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生产是为了"有用",还是为了"盈利"
从字面上考虑,几乎再没有哪一句口号比"为了有用而生产对为了盈利而生产"这一说法来得更没意义了。这句话仿佛在说,我们的经济机器所生产出来的产品——例如国家饼干公司生产的面包——不是供人们享用的,或者根本就是被糟践了。然而,即便我们忽略这句口号的字面意思,仅仅关注其所要表达的含义,我们仍将发现,有几处看似矛盾的地方其实未必。
把"为了盈利而生产"和"为了有用而生产"两者对立起来的做法,常常意味着拒不接受利润是经济行为和成果的一种先决条件,而盈利性则是经济行为和成果的衡量标准,要求我们用"服务"来取代盈利性作为经济行为的原则。
这一口号常常还意味着拒不接受"盈利动机"是社会上一切经济行为的指导原则。
这一要求还隐含另一层意义,我们进行生产是为了"有用"而不是为了"盈利",那就是排斥一个可以让消费者在其中自主决定自身需求的经济体系,而倾向于另一种由政府根据其自身利益和社会利益来决定应该拥有什么的经济体系。这一点,毫无疑问,是在攻击竞争市场及市场价格体制作为生产和分配的指导力量。
这三层意思的共同点就是:"为了盈利而生产"不仅是多余的、"违背自然本性的",而且还会导致一个有悖于社会及个人最大利益的经济结构。而"为了盈利而生产"却是理性与效率的原则,是公司立足的根本。这样一来,提倡"为了有用而生产"便无异于确定了在社会的需要与公司的需要之间的矛盾。
有人认为应当把盈利性以外的其他标准奉为经济行为和成果的衡量尺度、决定因素,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乃是因为对经济过程的性质有误解。从定义上来讲,每一次经济交易都是对未来前景所下的一场赌注,因而每一次经济交易中都包含了相当大的风险因素。在早期经济发展中,所谓风险就是那些粮荒、虫灾、植物疫情和自然灾害等;而对于这些风险,即便那些最简单、最初始的经济体系也无从回避,无法控制。经济体的复杂程度越高,任一经济活动可能引发的风险也就越复杂。
加之于一个静态经济体的影响将以双倍的效力加之于一个处于扩展状态的经济体。经济生活的常规风险当中又加入了扩展的风险。这些风险到底大到什么程度,研发工程师们的"拇指规则"是这样描述的:十个新开发的产品当中只有一个会获得商业上的成功;而现代研发工程师们则比前人更进了一步,把这种扩展转化成了一道有条理、有组织、可预见的过程。这些风险之外又增加了不确定的因素,这些不确定来自于没有人能够预见新产品开发成功需要多长时间,也许得等上15年——这个时间一般是省不下来的——一种新产品或新工艺能获得认可。因此,无论是对资本家、社会主义者还是山顶洞人来说,利润都是一笔理所当然的冒风险的回报,是所有经济活动的基石。一个对风险不能做好准备的经济体注定将遭遇坐吃山空,积贫积弱,生产力日益低下的情况。
利润,除了是预防未来风险的一笔保险金之外,还是新的资本设备的惟一来源,没有它,经济的扩展就无从谈起。只有通过把资源或它们的产品留到将来使用,才能创造出新的资本,它来自总产量与当前消耗掉的产量之间的差额。这一差额便是利润。利润越高,一个经济体发展的速度就越快,就越能经得住动荡与波折,从衰退中复苏的速度就越快。一个经济体的增长速度与稳定性都与利润直接成正比。(我在这里有意回避了凯恩斯主义对"投资"与"储蓄"的重要区分,那是对作为经济扩展基础的利润和排除在经济用途范围之外的利润两者所作的区分。我之所以不去触及这个问题,首先是因为,它不影响我的整体观点;利润仍然是新资本设备的惟一来源。其次,获取"投资"而非"储蓄"这一问题将在下一个关于稳定就业的章节中展开广泛讨论。)毫不意外,在今天的所有工业国家里,苏联的工业生产利润率最高,但这并不意味着苏联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它仅仅表明苏联的经济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展,并且又由于它是一个"计划经济"体,不会对偏差做出自动调控,从而正处于罕见的高风险状态中。工业扩展的关键一直都在于提高每单个工人的资本投资量;描述这一数据增长的曲线与显示生产率、产出量的上升曲线是互相平行的,而资本设备的惟一来源便是利润。
实际上,美国的经济运行所依靠的利润额很明显是太低的。我们必须提高利润率,这不仅仅是为了实现经济扩展以满足维持就业稳定的需要,同时也是出于对国家实力与生存的考虑。
过去,美国对另一种资本的依赖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开发利用富饶的物产,占领并"开采"处女地,大肆挥霍木材、石油和矿产资源,这些其实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资本。亨利·乔治认为占用新大陆是资本的惟一来源,这种想法是错误的;资本的惟一来源是利润。但是他的这一错误也在情理之中,因为在19世纪的美国,富饶的物产跟人为产出的资本一样,都是经济扩展的基础。而西方世界的其他国家情况也大致相仿,仅仅在程度上稍逊于美国罢了;其中尤以英国为甚,只不过它所占用与掠夺的是海外殖民地的自然资源,而不是其国内资源。如今我们再也不能把经济建立在对富饶物产进行大肆挥霍的基础上,未来我们对利润的依赖程度将越来越深。
首先,在现代技术条件下,产业扩张所需要的资本数量是如此巨大,仅靠"自然"资源是无法满足的,只能来自生产的利润。(这并不意味着资本投资已经达到了"边际效益递减的临界点",即在这一点上,需要越来越多的新投资才能维持生产率的增长,但此时生产率的增幅已开始下降;相反地,所有证据均表明,近25年来单位资本投资的生产率一直在迅速上升,而且至今仍保持着增长态势。我们的经济机器实在是太庞大了,但靠动用长期积累下来的诸如土地等"自然资本"将显得过于单薄,不足以支撑我们这台庞大的经济机器,这就好像我们的货币体系是如此庞大,但靠开采矿石根本无法获取足够的铸币材料,两者是一样的道理。)其次,工业化已经成了一个全球性的过程,它意味着,从前的殖民地原料生产地区现在为了自身的发展也需要"自然资本",而在过去的150年中,欧洲,特别是英国的工业发展很大程度上正是建立在对"自然资本"进行占用与开发的基础之上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再也承受不起按照现在这样的速度去挥霍自然资源的代价了。土壤受到侵蚀,土地的肥力枯竭,森林资源遭到破坏,不可再生的燃料和矿石资源被过量消耗,这些已成为世界性的普遍现象。但是美国在这个问题上比其他任何国家都陷得更深,特别是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我们完全沉溺于一场对自然资本彻头彻尾的疯狂掠夺之中。为了国家防卫、社会繁荣和民族存亡的大计,我们必须坚决保护并建设我们的自然资源,决不允许把它们当做资本的廉价替代品。资本形式只能有惟一的来源,它不会因为使用而遭到破坏,相反地,它是一种可以更新再生的来源,它就是——利润。
如果说"哪怕没有利润,经济生活也能维持下去"是胡说八道,那么同样的,认为除了盈利性以外还存在其他衡量经济行为成败得失的标准,这种想法也是荒谬的。当然,为了社会利益考虑,一个社会完全有必要开展大量非盈利性活动,但是,尽管所有这些活动的开展本身没有任何经济利润,但是所有这些非盈利活动必须从经济活动的其他分支领域的利润中得到偿付,否则,整体经济就会萎缩。盈利性只是经济合理性的另一种说法,而除了经济合理性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合理性能够对经济活动做出评判呢?
