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30年感言[1]
改革30年的中国发生了巨大变化,让我们觉得有很多话可以说。以农村改革为例,当年我们都在乡下生活过,恢复高考后上的大学,听说农村有了变化,不那么相信。因为多少年农村就没有大变化,贫困就像自然现象一样。后来杜老(杜润生)给了点条件,我们利用暑期到安徽农村调查,看到了改革引起的变化,更知道改革来得多么不容易。从此就卷入了农村改革发展的调查研究。
最重要的感受,是认识到无论有多大的问题和困难,基层总有一些解决的办法,总有一些自发的对付困难的努力。这点不会改变,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和困难,总有人吃了苦头,或者让人不满意,所以总有人试图去应对,尝试解决一下。真正有挑战性的,是这些分散的、自发的、零碎的努力,在什么条件下可以汇聚起来,集中成为政策和制度。
30年前的农村有什么问题?就是农民太穷、农产品供给严重不足。那是离谱的贫困与短缺的并存。不是社会不需要农产品,相反是急迫地需要,可就是没有供给,同时农民太穷,把整个国民经济都拖住了。这样老大难的问题能解决吗?
你要是在乡下待过,就知道同样的天气和技术,农民也能把那块小自留地种好。为什么呢?就是体制上有差别:自留地也还是集体所有的土地,但归农户管理,责任归农户,收成也归农户。就这点小小的不同,结果农民的行为就完全不一样。那么,能不能把自留地的面积扩大一点呢?其实,这就是历史上多次发生过的包产到户的由来,无非就是把生产队的土地划到每一家农户,承包给农户经营。包产到户早在1956年的浙江永嘉县就有了,问题是1959~1961年大饥荒之后,自留地得到了合法承认,但包产到户还是得不到。
所以我们要晓得,不管中国经济遇到什么困难,要解决什么问题,首先自发应对的并不是经济学家,是身在其中的实践者。就像当年,农民穷难道农民不知道?农产品短缺难道城里消费者不知道?都知道。也总有人自发地试图解决这些困难和问题。这里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门槛,就是自发的民间努力能不能得到国家政策的合法承认。这非常关键,1956年支持包产到户的那位永嘉县委书记,倒是给农民提供了政策承认,但他本人却因此“犯了错误”,被开除了党籍和公职,回乡当农民一直当到1979年。这说明,不是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早就有,历史上有,现实中也不断地冒出来,困难是合法承认的门槛太高。
什么是改革?改革就是把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合法化。并不需要什么人高高在上想出一套办法“指导”老百姓如何解决问题。政策制定者只要眼睛向下,各地自发的行为里就有足够多的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对中国农村改革,我感受最深的就是这一点。农民穷、农产品短缺的问题早就知道,能解决的办法也早就有了,但过去就是多年不承认,有时不但不承认,还要斗、斗、斗,非把适合生产力的办法当资本主义去批,口号越喊调门越高,可是路却越走越窄。
直到改革开放,思想路线端正了,决策人和决策机关眼睛向下,实行一种当年万里副总理讲的“事后承认主义”,先各地试验、地方承认,逐步被吸收为中央政策,最后立法承认。
难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制度经济学研究的,一个制度要发生变化,非要等到原体制的维护成本非常高,高到几乎转不动了,才有可能改。这样高昂的体制运转成本,还要广为人知,才能内生出变革的意识和实践冲动。决心面对现实的政治家,愿意用自己的政治权威,为自发的改革实践提供试验的保护和合法的承认——这就有“戏”了。从这点看,邓小平和他那个领导集体,对改革的贡献在历史上站得住脚。没有这个条件,底层自发的改革常常自生自灭,不能汇聚成制度变革的伟大力量。
现在人们一般承认20世纪80年代那五个中央一号文件的历史地位。回头看那些政策文件,其实并不是用来教育农民的。农民早就知道包产到户管用,早就想搞,也多次自发搞了起来。一号文件主要是教育干部的,说服国家机器的方方面面,用党中央的权威肯定改革的路数,启动合法承认改革的程序。这个经验说明,离开了“官场”的一致认识,仅有底层农民自发的包产到户是远远不够的。
在这个过程当中,研究者、调查者、学者的工作,也帮了一些忙。因为制度变迁之所以发生,除了原体制的运行成本足够高,还有一个条件,就是变革老体制的成本要足够低。降低这方面的成本,最重要的就是降低信息成本。中国这么一个大国,底层的实践丰富得很,这里有这个,那里有那个,到底实际状况什么样,有哪些可能的选择,解决问题的办法又引出了哪些新问题,非有系统而不是零碎的调查研究不可。机缘巧合,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参与了一点降低信息成本的工作,自己从中学到了很多,特别是关于制度变迁的知识。
这样来看改革,有两个力量非常重要。一个力量早就存在,凡遇到困难、有需要解决的大问题,总有人想办法突破。讲到底,每个普通人、普通家庭、企业、基层和地方,总有改善生活、发展经济的愿望,因此总有人出头来面对困难抓住新的机会。这个力量就是中国经济增长的原动力。另外一个力量在上层建筑里,就是国家机器的方方面面,对底层的、地方的自发改进和改革的做法,给予合法承认、保护、完善、提升,使之成为政策、成为正规的制度。
30年中国的改革开放,比较重要的一点就是把上述两种力量连接到了一起,打通了经脉,使中国经济的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现在和将来,中国的经济还会有问题,还会有困难,比如2008年以来中国经济遇到的困难和挑战,是前几年没有碰到过的。怎么应对新挑战,事先并没有完全确定的答案。这样,我们就有必要从改革30年的经验里汲取力量,在底层的自发努力与国家的权威运用之间形成制度变迁的合力,使分散的利益结合成为建设中国经济的伟大力量。
邓小平做对了什么?[2]
本来我为会议准备的是另一篇论文。可是,6月3日科斯(R. Coase)教授的助手来信转述了以下意见:“他认为如果没有一篇关于邓小平的论文,这次研讨会将是不完美的。”来信还说:“你可能是提供这样一篇论文最合适的人选。”这当然不是我可以承受的荣耀。不过,我倒愿意说明,为什么自己愿意冒着不自量力的风险,也要尝试着完成当时已经97岁高龄的科斯——这次研讨会的发起人和主持者——指定要求完成的任务。
第一次看到科斯的名字,是在一本小书上。那是1985年夏天,北京四通公司的一位朋友悄悄给了我两本小书。翻开一看,是张五常著的《中国的前途》和《再论中国的前途》,由香港信报出版。但落在我手上的这两本,却显然是盗版的:开本很小,纸质奇差,有照相翻拍的明显痕迹;封皮上没有字,里面印有“内部读物”的字样。
在《中国的前途》的第148页,张五常这样介绍:“科斯对经济制度运作理解的深入,前无古人,且对中国的经济前途深表关怀。”书中提到了科斯的两篇大作,用产权(property rights)与交易费用(transaction cost)的概念阐释了制度和制度变迁的理论。那时我自己对市场交易没有多少感受,因此对“交易费用”不甚了了,特别是对把交易费用假设为零的科斯定理,感到有理解方面的困难。但是,对于“产权界定”(delineation of rights),却立刻觉得它有非凡的解释力。
为什么独对产权界定别有感悟?容我交代一点背景。我是1978年从黑龙江农村考到北京读大学的。此前,我没有机会上高中,不过是1966年的一个初中毕业生,经历了3年停课,“文革”后于1968年上山下乡。等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已在邻近苏联的边陲之地上山下乡10年了。对我这样的人来说,邓小平时代的第一页,就是他于1977年8月做出的恢复高考的决定。这一页改变了我们一代人的命运。
1978年10月后的北京,是中国伟大变革的旋涡中心。我们为重新获得读书机会而奋发学习。不过在那时的北京城,似乎也摆不下一张完全平静的书桌。我们到西单看过大字报,传阅过当时一切可得的有关日本、美国、欧洲各国、韩国、新加坡和中国香港现代化情况的报道,也聚在一起收听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新闻公报,以及邓小平与意大利女记者法拉奇的著名谈话。站在那个中国开放时代的端口,为了消化大量扑面而来的新鲜信息,我们在自发组织的读书小组里度过了无数不眠之夜。
不过,最打动我们的,还是在一个聚会上听到的安徽农村包产到户的消息。那是亲到现场调查的人带回的第一手报告:大旱天气增加的饥荒威胁,逼得农民悄悄把集体土地分到了户;结果,粮食大幅增产,但“包产到户”却不合法,农民只在底下秘密推进。这个故事让我们兴奋。在贫困好像与生俱来、无可更改的中国农村,原来也存在迅速改善生活的路径!我们的困惑是:为什么被实践证明可以促进生产、解决农民温饱的生产方式,却得不到“上层建筑”的合法承认呢?
