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果我不曾被打呢?
躯体虐待和性虐待通常是儿童经历的最显见的创伤,特别是当这些虐待持续发生的时候。然而,在使人患上CPTSD的家庭中,许多同样会造成创伤的行为却未被注意到,比如情绪和言语层面的虐待行为。这往往是因为躯体虐待比言语及情绪上的虐待更为明显。而我认为,情感创伤导致儿童患上CPTSD的情况并不少于身体创伤。
否认和“最小化”
否认童年被遗弃对自己造成的创伤性影响会严重阻碍幸存者疗愈的进程。在童年时期,持续的情感忽视通常会使我们产生压倒性恐惧、羞耻和空虚感。成年后,我们可能会不断地闪回至这种“混杂的被遗弃感”中。若要康复,我们必须认识到:恐惧、羞耻和抑郁是缺爱童年留下的阴影。如果缺乏这样的认识,那种根本的、未被满足的、对抚慰性人际关系的需求,便会将你束缚在无限、无谓的痛苦之中。
对抗否认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孩子很想相信父母爱自己、关心自己,因此他们会否认那些恶劣的忽视和虐待,或将其“最小化”。
许多遭受童年创伤的幸存者都没有意识到言语虐待和情绪虐待会造成创伤,而那些处于康复阶段的被洗脑的受害者(他们也很容易患上CPTSD)通常都能意识到。许多受到言语和情绪虐待的幸存者从不会承认这些行为对心灵的伤害。他们从未准确地将当下的痛苦归咎于这些行为。当他们试图承认那些伤害时,通常会被这样的想法所蒙蔽:与那些经常被殴打的小孩相比,我的遭遇不算什么,他们比我惨多了。小时候,我的父亲经常扇我耳光,但我朋友的父亲经常用拳头揍他,相比之下,我就把父亲的行为“最小化”了。
去最小化(De-Minimization)是一个对抗否认的重要方法,它可以破解幸存者故意淡化童年创伤的防御机制。对童年创伤的影响“去最小化”是一个持续终生的过程,这个过程就像剥开一个光滑辛辣的洋葱。对一些人来说,洋葱的最外层是躯体层面的虐待,如性虐待或过度体罚;里面的几层是言语、精神和情绪层面的虐待;核心层则是言语、精神和情绪层面的忽视。
讽刺的是,我父亲对我的躯体虐待反倒让我感到庆幸,因为这种虐待显而易见,以致我到了青春期就能够意识到这是我父亲对我的暴行,而再也无法对这种虐待进行压制、合理化、轻描淡写和一笑置之(但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其实我的母亲也在虐待我,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还一直把她当作我理想中的母亲罢了)。
识别父母的虐待行为最终帮我意识到父母对我的隐性压迫,并让我发现了童年遗弃行为在言语和情绪层面的虐待。然而很久以后我终于意识到,对我和许多幸存者来说,言语和情绪虐待对我们的伤害比躯体虐待要大得多。
持续的批评会系统地摧毁我们的自尊,并最终内化为有毒的内在批判者,不断地将我们判定为有缺陷的存在。更糟糕的是,轻蔑的话语充满了情绪毒素,会给孩子注入恐惧和毒性羞耻感,进而使他不再寻求别人的注意,并且避免以任何引人注意的方式表达自己。用不了多久,他就不会再去寻求任何形式的帮助或联结。
内在批判者的神经生物学理论
无情的批评,特别是父母出于愤怒和蔑视而进行的批评,具有极大的伤害性,甚至会改变孩子的大脑结构。
反复出现的轻蔑信息会被孩子内化和接受,最终孩子会在自己心中不断重复这些信息。这样的不断重复会加强有关自我憎恨和自我厌恶的神经通路。日积月累,孩子在思想、感情和行为上的自我厌恶程度会越来越高。
随着父母批评的持续性加强,有关自我憎恨和自我厌恶的神经通路会扩张为复杂的大型神经网络,成为主导孩子心理活动的内在批判者。内在批判者的消极视角生成了许多关于自我厌弃的完美主义“程序”,使孩子时时自危,不断地小题大做。最终,只要孩子想进行真诚或脆弱的自我表达,就会激活自我厌恶的内在神经网络。孩子被迫生活在一种自我攻击的不健康状态中,并最终彻底抛弃了自我,完全失去自我支持和自我保护能力。第九章和第十章将对如何抑制和消除这些毁灭性“程序”展开讨论。在完成这一步之前,幸存者通常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不同程度的情绪闪回状态中。