人们之所以会对这个关键点常常产生误解,原因在于习惯上把下面两者混为一谈了:一个是"盈利性",它是社会行为的客观概念;另一个是"盈利动机",它是个体动机的主观概念。将如此大相径庭的两个概念混淆始于实用主义哲学家和那些处于古典经济思想阶段的经济学家,他们错误地不是从经济生活的客观状况,而是从一种完全谬误的个体行为心理状态中推导出"盈利性"这个概念。话说回来,产生这一错误也是可能的,因为,尽管这些经济学家生活在一个经济蓬勃发展的年代,但其经济思想的基础仍然是一个静态经济的概念——一个均衡的概念。诚然,即便是一个静态经济体系中的亏损并非为经济过程本身所固有,而是由某些外部机制所造成的,例如天气、虫害和瘟疫等。对这些外部侵扰的不可避免性的忽略,就会给古典经济学抹上一层抽象特征,如同棋局般;古典经济学家们倾向于纯粹理论式的、半数学化的公式。
我们现在知道,关于均衡状态的假想不仅是不现实的,而且均衡状态本身也并不值得向往。在现代工业条件下,没有什么威胁比一个必然导致全面失业的静态经济来得更严重了。我们再不能追随那些古典经济学家,把利润看做是——充其量也只是——防止均衡状态免受外部侵扰的一种手段。在一个日益扩展的经济中,利润和盈利性对经济过程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我们的理论经济学中,这一点得到了充分肯定。(有两本书为"动态经济"这一现代思想的发展开辟了道路,它们是弗兰克·奈特的《风险、不确定性与利润》和熊彼特的《经济发展原理》。有趣的是,尽管这两本书是在各自独立的状态下完成的,它们却不约而同都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不久的几年内创作的。这两部著作对经济思想的贡献当可与凯恩斯比肩——如果还谈不上超过后者的话。凯恩斯代表了均衡经济学最后的也是最先进的模式,而弗兰克·奈特和熊彼特则为动态经济学开拓了一片新领域。)即便在俄国,把利润视做是"资本主义"典型的马克思主义教条也被正式废止了;最近引发苏联国内众说纷纭的官方理论修订,主要就在于肯定了盈利性是任何社会或经济体系下生产的衡量标准与决定因素。然而,新观念要想深入人心尚有待时日,因此,公众讨论仍处在"盈利性"与"盈利动机"两个概念混淆不清的影响之下。
这个问题已远不止是一个理论问题了。由于概念混淆,我们的经济政策遂无法理解:经济扩展必须要靠利润。要决定利润的投向、它们如何被投资以及哪些活动应该进一步推进,这是经济政策理应面对的重要决定。只要我们希望经济发展的这个前提还成立,"我们是否需要利润"这个问题就压根儿是毫无意义的了。概念的混淆还让我们没有看到这样一个问题:对于我们期望的经济发展而言,美国经济运行所依靠的利润率实在是太低了。
盈 利 动 机
利润和盈利性都是经济行为的客观标准,它们与某个给定的社会信仰或某些特定的制度均没有关系,而是适用于任何社会的,无论社会采取何种组织结构都不影响其适用性。从本质上说,利润和盈利性只是用经济术语来表达的能量守恒定律。
另一方面,"盈利动机"则牵涉到人类的行为和反应行为。而且在"资本主义"社会里,"盈利动机"还在特定机制中被制度化了,出于"盈利动机"的行为表现也就相应受到社会的认可与奖励。正是"盈利动机"这一受到社会嘉奖的、以获取最大物质利益为目的的个体行为受到了攻击,被指斥为是"违背自然本性"的、"反社会"的。而既然在一个自由企业经济社会里,公司的指导方针与目标宗旨都是要满足这一"盈利动机",于是就引发了下面的问题:"盈利动机"难道真的与一个稳定并健康运转着的社会是格格不入的吗?