1980年,以部分北京在校大学生为主、自发成立了一个农村研究小组,立志研究中国农村改革和发展面临的种种问题。由于全部有过上山下乡的亲身经历,其中还有几位本人就是农民出身,大家志同道合,心甘情愿地重新走进农村和农民的生活,观察、询问、调查、分析、研究和辩论,提升对真实世界的认知水平。机缘巧合,这群“北京小子”的工作,得到了杜润生先生等前辈中国农民问题顶级专家的欣赏、指点和支持,把我们带入改革政策的制定过程。其中个人最离奇的经历,就是身为一个非党人士,也参加了80年代中共中央关于农村改革几个政策文件的准备、起草、修订、成文的全过程——按规矩,这些党内文件一旦下发,是不可以让我这样的党外人士阅读的!仿佛在不经意之间,我们见证了历史:对于8亿中国农民来说,包产到户才是邓小平领导中国改革伟大活剧的第一幕。
中国特色的产权界定
包产到户并不是新生事物。调查表明,早在1956年下半年,浙江永嘉县就出现了包产到户——刚被卷入高级社的农民发现“大锅饭”带来出工不出力的消极倾向,就把集体土地划分到农户,以此约束集体成员努力劳动。后来我结识了当年主政那个地方的县委书记李云河,他因赞成包产到户而被革职、遣返老家务农长达21年之久!1959~1961年,包产到户出现在“大饥荒”最严重的所有省份,其中仅安徽一地就蔓延到全省40%的生产队,农民把能够有效抵抗饥荒的责任田称为“救命田”。问题来了:既然包产到户不是邓小平主政中国以后才出现的现象,更不是邓小平自上而下发明或推行的一种土地制度,为什么要把农村包产到户改革看成邓小平伟大戏剧的第一幕?
答案要从包产到户本身寻找。“包产到户”的学名是“家庭承包责任制”(household contracted responsibility system)。在这套制度下,集体的土地分给农户,以农户承担一定的责任为前提。在开始的时候,农户的责任通常联系着产量——以相应土地面积的常年平均产量为基线,农户承诺将交多少给国家、多少给集体,以此交换土地的承包经营权。很明白,这是一个“增加的产量归农民”的合约,对生产积极性的刺激作用不言而喻。另一方面,承包到户的土地,并没有改变集体所有制的性质——它们还是公有的,只不过按照约定的条件交给农户使用而已。
农民和基层生产队发明了家庭承包责任制,也证明了这套办法能够有效地增加产量、抵御饥荒。但是,农民和基层生产队并不能决定包产到户能不能得到合法的承认。这是苏式中央集权体制的一个派生物:任何经济组织、生产方式的变动,都被看成事关社会主义道路和方向的大事,因而都必须由最高权力当局决定。在中国,从“三条驴腿的合作社”到几万,甚至几十万人组成的超级人民公社,从要不要办集体食堂到可不可以由社员私养集体的母猪,一切皆由中央和中央主席定夺。可是,毛主席对集体土地承包给农户经营的办法抱有很深的成见。有记录说,虽然严重的饥荒也曾逼迫主席默许包产到户,但只要“权宜之计”产生了效果,经济情况有所改善,他老人家就一定高举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大旗予以无情打击。在整个毛泽东时代,包产到户屡起屡批。
自发的合约得不到法律承认和保护,对当事人的预期和行为就有不利的影响。我们看到,自发的包产到户固然可以让农民尝到增产和温饱的甜头,但此种好处究竟能不能持续?未来继续承包的条件有什么改变?以及在什么情况下承包模式又可能被批判?——所有这些疑虑都影响着农户的生产和投资(农地保护和改良)决策。这是来自合约本身性质的一个实质性的困难:作为有待兑现的一组承诺,不稳定的预期无可避免地要增加合约的履行成本。
邓小平的贡献,是把国家政策的方向,转向了对促进生产力的自发合约提供合法承认与保护。这并不是这位伟大政治家一时心血来潮的杰作。据杜润生回忆,早在1962年邓小平就谈道,“生产关系究竟以什么形式为最好,要采取这样一种态度,就是哪种形式在哪个地方能够比较容易比较快地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就采取哪种形式;群众愿意采取哪种形式,就应该采取哪种形式,不合法的使它合法起来”(《杜润生回忆录》,第332页)。这说明,邓小平早就明白“合法承认”对特定生产关系(产权与合约)的意义。当历史把他推上了执政地位之后,邓小平就用“这样一种态度”来对待农民和基层创造的家庭承包责任制。
在邓小平路线下,农民家庭承包制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家庭承包制由落后边远地区扩展到发达地区农村,进而几乎覆盖了全国所有的农村生产队;土地承包的期限由一年、三年、十五年、三十年扩展为“长期不变”;合约的责任从联系产量开始,逐步演变为联系土地资产。农民家庭承包责任制不断得到更高规格的合法承认:从基层的秘密存在,到地方政府的承认,到中共中央政策文件的肯定。最后,2002年,中国人大通过了《农地承包法》,确立了农户家庭承包责任制的法律地位。按照这部法律,全部农地的使用权、收益权和转让权,都长期承包给了农户;“集体”仍是农地在法律上的所有者,但其全部经济职能就是到期把所有农地发包给农民。随着承包户拥有续订合约的优先权,“长期不变就是永远不变”。
中国人创造的这个经验,让我们想起了科斯在1959年提出的一个命题:“清楚的产权界定是市场交易的前提”(中译本见《生产的制度结构》,第73页)。我们可以说,产权界定也是合约的前提——要不是双方或多方各自拥有清楚的资源产权,他们之间怎么可能达成任何一个合约?可是,中国的实践却提醒人们:恰恰是承包合约才界定出清楚的农民对土地的权利,因为在订立承包合约之前,作为集体成员的农户究竟对集体土地拥有何种权利,通常是模糊不清的。这是不是说,农户的产权反而是经由合约才得到界定的?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可以得出一个新的结论:合约缔结与产权界定根本就是不能分开的同一回事。
合约可以经由再合约(re-contracted)得到调整,而经由合约不断界定的产权也就可以不断进一步明确其经济含义,并逐步提升产权的“强度”。我们在中国看得清楚,后来被列入《宪法》保护范围的私人财产权利,最初就是从城乡公有经济的承包合约中产生并发展起来的。私人承包获得的公有资源在约定条件下排他的专用权,不是私产又是什么?按照承包合约,超出约定产量的部分一般归承包人所有,这难道不正在创造更完备的私产吗?随着承包私产和超越承包形成的私产不断由少增多、由弱变强,公有制成员不断扩大对外缔结合约的范围,循序渐进地积累起更多的私产,也进入更丰富多样的市场合约网络。这套经由合约界定出清晰产权的办法,从农业扩展到非农业,进而扩展到城市,奠定了中国市场经济的基础。
来芝加哥参加这次会议的时候,正是中国春小麦的收割季节。此刻在华北农村的田野上,有一幅壮观的画面:成千上万台拖拉机和收割机,顺着庄稼成熟的路线跨村庄、跨市县、跨省份移动。这些拖拉机和收割设备,有私人的,有多个私人拥有并集合到一个合作社或一个股份公司的,也有“公司”承包给私人经营的。他们作业的范围,早就超越了一个个“集体”的狭小范围,唯有一个复杂的市场合约网,才把他们与数目更加巨大的农户、合作社、公司制农场的收割服务需求连到了一起。甚至政府也参加了进来,一道道紧急颁布的命令,不但要求沿途高速公路对这些农机分文不取,而且要求提供良好的服务。这是经历了30年改革的中国经济的一个缩影:产权与合约构成了所有活跃的生产活动的制度基础。
邓小平本人不一定看到过“产权界定”的理论表达。可是,邓小平的改革之道就是坚持产权界定并寸步不移。这套中国特色的产权界定,一直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批评。一种批评说,邓小平的改革逾越了“一大二公”经济的最后边界,因而背离了经典社会主义。这个批评忽略了继续维系一个不断支付昂贵组织成本的体制的巨大代价,这一点,人们通过比较改革的中国与拒不改革的那些国家在经济表现上的显著差别,就可以获得深刻印象。另一种批评认为,基于承包合约的产权改革远不如“全盘私有化”来得彻底和过瘾。这种批评则看轻了制度变迁所要付出的代价:只要过时的观念和既得利益缠住了相当多的人群,任何“激进和彻底的改革”在实际上都寸步难行。甚至,制度选择的“最终目标”也受制于交易费用的状况。例如,这次我们大家到芝大开会,都要借助属于芝加哥市政的“公共通道”。为什么不把天下所有的“公路”都彻底化为“私路”呢?答案是费用。每人一条专用的道路显然太过昂贵,于是社会退而求其次,在保留“公路”的同时约束人们的行路规范。
