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疗愈的进程

    疗愈的阶段

    尽管我们常常在多个层面同时推进疗愈进程,但在某种程度上,疗愈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它始于认知层面,通过心理教育和正念疗法来帮助我们理解自己患有CPTSD。这种认知层面的觉醒能使我们学着削弱CPTSD对生活的诸多破坏力。

    认知层面疗愈的下一步是长期缩减批判者。一些幸存者需要在这一步做出很大的努力,才能进入情绪层面的疗愈阶段,即学习如何有效地哀悼。

    对童年的损失进行深切哀悼的阶段可能会持续若干年。当哀悼取得足够的进展,幸存者会自然地进入下一层面的疗愈,包括哀悼失去的安全感,以此克服恐惧;哀悼失去的自尊,从而消除毒性羞耻感。

    当我们越来越善于进行这种深层次的哀悼时,就可以开始解决创伤的核心问题——遗弃抑郁。在此阶段,我们将通过第十二章介绍的身体治疗方法消除遗弃抑郁引发的身体盔甲化及其他生理反应。在这一阶段结束时,我们将学会怀着同情心支撑自己度过抑郁时期。

    最后,我们要学会解构每个疗愈层面旧有的、会加深痛苦的防御。这涉及一系列复杂的任务,而许多幸存者需要依靠关系型疗愈来完成这些任务。我们将在第十三章对此作出进一步探讨。

    在循序渐进的疗愈中培养耐心

    如前文所说,CPTSD的疗愈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有时这种复杂性会让我们感到绝望,以致于让我们想要完全放弃治疗、并长时间地陷于惰性中。所以,理解疗愈是一个循序渐进、时进时退的过程是非常有必要的。

    想要进行有效的疗愈最好每次只在一两个层面开展工作。心浮气躁、急于求成只会适得其反。作为一个逃类型的人,我在疗愈中期的很多年间,一直像个工作狂似的逼迫自己尽快康复,试图一次性解决和改变所有事情,但结果始终不尽如人意。

    在疗愈初期,我们通常需要从简单、易上手的自我疗愈工作开始。如果你不确定如何进行,我建议你首先尝试缩减内在批判者(参见第九章)。

    随着内在批判者的缩减,你的大脑对自己友好的时间会越来越长,你自然而然就会产生帮助和关怀自己的冲动。与此同时,你会更容易分辨出你是在用爱还是用鞭子引导自己。如果你意识到是鞭子,请试着解除内在批判者的武装,并用善意——对挣扎受苦的孩子的那种善意——来对待自己。

    在应对内在批判者时,对自己有耐心是最为重要的。内在批判者几乎无处不在,我们无法做到在它每次发作时都立即加以应对,否则我们将无瑕处理其他事情。但我们如果循序渐进地练习缩减内在批判者,便可以更长久地从对它的消极关注中脱离出来,并转换到更能进行自我支持的视角。最终,拯救自己脱离羞耻和自我憎恨将成为一种积极的新习惯。就我自己而言,我现在仍然需要应对情绪闪回,但我已很少与自己有毒的内在批判者沆瀣一气了。

    任何形式的自我帮助都是这样形成的,我们应试图将其发展为第二本能。只要我们勤于练习,自我帮助就会成为习惯。当我们的身体与精神的这种自我支持日益契合时,自我帮助就会成为我们行为的内在准则,并逐渐拥有自己的“生命节拍”。

    还有一种方法有助于我们康复,那就是每当内在批判者指责我们不够完美时,我们就要去挑战这种“全或无”的思维。“追求进步而非完美”这个强有力的目标可以指引我们通过自我帮助来实现疗愈。

    随着疗愈的进行,特别是随着内在批判者的缩减、我们开始能本着爱与善的态度对待自己时,帮助和关怀自己的愿望会更具自发性。此时我们也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内在小孩——那个被无端剥夺爱的孩子。我们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我们相信每个孩子都毫无例外地值得被爱。