在虐待“洋葱”的言语层和情绪层之下,还有许多更细的“最小化”层,扭曲地否认虐待。我曾听过许多来访者用玩笑的口吻一再重复类似以下的话:“我知道我对自己很苛刻,但要不是我一直对自己这么狠,我肯定比现在还失败。说真的,如果我试图逃避,你可一定要批评我!”一个充斥着言语虐待和情绪虐待的童年迫使孩子如此彻底地认同批判,仿佛批判就是他全部的自我一样。
摒弃对批判的认同,循序渐进地将神经系统从批判者主导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是一场持续终生的斗争。在这场斗争没有取得一定的胜利之前,自我(Ego)很难得到健康有益的发展。为了让自己不再认同有毒的内在批判者,你需要长期不断地与之交锋。斗争的过程总是循序渐进且时进时退的。如果你能够在一次次重新陷入自我谴责的旧习惯时有意识地原谅自己,那么你将获得更大的成功。讽刺的是,一种有害的自我憎恨会伴随着自我审判:一个人连摒弃内在批判者都做不到,真是一无是处。这正是一种典型的、有毒的“全或无”批评视角。更令人难过的是,许多幸存者在意识到内在批判者折磨他们的诸多微妙方式之前就放弃了抗争。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情感忽视本身是如何创造出支配人心理的内在批判者的。
情感忽视:造成CPTSD的核心伤害
幸存者对CPTSD的否认,其核心是对大量情感忽视所造成伤害的“最小化”。当我们真正感受并理解了在情感上被遗弃的巨大破坏性时,我们的疗愈就会取得质的飞跃。缺乏父母的关爱和照顾(尤其是在人生的头几年)会使孩子产生巨大的空虚感,对生活感到痛苦、恐惧。因为儿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无助和无力的,当他们感到无人可依靠时,就会感到害怕、痛苦和沮丧。成年幸存者感受到的持续性焦虑其实多是这种仍在持续作痛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就源于曾经可怕的被遗弃经历。
许多幸存者从未发现并疗愈这一层面的创伤,因为他们把自己的痛苦过度归咎于显性虐待,而从未触及情感遗弃这一核心问题。如前文所述,这种情况特别容易出现在那些随意将自己的创伤与受到更明显、更戏剧化虐待的人相比较的幸存者身上。这一点颇为讽刺,因为有些人遭受了严重的显性虐待,却没有发展为CPTSD。他们之所以“幸免于难”,通常是因为有一位照料者没有在情感上忽视他们。
如果孩子在有需求或面临危险时找不到可以求援的照料者,就会造成情感忽视的创伤;而如果没有其他成人(亲戚、兄姐、邻居或老师)可以提供安慰和保护,就会导致孩子患上CPTSD。特别是在婴幼儿时期,如果遗弃行为每日每夜地持续,孩子就更有可能患上CPTSD。
在情感忽视的环境中长大,就如同父母的温暖和关爱之泉外有一个坚硬的围栏,而孩子只能在围栏外,几近脱水。情感忽视使孩子感到自己没有价值、不会被爱、充满了痛苦的空虚感。这会使他们产生一种饥渴感,这种感觉深深地啃噬着他们的内心,使他们疯狂地想要得到他人的温暖和安慰。
情感饥渴与成瘾
由父母遗弃导致的情感饥渴通常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演变为难以满足的物质或行为成瘾。幸存者对早期遗弃经历的“最小化”,之后往往会演变为对物质和行为成瘾问题的“最小化”,以此来合理化自己的成瘾行为。幸运的是,许多幸存者最终会意识到成瘾是有问题的。但许多人仍会轻视成瘾的有害影响,并玩笑般地否认自己有必要停止或减少对物质或行为的依赖。