有人攻击盈利动机,说它违背自然本性,并且与那些与社会和个人双方都更有裨益,也更本原的人类动机相抵触。与对盈利性的攻击相仿,两者都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对实用主义经济学家错误的心理学做出了过激反应。他们声称人类有着"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的天性,并从这一天性中推演出古典经济学的法则。我们今天知道,其实并不存在这样一种"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的天性。如果需要证据来解释这种实用主义观点的谬误之处,不妨去看看现代文化人类学和现代心理学,里面都提供了充足的佐证。(读者将在卡尔·波拉尼的《巨变》(纽约,1944)一书中读到这类佐证的精彩概要。)我们还知道,在大多数人类活动中,动机都完全不是单一的,我们找不到任何一个人会对可能取得的收益与可能付出的努力做一番"简单明了的计算",然后在此基础上采取行动;而上述观点却正是古典经济学家论述经济行为的理论基石。最后一点是,我们知道正统经济学家在运用实用主义的"愉悦-痛苦计算",把工作等同于"痛苦"这一点上是大错特错的。失业带来的心理创伤与社会负效应都已确凿表明,无所事事只会起到破坏作用,远非人生乐趣;而工作也并不是什么苦差事,它是人类赖以生存并获得自尊的必然需要,而且工作本身就是萌生自豪感与满足感的情感源泉。盈利动机作为人类命运的控制器和人类行为的自然法则,它当初赖以萌发的心理环境何在?我们今天已几乎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痕迹。
不过,如果我们说盈利动机并非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人类天性是与"邪恶、违背自然本性、对社会无益"的说法截然不同的,下面两个信条构成了这一说法的基础,而这两个信条既站不住脚,又与它们自己试图取而代之的先期理论——关于盈利动机的教条——同样荒谬。这第一个信条就是,人类的"创造天性"不仅对自身而言是有益的,而且仅此一项便足以使人类具备社会性的生产能力——关于这一信条,维布伦在他那著名的将"工业"与"商业"相并列的提法中曾有表述。而第二个信条则声称,要是没有盈利动机的话,人类社会将是一个平等与安宁的社会,而一切争权夺利的冲动以及一切矛盾冲突与不平等均是贪欲的结果。换句话说,这两个信条都把盈利动机看做是人类实现大同世界惟一的——至少也是最主要的——障碍。
我们不能过分强调说,没有任何社会可以依靠人类的"创造天性"而存在。为了维持社会生活的正常运转,一个社会必须始终奉行某种组织原则,它能把个人抱负与个人动机限制在符合社会宗旨的范围内。要不然的话,社会生活赖以存在的基础——人类协同共济的努力与奋斗——就无法实现。如果我们不把利润和盈利性当做减速装置,让它们起到控制作用的话,我们就必须设计出其他的社会机制来把个人的主观热情转化成社会的客观绩效。
以受雇于汽车生产业的人员为例,我们将会发现,"工人的天性"引领了千差万别的结果,这取决于我们是把目光投向工程师、一线制造工人还是销售经理。对工程师而言,成就与工艺的最高标准就在于那辆功能最齐全、性能最先进的汽车,它在工程研发、材料选取以及款式设计诸方面都体现了最上乘和最新颖的品质。他可能会觉得另外的一些考虑因素,诸如低廉的价格、操作简便的生产工艺、用户的使用习惯以及舒适感等,会与他自己在工艺方面的想法有所不同,甚至相互冲突。他会不停地修改自己的设计,为的是好把最新的工程改良成果加进去。而一个制造工人用以衡量自己的工艺与成果的标准首先是低价、速度以及简便的生产操作。他的理想是一个永远不变的工程设计方案。有一句出自"制造王子"亨利·福特的妙语精当地概括了一个制造工人对消费者的偏好与愿望的态度:"反正车子是黑色的,随便顾客想把它涂成什么颜色都行。"而销售经理——或任何一个以销售汽车为业的人——最终则会在一辆畅销的,即"看上去有百万身价"并能满足消费者攀比心理的便宜汽车身上体会到最大的成就感——而这一点在工程师或制造工人看来是多么的不合理。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富有创造力的"工作天性",然而某一方面的天性都只有以牺牲另一方面的天性为代价才能找到自由驰骋的空间。如果社会需要汽车,它就必须做到让每一个人的天性都服从"社会满足"的客观准则。无论这样一种客观准则与个人的本性——早在历史初期人类就开始探讨这个问题——发生多么剧烈的"冲撞",社会都必须接受它。
盈利动机可能不是最好的减速装置,而且它也绝对不是惟一可行的一个。但是,如果因为它是减速装置就诋毁它——这正是维布伦的做法——理由未免不够充分。我们必须回答的问题不在于盈利动机究竟是好是坏,而是它作为将个人动机与意愿统一起来的社会原则,效率究竟是高是低?
如果一个社会确认经济进步与经济目标对社会而言是有效的、有益的,那么在这样一个社会里,盈利动机就将是最有效的社会工具;而在其他任何社会里,盈利动机都不可能成为一种有效的机制。例如在中世纪,各种政令、教令都认为经济目标脱离社会,有违伦理道德,那么以这种观点来看,盈利动机显然是无效的。而在一个就像近200年来我们所处的社会那样信奉经济进步是值得追求的社会里,盈利动机便是一个有效的融合机制,因为它把个人动机和行为与工人的社会宗旨直接挂起钩来了。当然,在那些不适用经济理性的社会生活领域,例如艺术领域内,这么做是会有问题的,但比起中世纪在把非经济主观原则强加到带有经济理性的经济领域中去时所碰到的问题,前者并不比后者来得更严重。换言之,尽管没有哪一个社会是尽善尽美的,也没有哪一条社会综合原则具有自动调节功能,但盈利动机仍然是最有效、最简便的机制,它能够把个人的主观积极性转化成为给定条件下的社会宗旨和行动,转化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信仰。可能下面这句话是对这一结论最好的注脚:苏联在工业中采用经济奖励和激励的做法上并不比任何资本主义国家逊色,甚至更为突出。因为,无论苏联与西方国家在社会原则和制度上存在多么巨大的差异,两者在经济目标上的信念却是一致的。
权力欲
对盈利动机负面评价的第二个方面是:它诱发了权力欲和支配欲,并且成为阻碍和平与平等的惟一或主要的障碍。这种看法是否正确?当然,盈利动机并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但是,人类天性中存在一种追求权力的欲望,而对利润的追求仅仅是它的一种可能的表现形式。如果我们消除盈利动机,社会也不会因此变成人人平等的太平盛世,人类的权力欲将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
