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版跋
《公司的概念》对美国的商界、公共服务部门和政府机构都产生了直接影响,而通用汽车公司却对它无动于衷。
本书出版于1946年初,二十五六岁的亨利·福特二世刚刚接管了濒临破产的福特汽车公司。当时,公司现金短缺、市场地位微弱、产品缺乏竞争力、管理更是一团糟。正如亨利·福特二世和欧内斯特·布里奇——深受通用汽车公司培训的执行官,后来被亨利·福特二世引荐为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在书面和口头上反复强调的那样,他们将《公司的概念》当做拯救和重建公司的蓝本。几年以后,在1950年,通用电气公司将《公司的概念》作为其大规模重组的基本蓝图。此后20年,通用电气公司成为组织结构的典范,并引发了一场浩大的"组织革命"。随着这场革命的推进,资本主义世界的大型企业几乎都按照由通用汽车公司率先尝试,由《公司的概念》最先阐述和分析的分权思想进行了自我重组。
本书一经出版,它也马上成为了指导主要州立大学进行重组的教科书。《G.I.法案》颁布后,二战老兵蜂拥而至,这些州立大学,如密歇根大学、密歇根州立大学、明尼苏达大学、俄亥俄大学和其他大学都发现,它们原先的组织结构已经满足不了急剧增加的学生。几年后,当美国整合其武装力量时,第一任国防部长詹姆斯·福雷斯特尔和乔治 C.马歇尔都向《公司的概念》寻求组织结构的指导原则。同一时间,当红衣主教斯佩尔曼为纽约教区寻找新的组织原则时,也想到了《公司的概念》,正如他所说的那样,随着纽约教区规模渐大,日益复杂,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组织法,《天主教教会法》在管理和组织的框架方面已经跟不上教区发展的需要了。
但是,通用汽车公司不仅不接受《公司的概念》,甚至故意漠视它的存在。
这与私人因素无关。相反,除了少数几个例外,我在研究过程中遇到的每一个通用汽车公司的经理都十分友好,甚至很客气,他们在战时生产的工作十分繁重,依然抽空向我提供帮助。我的问题再愚蠢,他们也会耐心对待,无一例外。他们中的一些人成了我的私人好友。没有一个人对我施加压力,要求我修改我的文章。
通用汽车公司最重要的经理,阿尔弗雷德·斯隆——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公司成长、决策和组织架构的主要力量——总是竭尽全力向我提供友善的帮助。本书出版后,他几番邀我做客,征询我对位于纽约的斯隆凯特灵癌症研究所和麻省理工大学斯隆管理学院——他最喜欢的两个项目——的看法。事实上,他还邀请我担任斯隆学院的管理学教授。我因为喜欢纽约大学商学院研究生院的工作而拒绝了他,这令他深感失望。
但是,通用汽车公司的大多数经理,首先是阿尔弗雷德·斯隆本人,根本无法接受本书。其实,他对我说过很多次,《公司的概念》迫使他坐下来自己写一本关于通用汽车公司的书——《我在通用汽车的岁月》(New York:Doubleday,1964)。该书反驳《公司的概念》,旨在告诉人们一本关于通用汽车公司的书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应该关注哪些问题。虽然《公司的概念》是当时惟一一本关于通用汽车公司的论著,但是斯隆的大作甚至连提都没有提到它。《公司的概念》被视若无睹的遭遇可以说是通用汽车公司及其经理的标准反应。本书未在通用汽车公司内部流传,也很少被提及,更不会出现在经理办公室的书架上。《公司的概念》出版几年以后,被阿尔弗雷德·斯隆视为掌上明珠,由通用汽车公司投资并经营的工程学院——通用学院——开始教授管理学,本书也没有被列入推荐书目,事实上我被告知,甚至在学院图书馆的索引里也找不到它的影子。
通用汽车公司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反应,主要基于三个原因:(1)本书对通用汽车公司政策的态度;(2)本书关于雇员关系的建议;(3)本书要求大型公司"服从公众利益"。这些原因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通用汽车公司在战后的巨大成功以及随之而来的重大失败。
通用汽车公司的大多数经理反对《公司的概念》——有时甚至勃然大怒——首先是因为本书反复建议:通用汽车公司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在恢复和平时期的生产之前,必须慎重考虑是否应该原封不动地套用战前的政策。他们认为这种想法不但可笑,而且简直"离经叛道"。
评论家和通用汽车公司以外的读者大都认为《公司的概念》显然是站在赞成通用汽车公司和大型企业的立场上的,但是,通用汽车公司的经理们并不这么想。我在本书出版前,曾将手稿寄给通用汽车公司的经理。公司的发言人马文·科伊尔——当时,他掌管着通用汽车公司最大的分部——雪佛兰分部,正准备退休——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他们的观点。他这样评论我的手稿:"一次对通用汽车公司的攻击,其敌意不下于任何一位左派人士。"此外,让科伊尔及其同事更为恼火的是随同手稿一起寄给他们的一封信,在信里,我首先指出通用汽车公司的政策已有20年的历史,而我认为20年前制定的政策终究是过时的,因此我们必须重新做出考虑。我指出人类发明的制度很少在经历了近1/4世纪后依然是合理的。我还特别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当通用汽车公司从战时生产重归和平时期的生产时,是否应该认真考虑将雪佛兰分部从公司分离出去,独自成立一个公司。