邓小平不为任何批评所动。他始终坚持一点,无论如何也要容许中国人在实际的约束条件下从事制度和组织选择的探索和试验。任何产权、组织或合约形式,只要被证明可以促进生产和人民生活的改善,邓小平就乐意运用自己的政治威望动员国家机器,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总标题下为之提供合法承认。这看起来似乎只是一套非常实用主义的策略。但是,有了自科斯以来的经济学的进展,我发现在中国改革的实践经验里,包含着具有很高普适性的道理,这就是广义的交易费用决定着制度的存在及其变迁。
把企业家请回中国
2006年,我访问了浙江东部台州市松门镇的一家民营公司。创办人叫江桂兰,是个农家女,中学毕业后打工10年,1991年靠私人借贷来的20万元,办起了这家塑料制品厂。4年后,江桂兰在广交会上向别人转租来的六分之一展台上,与外商签订了第一个出口合同。又过了10年,江桂兰的公司已成为肯德基全球范围所用餐具的主要供货商。等我到访的时候,江桂兰的公司有1 000多名工人,每年出口600个集装箱制成品。
江桂兰的故事在今天的中国非常平常。比起华为的任正非、阿里巴巴的马云、吉利汽车的李书福、蒙牛的牛根生以及其他大牌明星般的民营公司老总,江桂兰过于普通了。不过,要是在改革前,江桂兰的公司就是不到现在的百分之一也容易“举世知名”——在那个时代,任何“自由雇用”工人的企业,都有机会作为“资本主义的典型”而登上政治新闻的榜首!同样是私人办公司,从被看作“资本主义”的洪水猛兽,到被戴上“民营企业家创业”的桂冠,满打满算也只不过30年——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人们当然要提到来自实际经济生活的压力。一方面,在“短缺经济”下商品和服务的长期匮乏,满足不了城乡居民家庭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另一方面,单一公有制经济又容纳不了日益增长的就业要求,特别是不能吸纳包产到户改革后释放出来的巨量“农村剩余劳动力”。两方面压力的汇集,逼迫中国以更灵活的方式组织经济。
于是,在单一的公有制经济下,出现了野草般顽强成长的“个体户”。当年北京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就是回城的下乡知青在路旁摆摊出售“大碗茶”。他们自我雇佣或利用家人劳动力,靠私下筹集的小资本捕捉种种市场机会。一些个体户取得了成功,而日益扩展的市场要求他们进一步扩大生意的规模。结果,“个体户”开始越出了“家庭劳动力加两三个帮手”的规模,向着雇用更多工人的“私人企业”方向演变。挑战来了:社会主义中国怎么可以容许“资本主义剥削”的复辟?
对传统思维而言,私人拥有生产资料,自由雇用、特别是雇用工人超过7人以上的企业,当然就是“资本主义剥削”,与社会主义格格不入。这条马克思和前苏联模式划下的铁的界线,中国自1956年完成了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后,就再也没有逾越过。现在,改革突破了传统戒条,是不是“走资本主义”的疑虑笼罩中国。
同时高举改革开放与坚持社会主义两面旗帜的邓小平,抓住了一颗瓜子破解难题。80年代初,安徽芜湖个体户年广久炒卖的“傻子瓜子”受到市场追捧,生意迅速扩张。1981年9月,年氏父子三人从雇4个帮手开始,两年内发展成一个年营业额720万元、雇工140人的私人企业。“傻子”当上了老板,争议也从芜湖一路到了北京。如何定夺小小一颗瓜子里面的大是大非?
我当时供职的农村政策研究机构是杜润生领导的,他组织了关于“傻子瓜子”来龙去脉的调查,并把有关材料报到了邓小平的案头。记得当时传回来的邓小平指示,斩钉截铁就是“不要动他”四个大字!其中,最了得的还是那个“动”字,因为这一个字就包含了“运用国家机器的强制手段给予取缔和打击”的全部意思。既然历史经验显示过去那套做法效果不佳,邓小平的意思就是多看看、多试试,再也不准用专政手段对待像年广久这样的民营企业家。
邓小平的办法就是允许实践,并从实际出发来观察和分析。冷眼看“傻子瓜子”,并不难厘清其中的是非曲直:年广久雇用的140名工人,原本都得不到国有公司的工作机会;年广久付给工人的薪水,不低于当地国有工厂的给付水平;这些工人原本或失业,或从事其他工作但收益还不如给年广久打工。更重要的是,“傻子瓜子”的市场成功,刺激了更多的瓜子供给——老板与老板的市场竞争加剧了,不但是顾客的福音,更是工人的福音!可是,“资本主义剥削”的公案又作何处理?
没有人指出,剩余价值学说的基础是交易费用为零。马克思在理论上坚持,当资本在“流通领域”雇用劳动力时,双方交易遵循的是等价原则。在这里,一切商品包括劳动力商品的价格等于价值,因此就排除了资本对劳动力的剥削。奥秘发生在其后:当资本家带着雇来的工人进入工厂的大门以后,通过组织、指挥、命令工人生产出高于其劳动力价值的产品;最后,企业主带着这些产品回到商品流通领域,再次通过等价交换而完成剩余价值的实现。
很明白,在上述各个环节,都没有交易费用这回事。不是吗?资本家似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顾客及其需求的各种细节,从而决定生产什么和生产多少;资本家也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待雇的劳动力和其他生产要素,从而决定以什么价格、什么合约形式雇多少要素;资本家甚至无须付出监督和管理的努力,就可以使团队产品自动大于团队成员个人产品的算术之和。在这个前提下——也仅仅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当然同意马克思的意见:“剩余价值”不但是“多余”的,而且还带有道义上不公正的剥削性质。
问题是,真实世界里的交易费用绝不为零。一般如商品和服务的买家与卖家,特殊如资本家与工人,他们之间在市场上的互相发现、订约和履约,都要付出昂贵的费用。交易费用不为零,就既不存在自动的“等价交换”,也不存在不需要经营、监督和管理的经济组织。从这点看,发现市场、协调供求、组织生产等项职能,绝不是“多余的”。资本家们获取的报酬,部分是投资于企业的财务资本的利息,部分是作为企业家人力资本的服务回报。至于这些收入的水平高低,是由市场竞争——企业家与企业家的竞争、工人与工人的竞争、商品买家与买家的竞争以及商品卖家的竞争——决定的。
资本家当然要利用自己的相对稀缺性谋求更高的收益。像任何市场中人一样,资本家也可能在履行合约的过程中,侵犯、损害各相关利益方——其他股东、各种债权人、工人、上下游供应商、产品经销商,甚至顾客——的利益。人们可以用“剥削”之名囊括所有这些侵权行为,但是无论如何,“剥削”并不是资本家的唯一职能,正如可能的假冒伪劣行径并不是商贩的全部职能一样。在真实世界里,人们节约交易费用的行为与增加交易费用的行为——两者皆可图利——经常混杂在一起。究竟哪一种行为主导了经济,取决于现实的约束条件——习俗、道德、法律及法律的实际执行。
那么,究竟怎样对待真实过程里的资本家呢?前苏联模式得出了一个革命的结论——“消灭资本家,消灭一切剥削”。但是,这样一来,把资本家节约交易费用与组织成本的职能也一并消灭掉了。问题是,交易费用并没有随着资本家的被消灭而消失。社会主义经济仍然面临节约建设成本、生产成本、制度成本和组织成本的严重问题。结果,把资本家打翻在地的社会主义国家,只好由自己来扮演“总资本家”的角色,即用“没有资本家的资产阶级法权”(列宁)来管理国民经济。几十年的实践结果表明,中央计划体制不但运行成本奇高,也并没有完全消灭“剥削”——作为等级制替代产权与市场合约制度的产物,官僚特权替代了资本家的剥削;在“大锅饭”的体制下,多劳不能多得的人,天天受到“不多劳却多得”行为的剥削。这个结果应该出乎革命家当初的预料,它当然要被反思。邓小平不允许把重新冒头的民营企业一棍子打下去,坚持多试试、多看看,意在探索把复杂问题分开来处理的路径。前苏联和中国自己的历史教训时刻提醒着中国改革的决策者,为什么社会主义经济非要把资本家连同创业精神、市场判断力、组织和协调生产的能力一起抛弃呢?
