逃。不久,菲军大批部队朝此处拥来。布鲁梅尔举着枪指挥道:“据守步道两边,建立新防线!”此时炮弹已落在道路上,菲军士兵肝胆俱裂,尖叫着从将军身边冲过。布鲁梅尔就近逮住几个,但众人只顾逃命,无人理会将军的怒火。

    布鲁梅尔返回指挥所,下令将指挥所撤往后方,并派出一名军官将溃败消息传达给帕克。然后,将军跳上吉普车,朝着北边溃散的圣维森特防线驶去。如果速度够快,还能赶得上组织起逃跑的士兵,形成新的抵抗力量。第2步道挤满士气低落的逃兵,软弱得像是病人,其中不少已将武器装备抛弃,两手空空地走在路上。炮弹再次落下,布鲁梅尔停下吉普车,徒步前行,很快发现一个依然保有战斗力的营,便命令营长沿着一道低矮的山脊展开部队,同时自己赶往该山脊,亲自选定具体位置。谁知敌军炮弹再次落下,烟尘消失之后,布鲁梅尔发现刚刚部署完毕的这个营的士兵已逃得无影无踪。在第31师掌握情况的各部队中,逃跑的那个营的士兵是最后的部队。两个月前,第2步道的另一端,第31师曾勇敢阻击奈良部队,那些场景布鲁梅尔还历历在目。此时,由于药品、食粮、衣物缺乏,加之半数以上身患疟疾、痢疾,该师已沦为一群不受控制的暴徒。布鲁梅尔同时意识到,美军都已如此,对溃败的菲军更不应抱有任何奢望。

    部队拿建造阵地用的木板做担架,将伤员运往后方,布鲁梅尔也前往帮忙,将伤员搬入第31师最后一辆巴士。巴士离开后,将军发现自己的吉普车连带驾驶员一起失踪。如此一来,第31师的全体人员就只剩下自己与几名参谋。

    后方右侧传来枪声。显然,两个方向的日军即将合兵一处。圣维森特河已没有任何希望,布鲁梅尔转过身,跟随撤退的部队踏上第2步道。

    途中,布鲁梅尔遇到另外几名参谋。为防止撤退演变为彻底的溃逃,将军决定采取一些措施。美军第31步兵团就在附近,布鲁梅尔指示众参谋迅速重组该团,呈纵队从步道侧边几码的灌木丛中悄悄前行。将军本人沿步道缓缓前进时,参谋对其做出引导;比起一大群人走在道路上,那样更不容易吸引敌机。

    部队按布鲁梅尔的指示撤退,一开始秩序良好。当来到一片开阔地带时,一个美军营迅速穿越开阔地带,接着便走在步道上;另一个美军营紧随其后。布鲁梅尔上前试图阻止,没等赶上,两个营便左转潜入灌木丛,消失在植被蔓生的河床之中。

    布鲁梅尔勃然大怒,带着几名菲军参谋来到河床,多番喊道:“第31步兵团!”没有一名美军应声。

    如此一来,只有布鲁梅尔与4名菲军军官留在第2步道上,面对追击而来的日军。日军巡逻队就在身后几百码处,将军强压怒火,迅速向南撤离,不久发现美军第31步兵团的10名士兵,便揪着他们令其进入步道两侧的灌木丛。走出500码后,众人发现一名躲在灌木丛中的美军少校。

    “我要去第2步道和第10步道的交叉口。”布鲁梅尔对那名略显尴尬的少校说道。

    “别去。”少校提醒道,“交叉口那块地势空阔,容易挨轰炸。还是沿灌木丛潜行,避开交叉口比较好。”布鲁梅尔闻言,拿出地图,地图还没看完,少校与10名美军士兵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布鲁梅尔与4名菲军军官不顾少校劝阻,径往交叉口而去。没过多久,一辆侦察车从南边驶来,停在众人面前。“请问一下,各位知不知道布鲁梅尔将军现在何处?”车上一名骑兵军官问道。

    “我就是。”将军答道。

    骑兵军官自报家门,是第26骑兵团的威廉·钱德勒( W iliam C handler)少校:“万斯( V ance)上校率我团正在第2步道与第10步道交叉口等候。长官,请指示。”

    两日来,布鲁梅尔首度收到好消息。“告诉万斯,让他原地据守。”将军朝钱德勒挥挥手,让他先行出发,“我们不坐车,随后跟上。”

    布鲁梅尔加快脚步,穿过一条小溪时,惊讶地发现美军第31步兵团那两个逃跑的营,刚才的10名士兵也在一起。将军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命令众人立即赶往交叉口等候命令。

    布鲁梅尔到达交叉口之前,身后响起枪声。日军追逐而至,占据布鲁梅尔部队后方最近的一处山脊。当天下午晚些时候,日军对路口展开强力攻击;布鲁梅尔明白单凭那几百人无法坚持太久。在地图上,将军注意到后方1英里处的马马拉河( M amala R iver) ,决定将该河作为下一处防御点,以拖延日军脚步。

    菲军、美军与第26骑兵团的卡车将通往马马拉河的步道堵得水泄不通。突然,炮弹飞来,日军俯冲轰炸机猛扑而下。炸弹正中一辆弹药车,巨大的爆炸瞬间打断撤退的进程。布鲁梅尔俯身趴在泥地上,耳朵像要被巨响撕裂。谁知没多久,附近传来一阵更加剧烈的爆炸声,弹片朝布鲁梅尔飞来,炸死数名士兵。将军腿部也受到某物撞击。

    “将军,可有受伤?”万斯问道。

    布鲁梅尔拉起裤腿:“没出血,没事。”

    突遭袭击,撤退演变为一场骚乱。布鲁梅尔心想:对一群暴徒,我又能怎么办呢?

    ——

    金将军的指挥部就在第1综合医院附近。当天下午,金接到温莱特从科雷希多打来的电话,两人绞尽脑汁,筹划如何阻止日军在巴丹东部突破。

    温莱特提出,半岛西侧的美菲部队防线完好无缺;甚至可以说,日军在西侧基本没有太大活动。相对而言,西侧算得上生力军,何不将其调往东侧发起进攻?或许,还可以凭借该部队重新组织起一条横贯半岛的防线。

    金将军对该计划不甚赞同,但两人也拿不出其他方案。最后,温莱特决定孤注一掷,按此计划进行。于是,金致电第1军新任军长阿尔伯特·琼斯传达此事。痢疾治愈的琼斯此时已晋升少将,代替温莱特指挥半岛西侧部队。

    心直口快的琼斯立刻答复金称,温莱特该计划纯属臆想;莫说成功与否,甚至可能根本无法实施。部队饱受饥饿与疾病折磨,早已虚弱不堪,就连潘廷根河( P antingan R iver)河岸的峭壁也无力攀爬,更何谈奋勇作战?而且,琼斯进一步指出,时间上也很难来得及。于是,金、琼斯、温莱特三方进行直连通话,商讨到最后,温莱特有些生气,称将决定权交给金,说罢便挂掉电话。

    巴丹部队总司令金将军花费许久时间,才说服琼斯将部队分四阶段撤出。如此一来,部队的侧翼不会暴露给半岛另一侧突破的敌军。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金派参谋长阿诺德·芬克( A rnold F unk)准将乘船前往科雷希多,向温莱特报告,半岛部队随时可能投降。数小时后,壮硕的芬克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马林塔隧道里温莱特的办公室。芬克将前线部队身体状况不支、帕克部队左翼瓦解等情况一一汇报,最后说道:“我奉金将军之命前来向您报告,形势随时可能迫使将军选择投降。”

    温莱特望着芬克的脸,感觉那就像巴丹绝望局势的缩影。与金、芬克一样,温莱特同样深知部队在半岛深受折磨,濒临饿死的境地。然而,此时办公室的桌子上,却摆着麦克阿瑟三天前发来的一封电报:

    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出于何种缘由,本人坚决反对投降命令。若食粮告罄,则可准备对敌发动总攻。

    此外,还有一道罗斯福的命令,称“只要抵抗之可能性尚存”,就不可投降。温莱特直直地看着衰弱的芬克,一字一句地说道:“芬克将军,请回去转告金将军,我的命令是:不准投降,发动进攻。”

    芬克在军中以干练、率直著称,此时眼噙泪水,犹豫地说道:“将军,巴丹前线的状况,发动攻击结局如何,您应该清楚得很。”

    “是,我清楚得很。”

    芬克迈着疲倦的脚步,缓缓离开办公室。

    4

    4月7日那天,只有一名将军还留在帕克那摇摇欲坠的前线,他就是克利福德·布鲁梅尔。距离巴丹南端仅7英里处有一条河流,名叫阿拉安河( A langan R iver) ;布鲁梅尔负责指挥该区域全体部队朝该河展开全面撤退,撤退行动于当晚9点开始。依然留在马马拉河沿岸的万斯上校收到布鲁梅尔的命令称:第26骑兵团负责为大部队断后,在大部队撤离后立刻退却。

    晚上9点,大规模撤退行动开始。天色漆黑,布鲁梅尔命令众人用手抓住前面一人的衬衫,以防走散:“脚步不要急,每走50码停一停。”

    缓慢的撤退进程充满痛苦。绝大多数士兵两天没有进食,病患与伤员跟不上而掉队,心里明白难逃被抛弃的命运,在路旁发出痛苦的呻吟。偶有枪声从北边传来,众人心惊胆战,用力去推前面那人,希望加快步伐。

    到日出时分,布鲁梅尔已沿阿拉安河建立起一条绵延数英里的防线。从纸面数据看,该防线兵力充足,但实际上能够作战的只有约1400名士兵。此外,防线右边与东海岸高速公路之间,还有一道1500码的大缺口。把守公路的是一支拼凑起来的1200人的部队,由约翰·厄文上校指挥,另有第21野战炮兵团、几门位置固定的海岸炮及第301野战炮兵团剩余的最后3门155毫米口径炮作为火力支援。

    与防线上的每一名官兵一样,布鲁梅尔也倦意十足;而与一般官兵不同的是,还有整条防线的重担压在将军肩上。稍有疏忽,就存在崩溃的可能。最后,布鲁梅尔给帕克第2军总部打电话,告诉作战参谋防线右边存在缺口,请求立刻派遣海岸防御部队填补空缺。

    “天黑之后,会把部队派去。”

    “那就晚了。等到他妈的天黑,鬼子早就发现缺口,打进来了。”作战参谋表示,厄文的1200名士兵在防线右边的东海岸公路把守,等到天黑会调派过去。作为第2军剩下的唯一作战力量,布鲁梅尔要求协助:“请第2军总部派4名参谋来,再加一支通讯队伍和通讯设备。”

    “第31师自己没有参谋?”

    “我手下只有2名菲律宾参谋,而且他们跟我一样,从6日早晨到现在一餐未进,每天只睡一个半小时。通讯队伍、通讯设备也统统没有,第31通讯连没了。”

    “那也没什么办法,请从您手边的部队选用参谋,通讯人员及设备也请自己想办法。”

    布鲁梅尔难压心头怒火。第2军有不少于30名美军参谋每天正常进餐,正常睡眠,总部却不肯往前线派来一人。“既然你说等天黑才能派部队填补空缺,那现在这条防线肯定是守不住了。下一条防线要设在哪儿?”布鲁梅尔语气尖锐,“你告诉我地点,我趁着白天派军官去侦察一番。”

    电话那头传来残酷的答复:“固守当前防线。”

    “我说守不住,你他妈的听不懂吗?除非立刻填补缺口,否则肯定守不住!”

    “固守当前防线。”

    布鲁梅尔大怒,“哐啷”一声挂了电话,出门视察阿拉安河一线守备状况。河南岸是一座陡坡,覆盖着近3英尺高的白茅,长满灌木与零星的树木。日军侦察机从头顶飞过,布鲁梅尔猜想敌人一定已经发现士兵正在挖掘阵地,便再次给帕克总部打电话,强调填补右侧1500码缺口的重要性,并再次要求派来参谋人员及通讯设备。总部依旧表示拒绝。

    上午11点,阿拉安河上空突然出现敌机,燃烧弹纷纷投落,迅速将干燥的白茅与竹丛点燃。布鲁梅尔部队从散兵坑中跳出,扑灭火焰,然后重新就位。

    右边数英里处,厄文上校的部队正在东海岸公路挖掘散兵坑,遭受到另一批日军轰炸机袭击。士兵开始逃亡,被厄文部队的军官抓回前线。新一批轰炸机到来时,饥肠辘辘、筋疲力尽的士兵再次逃往后方,又再次被抓回,其中有些人的脑袋被手枪枪口顶着。接下来的数次袭击,每次都引发一波逃亡,每次抓回前线的士兵都少一些。最后到下午3点,永野支队尚未现身,厄文把守的公路已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来自上海的那支日军在阿拉安河上展开侦察。正如布鲁梅尔所料,巨大的缺口很快被发现,日军迅速渗入阵线后方。

    布鲁梅尔站在第20步道上,一辆巴士从后方驶来,车上满载菲律宾警察部队第4团G 连第2排的士兵。

    “我等正在找布鲁梅尔将军报告战情。”一名中士说道。

    “我就是布鲁梅尔。”

    巴士上全员沉默不语。“排长是哪个?”布鲁梅尔问道。最后,那个说要找布鲁梅尔的中士站出来承认自己是排长,众人背着军包,不情不愿地下车列队。

    “包放车上就行。”布鲁梅尔说道。

    正在这时,一个名叫史密思( S myth)的中校来到此处;此人指挥一支临时坦克部队,问道:“将军是否用得上坦克?”