20世纪30年代末,通用汽车公司卷入一场反托拉斯案件,案子本身并不重大,但却留下了深深的心理创伤。通用汽车公司的管理层决心再也不让公司经历这样的痛苦。为此,他们决定把通用汽车公司在美国汽车市场占有的份额控制在50%以内,也就是说,不允许公司继续扩大其已有的市场份额。通用汽车公司的一些年轻经理认为,这意味着作为当时美国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汽车生产商通用汽车公司不能再有所作为了。通用汽车公司自愿放弃了采取任何主动,转攻为守。他们还指出:雪佛兰分部构成了通用汽车公司的半壁江山,其规模大于任何一个竞争对手,包括福特和克莱斯勒在内,它能够成为国内最大的企业之一,在客车和卡车行业都完全可以自力更生。如果让雪佛兰分部自立门户,并由通用汽车公司的股东参股,那么分部本身和通用汽车公司的其余分部就都拥有了进攻、创新和竞争的自由。对此,我不敢苟同——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但是,我极力主张认真考虑这一问题,这在雪佛兰分部和其他人的眼中,无疑是一种背叛。
在书稿和附信里我还敦促通用汽车公司的主管们重新慎重考虑公司的其他政策,原因恰恰是因为这些政策已经获得了20年的成功,这些政策涵盖了经销商关系、客户关系、供应商关系以及关于一线经理人员和雇员关系等各个方面。我并不是说这些政策都需要修改——我没有根据那样做,我只是认为任何一项政策经过20年的时间后,多半已不再适用了;目前,通用汽车公司正要结束持续了4年之久的国防生产,恢复和平时期的生产,为公司提供了一个特别的、永不可能再有的重新思考的机会。
并非我提出改变政策的具体建议,而是我认为政策都应该被视为暂时的和可能失效的,这使通用汽车公司的老总大为恼火。对于通用汽车公司经理们来说,政策是"原则",是永远合理的,或者至少在很长时间内是这样。"我们花了20年的深思熟虑才发展出这些政策,"他们其中有一个人对我这样说道,"它们在实践中受到了检验,我们知道它们是正确的。你还不如让我们去改变重力定律呢。"确实,分歧其实不在于通用汽车公司的政策本身,而在于所有政策的性质。通用汽车公司的经理们有意识或是无意识地认为,他们已经发现了原则,这些原则像自然法则一样具有绝对性,它们一旦考虑成熟并经受检验后,就该被视为确切无疑的东西。而我的观点恰恰相反,我总是认为这种人为的原则顶多是启发性的,就是说,用它可以找到正确的问题而不是正确的答案。这些通用汽车公司的经理尽管认为自己是实干派的,事实上却十分拘泥于意识形态与教条,并向我表示出意识形态者对于不守成规的机会主义者的轻视。
顺便提一下,这是我与大多数管理学作家和理论家所不同的一个观点——大概也是我在学术界不是很受人尊敬的原因吧。我确实相信基本价值的存在,尤其是人类的基本价值。我认为只存在很少的基本问题,但是我不相信存在"一个正确的答案"。现有的答案很可能是错误的——至少如果不是其他方法都失败的话,人们也不会想到它们。但是,当我们检验管理政策和其他社会规律时,关键不是看它们是对是错,而是要看它们是否有效。我始终认为管理学不是神学的分支,它其实是一门临床型的学科。在医药实践中,对于临床医学的检验不在于治疗方法是否"科学",而在于病人是否康复。在《公司的概念》出版8年以后,当我推出第一本系统的管理学论著时——现在仍然是全世界读得最多的管理学著作——我有意将书命名为《管理的实践》而不是《管理的原理》,虽然我的出版商指出这个书名会严重减少本书被大学列为教科书的可能性。
通用汽车公司的经理不能接受我对管理学的基本观点。他们自诩为这门科学的先锋,所以他们完全不能接受《公司的概念》(和我所有的管理学著作)所贯穿的观念:管理首先是实践,虽然与医学一样,它把很多科学研究的方法当做工具使用。
事实上,第二次世界大战一结束,通用汽车公司就恢复了公司在20世纪20、30年代发展起来的政策与结构,此后就一直沿用这些政策与结构,并尽量维持原样。
就雇员关系而言,通用汽车公司的经理们发现《公司的概念》所采取的方法与建议不只是不可接受的,结果更坏,它们引发了一场通用汽车公司内部的大争论,而我与《公司的概念》从一开始就处于败者的地位,遭到来自联合汽车工会和通用汽车公司大多数经理们的反对。
1944年和1945年,在我为《公司的概念》作调研的过程中,我访问了通用汽车公司的每一个分部和密西西比河以东的大部分工厂。当我开始写书工作时,通用汽车公司刚刚完成向战时生产的转变。没有一个工厂再生产它们以前生产过的东西,比如说,通用汽车公司生产汽车火花塞的主要工厂当时转去生产飞机的投弹瞄准器。所有生产一线的工作都是新的,但是工程师很缺乏,有经验的管理者更缺乏。因此,很多安排和组织的工作就落到了工人自己的身上,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十分缺乏经验,而且从来没有从事过工业生产。这些新手们愿意承担职责,学习能力强,渴望通过共同努力提高工作方法和产品质量,这些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在《公司的概念》里,我极力主张通用汽车公司将它的战后雇员关系建立在工人对工作和产品的自豪感的基础之上,主张通用汽车公司和整个工业界将工人看做是一种资源而不是成本。具体而言,《公司的概念》建议通用汽车公司在恢复和平生产之后致力于培养我称之为有"管理能力"的、有"责任感"的工人和一个"自我管理的工厂社区"。从此这也成为我所有管理领域著作的基调。《公司的概念》还第一次成为我所有管理领域著作的基调。《公司的概念》第一次指出雇主该怎样为雇员提供"工作安全感",并建议认真研究收入保障和退休计划这些政策。