邓小平把企业家请回了中国。他执掌中国后不久,就高度肯定了历史上“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荣毅仁,并大胆决策划出一笔国有资本交付荣先生全权打理——这开启了“国有资本+企业家”的新经济模式。邓小平还运用自己的政治权威,多次对“傻子瓜子”这个事件表态,不准再动用国家机器鲁莽地扼杀民营企业家。这位革命老人一次又一次耐心地问:允许这些企业家的存在,难道真的就危害了社会主义吗?
越来越多的人得出了正确答案。随着企业家的存在被广泛认为是“对的”(right),创业当企业家就再次成为中国人的一项权利(the right)。改革以来,中国发布了多个政策文件,通过了多部法律,并数度修订《宪法》,逐渐承认并保护了普通人自由缔约、创办各类企业、按投资要素分配收入的合法权利。据一项权威发布,到2007年底,中国的民营经济约占国民生产总值50%、非农就业的70%、税收的30%~40%。这是改革前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的。
重新认识“看不见的手”
从1985年5月开始,邓小平连续几年推动“价格闯关”。这意味着,原来由国家规定和控制的物价,要放开由市场决定。此前,中国已形成了一种“价格双轨制”,即按计划指令生产的产品由国家定价,超计划增产的产品则按市场供求决定价格。这个过渡性的体制,在显著刺激增产的同时,也造成分配方面的混乱:同一个产品的“市场价”高于其“计划价”数倍甚至十数倍,以至于任何有“门路”的人,都有机会把计划轨道上的产品倒卖到市场上而大发横财。一时间,“寻租”盛行,公众反感。邓小平和他的同事们决心推进价格改革,解决问题。
价格改革之所以被称为“闯关”,是因为此前的波兰,因放开食品价格,影响工人生活,导致了大罢工和波兰共产党的下台。中国“价格改革”的代价究竟有多大,能不能平稳推进,没有谁可以打包票。邓小平决心用自己的权威推进价格闯关。他甚至说,趁我们老同志还在,勇敢闯过这一关。
1988年7月,国务院宣布开放名烟名酒价格。这其实是一次试探性的前哨战。8月中旬,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通过了《关于价格、工资改革的方案》。不料,会议公报发表的当天,全国各地就出现居民抢购食品和生活用品,又拥到银行挤提存款的风潮。10天以后,国务院宣布加强物价管理,不再出台物价调整项目,提升银行存款利息,全面整顿市场秩序。9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决定开展全国范围的“治理整顿”。第一波“价格闯关”搁浅。
事后我的理解是,在累计发放货币过多的条件下“放开价格”,势必把原来的“隐性通胀”转化成群众不可能接受的显性高通胀。这证明,即使得到了政治方面的强力支持,在高通胀环境下也难以顺利推进价格改革。中国进入了为期三年(1989~1991)的“治理整顿”期,政府用行政手段抽银根、压投资、管物价;经济增长减速,经济改革停滞。让中国和世界大吃一惊的是,邓小平在1992年春天再次奋力推进中国改革。他以一个88岁退休老人的身份,发表了著名的南方谈话——“不改革开放,只能是死路一条”。邓小平特别提出了长期困扰中国改革的问题:坚持计划体制是不是就等于“姓社”(会主义)?走市场之路是不是就等于“姓资”(本主义)?他的答案石破天惊:计划和市场都不过是配置资源的方式,社会主义同样可以走市场之路。
在邓小平的推动下,中国于1992年再度勇闯价格关。是年,新放开的生产资料和交通运输价格达648种,农产品价格50种,其中包括在全国844个县(市)的范围内,放开了长达几十年由国家统购的粮食价格,并放开了除盐和药品以外全部轻工业产品的价格。到1993年春,中国社会零售商品总额的95%、农副产品收购总额的90%,以及生产资料销售总额的85%,全部放开由市场供求决定。“价格闯关”最终成行,“用市场价格机制配置资源”从此成为中国经济制度的一个基础。
经济学家通常会不遗余力地推崇市场价格机制。这不足为奇,因为有亚当·斯密以来经济学传统的鼎力支持。可是,为什么邓小平也对“看不见的手”情有独钟?这位曾经指挥过百万野战大军、担任过中共中央总书记和国务院副总理的大政治家,分明拥有一双“看得见的手”!他难道不知道,扩大市场价格机制配置资源的范围,总要在某种程度上收缩“看得见的手”发号施令的范围?大权在手,又坚决推进价格闯关,这究竟是为什么?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认为涉及三个层面。第一,苏联式计划体制的实质,是把整个国民经济办成一个超级国家公司。这个超级国家公司不得不承受巨大的组织运行成本:收集需求和生产全部信息的成本、决策和指挥的成本,以及发现错误并加以纠正的成本等等。作为改革前中共第一代领导集体的一员,邓小平多年负责处理国家一线事务,几乎就是这个超级国家公司的执行长。正因为对原有体制不堪重负的成本压力有切身感受,也对原体制的运行效率极不满意,才迫使邓小平比局外批评家更明白,权力过于集中的主要结果,恰恰是无法有效行使国家权力。历史把这位执行长推上了决策人的位置,邓小平决意改革,顺理成章。
第二,邓小平倡导的开放,启迪了一代中国人,也启迪了他本人。作为1978~1982年一位北京的在校大学生,我感受到那几年涌动的关于中国经济发展的新想法、新冲动,无一例外都来自多年封闭后对外部世界的观察、比较和思考。无论欧美日本、亚洲四小龙,还是南斯拉夫匈牙利和波兰,所有当时在经济成就方面令中国羡慕的经济体,没有一个套用苏联计划模式的。这些经济体都允许“看不见的手”发挥基础的资源配置作用。他们的经验说明,价格机制并不是洪水猛兽,中国为什么不可以大胆试一试?