如果幸存者没有意识到创伤对自己的影响,或者没有创伤记忆,那么成瘾行为往往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相当于是在用不得要领的方法来试图减轻痛苦的情绪闪回。但许多幸存者现在已经长大,有能力发现成瘾是对自己有害的,也有能力学会更健康的自我慰藉方式。
物质和行为成瘾如过度进食、消费、饮酒、使用药物、性行为、工作等都可以被看作是转移内心痛苦的错误尝试。因此,我们可以将改变这种习惯的愿望作为一种动力,用于学习更好的自我慰藉方式。例如,第十一章将会谈到,哀悼是消除内心痛苦不可替代的工具,可以帮助我们避免以有害的方式分散对痛苦的注意力。
生长迟滞综合征
如果孩子一直没有遇到慈爱的照料者,爱的匮乏感会逐渐增强,有时会演变为生长迟滞综合征(Failure to Thrive Syndrome)。
生长迟滞是20世纪中期出现的一个术语,用来描述一种在医院引入新的抗菌操作后出现的婴儿死亡的现象。当时,医院因为担心婴儿被细菌感染,所以制定了一个新的卫生标准,禁止护士抱婴儿,但随之而来的是婴儿死亡率的攀升。
后来,研究人员在东欧孤独院也发现了类似的现象,因为没有足够的工作人员来满足婴儿的触摸抚慰需求(Contact-Comfort Needs),所以许多婴儿没有能活下来。现在现代医学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科学事实原则——婴儿需要大量的身体接触和抚育才能茁壮成长。
根据我的经验,生长迟滞并不是一种“全或无”的现象,而是一个连续光谱,从遗弃抑郁到死亡都涵盖其中。许多CPTSD幸存者在婴儿时期从未得到过身体接触和抚育,从而未能茁壮成长。我相信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徘徊于光谱的末端,一次次痛苦地经历死一般的感受。我的几位来访者常开玩笑说,当他们在处于闪回状态时,感觉到了“死亡的暖意”。
此外,遗弃经历确实会导致一些受到创伤的儿童死亡:也许他们的免疫系统会变弱,使他们更易患病;也许正如唐纳德·卡尔谢(Donald Kalshed)所暗示的那样,他们会不自觉地被致命的“意外”吸引,想借此终止他们的痛苦。有一次,当我与一位来访者处理深深困扰她的闪回时,她向我讲述了一段痛苦的回忆。十岁时,她迷迷糊糊地从两辆停着的汽车之间走出来,走入了来往的车流中。之后她被一辆卡车撞倒,经过几个月的住院治疗才保住了腿。在她的回溯中,最令人伤心的是,她记得当在医院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时,她感到了极度的失望。
依恋需求的进化基础
人类大脑的进化开始于采集狩猎时期,这一时期占了人类自诞生以来99%的时间。那时的孩子必须紧紧依靠成人才能躲避捕食者,即使是短暂地失去与父母的联系,也会引发他们的恐慌,因为猛兽只需几秒就能抓走一个没人保护的孩子。
恐惧是孩子与提供保护的成人分离时产生的一种正常反应,这种反应根深蒂固。恐惧还与战反应自动联系在一起,这样当孩子遭受遗弃或需要关注、帮助时,就会自动开始哭嚎。然而在那些导致CPTSD的家庭中,父母非常厌恶孩子哭闹,打从孩子小时候起就警告他们不许哭。(也有一些父母任由年幼的孩子自己“哭个够”,却不给孩子任何的关注与关怀。)
在大多数不健全家庭中,父母会在孩子需要帮助或关注时不屑一顾。但即使是没有恶意的父母,有时也有可能严重忽视孩子,因为他们认同了“孩子需要的是高质量的陪伴,而陪伴多久并不重要”这一臭名昭著的20世纪“智慧名言”。
如果孩子长期无法与父母建立起必要的联结,就会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和抑郁。在创伤性家庭中,孩子极度缺乏关爱,并极需被照料。照料者却很少或从不提供支持、安慰和保护。