我的这一看法对通用汽车公司的一个最高级经理查尔斯 E.威尔逊,产生了很大影响,他当时是公司的董事长并被提名为公司的首席执行官,预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斯隆先生退休后即继位。事实上,我在本书快完成的时候才与威尔逊先生见的面(关于这位杰出人士更详细的介绍,可参见拙作《旁观者》中的《阿尔弗雷德 P.斯隆与通用汽车公司》(New York:Harper & Row,1979)。)——1944年大部分时间他正处于中风的康复过程中,但是他立刻请我担任雇员关系顾问,并让我从事一项研究,几年后,这项研究孕育出通用汽车公司提出的美国工业上第一项收入保障、通用汽车公司辅助失业救济金和通用汽车公司养老金计划的提议。这一提议奠定了企业的私人养老基金计划的模式,现在已被用来保障绝大多数美国私人部门雇员的退休生活。威尔逊在通用汽车公司内部从劳动关系部门分出独立的雇员关系小组,小组设有自己的副总裁直接向威尔逊报告情况。(很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原来威尔逊向我提议过设置这一岗位的。)新小组的任务就是逐步培养具有"管理能力"的"有责任感"的工人和"自我管理的工厂社区",而这正是《公司的概念》所极力建议的。
作为实现这些目标的第一步,1947年威尔逊在通用汽车公司恢复和平生产后发起了美国工业史上规模最大的员工意向调查。在一场名为"我的工作以及我为什么热爱它"的"竞赛"掩盖下,公司试图了解工人实际上希望从公司、管理者和工作中得到一些什么,他们认为哪些地方存在改善我们现在所称的"工作生活质量"的机会,他们认为在哪些地方他们有能力承担工作和业绩的责任。
"我的工作以及我为什么热爱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超过2/3的通用汽车公司员工参加了这一竞赛,并且在30万参赛者之中有许多人写出了不少于20页的长篇大论。这是一座真正的信息金矿,里面包含着最为丰富的有关公司员工的需求、愿望和能力的各种信息。哪怕是从最小的参赛样本中也可以得到一个压倒性的结论,即员工对产品和公司有着认同愿望,他们也乐意为质量和业绩承担起责任。类似这样的话比比皆是:"工作中最让我感到高兴的就是上司希望我能够告诉他如何把事情做得更好",或者"我对工资和工作的稳定感到高兴,我乐于为一家大型的成功企业效力;但我不喜欢的是,尽管我明明知道怎么去把一件工作干得更漂亮,却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由于这场竞赛,威尔逊终于做好了准备,开始执行我们今天称之为"质量循环"的计划(我记得威尔逊本人把它叫做"工作改进计划"),他甚至选出了一些率先实施这项计划并检验其成效的分部。
但是接下来整个计划就被匆匆放弃了。实际上,连这项竞赛本身都不得不中止,其调查结果也被禁止透露出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公之于众)。发生这些现象的主要原因是通用汽车公司的工会及其态度,他们强烈反对这项竞赛及调查结果,尤其反对任何类似于工作改进计划的东西。在联合汽车工会看来,任何可能在公司与员工之间建立合作的事物,都对工会构成了直接威胁。威尔逊曾经提出让工会及其在工厂的代表也为工作改进计划发挥作用,但是沃尔特·鲁瑟,联合汽车工会的主席,也是美国最有远见和最有权力的工人领袖,拒绝做出任何让步。鲁瑟声称,如果通用汽车公司继续推行其计划,或者只要它继续那项竞赛并公布调查结果,联合汽车工会就会针对通用汽车公司发起一场大罢工,而当时通用汽车公司最怕的就是罢工。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生产停滞以后,对汽车的需求正处于最旺盛的时期,通用汽车公司也首次推出了几款真正的新型汽车,比如第一批配备有自动传动装置的汽车。另外,在当时杜鲁门执政的政治氛围下,社会舆论和政府肯定都是站在工会一边的。
不过,要是当时威尔逊能够在公司内部得到手下管理层的支持,那他也许还有机会与工会相抗衡,但事实是管理层与联合汽车工会一样,并不欢迎威尔逊从《公司的概念》中学来的处理员工关系的方法,也不欢迎他采取的那套员工关系政策。另外,尽管威尔逊从名义上说是首席执行官,但他并不是真正的老板。阿尔弗雷德·斯隆当时仍然是董事长,也是公司里最有权势的人,而他并不喜欢所谓的负责任的员工或自行管理的工厂。
对通用汽车公司的绝大多数经理人员来说,任何类似于工作改进计划或者质量循环的东西都意味着放弃管理职责,当时美国企业几乎所有的经理人员也都是这样认为的。他们争辩说:"无论如何,我们才是专业人员;付给我们薪水是因为我们懂得如何去组织工作,或者至少比那些无论是在经验、教育程度,还是在收入方面都远不如我们的人懂得多,我们是可以信赖的";"对公司、股东和客户来说,尤其是对员工们自身来说,我们都有责任使他们尽可能地发挥出生产力,否则我们怎么可能付给他们一份不错的薪水呢?"