最后一个层面最为隐蔽。邓小平的哲学,是相信每个普通人都具有改善生活的持久动力。国家要富强,要推进现代化,就必须充分发挥每一个社会成员和所有基层组织的积极性。正是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上,才产生了上文提到的中国式权利界定和把企业家请回中国的改革政策。新的问题是,当改革开放释放了个人、家庭和基层组织的积极性之后,如何协调十数亿人口爆发出来的竞争致富冲动,就成为新的经济体制必须解决的问题。邓小平倾心于发挥价格机制的作用,是因为他认识到仅靠国家计划之手,根本不足以应对改革开放后如何协调整个中国经济的新课题。
叙述至此,我们也许要为一件事情而感到遗憾,那就是科斯教授从未访华,因此也没有与邓小平先生谋面的机会。不过,我猜想他们俩可能会互相欣赏。科斯在1937年创立的公司理论,出发点是覆盖整个经济的“完备的市场”,由价格机制配置一切资源——这也是大多数经济学家的理论出发点。但是,年轻的科斯早在1937年就发现,价格机制并不免费,因为完成市场交易的成本常常极其昂贵。为了节约由科斯在科学上首先定义的交易费用(transaction cost),内部似乎不用价格机制、靠企业家的权威和计划来协调的“公司”(firm)就应运而生了。
邓小平的出发点是另外一极,即囊括了整个国民经济的超级国家公司。在这里,国家用“看得见的手”的权威和计划协调整个国民经济,固然因为消灭了一切市场交易而不再受到狭义“交易费用”的局限。但是,科斯定义的另一种成本即“组织成本”(organization cost),却每日每时困扰着这个超级国家公司。邓小平领导的改革,出发点就是降低超级国家公司的巨额组织成本。为此,他提倡分权改革战略,通过对重新界定权利的合法认定,激发了个人、家庭、基层组织和地方的积极性,还同时把企业家协调和价格机制协调一并请回到中国经济的舞台。
我们有幸目睹了历史性的一幕:一个实事求是的经济学家离开了“看不见的手”支配一切的理论原点,向企业家协调与价格机制协调并用的真实世界出发;一个实事求是的政治家离开了计划经济的教条,向市场与计划并用的体制前进——他们“会面”的地方不是别处,恰恰就是改革的中国!当然,在“看得见的手”与“看不见的手”之间,边界尚没有完全厘定,摩擦和冲突时有发生。但是,“两手”之间充满意识形态敌意、非白即黑的那一页已经翻过去成为历史。新的认知是,计划组织与价格机制可以在一个经济体里共存并用,并以实际的运行成本为依凭来划清彼此之间的界线。
腐败的挑战
邓小平关于中国的许多预言都已经实现了,不过,有一点至今还是例外。1985年春天,我在随杜润生先生前往温州调查的路上,听到传来的邓小平指示,大意是中国不能出现百万富翁,不能走两极分化的道路。到达温州的时候,当地人也正在热烈讨论。他们提出的问题是:温州一些民营企业家的身家财产早就超过了百万,分明已是百万富翁,怎么办?讨论得出的结论是,企业家的私人财产只有很小的一部分用于自己和家人的消费享受,大部分还是用于生产——如果把消费资料与生产资料恰当地分开来,温州和中国就“还不能算已经有了百万富翁”。既然如此,邓小平的指示就不算被违背了吧?
仅仅过了10年,个人的消费性财产超过百万的例子在中国就不胜枚举。数千万的世界级名贵跑车在中国热卖——那可不是“生产资料”。2000年的前后,全球顶级奢侈品的专卖店纷纷在北京、上海、深圳开张,市场说这里是成长最快的奢侈品市场。由于房地产和股票市场的力量,很多专业人士包括工薪家庭,也进入了百万富翁的行列。所有这些,可以不无理由地被看成经济成就的象征。但与此同时,官方统计和报道、国内外学界的调查以及对社会生活的直接观察,都表明今天的中国还有不少生计艰难、平均每天收入不过1美元的贫困人口。
学者们用基尼系数描述收入分配差距的状况,发现改革后中国的收入分配差距有拉大的趋向。这类测度可能忽略了一点,即“收入的获取是否合乎公义”并不是定量技术可以描述的。姚明的高收入是一回事,贪官们卖官鬻爵的收入是另一回事——公众舆论真正痛恨的是后者,因为其收入不合公义。可是,关于收入差距的测算并不能划分这个极其重要的区别。其实,真正威胁改革存亡的严重问题是,即使根据反贪部门公开发布的腐败案例,人们也看到利用公权力腐败——显然不合正义的收入——的趋势在中国有增无减。
除了当事人的道德水准外,贪污腐败的趋势到底与什么有关?对此,张五常曾提出过一个理论。在本文开首提及的《中国的前途》里,五常指出,就竞争稀缺资源而言,人类社会形成了两种基本的经济制度。一种以等级制特权来规范和约束人们的行为、防止稀缺资源被彻底滥用。另一种就是产权制度,即以财产权利的界分来划分人们从事经济活动的自由空间,以刺激生产、交换、分工与合作。张五常更推测,当第一种经济制度转向第二种制度即市场经济的时候,腐败将大量发生,因为原来的等级特权无可避免地要争取最高的“权力租金”。这个过程甚至可能形成一种独特的“秩序”,即“制度化腐败”(institutionalized corruption)。后来的中国经验的确表明,腐败不仅仅是改革启动的一种伴随物,也是瓦解公众支持改革的腐蚀剂,甚至是终极改革的致命杀手。转型经济怎样应对制度化腐败,是一项严峻的挑战。
邓小平的答案是多手并举:道德教育、党的纪律和法治。我不认为还可以想出更多的办法来遏制腐败。问题是,在上述分权改革、重新界定权利、承认并鼓励民营企业家、大规模利用价格机制的每一个过程中,腐败不但形影相随,且有更快蔓延之势——腐败跑得似乎比改革还要快!1986年9月,邓小平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不改革政治体制,就不能保障经济体制改革的成果,不能使经济改革体制继续前进(《邓小平文选》,第三卷,第176~180页)。为此,他开始部署中国政治体制改革。
政治体制改革远为复杂和困难。最主要的症结是,经济改革触犯的经济既得利益,还可以用经济手段补偿,但政治改革触犯的既得利益,拿什么来做补偿?举一个例子,原来“享受低价好处”的居民家庭,一旦价格放开后受到损害,政府可发财政补贴给予补偿。但是,原来主管物价的政府部门,价格放开后就面临权力缩减、部门撤并,甚至官员下岗的现实威胁。对于一辈子管物价的官员来说,他身上的专用人力资本一夜之间全报废,他能接受吗?用经济办法来补偿“丧失权力的损失”吗?出价低,不可能被接受;出价高,国家财政不堪负担——等级制其实是非常昂贵的。听任掌权者自己补偿(贪污腐败是也)?公众不可能接受,而那样“补偿”的结果,一定是更舍不得放弃权力。那么,可以不予补偿就取消权力吗?可以,但改革因此就等于革命。
邓小平多次讲过“改革也是革命”,不过他面临另一项约束。作为“权力过于集中”的派生物,中国的党政骨干系统发达,但其他社会软组织发育不足,行政系统实际上负担着社会经济体系的运转。这本身就增加了消化政治体制改革副产品——重新安排官员——的难度。另一个连带的后果,就是国家权力体系一旦失稳,整个社会就容易动荡。所以,推进“也是革命”的政治体制改革,又不得不以“稳定”为边界。于是人们看到,1986年重新提上日程的中国政治体制改革,并没有实质推进。一年以后的中共十三大,通过了酝酿已久的政治体制改革纲领,但没等到切实实施,“价格闯关”的失败以及随后发生的风波,就再也没有给中国推进政改的机会。即使1992年邓小平的南方谈话,也限于推动经济增长与经济改革,而并不是政治体制改革。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是邓小平未竟的事业。
小结
中国经济增长取得的令人瞩目的成就,为邓小平启动的改革开放提供了一个无可更改的背书。如果用最多数人口的日常生活得到显著改善作为评价标准,邓小平领导的中国改革开放一定会被写入历史。当然,伟大成就的成因是复合的,人们对此也常有不同的看法。我的观点是,正是改革开放大幅降低了中国经济的制度成本,才使这个有着悠久文明历史的最大的发展中国家,有机会成为全球增长最快的经济体。