如果你经历过这些,那么长大后你就会觉得没有人喜欢你,没有人愿意听你说话或想要靠近你,没有人与你共情、给你温暖或表示亲近,没有人关心你的想法、感受、行为、愿望或梦想。你从小就知道,无论你经受多么大的伤害、疏远和恐惧,求助于父母只会加剧被拒绝的痛苦感受。
如果父母在孩子需要帮助和支持时对其置之不理,孩子的内心世界就会混杂着噩梦般的恐惧、羞耻和抑郁。长此以往,痛苦就成了孩子自我体验中的主导感受,这种感受难以控制,以致他们不得不通过解离、自我药疗、攻击自己或他人来转移注意力。由于长期缺乏温暖和保护,被遗弃孩子的内在批判者开始恶性生长,导致其情况进一步恶化。孩子寄希望于通过完善自己来获得他人的接纳。于是,孩子在开始自我反思时,会出现这样的认知:“我真是卑劣、没有价值、不值得被爱、丑陋不堪;如果我能像电视上的孩子一样完美,也许父母就会爱我了。”
这样一来,孩子就会过度注意自己的不完美之处,并努力使自己变得完美无缺,最后他们会根除一项最根本的“缺陷”,即渴求父母的时间或精力这项“弥天大罪”。出现这种行为的根源是,孩子越发警觉地注意到,每当他需要父母的关注、倾听、兴趣或感情时,父母都不加理会,或者变得愤怒或厌恶。
仅情感忽视本身就会导致儿童自我遗弃,并放弃塑造自我。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保持与父母有联结的假象,保护自己免于失去这种脆弱的联结。但这通常需要自我放弃很多,例如,放弃自尊、自信、自我关怀、自我利益和自我保护。
此外,当孩子明白无法指望父母来保护自己免受外界的危险和不公正待遇(更不用说来自家里的危险)时,其内在批判者的自危“程序”就会加剧。他们唯一的应对方式就是对可能出错的事情过度警惕。他们的内在批判者为他们罗列了许多可能发生的灾难,特别是那些被媒体生动描绘过的灾难。
媒体给被遗弃孩子的内在批判者提供了许多素材。孩子可能每天都会看数小时的电视节目,这些节目可能涉及嘲讽、诽谤和霸凌,这会给孩子留下了世界充满敌意和危险的印象。更糟糕的是,对孩子进行情感忽视的父母通常会把孩子直接丢给他们最青睐的保姆——电视机。
在这样的忽视下,孩子的意识最终会被极端化和灾难化的想象所淹没。这其实是内在批判者的常用伎俩,但会导致孩子不断在脑内预演恐怖的场景,徒劳地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在这一过程中,CPTSD症状伴随着过度的压力和毒性羞耻感开始出现,并且会被许多平时无害的刺激因素触发。
这些刺激因素主要是除父母外的其他人,特别是陌生人,或者隐约让孩子想起父母的人。久而久之,内在批判者会认为其他所有人都是危险的,只要有陌生人或不了解的人进入视野,就会自动触发战、逃、僵或讨好反应。
这种“人很危险”的意识通常会演变为社交焦虑,而社交焦虑是CPTSD的常见症状,严重时会发展为社交恐惧症或广场恐惧症。在我看来,广场恐惧症很少是出于对开放空间的恐惧,相反,它其实是一种变相的社交恐惧症,其本质是因为怕遇到人而恐惧外出。
情感遗弃会降低情绪智力和关系智力
如上所述,被情感遗弃的孩子往往会把所有人都视为危险的存在。无论是别人的善良、慷慨,还是向他们投来的爱意,都会被他们在潜意识中视为威胁而予以排斥。他们会不自觉地担心自己在暂时“骗得”他人的喜欢后,一旦社交完美主义不可避免地失败,并暴露出自己其实毫无价值时,那本不应得的爱的奖励就会消失。而当这种情况真的出现时,他们会陷入更深的“混杂的被遗弃感”中。
情绪智力和与其紧密相关的关系智力都会因父母的情感遗弃而陷入发展停滞。这些孩子从来不知道与他人建立健康的关系可以带来抚慰和充实感,而他们接受爱与关怀并从中受益的能力往往也处于休眠状态,未曾得到发展。
此外,在这些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从来没有人为他们树立过榜样,并教他们如何在重要的关系中适当地管理正常出现的情绪,这使他们在愤怒、悲伤和恐惧方面的功能性情绪智力也陷入发展停滞状态。