这样,威尔逊不得不放弃了他的计划,也不得不放弃了《公司的概念》向他和整个美国企业界极力主张的所有方法。许多年之后,当时威尔逊已经离开了通用汽车公司,并成了艾森豪威尔总统任命的国防部长,他私下里告诉我,接受总统的任命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感到自己的努力完全失败了,这种努力本来是想改变美国的劳工关系,并使其建立在工人为自己的业绩和工作质量负责的基础之上的。
但是,尽管通用汽车公司对《公司的概念》所提出的种种建议不屑一顾(这些建议后来在我的另外两部著作《新社会》1949年版和《管理的实践》1954年版中都有进一步的深化),日本人却对它们推崇备至。我在日本的声誉可以追溯到《公司的概念》,当时这本书很快就被译成了日文,并得到了热切的研读和应用。他们认为我对日本以重要经济力量的形象崛起,并表现不俗的工业业绩和生产力,具有重要的影响。此外,尽管通用汽车公司对"我的工作以及我为什么热爱它"这一竞赛的调查结果毫不在意,丰田公司却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设法弄到了那份未曾公布的调查报告的副本,并以此为模板来改造自己的员工关系。
回顾一下历史我们可以清楚地发现,联合汽车工会与通用汽车公司错了,而威尔逊是对的。但是,尽管通用汽车公司的经理们提出自己之所以拿薪水是因为保证了员工的生产率,并且认为把某些工作交给员工是放弃了自己的职责,但是他们这样做并非是因为愚蠢,也不一定是出于对权力的虚荣心和贪欲。他们自诩为专家,并且认为管理是一门科学。的确,我还清楚地记得他们中的一员——通用汽车公司负责劳工关系的副总裁,与我的争论。他认为我的主张就好比把病情恶化的诊断书直接交给病人一样,而医生才是惟一有资格这样做的人。他还说,我的做法就像让学校里的孩子们自己判断地球是圆的还是方的一样,而无视客观的科学真相。另外,非常奇怪的是,鲁瑟,就是威尔逊请我去和他讨论过"我的工作和我为什么热爱它"竞赛的那个人,为了证明自己对工作改进计划的反对是正当的,采取了几乎相同的方式并且使用了几乎相同的论据。鲁瑟说:"让经理来管理,让工人去工作","让工人承担本该由管理层负责的工作,就好比给他加上了一副无法承受的重担。"
今天,过了一代之后,要指责1950年通用汽车公司的经理和工会领袖们,说他们怯懦、短视,尤其是傲慢,那样做是很容易的,但那只是一种事后诸葛亮的做法。对此,他们的管理知识和职位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另外,考虑到他们各自在可比情况下所处的地位,现代社会绝大多数所谓的专家其实是和通用汽车公司的经理们和鲁瑟持相同见解的。
但是,如果规划和创造负责任的员工以及自行管理的工厂,当时还没有一点儿头绪。威尔逊和我都清楚地看到,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十年的试验。从一开始我就强调,绝不能把负责任的员工、自行管理的工厂同放任自流混淆起来。但是直到十多年之后,已故的亚伯拉罕·马斯洛才在《尤普赛奇管理学》(《尤普赛奇管理学》,Homewood(伊利诺伊州)出版社:理查德 D.欧文包括在内,1965年。)中提出了他的解决方案:"Z理论"。该理论明确指出:负责任的员工和自行管理的工厂要求管理层具有强大的领导、坚定的目标和准则以及高度的自律等。由于20世纪50、60年代的美国社会对这样一套勤奋工作、高标准、自我约束的信条毫无准备,所以尽管马斯洛作为人类心理学之父享有盛名,他的Z理论还是完全被忽视了。20年之后,人们才开始接受这类异端邪说,而马斯洛的著作却被彻底遗忘了。威廉姆·奥奇在1981年出版了一本畅销书,书名就是《Z理论》,(《Z理论》,Addision-Wesley出版社,1981年。)但他没有承认是马斯洛首先发展了这套理论并创造了这个术语,也没有在书中的任何地方提到马斯洛及其著作,他也没有提到道格拉斯·麦克格里格,或者我和我的著作,前者在50年代曾经把我提出的概念归纳在一个术语"Y理论"之中。
毫无疑问,中断威尔逊创造负责员工和自我管理的社区的尝试的通用汽车公司经理完全错了。当时的工会领导破坏更大,他们的反对导致了美国工会运动失去力量、没有影响以致最终毫无意义。
至于我,我一直认为,有经理观念的负责任的员工和自行管理的工厂社区是我最重要和最有创意的思想,也是我所做出的最大贡献。不管这些概念在日本有多大的影响,通用汽车公司及其经理人员拒绝采纳它们,结果使得这些概念对我所在的国家毫无影响,这是我遇到的最大和最让我感到恼怒的失败。
通用汽车公司的高级经理们拒绝《公司的概念》,最主要的原因在于私有企业的公共性质。《公司的概念》认为大的商业性公司是受公众利益影响的,它们应该关心一些纯属公共性质而不是私人性质的事情,而这一点是通用汽车公司及其高层管理人员万万不能接受的。他们对这本书的某些部分并无异议,这些部分在当时极大地冒犯了学术界的经济学家和政治科学家们,因为它运用了一些政治科学的概念,如结构、决策过程、权力关系和政策等,来对企业进行分析。事实上,因为我在政府工作过和政治科学的背景,他们还曾邀请我对通用汽车公司进行更大范围的研究。
企业应当对其活动产生的社会影响负责,通用汽车公司是最早接受这一观点的美国大企业之一。例如,它最早错开工厂的开工时间,以消除或至少是减缓工厂附近社区的交通阻塞。远在任何人想到要立法保障职工安全之前,通用汽车公司就已经制定了"零事故"方针,它使监督者和主管们必须对哪怕是最微小的事故负责,而这也使得通用汽车公司在全美制造业公司里保持着最佳的安全记录。20世纪20年代,斯隆创建了汽车安全委员会,并且终其一生都是该委员会最热心的支持者。他领导了一场运动,要求在美国所有的州对驾驶员考试立法。他还以个人名义在高等中学发起和资助了第一个驾驶员培训计划。在他的领导下,汽车安全委员会,而不是联邦政府或州,发起和制定了公路安全与速度安全的标准,这也是30年代以来美国在所有发达国家中保持着最低的平均里程汽车事故发生率的主要原因。