    最后,各位读者如果像我过去一样,对自己的痛苦没有全面性理解的话,可能就会觉得自己像在一条冰路上一般,始终打滑无法前进。几十年间,我尝试了各种方法,却越发感到徒劳和失败。值得庆幸的是,我最终到达了一个无形的疗愈进程的临界点,并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在疗愈的拼图中,我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图块,接下来只需要把它们整理成一张地图,就可以更进一步了。因此,我设计了一份图纸,可以帮助我自己和幸存者了解自身的痛苦,并学习如何有效地减少痛苦。我希望本书提供的这张地图也能为你带来解脱。

    接受“疗愈将持续终身”的事实

    我们很难接受这样一个观点和事实,即“疗愈永远不会彻底完成”。尽管闪回的次数已经随着时间大幅地减少了,我们还是很难放弃“完全摆脱闪回”的救赎幻想。

    但如果不放下对救赎幻想的执念,我们就很有可能在每次闪回时依旧责怪自己。了解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疗愈过程中通常会有许多次暂时性的倒退。此外,大多数疗愈过程中的人常常会有一种不幸的主观体验,觉得这种暂时性的倒退坚若磐石,而没完没了的闪回尤其会加重这种体验。闪回时,我们退回到童年的心智,觉得当下的被遗弃感是永恒的,并且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那么,我们如何才能接受“糟糕的童年已经造成了一些永久性的伤害”这一事实呢?对我自己而言,一种有效的方式是把CPTSD看作糖尿病,也就是一种需要终身控制的慢性病。这个坏消息当然会让人感到不适,但好消息是,就像糖尿病一样,随着我们越来越善于闪回管理,CPTSD也会逐渐变得不那么令人困扰。更重要的是,我们真的能够逐渐变得更好,并过上越来越丰富而有价值的生活。

    更好的消息是,若能得到有效的管理,CPTSD最终会给我们带来一份礼物,就像黑暗中的曙光那样。那些没怎么受过伤的人是体会不到这种感受的。本章的后文中对此会有所详述。

    康复的迹象

    康复的标志之一,是在有效的疗愈工作下情绪闪回次数不断减少。足够多的练习会使你逐渐变得更善于管理被触发的状态,而这又会反过来降低情绪闪回发生的频率、强度和持续时间。

    康复的另一个关键标志是,你的内在批判者开始缩减,并不再主导你的心理。随着它的缩减,你对自己友好的自我(Ego)有了成长的空间,并发展出一种正念,能在内在批判者占据上风时有所觉察。这会让你逐渐拒绝内在批判者的完美主义和极端化。你会渐渐不再因为正常的小缺点而迫害自己,也会更少地执拗于对他人小失误的失望。

    康复的另一个迹象是放松的能力逐渐增强。这种能力越强,你就越能防止在被触发闪回时做出过度反应,进而能以健康、非自我毁灭的方式来善用战、逃、僵和讨好反应。这意味着你只有在受到真正的攻击时才会回击,只有在无能为力时才会逃跑,只有在需要进入敏锐观察模式时才会定住,只有在需要自我牺牲时才会讨好。

    还有一些状态意味着这种过度反应的减少,一种是在战和讨好这两极之间取得良好的平衡,当你逐渐实现这一平衡时,你便能在维护自己的需求和向他人的需求妥协之间健康地摇摆。另一种状态是在逃和僵的两极之间实现极佳的平衡,这包括:做与不做之间的平衡、交感与副交感神经系统之间的平衡、左脑与右脑处理之间的平衡。第六章末尾将更详细地探讨平衡自己体内战与讨好、逃与僵这两对反应的重要性。

    深层次的康复还体现为,你越来越能在足够安全的人际关系中放松。这同时会促使你在值得信赖的关系中更多地展露自己的真实和脆弱。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你可能最终会获得一种亲密、相互支持的关系,彼此甘苦与共。