人类第一部伟大的训词——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谴责盈利动机是万恶之源,并声称铲除此动机乃是实现人间天堂的关键,它充分表明了传统论点的缺陷所在。莫尔的理想社会完美无缺,人们和平共处,没有冲突和野心,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消除了财产和盈利。但是同时,几乎在同一页上,莫尔又提出了一个精致的社会体系,把名誉和晋升作为社会权力和政治统治的基础。然而他从未认识到这一显而易见的矛盾:人们对名誉和晋升的追逐必会立即带来野心、冲突、分裂以及他刚刚通过消除盈利动机而铲除的人们对权力和名誉的贪欲。柏拉图——莫尔也是一个柏拉图学派的信徒——在这一点上的认识比莫尔更深刻,但是,他在《理想国》一书中提出的建议,即禁止任何人执掌政权,除非此人老到已无野心,这一论点更不实际:难道野心和荣誉也有年龄的限制吗?历史上一旦某人直至晚年才拥有权力,他的权力欲、野心、统治欲和结党营私通常会病态地膨胀。
请允许我再次论及现代人类学的发现:卢梭所推崇的"原始社会,人人平等"这一感性概念已被完全推翻。事实上有很多原始部落,根本不知道我们所指的私有财产。然而,原始社会中也并不存在真正的共产主义;对于一个原始社会来说,共产主义是一个太过复杂的社会体制,因而无法得到实现。此外,在我们所知的每一个文明之中都存在一种动力,即被社会认同的对权力和名誉的追求,而社会组织正是围绕着这种权力和名誉建立起来的。
实际上,我们并不需要人类学来告诉我们,社会是以人类追求权力和社会认同的天性为基础而建立起来的。千百年来,我们已经知道骄傲是人类基本的特质。以古希腊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观点来看,我们或许会将骄傲视为美德。但是,以基督教的教义来看,我们或许会把骄傲看做是一个人失去天恩的起因和后果,以及此人堕落的根源。但是,我们从不指望建立一个没有骄傲的社会。作为一个基督徒,政客也许会发掘人类的弱点并努力去克服自身存在的这些弱点,但是,作为一个政客,他必须接受骄傲及其表现形式都是社会存在的原因,并且是任何社会组织中的一个常量。政客不必压制或克服权力欲,这是哲学家和圣人应该考虑的问题。政治上的问题则是如何将对权力的追求引向最具建设性或是破坏性最少的渠道。
根据一般观点,一切追求权力的动机都是不好的,因此盈利动机也是不对的,这逃避了问题的症结所在;这也许是一个合理的神学观点,但与政治无关。如果说没有盈利动机也就不存在对权力的追逐,所以盈利动机就是错误的;这种论调甚至谈不上不合理的神学观点,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惟一相关且有意义的问题是:盈利动机是不是权力欲望能够导向的所有积极方向中最有效的一种?
我不认为任何人能给出一个标准答案,完美无缺的答案只有在宗教或哲学领域的讨论中存在,而不存在于政治或社会组织领域的讨论之中。但是我们可以说,在所有已知的、可用以导向权力欲望的渠道之中,盈利动机拥有如果不是最高也是非常非常高的社会效果。其他所有已知的权力欲的表现形式都是通过赋予野心家直接的权力,以及对其下属的支配权来满足他们的权力欲的。盈利动机只是通过对事的权力来满足权力欲望。
长期以来,我们认为我们能够控制人类对其他人的统治,例如,通过制定人权法,或通过公开选举,或是用法律、程序的规则来取代独断专行。然而,它忽略了一点,即家长式作风或许极具亲和力,但往往会造成独裁,或失去控制——只是因为家长式管理以统治者所能做出的最佳判断取代了所有被统治者的综合判断。那么,如果统治者对人的支配权一旦被认为是"法定权力"时,谁又去控制统治者呢?就我们所知,盈利动机可以把野心由对社会有破坏性的支配人的欲望转到对社会有建设性的方面,即经济生产上。虽然这种引导本身是不够的,但它却能够保护人们的生命和生活,避免它们成为人欲望横流的抵押品或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恶棍总是那些一心追逐权力,但又保持"廉洁"的人,而非醉心于追逐经济利益的那部分人,这种现象绝非巧合。罗伯斯庇尔和希特勒都不会被金钱收买,他们根本不具备经济上的贪欲。但是,这并不会使他们变得对人类有任何益处,他们只对权力感兴趣而对其他一切漠不关心,这更突出了他们缺乏人性的一面。
当代最具才华的作家之一,阿瑟·凯斯特勒,最近提出了一个观点,称社会行为从本质上说只有两大类型,即对社会效益的放弃和对赤裸裸的权力的追逐。尽管不是什么新论调,却也振聋发聩。然而这一观点同时又极具破坏力,它否定了社会生活的全部意义,也否定了存在一个美好的和自由的有意义的社会的可能性。要想拥有一个自由的社会,我们必须创造条件,让一个人在社会中活动和生存的同时无需自我毁灭,无需奴役同类。我们必须驾驭权力的贪欲,使之为某个社会宗旨服务。在一个认同经济目标的社会里,盈利动机可以实现这一要求。
我们不必把盈利动机看得有多么高尚,也不必把它奉为人类行为的至善。但不管是高尚也好,是卑鄙也罢,它恰恰能把人们的权力欲望引导到危险性最小的渠道上去。诚然,盈利动机并不能带给我们一个自由的社会;时下,人们把资本主义等同于民主,这绝对是肤浅的,它完全混淆了概念。仅仅依靠盈利动机来实现自由社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任何其他的人类动机也是一样——但是它却比其他类型的动机更贴近自由社会;在其他类型的动机下,权力欲望可能横行于世。自由社会的基石不是人的动机,而是人的理性,它往往要和由权力欲望或其他动机引发的邪恶与堕落作斗争。盈利动机与人类骄傲的其他类型的动机下,权力欲望可能会横行于世;而自由企业社会的盈利动机还包含了强有力的防范措施,以抵御人类骄傲在政治上最危险的后果,即嗜权的暴政。
市场
人们对于利润的最持久、最尖锐的批判是为了反对把利润作为社会的经济生活的组织原则,其实就是反对市场制度。
任何一个社会都必须以某种形式执行一个自由企业制度下的社会通过市场所执行的职能。它必须分配稀缺物资;它必须将个人动机和行为整合为社会利益服务;它还必须能够决定经济行为的方向和抑制错误的发生。
如果我们拥有充足的物品,我们事实上就不需要任何分配稀缺物品的机制。真正的充足意味着无需任何人为努力,物品都能自我生产。除了在经济发展的最初阶段和热带地区,这种情况不仅是绝无可能发生,而且也是无法想象的。如果通过某种魔法,无需努力就能取得我们想要的物品,我们必须发明某些必须通过努力才能得到的东西,以便建立一个基本的文明社会。不仅在我们所处的社会中必须通过劳动来取得社会地位和自尊,而且在处于自然富足的原始部落中,任何文化的发展都是建立在人为或社会创造的劳动的需求上的。人类社会只能建立在共同努力的基础之上。虽然组织努力的目的各不相同——可能是为了宗教信仰,也可能是为了战争或经济发展——其基础必定是有生产力的劳动的组织。