但是通用汽车公司的经理,尤其是斯隆,反对任何可能给公司带来超出其经济职能的权利、职权和责任的事务。所以,他们拒绝采纳《公司的概念》提出的建议,这些建议认为:公司应当关心那些我们今天称之为"社会责任"的东西。比如说,对设有工厂的一些城市的健康状况负起责任,但是通用汽车公司的经理们在这些建议面前退缩了,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是对自己权力明显的剥夺,是非法的。他们知道,在政治词典里没用"责任"这样的词,正确的概念是"责任与权利"。他们在一条基本的政治理论原则上搭建起了通用汽车公司的结构。该原则认为,责任总是与权利相对称的。对任何有效率的组织来说,这都的确是一个首要的原则;因为没有责任的权利是专制,而没有权利的责任就是无能了。
对任何主张通用汽车公司应当在某些领域承担起责任的建议,斯隆的反应总是:"我们有这个法定的权利吗?"如果答案是"没有",他就会说:"那我们就没有任何权利来负起这些责任。"
通用汽车公司的经理还会争辩说:"我们发现,就算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业务上,生产和销售汽车也是件够费力的事。如果换成其他行业,比如说去经营一家零售连锁店,我们很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能干得不错,那么你凭什么相信我们能够胜任那些社会责任呢?接受一个自己不能胜任的工作才真的是不负责任,而且是不负责任到了极点。"
这样,《公司的概念》提出大型工商企业应受公共利益的影响,也就成了一种公然的不敬,这也使通用汽车公司的经理们认定此书的确是反通用汽车公司、反企业和破坏性的。尤其是斯隆,他被《公司的概念》深深触怒了,于是感到有必要反驳这本书。大概是在1960年,也就是《公司的概念》出版以后差不多15年的样子,他告诉我说:"我曾经想过好几次要去写一部自传,但总是觉得这样做显得太过自大而最终放弃了,可是你的书迫使我不得不这样做,它让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有义务做出一份公正的记录。"斯隆的《我在通用汽车的岁月》所取得的巨大成功是当之无愧的,它刚出版就成了畅销书,而且直到现在还是管理方面的一本重要著作。我一直认为它是描述大公司或者任何大组织内部所发生事件最出色的一本书,这些事件包括:真正的决策是怎样做出来的?处于高位的大组织的领导人如何分配其时间?以及他们到底是怎样表现的,等等。我发现这本书的趣味性可以跟任何一部小说媲美。
但最有趣的可能还是那些书中没有提及的东西。斯隆从20世纪20年代初就积极地参加政治活动。他成功地为一个老友詹姆斯·库申组织了竞选美国参议员的运动,后者起初是亨利·福特在早年的福特汽车公司的合伙人,并以该身份在1913年巧妙地完成了"每天5美元工资"计划,后来又成了有名的底特律改革派市长。30年代末,斯隆还协助创立了自由联盟,以反对富兰克林 D.罗斯福和他的新政,但是《我在通用汽车的岁月》中没有提到任何政治活动。斯隆把大量的时间投入到与汽车安全委员会、通用汽车工程学院、通用汽车公司研究院有关的事务了,还跟他的弟弟雷蒙德一起致力于医院及其管理。这些嗜好与活动在书中丝毫未被提及。关于通用汽车公司的工作,正像他自己告诉我的,他花费了1/3或更多的时间在"外部"事务上:与联邦政府的关系,在华盛顿的会议上与州政府关系,与工会关系,与经销商关系等。书中详尽描述了大萧条和新政时期的汽车市场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通用汽车公司在军工生产中所起的作用,但是对富兰克林 D.罗斯福却仅仅提到过一次,而且是一笔带过。
斯隆当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以及这样做的原因。毕竟,罗斯福总统对通用汽车公司来说是局外人,而斯隆写这本书就是为了阐明自己(和通用汽车公司)的一种观点,即职业经理人员没有权利去关心任何局外的事情,就像医生在看病的时候没有权利去弄清楚病人是有名的富翁还是贫民区的流浪汉一样。
对斯隆来说,写这本书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目的,那就是表明他对公司的见解,斯隆认为公司仅仅在自己的领域内有发言权,也就是执行其经济职能。
今天,没有多少人还会认同斯隆对公司自身的限制。的确,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些人也包括大多数的美国企业经理,斯隆的观点是通用汽车公司的一个主要缺陷,也是通用汽车公司在过去几十年里问题重重的主要原因,这些问题中包括通用汽车公司公众地位和声望的急剧下降。举例来说,如果当初通用汽车公司接受大企业的确是受公众利益影响的看法,那么它就不会犯下雇佣侦探来调查拉尔夫·纳德及其私生活这样严重的错误。这个错误使纳德如愿以偿地大出风头,使他成了公众心目中的英雄,还使他至少在几年的时间里成了一股政治力量。