    最后,进阶的康复也意味着放弃根治情绪闪回的救赎幻想。放弃这个救赎幻想是在挫折中前进的又一个鲜活例子。我们通常必须与自我否定努力斗争,才能逐渐接受一个不公平的现实,即我们永远无法完全摆脱情绪闪回。如果我们不接受这一点,就很难带着自我同情、自我安慰和自我保护去快速识别和应对情绪闪回。

    识别康复迹象的困难

    有些读者可能为了康复努力了很久,却错误、羞耻地认为自己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这是因为CPTSD幸存者常会陷于“全或无”的思维方式。处于疗愈初期的幸存者往往未能发现或认同自己取得的实际进展。

    然而,如果我们意识不到自己的康复进展,就会面临放弃疗愈的巨大风险。非黑即白的思维经常使我们落入陷阱,即不承认和不重视我们实际取得的成果。在疗愈初期的一种常见现象是,只要没有获得100%的改进,幸存者就会用完美主义去否定它。以下是一些常常被幸存者忽视的康复迹象。

    1. 4F反应的程度有所减轻

    2. 越来越能抵御内在批判者

    3. 更善用正念来应对闪回或内在批判者的攻击

    4. 认为自己足够好的频率更高了

    5. 在第二章所列的发展停滞方面取得了进展

    6. 暴饮暴食或药物使用有所减少

    7. 体验到更多足够好的人际关系

    8. 闪回的强度和痛苦程度有所减轻

    针对上面的第3条,需要注意的是,即使正念没有立即终止闪回或内在批判者的攻击,能意识到并识别出这些CPTSD的表现就比盲目地迷失其中有很大的进步了。此外,如果能够持续地识别这些现象,我们便能更容易地采取有效的改善措施、有针对性地使用第八章所列的闪回管理方法。

    另外,同样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关注闪回感受(焦虑、羞愧和抑郁)强度的逐渐降低。这一点体现在社交焦虑会沿着以下路径逐渐减少:恐慌性退缩→更易忍受的社交不适感→对社交感到自在。你也可以关注抑郁程度的逐渐减轻:令人无力的绝望→快感缺失(无法享受正常的生活乐趣)→疲惫状态→相对没有动力的平静状态。当然,这两种改善的过程通常都是来回摇摆、进退反复的。

    写到这里,我不禁对往日的经历感到悲伤,因为过去几十年间,我一直以一种“全或无”的方式来判断我的情绪基调和心情的好坏。如果我的感觉不是非常好,我就会觉得一切都很糟糕。由于“感觉非常好”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都是相对稀少的体验,所以“很糟糕”的感觉成了我的情绪主导,但这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事实上,哪怕只是出现了一些轻微的不愉快,我都会因为“全或无”思维而迅速陷入糟糕的感觉。

    每当有新的闪回发生时,不论其强度比从前减轻了多少,内在批判者都仍会驳斥进步的迹象。羞耻、恐惧或抑郁的每一次复发,都会被内在批判者视为毫无改进的证据,即使复发次数已经在不断减少了。

    内在批判者使用的是一套非黑即白的评估标准:要么已经痊愈,要么就是仍然有无可救药的缺陷。一旦你认同内在批判者,认为自己有缺陷,就会开启恶性循环,进入全面发作的情绪闪回。这种感觉就像再次落入毒性羞耻感的冰层,被冻结在CPTSD的无助和无望中。

    我非常感恩自己能获得改变人生的顿悟——放弃了过往那种对“欢庆”的渴望,转而追求“宁静”。

    从求生到茁壮

    为了康复,我们需要学习处理难以预测的内在情绪变化。也许其最终的落点就在我所说的“求生↔茁壮”这一循环往复的维度上。

    在进入疗愈阶段之前,我们可能觉得人生不过是为了求生而挣扎。然而,当疗愈取得一定的进展时,我们便能体验到重新茁壮成长的感觉。这些体验一开始可能是乐观、充满希望的,我们确信自己确实在不断复原。然而,疗愈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一个情绪闪回袭来,我们就又回到了这一维度的求生端,甚至会忘记自己在求生中曾有过喘息的机会。就这样,我们再次被困在了“混杂的被遗弃感”的焦虑麻木中,并不可避免地重新陷入低潮。啊,这太不公平了!我们仿佛又回到了艰难的求生状态。

