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工人
通过分析工头的机会和中产阶级地位,我们明白了作为工业社会基本原则的分权体制只能运用于真正拥有管理职责——哪怕只是一点点——的阶层。我们不可能以分权体制为基石,把工人融入工业社会,因为产业工人的定义指的就是工人是接受管理,而非实施管理的群体。
工人的公民意识问题在美国的汽车业中表现得最彻底、最严峻,也最难解决。在全球范围内,汽车业代表了现代工业。汽车业在20世纪的地位如同兰开夏的棉纺厂在19世纪早期的地位:工业中的工业。所有工业的表现可能都依照它进行判断。任何一种方法,只要能唤醒汽车工人的公民意识,就能在整个工业社会中得到推广。在其他行业行之有效的方法,除非可以解决汽车业的问题,否则就没有更多的意义。底特律是工业社会的化身;无论好坏,底特律怎样,工业就会随之发生怎样的变化。
汽车业的劳资关系也是最糟糕的——劳资双方互相怨恨——除了采煤业和橡胶业等传统几个污染的资源型行业尚能与之匹敌外,其他行业不能与之相比。这种敌对状态有违美国社会最根本的信仰和承诺,造成这种状态的主要原因在于我们无法为工人提供均等的机会,无法赋予他们社会地位与职责。
汽车业的劳资双方互相敌视,互不信任,互为敌对,导致工人在汽车行业中如此地位还有很多其他原因。影响最大的当推1937年的静坐罢工,它比任何其他事情都妨碍了劳资双方能够本着理解、同情的精神共同解决问题。在1937年的影响下,太多的管理者宁愿相信工人属于比人类低级的种类,工人领袖非奸即盗,也不愿意直面这一危险而棘手的问题。在1937年的影响下,太多的工人拒绝相信所有的老板都可以成为他们的朋友。静坐罢工掀起了攻击、诽谤的高潮,经过那样的岁月,双方再理智的人也难免失之偏颇。
汽车业集中分布在密歇根州东南部几乎与世隔绝的几个小镇,这也是引起劳资冲突的另一个原因。管理者主要由中西部小镇的"元老"组成;工人们大都是来自东欧和南欧第一代、第二代移民,来自西弗吉尼亚和田纳西山区的新移民或是黑人:两者间有着潜在的矛盾。因此,管理者,尤其是级别较低的那些人常常有一种优越感,至少也把工人视为外来者。
正是因为工业社会没有能为工人提供均等的机会,没有能赋予他们地位与职责,没有能让他们融入社会,所以这些因素才会如此令人困扰。20世纪30年代的劳动纠纷留下的记忆,劳资双方的相互碰撞,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引爆的火星;真正的炸药埋藏在汽车业内部,作为大规模生产方式最年轻、最具代表性的行业,它以最明显的方式向人们展现了工业社会尚未解决的基本问题。在印刷、钢铁制造等其他领域中,小作坊的悠久传统和古老手艺的丰富内涵模糊了这一问题的本质。在汽车业,问题就相当明朗。底特律和这一汽车王国的其他较小的卫星城市构成了一个工业中心,工业社会的重要问题在这里一览无余。从一个角度来看,这意味着汽车业的实际情况与它所表现出来的相反,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健康的,至少它的伤口清晰可见。但是,换一个角度来看,该行业的问题恰恰是最棘手、最迫切需要解决的。
劳资双方关于工人机会的看法都清楚地反映了工人缺少平等升职机会的程度。工厂经理越来越习惯于向外寻求工头及其他低级主管的人选,对本厂职工却视若无睹。很多采取大规模生产的工厂在挑选工头和低级主管时,更看重工程院、大学的文凭,或是在办公室、会计或销售部门的工作经验。这在流水线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流水线上的工头即使曾经做过工人,也很少是在流水线上工作的。
工人们对自身机会的评价是:他们要求用资历取代业绩,作为升职的标准。更加发人深省的是,工人们普遍认为,若要在大规模生产的现代社会中升职,就必须去工会工作,在工厂中上班根本不可能获得机会。最后,总体上,大规模生产的工人都不愿让他们的孩子步他们的后尘。他们相信提高自身社会和经济地位的最佳途径就是避免在工厂工作,上大学接受教育——这与过去的工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者总是为他们代代相传的传统工艺而深感自豪。
尽管如此,计时工人的机会仍然远胜于他们的社会地位与职责。采取大规模生产的现代工厂需要大量主管,即使它们的人才供应越来越多地来自外部,最终仍然会有相当一部分的工人得到提升。但是,职位低于主管的人就很难在工作中获得满足,其工作与现实生活之间的联系也很模糊。对绝大多数汽车工人来说,工作的意义仅仅在于工资,而与工作本身或产品毫无关联。工作成了一桩不自然的、难以认同和无聊的事情,它让人感受不到自己的尊严和重要性,工人们只是为了获取报酬而勉强为之。难怪他们会打马虎眼、会磨洋工、会想方设法以更少的工作量换取同样的报酬,难怪工人们无法快乐,无法满意——因为工资不能带来自尊。多年前我曾遇到一个守旧的工匠,他的经历也许不失为一个恰当的总结。当时,他刚决定辞去在汽车业的高薪职位。我问他为什么对底特律的生活感到不满,他回答说:"所有的人都在接受救济;就连有工作的人也表现得仿佛失业一般。"
对此,常见的反应有两种。第一种是假装事情本该如此。第二种反应则更加缺乏建设性:田园浪漫主义者认为工业发展构成了一种严重的背叛,他们仅有的办法就是抹杀过去200年所发生的一切。
