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美国人的信仰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讨论仅限于社会、经济的工程问题,这些问题虽然也有争议,但是它们的解决方法基本上可以得到客观的论证。然而在政治信仰、愿望和价值观的领域中,不仅存在方法和手段的差异,更有社会目标方面的分歧。因此,我们必须从一开始就指明本书讨论的是美国社会特有的信仰、目标和宗旨,它们深受基督教传统的影响。

    根据美国社会的传统特征,它的政治哲学认为社会机构不仅仅是实现社会目标的手段。认为社会的意义超出了它本身;社会机构也绝非权宜之计,它与个人的最终道德目标密切相关。一方面,美国的政治哲学不会神话社会,把国家、民族或种族视为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神明,赋予它们绝对的价值;另一方面,它也不会贬低社会,把法律等同于毫无道德意义或道德依据的交通规则。

    美国人几乎认识不到他们对社会的看法与欧洲人有着天壤之别。过去300年中,欧洲的社会哲学始终左右摇摆,一会儿把社会奉若神明,一会儿又把社会视为野蛮武力的表现。美国和现代欧洲在社会组织的性质与意义上的意见分歧可以追溯到16、17世纪。30年战争(16181648年)前的一段时期,欧洲大陆(英格兰所受的影响较轻)摒弃了传统观念,不再把社会当做实现道德目标的手段——中世纪信仰的基础所在——代替它的或是神话政治,或是贬低政治的观点。自那以后,欧洲只能在黑格尔和马基雅弗利的学说之间进行选择。但是,美国(以及由胡克始创,经过洛克和伯克发展的那部分英格兰传统)依然坚守传统的社会观念——基本上源自基督教在515世纪之间的发展成果——并且把这些旧的原则应用于新的社会现实和社会需要,建立了美国社会。

    受这一社会哲学的影响,美国社会同时具备了最物质主义和最理想主义的特征,不计其数的观察家曾为之困惑。美国能够是物质主义的,因为它重视社会生活的物质机构,赋予了它们道德意义。这令欧洲的理想主义者难以接受,他们认为基本信仰和道德目标超越了人类卑贱、平凡的实体,只存在于纯粹的精神世界。也有些人主张社会本身就是它的目标所在,在他们看来美国的观点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而且非常危险,因为要求人们为自我实现寻找理由,无异是在激发下层民众更多的劣根性。不可思议的是,美国同时又是理想主义的,有时甚至带着孩子气的,因为美国人从不把物质机构和物质利益视为最终目标,而只是把它们当做实现理想目标的一种手段。所以在分析家的笔下,美国时而沉湎于"万能的金钱"之中不能自拔,时而又无私地献身于改造世界的活动之中,为未来开创太平盛世。虽然这两种描述都过于夸大,却也大致反映了美国的社会特征,而我们只有同时把握这两个方面才能真正认识美国。美国人认为社会机构和物质利益具有道德价值,因为它们是追求道德目标的手段,美国人既不是理想主义者,也非自然主义者,他们是二元论者。

    美国的社会哲学赋予了它敏锐的政治洞察力。联邦主义之所以能成为经典的政治学说,是因为它同时具备了深刻的实用主义和道德内涵。但是这一社会哲学也造成了美国最严重的政治盲点:没有看到人们对国家的忠诚常常带有非理性的、感性的或自然主义的因素。所以,美国人民对国内巨大的感情力量一再视而不见——南北战争前的一段时间就是很好的例子,他们经常无法理解其他民族,尤其是欧洲人的行为。比如说,要让美国人理解德国士兵即使痛恨纳粹主义,也依然会在战场上奋勇拼搏,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对国家和民族的忠诚不是权宜之计,而是一生坚定不移的信念,这是每一个欧洲人——无论是德国人、法国人,还是俄罗斯人——的基本观念,美国人却认为这是对上帝的亵渎。美国人也把国家视为社会生活的载体,并非因为国家之存在,而是因为它生动体现了美国人民的信念;正因为如此,国家才得到重视。

    在这里,我们无须关心这种哲学是否符合美国的政治现实。(关于这一社会哲学对社会的正确描述和它为自由社会奠定了基础,在拙作《工业人的未来》里都有详细的论述。)与我们相关的是,只有在这一基础之上分析美国社会才是有意义的,因为这是美国人对他们社会的看法,他们对社会的评价依赖于社会对个人信仰与基本目标的实现程度。所以,欧洲国家不得不面对很多社会和政治组织问题,美国人却丝毫不用挂心。同时,凡是有关美国信念与美国社会表现的关系问题,他们都必须认真对待,他们必须时刻反省他们的社会机构是否遵守了美国人生活的基本承诺。

    可以这么说,在任何复杂的社会中,必然都会有大量与完成社会承诺和实现社会信仰毫无关系的机构。忽视这一点,并且幻想文化的绝对统一和社会"理性典型"的统一,是施本格勒之类的文化史学家或现代美国学派的人文学家的一大弊病。也可以这么说,任何社会都需要一些本质上与社会目标并不相干的机构。例如,家庭的目标是满足人类的生存本能,所以它是社会存在的条件,而不是以社会为存在条件;又比如,教会统治的不是尘世,因此它超越了社会。但是,如果社会机构的运行妨碍或阻止了社会基本道德目标的实现,就将带来严重的政治危机——不仅在美国如此。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存在于中世纪末的上升国家与一般教会之间的冲突;或者相反,存在于基督教的宗教目标与19世纪社会思潮之间的矛盾。