    布鲁梅尔闻言大喜,命令警察部队排长回车上待命,自己与史密思前去确定坦克的位置。

    两人回到巴士位置时,前方和右侧传来轻型武器的交火声。那是日军开始进攻防线的声音。警察部队第2排从车上下来,刚刚列好队,有一人撒腿便朝后方逃去,整个排顿时作鸟兽散。布鲁梅尔去追,但逃兵脚步实在太快,最终没有追上,只得回来找史密思。

    “我立刻就派3辆坦克过来。”史密思抛下这话,便离开了。

    战斗持续至黄昏时分,增援部队仍未抵达,而日军已对第26骑兵团展开包围。一名美军军官从前线报告称:美军第31步兵团败退;菲律宾侦察兵第57团两翼遭到夹攻,正在后撤。

    此时, 5辆日军坦克沿第20步道冲向困守阵地的第26骑兵团。该团士兵及第14营的菲军工兵并未恐慌,始终保持强大火力迎击;道路上有数辆倾覆的卡车被作为路障,日军坦克乘员畏惧迎击火力,不敢出来将卡车移走。

    尽管敌军坦克暂时止步,布鲁梅尔明白,部队早晚会被完全包围,必须尽快撤离,于是命令顽强的菲军工兵部队撤出,第26骑兵团负责掩护,随工兵部队之后撤退。

    布鲁梅尔此时的参谋军官主要来自第26骑兵团,将军与参谋开始撤退时,天色已彻底暗下去。众人沿第20步道前行,希望能够找到一批部队组织新防线。晚上9点,疲倦至极的一行人抵达一条小溪,溪边是撤离至此的第57团与美军第31团。一人报告称,帕克将军要与布鲁梅尔通话。

    电话那头讲话的依然是帕克的作战参谋:“在拉茂河( L amao R iver)组织新防线。”

    “拉茂河在他妈的什么位置?”

    “就在您现在用的那部电话旁边。”

    布鲁梅尔虽然极度疲倦,至少还留有发火的力气:“今天早晨我问起下一道防线位置,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指出来?你要是早晨告诉我,我还能趁着白天侦察;现在天黑成这样,我手下又没人了解这块地形。你们总部有他妈的30个参谋,为什么不替我们把侦察先搞好?为什么不派几个参谋过来指导部署,甚至不给我们两句有用的建议?”

    电话一阵中断,而后对面说道:“因为我们当时不知道您打算以何种方式部署部队。”

    “只要能部署,我管他妈的何种方式。现在你唯一能帮上我的,就是派4名参谋过来,指导部队就位。”

    “很遗憾,总部匀不开人手。”

    布鲁梅尔当场气炸:“根本守不住!你让部队守住这条防线,纯属做梦!我和部下都尽力了,之前也说过,我们接近三天没吃饭。你想让我们守住这条防线,先运1600份口粮来,再加一批轻武器弹药。”挂掉电话,布鲁梅尔依旧愤愤不已,拖着疲倦的身躯走向小溪。浑身肌肉酸痛着,将军脱下鞋子,把脚踩到凉水里,感到一阵舒爽;接着又俯下身去,掬起一捧清泉,洗了洗那张沾满泥土的脸。

    第二十章 宁可死上一千回

    1

    那天夜里,日军在巴丹东部步步推进。数小时前,奈良麾下联队长之一今井武夫大佐在利迈山( M ount L imay)山头竖起太阳旗。此时,今井站在山顶纵目南望,发现巴丹半岛尽头偶尔发出闪光,推测应是敌军斗志尽失,正在炸毁装备及弹药。海面之外,科雷希多岛深色的轮廓依稀可见,偶尔会有猛烈的炮火从岛屿高处射出,试图阻止东海岸公路上日军的进军脚步。

    在日军残酷无情的兵锋之下,美菲部队仓皇逃命,从各处丛林钻出,或沿步道,或沿崎岖的山谷,或沿主干道,逃往半岛尖端。场面一片混乱,众人陷入绝望,根本弄不清具体状况,只是被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惧驱使着,被麻木与疲惫折磨着,颓丧地一味奔逃。许多人忘记自己处在饥饿昏厥的边缘,忘记自己身患疟疾和登革热——当然,没人能忘记自己身患痢疾。在那剧烈的苦痛面前,屈辱感早就不是太大的问题。

    隶属临时航空部队的弗兰克·贝纳基( F rank B ernacki)中士与28名士兵在东海岸公路上把守着拉茂河与卡巴本之间的4座桥梁。突然,一群士兵冲过第一座桥,疯狂朝南奔去。贝纳基注意到里面既有美军,也有菲军。

    “全完了!”一名美军士官朝贝纳基喊道,“鬼子突破那边防线,就在这条路上啦,赶紧跑吧!”

    听说日军先头部队正在东海岸高速公路上朝自己奔来,贝纳基不知如何是好,便给上级打电话,好不容易才有一名军官接听。“我该怎么办?”贝纳基问道。

    “打包行李,赶紧逃命。”

    “不迎击吗?”

    “迎什么击,保命要紧,我这就要去科雷希多了。”贝纳基叫齐28名士兵,分乘几辆巴士上路,结果不慎翻车。在十几个平民的帮助下,众人用原木做出一批路障。从前方撤退的人员持续经过此处,偶尔也能听见机枪声,但始终未见日军身影。

    贝纳基与士兵乘坐卡车,南下来到卡巴本,转而向西,驶过第2医院,又沿“小碧瑶”右边的道路驶上第1医院所在的小丘。下坡的道路越来越曲折,路上也越来越拥堵。最后,贝纳基好不容易抵达半岛最南端的小镇马里韦莱斯,却发现该镇已乱作一团:几艘小艇停在岸边,准备将重要人物运往科雷希多,其他船只则被拖出海湾弄沉。来自十几支队伍的逃亡士兵成为失控的暴徒,聚集在道路两侧。

    一名准将站在通往码头的道路上,喊道:“都不准去科雷希多!”而对贝纳基,那准将有气无力地说道:“都结束了,咱们只能留在半岛,被日军残杀或是沦为战俘。你要是还有武器,就都销毁吧。”

    海湾外,使用柴油发动机的拖船“马纳帕拉号”( M anapala)正将潜艇母舰“老人星号”( C anopus)拖走,准备弄沉。破旧的“老人星号”阀门全开,慢慢沉没,“马纳帕拉号”驶回岸边;岸上众人远远望着,感到若有所失。有“老妇人”( O ld L ady)之称的“老人星号”曾是巴丹战役中的一道风景线,人们在船上能够享受到淋浴,然后喝上一杯冰水,在铺着白色亚麻布的餐桌上享用一顿美餐。

    林第41师残部也在向南撤离,有人步行,有人乘卡车或巴士;阿蒂恩扎少校很幸运,属于坐巴士的那群人。部队抵达马里韦莱斯附近最后一个集结点,阿蒂恩扎与同行者曼努埃尔·蒂尼奥( M anuel T inio)上尉在三棵芒果树旁铺下毯子。两人睡下不久,感到一阵寒意的阿蒂恩扎醒了过来,本以为是夜风太凉,就把上衣扣子系紧,戴上军帽,却不料寒意有增无减。

    蒂尼奥上尉也醒过来,摸了摸少校的额头。“长官,您烫得厉害。”说着,上尉拿一条毛巾缠在少校头上。

    感觉到身体发抖,阿蒂恩扎才意识到自己患上了疟疾。南边的马里韦莱斯港,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红,传来沉闷的爆炸声。突然,地面开始剧烈晃动。

    那是一场严重的地震,巴丹半岛南半部均有震感。在那些意识恍惚的败退士兵眼中,好似世界末日的来临。

    卡巴本机场跑道上,巴丹半岛最后一架美军飞机正在暖机,地震摇得机体晃动不止。

    “别晃啦。”飞行员罗兰·巴尼克( R oland B arnick)中尉朝挤在后面的5名搭乘者喊道。

    该机是一架海军所属的水陆两用飞机,数月前从马里韦莱斯港口底部拖出之后,就交由前“P - 40”驾驶员乔·莫尔用来运送物资、药品及信件。由于莫尔每次飞行都要装几盒糖果,该机又被称作“糖果快艇”( T he C andy C lipper)。

    满身弹痕的“格鲁曼鸭”( G rumman D uck) [9] 晃晃悠悠地滑过跑道,最终笨拙地飞起,从马尼拉湾上空数英尺掠过。

    卡洛斯·罗穆洛正是5名搭乘者之一;此人一直坚守科雷希多播报“自由之声”,接到温莱特的命令才选择离开。巴尼克转过身,朝罗穆洛喊道:“逃离巴丹的最后一人,是吧,上校 [10] ?”

    突然,日军探照灯打在笨重的飞机身上,接着子弹便朝机翼打来。

    “是咱们自己的防空火力!”一名机组人员喊道。从小窗望下去,巴丹的轮廓渐渐隐没。

    巴尼克迅速将飞机爬升至70英尺,发现无法继续升高,便用铅笔草草写下一张便条,交给搭乘人员。众人连忙将所有行李、钢盔、防身武器及降落伞扔出机外,“糖果快艇”终于又爬升50英尺,朝南飞去。

    2

    科雷希多岛上,温莱特心急如焚。尽管只有零星的消息传来,通讯一片混乱,将军依然能够意识到,半岛东部部队正在溃败。温莱特没有忘记麦克阿瑟那明确的指示:最后关头殊死进攻。晚上11点30分,温莱特给金将军打去电话。

    温莱特知道自己的命令是强人所难,还是对金说道:“与琼斯第1军一并向北,对奥隆阿波( O langapo)发起进攻。”至于此举的目的,温莱特解释道,是为减轻开始溃散的帕克第2军在半岛东部的压力。

    挂掉电话后,温莱特给身处澳大利亚的麦克阿瑟发电报称,巴丹部队正在溃散,战力削弱严重,不堪再战。

    第1医院附近的指挥部里,金将军正在研究温莱特的命令,甚感为难。倘若依照命令发起进攻,最终只会演变为一场自杀行动。红发的金将军联系琼斯:“刚刚接到命令,要我与你的第1军一道,立即发起进攻。”

    琼斯称,自己正依照之前的命令朝比努昂岸河( B inuangan R iver)撤退,“什么进攻命令,都是梦话,不可能的。部队都疲弱成这副样子了”。

    金将军未予置评,只是告诉琼斯进攻命令作废,而后便挂断电话。战局一片混乱,没有胜利的希望,继续战斗只是让士兵白白丧命。金决定做出令人痛心的最后决断,分别打电话给参谋长芬克将军与作战参谋詹姆斯·科利尔( J ames C ollier)上校。

    午夜时分,三人在狭窄的总部建筑内开会,回顾战情,并对一切可能的行动方针展开研讨。最后,金将军提出一个核心问题:“我军是否有能力阻止日军攻占马里韦莱斯高地?”

    芬克与科利尔摇了摇头。两人表示,日军次日晚上必将抵达马里韦莱斯,无论如何抵抗都无法阻止。

    金深感无奈。麦克阿瑟明确给出进攻的指示,后来连罗斯福都发来“不可投降”的消息,温莱特受到钳制,无能为力。于是,金决定违抗军令,以个人意志做出判断。

    “我决定投降,交出巴丹。”金说道。一旦选择投降,日后回国必将接受军事处分,但在金看来, 78000名士兵的性命比自己的前途更加重要。

    此一决定并不算出人意表,但科利尔还是感到自己的“心理受到极大冲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另外两人也流下泪来。

    “我没有与温莱特将军沟通。”金说道,“将军一旦知道此事,难免要被迫承担责任。”

    接下来是痛苦的抉择,要选出前往敌阵的使者。E . C .威廉姆斯( E . C . W illiams)上校与马歇尔·赫特( M arshall H urt)少校这两名未成家的军官自告奋勇。总部给各指挥官传达命令:投降行动将于次日早晨6时开始。帕克的指挥部就在金的隔壁,因此他得知消息比其他指挥官更早,并打电话告知布鲁梅尔:

    “拉茂河防线能守则守;”帕克说道,“不过就算守,最多也就守到明天早上而已。”

    “明天早上会有什么行动?”布鲁梅尔问。

    “会有一辆载着白旗的汽车,穿过东海岸公路防线。”

    “也就是说,要投降吗?”

    “没错。所以等汽车穿过防线后,就停止一切开火行为。另外,弹药和口粮你收到了吗?”