我深知我们尚无可行的解决方法,而我认为最危险的事莫过于用花言巧语或是鼓吹一些"万能"的妙计——所有欺骗行为中最可怕的一种——来掩盖事实。在我看来,现在找不到解决方法并不说明永远也找不到,我们需要努力思考,努力奋斗。我们不可能在短期内找到长久的解决方案。从我们发现这一问题至今,也不过50多年的时间,但是之后很久,或许在大萧条之后,美国才首次意识到工人的公民意识在工业社会中的重要意义。
机会均等化
为工人创造均等的机会的首要任务和最显而易见的步骤就是首先应当为他们提供培训,使他们在竞争中和工程院毕业生、大学毕业生处于同一起跑线。就通用汽车公司而言,其通用汽车学院就尝试着开设了很多基础课和专业课,从机械工程学到简单的操作技巧,如操作高速计算机,不一而足。
有一个分部做得更加全面、深入,它不仅建立了学徒学校,还为雇员们提供到附近的一所工程院学习专业课的机会,工人们只要顺利通过这些课程,就有机会升为管理人员。部分课程安排在上班时间,此外工人每周还要抽出68个小时的业余时间。该分部规定所有新员工都必须参加这些培训。培训项目得到了工头们的一致支持,他们中的很多人过去都参加过学徒培训计划,现在则构成了教师队伍的中坚力量。但是,愿意并且有精力和动力通过低级主管课程的人为数并不算多——有时候,人们害怕雇员培训计划会使工人培训过度,造成人才的过剩,现在看来,我们似乎多虑了。
其次是为工人们创造发挥潜能的空间,让他们在工作中也能获得知识和培训。一些分部为工人安排了定期轮岗,以便寻找每个人最适合的岗位。有些分部还把能力较强的工人安插到重要岗位上——比如为新员工安排工作或提供指导——给予他们表现的机会。
也有一部分通用汽车公司的人事专家提倡通过正规的心理或能力测试,"挑选"贤能从事一些对技术能力或独立能力要求较高的工作,我以为这并不可行。有些重要的东西是心理和能力测试永远无法测量的:将特别的优点或技能与人性相结合,对于一些有明确知识或技术要求的工作,心理和能力测试尚能比较准确地挑选出不合适的人选,但是它们绝无可能告诉一个人他适合做什么,更不用说他能否胜任领导岗位。即使我们能发明一种万无一失的测试,把它作为升职的基础也还是不明智的,因为升职的标准必须明白合理、易于理解,才不会违背机会均等的承诺,各类测试恰巧犯了此忌。不过,在决定新人的工作起点时,测试还是有用武之地的,但是它们只能作为人为判断的补充,而不能取代后者;或许我们可以听从一名主管的建议,让能力最差、事业心最弱的工人从事最机械化的工作。
最后,也有些分部努力激发工人的工作热情。它们不仅向工人提供各种相关信息,而且还设立了奖金,鼓励工人积极思考,发明创造。这些措施的原意是考验工人的能力,作为其升职的标准,推出之后却被广泛地用来解决他们的职责与地位问题。
生 产 社 区
战争让我们发现,对于工人的职责和社会问题我们做了多少工作,做得很少。战争使工厂招收了一批又一批的新人,他们毫无工作经验,不能仅是接受工业社会的生产环境,还想知道自己的工作意义所在。按照传统方式雇佣新人的困难迫使很多工厂管理者尝试新的方法。此外,战争使生产具有了精神意义——与和平时期构成鲜明的对比。这也显示了我们应该做什么和能够做到哪些。战争虽然业已结束,战时生产的精神激励虽然短暂,其中的教训却值得我们汲取。
首先,战争给予我们的最大收获在于对大规模生产方式的灵活运用,这同样适用于和平时期的工业社会。战前,大规模生产技术总体上被僵化运用,就像在汽车流水线上看到的那样,以为这是大规模生产方式惟一正确的使用方法。战争使我们明白,流水线生产既非大规模生产的惟一形式,也绝非在所有情形下都是最好的一种形式。进一步说,传统的流水线生产把人类视为机器的附属品,这既不是惟一可行的观念,也不总是最正确的。我们知道,大规模生产远远不只是一项技术,而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它包含三个相互联系的要素:可相互替代的标准化零件;将每一道生产工序都看做是由一连串基本的简单操作组成的生产原则;材料控制原则,即在同一时间内向所有步骤的操作员提供他们所需的物品。
新的理解大大扩展了大规模生产方式的应用范围。我们知道,只要产量足够大,任何操作都可以借助大规模生产的形式来完成,操作的难度和对精确度的要求都没有太大的影响,这大概算得上我们这辈人所创造的最伟大的一个单项技术进步了。同时,我们知道要求大多数工人不断重复同一个基本操作,并不是大规模生产方式所必需的,而且也不总是它最有效的一种形式。我们知道,大规模生产能够,虽然不总是能够,不要求流水线上的每一个工人都恪守同一速度与节奏,即由整条线上速度最慢、能力最差的成员所决定的速度与节奏。流水线对工人的速度与节奏的限制,正是造成他们身体疲劳和神经紧张的罪魁祸首。我们还知道,任何一项操作都没有必要让工人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同一个永无休止、永远没有成就任何事的动作——这也正是流水线工作缺乏满足感的最主要原因。