    但是仅仅符合社会的道德目标,还不足以成为社会的代表性机构。代表性机构的运行必须保证实现社会承诺和社会信仰。正是因为这一保证,它才能成为代表性社会机构。换言之,我们面临的政治问题不仅面临公司与社会的功能性协调,还面临它们之间的道德目标的协调。要增强公司的实力,提高公司的效率,就必须保证实现社会的基本信仰和承诺,否则,美国的工业社会将无法有效运作。

    然而,我们并不想追求完美或理想的境界,只是希望尽力而为。一切社会的力量、凝聚力乃至最终的生存都取决于它能否充分实现它的基本承诺和信仰,能否在它的成员眼中成为一个有意义、有理性的社会。但是,没有一个社会可以完全实现它对每一个公民的承诺,人类的世界不可能十全十美。另一方面,也没有一个社会可以完全背弃它的承诺却依然存在,这样的社会不止失败,而且是种威胁,它缺乏理性的基础,而它所宣扬的信仰也将沦为人们的笑柄。但是,除非进行纯粹的实用主义试验,否则没有人能知道或确定一个社会必须具备多少道德效力才是合理的、成功的,才能被人们认同。维持社会生存所需的最低道德效力也许非常低。只要老百姓认为失败是偶然的,而非普遍现象,他们就能像接受机遇那样坦然面对失败。

    正因为人们不相信任何社会都有不可避免的缺陷,所以才能创造出无数的政坛佳绩。社会应该尽力实现它的承诺和信仰:在这一信念的指导下,改革家积极行动,大大推动了社会、政治的发展与进步。任何社会都难免有缺陷,但是如果由此而听天由命——历来都是腓力斯人所具备的特征——没有什么比这更可鄙的了。

    但是社会及其社会机构毕竟不可能尽善尽美,人类的行为本质特征也决定了他们的效率低下(虽然不比蒸汽机之类的人造产物效率更低)。由于不能理解这一点,导致一些人在政治分析和政治活动中犯下了严重的错误。在每一个社会总是一而再地有人会因为社会及其社会机构不是100%的有效而认定它们终将失败和灭亡。比起草率地预言一切机构(无论是资本主义机构还是民主机构,是大英帝国的机构还是其他的机构)都注定要灭亡,这还不算太糟,还不至于造成实质性的危害。但是,这种观点常常使我们变得愤世嫉俗,企图抛弃现有的社会和机构——因为它们不够完善。举例来说,只要黑人还被当做贱民,美国的民主制度就算不上十全十美。但是如果像一些左翼分子那样,由此断定美国的民主是虚伪的民主,不如彻底将它推翻,那不仅不合情理,而且危险至极。这种自以为是的政治行径和腓力斯人同样可耻,也许比后者更具破坏性。

    如果我们要分析社会及其社会机构对基本信仰和承诺的实现程度,那么首先必须明白,没有一定的道德效力作为基础,任何社会和机构都无法生存。但是我们也必须知道,我们不应该期望或要求社会及其机构做到完美无缺。套用埃德蒙·伯克的观点,要推翻一个社会,仅仅证明它不完善是不够的,还必须证明新的社会或机构可以做得更好。

    基 本 承 诺

    美国人民表面上一致接受美国社会的基本承诺和信仰,但是在实现这些承诺和信仰的具体方法上,它们却永远无法达成共识。美国的政治哲学建立在崇尚个性的基督教的基础之上,由此,(1)它做出了公平的承诺,就是我们常说的保证人人享有公平的机会;(2)同时,它也承诺个人的自我实现,鼓励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也许更确切的说法是保障个人的社会地位和行为权利。

    虽然其他国家也崇尚个性的发展,但是没有一个国家会像美国这样强调个性,也没有一个社会的承诺和信仰能如此集中地体现对个性的追求。这种对个性的极力强调使美国与其他西半球国家有明显区别。但是,美国和现代西方国家——至少是拥有西方新教传统的那部分国家——仍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把基本信仰建立在世俗的领域之中。美国试图在社会、经济领域实现它的信仰和承诺。欧洲是否依然如此相当令人怀疑——1914年时,或许直到1929年欧洲也还是这样;这里面可能潜伏着美国与欧洲未来矛盾冲突的主要隐患。(拙作《经济人的终结》(New York and London,1939年)充分探讨了这一问题;它不属于本书的研究范围,我们所要关心的是美国社会,出于第1章提到的原因,它采取了上述社会信仰。)

    世俗领域中的个性概念已经深入人心。几年前,《财富》杂志曾做过一项民意调查,百分之九十几的被访者把自己归为"中产阶级",占压倒性多数——反映了美国人民对其社会原则的信仰和他们实现这种原则的信心。

    与所有的口号相同,仅从字面上理解"中产阶级社会"一词是毫无意义的。既然是中产阶级,那就必然还存在在它之上和之下的阶级,但是,"中产阶级社会"一词无疑又表明所有的——或几乎所有的——社会成员都认为自己是中产阶级的一员,并且也确实属于中产阶级。人们并没有忽略这一术语在字面意义和实际意义上的差别。事实上,150多年来,左翼和右翼的极端分子常常利用这一漏洞,指责"中产阶级社会"是一句虚伪的空话、一个可笑的骗局和一种荒谬的宣传。