但是,尽管过去40年的事实已经证明了通用汽车公司的态度是不适当的,我们还是不能把它简单地归咎于没有道德、狭隘,也不仅仅是自私。通用汽车公司的态度是严肃认真的,并且建立在可靠的原则之上。的确,没有权利的话也就没有责任。那些大声疾呼,要求企业承担起社会责任的人,实际上是在迫使企业不得不接管许多领域的权力和权威,虽然他们自以为是企业的对立者,是反对企业拥有这些权力的。同样真实的还有,社会福利机构能力有限,不大可能在自身范围之外的事务上采取有效的行动。今天,没有人还会像我们10年前那样问:"如果美国企业有能力把人送到月球上去,它为什么不能消除城市的混乱呢?"也没有人再会像1968年纽约市长约翰·林赛那样说:"确保每一所收容院里都有一名负责人,是那些包括通用电气公司在内的纽约大企业的责任。"但是,也没有人再会像肯尼迪和约翰逊执政时所希望的那样,指望大学能够培养出"调节"经济运行的专家,或者找到解决现代化大都市里种种弊端的方法了。
今天我们知道通用汽车公司的态度是不合适的,无论它是多么合乎逻辑。但是,它之所以不恰当,并非因为企业、医院、大学或工会这样的机构对超出自身职能和能力的公共问题负有责任,像那些迎合大众口味的花言巧语所说的一样,而是因为不论从理论还是实践上说,现代政府都已陷入了无能为力的窘境。我们生活在一个多元化的世界,与以往的任何多元化时代一样,我们不能确定什么人应对什么事负责,我们只知道传统的政治机构(也就是政府)无法满足社会的需求。(有关这一点可参见拙作《不连续的时代》中的"政府之疾"(Transaction,1992);《管理:使命,责任,实务》中有关社会责任的讨论(New York:Harper & Row,1974);以及《变动中的管理界》中的"商业伦理问题"(New York:Times Books,1982)。)换句话说,我们只知道我们不知道答案。不过,我们还知道教条主义肯定是错误的答案。
就当时及此后的通用汽车公司的内部关系、责任和处境而言,通用汽车公司拒绝接受合理建议,并且未能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显然是一个重要弱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放弃了管理的职责。通用汽车公司的经理们埋头于他们认定的责任,也就是保护公司的利益之中。尽管通用汽车公司的态度是完全错误的,而且也确实损害了公司的自身利益,但它毕竟引出了许多不得不努力去解决的问题。
通用汽车公司奉行的基本原则使它变得沾沾自喜,这给通用汽车公司造成了最大的损害。斯隆和威尔逊都曾是极有革新意识的人,他们经常会问:"什么是正确的问题?"而他们的继任者却只知道问题的正确答案。
举例来说,在20世纪50年代末,通用汽车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就应该认识到必须重新考虑公司的组织结构了,因为那时欧洲汽车市场的高速增长已初现端倪。尽管通用汽车公司在欧洲拥有两家主要的汽车生产企业——德国的奥倍公司和英国的博克斯堡公司——但它的结构却不是跨国公司应该具备的,它仍然只是一个有国外下属企业的美国公司。每一次市场调研——通用汽车公司在20年代就提倡市场调研并在这方面做得极为出色——都向通用汽车公司的管理层指出:欧洲的汽车市场正在以比美国快得多的速度增长。但是,通用汽车公司仍然维持其高层管理的组织结构不变,仍然继续推行那种注定要在欧洲落后的人事政策。例如,欧洲的两家下属企业并不向通用汽车公司的高层管理者们汇报情况,而是被塞给权力层级很低的海外分部,而海外分部所关心的是向厄瓜多尔出口零部件之类的事。通用汽车公司的高层管理者们也忙于本国的业务,以至于根本无暇顾及欧洲的事务。而在欧洲的附属企业,不管谁干得有多出色,从未有人进入过母公司的高级管理层,也从未有任何美国公司的成功经理人员被派往欧洲工作。这样,在公司的高级管理层中,没有任何人具备在美国之外工作过的第一手经验。的确,就连公司高级管理人员对欧洲的访问都是如此罕见,以至于几乎没有人听说过此类活动。结果,通用汽车公司在欧洲的业绩下降到了第五位,落后于福特、大众、菲亚特和雷诺。不仅如此,尽管第二次世界大战前通用汽车公司在巴西有着绝对的优势地位,这次它却完全错过了该国汽车市场高速增长的良机。
类似地,到了20世纪60年代中期,涉及到通用汽车公司劳工关系的新思想就已经明显过时了。在查尔斯试图把《公司的概念》提出的建议应用到工作改进计划的时候,通用汽车公司的主管们和工会领袖们都争辩说:"工人们要的仅仅是钱。"直到60年代中期,通用汽车公司常说的一句口号"金钱+纪律=生产率"看上去还是完全正确的。但是接下来,当通用汽车公司在俄亥俄州的洛兹敦新开了一家最大的装配工厂时,整个体系突然崩溃了。设在洛兹敦的工厂是通用汽车公司所建造的工厂中最为先进的,它在自动化和技术水平上都遥遥领先,它被设计为世界上所有汽车工厂之中(包括通用汽车公司自己的工厂)生产率提高和产品质量最优的一家。当然,它也是薪酬最高的工厂。但是纪律几乎马上就涣散了:洛兹敦的大多数年轻的新员工们要求承担起职责,而当他们没有达到目的时,生产率和质量都开始下降并逐渐耗尽了。直到那时,通用汽车公司还以在汽车质量方面的世界领先地位而自豪,可是突然之间就有了许多对它不利的传闻。比如在有的汽车油箱里发现了忘记拿出来的扳手,有的汽车被安上了型号不匹配的引擎,有的汽车引擎没跟动力系统连接起来,有的汽车传动系统被装反了,等等。
通用汽车公司和联合汽车工会都把洛兹敦的工人们看做是反叛,工会更是以极为强硬的手段对工人们严加斥责,并在那里恢复了"规则与秩序"。但是,洛兹敦的工厂再也没有实现当初建造时想要达到的生产率水平,产品质量的下滑也从当地蔓延到了通用汽车公司的其他工厂。