    “弹药收到了,口粮还没。”

    “我再亲自过问一下。”

    两座医院的护士接到指示称, 30分钟内撤离巴丹前往科雷希多,须迅速打包行装。“小碧瑶”的第1医院里,护士不愿抛下伤患独自离去。

    “伤患会跟上,”达克沃斯( D uckworth)上校说道,此人身材肥硕,是众护士的上司,“军医也一样。咱们很快就会在旧金山再见。”

    二十几名护士挤在一辆巴士上;巴士很快出发,沿着险峻的曲折山路前往马里韦莱斯。随着路况越发拥挤,车辆几乎纹丝不动。灰尘涌进车厢里,呛得众人嗓子疼。望着四面八方的火光与爆炸,布兰特利中尉联想到《神曲》中的地狱,却并没有感觉到地狱就在身边。中尉的感觉已然麻木。

    “小碧瑶”以东数英里,第2医院的护士也在抗议:医护人员撤离,伤患怎么办?单是外科病房,就有大量垂死伤员排队等待手术。军医无奈,只得强迫护士离开。护士当中有一名中尉,名叫露西·威尔逊( L ucy W ilson) ,此人不想离开还有另外的缘由:本来,她准备在次日嫁给第200海岸炮兵团的丹·乔普林( D an J opling)中尉。威尔逊与另外3名护士乘上一辆垃圾车,沿通往马里韦莱斯的道路朝西边的第1医院驶去,不料半路引擎出现故障,只得让一辆半履带车在后面推动,直到引擎修好。车辆接近“小碧瑶”的第1医院时,突然传来一阵震天轰鸣,大地摇晃,瓦砾四溅,天空被映得异样明亮。接着又是一连串爆炸,车辆纷纷停下。威尔逊中尉感到头晕目眩,到处都是火焰,整个世界似乎化为一片火海。

    原来,那是美军正在炸毁T N T [11] 仓库。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弹药和爆炸物一经引燃,炸开的炮弹、色彩斑斓的光线及彩虹色的光柱将天空映得不似此世之物。

    附近的金将军指挥部里,琼斯将军打来电话。

    “真晦气了,”琼斯问道,“内德( N ed) [12] ,到底是什么动静?”

    “部队在炸毁弹药库。”金镇定地答道,并没有告诉琼斯,自己头上残破的屋顶正在坠落。

    “我这边一直能感觉到地面摇晃,还以为又是地震呢。”

    “有件事不好开口,但还是要告诉你:我已决定明天早晨6点投降。敌人在朝医院开炮,帕克第2军也垮了,已经无力回天。你在防线上竖起白旗,然后销毁火炮与机枪,等待下一步命令。”

    “确实,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琼斯表示理解,“火炮我会销毁,不过机枪要留下。大不了最后关头再把枪栓扔树林里嘛。”

    “按你的判断来就行。”金的声音十分消沉。

    不止琼斯一人将4月9日凌晨2点的那场爆炸误认为是地震,巴丹半岛南部许多人都感到地面剧烈摇晃。

    克利福德·布鲁梅尔也是其中之一。极度疲惫之下,布鲁梅尔甚至希望地球裂开一道口子,把战场上所有人吞没,结束混乱的局面。正在此时,电话响起,来电之人是科雷希多的路易斯·毕比( L ewis B eebe)准将。“我给金和帕克打电话,没打通。”原来,受到爆炸的影响,“小碧瑶”地区所有线路都暂时中断。布鲁梅尔听到电话那端,温莱特在毕比身后喊叫。“皮包骨”温莱特将军由于部分失聪,很少亲自使用电话。

    在这通电话中,布鲁梅尔终于得到机会倾诉自己的苦恼。他先说自己要求总部派遣参谋人员,总部一个都不给;又解释拉茂河防线肯定守不住。片刻之后,布鲁梅尔听到温莱特喊道:“告诉布鲁梅尔,让他按自己的判断,做出最有利的选择。不管他怎么做,我温莱特都批准。”

    温莱特显然在担心金的情况,进攻命令下达之后,金还没有发回任何报告。与布鲁梅尔通话结束后,毕比继续给金拨号,依旧没能打通。温莱特让毕比直接打给琼斯,琼斯表示自己没从金那里获得进攻的命令。

    “那你先让部队准备就绪,”毕比说道,“进攻命令随时可能下达。”

    没过多久,金得知温莱特已联系琼斯,随即意识到自己必须直面投降问题。凌晨3点,金给科雷希多打去电话,毕比代替温莱特接听。

    “有一事希望将军给出明确答复。”金问道,“琼斯将军是否始终由本人辖制,无论本人采取何种举措?”毕比把问题向温莱特重复一遍。

    “告诉金,至少他现在还是巴丹全体部队的指挥官。”心急如焚的温莱特答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温莱特并未询问琼斯第1军为何没有行动。

    此时,两名使者正在整装,很快就要出发去往前线;金依然没有把投降之事告知温莱特。

    又经过三小时,金才再次打电话给科雷希多,将事情和盘托出。科雷希多夜间值勤军官是一名中校,名叫小杰西·T .特雷维克( J esse T . T raywick, J r.) [13] ,闻讯连忙赶去温莱特的隧道办公室。

    “长官!”特雷维克报告道,“金将军正在投降!”

    温莱特愕然失声。

    “金将军已派遣军官前往日军阵地,商谈投降条件。”

    “回去打电话,让金撤销投降命令!”特雷维克急忙回到值勤室,温莱特如坐针毡地等着。

    不多久,特雷维克回来,神情肃穆:“已经来不及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温莱特用少许时间平复焦躁的心情,而后给麦克阿瑟发去一封电报:

    今晨6点,金将军……未经准许,擅自派出使者与日军休战。敝人闻讯后,立刻否决该命令,并做出指示,绝不投降。然而,敝人获知此事已迟一步,撤销不及,休战行动已成事实。

    日出时分,各式各样的小型船只正在从巴丹驶向科雷希多,脱逃者共约2000人。第1医院的护士已在科雷希多登陆,急切地等待着第2医院的同事,不知她们为何迟迟不到。

    第2医院护士中绝大多数虽因弹药库爆炸耽误行程,但并无大碍,此时正在马里韦莱斯登上摩托艇。不过,露西·威尔逊中尉与另外3名护士没能登艇,因为她们乘坐的垃圾车无法前行,只得步行前往数英里之外的海滩。所幸,一艘恰巧经过的岛际摆渡艇发现四人,驶向岸边将她们搭载。很快,最后4名护士踏上前往科雷希多的旅途。从海上望去,巴丹半岛轮廓渐渐隐没,威尔逊中尉想到此日原本是与丹·乔普林成婚的大喜之日,却不知道未婚夫是否还在人世。

    ——

    此时,一辆吉普车插着一根绑有白色床单的竹竿,正在东海岸公路上行驶,准备穿过美军前线。车上之人正是金的特使威廉姆斯上校。上校口袋里装着一份打印的指示文件,金已在上面签字。文件指示:威廉姆斯应尽力促成本间与金展开会谈;若日军拒绝会谈,威廉姆斯有权代表巴丹半岛全体部队投降。

    突然,约30名日军巡逻兵冲上公路,亮起刺刀。吉普车被迫停下。日军士兵稍作犹豫,而后举起刺刀朝车辆冲来。正当此时,巡逻队队长突然改变心意,命令众人退下,自己拿着手榴弹朝吉普车逼近。队长刚要拔掉保险栓,一名日军中尉迅速从林中冲出,命令队长住手。中尉与威廉姆斯匆匆谈了两句,便与6名士兵爬上吉普车,用手语给威廉姆斯的驾驶员做出指示,引导车辆向北驶往拉茂。

    负责进攻东海岸公路的是永野支队。很快,车辆便来到支队指挥官永野龟一郎总部。

    “我等受金将军委派,前来联系本间将军,讨论投降条件。”威廉姆斯对日军一名译员说道。

    永野同意安排金与本间的会谈,时间定在当天上午11点。

    “那我这就回去,向金将军报告。”威廉姆斯说道。

    永野摇摇头,表示只有驾驶员可以回去传达消息,威廉姆斯留下来做俘虏。驾驶员听取口头指示并离开后,威廉姆斯越发担心起口袋里那份授权投降的文件,便把手偷偷伸进口袋,若无其事地将其撕成碎片,并决定一旦四下无人,就把碎纸片吞进肚子里。

    上午9点,身材矮胖的金将军穿上最后一套干净军服,乘吉普车驶往前线;阿基里·提斯代尔( A chille T isdelle)与韦德·科特兰( W ade C othran)

    两名少校副官同乘。赫特少校与科利尔上校乘另一辆吉普车,走在金前方150码处。两辆车上都插着绑有白色床单的竹竿,但仍有数架敌机俯冲而下,投弹并射击。几人只得从车上跳下,滚入沟渠,等飞机离开再重新启程。谁知就快抵达拉茂河时,又有一架飞机冲下,好在该飞行员最后一刻看到白旗,没有开火,振翼离去。两辆吉普车朝着拉茂桥又前进100码,看到桥对面日军步兵分作两排,列队等待。

    日军引导一行人前往实验农场,金想起南北战争时,李( L ee)将军在阿波玛托克斯( A ppomatox)向格兰特( G rant)投降也是在4月9日。金甚至想起投降仪式前李所说的话:“事已至此,也只有去见见格兰特将军。其实我宁可死上一千回,也不愿意见他。”

    此时此刻,李将军对那番话实有切肤之痛。

    金看到一栋小楼前面,一名日军将领与威廉姆斯上校坐在长桌旁;那将领正是永野。永野示意金落座,找来一名粗通英语的士兵做翻译,告诉金,自己无权决定投降事宜,本间将军的代表很快就到。

    不久,一辆闪闪发亮的“凯迪拉克”来到此处,提斯代尔认出那车本是自己的朋友胡安·埃利萨德( J uan E lizalde)之物。本间的首席作战参谋中山源夫大佐带着一名翻译走下车,金起身迎接,中山却全然无视,径直走到首座坐下。金也再次落座,双手放在桌子上,腰板挺直。提斯代尔从未见过将军如此拘谨,表现得就像一名普通士兵。

    新来的日军翻译与中山交谈两句,而后操着一口德国腔的英文,向金问道:“您就是温莱特将军吗?”

    “不,我是金将军,巴丹半岛部队总指挥官。”

    翻译面露疑色,把金的话转述给中山;中山同样大惑不解,说道:“请你回去,把温莱特将军叫来。”

    “我并不是温莱特将军的代表,而是以我个人的意志前来此地。另外,我也联系不上将军。”

    日军代表又略作商议,问道:“那么你此来有何目的?”

    “商讨巴丹部队投降条款。”

    中山疑惑的态度中增添几分不悦,通过译员说道:“必须把温莱特将军带来,只有与温莱特将军直接谈判,才能接受投降。”

    金耐心地重复表明立场,称自己只代表巴丹半岛上全体部队,无法联系温莱特。因为金明白,成千上万条生命正取决于自己。“我军已称不上作战部队,希望停止进一步的流血牺牲。”金要求日军允许自己返回总部,以向各部队做出指示;又要求停战12小时,将士兵作为战俘运往日军战俘营时采用美军自己的卡车或汽车。

    中山的语气不容反驳,通过译员说道:“皇军只接受无条件投降。”

    金克制住自己:“我的确是在提出条件,但贵军难道不能稍加考虑?让我回去做出指示,日军也保持原位的话,可以挽救双方士兵的生命;使用我军的车辆运输俘虏,效率也会更高。”

    “皇军只接受无条件投降。”

    “战俘待遇方面,不会有问题吗?”

    “皇军不是蛮族军队。你是否同意无条件投降?”

    金明白,每拖延一分钟都意味着不必要的牺牲,于是点了点头。

    “那么请交出军刀。”译员说道。

    “军刀早就留在马尼拉了。”

    日方就军刀问题略作商讨后,译员表示交出手枪也行。金把手枪放在桌上,其余美军军官照做。

    中山起身,乘凯迪拉克汽车绝尘而去。美军一行则坐上来时的两辆吉普车,作为战俘被押往巴丹首府巴兰加以北17英里的一所小学。学校占地面积很大,后面有一棵大树,树下摆着桌椅;金作为被俘将领被带到此处,日本记者拍摄大量照片后,中山大佐开始提问。

    问到巴丹半岛上有多少名日军战俘时,金回答只有约60人,中山却颇感惊讶,没想到会有那么多。接着话题转移到科雷希多,金坚称自己不知道岛上有多少部队、多少火炮。

    “大炮都架设在什么位置?”

    “我不清楚。”

    “你可是将军,怎么可能一问三不知?”

    “关于我负责的巴丹半岛,我有问必答;至于科雷希多防卫方面的问题,恕我无能为力。”

    中山继续追问:“你说无能为力,意思是你不知道,还是不肯回答?”