    在《财富》杂志的调查中,也许没有多少被访者确切地知道国民收入的分布情况,或是算出过提高自身社会和经济地位的额外经济收入,但是,更不会有人幻想美国是一个没有贫富之分和强弱之分的国家。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把自己称为"中产阶级",首先是因为在美国只有一种生活方式。百万富翁如果希望自己有一座充满"上层"气息的府邸,就必须购置一座法国式城堡;工人可以开着和老板同样的汽车去工厂上班,这就是美国人通常意义上的"平等"。这种现象是美国所特有的,欧洲国家并没有类似情况。美国社会的显著特征给外部游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可以对它做如此解释:这些美国人友善亲切,不畏权势,没有忌妒心,发自内心地为他人的成功感到高兴——同时,美国人也愿意甘于做"安全"的平凡人,喜欢循规蹈矩。平等的概念究竟是开拓精神的产物,还是开拓精神的基础,对此美国人展开了大量讨论。然而无论平等的概念源自何处,它都已经渗透在所有美国人的生活,反映在生活中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在美国,老百姓都有机会见到高级官员,办公大楼中没有老板的专用电梯,美国人尤其对"仗势欺人"之辈——无论是欺压个人,还是国家——深恶痛绝。

    同时,"中产阶级社会"也意味着每个社会成员都有机会度过有意义、有价值和充实的一生。实际上,拥护中产阶级社会的传统观点就是主张让人们活得有尊严、有意义,即享有个体的社会地位和行为权利。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中产阶级社会"这一概念表明:在美国,个人的社会地位应该也确实只能由他对社会的贡献大小来决定。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不存在上层阶级和下层阶级,因为严格来说美国根本没有阶级之分。可见,美国人梦想中的"中产阶级社会"实际上是一个没有阶级的社会,它崇尚的是待遇平等,而不是收入平等。

    这一切我们都很熟悉,但是,我们往往会忽视机会均等和个人尊严、行为权利之间的微妙关系。一方面,它们像罗的连体婴儿,缺了谁也不能独存。我们必须借助于同一种社会机制同时实现这几个方面,才能建立"中产阶级社会"。同时,它们互相之间的辩证关系又使它们看似相互矛盾。一个原则是作为独一无二的个体,每个人都应该享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行为权利;另一个原则则是认为个人的社会地位和行为权利应该惟一取决于他对社会的贡献大小。根据第一个原则,每个社会成员都应该在社会中寻找生存的意义——社会应该被看做只为他个人而存在。根据第二个原则,个人的成绩和能力决定了他的社会地位,个人的社会成就构成了评价个人的惟一标准。结果也有两种:一种是等级社会,另一种是无政府状态。

    如果认为抛弃其中之一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这一矛盾,那是自欺欺人。18世纪腐朽的法国封建社会和17世纪英国的平等派成员采取的就是这种方法——只有这两种尝试。但是,每一次片面的尝试都证明了这两种信仰只能同时实现。根据基督教的传统,个人如果得不到平等合理的机会,也就不可能享有社会地位和行为权利;个人如果没有自尊也就无法得到平等的机会。两者的关系如同北极和南极的关系:既不能相互替代,同时又缺一不可。美国的中产阶级社会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正因为如此,中产阶级社会这一概念才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和无限的魅力,这一认识也为美国政治带来了综合和平衡的永恒命题。

    如果大型公司成为美国的代表性社会机构,它就必须实现美国社会的这些基本承诺和信仰——至少要达到最低要求。它必须赋予个人一定的社会地位、行为权利和公平均等的机会。这不表示公司的经济目标(有效生产)应该服从于它的社会职能,也不表示实现社会基本信仰应该服从于个别企业盈利和生存的目标。只有在履行社会职能的同时能够促进其有效生产时,公司才能成为美国社会的代表性机构,反之亦然。但是作为美国社会的代表性机构,公司除了作为一种经济手段以外,还是一种政治和社会实体;公司必须同时发挥社会团体和生产商的作用,两者的重要性不分上下。

    个人地位和行为权利的要求在现代工业社会中意味着,公民必须成为工厂的一员,即雇员,才能赢得社会地位,获得自我满足。在工业社会中,人们只有通过工作,并在工作中才能树立自尊,实现自我,所以,一切企图让现代人在"文化"、"娱乐"和"休闲"领域实现自我的大胆尝试都是徒劳无功的。首先,公民之所以成为公民就是因为他们从事产业生产,这就是社会保障部门为之努力解决的问题。因为,如果公民的社会地位取决于个人根本无法控制的因素,如商业周期,那么他就称不上真正的公民。同样重要的是,个人必须能够从工作中获得自我满足,这种自我满足来自个人的社会价值,体现了崇尚个性的基本信仰。工业社会必须让它的成员感受到自身的价值;要达到这一目标,宣传或其他心理攻势都无济于事,惟一的途径就是让社会成员的价值得到体现。我们要求实现"企业民主",并不表示人人都能享有相同的级别、收入和职责。恰恰相反,"企业民主"基本上是一个等级概念。人们的职位不同,级别、权利和收入也就千差万别,但是他们之间的相互从属使得每一个人的行为都关系着整个企业的成败得失。若像平均主义者那样感情用事,指责工业社会建立在从属关系,而非平等关系的基础之上,其实是误解了企业和社会的本质。机构的宗旨是组织人们为实现共同的社会目标而努力,他们必须有等级之分,公司也不例外。但是,企业的成功需要上至老板、下至清洁工的共同努力,缺了谁都不行。

    与此同时,大型公司必须保证每一个员工都享有均等的升职机会。这一要求完全符合传统观念,它源自基督教中关于人类尊严的教义,其创新之处就在于我们今天尝试在生活中、在产业领域中或通过工业领域实现公平。机会均等不是人们常常所误解的收益的绝对均等,恰恰相反,机会均等本身就意味着收益的不均等。因为公平的概念意味着个人收入与其成绩、职责相挂钩,而成绩和职责总是因人而异的。