    在求生模式下,即便是平时最微不足道、最简单的任务也会变得难上加难。这种感觉就像回到了童年最糟糕的时期,一切都太艰难了。如果闪回特别强烈,死神塔纳托斯[1]就会找上门。塔纳托斯被弗洛伊德解释为“死亡的愿望”,在闪回情境下,它与我们在第一章中介绍的自杀意念相对应。此时,我们的求生意志受到了极大的挫伤。但随着正念的加强,我们可以逐渐意识到自杀意念是闪回的标志,并用第八章的闪回管理步骤来拯救自己。

    随着疗愈的进展,即使回到求生模式也并不会把我们推向“求生↔茁壮”维度中彻底绝望的那一端,但它仍会让人感觉非常糟糕,特别是当它伴随着高度焦虑或让人动弹不得的抑郁时。

    当闪回管理不太有效时,求生模式会变得尤为困难。在这种情况下,“人生艰难”的感觉会持续几天甚至几周。这时闪回往往会发展为长期的退行。

    在退行中我们可能会受到强烈的诱惑,想采用过去那些不太理想的自我安慰方式。基于不同的4F反应类型,这通常表现为暴饮暴食、过度工作、贪睡,以及性发泄等。

    退行有时还会导致我们开始进行自我药疗,因为我们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冲动,急切地想让自己停留在维度上茁壮的那一端,即使事实上我们早已无法强留。然而,随着疗愈的推进和正念的加强,我们会开始注意到,这种自我药疗的行为其实表明我们正处于求生模式的闪回中,而不再真正处于茁壮端。并且通过自我药疗来人为地延长一种偏好的体验,会进一步加剧我们的退行。这时最好的方法是重新唤起自我接纳意识,重新承诺支持自己,无论我们处于这一维度的什么位置。

    我认为退行有时就像是我们的心灵在召唤,让我们去解决重要的发展停滞问题。这种情况意味着,我们需要在长期的痛苦中学会坚定的自我接纳,同时也需要发展出坚不可摧的自我保护意识。保护自己免受不公的强烈意愿是人的一项基本天性,我们需要逐步强化这种天性,以抵御内在批判者的攻击。

    此外,借助第十三章的正念技巧,我们可以练习和培养深切的自我同情,从而提高我们在求生模式中生存下来的能力。如果在疗愈取得了足够大的进展的同时,我们还获得了可以信赖的伙伴,那么我们就可以争取他们的支持,帮助我们进行口头宣泄,释放困于求生模式的痛苦。

    值得重申的是,所有人都会必然面临这种存在性痛苦:即承受从茁壮模式变为求生模式时所产生的失望。然而,创伤幸存者在处理这种转变时更为艰难,因为我们被长久地遗弃在求生模式一端。但随着疗愈的进展,我们可以学会在陷入求生模式时更多地支持自己。

    有疗愈意义的闪回与成长之痛

    治愈童年的创伤是一个漫长而渐进的过程,因为恢复充分的自我表达需要大量的练习。“做自己”可能会令人畏惧,并引发闪回——在许多创伤性家庭中,健康的自我主张会遭到严厉的惩罚。因此,用父母曾禁止的方式来表达自我,一开始通常会引发强烈的闪回。这可能导致人们很难相信,这项练习能够逐渐减少由于强迫自己“保持隐形”而造成的慢性痛苦。

    我们可以把这些情况看作是有疗愈意义的闪回,以此来鼓励自己面对这些成长之痛。然后我们可以选择接受这些闪回,从而挣脱过往经历对我们的束缚,重新夺回被父母剥夺的基本权利,并最终拥有我们应得的东西。