关于我们灵活应用大规模生产方式的例子数不胜数。战争期间,我们不止一次地看到工厂由于缺乏熟练工,而不得不使用非熟练工从事技术要求很高的新工作。这样的"安排"绝对不符合正常的流水线生产方式:先让技术不熟练的工人从事对技术要求不高的工作,接着再让技术不熟练的工人从事下一个对技术要求不高的工作,依此类推。解决这一难题的方法就是把一项复杂的工作重新拆分成多项简单操作——就好像玩七巧板那样。把这些操作拆解成很多简单的步骤,就像流水线上的工作,然后再把所有简单的步骤组合在一起。这样,非熟练工通过一系列简单操作,就完成了熟练工才会的工作——而且和后者同样可靠、高效。同时,每个人都以最恰当的速度和节奏生产一个部分。新员工就是借助这样的分析拆解展开工作的。一个人事经理这样说:"我们使新员工充满自信。"接着,他用图表一步一步显示操作流程,每一个步骤都列出工人必须注意的事项,如温度、速度等。最后,他又在图表中标明执行每一个步骤的原因和目的。
在密歇根州,通用汽车公司有一个零部件分部,负责为英国皇家空军生产投弹瞄准器。外行人总以为流水线是由一堆机械装置组合而成的,然而在那里他们会看到更加意想不到的画面。该分部的主要问题与速度和精确度无关,而是如何在最后装配阶段使几十种高精密仪器协调工作——类似于一个广为人知的儿童游戏,它要求玩家把密封盒子里的小珠推进不同的洞眼。这不仅需要绝对的耐心,而且还要求工人完全放松。为了消除紧张,该分部最终完全抛弃了流水线技术,它采纳最先进的物流理念,在同一时间内向流水线上最后阶段的每一个工人提供他们所需的全部零部件。但是,这种做法和传统的传输带不同,它不是为了强迫工人加快速度,而是要工人放慢速度,维持轻松悠闲的步调。流水线上的每一个人都要独自完成一整套操作。只有当工人发出信号后,下一道工序所需的零件才会送到。最后的调试阶段没有任何时间限制——有时只要几分钟就能把零件摆正位置,有时候却要花上几天的时间才能做好。如果最初的几次尝试徒劳无功,那么工人就必须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休息一会儿或是做些纯机械化的操作。
无可否认,这的确很荒诞,但是它蕴涵着深刻的教义。美英两国的一流工程公司都曾试着以传统的流水线生产方式完成这一工作,但均以失败告终。他们断言,使用现代生产方式根本造不出投弹瞄准器;以传统的流水线技术而言,这个结论显然非常正确。但是,最终的解决方法表明现代生产方式不仅可以用来生产投弹瞄准器,而且只要运用得当——如果我们充分发挥想像力——就能比熟练工匠提高很多倍的速度,而所需的成本却只有后者的几分之一。尽管没有数据为证,相关的主管仍然相信,如果把这些应付非常事件的方法用来生产某些产品,一定会比传统的流水线生产更加快捷,成本也更低。
另有一个生产电子附件的分部,其经验同样发人深省。这个分部突然接到海军的命令,增加一种急需的产品的产量。该分部一直以来都在生产这种产品,而且,这种产品与和平时期的主要产品非常相似。照理说,应该不存在任何有关设计和生产方式的问题,但是,由于当地劳动力短缺,该分部不得不将生产转移到另一个劳动力充足的城市——尽管那里的工人完全不具备经验和技术,因此,它必须为那些非熟练工重新设计工艺——原来的是为半熟练工设计的。这样的解决方法和第一个例子一样,显然是有针对性的。复杂的技术性工作被拆分为一系列简单操作,由单个工人逐一完成。在设计整套操作的过程中,该分部让每一个工人都要参与生产流程中的每一个设计步骤。它先向工人展示产成品,说明其作用,然后一步步追根溯源,最后到达第一步操作。老厂派出不到50个人指导和管理新招的数千名工人,后者几乎毫无工业生产的经验,但是他们只花了短短几个月,就完成了这些精密产品的生产。新设的临时工厂在速度和成本方面均可与和平时期的生产方式相媲美。我们无法对两者做出确切的比较,但是现有的数据表明新技术吸取了流水线生产的理念,而不拘泥于形式,使得工人能够独立完成一项成品,同时又保持了与旧生产方式一样的效率。而且,在新技术下,工人的满足感、对工作的认同程度以及对产品和工艺的了解都远胜于从前。
战争给我们上的第二课是让我们知道:如果工人从工作中得到的仅限于工资,那么他就不可能开心,也就不可能感到满意。工人可以对其工作与产品产生兴趣。其实,工人都渴望尽可能多地了解自己的工作、产品、工厂和任务。战争期间,工厂的管理者为了提高效率——并非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不得不发挥想象,把工人和他们的产品联系在一起。结果,各个环节的效率和生产力都得到了提高,工人们士气大振,满足感随之上升。
通用汽车公司在密歇根州北部有一个规模较小的分部,战争期间由生产转向齿轮转而生产军用卡宾枪。为此,该分部必须大幅度扩大生产规模,大量雇佣对工业生产完全陌生的新人;同时,这项工作还要求工人必须小心细致。管理者定出计划,挑选熟练工组建了一个特殊部门,负责新员工的培训。首先,这个部门会把新员工带到机器旁边,给他们几天时间寻找工业生产的"感觉",熟悉大工厂的氛围、声音和气味。接着,这个部门会派出一名熟练工,把新员工——大多数是女性——带到射程之外,然后一边分解手枪,一边解释其工作原理,并指出将要由他们生产的部件。随后,他会让工人开上几枪。直接示范能让工人切实了解精确度的重要性。新员工第一次拿到的手枪是严格按照标准生产的,试过枪后他们会得到另一把卡宾枪,在后一把枪中,他自己将要生产的部件不是太大就是太小,这样,他们立刻就能明白这一部件在步枪中的作用。接着,特殊部门的代表和工人一起坐下来,根据时间-动作研究的结果,针对每个人的工作节奏,制定出最有效的生产方法。每一道工序都是为工人量身定做的,考虑了他们各自的身体性能和性格特征。最重要的是,专家们都训练有素,只提供指导、建议和协助,生产程序和计划画成图表。这个工人就不仅知道他每个步骤做什么,也知道如何去做。这在工人和工人对战争所贡献的努力之间建立了直接的联系。他们在自己制定生产程序与计划的过程中接受了最先进的生产方式。虽然当地的工人把跳槽和缺勤当做家常便饭,但是这两种现象在上述工厂出现的频率仍然低于和平时期。有一点恐怕更加重要:工人制定的生产指标几乎全都高于时间-动作研究得出的标准,很多工人的实际产量还会超过所制定的生产计划的要求。在这一计划的空前成功下,该分部决定即使恢复到和平时期的生产后,也绝不放弃这一计划。