    很简单,机会均等意味着升职不能基于世袭,也不能凭借运气之类的外部因素。机会均等意味着公司对员工的提升必须遵循一个合理的标准。这一标准的确立是现代公司必须解决的一个实际问题。

    这些信仰和要求没有任何新奇之处,但是,以前我们从未尝试过在产业领域中实现这些信仰和要求。尽管与所有的西方国家一样,美国的工业化进程已经走过了一个世纪,但直到最近还保留着工业化之前的思想和意识。虽然美国不乏大型的工厂和城市,但它却始终寻求在农场和小城镇中实现其社会承诺和信仰。直到现在,我们才意识到采用大规模生产方式的工厂是构成我们社会的实体,是美国社会的代表性机构,必须担负实现我们的梦想的重担。我们的基本信仰和承诺是否具有生命力——我们的生活是否具有生存的意义——取决于大型公司在工业社会中实现这些信仰的能力。这项要求公司实现的任务艰巨无比,同时也是史无前例的。世上无人知道如何解决这一全新的事物——工业社会——面临的问题。一个良好的开端就足以令我们心满意足和惊喜万分了。

    机会在减少吗

    产业社会的一个显著特征在于,它能轻而易举地实现传统社会难以实现的问题。公平总是这世上难以达到的事情,至少无法实现较高程度的公平。但是,工业社会生来就拥有公平的制度,它应该能够实现较高程度的机会公平。现代工业社会采用大规模的生产方式,对管理和技术人才需求若渴,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产业社会可以实现机会均等。事实上,我们掌握的资料虽然很有限,却一致表明工头与工人、车间主任与工头的比例与30年前,或50年前相比已经高了很多,而且这两个比例还在不断上升之中。

    然而毫无疑问的是,美国以及其他所有西方国家的公众普遍认为现代产业体系下的机会正在不断减少,而机会的公平程度比机会本身下降得更快。我们不必做民意测验,也能猜到大量的——也许大多数的——社会成员都会对下面的问题回答"是":你认为现代公司提供的机会比二三十年前的小企业提供的更少吗?

    当统计数据与公众的普遍印象相互矛盾时,工程师或统计学家往往认为公众的观点"纯属偏见",毫无价值,从而把它们置之脑后。但是,政治活动所依据的并不是统计数据,而是政治信仰。事实和数据能够决定一项行动的效果,却不能决定行动本身。政治分析的第一法则就是:树立一种普遍而坚定的信仰作为分析的合理依据。无论这种信仰乍看之下有多荒谬,它也总能为具体而真实的问题提供不甚明确却大致合理的解决方法。所以,当人们普遍持有某种信仰时,政治上就很有必要探询个中原因。

    人们普遍认为现代工业社会无法在较高程度上实现机会和经济收入的平等,这种印象反映在政治上表现为现代工业公司不能胜任它的社会职责。现代公司与它之前的小企业社会相比,使更多的人获得了更多的机会,但是在我们的社会成员看来,它所采取的方法显然并不合理。比如,从工人到工头(晋级企业中层)和从工头到车间主任(中层内部的变动)的升迁制度就不够合理。

    工业社会的公平机制不尽如人意,显然有三个原因。

    (1)其一,现代工厂中的机会很多,但是机会的提供机制缺乏合理的依据和客观的标准。工人乃至越多的工头也认为,工厂的升职选拔制度混乱无序,让人摸不着头脑。员工的升迁与否似乎完全取决于管理层的一时兴起,而后者几乎不与普通员工接触,因而对他们知之甚少。这种观点会遭到每一个经理的强烈反对,被他们斥为无稽之谈,他们认为他们和他们的手下花费了大量时间,对升职的合适人选做出了慎重考虑。毋庸赘言,这的确是事实,然而这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人事管理的考虑和决定缺乏明确的政策和客观的标准作为依据。由于缺乏这一决策基础,工人和工头——他们的思维方式不同于管理人员——找不到任何规律。事实上,在上面的分析中也确实不存在什么规律。在工厂员工的眼中,管理者的决策程序毫无道理可言,然而认识到这一点的管理者却是凤毛麟角。工厂的管理者一心想做好员工的升职工作,几乎是同时,工人们却认为他们的升职与否取决于领导的偏好、管理者的心血来潮和各种偶然因素,两者间显然有着强烈的对比。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工人们在管理者的行为中看不到任何理性的规律——正如在没有事实依据的情况下,最荒谬的谣言也在所难免,而且未必能够止于智者。

    因此,要为工人和工头创造公平的机会,首先就要建立一套明确易懂、客观合理的政策。这种政策不能像紧身的夹克衫那样,把运动束缚在它所界定的狭小空间之内。与所有明智的政策一样,它应该起到罗盘的作用,为管理者提供决策的依据,同时又允许他们随机应变。建立这样一个决策依据绝非易事,因为工业工厂的性质不允许它们采用例行的程序决定员工的职位,它们希望把员工的表现、能力和性格等最难以捉摸的因素作为升职的依据。然而,如果没有合理的政策,工厂就只能采取论资排辈的方法——我们所能想象的最死板、最枯燥的方法。普遍、机械地使用这一方法会使工业工厂无法从基层获得领导供给,从而危及工业社会的存亡,因为我们工业社会的运行效果依赖于尽可能多的领导供给。论资排辈必然会大大降低破格提升的几率。但是比起一个缺乏理性、令人难以理解的升职制度,工人和工头宁愿牺牲一些改善自身社会、经济地位的机会,接受论资排辈的制度。