与此同时,那种"工人们要的仅仅是钱"的信念,使通用汽车公司在工会要求增加薪水和津贴的压力下显得极为脆弱。通用汽车公司制造生产率的增长速度直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还快于劳动力成本的增长速度,而且,如果外国竞争对手的成本比通用汽车公司的还要低,那一定是因为它们所支付的工资是低标准的,也就是说低于通行的美国工资水平。但是到了60年代中后期,欧洲主要国家的劳动力成本已经和绝大多数美国制造业公司的劳动力成本持平了;几年之后,日本不再是一个低工资国家,其劳动力成本也跟那些美国生产者大致相当。几乎是一夜之间,通用汽车公司工厂的生产率就停滞不前了,接下来生产率又开始下滑,而通用汽车公司仍然坚信:劳动力成本与生产率无关,生产率毕竟只是那些"专业"经理们应该操心的事。于是,通用汽车公司对工会提出的更多要求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大概也就是这时工会才能跟通用汽车公司达成沟通了。十年之后,也就是70年代末,通用汽车公司终于发现自己的劳动力成本比美国制造业公司的一般成本要高出50%,而平均每小时的产出水平却低于它的外国竞争对手。
通用汽车公司早在20世纪60年代末就该认识到:不管看上去多么合乎逻辑和纯洁无瑕,那种把大企业视为私人性质的教条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应该对其进行认真的思考并加以改变。通用汽车公司公共声望和名誉的急转直下并非因为它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这种转变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对通用汽车公司的嘲弄与奚落成了一种流行和没有风险的娱乐活动。其他公司做过更恶劣和更多的蠢事,却没有受过任何比暂时性混乱更严重的损失。公众如此反感通用汽车公司,以至于任何人对它的攻击都会马上受到欢迎的原因是,他们认为通用汽车公司冷漠无情,傲慢自大。
我十分肯定,类似于《公司的概念》所提出的问题和建议在通用汽车公司内部也不止一次地被提出过,但是它们一定得到了与25年前一样的答复。这个大家族的元老们明白无误地指出:"不要节外生枝","不要和成功过不去"。而且,如果被指责为骄傲自满时,他们就会说:"但我们的确有很多东西值得骄傲自满。"
的确,怀疑通用汽车公司就是怀疑成功,当然这种怀疑是最近也就是直到1979年或1980年才出现的。作为一个私有企业,通用汽车公司在衡量自己的绩效方面有一套标准。不论从哪个标准来看,通用汽车公司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它严格遵循自己推行已久的政策,并且拒绝改变它们。它坚持自己的一个诫条,即生产的汽车不超过美国市场上汽车销售总量的一半。多年以来,通用汽车公司的总销售额不断上升,利润更是急剧增加,并且用于市场营销和产品推广的费用明显低于竞争对手。新闻摘要也好,纳德的攻击也好,通过的各种限制汽车和汽车工业的法规也好——大部分是直接针对通用汽车公司的,这些都没能给通用汽车公司造成什么影响。比如说,从通用汽车公司的销售和利润情况来看,纳德的攻击根本就没起什么作用。就算通用汽车公司说所有的批评者和抨击者都不过是一些大声叫嚷却并不咬人的狗,也没有谁能责怪它什么。
即便是现在,尽管通用汽车公司的收入在19821983年急剧下降,这也使它自大萧条那些最不景气的年份以来首次出现亏损,但至少就商业和财务成果判断,通用汽车公司及其政策是跟往常一样成功的。通用汽车公司的利润下降得并不比那些主要的汽车公司多(除了梅塞德斯以外),甚至还少于它的两个最大的竞争对手:福特和菲亚特。尽管汽车销售的绝对数量下降了,通用汽车公司在市场上的占有率却丝毫没有受到损失。换句话说,通用汽车公司所遭受的损失是因为汽车工业在世界范围内的不景气,而不是任何特别的跟通用汽车公司及其管理有关的东西。即使是在日本,尽管从19571977年的20年间,它的汽车拥有量以惊人的速度持续增长,从1957年的70万辆轿车到1977年的2000万辆,增长了30倍,这种增长速度比得上任何产业在一段较长的时间里所达到的速度,但是从1979年起,汽车销售量就以每年平均4%5%的综合速度不断下跌,这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受制于终身雇佣制而无法解雇员工的日本汽车制造商们,如此热衷于向北美和欧洲倾销产品的原因。而且,通用汽车公司根本就没有因日本汽车在美国市场上的销售而蒙受任何损失。主要的输家是另一个产品输入者——大众公司,它在美国市场的占有率从1969年的近10%下降到目前的不到1%,以及通用汽车公司的两个主要国内竞争对手:福特与克莱斯勒。
有一件事大概不会给通用汽车公司的高层管理者带来太多的困扰,那就是不论以什么标准来衡量,通用汽车公司在北美之外,尤其是在欧洲的表现都非常差劲。通用汽车公司从来就不是一个突出的有国际化思维的公司,比如说,跟福特公司相比,通用汽车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们对欧洲确实是全无兴趣,以至于在1945年,斯隆不得不动用他所有的声望和影响力来迫使同事们与自己达成一致,同意回到德国并且重建奥倍公司,而且这种一致也是极不情愿的。
20世纪70年代初,正当这种沾沾自喜看起来要让通用汽车公司陷入长期衰退的时候,公司重新开始思索了,开始提出问题,并且采取了许多富有创新意义的行动。
甚至在1973年石油危机之前,通用汽车公司就显然已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市场需要一种经过全新设计的汽车,它必须宽敞、强劲,还得省油。在那些年,通用汽车公司的竞争对手纷纷转向小型车的生产,比如说,福特就设计出了梅塞德斯,但是,通用汽车公司显然认为,美国消费者愿意购买那种能给他们带来熟悉的舒适、宽敞和强劲感觉的汽车,当然,它还得像欧洲或日本生产的汽车那样省油。于是,通用汽车公司开始研制X型汽车来为市场树立一个新标准。尽管从尼克松到卡特的政府都极力对那种体积较大的"油老虎"汽车给予补贴,并且通过人为地维持一个较低的美国石油价格来阻止向体积较小的省油型汽车转产,这样就使得购买省油型汽车显得既不必要又不美国化,但是通用汽车公司在1973年之后继续它对X型汽车的研制。如果伊朗国王在位的时间再持续一两年,也就是持续到1980年或1981年,那么通用汽车公司的X型汽车就很可能会席卷美国市场。通用汽车公司的时间表要求X型汽车在1981年秋准备就绪,这也意味着1979年伊朗国王的下台和随之而来的石油恐慌使通用汽车公司对向市场推出X型汽车感到措手不及。即便如此,在更为有利可图、增长速度也比轿车市场更快的轻型货车市场上,通用汽车公司的X型汽车的翻版也在1982年秋夺回了几乎所有被日本人占去的市场。而仅仅是一两年之前,这部分市场还像是要被日本人永远占有下去那样。