有观察家以为,“廉价劳动力”是中国竞争力的根本。对此我的问题是,改革前中国劳动力和其他要素的价格更为低廉,为什么那时候并没有影响全球市场的“中国制造”?更深入的分析表明,知识扩展才是中国经济成就的基础。不过若问,为什么中国人,特别是年青一代的中国人对知识的态度有了根本的转变?答案是,改革激发了中国人掌握知识的诱因,而开放则降低了中国人的学习成本。综合起来,早已存在的要素成本优势、改革开放显著降低制度费用以及中国人力资本的迅速积储,共同成就了中国经济的竞争力。其中,制度成本的大幅降低,是中国经验的真正秘密。
邓小平开启了中国改革开放之路,也开启了中国经济增长之路。不过,他并没有完成中国的改革开放。无论在产权的重新界定、企业家职能的发挥、市场经济框架的完善,还是国家权力的约束与规范方面,中国都有大量未完成的议题。作为渐进改革策略的一个结果,很多困难而艰巨的改革任务留在了后面,并面临改变着的社会思想条件。就在科斯先生主办的本次研讨会举行期间,全球金融动荡和油价高企,正给全球经济增长带来前所未有的新考验。受汇率、利率、资源价格和行政垄断部门等重大改革滞后的拖累,中国经济能不能顺利应对这场新的挑战,保持经济的持续增长,还是未定之数。
2006年在深圳,我有幸听到张五常的如下见解:中国人在改革开放以来创立了“人类历史上最好的经济制度”。我自己得到的观察,不容许我像他那样乐观和肯定。不过,30年来中国的经验的确证明,未来绝不是宿命的。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国只要坚持改革开放以来被实践证明做对了的事情,继续推进尚未完成的改革事项,未来的历史将有机会再次证明人们关于中国的乐观断言。
科斯的中国影响力[3]
科斯不懂中文,也从来没有到过中国。他还像苏格兰的伟大学者休谟(David Hume)一样,天生具有“人贵述己而不自诩”的格调,既不容他人吹捧,更不会自吹自擂。正因为这样,“科斯的中国影响力”就成为一个在庆贺科斯教授百岁生日时,值得我们大家讨论的问题。
我认为,科斯的影响力,首先来自科斯经济学(Coasean Economics)的内容。我们都知道,科斯对经济学的主要贡献,是将交易费用引入了经济学分析。诚如他本人所言,这固然算不上经济学高深理论方面的“创新”,却“引起经济学理论,至少是价格理论或微观经济学结构的彻底变革”。是的,自从科斯在他27岁发表的论文里引进了“几乎可以归入不证自明的真理之列”的交易费用概念以来,已经没有一门经济学可以完全不理会交易费用却还能够阐释经济行为的逻辑。
毫无疑问,科斯的上述贡献有着普遍意义。在科学上,从完全意识不到交易费用的存在,到可以清楚地假定交易费用为零,再到进入对“正交易费用世界”的研究和分析,意味着完全不同的认识层面。对此,我们不妨以其他科学为参照来加以理解。例如,没有人会否认在摩擦力为零的假设下,物理学研究取得的重大进展。正是站在这个台阶上,物理学家才可能进一步展开对正摩擦力世界的更深入研究。这里的关键是,要假设摩擦力为零,首先要有清清楚楚的摩擦力概念。类似地,经济学倘若对交易费用没有清楚的意识和概念,就不具备假设交易费用为零的能力,也更不可能走向对正交易费用世界的分析。
正是交易费用的存在,使得形形色色的交易规则、合约及其履行、组织、制度安排——或者如科斯在诺贝尔颁奖典礼上讲演的题目所统称的“生产的制度结构”——成为经济活动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科斯把交易费用引入经济学分析,也就要求正统经济学理论分析制度的建立与运行,发现作为限制条件的制度在整个经济体系中的地位和作用。这样一来,经济学在亚当·斯密等古典经济学家之后逐渐被收窄的视野——核心部分甚至是仅仅关注价格决定的价格理论——就得以重新扩展,成为包括分析产业、市场、企业和其他组织、政府与国家,以及一般的在制度约束下所有人类行为的经济学。这样的经济学,如科斯本人所言,才是“本来就应该是的那种经济学”。
科斯经济学首先在西方学术界产生了影响力。这或许是因为,他提出交易费用概念的论文研究的是企业的性质,经验基础是西方发达国家市场里的公司;他把交易费用假设为零,并以此为台阶走向正交易费用的世界,经验基础则是西方国家法治下侵权判案的司法实践。无论市场里的公司,还是侵权判案的司法传统,对西方读者来说都是不难感知的。因此,只要突破既定经济学思维的束缚,换一个视角——科斯的视角——看世界,这个真实世界就在那里了。
当科斯的名字刚刚为中国人所知的时候,中国的实际世界里既没有发达的公司,也缺乏法治传统。就是说,在我们这里尚没有深入理解科斯经济学的经验基础。所以毫不奇怪,科斯开始是作为西方经济学流行的一个学派被介绍到中国来的。但是,科斯很快就有了中国影响力,后来人们甚至可以说,科斯的中国影响力比他在欧美的影响力还要广泛、深刻和持久。这又是为什么?
我的理解是,科斯经济学包含着另外一个方向上的重要内容,不容易引起西方读者的注意,却引起中国经济学家和读者的高度兴趣。让我们回到科斯论述企业性质的那篇著名论文来理解这一点。在文中,科斯问:在价格机制协调配置资源的市场里,为什么存在靠权威下达的命令组织运行的企业?科斯的答案今天众所周知:市场的运行是有成本的,通过形成一个组织,并允许某个权威(一个“企业家”)来支配资源,就能节约某些市场运行成本。
科斯的分析没有到此为止。他接着问:既然企业可以节约市场的运行成本,那么是不是企业越大,节约的交易费用越多,经济就越有效率呢?这个问题有更普遍的意义,如果哪一种经济废止了所有市场交易,根本就不存在交易费用,其经济运行是不是就达到至善的理想境界了呢?科斯对此的回答是,节约交易费用的行为同样也要受到经济力量的制约。这是因为,市场运行不免费,价格机制不免费,企业连同企业家下达命令、行使权威的协调方式,也不免费。用企业来节约市场交易费用,无可避免地要支付另一种成本,那就是科斯本人命名的“组织成本”。
很明显,科斯的思想和分析框架,矗立在任何一个方向的实际活动都受到成本约束的基础上。难道不是吗?市场受交易费用的约束,可以通过企业来节约交易费用;而企业又受到自己组织成本的约束,限制了其所能节约市场交易费用的大小和范围。正是通过对交易费用与组织成本的不断权衡,科斯才确立了企业在市场里的理论边界。
仿佛在不经意之间,科斯就划清了他的企业理论与中央计划经济理论的界限。简单地说,中央计划经济的理论也是一种企业理论:随着企业的规模越来越大,企业内的计划、权威和命令就扩大为整个国民经济的计划、权威与命令。由于不受企业组织成本的制约,覆盖全局的权威、计划和命令再也无须为市场交易留下任何空间,交易被消灭了,交易费用自然也就消失了。这样看,中央计划经济理论的确与“西方经济学”冰火不容:前者完全意识不到计划、权威和命令的成本,后者则对交易费用没有清晰的概念。唯有科斯冷静地告诉我们,那对立的理论两极共同的思维方法,是无视真实的成本限制。
中国开始知道科斯的时候,中国面对的经济难题不是市场的交易费用太高,而是笼罩整个国民经济的中央计划命令体制的组织成本太高。因此,中国改革的出发点,是如何解决国民经济的决策权力过于集中,计划命令的信息成本过于高昂,以及个人、家庭、单位和地方的工作积极性过低的问题。对于这一点,我在提交给纪念中国改革30年的芝加哥大学讨论会的论文里,有过以下回顾:
科斯在1937年创立的公司理论,出发点是覆盖整个经济的“完备的市场”,由价格机制配置一切资源——这也是大多数经济学家的理论出发点。但是,年轻的科斯早在1937年就发现,价格机制并不免费,因为完成市场交易的成本常常极其昂贵。为了节约由科斯在科学上首先定义的交易费用,内部似乎不用价格机制、靠企业家的权威和计划来协调的“公司”就应运而生了。