    (2)其二,人们认为公司并未在实现机会均等的承诺方面取得实质性进展,另一个原因在于正规教育正日益成为担任管理工作的必要前提。在这里,我们无须讨论这种现象是否合理,是否意味着部分管理者想把判断人们能力和成就的重任交给职业教育者。虽然现代工业企业和现代技术更加青睐受过正规教育的人,而非那些在车间或办公室中学习成材的人,但是我们显然高估了正规教育和一纸文凭对个人能力与成就的证明作用。我希望这种对学历要求日益形式化的趋势能够迅速扭转,但是,目前我们只能接受现实:正规教育虽然不是升职的必然保证,但若没有文凭就会成为升职的一种障碍。

    从大学生和工学院毕业生中招募全部管理班子,而不给其他人任何机会的工厂,即使在今天的美国也属例外。基本上,只有那些主要或只雇佣女性的工厂才会采取这一做法。但是现在,人们有越来越多的理由可以指责那些把学员的学历看得比能力和性格更重的人事经理。

    高中生和大学生的数量与日俱增——尤其是在中西部和西部地区——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这种趋势。但是,对正规教育的强调使经济状况变得格外重要起来。勤劳、能干的孩子不管多穷,只要他愿意努力,基本上就能读完高中和大学;而那些双亲富裕的孩子即使能力不很出众,也能接受同等程度的正规教育。经济能力的大小也许并不重要,关键是质的区别,因为它对"英雄不问出身"的承诺——我们国家最宝贵的传统之一——提出了挑战。中西部和西部地区的人们不能忍受任何破坏这一承诺的行为,因此波士顿和费城盛行的裙带关系虽然无碍大局,却也遭到了他们固执得几近不可理喻的责难。他们甚至无情地把富人家的孩子排除在政治和商业领域之外,使得后者一生都难以有所作为。工业体制对长期正规教育的偏好,暗含了对经济状况的重视,不管多么轻微,这构成了它的重大缺陷,因为它没能实现社会的承诺。

    因此,无论公司的员工在工作前受过多少正规教育,只要有能力,就有权获得升职的机会。正规教育必须向那些拥有学习的愿望和能力,但是在正常情况下无力承担相应费用的人敞开大门。此外,每一个公司都不妨重新考虑对学历的要求,如果它的作用仅仅是帮助人事经理逃避评估下属能力的职责,那么还不如取消这一要求。

    (3)最后,人们普遍认为公司不能提供大量的均等机会,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公司没有为他们提供展示潜力的机会。对此,专业化的过度发展要负部分责任,而通才教育恰好可以抵消这种趋势。但是,现代大型企业就其本质而言,也缺乏让员工充分施展才华的舞台。采取大规模生产的工厂往往把工人困在某个固定的工作岗位,从不试着去挖掘他们从事简单劳动以外的工作的能力。而且,大型组织的管理人员几乎接触不到基层员工,也就无从发掘有潜质的年轻人,这些在小企业中却根本不是问题。正因为如此,人们宁愿舍弃大型组织而选择小企业。一个人在大型组织中可以得到的机会确实很多,但是被埋没、被错置和被遗忘的可能性更高。人们认为年轻人在金融、会计、法律和销售部门从事低级文职工作比在工厂上班有更多的升职机会,因为非生产性部门保留了更多小型商业企业的特性。

    所以,公司必须设法为工人,尤其是年轻工人创造展现才华的机会,并努力与那些有特长爱好的工人建立私人联系。工厂的管理层在战争中的最大收益莫过于了解了他们在战前究竟浪费了多少人才。"提建议计划"和大规模升职计划的成功让我们明白:战前的公司根本不懂如何为雇员提供用武之地。

    工业社会中的尊严和地位

    所有研究过美国工业社会问题的人都不会对上述怨言感到陌生,但是,我们更常听到人们抱怨,现在要维持个体的独立性远比50年前困难得多。从统计学的角度证明这种说法是对是错恐怕毫无意义,真正重要的是,现代公司中的升职无法像小企业社会那样给人们带来同样的满足感。在现在的公司中得到晋升的人无疑远胜于在过去的小企业社会中获得独立的人。现代公司能给予升职者更高的经济回报——相应的经济风险可能更小。然而,人们认为经济回报只是经济上的回报而已,"独立"的本质却是社会和心理上的满足感,不是经济上的满足可以替代的。即使是大公司的负责人,通常也不能独立行事,他们的权力有限,因而难以成就自己。他们也没有昔日小企业管理者在当地所拥有的社会地位,事实上,他们所在的工厂或分支机构常常位于大公司的总部以外,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在当地就毫无社会地位可言。

    近来,组织工头工会的尝试已经证明这是美国现代公司的基本问题之一。从统计数据看,现在有机会升到主管阶层的工头不会比从前少,甚至可能更多。他们的报酬与独立小企业主相比,无论从绝对数量,还是参照国民收入的相对数量来看,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在刚刚结束的大萧条中,惊慌失措的管理者成批成批地解雇工头,这与过去从不触及管理阶层的传统政策形成了可悲的对比。但是,工头的处境显然不比普通小企业主差。即便如此,仍然有大量的工头认为他们失去了中产阶级的地位;在美国,工头的地位今非昔比,不再是通往管理阶梯的第一步,而成为一条没有出路的终点。一句话,工头的职位不能再给个人带来足够的满足感。这种结果在很大程度上是战时的特殊情况和混乱局面造成的。但是,弥漫在工头之间的不安情绪——战前,在很多工厂中偶尔也会出现——只能解释为工头的报酬还达不到中产阶级的水平。工头的情况如此,工人的情况就更不用说了。