在战争的推动下,很多经理发现热爱自己的工作,并引以为豪的工人都是优秀的工人和公民。他们逐渐意识到,过去由于他们缺乏想像力,忽略了工人对工作归属感的需求,更不用说设法满足这一需求。战争早期,军方提议开一架大型轰炸机到通用汽车的一个分部——该分部以福利待遇优厚,培训设施齐全而著称,它为这类轰炸机供应数百种关键的小零件——展出,险些遭到分部经理的拒绝。他认为这样既浪费时间,又吸引不了工人,还不如将时间和精力用于生产。令他惊讶的是,这次展出在工人之间引起了空前的轰动,工人的士气和生产效率得到了不可思议的提高。可是,吸引工人目光的并不是这种轰炸机在战斗中的丰功伟绩,而是机组维护人员对生产过程所表现出来的兴趣。工人们从机组维护人员那里首次了解到他们生产了两年之久的零件究竟是什么,被安装在哪里,又有多大作用。管理者想都没想过要告诉工人这些基本知识,更没想到工人知道这些事情以后,竟会振奋士气,提高生产效率。经过这一事件,该经理得出以下结论:恢复和平时期的生产后,他的首要任务就是仿效这次展出,在工人和他们的产品之间建立一种这样的亲密而愉快的联系。
仅在1944年一年里,通用汽车公司的40万名雇员就提出了11.5万多条书面的改进建议。即使考虑到战争时期的激昂情绪,考虑到不同于和平时期井然有序的生产风格——军用产品的生产总是匆匆上马,变换频繁,这一点有很大的改进余地——建议总量仍是惊人的。此外,我们也不该忘记每一条书面建议的背后,可能都有一条未被记录在案的口头建议,或是另一条某个工人提都未提却不用再提的建议。
同时,在提出的11.5万条建议中只有1/4,即2.8万条是可行的,其余的都毫无用处。总的来说,分部经理非常重视工人的建议,他们委派一个由工厂主管组成的委员会认真研究这些建议,并要求后者尽可能采纳它们。工人们并不强求自己的建议被采纳,对他们来说,能想到一个有用的点子就已经足够了。可是,依然有3/4的建议不被采用。绝大多数工人仍然缺乏对工厂及其工作的了解,这反映了工厂没有为他们提供足够的学习机会,建议的数量则表明了工人们渴望学习、渴望参与的热情。
从何处入手
通过对战时经验的分析,可以得出三个结论。首先,面临的主要任务是劳资双方都需要激发想象,转换态度。其次,我们最好从工作方法、产品和工厂生活等不会引起争议的纯技术领域入手。最后,我们必须认识到以我们目前的认知尚不足以治本,只能治标。这样的"社会把戏"虽然还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却可以为劳资双方提供解决问题的想象空间——他们目前缺乏的正是想象。
我们可以先从几个领域入手,哪怕只是耍耍"小把戏"也无妨。短期内,最有效的途径无疑是创造性地运用大规模生产方式,因为这正可以发挥现代管理最擅长的技术想象,而不是因为这种方法立竿见影。在恢复和平生产的过程中,大多数工厂都重新回到战前使用的传统方法;我们不会要求它们做出别的选择,因为这段时期的首要任务是尽可能提高生产速度,扩大就业人数,而非尝试新事物。而且,对于很多工序——比如,汽车的最后装配——而言,传统的流水线生产方式始终都是最有效的。工业社会的教育使经理们习惯于从单位成本的角度考虑问题,对他们来说,能够带来效率提高的大规模生产方式的创造性运用,比脱离成本因素考虑问题、采取行动更容易被接受。为此,我们需要系统地评估大规模生产方式在战争期间取得的零星乃至偶然的进展,并建立一个健全、连贯的理论体系。聆听工程师和生产主管对大规模生产方式的切身体会——他们中的很多人浑然不觉他们实际上正在从事全新的工作——我越来越迫切地感到为大规模生产技术创建理论的必要性。这一理论或多或少要对弗雷德里克·泰勒的著名研究做出补充,但是它关心的重点应该放在每一个工人而不是每一步操作之上。
工人、产品和工厂之间的关系是我们有望取得积极进展的第二个领域。和平时期,我们应该尽力维持战时生产中工人对产品的认同和兴趣。这种认同和兴趣来自爱国热情和战时生产的魔力。不可否认,同样是生产铰链,生产飞机座舱的铰链绝对比生产汽车车门的铰链更让人兴奋。然而,在工人看来,只要能了解产品及其用途与生产方式,即使是生产普通的门铰链,也很有满足感,很有意义。这不是说我们应该把工人培养成专业工程师或生产主管,但是,这么多工人不知道关于机器运作和大规模生产的原理,那也是不必要的和会削弱现代工厂的士气的。