当我们在前文中所论及"盈利动机"时,也讨论了需要社会整体性的原则。我们只需作以下补充:这种整体性赖以存在的基础是社会拥有的统一的价值标准和共同的评价标准,可以用来衡量和比较每一个人的不同贡献。
每个社会都需要统一和对经济行为的控制。最重要的是,它需要一条能够在经济努力的方向和经济资源的分配发生偏差时,及时发现并纠正这些错误的途径。在一个静态的经济社会中,例如一个原始部落,经岁月洗礼而被神化,经宗教仪式得到巩固的传统观念就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但是一个扩展的经济必须依靠系统自身一个统治者来防止方向性的偏差,及时纠正错误。否则,错误一旦产生,就将愈演愈烈,直至发生经济危机。
市场通过定价机制来执行这些职能,即确定经济上合理的价值,并以此作为经济生活的组织原则。稀缺物品,即收入是根据个人对经济生产的贡献加以分配的,至少理论上没有其他的分配原则。人类的劳动也简化为用价格这种统一的标准来衡量,由成本和价格定义的最大化经济效率决定了在市场体制下的人类劳动的组织与协调。竞争市场里,价格对成本的持续作用为所有经济活动提供直接的、持久的、自动的规范。
反过来,作为合理的经济价值概念,价格是以承认经济行为的最终目标是满足个人的经济需求为基础的。人的经济需求是经济生产的最终判断标准,而个人在相互竞争的商品中做出的购买决策最终也操纵着市场体制下的生产和市场的方向。
许多支持或反对市场体制的传统理论都是脱离实际的,它们视市场为一个理论上的抽象,一个完美而普遍的抽象。但市场并非如此,它是一个人为的社会机制,它运行于社会中,而非真空状态。除了经济问题以外,社会还需考虑许多其他问题;除了满足公民的需求和需要之外,还需承担许多其他的责任。赫伯特·斯宾塞就忽略了这一点,70年前,他谴责诸如社区的消防梯和免费学校之类的社会服务是"社会主义"行为,会破坏市场体系;类似的当代英国的社会主义者(芭芭拉·伍坦的著作《经济学的悲哀》在大萧条期间深受欢迎。)解释了人们在市场中的行为并不总是取决于经济理性,试图"证明"市场体制的失败。
一个在持续发展的自由企业社会中,运行中的市场与教科书中理论上的市场有着天壤之别。在一个运行的市场中,竞争不是,也不可能是完美的。即使不存在重大的垄断意图,也没有哪个经济体制能够或者应该实现完全竞争的理想市场。必定存在很多小型垄断企业、区域垄断企业或是接近垄断的企业。位于法院对面的餐馆某种意义上就垄断了来法院办事的律师和其他人的午餐;同样地,一个药店老板的兄弟恰巧是小镇最优秀的医生,通过利用这一优势,他也实现了某种垄断。也许除了大规模购买方的专业采购员,几乎无人是在一个完全自由竞争的市场中购买商品的——但是,即使这个采购员与出价最低的卖方达成协议,竞争还是因为地域和信息交流受到了严重制约。
更为重要的是,市场理论中的消费个体实际上并不存在。非经济性的需要和渴望与经济性的需要和渴望表达出来的需求是一样多的。不同的国家、地区和阶层之间的社会偏好也各不相同。对一个南方的有色人种的农民而言,一件手工制作裙子或套装标志着他社会、经济地位低下;但在公园大道上,这类服饰却又能显示着装者的标新立异。一模一样的香水,定价5美元的会比定价50美分的卖得更好。社会特权、习惯、传统、恐惧与希望、时尚以及攀比心理,从经济上来讲都是非理性的因素,但却有力地左右着个人的经济行为。
经济回报,即收入,并不总是依照人们的经济贡献进行分配。每个社会都会给予名望、权力、称号等非经济回报,人们往往更热切地渴望得到这种回报。对于一些按照严格的经济术语属于非生产性的服务,包括从牧师到投机商人的各行各业,社会也必须付给他们报酬。有经济产出的服务根据职业或行业所享有的社会尊重多少,以及它们的经济产出的多少为同等重要的衡量标准来给予回报。同样,在公众眼里引人注目的工作都付酬太多;无论在何地,体力劳动或提供个人服务的工作都是给了较低的薪酬。当工作与其经济效益之间的关系是间接的或是难以衡量的时候,社会习俗将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例如从事研究工作的物理学家和公司律师之间的相对经济地位的决定就说明了这一点。由于要维持社会安定,我们人口之中最贫穷的群体,例如摘棉花的佃农,会得到比其产出的经济效益高得多的回报。仅仅从经济生产的角度来看,摘棉花的佃农在全年中只付出了45个星期无需技能的劳动,这是因为棉花只在收获的时候需要照料。若仅根据理性的经济原则,将支付给佃农的报酬视作对45个星期的劳动所支付的工资,那么每年200或300美元的报酬确实是太高了,而且根本不合理。但是,所有人都会抗议说摘棉花的佃农的收入应该比以上方法来计算的报酬高很多,因为他必须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平,而应用理性的经济原则来衡量他的工资是滑稽可笑的。
因此,市场作为一个自由企业社会下的理性机制,只能被看做与教科书中所谓的市场相似,而且并非十分相似,但是这已足够让市场执行其主要职能。对于经济分析家或考虑是否购买某一物产的商人而言,认识到没有完全竞争的存在是非常重要的,但是现实市场不完全的或部分的竞争已足够遏制经济的低效率和错误的发生。显然,消费者并非按照——实际上,他们也不想按照——理性经济原则来行事。现代广告业公开利用了这一事实,而且没有人会否认广告常常会滥用消费者的无知、轻信或恐惧、希望和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即使广告会滥用这些因素,消费者手上的钱仍是经济行为的决定性因素。这就意味着,无论理性经济行为受到了多少限制,现实市场仍然执行分配稀缺物品和将个人的经济努力整合到生产的团队合作中。
因此,真正重要的议题并非那些没有建立起理想化市场的讨论,而应讨论市场建立的基本原则。在此,我们将讨论的就是这样两个问题:(还有第三种反对市场体制的主要观点:市场体制无法克服萧条与失业的缺陷。这一点在今天看来非同小可,而且完全不同于我们已经讨论过的观点,接下去,我们会用一整节的篇幅来讨论这一要点。)(1)市场具有社会破坏性是因为它要求一切事务都服从于经济标准,即服从于价格;(2)市场具有社会破坏性是因为它要求人们在经济生活中考虑的问题和关心的焦点都围绕个人的经济需求。这些议题之所以具有重要意义,是因为它们的理论基础都是正确的;市场确实使所有的社会活动都服从于价格,而且让所有的经济活动都服从于对个人需求的满足。然而,是否因此市场就是对社会有害的呢?