    可见,由社会地位和职责带来的尊严和成就感的问题确实存在,而且,仅仅依靠增加升职机会或提高经济报酬并不能解决这一问题。如果因为经济地位或经济机会有所改善,就认为不存在中产阶级"无产阶级化"的问题,是毫无意义的。要让中产阶级维持他们特有的心态,认同社会的意义,工业社会就必须使他们获得心理和社会上的满足。对经济机会和报酬的强调甚至只会加剧显然是工业社会的主要问题的尊严和成就感的匮乏。因为只从经济地位的提升方面进行考虑,难以在工业社会中获得尊严和个人成就感,这是把问题过分简单化了的观点,但还算不上歪曲事实。

    人们把"加官晋爵"看做成功的惟一标准。但是,能够升职的人总是少数,能够从工人升为工头的是少数,能够从工头升到车间主任的也是少数。我们的社会现状是:如果升职被视为惟一的社会目标,如果其他方面的满足都被视为次要的,那么大多数人都不会感到满足。我们担心"机会越来越少",并且要从增加升职机会入手解决问题,但是,两者间很可能根本没有什么联系。与其说升职的机会越来越少,不如说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在不断减少。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我们就能解释为什么人们总是声称机会越来越少了。工业体系的扩张虽然创造了更多的升职机会,但是从总体而言,机会(升职机会加上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确实在减少。于是,个人尊严、地位和职责的实现就成为工业社会无法解决的一个主要问题。

    作为自由主义和商业社会的产物,现代公司赖以生存的信条的最大弱点就是看不到个人对社会地位和社会职责的需求。在商业社会的价值观里,经济报酬是独一无二的社会准则。亨利·梅恩有一句名言:近代历史是一个由身份地位向契约合同转变的过程;它巧妙地概括了19世纪的信念,即社会地位和社会职责只能是经济地位上升的产物。这种对经济状况的强调旨在挑战由完全政治地位决定个人地位,否认机会均等的社会观念。但是,它矫枉过正了。它为寻求公平而否认了未升职者——即大多数人——的意义和成就;它没有认识到一个美好的社会必须同时提供公平和地位。 商业社会拒绝关心"失败"的大多数人,它无疑是卡尔文主义的产物,因为卡尔文主义也拒绝关心没有被上帝选中的大多数人。自赫伯特·斯宾塞之后,人们常常摈弃神学术语,转而用达尔文的"适者生存"来表述这一信仰。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事实:只有当失败者被视为"遭上帝抛弃"的凡人,同情失败者就如同质疑上帝的决定,都是罪孽深重的时候,商业社会的价值观才会有意义。只有当我们确定:(1)经济上的失败是某人自身的过错所致;(2)作为一个个体和公民,此人一无是处——我们才能因为经济上的失败否认他的社会地位和社会职责。但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们都不愿意接受卡尔文主义,至少在这一方面如此。因为一个人在经济上的穷困就认定他是醉鬼,并且常常殴打妻儿,在我们看来是可笑的、不合逻辑的;但是依据维多利亚早期盛行的律令,这种推论再正确不过了。也许我们尚未做好准备,把经济成就作为判断个人价值的决定性因素,也许我们也为做好准备把无用之人,即经济上的失败者,抛入无边的黑暗世界。这就为我们提出了难题:如何赋予大众地位和职责的同时又不放弃机会均等?18、19世纪就曾因为追求机会均等而摧毁了旧制度中由政治因素决定的社会地位。作为工业社会的代表性机构,现代公司最重要的任务也许就是在公平与尊严,机会均等与社会地位、社会职责之间达到平衡。

    "单调"的生产线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工业社会中地位、职责以及个人满足感和成就感的匮乏?一种常见的回答是:在工厂上班——尤其是在采取大规模生产方式的现代工厂中上班——乏味之极,使工作者失去了所有满足感。工作沦为谋生的手段,不再对工人的创造力具有任何挑战性。一成不变的工作代替了创造性的劳动,机器的束缚抹杀了工人的手艺和技术——从威廉·布莱克在《魔鬼工厂》中的严厉谴责到查理·卓别林在《摩登时代》中的明嘲暗讽,人们历来都是这样评论现代工业。就连实业家也能接受这一批评,但是他们认为这是工业体制惟一美中不足的地方。一名大公司的劳动关系专家曾经就说过:"有正常智商的人是不能在流水线上工作的。"他的话就很有代表性。

    传统的观点很多。查理·卓别林的电影纯属模仿,仅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模仿。工业流水线生产体系剥夺了工人工作的满足感,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流水线上速度最慢的工人决定了其他所有人的进度;同一动作的不断反复使完成一项任务的满足感荡然无存。一个曾经在汽车厂担任工头的汽车修理工说道:"在这里,每当我完成了一项修理工作,就会有一辆汽车驶离修理厂,我完成了一项工作;在底特律,不论我做了多少挡泥板,看到的总是同样高度的一堆钢板。"不幸的是,现代管理受"流水线情结"的影响,提倡的正是这种生产特性,认为工人在工作中越少人性化,越多地像机器一样,其效率就会越高。