在这里讨论改善劳资关系的新方法并不合适,而且我也没有这个资格。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新方法必须完全摒弃通常的错误考虑劳资关系的基础:告诉工人以为他们想知道的内容;其基础必须是倾听来自工人的声音,了解他们真正想知道什么,他们已知的和未知的是什么。为此,大部分无益于技术进步的建议就能派上用处了。因为那些"没有价值"的建议能够透露出很多工人的要求、需要和愿望。提建议的行为本身不仅表明了工人的工作热情,而且显示了他们认同工作还有改进的余地。每一条具体的建议均来自工人的亲身经验,所以与之有关的谈话、演示或工作指导都与工人直接相关,而不像宣传手册、演讲或"教学材料"那样遥不可及。哪怕只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们在和平时期也应该不遗余力地继续推行"提建议计划"。
为此,人们已经达成共识。可是,在和平时期真正获得成功的"提建议计划"却屈指可数。主要的障碍有两个:
首先是工头的态度。在"提建议计划"中,我们希望工头的下属们能够出谋划策,改进生产方法。战争期间,大部分的产品和工序都是全新的,这时如果手下的工人比自己懂得多,工头还比较容易接受,因为一开始大家对新产品和新工序都很陌生。然而在和平时期,如果工人提出的建议是工头所没有想到过的,工头一般会心生芥蒂,认为这不啻批评他们的工作效率与能力。这一问题在过去相当严重。当手下的建议被采纳后,工头倘若也能从中获得经济上的利益,或许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了。
更麻烦的是,如果工人知道自己的建议会因为提高生产效率而剥夺其他同事的就业机会,他们就会退缩。战争期间,每一家工厂都面临着劳动力短缺的困境,这一问题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即便如此,雇主们仍然发现,当一个工人提出改良建议后,最好对受到影响的工人做一点补偿,否则,即使是在战争条件下,生产效率的改进也会被工人视为对其利益的侵害,从而遭受巨大的压力。正如过去所有的经验所显示的,在和平时期这种压力如此强大,以致足够阻止任何工人提出改善意见,这显然与充分就业息息相关。但是,即使是经济繁荣时期,在工人一展所长与忠于同伴的愿望之间也总是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理论经济学家坚信长期来说工人必将从技术进步中获益,但是无论他们对工人的这种忠诚有多痛惜,这样的态度始终根深蒂固,而且也还是值得赞扬的。
为了调和这一矛盾,几个工厂着力于消除有效建议对工厂生活产生威胁的特征。通用汽车公司的一个附件分部20多年来始终推行"提建议计划",并获得巨大成功。该分部承诺在采取建议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不会减少雇佣人数,也不会提高单位工资的产量指标。这样,行之有效的建议虽然提高了产量,却不会影响就业,甚至还能增加所有人的工资收入——至少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是这样。这虽然能将矛盾最小化,但是我们只有把工人对同事的忠诚融入"提建议计划"——也就是说,使工人的建议为全厂带来利润和好处——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苏联的"提建议计划"——大概是苏联在工业化中做得最成功的一点——遵循的正是这一原则。我们不妨认真研究苏联的政策,它规定在实施一个建议后的头12个月中,把由此节省的一半费用用于改善全厂的福利,如解决住房、建设工厂医院或工厂学校等。然而,美国很难采纳苏联的这种做法。不过,我们或许可以用有效建议所节约的资金为全厂工人提供三种保障——慢性病、年老和失业保障——以解现代工人的心头大患。这样的保障基金,工人及其个人生活就不会受到雇主家长式作风的限制;保障基金最好由联合劳资委员会实施监管。慢性病准备金也许应该把工厂目前提供的普通疾病保障和意外伤亡保障排除在外,专门用于那些能使工人完全丧失劳动能力,保险公司又不予投保的严重慢性疾病。上述建议或许根本不切实际,也可能毫无用处,但是它们至少指明了可以从何处入手解决问题。
要让工人积极投入工作,加深对工厂和自身地位的了解,"提建议计划"是我们最容易想到的一种方法,但并非惟一的途径。经验告诉我们,可以让工人参与设计、制定他们自己的工作计划。我们已经列举了几个战时生产的例子,比如那个由生产转向齿轮转而生产卡宾枪的工厂。当然,工人可以并且能够规划的也仅限于他们自己的工作细节。生产计划和工艺设计的主要责任必须掌握在专业人员手中,但是,操作机器的工人可以探究前者给他们制定了什么计划,原因又是什么。而且,工人可以在指导者的带领下,摸索最适合自己的生产速度和节奏。这样,他们不仅能从工作中得到更多的满足感,而且还能够站在管理者的立场看待自己的工作。
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想方设法去满足工人对其所在企业的兴趣。在过去10年左右的时间里,管理层已越来越多地认识到工人的这一需要。他们每年都会印发诸如《告雇员书》之类的企业资料,披露他们认为工人可能有兴趣知道的事实。就我所知,大部分报告都难免失败的结果,因为它们纯粹就是无聊的宣传资料,摆出一副降贵纡尊的姿态,仿佛在对工人说"爸爸知道这就是最好的"。管理者应该本着严肃而成熟的态度,告诉工人他们想知道的东西,而不是自己希望工人了解的东西。在任何情况下,问题都应该由工人来提出。