    “意思就是我不会把科雷希多防卫方面的信息提供给你们。”金从容地盘起腿,抽出一支香烟点上。

    日方译员把身子俯在桌面上,一把敲掉金手里的香烟,又把腿拽下来。“端正坐姿。”译员命令道。金没有反抗。

    桌上摆着一张巴丹南部及科雷希多的黑白地图。

    “从马里韦莱斯到科雷希多的海底隧道在哪儿,指出来。”一名日军参谋说道。

    金被逗乐了:“哪有什么海底隧道。”

    “肯定有。”日军军官说道。金只是摇头。

    “好,如果没有海底隧道,那你们肯定在马里韦莱斯附近的洞穴里储藏着大批火炮。”此番言论也是无稽之谈,金如实否认。“绝对有火炮藏在洞穴里。”日军参谋指着地图上马里韦莱斯东侧悬崖,语气坚决,“别想撒谎。我军多次摧毁你们的炮兵阵地,结果火炮还是源源不断地运出来。”金再次连续摇头。

    日军将金带到马路对面一座小房子,门口有两名喜笑颜开的警卫站岗。其中一人走上前来,给金一包香烟。半小时后,一名态度和蔼的军官前来找金,脱帽敬礼,自报是高崎大佐:“现在您的战斗已经结束,咱们是朋友了。”

    金礼貌地点点头:“战斗结束确是事实,但我们并不是朋友,而是胜者与战俘的关系。”

    “不不,咱们就是朋友。您用过饭没有?”大佐得知金还没吃饭,便吩咐一名勤务兵准备食物。很快,勤务兵带着加热的淡牛奶、温过的生力啤酒与一些香烟回来。

    高崎站起身来,指了指金与威廉姆斯:“我一会儿回来,两位到时候跟我一起出门,我带两位去兜风。”说罢笑着推门而去。

    3

    第2军绝大多数部队都在等待日军前来缴械,布鲁梅尔却仍在战斗。当天上午,布鲁梅尔将部队从拉茂河防线撤出,到中午已来到第20步道附近。此处地形陌生,但布鲁梅尔知道日军就在两侧,下令展开部队,阻击日军。

    几名美军军官既惊且愠,上前劝阻布鲁梅尔。“将军,”其中一名军官说道,“总司令一早前往日军阵营投降,现在已是中午,大家都投降了,只有您还在继续作战。”

    布鲁梅尔表示,官兵愿降则降,自己会继续作战。没过多久,一名军官指向前方防线,布鲁梅尔发现几面白旗竖起,顿时感到无力。军服已残破不堪,一星准将的肩章只有一侧还在,另一侧的早从肩头脱落。布鲁梅尔自知大势已去,便将步枪扔在地上,等待日军到来。

    巴丹半岛南端四处是零零散散的部队,美军也好,菲军也罢,都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哭泣主要是因为投降的屈辱感,但从苦难中解脱所带来的安全感,同样也是原因之一。

    航空部队中士詹姆斯·麦登( J ames M adden)与300名战友坐在通往“小碧瑶”的崎岖曲折的山路旁,旁边停着一辆大型六轮卡车;指挥官命令众人将所有伤患转移到卡车上。伤患中有一人是麦登的朋友,因脚气导致脚踝肿胀,疼痛难忍。麦登帮助此人登上卡车时,不料日军赶到,挥舞着枪托高声喊叫着,把六轮卡车上的所有人都赶了下来。

    麦登的指挥官有些动摇,命令士兵排成两列,朝“小碧瑶”走去;谁知日军大怒呼喝,命令众人掉头前往马里韦莱斯。麦登等人十分疑惑,队伍中很快出现流言,称日军要把战俘带回日本本土。众人沿着陡峭曲折的山路向下,最终抵达马里韦莱斯附近的飞机场。加上麦登一行,那座尘土飞扬的机场里已有大约3000名战俘。

    战俘坐在烈日之下,饱尝着疑惑、恐惧的折磨,头脑中一片混乱。漫长的等待后,日军士兵走来,开始掠夺战利品。毛毯、手表、珠宝、剃须刀、餐具、食物,甚至连牙刷都不放过。掠夺结束后,日军命令战俘排队重新走上山路,或呈四列,或呈五列,前往“小碧瑶”。

    在马里韦莱斯的另一处,第200海岸炮兵团也遭到日军掠夺。护士露西·威尔逊的未婚夫丹·乔普林中尉遭一名日军士兵夺走紫水晶戒指,另一名日军士兵则从乔普林旁边一人手中抢走一枚指环。此时恰好一名军官经过,从那士兵手中夺过指环,看到上面刻有圣母大学的徽章。

    “这指环是谁的?”军官问道。

    乔普林旁边那人说是自己的东西,此人名叫托内利( T onelli) ,在圣母大学读书时曾是橄榄球运动员。军官揍了那士兵一拳,彬彬有礼地将指环交还托内利。“你是哪年毕业的?”军官问道。

    “1935年。”

    “我是1935年南加利福尼亚大学毕业的。”军官和气地说着,发现乔普林手指上的戒指痕迹,问道,“抢走你戒指的是哪个?”乔普林指了指那名士兵,军官走过去,一顿拳打脚踢,把紫水晶戒指还给了乔普林。“有纪念意义的物品还是得藏起来。”军官忠告道。

    投降的部队四散在半岛南端,艾伦·斯托韦尔中校还在帕克军总部的通信中心,看着日军军官满脸狐疑地检查交换台。军官把每条线路都试过一遍,没有一条打得通,最后只得对斯托韦尔说道:“密码,密码。”

    见斯托韦尔默然不语,一名日军士兵走上前来,用手枪抵住中校的脑袋。中校挠了挠头。“密码?哦,我想起来了。”于是把己方使用的国际信号代码 [14] 写给日军士兵。

    日军士兵颇为满意,催促道:“再写,再写。”

    斯托韦尔拿出一本过时的《部队野战密码书》(第4版)交给日军,那军官喜笑颜开,命令士兵把手枪放下。

    帕克军总部往东约5英里处,隶属卡宾平师的托尼·阿基诺少尉正坐在卡巴本简易机场附近的一株树桩上。中尉的生日礼物——那辆黄色敞篷别克车倒是还在手上,只是已残破不堪:挡泥板脱落;车身溅满绿色油漆;可开合的车顶裂开;车灯被砸得粉碎。阿基诺觉得那车有点像头盖骨,眼睛被挖出,只剩下两个眼窝。

    南边传来一阵沉闷的金属声,是机枪开火的声音。阿基诺一行听出那是坦克上的机枪,大惊失色。武器要么堆放在一起,要么早就扔掉,众人此时都是赤手空拳。接着,零式战斗机毫无预兆地俯冲而下,在低空发出刺耳的啸叫声。令人惊讶的是,阿基诺一行无人跑去寻找掩体,只是纷纷挥舞白旗。

    不躲不藏并不明智。最后一架飞机急速爬升,转身俯冲而下,迅速开火。阿基诺纵身跃起,躲在一棵树干后面,拿出念珠,无意识地祈祷起来:“我的天主,我全心痛悔所犯的一切罪过……” [15]

    飞机离开,只留下几具尸体在地面上。阿基诺再次听到逼近的坦克声,道路上尘土飞扬,那是机枪子弹打在地上。

    “赶紧跑吧!”有人喊了一句,阿基诺从道旁跃下,发疯般地跳过一条约12英尺宽的小溪。感受着心脏的剧烈跳动,阿基诺觉得自己像是一头遭围猎的鹿,很想采取行动摆脱危机,脑海里却因恐惧而一片空白。

    不远处传来扬声器的声音,日军用发音不准的英语说道:“菲律宾战士,快快出来投降!日本军队是朋友,不会杀死你们!快快出来!”

    阿基诺看到一名战友从灌木丛中出来,手里挥舞着白旗,还以为接下来就会传来枪声,结果没有。此时的菲军士兵就像一群幼童,看到陌生人手中拿着糖果,起初害怕,发现没有危险后,就产生信任感,纷纷出来。阿基诺依然躲着,他怀疑日军是打算等人聚得再多些,用坦克一举歼灭。

    一名日军军官站在坦克炮塔上,喊道:“希律宾战士,你们饱受美国侵略者压迫,立本军队来解放你们!回家去,回马尼拉去!”

    那军官刚说到“家”字,人们就一拥而上,围在坦克周围。一名菲军校级军官上前一步,向日军军官敬礼以示投降;日军军官还以一礼。双方明白,一切都已结束。

    阿基诺与几名朋友挤进那辆破破烂烂的“别克”牌汽车,朝东驶向卡巴本。几人坐在车里,讨论起未来的规划。阿基诺表示,欢迎战友到自己的庄园工作,大家一起共度余生。车辆经过另一队日军,阿基诺等人高兴地挥挥手,以为对方会与之前那批日军同样友好;不料一名哨兵大吼着走过来,举着步枪命令众人下车,示意前往附近的俘虏营——卡巴本机场跑道。阿基诺悲伤地朝自己的“别克”牌汽车投去最后一眼,与众人排成一列,朝着机场走去。恐惧感再度将众人笼罩。

    4

    巴丹半岛西部,温莱特曾经率军奋战的那条防线依然完好无损。第1军已将大炮破坏,插满白旗,但琼斯依旧指示部下:若日军来袭,予以还击。白旗竖起归竖起,在投降使节团与日军达成明确协议之前,琼斯还是打算继续作战。

    此时天色已暗。琼斯整整一天都在尝试用电话及无线电联系在科雷希多的温莱特,然而徒劳无功;半岛南端的金将军同样联系不上。琼斯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一名麾下美军将领冲进指挥所,眼神涣散,喊道:“全完啦!”琼斯安排此人上床休息,其部队则交给菲德尔·塞贡多( F idel S egundo)将军接管。

    ——

    巴丹半岛情况究竟如何,身处科雷希多的温莱特依旧无从得知。不过,温莱特的心情略有平复,因为罗斯福终于发来一道命令,允许选择投降:

    政府清楚认识到,贵军在艰苦卓绝的战斗之中面临着巨大困难。除非政府提供的军粮物资及时送达,否则凭借战力消耗严重的部队,显然不存在大规模反击的可能。由于贵军正面临不可控之状态,本人决定修正此前发布的命令……
    本人意图如下:关于巴丹守备部队今后何去何从,一切决定都交予将军做出最为适宜之判断……本人认为,保证将军拥有完全之行动自由,明确将军所作出的一切权宜之计皆为本人所完全信任,实属妥切且必要之举。

    温莱特给罗斯福回复电报称,科雷希多与巴丹之间彻底陷入音信不通的状态,金将军谈判条款之细节不明。不过在电报结尾,温莱特指出:

    孤岛堡垒虽被围困,星条旗依旧飘扬。

    麦克阿瑟在墨尔本接受记者采访时,将一份提前准备好的声明拿出来宣读:“巴丹部队深知希望渺茫,依旧殊死奋战,最终求仁得仁,英勇就义。没有一支部队能够以如此微弱的力量,成就如此耀眼的功勋;而其最后一刻所面临的苦痛,更是史无前例的艰难考验。英雄殒殁,母亲垂泣。对于各位母亲,我只能奉上一言:拿撒勒人耶稣把牺牲与荣光降在各位的儿子身上,父必将他们带上天国。”

    除却半岛西部略有抵抗的琼斯部队,巴丹全域的战役宣告结束。然而,对76000名饱受疾病与饥饿折磨的美菲官兵而言,那并不是苦难的尽头。

    第二十一章 死亡行军

    1

    金将军的部队投降的官兵超过76000人,其中有12000名美军官兵,堪称美国军事史上规模最大的投降行为。日军将战俘营设在克拉克基地以北数英里的奥唐纳战俘营( C amp O ? D onnell) ;除第1综合医院、第2医院的伤患外,其余战俘都要前往战俘营,有的即将出发,有的已在路上。在那趟充满未知的旅途当中,最初的一段,即从巴丹半岛南端的马里韦莱斯到圣费尔南多制糖中心那55英里的路程,史称“死亡行军”( D eath M arch) ,作为太平洋战争中所受残虐暴行之典型,日军的暴行深深烙在美国人与菲律宾人的心中。

    休戚与共的70000名战俘中,相当一部分于4月10日早上从马里韦莱斯附近的机场出发。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批战俘离开,然而机场却越来越拥挤,因为有更多的美军、菲军战俘,沿西海岸公路从另一个方向拥入马里韦莱斯。

    此外,自1月初以来,还有约26000名平民如羊群一般陆续拥入半岛南端,使得转移工作进一步混乱。日军押送部队很快意识到,组织如此庞大的队伍纯属天方夜谭。当初上级给出的指示十分简单,只说战俘约有25000人,命令押送部队徒步将他们押回巴兰加,那里自有卡车负责转送至战俘营。情况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日军司令部没有料到金将军的投降竟如此快速,匆忙之下没有给押送部队更为细致的指示。本间原本推测,完全打下巴丹至少还需要一个月。

    本间把转移战俘一事交给输送司令河根良贤少将处理;河根拟定出一份计划,在总攻击开始前10天将其提交给本间。计划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由高津利光大佐负责,将战俘聚集于巴兰加;从最远端的马里韦莱斯算起,到巴兰加也不过19英里,在日军看来属于行军一日的正常脚程,因此没有配备任何运输工具;同样,食粮也没有必要配给,战俘完全可以拿自己剩下的口粮充饥。至于第二阶段,即从巴兰加转移至奥唐纳战俘营的路程,河根称会由自己负责。河根最多只能匀出200辆卡车,但只要多跑几趟,将战俘从巴兰加运到36英里外的圣费尔南多不成问题;到圣费尔南多后,战俘会转乘货运列车,前往克拉克基地以北13英里的小镇卡帕斯( C apas) ;从卡帕斯到奥唐纳战俘营只有8英里,步行前往即可。

    河根解释称,军粮方面不存在问题,会给战俘配给与日军相同的口粮。此外,在巴兰加与圣费尔南多之间,还有奥拉尼( O rani)与卢巴奥( L ubao)两处地点可以补充食物。