    但是,即使在高度机械化、大规模生产的工厂中,流水线操作所占用的也只是一小部分劳动力。首先,汽车制造的最后阶段和查理·卓别林模仿的流水线生产既不是大规模生产的惟一形式,也不总是它最有效的途径。战争使我们明白,强迫所有人接受同一种工作节奏和工作速度,并把工人限制在某个单一的基本操作,这种情况确实不可避免,但却不是有效的大规模生产的重要特征。

    总之,对于流水线的"单调"的指责未免过于肤浅和感情用事。很显然,再简单的流水线操作也不会比绝大多数农业劳动——例如,铲除玉米地杂草,消灭马铃薯甲虫,或是插播烟草幼苗——更乏味。通常只有那些终日居住在都市的人们才会把农村生活奉为一种理想状态,用来对比"单调"的现代工业社会。如果真以为人类的生活和工作充满了"艺术气质","诗人是用热血而不是墨水抒发情怀",演员是在"用生命演绎角色",那就大错特错了;同样,对工业社会"单调"和"缺乏创造的成就感"的指控也是建立在完全错误的分析之上的。换句话说,这只能是懵懂少年和门外汉的浪漫主义情怀。只有门外汉才能摒除单调,寻求"创造的成就感"。专业人员从事的往往是日常性的工作。根据传统的观点,如果有人拥有现代产业工人缺乏的一切,那他就是艺术家了。然而,只有极少数流水线工作像仅为练习计算那样单调,缺乏创造的成就感和沉闷乏味。

    对"单调"的指控不仅忽略了单调是不可避免的,也忽略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相当程度的单调是必需,甚至是有益的。单调的反面是不安全感。"单调"意味着简单,意味着我们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没有人能忍受彻底的单调,除非是白痴。但是,也没有人能忍受毫无安全感可言的生活,除非是疯子。任何一个正常人都需要大量有规律的生活来维持健康的心态;"战争疲乏症"和"炮声休克症"都是因为生活中没有了单调,充满不安全感而引发的精神紧张。一个人的创造力越强,承担责任的意愿越强,他就越不需要单调。

    但是真正的创造能力——大部分生活在基于自身内在能量的世界里的能力——是世上最稀缺的品质。愿意承担责任的仍然是极少数。大多数工人不愿意接受工头的职位,这种广为人知的现象不完全是由于害怕承担责任,一个内在的和非常容易理解的原因常常是因为不愿意破坏与工友已经建立的社会关系,但是害怕承担责任当然起了很大的作用并导致愿意接受单调,也就是安全感。

    存在着比单调更深的缺乏工业公民职责和权利的原因。为了找到这些原因,我们必须从对"单调"的感性争论转向我们几乎没有拥有的事实。

    所有的报告都表明,从事大规模工业生产的妇女没有像男性那样,深受"单调"之害。战争期间,当数百万计的毫无生产经验的妇女走上流水线和传送带从事工业生产时,这一点表现得尤为突出。两性之间是否可能存在着某种深刻的差别,使得女性乐于从事男性深恶痛绝的日常工作?如果如此,为什么传统观念总认为夏娃和女性总是渴望新奇?是否因为女性没有把工厂的工作当做永久的、一生的事业,也没有指望从这份工作中寻求生命的意义和声名地位,所以常规性工作才会在女性和男性之间带来如此不同的心理和生理效果?女性通常把工作视为学校和婚姻生活之间的一段过渡时期,在此期间,她们只求获得报酬——或许还有寻找丈夫的机会——满足感不在她们期待的范围之内。既然没有期待,她们就不会因为"单调"和"缺乏创造的成就感"而不满意。

    西方电气公司(位于伊利诺伊州的霍索恩)在20世纪20年代末做过一项试验,证实了上述想法。在试验中,研究人员故意把一些工人的工作环境弄得很糟糕,使他们的工作变得更加单调。但是,只要受到更多的关注和认可,他们的生产效率就会提高,疲劳程度就会下降,满足感也随之稳步上升。这项试验清楚地表明,工人的满足感取决于他们受到的重视程度,而与工作性质无干。不是单调重复而是缺乏认可、意义和工作与社会的关系造成了工人的不满。

    战时的经验让我们更深刻地领会到这一道理。观察者一致认为,在英国,战争带给产业工人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成就感、被人尊重的感觉、自豪感和公民意识。与此同时,机械化的发展也突飞猛进。位于该国西海岸的飞机制造厂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战争早期,低落的士气几乎成为工厂不可克服的难题:怠工、旷工和罢工经常发生。提高工资没有带来任何改变;调整工作时间,改善交通状况,设立职工子弟托儿所,便利购物环境也都徒劳无功。最后,工厂发现工人们从未见过他们制造的飞机,不知道自己生产的零件被安装在哪个部位,也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些零件对于整架飞机的运行有多重要。于是,一架轰炸机被运来放在工厂的空地上展示,工人们受到邀请,带着妻子儿女坐上飞机参观。当他们在轰炸机上看到自己生产的零件,当他们听到机组人员解释这些零件的重要性后,低落的士气和不安的情绪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工人们找到了他们在战争中的位置和作用,明白了自己在战争中对于国家、对于社会的责任和价值。

    这些事实都清楚地显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单调"其实无伤大雅。在现代工业的大规模生产中有很多不要求熟练技能的工作,那些工人们有能力,并且愿意承担责任,积极进取,却几乎没有得到表现的机会。流水线上的工作总是令人大失所望,因为它强制所有的人遵循同一种工作节奏和速度,这种速度和节奏不是由工人们自发调节产生的,而是取决于整条线上动作最慢的那个人,最慢的人的速度提高了,整体的速度才能提高。同时,由于不断重复同一操作,工人的身体和注意力都失去了平衡,肌肉和神经因而异常疲惫。