我们必须采取措施,制定政策,让工人了解自己的工作并对之产生归属感,但是这还不够,因为这只能让工人获得短暂的心理满足。只有当感情、知识和理解力在工作中转化为进取心和责任心时,它们才能真正让工人感到满意。离开了积极的投入,短暂的心理满足毫无意义,甚至会酝酿出更强烈的挫败感。企业家长式作风的根本缺陷就在于它没能认识到这一点,同时这一缺陷也是导致其失败的主要原因。为了唤醒工人在工业社会中的公民意识,赋予他们社会地位与职责,我们必须下决心尝试培养他们的进取心、责任心和参与精神。
笔者之所以认为这种尝试至关重要,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是改善劳资关系的最直接途径。凡是曾经以第三者的身份参与解决劳资纠纷的人,一定会发现劳资双方的相互误解是引起争端的一个重要原因。所谓的争议通常只不过是一种表象,问题的真正起因往往是因为管理者摸不透工人的想法,工人也猜不着管理者的追求目标及其原因。一名睿智的资深劳资关系专家曾经说道:"我从不尝试解决表面问题,我总是努力让他们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在这一点上提出问题。一旦他们能理解对方,他们几乎总能自己把问题解决。"当然,这忽略了常常隐藏在牢骚抱怨和要求加薪之后的工人与管理者之间的权力斗争。但是,他说对了一点:重要的不是问题本身,而是隐藏在问题背后的不满,这种不满往往源自缺乏想象和理解。目前为止我们讨论过的那些措施,如果成功的话,就能让管理者理解他们现在还摸不透的工人的视角,但是,我们也有必要让工人了解管理者的工作和视角。在当今社会,让工人理解管理者可能比让管理者理解工人更加重要。否则,工人既不会尊重,也不会支持管理者的职能。只有当管理者在管理实践中受到尊重和服从,建立在组织基础之上的现代工业才能正常运作。工人若要理解管理者及其职责、问题、基本理念和合理性,最有效的途径就是积极开拓,争取承担更多责任。促进工人对管理者的理解是对工业社会和平的主要贡献。
所以,虽然困难,管理层还是应当尽力让工人参与工厂的社区管理,为自身谋福利。我们不禁怀疑如今的管理者是否一手包办了太多的事情,而没有放手让工人自己去干。这种家长式作风反而会"好心办坏事"。例如,在通用汽车公司的一个分部中,工人们自发组织了红十字会捐款和战时借款的筹集活动。管理层不假思索,就从工人手中接管了活动的各项事宜,并委派人事部的专业人员负责筹款。专业人员的工作无疑更加出色,筹到的资金也远远超过工人所能达到的数目。可是,他们剥夺了工人有所作为的满足感,结果在工厂中引起了强烈的不满。可见,要让管理者理解这类人性问题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工人的不满令分部主管匪夷所思,后者因而将之归结为工人思维偏执的又一明证。
对于意外防范、自助餐厅和保健服务等事务,或是女性工作场所的日间托儿所,即使不能全权交给由工人和工头组成的委员会负责,也必须让工人积极参与它们的管理。工人们都渴望被他人认可,这一愿望正可以借此得到满足——现在他们只能在工会活动中寻求满足感,很多工人也能因此积累管理经验。此外,这还有助于把工厂建设成一个社区,工人们可以在这里找到生活的意义以及自身的社会地位与职责。
工 资 问 题
所有这些建议都只能缓解症状,而不能根治病症。尽管如此,要做出任何一个"社会小把戏"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如果所有这些"小把戏"都能发挥作用,至少也能为寻找治本之法提供依据;除非我们彻底解决劳资关系中的工资问题,拔除这个痛苦与病毒的根源,这一效果才可能达到。
传统观念总是把工资当做"劳资关系"的核心问题。证明这一观点的错误性是本书的目的之一。确切地说,工资问题是一个外生问题。劳资政策并不是工资的决定因素,事实上,工资是由工人的生产效率、产品价格和一定价格下的市场需求等客观经济变量决定的。这意味着,工资大致上可以由客观因素决定,不应该,也不必要成为备受争议的问题。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工资的确是一个备受争议的问题,由此产生的痛苦和争端从未停息过。事实上也是如此,劳资双方因为工资问题处处对立,这种情况一天不改变,社会行动就一天不会产生积极的效果。举例来说,就在本书出版之前——1945年——通用汽车公司爆发了一场罢工,结果劳资双方把战时生产带给他们的教训忘得一干二净。工资不是这次罢工的真正原因:虽然工会要求提高30%的工资,公司只愿意接受10%的增幅,但是双方都极有诚意在此范围内达成共识。工会举行罢工是希望能够参与制定公司的利润率和产品价格,即参与公司管理。可是,如果我们能找到一个客观依据解决工资问题,让人人都心服口服,那么罢工将永远成为过去。
工资率的客观依据只有一个:工人的生产效率。工人的工资只能由他所生产的产品决定;工资是产品单位成本的一部分,通常情况下也是单位成本的最大组成部分,它必须从产品的单价中获得偿付。没有生产率提高作为基础的工资增长带有欺骗性,会损害工人自己的利益。它可能通过缩小产品市场直接危害工人,也可能损害消费者的利益,即强迫其他公司的工人接受上涨的产品价格。所以,生产效率是决定工资的惟一基础,也是合理的、可行的惟一基础。