    为了进一步帮助自己挺过这些必要的闪回,我们可以把“勇于表达”比作牙疼时去看牙医。如果不接受看牙过程中的疼痛,我们将长期遭受牙疼的折磨。如果我们不勇于表达自己,沉默带来的孤独感将永远禁锢着我们。

    从极端痛苦的童年中恢复之所以如此困难,是因为我们会本能地想要避免更多的痛苦。有时,我们甚至能够在理智上认同冒着闪回的风险来练习自我表达的必要性,但是当可以用沉默来轻易避免闪回时,我们还是会忍不住想要放弃表达,保持缄默。

    可是如果想要恢复自己真正的声音,我们就必须唤起勇气,表达心声。在我看来,勇气是通过恐惧来定义的,它意味着即使害怕也要采取正确的行动。做不让自己恐惧的事并不算真正的勇敢。

    第十一章中介绍的表达愤怒的练习可以极大地帮助我们解决这个问题。有了足够强烈的意图,我们可以把偶然被唤起的“虽惧犹战”的勇气作为起点,敦促自己将内在小孩从隐形无声的孤独中拯救出来。在这一练习中,我们最终会了解到,恐惧并不意味着丧失了所有能力。我们虽然感到恐惧,但仍然能够有力地采取行动。我们可以拒绝隐忍,勇于表达,争取发言权,说出自己的喜好,并学会说不,从而设立边界。

    经过足够多的练习,疗愈性的闪回不仅会减少,它还会被一种健康的自豪感所取代,这种自豪感源于我们勇敢的自我支持。我们会越来越多地从这个世界获得安全感、归属感。

    对于更深层次的康复来说,理解这一点至关重要,即恐惧、羞愧和内疚的感受,有时标志着我们的所言所行是正确的。这些感受是一种情绪闪回,源自我们过去试图要求正当权利时遭受过的创伤。

    随着疗愈的进展,我们需要学会忍耐这些感受,并且学会重新解释这些感受的深层含义。一般来说,我们需要这样的领悟:

    “我感到害怕,但我已不像小时候那样处于危险之中。”

    “我感到内疚,不是因为我有错,而是因为我曾因表达意见、需要和喜好而被迫感到内疚。”

    “我感到羞耻,是因为我的父母对于我做自己充满了厌恶。如今我明白了他们是怎样谋杀我的灵魂的,我要拒绝父母有毒的诅咒。我要用厌恶回应他们对我的羞辱,任何健康的成年人在看到家长轻蔑地欺负孩子或无情地忽视痛苦的孩子时,都会产生这种厌恶。”

    最佳压力

    我记得有一句名言,“人不是忙着生,就是忙着死”。这句话鼓励我不断追求成长和进步,走出童年的创伤。事实上,神经科学领域的一些最新研究表明,我们在生活中确实需要少量的压力,这种压力被称为最佳压力(Optimal Stress)。

    最佳压力是一种平衡、适度的压力,这种压力对于新神经元及神经元连接的生长是必需的,而这些神经元及神经元连接与大脑健康息息相关。研究表明,压力太大会催生损害大脑神经元的生化条件,而压力太小会导致神经元的萎缩、死亡,并影响新旧更替。这就是为什么终身学习被广泛认为是预防阿尔茨海默病的重要手段之一。

    在疗愈之路上,追求长期发展的幸存者一般会比普通人取得更大的整体性进步。而对于许多未受创伤的人来说,他们对学习的追求往往仅止于最高学历(高中或大学)。

    在我看来,终身疗愈就是一种重要的终身学习。例如,阅读自助书籍、参加自我改善的研讨会、写日记来加深自我理解,或者在治疗过程中和不断发展的关系中努力展现更多的脆弱和真诚。我认为,在我们为治疗发展停滞而进行各项练习时,经常会处于最佳压力状态。此外,轻微的闪回有时也能带来最佳压力。我确实发现一些长期进行疗愈的人一直在不断进步,并且在晚年时变得更加敏锐。