    “病患、伤员怎么处理?”本间问道。

    河根称,关口久 [16] 少佐正在巴兰加与圣费尔南多建立两所野战医院;若本土派来的医护人员与设备及时到达,就会在两地之间建立第三所。无论如何,每隔数英里就会建立一个医疗站、急救站及“休息处”。

    本间批准了该计划。

    不幸的是,河根计划的制订基于大量错误情报。本间知道温莱特的部队食粮匮乏,但没想到会有人活活饿死;美菲部队惊人的染病情况也超出本间预料,两军分据半岛南北部,虽只有数英里之隔,疟疾的发病率却有数倍之差;此外,押送部队面对败军究竟会采取何种态度,本间没能料想到;最关键的是数字问题,参谋人员当初告诉本间,巴丹半岛上菲军、美军加起来只有25000人到35000人。

    ——

    在马里韦莱斯,日军将平民与战俘分作两列。

    一名日军军官大声安抚道:“报纸上说什么枪杀俘虏,那都是谎话。皇军对俘虏很好,食物有的,治疗也有的。到巴兰加之后,会转乘卡车。皇军是遵守《日内瓦公约》的。”

    俘虏每300人分作一队。有的队伍没有安排日军押送人员;最多的队伍安排有4名;也有的队伍只安排1名,骑着自行车在前面带路。

    弗兰克·贝纳基中士所在的队伍走到机场附近,前方是一座小型建筑,上面插着星条旗。日军军官命令队伍停下,喊道:“面向国旗。”该队伍中多数是美军航空部队成员,转身看着星条旗落下,太阳旗升起,然后继续前行。

    走在贝纳基身后不远的是隶属卡宾平师的雷·奥戴( R ay O'Day)上校,此人已扔掉铺盖卷,只背着一个野战包。不久,另一队日军从北边经过,对战俘的个人物品大肆掠夺,态度之粗暴更甚于押送部队。两名日军士兵发现奥戴手上戴着一枚苏格兰仪式( S cottish R ite)金戒指,便示意他交出来。

    “妻子,妻子。”奥戴努力解释,对方仍不肯罢休。戒指很难取下,奥戴只能用力吮吸手指,好不容易才让戒指滑落。日军接着又抢走一沓私人书信、照片及6罐口粮,奥戴让他们还给自己,最后只有5罐口粮还回来,书信与照片被掠夺者带走。

    另一名日军士兵见到如此一幕,同情地看着奥戴,连说:“真对不起,真对不起。”然后快速从身边走过。

    战俘队伍登上通往“小碧瑶”的曲折山路,沟渠里堆满烧毁的卡车、坏掉的自行火炮、步枪及废弃的各色装备。奥戴停下脚步,站着休息一会。一名美军士兵吃力地从身边走过,说道:“阿伯,你可真行。”听到这话,奥戴才意识到自己也上年纪了。

    队伍经过位于小丘上的第1医院,太阳旗飘扬在医院上空,附近有日军警卫巡逻,以防其他日军部队前来骚扰或洗劫伤患。原来,第1医院的达克沃斯上校曾对42名日军战俘进行救治,日军一名坦克军官得知此事,便信守诺言,对该医院工作人员进行特别保护。

    队伍继续前进,经过金将军总部原址,来到通往第2医院的小路。第2医院没有保护措施,没有懂得感恩的军官;关口少佐已将此地征用。医院负责人为员工及伤患索要更多食物,关口却说:“你们自己的部队都没法提供足够的食粮,我自然也不会给你们更多。”说这话时,恰好有几辆装满食粮和药品的卡车驶出医院。

    见原本应归医院的物资被卡车强行运走,美军军医跑去找关口抗议。“有书面文件证明医院收到物资吗?”关口问道。军医回答“没有”。关口说:“哦,既然没有,那些物资就不算被皇军抢走。”

    在日军命令下,一小队菲军军医与一支未受伤的菲律宾侦察兵分遣队离开医院,加入徒步向北的队伍。大树下的几处露天病房迅速传出谣言:日军将菲律宾人全部释放了。

    菲律宾伤患闻讯,也想离开医院。外科主任杰克·施瓦兹( J ack S chwartz)中校在各病房之间奔走,告诉菲律宾伤患“那是谣言”,恳请众人留下。然而,日军警卫意识到医院人越少,工作越轻松,便唆使菲律宾伤患跟上队伍;一部分警卫甚至命令伤患下床,拆掉石膏,将其赶出医院。约500名重伤者无法下床,只能留在医院;除此之外的约5000名菲律宾伤患,在一种群体狂热气氛的驱动下,急忙踏上尘土飞扬的小路,下山而去。截肢伤员折树枝作拐杖,不顾衣衫不整,蹒跚前行;腹部重伤者也挣扎着奔向自由。道路很快就被残疾或重伤的菲律宾人堵得满满当当。走出1英里,集体狂热的气氛消散,菲律宾伤员方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却已无法再走回头路。撑不下去的伤员逐渐死去,大量尸体堆积在道旁的沟渠之中。

    队伍继续往东,朝卡巴本走去。最早一批队伍离开马里韦莱斯是在前一天夜里,詹姆斯·麦登中士就在其中,此时喉咙被尘土呛得疼痛难忍。在卡巴本附近,队伍发现一条小溪,便迅速冲过去。日军押送部队允许战俘喝水、洗衣服,在溪边足足停留一小时,还没有把队伍赶回道路。战俘队伍感到舒爽欢快,谈起战争局势,众人都相信最多还能再打一年。突然,一阵剧烈的炮声传来,众人惊得讲不出话,接着便是日军炮弹从头顶飞向科雷希多。炮弹炸在岩石岛屿上,冒起阵阵浓烟。舒爽欢快的气氛就此消失不见。

    没过多久,麦登听到一阵类似运奶车的声音,像是大量瓶子在箱子里碰撞作响。那是科雷希多在朝半岛发射迫击炮。炮弹炸裂开来,麦登等人连忙伏在地上,寻找掩蔽物。

    第2医院附近也有美军炮弹落下。施瓦兹中校正在安抚伤患,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剧烈爆炸,灰尘、树叶连带着树木炸飞在空中。几枚炮弹恰好落在第14病房附近。一连串声嘶力竭的尖叫与呻吟声传来,施瓦兹连忙穿过飞扬的尘土,前去查看伤患情况。

    卡巴本附近,日军连忙把小溪边的队伍重新组织起来,沿道路北转,走上笔直的东海岸公路。若在平时,东海岸风景着实美不胜收。左边群山环绕,久经风化的火山口总是被笼罩在湿润的云雾之中;右边是马尼拉湾的万顷碧波;郁郁葱葱的热带植物举目可见:香蕉树生出紫色的新芽;椰子树弯曲成优雅的弧度,像是在鞠躬行礼;水椰树伸出手指般的长叶,随风摇曳,曼妙多姿。

    此时的东海岸公路丝毫谈不上美丽。原本绿色的树叶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粉尘。日军大批火炮、坦克、卡车从北边驶上道路,一眼望不到头,排出的气体和扬起的尘土,盘旋而上,笼罩着整条道路。卡车里载着日军步兵,有不少对行进中的战俘发出嗤笑声;也有一部分玩起更加残酷的游戏,用长竹竿作矛,看谁能打掉战俘的头盔或帽子。偶尔会有一名日军军官出面,阻止此类游戏,并向战俘道歉。第14军械中队士官利昂·沃尔夫( L eon W olf)看到一名日军军官朝队伍跑来,与一名美军坦克军官拥抱在一起;两人曾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同学,在此地偶然相逢,接着又分别走上各自的道路。

    另一支日军队伍乘机动车辆经过,一边发出嘲笑声,一边举着不知从何处搞来的高尔夫球杆,朝垂头丧气的战俘队伍挥舞。队伍越是往北走去,遭遇的日军态度越是差;因为越往北,日军战斗部队越少,后方部队越多。阳光炽热,尘土飞扬,口渴越发难以忍受。隶属卡宾平师的托尼·阿基诺少尉朝一名日军士兵示意,做出一个用手托住杯子的动作。

    日军士兵嘴里嘟囔着,做出一个类似把苍蝇从鼻尖拍打下来的动作;阿基诺知道意思是“不行”。下午三四点钟,队伍来到一条灌溉渠附近休息,日军押送部队终于允许喝水;菲律宾士兵争先恐后冲往水渠边,把头埋进流动的水中。

    阿基诺喝足水,抬起头来,看到日军士兵捧腹大笑,指着水渠上游几码远的位置。原来,上游水里有一具裸露的尸体,脸已浮肿,小肠溢出,蛆虫遍布。阿基诺见状,呕吐不止。

    同样是那条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一部分美军和菲军士兵趴在沟渠、溪流边,甚至是水牛踩出的积水凹坑边上准备喝水时,惨遭日军用枪托、扳手及棍棒殴打,但也有几个幸运儿,遇到一批南下的日军步兵阻止殴打行为,还把饮用水分给战俘。日军行事似乎找不出规律,缺乏一贯性。不过战俘心里明白,情况还在恶化当中。

    2

    帕克第2军作为战俘缓缓沿巴丹东海岸北上时,半岛西部琼斯第1军中,大多数官兵还在丛林或散兵坑中等待。直到天黑时分,一辆插着休战白旗的日军车辆才驶至琼斯指挥部。

    琼斯命令麾下官兵放下武器;此言一出,就好像千斤重担从肩头落下一样,琼斯舒了口气。次日上午9点,琼斯与参谋长威廉·马赫( W iliam M aher)上校乘上车辆,被日军带往马里韦莱斯,并与老对手——第16师团师团长森冈皋中将见面;两人略作交谈,气氛颇为融洽。

    “你觉得战争打到最后,胜者会是谁?”森冈问道。

    “当然是我们。”

    森冈微微一笑:“不,不是你。”

    “对,不是我。”琼斯说道,“我家里还有四个小伙子,胜者会是他们。”

    森冈笑出声来。

    琼斯部队同样需要沿东海岸公路前往巴兰加,不过最开始的路线稍有不同:前线部队穿过丛林密布的各步道,沿横贯半岛的鹅卵石道路向东,进入东海岸公路;后方部队则与琼斯本人走同样的路线,先沿西海岸公路南下前往马里韦莱斯。在后方部队中,有负责琼斯第1军左翼的路德·史蒂文斯准将及其参谋长埃德温·奥尔德里奇( E dwin A ldridge)上校;与此同时,大批日军从马里韦莱斯沿同一条道路北上而来。

    迎面而来的日军大喊大叫着,把两人乘坐的侦察车拦下。奥尔德里奇打开车门,日军军官冲上来朝着他右腿及面部一顿乱踢,将他拉下车来。事出突然,奥尔德里奇晕头转向地回车上去取行李,臀部又挨了重重的一记军靴。

    此时,一辆卡车载着菲军第71团团长唐·邦尼特( D on B onnett)上校及一批军官经过,同样被日军拦下。日军军官手持一根长竹竿,朝着来者乱舞一通,划伤邦尼特上校的额头。日军把史蒂文斯一行也塞到卡车上,继续驶向马里韦莱斯,又在距离城镇约10英里处停下,将车上共22名美军军官驱赶下来,赶上一条小路,命令众人坐在地上,两两捆在一起。不久后,一名略通英文的日军上尉发现被捆绑的美军军官,便将史蒂文斯与奥尔德里奇的绳索解开。史蒂文斯去替其他人松绑,谁知另一名军官赶来制止,命令史蒂文斯两人把众人重新绑起来。

    与此同时,东海岸公路上主要战俘队伍还在继续行进。从马里韦莱斯步行前往巴兰加,绝大多数队伍都需要走上两到三天。行进秩序完全无法保持,队伍越走越混乱,日军押送部队越来越恼火,态度自然也就越来越蛮横。饥饿难当、疾病缠身的战俘在炎炎烈日之下、漫天尘土之中,朝着巴丹首府巴兰加缓缓前行;日军押送部队不想拖得太久,催促众人加快脚步。

    弗洛伊德·格罗( F loyd G row)中士身边有一名年纪不大的美军士兵,跟不上队伍的脚步,拼命喘着粗气,最后还是落在后面,发疯一般大喊着:“快开枪毙了我吧!”日军连续两次把他拖回队伍,在第二次时,这个年轻的美军士兵跌跌撞撞,摔倒在地,无力再爬起来。于是日军士兵掏出枪,将其射杀。

    格罗发现阴沟里坐着一名美军士兵,双手朝自己的方向伸出,好像在乞求什么,便走近两步看去,才发现此人面部僵硬,已是一具尸体。

    马里韦莱斯与巴兰加之间那条漫长的道路上,没有任何遮阳之物。脚步行进带起的尘土沾在大汗淋漓的身体上,蒙住眼睛,甚至把胡须染成了灰色。每当日军机动车辆从道路中心驶过时,便有一大片尘土随风旋起,将众人视线遮住。

    道旁的乡村地区已化为一片死寂的荒原;小山丘蜿蜒起伏,无数炮弹及炸弹将盎然绿意夺走,只留下烧作焦炭的残破树干。圣周五那场毁灭性的炮击所烧毁的树木,此时仍在冒着浓烟。午后的酷暑越发令人难以忍受,每当日军允许后,战俘都会跳进小溪降温,全然不顾那水有多么浑浊。