我们确实处于一个经济目的被神化的物质时代。可能有人会深切体会到西方国家正在放弃所有的真正价值,所有的传统观念和所有使生活变得美好的东西,去追求提高生活水平的幻影。对于那些看到过真正的贫穷,即见到过那些处于工业化前的国家的贫穷的人而言,这一论点也许会有点缺乏说服力。但是,即使他们也会承认我们文化所引以为荣的物质目标并非人类所要追求的最高目标。但是又有什么其他目标可供选择呢?除非我们知道要用什么来取代经济目标,否则我们仍无法采取行动。无论多么糟糕,在我们抛弃一个运行中的体制之前,我们必须有可以取代它的更好的体制。认为事情不会变得更糟,任何改变必须又向好的结果转变,这在政治上通常是没有意义的。
建立乌托邦的过程是永无止境的,而且,由于它们点燃了人们的想象并成为人们的导航灯,但是,政治上应考虑的问题不应是理想上想得到什么,而是在可能的解决方案中,哪个才是最好的。作为西方世界社会生活的组织原则,战争是现今惟一可能替代经济进程的解决方案。这是希特勒的纳粹德国至今为止最彻底的非经济社会的尝试所能找到的惟一目标。纳粹领导人从一开始就想发动战争——他们中的一些人确实这样做了。但是,纳粹主义的巨大吸引力在于它迎合了德国人民对于经济目标模糊但强烈的反感。纳粹主义的悲剧并非它为人类对于战争的冲动提供了一个新的释放的机会,而是它将那些理想的不切实际的运动——这些运动都是反对经济目的而认为它们太过愚蠢、太过物质化——变质为战争和攫取的这种最低级的物质信奉,而这恰恰是因为这些运动都是不切实际的,也就是完全起反面作用的运动。
没有证据显示在其他地方采取的其他尝试会得到与此不同的结果。使经济进步成为社会努力的目标,可能像批评家所说的那么不好、那么有害,将其他的社会考虑因素都服从于利润的要求。这种做法当然可能做过头,而且也常常发生这种情况,然而,社会整合及分配稀缺物品的工作是不得不做的。而且,作为一种组织原则,经济发展当然比整个战争要有建设性和有益得多了。
如果我们认为经济发展有利于社会,即使只是社会的次优选择,我们也必须承认价格是对社会有裨益的;这是一个简单的、相互关联的、经济上合理的体系。一个为经济目标而奋斗的社会必须建立在价格基础上,如果此社会不是处于持续紧张的状况中。但是价格必须以政治,即超经济的法令为基础。在市场体系中,经济行为是由在任何经济或社会体系中决定生产力和效率的相同因素决定的,这些因素即劳动力的成本因素、资本积累比率,等等。在这种意义上,仅仅在这种意义上,市场体系是一个"自然的"体系;且因为如此,使其他标准服从于价格标准,赋予了一个信奉经济目标的社会最大程度的社会稳定和最少的社会冲突。虽然苏联并不了解我们所定义的市场,但是它也像资本主义经济所做的那样,让所有的经济活动服从于价格的成本。惟一的区别则是,价格是由国家决定的,而并非由各个消费者的综合行为来决定的。
认为由于市场使经济成为最高目标,所以市场对社会有害,这种论调是以感情或道德标准为基石的。这是对采取任何组织原则的所有社会的攻击,而并非对一个经济上有秩序的社会的攻击。即使这些人生活在13世纪而不是20世纪,他们也会一样地吹毛求疵,因为所有的社会必须使其他所有的价值标准都服从于一种指导性的价值标准。因此他们的观点实质上是非政治性的,甚至是违反政治原则的。
反过来说,第二个论点是正确的:市场体系是对社会有害的。因为市场体系使群体的需要和需求服从于个人的需要和需求。这是一个政治问题,它得出了有关市场体系的政治功能与政治局限性的最重要的结论。
市场体系必然不能满足群体的需求,因为它致力于满足个人的需求。这正是市场的定义,市场是以消费者为主导,并由消费者操纵的。这种论点无任何新鲜和令人震惊之处,这最早是由市场体系的拥护者亚当·斯密提出的。显然,作为一个有秩序的社会,影响社会生存的是群体的行为,因而只能以群体决策和偏好,即政治决策为基础来满足群体行为。
赫伯特·斯宾塞要求市场是普遍的,这是一种完全错误的理解。市场只能作为一个发展中社会的制度而存在。但是,使市场极端化和没有区别就意味着废除有秩序的社会。无政府主义在哲学角度也许站得住脚,但它绝不可能成为一个以生存为首要任务的社会的政策。
这个完全错误的理解也造成今天一个十分流行的观点,即因为市场不能进行政治决策,所以我们应该废除市场并用"经济计划"来代替它。这一呼吁是建立在这一论点基础上的,即在"计划经济"下经济体系会自行地、切实可靠地给予我们正确的、必需的政治决策。这种说法毫无根据,而且有些危险的、招摇撞骗的嫌疑。
无论经济体系是怎样组织起来的,它都不可能给予我们正确的政治决策。政治决策一定是由政治组织做出的,且不必说它们不可能是没有错误或是自行给出的。战争前英国和美国军备的不足——显然这对于这些国家的生存是个威胁,并非是由市场体系造成的,而是因为民主政治中的领导者和投票者不愿做出战争的抉择。一旦做出这一决定,市场便顺利地提供了战争物资。只有我们现在寻找一个能让人们放下必须做负责的政治决策的包袱的自行运转的体系的倾向,才能够解释"计划经济"作为万能药的魅力。这一倾向并非局限于经济制度领域,它的存在比比皆是,例如在国际政治和国际组织中也有。这实际上只是再次表达了赫伯特·斯宾塞寻找能摆脱责任、警惕和抉择的万能疗方。这对于一个只能建立在公民的政治责任和决策基础上的自由社会的生存造成了致命的威胁。"切实可靠"和"自行运转"的体系只是一个专制体系。