    黑暗中的曙光

    那些在长期疗愈过程中坚持下来的人,往往会得到远超常人的情绪智力回报。这在某种程度上看起来有些矛盾,因为童年创伤的幸存者最初在情绪天性上受到的伤害比一般人严重。

    然而,这黑暗中的曙光就是,由于受到的伤害非常严重,我们中的许多人迫使自己有意识地去应对痛苦。那些得到有效疗愈的人,不仅从情绪损伤中明显恢复过来了,还能比一般大众的情绪更敏锐。我的一位来访者称他“比‘正常人’的情绪智力高得多”。

    也许提升情绪智力的最大回报就是具备更好的能力去获得更深刻的亲密关系。情绪智力是关系智力的基本组成部分,而一般大众的关系智力也在普遍减退。

    如前所述,当两个人坦诚相见时,亲密关系会得到极大的增进,尤其是当他们打破了充分情感交流的禁忌时。当我们对等地全面展示自我(自信或恐惧、爱意或疏远、骄傲或窘态)时,就会自然地强化爱、欣赏和感激的感受。两个人若能建立起如此真挚而相互支持的关系,该是多么令人惊叹的成就啊!而只有双方都做出巨大努力,将自己从成长过程的消极影响中解放出来,才有可能建立起最亲密的关系。

    “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

    疗愈中的另一线曙光是获得更丰富的内心世界。内省的过程对于有效的疗愈非常重要,它最终还会让幸存者的心理世界变得更加深刻而丰富。持续有意识地探索自己各方面的经历,能让幸存者体会到苏格拉底所说的“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这句话中的智慧。

    遵循内省式发展这条“少有人走的路”的幸存者,会逐渐摆脱对家庭、宗教和社会价值观的强迫性、无意识的忠诚,那是幸存者在易受影响的年龄被灌输的愚忠。现在他可以选择自己的价值观,并拒绝那些不符合自身利益的价值观。他会发展出一种更深层、更坚定的自尊,而不是随波逐流,紧跟流行趋势。按照心理学的说法,就是变得足够自由、勇敢和独立,并且能够发展自己的全部潜力。

    用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的话说,幸存者学会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他可以更自由地追求自己感兴趣的活动和爱好,并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他甚至敢于不按主流时尚标准来着装和打扮自己。他还会将这种自由延伸到家居装潢中。因此,许多幸存者发现了自己独特的审美,并且总体来说对美更具欣赏力。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许多和我一起运动的“正常人”,他们的家居往往缺乏装饰,似乎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品位不够潮流而不敢增添摆设。

    当幸存者重新获得了自由选择的权利后,他会变得更愿意尝试新事物——那些主流社会认为不好甚至视为禁忌的健康事物。以下是我认为对疗愈与健康的日常生活有益的一些行为或事物:自愿的简单生活、改善饮食、冥想、替代医学(Alternative Medicine)[2]、广泛的同情心、环保主义、更深入的情感交流,以及更广泛地运用哀悼。

    内省式发展会使疗愈中的幸存者在面对重要的生活抉择时具备更多的视角和智慧,同时也会改善他们日常的本能选择,例如在面临真正的危险时应该选择战斗、逃跑、僵住还是讨好。

    最后,在疗愈后期往往还会出现另一线曙光,那就是幸存者更有能力通过最健康、最不会再次受创的方式来应对正常的痛苦。我所说的正常的痛苦指所有人时不时都会遭遇的反复出现的存在性痛苦,如损失、疾病、财务困难、时间压力等。这些痛苦的遭遇会带来愤怒、悲伤、恐惧和抑郁等情绪反应。一般人如果没有学会口头宣泄并消化对这些事件的感受,就会过久地陷入痛苦情绪中,特别是抑郁情绪。