停止对情感遗弃的“最小化”
与处理躯体虐待一样,有效修复言语虐待和情绪虐待的创伤,有时犹如打开一扇门,让人不再轻视情感遗弃带来的可怕影响。我有时最为同情那些“仅仅”遭到情感忽视的幸存者,因为忽视行为很难被视为明确地遭到虐待与遗弃的证据。大多数人几乎没有四岁之前的记忆,但其实这种伤害在四岁以前大多已经造成了。这类幸存者通常需要进行非常深刻的内省工作,才能意识到当前的闪回痛苦是被情感遗弃时那种感受的重现。
幸存者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记起并正视情感忽视对自己的影响。这通常是一个用直觉将许多线索拼凑起来的过程。当对童年的重建达到一定程度时,谜底往往就会被揭开。这有时会让人恍然大悟,发现情感忽视确实是当下痛苦的核心原因,而且这种顿悟会带来一种深刻的令人宽慰的认知——脆弱的自尊、频繁的闪回、一直难以建立的支持性关系,这些痛苦都源自父母封闭的心。
很遗憾,我在写第一本书时对情感遗弃的理解不如现在深刻。但愿我在那本书中并没有过度聚焦于躯体虐待在童年创伤中的作用,而忽视了情绪虐待。向许多幸存者传达这一点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他们会将自己与我进行不当地比较,从而轻视自身的困境并感到羞耻:“我的情况远没有你那么糟糕,我的母亲从来不打我!”
讽刺的是,我觉得迄今发生在我身上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在成长过程中遭到情感遗弃。事实上,直到我学会将无数次情绪闪回的痛苦视为童年绝望的孤独感时,才有效克服了使我一次次陷入忽视型关系的强迫性重复。但再次强调,这并不是要否认或轻视其他层面的虐待,比如躯体、性、言语虐待。
练习展现脆弱
情感遗弃可以通过我在前文讨论的那种真正的亲密关系来治愈,而真正的亲密关系需要我们展现出自己的脆弱。当我们处于恐惧、羞耻和抑郁感混杂的情绪闪回中时,如果能够成功地与一个足够安全的人建立联结,就能实现深层次的康复。
因此,我多年来都在刻苦地练习展现自己的痛苦的能力。起初我只能偶尔做到,因为我太习惯童年时默认的处理方式了:每当处于“混杂的被遗弃感”中时,我就会用物质或讨好他人来掩饰或伪装。但后来,我日益反感这种由病态的关系依赖导致的社交完美主义,这反而使我获得了加强练习的力量。现在我知道摆脱孤独的唯一方式,就是冒险看看那些我信任的人是否能接受我的全部,而不只是闪光点。
当然,像大多数幸存者一样,当我一开始甚至不知道自己经历着“混杂的被遗弃感”的痛苦时,又如何能正视这种感受呢?甚至在我正视了童年的虐待及忽视之后,我仍然确信向治疗师以外的人分享闪回感受只会招致别人的厌恶。而且我对治疗师的信任一开始也并不坚定,特别是在我闪回最严重的时期。
值得庆幸的是,治疗师带给我的足够积极的体验让我最终有勇气在其他我所选择的,逐渐使我感到可靠的关系中展现真实的脆弱,并找到了以前不敢奢望的接纳、安全和支持。
本章开篇关于洋葱的比喻其实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后期的疗愈通常需要在多个层面同时进行,但正视情感遗弃和忽视是一个终身的过程。重新审视情感遗弃经历中的核心问题对我们的影响,有时比当初发生的遗弃本身对我们的影响更为深远。
曾经的一次经历让我感觉挨打比被遗弃的感受还要好一些:当时患有抑郁症的母亲锁着卧室门,把我遗弃在门外很长一段时间。尽管我知道拍打房门会让她爆发,但我还是这么做了,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被孤立的感觉。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很久了,但把它写出来时,我还是流下了苦甜参半的泪水。