建立一个以生产效率为基础的客观工资体系绝非易事。除了找不到可靠的数据外,我们还面临一大难题:如何在工人和消费者之间分配由效率提高带来的好处,也就是如何在增加工资和降低价格之间分配由效率带来的好处。归根结底,这要看工人是偏向于增加工作,还是偏向于扩大就业和提高工作稳定性。因此,只要获得产品的需求弹性和竞争性价格地位等客观数据,这一问题就能迎刃而解。我们欣喜地看到一些高度负责的工会领袖,如钢铁工人工会的哈罗德·拉坦博格,近来已经表示愿意接受以此为基础的工资体系。
更棘手的问题是:如何在工资和利润之间分配由效率提高带来的好处?毕竟在通常情况下,生产效率的提高只应归功于管理者的努力,所以利润理当成为主要的一方。同时,公司的管理者和所有人不仅为公司劳心劳力,而且承担了资本风险,他们的付出也应该得到回报。因此,资方至少应该得到由公司效率高出行业平均效率所产生的超额利润。但是,他们应得的其实远不止这些。不过,现代工业的利润比起工资总额来简直微不足道,所以工人们对此漠不关心,在他们看来,净利润只是一种宣传手段。
生产效率的客观依据是与"集体谈判"相抵触的。但是,"集体谈判"显然未能实现其拥护者的预期目标——工业和平。集体谈判,即两个实力相当的群体之间的谈判,当然比一边倒的独裁来得公平。所以说,虽然实力优势基本上已经从资方转移到了劳方,现有的法律优于从前,但是,除非势均力敌的双方在原则上达成一致,否则他们的谈判不但实现不了和平与协调反而难免遭受挫折,陷入僵局,导致相互攻击与怨恨——现实正是如此。相形之下,战时政策的成功真是不可思议。战时劳动委员会只是一个临时机构,而把"小钢铁公式"(Little Steel Formula)作为决定工资的依据也未免太荒谬、太武断了。但是,就因为"小钢铁公式"为工资决策提供了一个客观依据,使得战时的劳资政策大获成功。
年薪
与确立基于生产效率的工资依据同样重要的,也更容易做到的,是消除劳资双方对"工资概念"的分歧。
在管理者看来,工资是他们为每一单位的产品付给工人的报酬,它必然是单位成本的组成部分。因为工厂出售的、消费者购买的都是一件件的产品,工厂出售的不是"产量",而是一盒盒的火柴、一张张的床垫或一辆辆的汽车,所以,对管理者来说,工资——惟一重要的工资——就是计时工资或计件工资。
但是,在工人看来,工资是他们在一周结束时,或是一年之中得到的货币总值。工资是工人家庭收入的来源,用于支付实物、房租、服装和教育等开支,所有这些开支都是永久性支出。工人关心的不是工资比率——每工作一个小时或生产一件产品可以赚多少钱——而是工资收入。由此可见,劳资双方谈论的工资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大量劳资纠纷的焦点看似是计时或计件工资比率,实则为工资收入。
如果说现今的工人——几乎没有例外——无法理解工资和生产效率之间的关系,那么同样,管理者总体上也没有理解工资是家庭的收入来源。管理者没有意识到,对工人而言,工资收入远比工资比率重要得多,只有当工人的工资收入得到保障后,他们才愿意切实解决基于生产效率的工资比率的问题。
无论在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社会,管理者都坚信工资率是单位成本的一个组成部分。事实上,我们不用放弃这一原则,也可能比较顺利地解决上述矛盾。马上找到解决方法可能是今天的美国企业管理者的最大兴趣所在,否则,过不了几年,政府就会不顾工业生产的需要,在企业中强制推行年薪制度。
一个成功的工资保障计划不应该,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工人都包括在内。但是,如果把保障的范围缩小为资历较深的员工——他们通常有家有室,年纪较长,迫切希望预先知道收入的数目——工人们将皆大欢喜。除了极少数公司以外,连续服务时间超过45年的工人一般都不会超过企业在经济萧条时期愿意雇佣的人数。此外,公司不必,也不可能为工人提供一年52周的有工资保障的工作。如果工人知道在他们遭受天灾人祸时,仍然可以得到2/3的年薪,他们就能有所准备。假设有2/3的工人受到必要的保障——比较宽松的假设——那么为工人提供2/3的工资保障,需要的资金还不到正常劳动成本的一半。即使在1932年的大萧条时期,大多数行业的保障比例也都超过了这一数字。
工资保障计划给拥有多家工厂的公司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它们在经济萧条时期为了维持效率,降低成本,通常会关闭一家或几家工厂,由剩余的工厂集中进行生产。另外,在计算工厂超出保障范围以外的工资,以及调整季节性波动时,也有不少麻烦。在经济严重萧条时期,一些企业将无力维持这一计划。因此,每一个工资保障计划都必须加入免责条款,规定当产品订单下降到一定水平后——比如,正常时期的50%——公司就有权停止保障工资的支付。但是,我们必须为劳资双方架设一座桥梁,帮助他们跨越作为单位成本一部分的"工资"和作为家庭收入来源的"工资"之间的认识鸿沟,否则,工资问题将永远横亘在两者之间。只有当工资不再成为混乱的源头,我们才有望解决工业社会的根本问题。