    4月11日下午2点,第一支战俘队伍进入巴兰加;其余战俘及平民队伍零零星星地朝该市而来。市郊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名叫塔利赛河( T alisay R iver) ,面对前往河边饮水、洗澡或在河岸上休息之人,日军的反应也极不一致:有的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则不顾哭喊声,冷酷地将众人驱离河岸。

    在城郊地区,遮阳不再是奢望。棕榈树与香蕉树相映成趣,形成一道舒适的绿色拱门。美丽的热带花朵或红,或紫,或蓝,为尘土满布的道路带来梦幻般的色彩。

    此时,琼斯部队中的大部分人正从横贯半岛的鹅卵石道路拥入巴兰加,市内一片混乱。日军警卫大喊大叫,无数战俘来来往往,无人能够把握实际情况,也不知是谁在发号施令。往往是一道命令传达下来,很快又被撤销;或者虽没撤销,却被当作从未有过。

    战俘押送的第一阶段就此结束,总而言之,乃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毫无组织,缺乏协调,监管不足,以及最严重的问题——纪律松懈。高津大佐的任务告一段落,接下来登场的是河根将军。

    河根以某种形式上的组织化来管理战俘。三天来首次出现日军的食粮配给。不过,混乱状态依旧持续;对战俘而言,情况在某种程度上更加难以忍受。离开巴兰加时,有的队伍得到少量的米饭和食盐配给,甚至还有饮用水;有的队伍不仅没有那临行的一餐,连路上在自流井汲水也不被允许,行进速度要么太快,要么就太慢。日军押送人员之中,少数确实态度友善,大多数对战俘毫不关心,剩下的则是以残虐为乐的暴徒。

    行进途中,战俘不论军衔高低,待遇基本一致。菲律宾师 [17] 参谋长哈里森·布朗( H arrison B rowne)上校遭到日军洗劫时,听到一阵惨叫声,转头一看,发现师长马克森·拉夫( M axon L ough)准将跪在地上,被一名日军中尉拿着4英尺长的硬木棒敲打脑袋。

    布朗与师长副官约瑟夫·萨利( J oseph S alee)上尉一起,把拉夫准将扶到一棵芒果树下。一名美军军医前来替拉夫处理伤口;布朗则拿出一个洗发水瓶,瓶里装有少量威士忌,供师长享用。

    大约正在此时,琼斯将军被押至巴兰加校舍,没有被殴打。当天,亦即5月11日 [18] 下午晚些时候,战俘离开巴兰加,前往下一处目的地——北边约11英里的奥拉尼,日军把琼斯安排在队伍最前端。琼斯对步行前往奥拉尼提出异议,希望让士兵乘车,却无人理睬。押运情况已成一团乱麻,俘虏超过日军原先预计的人数2倍还多,再加上大量平民,如潮水一般拥入巴兰加。能够供运输俘虏使用的卡车不到200辆,其中许多还在维修当中。事实上,整个本间第14军当天能用的卡车也只有230辆。

    至于美军自己的卡车、汽车,此时正在被日军大量征用,将部队运到半岛南端,为强行登陆科雷希多做准备。

    于是,巴丹半岛上出现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幕:大量美军将领徒步走向战俘营。琼斯将军走在队伍最前端,前面有一名日军士兵骑自行车带队,每骑200码就会停下来,示意琼斯催促部下加快脚步,然后再骑200码。行进节奏极快,众人苦不堪言。

    “慢一点吧,”后面有人喊道,“走得太快,都有人掉队了。”

    排在最前面的琼斯放慢脚步。那名日军士兵怒气冲冲地骑车回来,示意琼斯加快速度。队伍到达阿布坎时,夜色已浓;又前进数英里,队伍经过化为废墟的马巴塘( M abatang)村,烧焦的断壁残垣仍然散发着轻微的刺鼻气味。许多人不由自主地转头向左,朝巍峨的纳蒂布山望去。当初就是在此地,在阿布坎防线上,许多士兵首次受到真正的战火洗礼。

    琼斯一行抵达奥拉尼时,已是午夜过后。日军在稻田周围围上铁丝网作为囚牢,先让琼斯站在一边,把其他人押进去,直到囚牢里满满当当,才把琼斯带到其中一角。众人无法躺下休息,只能保持跪姿挤在一起。囚牢里臭气熏天;琼斯旁边就是一座露天茅房,蛆虫乱爬,粪便到处都是。琼斯感觉,此处环境比得上当年的安德森维尔监狱( A ndersonville P rison) [19]

    战俘有水喝,但没有食物。一名美军士兵将一把生米粒交给琼斯,建议道:“您可以拿几粒放在舌头上,含在嘴里。”

    次日早上,日军给琼斯一行分发菲律宾粥( lugao) ,也就是大米稀饭。粥的口感很黏稠,尝起来像糨糊,一行人还是喝得干干净净。下一处主要地点是卢巴奥,距此16英里。炎炎烈日之下,战俘像家畜一般被驱赶着行进,其煎熬更甚前一天夜里。战俘或掉队,或倒在沟渠之中,每经过一座村庄,都会高呼:“水!”

    第五部分 巴丹困兽 - 图1

    有时,村民会拿罐子在自流井里装满水,打算交给战俘;日军则把村民推到一边,宝贵的饮用水就那样洒在地上。行进过程中,饮水已成为一种执念。

    一辆卡车从队伍旁边经过,琼斯听到车上有人喊自己名字,一名日军军官示意上车。于是,琼斯与参谋长马赫上校跳上卡车。行驶1英里,卡车停在一所尼帕小屋门前,周围盛开着紫色的九重葛。屋里有金将军、布劳尔将军及数名菲军高级将领。日军把金与琼斯带到小屋后边,那里已有几名摄影师等着。

    “把太阳镜和头盔摘掉。”一名日军军官命令道。

    琼斯连日来看着日军颐指气使的样子,早已不愿忍受,便直勾勾地盯着那军官,蹦出一句:“不摘。”出人意料的是,那军官没有打人,只是耸耸肩,让摄影师开始拍照。

    琼斯所属的那支前往奥拉尼的队伍中,其他战俘并不那么幸运。囚牢越发肮脏,半数战俘染上痢疾。残酷的虐俘行为此前还算是偶发事件,随着战俘数量的增加,渐渐普遍起来。

    弗洛伊德·格罗中士所属的队伍来到奥拉尼附近,负责押送的日军队长命令众人在路旁列队。“我在旧金山出生长大,”队长说道,“你们美国人到底有多软弱,我是一清二楚。把衣服都脱掉,现在开始日光疗法。”战俘纷纷脱掉衣服,队长命令道:“立正!”烈日照在战俘裸露的皮肤上,豆大的汗珠滚落而下。

    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因高温而膨胀成异样的形状。乌鸦用喙啄取腐臭的肉,不时为抢夺食物而互相争斗;硕大的绿蝇在乌鸦吃剩的肉块上“嗡嗡”盘旋。死亡原因大多是疾病、饥饿或过度疲劳,但也有一部分人是被日军士兵亲手杀死的。

    托尼·阿基诺少尉所属的队伍连续行进好几个小时,没有休息,也没有饮水;战俘无不双腿肿胀,眼睛烧得疼痛。阿基诺面前一名美军战俘摔倒在地,面部被地面凸起的锋利石头割伤。一名日军士兵跑来,踢踹他的肋部,逼他起身。那名美军战俘用四肢慢慢撑起身体,最后还是虚弱地倒下;日军士兵踢得愈加凶恶起来。战俘满身淤伤,口吐鲜血,拼尽全力试图站起来,并朝那日军士兵伸出右手,做出恳求的姿态。谁知那日军士兵竟拿起刺刀,将尖端缓缓抵在美军战俘的颈部,突然狠狠刺下。

    美军战俘的身体迅速蜷缩起来,有一瞬间就像一只被钉住的苍蝇;而当刺刀猛然拔出时,便颓然倒地。那一幕永远无法从阿基诺脑海中消失。日军士兵朝着瘫软在地的垂死战俘又补上一刀,示意在旁惊恐围观的队伍继续前进。

    隶属第31步兵团的杰克·凯普( J ack C ape)中士所在的队伍里,有一名日军士兵以施虐为乐。此人不允许战俘喝干净的水,只让战俘从沟渠或水牛打过滚的水洼中捧脏水来喝。队伍走到奥拉尼附近时,一名美军战俘因痢疾而倒下。两名美军战友把他搀扶起来,一起行走;然而两人同样太过虚弱,没走多久,便无力继续搀扶。于是,那名战俘再次倒下,落在队伍后面。凯普看到那名施虐狂日军士兵拿出两把铁锹,交给那两名美军士兵,示意两人给倒在地上的战友一个“痛快”。两人起初不肯,但在手枪的威胁下,还是拿起铁锹,朝战友打了下去。

    走出1英里外,另外两名美军战俘头晕目眩,倒在地上。凯普看见那名日军士兵对两人一顿踢踹,发现两人实在站不起来,就用刺刀将两人戳穿。

    埃德温·奥康纳( E dwin O 'C onnor)上校看到一名日军士兵把一名蹒跚的菲军士兵推到道路之外,对其开枪射击。没过多久,另一名菲军士兵发出疯狂的尖叫声。一名日军士兵把他带到灌木丛中,奥康纳听到一声枪响过后,从灌木丛走出的只有那名日军士兵。走在奥康纳身边的是一名块头很大的美军战俘,一名日军士兵对此人怀有强烈的憎恨情绪,不时拿刺刀戳他,有一次直接戳在他脸上。

    来自新墨西哥州的卡尔文·格莱夫( C alvin G raef)中士看到两名美军航空部队战俘累得倒在地上,几名日军士兵拿起竹竿,把两人敲得脑壳迸裂。

    到此时,沟渠中偶尔可见被斩首的战俘,越往前走,无头尸体的数量也就越多。尸体已从棕色变为黑色,艾伦·斯托韦尔只能从躯体大小来分辨到底是美军尸体还是菲军尸体。斯托韦尔点着数目,数到第27具后,自言自语道:“不行,不再数了。”他眼睛直视前方,继续行进。

    许多战俘渴得头昏眼花,只剩下呼吸的力气,但一看到身边有水,不管那是沟渠、水井还是水洼,都会挣扎着冲过去。不过,总有一些人想办法让自己不至于脱水。埃德温·奥尔德里奇上校在路边一所房屋内找到一个5加仑的油罐,里面装着半罐水。上校与9名战友两两一组,轮流提着罐子上路。

    查理·詹姆斯( C harlie J ames)中士所在的队伍里,战俘正在用竹节制作水壶。詹姆斯本人没喝井水之外的水,因此免于染上痢疾。为减缓干渴感,詹姆斯在舌头底下含着一个开罐器。队伍走到一条小溪边,詹姆斯看到一名菲军士兵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两侧腹部的刺刀伤口中涌出血来。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许多逃兵从山区地带悄悄下到沿海公路,加入队伍当中,使得俘虏人数进一步膨胀。新加入漫长路途中的逃兵,许多并不知道终点竟是一座战俘营。

    平民大多数有卡车可坐,但也有一部分步行前进。妙龄少女的脸上被母亲涂满黑泥,看上去毫无女性魅力。本间将军对强奸妇女的暴行毫不姑息,此事无人不知;不过总有日军士兵无视军纪,趁夜摸到平民休息处,企图把少女拖回自己的营地。

    ——

    从巴兰加出发的队伍,在来到奥拉尼城郊16英里时,遭到的暴行开始增加。此外,该段道路此前受到空袭,步行也变得十分困难。

    克利福德·布鲁梅尔将军走在史蒂文斯将军身后;两人处在队伍前端,扑面而来的尘土吹进嘴里。对将领而言,那实在称得上屈辱。一辆卡车从北边迎面驶来,擦肩而过时,一名日军士兵从车里探出身子,用竹棍打在史蒂文斯脸上。步履虚浮的史蒂文斯的眼镜被打落在地,布鲁梅尔把它捡起来,并扶着史蒂文斯来到路旁。两人坐着交谈,史蒂文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此时,一名日军士兵走来,拿手枪对准布鲁梅尔的胸膛,示意起身。布鲁梅尔正要说明情况,对方打开保险栓,把枪口对准史蒂文斯。布鲁梅尔无奈,只得扶史蒂文斯站起来;然而史蒂文斯已极度虚弱,无法继续前进,布鲁梅尔就带着他前往一处稻田。史蒂文斯知道布鲁梅尔此举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便劝他不要这么做。正在此时,另一名日军士兵举着刺刀冲来,怀疑两人意图脱逃,但当看到史蒂文斯满头鲜血时,就没有理他,只用刺刀逼着布鲁梅尔回到队伍里。

    史蒂文斯爬到路旁灌溉沟渠里,躲入一片灌木丛中,一动不动地躺着,望着队伍渐渐远去。他知道,若不是布鲁梅尔挺身而出,此时自己可能躺在路上,成为一具额头中弹的尸体。

    不远处,罗伯特·富兰克林( R obert F ranklin)中士看到一名菲律宾士兵快速跑向一棵石榴树,爬上树干打算摘取果实时,枪声响起。菲军士兵应声摔下,当场毙命。