因此,"经济计划"并非反对市场作为一个经济制度,而是反对自由政府。这事实上是一个支持领导者享有完全的权力,或一个支持官僚们统治的论调。剥去它的自我推销的言语,对"经济计划"的支持分明断言,在现今情况下,没有一个工业社会能拥有一个自由政府并且存活下来。
市场的绝对化、经济计划的极端化都没认识到,市场体系以个人需求的满足为基础意味着社会生活的两个共存的和同样重要的部分。一方面是个人领域:在这里,有组织的社会只是作为一个满足个人理想、渴望、需要和向往的工具而存在;另一方面是有组织的社会领域,在这里,个人只是作为社会的生存和终结的工具而存在——"成员"这一词用在这儿就非常合适。两个方面对于人类的本性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事实上,如果没有它们,也就没有人类社会,而只有蜂巢或疯人院。真正的经济政策问题在于,从哪里划分这条界限以及怎样使一个部分获得平衡并支撑另一个部分。
社 会 需 求
如果我们首先指向市场无法满足的社会需求这一领域,确实存在许多把市场都排除在外,且与个人的经济需求和向往完全无关的地方。司法管理和维持内部秩序就是典型的例子。另一个在美国发展中尤为重要的例子就是"内部改良"活动,它通过共同行动建立起规范个人行为的构架,帮助他们提高效率。田纳西河流管理局就是当代最佳的说明,但是最重要的例子则是现代战争。全面战争是对一个社会生存能力的检验。在战时,个人必须完全服从于社会——不仅他的需求和向往,还有他的存在都必须如此。现代战争是市场绝对的对立面。如果我们生活在持续的全面战争状态下,或只是持续存在战争威胁,市场体系都不可能被维系。在过去20年里,对自由企业体系造成真正的决定性侵害的,正是现代社会渐渐腐化为一个全面战争的社会造成的。
确定被市场排除在外的领域从未表现出很多政治问题,这显然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关于这些问题在这里必须提及的是,对于一个社会而言,明确决定哪些是纯政治性的,制定明确的政策来管理这些领域,并建立强有力的政府机构来执行这些政策,这样做是最有利的。另外,必须努力使人们的想像力和主动性在这些领域完全发挥出来。
只有当我们努力在市场能够和应该发挥但基于社会稳定的考虑不能允许市场完全发挥功能的领域设立对市场运行的限制时,经济政策是否正确这一问题才会发生。
市场中的一切都是商品。每个事物都是一个根据经济理性来组织生产并根据其市场价格来确定其价值的因素,但没有一个社会能够允许将劳动力、土地或设备的自然资源和金钱作为"商品"。劳动力即人,土地和资本设备即是其环境和生产资源。金钱和信用是将人及其资源整合在一起的社会组织。显然,为了社会的生存,此三者都必须加以保护,不能允许市场破坏它们和它们的稳定状态。(这就概括了卡尔·波拉尼的《巨变》(纽约,1944年)的要点。我与该书的惟一分歧在于,尽管作者曾在别处多次谴责经济绝对主义,然而在该书中他却深受其害。他没能看到战争在缩减市场规模方面所起的作用,因而认为市场必须是绝对和普遍的,否则市场将不复存在。因此,他从限制市场操作的必要性中推断:市场不具备任何生存与操作的空间。我认为这一结论不管是在逻辑上还是在政治上,都毫无根据。)
在过去的几百年中,为了维系社会框架而限制市场的运作,这一直是我们经济政策的目标。这是管理劳资关系、处理妇女和儿童劳动力问题、保护自然资源、设立中央银行、消除贫民窟以及监管毒品交易的基本原则。
一个特殊的问题——本身十分重大和困难的问题——就是经济变化对社会框架的影响的局限性。市场体系的整体目标就是改变,即经济增长。但社会需要相当大的稳定性和可预测性才能生存。最重要的是,个人只能在他熟悉、了解并具有其传统的社会环境中发挥作用。即使在这个最具流动性的国家,"劳动力的流动"——运用经济学上的定义——也是非常低的。一个俄克拉何马州的农民被迫离开他的土地从而成为一个农夫移民,因而失去了社会根基,与社会分离,而他自己也成为一股分离社会的力量。一个工业衰败的小镇的工人不可能就简单地收拾家当去往别处,他被数以百计的纽带束缚着——家庭、家产、朋友、教堂甚至其债务。战后最大的社会问题在于必要的经济变化对家族农场这一社会单位产生的社会影响。尤其紧迫的是,数以百计的南方棉农的生存受到了棉花采摘机的威胁。毋庸置疑,用高效的机器取代经济上最低效的棉农,最终会提高所有人的收入水平,包括被替代的棉农及其子孙后代。但是这500万或800万棉农去哪儿呢?他们又能做什么呢?而以他们为经济动力的南方的社会和经济的构架又会怎样呢?确实,突然间替换下棉农,不仅对南方地区而且对整个社会都是一个社会和政治的灾难。同时用政治渠道来维系面临技术进步、社会上和经济上都已过时的棉花采摘体制,只能最终导致最严重的灾难。每年这种调整会越来越难,现况也会更难维持。在处理经济变化的社会影响的时候,我们显然不仅必须解决限制市场的问题,还要解决怎样令其良好运作的问题。