结论
我们可以十分肯定地说,集权主义——不管是国家社会主义,还是国家资本主义——无法解决工业社会的基本政治问题。事实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两者都没有什么关系。机会的均等化,或是工人、工头的成就感决不会因为企业被国家所有、被国家管理就得到实现。我们要解决的不是所有权的问题,也不是政治控制的问题,而是现代技术下的社会组织问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国有、国营经济的特点和社会秩序有助于更迅速、更妥善地解决现代工业社会的关键问题。
所有集权主义国家的实际发展历程都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集权主义在每个地方都会承诺赋予其社会成员公民意识。但是,它的承诺从来也没有兑现过。在苏联的托拉斯企业,或纳粹的军工厂,工人们的工作归属感还远不及在机械化程度最高、最泯灭人性的美国工厂工作,他们的升职机会更是少得可怜。这一失败迫使集权主义尝试在企业之外寻求它们关于公民意识的承诺。纳粹分子把整个社会建成了一个非经济性的军营。苏联一开始就给工人们灌输"长期革命"的观念,为他们创造在党政机关升迁的机会,从而赋予他们社会意义;后来,它放弃了唤醒工人公民意识的徒劳努力,转而大谈民族主义情感,致力于建设一个"社会主义祖国",甚或发动一场"圣战"。这些经验清晰地揭示了一个道理:试图通过集权主义的方法解决现代工业社会的基本政治问题并不可靠,因为军营式的社会或是由战争引发的爱国热情生来就不稳定,它们甚至可能阻碍我们寻求真正的解决之道。
通过分析,我们最后得出结论:在工业社会中实现机会均等以及唤醒工人的公民意识符合大公司的根本利益。
关于工头的问题,我们没有必要作进一步的阐述。一方面,工头处在管理的一线,任何事情只要能提高他们的实力,增加他们对工作的满足感,加强他们的责任感,就能同时巩固管理层的力量。另一方面,工头构成了大公司未来主管的最大的储备力量。处于对切身利益的考虑,大公司显然必须充分利用这一人才储备,也就是说,应该尽力为工头创造最大化的机会。
工人的情况也是一样。总的来说,任何旨在挖掘工人潜力,推动其积极性的公司政策都将带来工作效率和生产力的提高。把有能力、有抱负的工人提拔为管理者,或是像"提建议计划"那样鼓励工人群策群力提高生产和组织效率,也将显著壮大公司的声威。作为重要的事实,任何其他政策都将给公司带来损害。公司对主管人员的需求与日俱增,他们面临的技术和效率竞争也日趋激烈。如果工人,就是说90%的公司员工,吝于付出他们的智慧、想像力和主动性,其结果不是任何一个公司可以承担的。同样的,公司也不可能为拥有大学文凭的极少数群体保留其全部主管职位,拥有学历的优秀人才显然不足以满足公司的这一需求。如果技术进步被一小部分专业人员——如工艺工程师——垄断,那也不符合公司的利益。领导层内必须有专家的位置,但是,如果工人能够把技术进步当做自己的事来看待,那么公司的强大就更有希望。没有人会怀疑,对工作心满意足,对产品和工厂拥有归属感的工人比一般人更出色、更能干、更高效,当然也更合作。
有人建议通过工厂内的社区管理,从中积累管理经验,但是这又引发了另一个问题。一些工会,尤其是联合汽车工会,曾经要求接管工厂的经营管理,这令企业主管大惊失色。至今,他们仍害怕工人一旦参与了工厂管理,就会谋权篡位。
毋庸置疑,工会的这种企图已经严重威胁到工业社会的正常运作。如果管理层四分五裂,各为其主,各行其是,缺乏统一的成功标准,工业体制将趋于瘫痪。所以,为了工人的利益着想,他们可能不要参与工厂管理。工厂的管理权应该交到专业管理人员的手中,后者对企业,而不是对工会或政府负责。但是,没有人会反对工人参与社区管理——最好不要交给各为其主的工会官员来负责。每家工厂都有不少社区工作要做,比起产品生产,这些工作显得微不足道。为了确保工人正确行使其管理权,公司多少应该让他们了解一些管理者的职能、动机和问题。这种认知是自由企业制度赖以存在的基础,也是现在最欠缺的东西。
当公司成功地唤醒工人的公民意识后,它所能获得的收益就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也不是成本会计能够计算的。但是,这种收益确实是看得清,也摸得着。战争给予美国人民的最大财富或许在于,它让企业的管理层意识到,公司不仅仅是一种经济工具,更是一种社会机构。
现代大型公司是美国社会的代表性机构。它首先是一个机构,是一个人的组织,而不是一堆死气沉沉的机器;它建立在一套有序的制度之上,而不是只会耍耍把戏而已;作为消费者、工人、储蓄者和公民,它的繁荣和我们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这些都是我们必须理解的重要命题。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创造条件,促进这一新兴的社会机构有效运作,扩大生产,发挥其经济和社会潜能,解决它所面临的经济和社会问题,这同时也是对我们最艰巨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