20世纪70年代初,通用汽车公司还开始了致力于自动化生产和装配的工作。与日本在自动化进程中大肆宣扬——日产汽车公司在横滨以外设立工厂——形成对比的是通用汽车公司没有公布任何资料,没有做任何宣传,也从不邀请别人参观它的实现了自动化生产的工厂。的确,进入那些工厂是受到严格限制的,即使是董事会成员也显然不受欢迎并且不得入内。但是从一些透露的信息得知通用汽车公司在自动化装配线这一环节上绝不逊色于日本人,而且在引擎和车身制造的自动化上很可能还要先进得多。
1977年通用汽车公司进入日本市场,并且购买了日本第七大汽车制造商五十铃1/3多一点的股权。接着,通用汽车公司又在1981年购买了一家更小的汽车制造商铃木5%的股权。在传统的通用汽车公司政策看来,这两个举动都没有什么意义。早些时候,通用汽车公司总是坚持对其在海外收购的任何企业都拥有100%的所有权,或者至少是绝对的控股权,它收购的理由通常也只有一个,就是进入目标市场。显然,通用汽车公司并未得到五十铃或铃木的所有权和控股权,这两家公司也没有足够大的规模来使通用汽车公司打入比六家大得多的制造商所控制的日本市场,这六家企业分别是:丰田、日产、本田、三菱、马自达和斯巴鲁。但是在得到铃木的部分股权后,通用汽车公司就宣称要彻底改变其战略,它不再用收购的方式来打入市场,而是以收购来取得货源,尤其是铃木已经在东南亚那些劳动力过剩的国家所发展起来的供应商。铃木在这些国家每年生产30万辆汽车,这个数字还不到日本汽车总产量的5%;而通用汽车公司则希望到1990年能够购买90万辆由铃木装配的汽车,这些车的组成部件主要将在马来西亚和印尼制造出来。另外,这些车将出口到通用汽车公司在一些发达国家的市场,这些国家分部在北美、欧洲和澳大利亚。
大约是1979年前后,通用汽车公司改变了它的员工关系,它在自己的工厂里推出了一项庞大的计划,以"提高工作生活的质量",并且开始形成"质量循环",它甚至还让工会也参加进来,尽管到目前为止还显得不够热情。
所有的这些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新的长期战略:(1)一种"美国的世界汽车"的设计理念;这个概念就像斯隆在1921年提出的方式一样积极和新奇。斯隆把市场分为五个相互之间有部分重叠并且相互竞争的"型号",每个型号都对应着特定的社会经济群体。这种方式使通用汽车公司超越了福特,后来又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制造业公司和最大的汽车制造商。(2)尽可能地使能够实现自动化的制造和装配流程自动化,并将那些无法实现自动化的环节转移到劳动力富余的其他国家。(3)一种最终用来创造负责任的员工和自行治理的工厂的劳工关系。《公司的概念》在40年前最早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尽管威尔逊当时是通用汽车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他却无法冲破管理层同事和公司工会方面的阻力,来推行这种方法。
至于这种战略能否成功,现在还言之过早,但是它必定会造就一个完全不同的通用汽车公司。
那么1990年的通用汽车公司会是什么样子呢?它可能会重新成为一个有很强盈利能力的公司。但是,就算战略完全成功,通用汽车公司也不可能再像20世纪20、30年代那样成为一个先行者了。如果一个公司所在的行业本身不景气,那么公司也不可能成为先行者或领路人。而在发达国家和地区,如北美、西欧和日本等,汽车工业注定将要停滞不前而不是迅速发展。即使在日本,汽车市场也已经饱和,日本的汽车拥有量现在已经接近美国的水平了。所有发达国家的汽车市场都已经成了替换市场。所有发达国家的人口统计表明,不论经济环境如何有利,需求也不会再有大幅度的增长。因为在一个替换市场里,对新车的需求是和那些刚刚到达法定年龄,可以领取驾驶执照的年轻人数量成正比的,而在所有的发达国家,这个数字都呈现出下降趋势,并且从现在开始的17年之内,也就是到2000年为止,这个数字都不可能再上升了。这是因为,在目前到2000年这段时间里达到法定驾驶年龄的那些孩子们已经出生了。
这样说来,就算它的战略获得成功,通用汽车公司也将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处于防御的位置,但是它有可能在两方面成为领导者:一是使传统制造工业自动化;二是恢复发达国家的竞争力,使之能在成本和产品质量方面与拥有大量低工资劳动力的第三世界相抗衡。十年之内,通用汽车公司可能会发展为一个真正的跨国公司,它将把发达国家的市场、购买能力与第三世界的劳动力资源结合起来,而且这并不是通过所有权的控制实现的,像传统的跨国公司所做的那样,而是通过对产品设计、营销和质量的控制,以及共同生产来完成的。尽管现在就去猜测未来通用汽车公司的劳工关系会是什么样的显然是太早了一些,但是装配线有可能会在1990年或2000年成为历史,虽然它是20世纪上半期工业的一种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