在剥开“否认”洋葱的过程中,苦甜参半的泪水并不少见。泪水之所以苦,是因为我们现在意识到的情感遗弃比之前理解的更具有破坏性。泪水之所以甜,是因为它们证实了回忆的真实性,并且会把责任归于真正的责任方。之后,泪水可能又变得有些苦涩,因为可怕的情感遗弃反复发生于我们年幼的时期,而那正是我们理应获得大量帮助的时候。最后,泪水可能又有些甜蜜,因为其中也饱含了感激——在经历了如此深层次的疗愈后,我们往往会对自己遭受的痛苦具有更多的同情,并为自己的幸存感到由衷的自豪。
在我最近一次类似的哀悼中,我意识到,我的泪水之所以甜蜜是因为现在的我能够经常在关系中得到足够的爱和安全感。而我的泪水之所以苦涩是因为我仍然会在情绪闪回时想起那种被遗弃的感觉,并且我无法得到他人的慰藉,甚至连我的妻儿都无法使我感到安慰。不过,我的泪水最后又变得甜蜜起来,因为现在的我已经能够很容易地处理我的闪回了,特别是当我越来越熟练地运用第八章中介绍的工具时。
叙述的力量
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CPTSD的康复进展会体现在幸存者对自身生活的叙述中。康复的程度体现在幸存者故事叙述的完整性、连贯性、情感的一致性,以及多大程度采用了自我同情的叙述角度上。
根据我的经验,那些能够反映深层次康复的叙述,往往在描述所遭受的痛苦和需持续处理的问题时,更强调情感忽视所扮演的角色。
我的一位来访者马特在母亲节前两天剥下了他的“否认”和“最小化”洋葱上的一大层皮。他在那次面谈时正处于一次严重的闪回中。“生活糟透了,而我更糟糕。我连挑选母亲节贺卡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幸运的是,自上一个母亲节以来,马特已经能在很大程度上正视母亲对他的忽视和遗弃了。一年前的他还认为自己的母亲是位好母亲,因为她从未打过他。而当他在贺卡店逛了一小时,却找不到一张可以寄给母亲的贺卡时,他的情绪闪回被严重触发。经过进一步的分析,我们发现问题在于每张卡片上所写的祝福语都让他觉得自己背叛了他的内在小孩。
“我跟你说,皮特,那些贺卡中的感激之辞全都不适合我。我记忆中的母亲从未对我说过什么好话、做过什么好事!”接着,他开始深深哀悼自己缺失的母爱,因为母亲轻蔑的眼神和讽刺的语气而愤怒和哭泣:“为什么我只能得到这样不堪的母爱呢!”在那次治疗快结束时,他感到自己的闪回消退了,并再次恢复了自我支持的感觉,这正是健康哀悼的效果。从闪回中解脱出来也使他恢复了健康的幽默感。最后,他侃侃而谈起来:“我要为我这样的人开展一项贺卡业务,为那些有病态母亲的人制作一系列贺卡。贺卡上这样写怎么样?‘感谢妈妈从不知道我在哪个年级’,或者‘感谢妈妈总是在我受伤时离开’,或者‘感谢妈妈教我如何只注意自己的问题’,或者‘感谢妈妈教会我厌恶自己’。”
了解父母在养育和保护你的责任中有多么严重的失职,是疗愈过程中的重中之重。一种非常有益的方法是,将情绪闪回看作童年的自己发来的一条信息,你需要做的就是从中了解父母是如何拒绝你的。当你充分解构了自己对情绪虐待和情感遗弃的否认,你通常就会对童年的自己产生真正的同情。这种自我同情会为你提供童年时不曾有过的体验,即在痛苦的情绪中得到安抚,而非蔑视或忽视,从而缓解被情感遗弃的感觉,并帮助你纠正自我遗弃这一童年生存习惯。这还可以进一步激励你去识别和解决各种虐待或忽视。
最后,真正了解在童年被情感遗弃具有深远影响,它是能让人获得力量的成就。在闪回的当下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困惑和无望的感受,是在情绪方面重新经历童年的创伤,这往往就能驱散闪回。这一过程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性,可以产生保护童年自我和当下自我的冲动,并启动解决闪回问题的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