哪些地方必须限制市场的运作,以及应该如何限制,这些只有在我们将市场的政治和社会功能同时加以限制时才能决定。如棉农的例子所示,价格的经济理性提供了一个衡量影响经济状况的政治决策的不变标准。如果我们决定不顾棉农已失去经济价值的事实,仍然保留他们,市场不仅会向我们表明这一决策会花去多少国家财富和收入,还会显示经济理性和社会理性之间会产生多大的差距。若无此标准,我们根本不会有任何政策。我们不得不或者立即放松所有的技术动力——现在冒发生社会颠覆的危险,或者不让所有的机器进入市场,而社会最终必将全面崩溃。虽然这可能很难,但以市场为准绳,我们能制定一个逐渐调整的政策。因此,至少只要我们想要经济增长,市场的存在就是任何控制经济变化的影响的政策的前提。
正因为市场是以单个消费者的决策为基础的,市场的这种功能就没有替代者。这并非因为在经济决策方面个人必然比一个训练有素的经济学专家更明智或更少犯错误,而是因为个人所犯的错误都是小错,个人的行动范围狭小,而且因为存在如此之多的个人,他们的小错、过失和造成的灾难会互相平衡。而若有几个掌权的经济独裁者——例如一群经济计划者——经济将会经历一系列的剧烈动荡,而且随时存在着犯灾难性错误的危险。苏联的经济以所有工业国家最高的利润率运行,但是,在这种五年规划下运行的经济中,犯下灾难性错误的危险——比如,引发类似20世纪30年代初期的大饥荒——比在由几百万个非常小的老板和消费者共同管理的经济体中要大得多。
在一个像我们这样信奉经济目标的社会之中,除非我们拥有市场以价格给出的经济理性原则,否则我们不可能得到一个成功的社会政策。划分何处应是市场不能被允许自由运作的领域,依赖于一个起作用的经济标准。由于我们必须限制市场,社会利益决不会是和谐兼容的。对社会而言,什么更加重要——通过廉价的居住来消灭贫民窟,还是通过制约建筑方法和材料来维系建筑工人的社会安全和传统?只有当这些相互冲突的利益能够用相同的术语来表达时,即用它们对成本和价格的影响来衡量时,我们才能做出决策。如果没有价格这一共同的分母,社会政策的每个决策都将是无法用协商来解决的政治决斗,而且只能通过施加政治压力来解决。总之,没有价格标准,我们就无法衡量社会政策对经济效率和生产力的影响。不仅在任何努力创造经济增长的社会中,而且在任何想要存活的社会中,这些影响都是制定政策时必须考虑的真正因素,这是因为一个社会的经济资源的有效利用是这个社会及其成员存活的前提条件。
个 人 需 求
在一个努力实现经济增长的社会中,社会性构成的部分也是一个经济的部分。因此,只有在个人的经济需求和决策具有社会有效性并对社会经济起决定作用的时候,即建立在市场的基础上的时候,这样的一个社会才能成为自由社会。如所有的集权主义者所言,个人的经济决策是反社会的,且不可能被准许来主宰经济,那么一个经济社会的社会利益和个人利益则会处于一个基本冲突的状态。政府当然不得不完全主宰经济,而且所有经济决策必须以群体利益为基础,即通过政治命令来做出。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致力于实现经济目标的社会不可能成为自由社会,它可能必须拥有一个不允许反社会的个人利益对其施加任何控制的绝对的政府。
公民的个人利益与社会利益之间的关系是自由社会的最根本问题。因为毫无疑问,这两种利益永远不可能相同。柏拉图和卢梭试图通过教育人们放弃个人利益来解决这个问题,冷静的无政府主义者,如赫伯特·斯宾塞之类则通过否认社会的实际情况来解决这个问题。这两种尝试都不可能成功。无论市场如何有局限性,抑或如何不完全,它还是以社会效率和有效性给个人的经济利益以回馈。因此,市场即以个人经济决策为经济主宰的做法,令努力实现经济目标的社会拥有一个自由政府成为可能。
自由是一种信仰条文,并不是物理定律,因此,完全有可能不去相信它。若集权主义者一点也不相信自由,也不能证明他们就是错误的。此外,自由也不是自己来到的,而是需要巨大和持久的人类的努力才能够得到。尤其对于那些根本不信奉自由的人而言,很可能认为专政更加容易实现。但是,认为自由社会比专政社会效率低和不稳定的论调是站不住脚的。正因为在一个自由社会中,个人的需求和决策与社会的需求和决策不会发生冲突,所以自由社会比专政社会遭受更少的摩擦,更加稳定并且更具活力,因为它利用社会利益中的公民的个人利益,而不是对其进行持续的打击。但对于那些如作者一样坚信自由是一种信仰,是神灵和人类本性所要求的东西的人,这只是一个次要的观点。由于本章涉及到社会稳定及生存的问题,我们必须指出,因为市场使自由经济社会成为可能,所以市场对这两个方面都做出了贡献。
只要我们承认经济进步对社会有利,市场对自由社会和经济稳定及经济运行来说都是不可缺少的。没有价格,即没有经济理性作为经济行为的决定因素,我们就不可能拥有一个经济社会。没有市场价格,我们也不可能在经济社会中享有自由。虽然社会利益要求限制价格和市场,它也要求在可能的情况下最充分地运用市场的政治潜能和社会潜能,因此,对这些方面的管理和干预绝不应采取直接的政治控制,或以政治命令代替市场行为的形式。管理和干预应永远被限定在市场仍能完全发挥作用的界限之内。可能存在——也确实存在——很大的关于这些限制应存在于特定情况下的分歧。这些限制应足够宽松,能够允许发挥其更正和整合的功能;为了需要维护的社会利益而对市场加以限制,这一社会需求应该与限制市场运作和限制经济上高效率生产的社会利益此二者所产生的影响进行权衡。市场并非一个完美的机制,也并非一个面面俱到的机制,但在它的能力范围内,它以有利于社会利益的方式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