    然而,问题的重点与机器无关,而在于社会层面:在大规模的工业生产中,工人与其工作缺乏紧密的联系,所以无从获得满足感。他们没有生产产品。他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的工作除了换取劳动报酬就别无意义。他们没有公民意识,也就无法从工作中获得由此产生的满足感。先哲告诉我们,如果一个人只求谋生,只是为工作而工作,不理解工作的意义,那么他就不是也称不上一个真正的公民。

    在战争中,我们费尽心思把工人和他们的产品联系在一起,而在战争的紧张气氛中,这也相对容易一些。但是,一旦回到和平时期,生产不再关系到民族存亡,而只是为了满足消费者的个人需求,那时我们该怎么办呢?希特勒遇到过同一问题,他的惟一解决办法是把战争作为社会的惟一目标。美国的工业社会必须寻求自己的解决方法,使我们即使在和平时期也能进行有意义的生产。

    工会主义有用吗

    迄今为止,人们一共试过两种方法解决工业社会的公民意识问题:家长式管理和工会主义。两种方法都没能解决这一问题。

    家长式管理的失败是显而易见的。除了少数几家公司因为尊重创业的"老板"还勉强支撑着,家长式管理在其他地方已经形同虚设。它失败的原因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证明不仅家长式管理是一个错误的解决方法,甚至连它想要解决的问题本身也是错误的。家长式管理赖以存在的基础就是一个谬误,它认为人们会把宣传当做现实。家长式管理试图通过告诉员工他们拥有社会地位和职责的方式,给予员工社会地位和职责。工业社会之所以会产生地位和职责的问题,是因为工人在现代工厂中得不到成年人应有的尊严和责任,反而可以像孩子一样依赖他人。家长式管理通过把工人当好孩子对待的方式,试图让他们感觉自己更像成年人。结果,家长式管理往往比老板的"严厉管束"更令人不满——至少在美国是这样。

    管理者对工人拥有不可推卸的重大责任。但是,仅仅依靠为他们提供更多的社会保障、福利待遇和娱乐设施,把他们照顾得无微不至,并不能解决工业社会的职责和地位问题。惟有赋予他们成年人应有的责任和尊严才是解决之道。

    如果说工会主义连一个预期目标也没有达到,这恐怕是在开玩笑,而且居心叵测——既然法律允许劳资谈判,工会制也几乎成为强制性措施,那么工会主义就不算完全失败。首先声明,笔者这么说的目的不是要否认显而易见的事实,也不想质疑工会作为产业工人一般性和实际上是强制性组织的永久性。毋庸置疑,即使采取我们所能想到的最激烈的反工会手段,也不会严重影响工会发展的趋势或规模。惟一重要的问题是:工会会成为继续保持独立自治的社会机构,还是会成为由国家政府管理的官僚机构?工人组织的国有化当然不会使政府放松对劳动法和管理者的限制,恰恰相反,这会导致政府以行使劳方权利为名,对企业实施极度监管——所以,维持现有工会的独立无疑更加符合公司管理层的利益。

    但是,在采取大规模生产的现代工业社会中,我们的工会没有,事实上也无力解决工人的公民意识问题。工会的注意力和作用主要集中在经济层面。工会能够提高安全措施,如年薪制、年功薪金制,来达到更高的工资和更少的工作时间。他们也可以要求分享管理权力,包括确定价格、制定政策和分配利润的权力。即使工会成员自己首先要在工会里寻求的就是社会的统一,但是,他们对经济、政治力量的需求永远也不会服从于社会需求。

    其次,工会尚处于起步阶段,其本质是消极的。工会是反抗的组织,针对的是资方和社会,为保护工人的权益而生。然而,它应该是成为工业体系的参与者和社会公民的工人联合体。最强大的工会领导也无法阻止工会继续其明显的反社会的行为:在合法的范围内举行罢工——明目张胆地勒索社会;收取入会费——断然否定机会均等;"限产超雇",阻碍效率提高和生产进步——近似于拦路抢劫,其实质都是私自征收国家收入。除非工会停止这类行动,否则政府必将对工会实施监管。我想任何一个美国主要工会的领袖——约翰 L.刘易斯可能除外——都不会认为这些行为合理,或是符合工人的利益。但是,就因为这些行为最能体现工会主义的消极本质,工会领袖的努力竟然全都付诸东流。

    总而言之,工会和公司一样,都是工业社会的基本机构。因此,工会必须拥有与社会和谐的一面:工会目标的达成有助于社会基本信仰和承诺的进一步实现。但是,美国工会主义反工业、反社会的消极主旋律与社会对工会的要求——成为促进社会福利和成就的组织——之间也存在着深刻的矛盾。这一矛盾并非不可调和。它可能不是工会主义的必然产物——尽管各地的工会都深受其害,( 阿道夫·斯特姆瑟尔以亲工会的立场,对这一问题做出了饶有趣味的研究。他在《欧洲工人的悲剧》(1943年)中令人信服地指出,外强中干的欧洲大陆工会走向崩溃的原因在于它们只能代表一部分特殊的反社会利益群体。)或许它只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而且这种历史条件已经一去不复返。我们希望工会最终将由反社会的机构发展成服务社会的机构,肩负起引导工人成为真正的公民,融入工业社会的艰难重任。然而,到目前为止,工会甚至几乎还没有开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