    “别担心,要开心”的情绪霸权

    康复中的幸存者之所以有更高的情绪智力,原因之一在于他们终于看穿了主流媒体灌输的“人应该一直开心”的理念。

    然而,许多普通人一直在焦虑地努力“改善”自己的情绪,因而变得与自己的真实情绪体验日益疏离。他们努力地追求快乐,仿佛这是一项义不容辞的责任,并且越来越多地采用社会接受的成瘾行为来实现这一目标——贪吃零食、乱花钱、自我药疗、沉迷网络……这些普遍的成瘾行为似乎一直在呈上升趋势。

    另一个特别猖獗而不健康的情绪调节方式是色情成瘾。对色情制品的成瘾导致很多沉迷其中的男性出现了糟糕的意识狭窄现象,而这往往会损害他们享受真正亲密关系的能力。可悲的是,使用色情制品越来越“正常化”,甚至在许多心理学圈子中也是如此。

    随着情绪智力的提升,我们能够将自己从令人疲惫不堪的“一定要开心”的压力中解救出来,不再一直督促自己在生活中提升兴致。

    请不要把这理解为反欢乐文化。拥有天然的欢笑和快乐是一种祝福。但我认为,抵制“快乐至上”这一日益强大的情绪霸权,也是一种祝福。我们每天都受到广告、充满笑声的电视节目,以及各种“心灵导师”的攻击,他们通过羞耻感让我们相信,如果我们不能时刻洋溢着迪斯尼乐园般的热情,我们就“不够好”。

    几十年来,必须时刻积极向上的压力总是会触发我的羞耻感。可悲的是,我目睹了越来越多的来访者和朋友因为不够快乐而在自我蔑视中挣扎。我们必须意识到,如果快乐不够真挚,反而会演变为令人沮丧的悲哀,有时还会造成疏离感。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有控制欲的自恋狂会对我们进行情绪勒索,让我们与他一起虚假地快乐,而我们这些关系依赖者会强迫自己用笑声来掩盖恐惧或羞耻。

    我也无意否认真挚快乐的感染力。快乐的感染力会积极地引导人去感同身受地分享他人真挚的快乐,这无疑是一种美妙的体验(如果想体验一下这种快乐,可以上网搜索“四胞胎的笑声”)。而真挚的快乐似乎在得到良好抚育的孩子身上更为常见。我不认为快乐是成人生活中的主导情绪,除非通过药物或酒精进行人为诱导。不过,随着幸存者在努力疗愈的过程中获得更多安全感,其快乐体验是可以变得越来越多的。

    我遇到过许多这样的情况:随着情绪智力的提高,我们对快乐的期望也会变得更加合理,这使我们能够放下“永久的快乐”这个不切实际的疗愈目标。在做到这一点之前,我们的内在批判者仍会轻蔑地责备我们不够快乐。我的一位来访者最近开始注意到,他会因为自己没有啤酒广告中的人们那么欢快而羞辱自己。

    作为本章的总结,我必须强调一点:和生活中的大多数事物一样,CPTSD也有轻重之分。CPTSD的轻重程度具有连续性,从轻度神经官能症到精神病,从高功能到无功能,都包含其中。其严重程度可以涵盖从长时间不再闪回,到大部分时间完全处于可怕的闪回之中。其功能状态也涵盖了从日益充满活力的成长状态,到勉强求生的失能状态。

    因此,疗愈的进展体现为闪回变得更容易控制,以及更频繁地对生活感到满意。我的一个朋友曾开玩笑说:“我已经康复了,已经比正常状态还要正常了,简直超乎寻常,正常人跟我比起来倒像是患有CPTSD。”

    本章关于疗愈的概述就此结束。下一章将解释不同的童年创伤史是如何导致CPTSD的。我们会发现,单是言语和情绪虐待便可引发CPTSD,而且重度的情感遗弃通常是大多数CPTSD的根源。


    [1]塔纳托斯(Thanatos)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死神。弗洛伊德等人将这个词解释为“死亡的愿望”。他们认为,在人的意识中存在着与求生本能相抗衡的求死本能。——编者注

    [2]替代医学也被称为“替代疗法”,是常规西医疗法的补充疗法,包括催眠、顺势疗法、按摩疗法、针灸等。——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