    另外一处不远的位置,一支美菲战俘混杂的队伍在毫无遮蔽的路旁坐着休息。日军前来催促继续赶路,约瑟夫·雷瓦克( J oseph R evak)上尉身旁一名菲军战俘太过虚弱,无法站起身来。日军士兵踢了一脚,那名菲军战俘拼尽全力,还是站不起来。雷瓦克惊恐地看着日军士兵掏出手枪,将菲军战俘杀害。队伍继续前进,但由于落伍者太多,只得再次停下休息。休息结束后,雷瓦克发现此番轮到自己站不起来了。一名日军士兵举着步枪威胁,雷瓦克不为所动,只是喘着粗气喊道:“来啊,开枪吧。”

    见那名日军士兵走到身边立定,雷瓦克感到浑身肌肉都僵硬起来;然而当步枪枪口朝自己对准时,他突然感到一股力量涌上,半无意识地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走上道路。

    往北数英里,接近巴丹半岛与主岛交界处的位置,另一支队伍正在休息。罗伊·卡斯伯里( R oy C astleberry)下士看到两名菲律宾平民在干燥的硬土地面上挖坑,坑旁边躺着一名美军上尉,正神志不清地说着胡话。上尉被推进坑里后,短暂地昏迷过去,随即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要被活埋,便拼命从坑里爬出。一名日军士兵命令两名菲律宾平民用铁锹殴打上尉,两人起初拒绝,但在步枪威胁下,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还是服从命令,把上尉打回坑里,最后盖上泥土。接着,土里面便伸出一只手,手指微弱地颤动着,像是在哀告什么。

    队伍穿过具有战略意义的莱亚克桥,终于离开巴丹半岛,向东朝圣费尔南多进发。此处的道路一线笔直,没有东西遮蔽阳光。大量战俘掉队;一部分战俘无法忍耐口渴,冒着生命危险奔向附近的甘蔗田,大口咀嚼之后,将残渣扔掉。跟在后面的其他战俘,不想冒被枪杀的风险,就把地上的残渣捡起来,想办法吸取剩余的些许水分。战俘脱水情况严重,大多数人无法排尿;少数能够排尿的人也只是排泄出几滴,带给阴茎强烈的灼烧感,就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按在上面,不过同时也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解脱感。

    在漫长的行进过程中,曾是战斗机飞行员的爱德·戴斯( E d D yess) [20] 看到队伍中6名菲军战俘冲向一口自流井,尚未喝到水,日军士兵一齐开枪,四人当场被击毙,另外两人受了重伤,两眼无神地爬行向前,手朝着喷涌的井水伸出。日军再度开火,将剩余两人击毙。

    狭长的卢巴奥市有约30000人;行进数英里,戴斯所在的队伍抵达该市郊区。戴斯看到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体挂在铁丝网围栏上,靠近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具菲军士兵的尸体,腹部被刺刀剖开,肠子像一条灰紫色的绳索,挂在铁丝网上。

    很快,队伍来到市内,在夹道等待的菲律宾民众之间悲惨前行。菲律宾平民冒着生命危险给战俘投掷食物:有水煮鸡蛋,有用香蕉叶包裹的炸鸡,也有墨西哥粗糖(panocha)——一种色泽棕黑的硬糖块。也有的民众在道旁放置瓶瓶罐罐,里面装着大米与饮用水。日军对此的反应不一:有的士兵选择视而不见;也有的将瓶罐一脚踢飞,甚至朝着投掷食物的平民挥舞步枪。

    少量平民在售卖食物,但其中绝大部分不肯收钱。道路两侧,围观群众泣不成声。日军士兵脚步匆匆,来回巡逻,但仍有一些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妇人,趁日军不注意,从队伍中拽来一名蹒跚的战俘,藏在自己的长裙之下;等日军士兵走过,再把筋疲力尽的战俘——或是美军,或是菲军——藏进尼帕小屋。也有的菲军战俘,由于一身行头磨损严重,已看不出是军服,便趁日军不注意冲入人群,挽住一名女子假装是夫妻,或者抱起一名婴儿假装是父子。

    队伍经过城镇边缘附近一座大教堂,而后被关押进一所白铁皮波浪形屋顶的建筑。那是一家大型碾米厂,厂房长150英尺,宽70英尺,里面堆着几具腐烂的尸体与大量粪便。数千名战俘被塞在里面,挤得无法行动,只能坐在原地。里面有一个水龙头,但只有那附近的战俘能蠕动着挤过去喝到水。门窗通通关闭,通风只能靠墙壁的裂隙。战俘不时会发现,身边的战友已经奄奄一息,或者根本就是一具尸体。

    日军不断把战俘往碾米厂里塞,最后终于塞满,剩余的人就只能组成一组留在外面。外面也有一个水龙头,水流很细,众人依然围成几列,一滴水也不肯放过。此处的日军士兵对待战俘不加分别,一概态度恶劣。K . L .贝里上校看到一名美军战俘与一名菲军战俘在水龙头附近争吵,日军士兵拿着刺刀冲向美军战俘,虽没刺中,但很快就将其抓获;菲军战俘同样被抓起来。日军把两名战俘绑在一棵树上,开枪处决。不久之后,贝里看到一名日军士兵拿着镐头,用镐柄把一名菲军战俘打到脑浆迸出。贝里想不通,此人究竟犯下何等“罪过”;奥尔德里奇上校却知道,因为他看见那名菲军战俘曾朝日军怒目而视。

    詹姆斯·麦登中士就在水龙头附近,看到两名日军士兵把一名美军战俘拖来;那战俘很年轻,看上去不到20岁。

    “你为什么要逃亡?”翻译问道。

    “我要逃进山区,参加游击队。美国人在你们手里有什么下场,我很清楚。”

    日军把此人带到马路对面,将其双手捆在树上;两名士兵采取半跪姿势,开枪射击,子弹打在树上,没有射中。两人再次扣动扳机,不料枪却卡住。一名军官挥舞着军刀,大声喊着跑来。两名士兵立正站好,被军官一一掌掴。日军士兵把那名战俘从树上解下,强迫他跪在地上。相隔一条马路的战俘发出惊恐的声音,却无人敢出言阻止。年轻战俘被逼着站起来,走进一片灌木丛中。片刻过后,日军军官回到众人视线之内,军刀上鲜血淋漓;接着便穿过马路,把麦登等人推到一旁,用水龙头冲洗染血的军刀。

    3

    在卢巴奥留宿的战俘,绝大多数次日便启程出发,少数则停留两宿,甚至三宿、四宿。每日通常有两餐,每餐都是少量的米饭与盐。碾米厂外的战俘挤在一起,被夜里骤然降低的气温折磨,让穷凶极恶的蚊虫大饱口福之欲。不过,外边至少有一点好处:空气取之不竭。

    在押送俘虏的规划中,前往圣费尔南多的路程最短,约9英里;而其残酷程度则是最甚。道路两侧几乎没有遮阳物,饱受卡车及坦克摧残的沥青路面在阳光下融化。对那数千名鞋子破损甚至赤足上路的俘虏而言,就像踏在燃烧的煤上。在疾病、脱水及饥饿的折磨下,即便是短短1英里,也感觉永远走不到尽头。队伍接连穿过甘蔗田,许多战俘满怀渴望的眼神,朝西北望向三描礼士山脉——那是自由的象征。

    行进过程中,逃亡的菲军战俘数以千计;然而,美军战俘想要逃亡却是千难万难。绝大多数美军对菲律宾地形知之甚少,也不会讲他加禄语 [21] 。菲军战俘只要逃到一座村庄,就能轻而易举混入其中;而美军战俘即便肤色黝黑,也会在身材、举止及谈吐方面暴露自己。

    曾隶属航空部队的弗兰克·贝纳基中士也是向往着三描礼士山脉的美军战俘之一。一辆标有新加坡番号的坦克缓缓驶来,趁着日军士兵朝坦克挥手致意,贝纳基低声对周围美军战俘说道:“我准备逃跑,你们谁跟我一起?听说索普搞到了5万美元呢。”当时一则传言称,有一个名叫克劳德·索普( C laude T horp)的美军上尉,两个月前从巴丹半岛逃离,并从麦克阿瑟那里得到一大笔钱,在山区成立了游击队。

    见无人响应,贝纳基只得独自爬进蛇虫密布的甘蔗田。天气炎热,尘土飞扬,贝纳基爬过甘蔗田,感到呼吸困难,最终昏倒在地。

    不远处,另一名前航空部队中士雷·亨特无法忍受日军的残暴对待,决心逃亡。在疟疾与饥饿的折磨下,亨特的体重从160磅降低到100磅。队伍走在一座桥上,亨特突然纵身一跃,跳下深沟,藏在一片茂密的草丛里。桥上有人说道:“别往那边看,你想害死他吗?”亨特沿着沟渠爬行,惊讶地发现另外两名美军士兵面朝下趴着,正在瑟瑟发抖。亨特拍拍其中一人的腿部,轻声与之交谈。此人是一名下士,名叫查塔姆( C hatum) ;另一人是名叫琼斯( J ones)的炮兵上尉。

    亨特不顾两人的反对,从沟渠中缓缓站起身来,朝河对岸几名菲律宾农夫挥手。不一会儿,一名农夫走过来。“附近有没有鬼子?”亨特低声问道。

    “待在这儿等着。”农夫说罢转身离开,很快又回来,带三人来到一间竹屋。里面是另一名美军军官,名叫克里( K erry)的中尉。通过竹墙的缝隙,四人能够看到行进中的队伍,以及一名美军战俘遭到日军刺刀处决。

    菲律宾民众每天看望四名美军官兵,带来饮用水、米饭与粗糖。一名少年提议把亨特藏在附近的鱼塘,并保证道:“我来照顾你恢复健康,保护你的安全,直到美国军队重新回来。”另一名少年给出消息称,附近庄园里有一名美国人,不是军人,并主动提议把众人带到那里。于是,四人乘上一辆实心木轮的牛车,上面盖着干草。一头水牛拉着车子,朝西北方向走了整整一天,把四人带上蜿蜒曲折的三描礼士山山道。

    战俘队伍终于来到圣费尔南多制糖中心附近,走上55英里长途跋涉的最后1英里。在城镇郊区,大量卡车在道路上排成一列,每次只能容许一人从车缝中穿过。那卡车的缝隙像是一场夹道笞刑 [22] ,菲军、美军战俘蹒跚着走过,两侧卡车上的日军士兵便挥舞着枪托朝下殴打。

    进入城市,街道两侧的大量市民不顾日军阻止,拿着水罐、食篮冲向战俘队伍。一位名叫大卫·杜兰( D avid D uran)的中士接到一名菲律宾女孩扔来的饭团,接着便看到日军士兵冲上前去,用步枪枪托殴打她的面部。那饭团是杜兰中士踏上旅途以来的第一餐。

    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战俘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大街上;吕宋岛上各地民众拥入该市,希望从队伍中找到自己的亲人,看着战俘的惨状,呜咽着流下同情的泪水。有时,道旁民众中会冲出一人,扑向自己的丈夫、父亲或儿子;日军会把此类平民赶走,通常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残虐行为。

    在圣费尔南多驻留时,大部分战俘都有饭团配给,有水喝,也有简单且原始的医疗措施。日军把战俘分散关押在各处:制陶所、“蓝月亮”( B lue M oon)舞厅、空地、老旧工厂、教学楼、操场,以及火车站附近的大型斗鸡场。拥挤的斗鸡场边缘,史蒂文斯将军与奥尔德里奇上校看着一队年轻的航空部队战俘跌跌撞撞地朝入口挪动着,好像那入口就是天国之门。一人走到门槛处,摔倒在地,气绝身亡;同队的其他人也是奄奄一息。该队航空部队战俘全部染有痢疾。

    阿基诺少尉所属的队伍被带到一家老旧醋厂,该工厂是一座巨大的西班牙风格混凝土建筑,屋顶覆盖着白色铁皮。少尉当初乘着崭新的黄色敞篷车参战时,体重是150磅,此时已降至89磅。阿基诺倒在草垫上睡去, 14小时后方才醒来。工厂里闷得难以呼吸,一名日军士兵把阿基诺押走,带入日军兵营二楼的一间屋子,里面等待着的是老阿基诺与一名日军大佐。父子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还活着就好,真是苍天有眼。”拥抱良久,老阿基诺说道。

    “爸爸,母亲怎么样?孩子们怎么样?”