邓小平的出发点是另外一极,即囊括了整个国民经济的超级国家公司。在这里,国家用“看得见的手”的权威和计划协调整个国民经济,固然因为消灭了一切市场交易而不再受到狭义“交易费用”的局限,但是科斯定义的另一种成本即“组织成本”,却每日每时困扰着这个超级国家公司。邓小平领导的改革,出发点就是降低超级国家公司的巨额组织成本。为此,他提倡分权改革战略,通过对重新界定权利的合法认定,激发了个人、家庭、基层组织和地方的积极性,同时还把企业家协调和价格机制协调一并请回到中国经济的舞台上。
我们有幸目睹了历史性的一幕:一个实事求是的经济学家离开了“看不见的手”支配一切的理论原点,向企业家协调与价格机制协调并用的真实世界出发;一个实事求是的政治家离开了计划经济的教条,向市场与计划并用的体制前进——他们“会面”的地方不是别处,恰恰就是改革的中国!当然,在“看得见的手”与“看不见的手”之间,边界尚没有完全厘定,摩擦和冲突时有发生。但是,“两手”之间充满意识形态敌意、非白即黑的那一页已经翻过去成为历史。新的认知是,计划组织与价格机制可以在一个经济体里共存并用,并以实际的运行成本为依凭来划清彼此之间的界限。
据此,我在那篇发言里还大胆地推断,如果科斯教授有机会与邓小平先生谋面,“他们俩可能会互相欣赏”。
其实,唯有在中央计划经济这一端,“交易费用为零”才不再是一个理论假设,而是接近于真实的现实。这是因为,当市场交易被消灭时,再也无所谓交易费用。经济每日每时付出的是另外一种成本,即全盘计划的指令出错、资源遭遇错误配置的超级国家公司的“组织成本”。科斯分析的含义是,如果交易费用真的接近于零,经济的组织成本就一定趋于无穷大——这恰恰是中央计划经济的理论特征。我认为,正是科斯对计划经济即超级国家公司的理论洞察力,启发了中国读者更深刻地理解中国经济和中国改革的现实。这是科斯和科斯经济学具有中国影响力的根源。
这样看,最早触动中国经济学家的科斯经济学,重点并不是怎样通过企业组织来节约市场交易费用,而是怎样发展市场经济来节约权力高度集中的国家超级公司那极其高昂的组织成本。中国在实践中走出来的改革路子,即分权、重新承认并界定产权、发挥价格机制配置资源的基础功能、确立市场经济的法律秩序、给企业和企业家协调更大的舞台,可以在科斯提供的分析框架里得到最简洁的解释:重新在产权、合约、市场的基础上协调国民经济,花费的代价当然不菲,不过只要改革的成本低于原先国家超级公司运行的成本,经济还是会因此而获得增长。在真实成本的限制下,“用一个合约代替一系列合约”所能带来的节约是有限度的,一旦超出限度,得不偿失,那就不妨试试“用一系列合约代替一个组织”吧。
科斯从来不认为他和他的经济学可以“指导”中国的改革与发展。他的道德原则和信奉的方法论也不允许他那样做。1981年11月18日,科斯在一次讲演中引用了弗兰克·奈特的话:“科学的基本规则——真实和客观——本质上是一个道德原则,它反对任何形式的自利(self-interest)。客观的先决条件是正直、能力和谦虚。”他本来是用这段话赞扬沃伦·纳特教授的,但是每个直接接触过科斯的中国经济学家,都会同意“真实和客观”,以及支持客观态度的“正直、能力和谦虚”,这正是科斯先生自己的为人风格。他的助手王宁告诉我们,即使到了百岁高龄,科斯老人还是会认真阅读比他年轻不知多少、名不见经传的中国经济学家的文字,还会认真倾听每位来访者的问题、叙述和见解。就科斯而言,我们相信奈特说得对,科学的基本规则本质上是一个道德原则。
在方法论上,科斯坚持的是“真实世界的经济学”。他批评现代经济学的一个流行特征,就是分析的日趋抽象化,似乎因此就不需要对真实经济体系进行详细了解,“甚至在完全没有关于真实经济体系真实情况的前提下,也可以发展理论”。科斯的坚持其实是任何一门经验科学的坚持,因为不从观察现象出发,对规律的猜测就不可能有坚实的基础。科斯对其方法论的坚持也是他的中国影响力日增的一个原因。这是因为,遵循科斯的方法论原则去从事经济研究,中国经济学人就有更大的机会进入经验科学而不是神学的殿堂。科斯本人就给我们做出了榜样。他从求学的青年时代开始,就踏实观察市场里的企业,认真思考可观察现象中那些不能被现成理论(当时是价格机制理论)很好解释的部分,勇敢提出问题,并进而提出自己的理论猜想。无论我们的天分怎样远不如科斯,只要遵循这条路线走,我们总会更有机会做出有意义的科学工作。那么多欧美经济学家连认真观察欧美经济现象的时间都不多,我们是不是可以相信,老天爷正在把观察中国现象、提出中国问题并做出科学猜想的难得机会,更多地留给了中国的经济学人?
最后,科斯的鼓励——中国经济学家要基于中国经验研究“制度在整个经济体系中的地位和作用”——还带给我们极富有挑战性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经过30多年的改革开放,中国已经成为一个不受任何教条支配的社会科学的试验场。中央计划经济体制已在分权改革中解体,但国家超级公司的碎片还充斥于市场之中,与私人产权、合约和企业一起参与着资源配置和收入分配。以科斯简洁的概念来看,“交易费用”与“组织成本”还有着过于多样的组合,并无一不在继续发生变动。因此,价格机制的范围、企业的边界以及(中央与地方)政府管制的边界,既没有也不可能得到清楚的厘定。在复杂的转型环境里,中国经济的走向当然与中国经济制度的走向密切相关,问题是我们对后者所知甚少。
也许值得注意,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现实——人们更喜欢称之为“中国奇迹”——也刺激了理论家们的胆量,以至于任何一种猜测出来的因果联系,都可以声称找到了中国经济增长的真正秘密。例如,有人断言举国体制才是中国经济辉煌的源泉,因此需要把这种体制继续扩展。有人肯定彼此竞争的地方政府运用合法强制力配置资源,促成了中国经济,特别是城市面貌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变化,因而构成了中国的核心竞争力。有人认为席卷美国和全球的金融危机进一步显示了市场的缺陷和失败,人类正进入一个也许可以由中国领头的、需要扩张政府调控和管制的新时代。我相信,所有这些观点都包含着一些真理的成分。不过,要是以科斯的框架和方法论来考量,我们可能还需要对各个方向上发生的真实成本有更多的了解,才能对中国体制的现状和未来,得出经得起更长远历史检验的判断。
为此,我们为科斯的中国影响力感到鼓舞,也希望科斯的中国影响力保持得更为长久。
过去十年是改革开放收获的十年[4]
一只身形庞大的大象很难藏身树后,过去十年,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让世界瞩目。
进入2000年以来,中国GDP(国内生产总值)在世界上的排名逐年超越意大利、法国、英国、德国等发达国家,2010年更有望超越日本,跃居世界第二。
但中国还远没有自大自满的资格。
成就的取得,来源于改革开放,既有制度变迁、红利释放殆尽时,我们需要重新审视中国经济进一步的发展动力和源泉何在。
真正实现经济转型依然是中长期内面临的重要任务,各类财产权利的再界定、出口与内需的再平衡,城乡统筹的再推进、市场准入的再放开,以及让价格机制发挥更基础性的作用等等,需要更大的魄力和决心。
在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看来,过去十年,是改革开放的收获期,想要在未来有更大的收获,需要再埋下改革的种子。
出口导向的成就与代价
《21世纪》:回顾过去十年,中国经济取得了不小的成就,2000年时中国GDP排名全球第六,2010年我国GDP上升至全球第二,您如何看待这十年的发展?