    “都还活着,都很担心你。”老阿基诺是新成立的劳雷尔“傀儡”政府领导人之一,为儿子介绍道,身旁的日军军官是宪兵队的太田( O ta) [23] 大佐。

    “令尊阿基诺先生与日本关系友好,”太田的英语带有英国口音,“将在帝国指导下组建菲律宾新政府。帝国军民素以慈悲为怀,为感谢阿基诺先生之贡献,特释放其子嗣,准许一家共叙团圆。”

    起初,阿基诺少尉怀疑,日军释放自己是在履行某种谈判条件。“太田大佐,对于您的善意,以及您向家父展现出的尊重,敝人深表感谢;至于释放回家一事,恕难从命。敝人不能弃部下于不顾。如果您真心希望提供帮助,还请为我等全员提供食粮及药物。”

    “令尊说得果然不错。”太田说道,“阿基诺先生早就料到,您不会接受释放。就各位遭受的待遇,请接受本人道歉。”说罢,太田推门离开。

    见太田离开,贝尼格奥·阿基诺才悄声告诉儿子,劳雷尔及一众菲律宾高层对日军表现出合作态度,乃是奎松总统的授意。阿基诺少尉盯着父亲;父亲告诉他,自己绝不会成为卖国贼。此外,包括老阿基诺在内的菲律宾高层官员正在与本间将军协商,争取尽快释放全部菲军战俘。

    “尽快,爸爸,大家处境很惨,都快死了。”

    父子两人喝过茶,吃过饼干。太田大佐回来时,老阿基诺拥抱着儿子,说道:“再见,下次让你母亲来看你。”阿基诺少尉离开时,从父亲手中得到一包香蕉叶包裹的食物,回到醋厂后便把食物分给部下,每人分到的只有小小一口。没过多久,工厂大门打开,日军士兵进来,推着几辆装满大米的车子。

    ——

    大部分战俘在圣费尔南多停留一到两天;也有少数人并未停留,没有获得食物及水,便被匆匆带往火车站,押进棚车之中。车高7英尺,长33英尺,宽8英尺,有点类似于法国的“40与8”型棚车 [24] 。车里挤满战俘,少则100人,多则115人,两扇车门关闭后,车辆缓缓向北,朝着卡帕斯行驶;战俘只能站在潮湿的车厢内,在长达三四个小时的路途中,艰难忍受着病人身上散发出的腐臭。

    詹姆斯·麦登所在的棚车还停在圣费尔南多车站内,车内靠里面的士兵喘不过气来,大喊道:“开门哪!”喊叫无人理睬,渐渐变成哭泣悲鸣。突然,前面传来一阵撞击声,那是引擎车头倒退与棚车连接在一起发出的声音。一扇车门毫无预兆地打开,车里的惨叫声传出,一名持枪日军士兵跑来,爬上挤满人的车厢。火车朝北行驶时,那扇车门始终开着,不过车内靠里的战俘依旧难以呼吸。

    没有安排,不经商议,车里身强体壮的战俘自愿移动到靠里的位置,让病弱战友去车门附近呼吸新鲜空气。经受过如此惨痛的折磨,人性的光辉依然还在,麦登认为堪称一个奇迹。时间缓缓流逝,战俘在拥挤的车厢里交换着位置,没有发生任何口角。

    绝大多数棚车两扇车门都锁得严严实实,窒息而死的战俘为数不少。查理·詹姆斯中士在一辆棚车的深处,幸运的是,就在鼻子前方,被太阳烤得滚烫的钢铁车皮上,有一道小小的裂缝。

    “喘不过气啊。”詹姆斯听到一人呻吟道。

    “把嘴闭上,”另一人说道,“喘不过气,谁都没办法。”

    “少说两句吧。”第三人说道,“越说话,氧气耗得越快。”

    染有痢疾的战俘有的无法控制排泄,有的呕吐在战友身上。车厢里有人被臭气熏得昏迷过去;也有已经断气,却依然被挤着保持站姿的尸体。每到一站停车,较为友善的日军士兵便会把车门打开,菲律宾民众一拥而上,递上瓶装水、番茄、香蕉、米饭、鸡蛋、咖啡及甘蔗等。美军之前视菲律宾人为劣等民族,此时因其勇气与仁爱而有所改观。有时,会有战俘从车上逃脱,跳入人群之中伪装成平民。日军押运部队人数不多,菲律宾民众对日军又敌意颇重,因此大多数逃脱的俘虏并未被捉住,甚至没有被发现。

    棚车抵达卡帕斯镇,战俘下车,感觉新鲜空气就如救命仙丹。数百名菲律宾民众拿着食物与水,等在此处。日军押运士兵有的允许战俘接受食物,有的则将食篮一脚踢飞。步行通往奥唐纳战俘营的道路约8英里,阳光强烈,尘土飞扬;战俘却心情舒畅。那一方面是由于重新走在空旷地带,氧气充足;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从圣费尔南多乘车一路而来,途中感受到许许多多的人的友善。战俘队伍蹒跚着走过贫瘠的荒原,发现另一处巨大的变化:此处不再有残忍的虐俘行为。该段路程的日军押运部队多少怀有同情心理,甚至有人对脚步虚浮的战俘伸出搀扶之手。

    最后,战俘看到一批奇形怪状的建筑,有的即将倒塌,有的尚未建成,孤零零地耸立在巨大的荒原上。那就是奥唐纳战俘营,或许,抵达此地就意味着苦难的终结。

    战俘营显然是匆忙建成的。众人穿过营地大门,大门两侧是置有机枪的塔楼,铁丝网围栏从塔楼向内部延伸。登上一座小丘,战俘来到一座悬挂着太阳旗的建筑物前,顶着炎炎烈日坐在地上。等待许久,战俘营长官才带着一名翻译出现,开始讲话。

    “长官他说,立本已经打了爪沃( J avver)、苏玛塔尔( S umatter) ,还有新鬼内亚( N ew G uinyah)。”胖翻译操着蹩脚的英语对爱德·戴斯的队伍说道,“长官他说,我军很快就要占有澳大利耶( A ustrayler)和新西雷( N ew Z ealyer) [25] 。长官他说,日本占领美国之前,美国和日本一直都会是敌人,都要打仗。长官他说,你们不算投降的战俘,只能当作活捉过来的敌人处理。他说,你们举止不像军人,你们没有纪律;他讲话的时候,你们都没有立正。长官他说,要让你们好好学学规矩。”

    从迈进奥唐纳战俘营的第一步起,每支战俘队伍都明白,苦难非但没有终结,还将永远持续下去,直至死亡。

    ——

    漫长的行进即将结束, 4月19日,《马尼拉星期日论坛报》( M anila S unday T ribune)登载出许多照片;照片拍摄有大量战俘及平民离开巴丹的画面,此外还附有一则日军授意的报道:

    巴丹部队于4月9日投降,随即从半岛防线被转移至圣费尔南多及邦板牙。战俘队伍进入固定集中营之前的行进之旅,实有悲剧性之一面,本报记者追踪观察,亦有戚戚之感。因此,有关行进全程之种种细节,本报尽量避免记述。
    此事错综复杂,本报删略细节,亦是防止公众受到误导。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确承认:以赢取战争胜利为最终目标的大日本帝国皇军,此时正在作战之外,收容着50000名曾经的敌人,给予食物,施以救助。此等待遇,委实超过对待战俘之正常期望。
    当然,尽管日军秉持人道主义,给予优待,亦难免会有战俘过度虚弱,无法抵达终点。倘若确有此类事情发生,那么我等唯一能做的,便是谴责美军最高司令部,直到饥饿与疾病把大量官兵折磨到如此境地,才肯选择投降。

    此时,本间将军已收到消息称,战俘数量超出预估1倍以上。不过,全体战俘健康状况极度危险、濒临饿死边缘之事,河根将军并没有向本间上报。

    本间认为,押运战俘之事交由河根一手处理即可,自己将全副精力和时间都投入攻打科雷希多的计划上。考虑作战计划时,数千人在通往圣费尔南多的道路上丧生,此事本间一无所知。连日以来,本间只是闷头待在巴兰加司令部里,出门也只是前往半岛南端。

    直到两个月后,本间才知道,美菲官兵死在行军过程中的人数,甚至超过死在巴丹战场上的人数。约70000人从巴丹出发,抵达奥唐纳战俘营的只有54000人。确切的死亡人数无法统计,因为有部分战俘在途中逃脱,下落不明。不过,据幸存者普遍估测,行军途中约有7000至10000人死于疟疾、疲劳、饥饿、殴打或处决;其中2330人是美军官兵。

    绝大多数幸存者都认为,“死亡行军”是一场精心策划、残酷执行的屠杀行动。

    事实上,日军恰恰是没有任何计划的。从巴兰加到圣费尔南多的路上,约半数战俘乘坐卡车,基本没有遭受痛苦。步行行进的战俘当中,很少受到虐待;食物方面虽不能说吃饱,也偶尔会有配给。然而, 1英里之外,就会有其他战俘饿死,或被残忍的日军殴打致死。

    日本军队中,虐待士兵是家常便饭。士兵习惯被军官掌掴、殴打,反过来也习惯掌掴、殴打别人。日军士兵接受的教育是毫无疑问地迅速执行命令,因此当美军或菲军战俘听不懂命令,或太过虚弱而无法执行命令时,日军士兵便会诉诸暴力,甚至升级为杀戮。上层传达的方针与指示,到达基层时通常毫无作用。

    日军对投降的菲美官兵持鄙视态度。“宁死不受虏囚之辱。”配发给日军士兵的手册中写道,“切须谨记:沦为阶下之囚,非但玷污军队荣耀,亦必使门楣无光,父母蒙羞。最后一枚子弹,始终须为自己保留。”

    残忍行为的另一个动机是复仇。在日本的人际关系中,复仇占有超然地位,能够赋予一切行为以正当意义。

    无论原因如何,参与行军的任何幸存者都不会忘记那恐怖的经历、残忍的折磨。恐怕没有人会选择原谅。对美军与菲军而言,“死亡行军”成为仇恨与报复的焦点。


    【注释】

    [1] 奎宁(Quinine) ,又称“金鸡纳霜”,一种治疗与预防疟疾的药物。

    [2] 防空洞道格,指“躲在后方防空洞里指挥作战的道格拉斯·麦克阿瑟”。

    [3] 乔治·格鲁纳特( 1881—1971) ,美国陆军将领, 1940年5月至1941年10月任美国驻菲律宾司令部司令。驻菲美军主要负责保卫菲律宾群岛、训练菲律宾部队。在远东军创立后,驻菲司令部变为其下属机构,格鲁纳特也很快返回美国,司令一职由麦克阿瑟接任。前文提到的“橙-3号计划”(War Plan Orange-3)即为格鲁纳特制订,麦克阿瑟对此不屑一顾,直到沿海作战失败之时方才启用。

    [4] 音译。

    [5] 参谋长全名理查德·萨瑟兰德,迪克( Dick)是理查德( Richard)的昵称。

    [6] 赫伯特·利里( 1885—1957) ,美国海军将领。1942年1月29日,盟军建立澳-新战区司令部,由利里担任司令。该司令部只负责海上及空中战斗,作战舰只来自澳大利亚、新西兰及美国。

    [7] 圣周五,指复活节前的星期五,是纪念耶稣受难的节日。

    [8] 日军从隶属南方军的第21师团中抽调出一支部队参加巴丹作战,由少将永野龟一郎指挥,是为永野支队。

    [9] “格鲁曼鸭”,美国产水陆两栖双翼机的名称。二战时期多为美海军和空军使用。

    [10] 罗穆洛此时已晋升上校,从科雷希多赶来巴丹乘机。

    [11] TN T,三硝基甲苯的英文简称。在军工领域常用作炸药。

    [12] 金将军全名爱德华·金,“内德”是“爱德华”的昵称。

    [13] 小杰西·特雷维克( 1900—?) ,美国陆军军官。此人在下文出现时,军衔成为上校,疑是获得晋升。

    [14] 国际信号代码,在《国际信号代码》一书中用于国际间船舶交流的旗语、闪光莫尔斯电码等海事信号的代码。

    [15] 出自《痛悔经》(A ct of Contrition) ,译文摘自天主教会官方传媒平台“梵蒂冈新闻网” ( Vatican News)。

    [16] 此人基本情况无从考证,姓名音译。

    [17] 该师名为“菲律宾师”( Philippine Division) ,前文多次出现的“纯美军部队”第31步兵团隶属该师。

    [18] 5月11日,疑误;通过前文不难看出,“当天”指4月11日。

    [19] 安德森维尔监狱,位于美国佐治亚州,为南北战争期间南方军所设战俘营,以虐待北方战俘而臭名昭著。

    [20] 爱德·戴斯( 1916—1943) ,即前文多次出现的威廉·戴斯;此人全名威廉·埃德温·戴斯(William Edwin Dyess) ,昵称“爱德”。戴斯在“死亡行军”的次年从日军战俘营越狱逃亡,并口述日军暴行;同年年底,因所驾驶的战斗机失事而丧生。

    [21] 他加禄语( Tagalog) ,菲律宾本土语言之一, 1937年经奎松总统宣布成为国语,后经标准化,演变为今天菲律宾的国语——菲律宾语( Filipino)。

    [22] 夹道笞刑(gantlet) ,西方传统体罚形式之一。体罚者面对面排成两列,手持棍棒等工具,被体罚者从中间经过,遭受打击。

    [23] 疑为马尼拉初代宪兵队长太田清一大佐,此人最终与山下奉文在同一天被处以绞刑。

    [24] “40与8”型棚车(“Forty - and - eight” boxcar) ,四轮货车,最早出现于19世纪70年代的法国,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常被用作运输军事车辆。“40与8”指的是运载能力,能够运载40人或8匹马。

    [25] 分别当为爪哇、苏门答腊、新几内亚、澳大利亚、新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