周其仁:总的说来过去十年中国经济表现很好,老百姓生活、经济结构、国家力量都有大幅度的提升。饮水思源,这和中国确立并坚持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是分不开的。当然,任何成就,都不可能没有代价。回顾的时候,两方面都要看到。
加入WTO(世界贸易组织)是一个重大事件,代表中国积极地参与全球化的过程。对外开放带动内部的改革,整个国民经济受到结构生产力的巨大推动。其中最基本的,是巨量人力资源从原先收益很低的部门转向收益较高的部门。这种结构生产力的释放真的是革命性的。
中国凭什么加入全球化?我看到的就是凭三条。第一是原来很穷,就是人民的收入低,一旦开放,就是资源,特别是人力资源的成本非常低;第二是改革开放大幅度降低了原来经济体系的组织成本和体制成本,解放中国人的创造力和干劲;第三就是学习曲线在开放中显著上升,生产率大幅度提高。这三大变量形成了中国在全球竞争舞台上的综合成本优势。
我讲过几次,中国与发达国家原本是差距甚大的两个海平面,一旦打通,相互贸易、互相投资、信息与知识流动,会释放出各自巨大的比较优势。
现在还记得,开始要加入WTO的时候,不少人认为中国门户洞开一定对自己不利,什么狼来了、虎来了,什么产业全面垮台,将有几千万人失业。结果是有来也有往,“中国制造”把很多发达国家的制造替代了。结论是中国为加入WTO要作调整,发达国家要作更大的调整。整体看,中国积极参与全球化增加了中国普通人的机会,也大大增加了国家经济实力。这是这十年中的一个越来越明显的现象。
当然也不是任什么产品都由中国制造,让人家的工厂全关门。这不可能,也不应该。我们不买人家东西,人家拿什么买我们的产品?拿印制出来的美元来买,最后天下大乱。
《21世纪》:随着中国要素价格上升,企业的利润越来越小,优势还有多少?
周其仁:平均看,发达国家的人工成本还是中国平均工资的十倍。这说明还有极大的余地,继续发挥中国经济的综合成本优势。今天很多中小出口企业的毛利的确很薄,但不仅仅是因为人工成本升得急,也包括管理、物流等其他成本降得还远不够快。多年靠劳动力便宜,一俊遮百丑,一旦人工成本上扬,挑战就来了。
《21世纪》:中国市场已经成为全球企业的必争之地,但是我们发现中国企业,尤其是民营企业多数还是以做出口为主,这是为什么?
周其仁:首先是全球市场非常大,否则哪里可容这么巨量的“中国制造”?这点很明显。比较不那么明显的,是出口生意利用的是现成的全球商业网络,或者说是包括软件在内的商业文明——常常样品寄过去,报价合理就可以签约、生产、发货。就是说,做生意的麻烦少一些,交易费用低一点。
在国内,把生产出的商品分送到千千万万顾客那里,这个网络和国际上的相比还是有差距,交易费用很高,要么货到不付款,要么款到不付货,各方建立信任很不容易,要维系很多复杂的人事关系,还要昏天黑地地喝酒。远大集团的张总讲,他们6个业务员做国际订单,120个业务员做国内订单,两边做的单子总量是一样的。这说明了什么?
现在舆论上讲内需不足,只看到了一种强制性储蓄,就是收入低,没保障,要省下钱来看病、上学、养老,所以老百姓不敢花钱。这个问题有,要解决。但还存在另外一种强制性储蓄,就是国内市场好商品、好服务的可得性很低,品质不可靠,或者品质好一点的价格就贵得离谱。这也抑制内需。
《21世纪》:开拓国内市场的主体您觉得是否应该单纯由企业来做?
周其仁:这需要全社会共同努力,企业、商人、投资者的进取心和开辟商道的努力当然非常重要,政府的服务和公众参与也不可或缺。一个诚信、少骗人的商业环境对整个国民福利非常重要,反过来就会刺激生产。阿里巴巴有个很好的口号: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现在的要害,是让国内生意和国际生意一样好做。
《21世纪》:出口导向的高速增长,对国内经济平衡有什么影响?
周其仁:一般看法,谈贸易顺差就只往“国际影响”那个方向想,甚至仅仅争论对美国经济平衡的影响。可是既然叫国际贸易,其中一国又是中国,那包含着巨大顺差的对外关系,对中国自己也必定有重大的影响。
现象并不复杂:每年中国有大量的商品服务净出口,但是生产这些商品所获得的货币收入,却留在了国内。这笔在国内市场没有商品与之对应的货币,数目越来越大,其影响不能小视。统计数据是这样的:中国商品与服务的净出口,1990年为510亿人民币,占国民生产总值的2.6%;1997年为3 550亿,占4.3%;2004年为10 223亿,占5.4%;2007年为23 381亿,占8.9%;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已经波及中国,但这一年中国的净出口还有24 135亿,几占当年国民生产总值的8%。
净出口就是中国商品与服务的总出口额减去总进口。如果问,这部分净出口的商品与劳务是在哪里生产的?答案是在中国国内。而且这部分净出口的商品与劳务也不是白白生产出来的,工人挣得了工资、老板挣得了投资与管理收益、政府抽到了税、银行收取了利息。所有这些收入都是人民币,都有购买力,但是对应的商品服务却出口了。
这当然对国内市场有影响了。因为这部分货币收入,是“剩”在国内的“纯购买力”,在国内市场上没有对应的商品和服务可以买。这么说吧,除非大家把这笔“余钱”存到枕头或炕洞里,或者像一位名家说过的那样,“一把火烧掉”,彻底退出流通,否则,国内市场里的货币与商品劳务之间,就永远不匹配。这解释了这些年来,为什么不是这里“热”,就是那里“热”。倘若政府干脆不管物价,听任没有商品对应的超额购买力全部冲向市场,物价总水平一年上冲8%,应该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物价上涨伤民之际,人言滔滔。政府不可能无为而治,总要以“看得见的手”干预调控。但是,超额货币购买力并没有消失,所以管来管去,最好的效果也不过扬汤止沸,或按下葫芦浮起瓢,但出口导向、大把顺差创造出来的过量货币购买力,还在源源不断地产生出来。货币是存量,发出去就不会死。反之,将如泛滥的江河之水,一直在寻找着新的决口。这是过去十年的成就要面对的一个代价,出路就是进一步改革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有什么关系呢?进来一美元究竟付出多少人民币,就是由汇率定的。人民币汇率增加弹性,进入中国的美元多,放进国内市场的人民币就可以少一点,对平衡国内经济也是非常重要的。
改革需为未来埋下发展的种子
《21世纪》:前30年中国经济增长接近年均10%,对高速增长形成依赖,如果经济增长低于8%就有人着急,未来中国经济是否能承受经济放缓?
周其仁:经济增长速度高,不是坏事。问题是为此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代价太大的事情,好也要限制。更重要的一点,为什么GDP增速低于8%,上下就很紧张?一般的思路,就是增长下滑影响就业,这是很普遍的顾虑。问题是,现在我国GDP增长一个百分点比过去的绝对量可大多了,为什么容纳、带动的就业绝对量反而没有过去那么多?
问题的根子还是发展方式。出口导向、制造导向、服务业上不来。再追下去就是城市化滞后,而工业占GDP的比例,大大高于城市化率。20世纪80年代我们发现国民经济的一个特点,就是“工业化超前、城市化滞后”。几十年过去了,有变化,但基本类型似乎没有大变。
《21世纪》:最关键的障碍是什么呢?
周其仁:城市化是经济自由的结果。在行政管制过多、过密的环境里,不可能产生与经济发展需要相称的城市化。纵向看、横向看,都是这个结果。中国改革开放最本质的内容就是重新界定权利,以此增加人们的经济自由。过去农村改革最成功的经验,就是把人民公社那种管头又管脚的体制,逐步改成资源的农户使用权、经营权以及转让权。权利清楚,自由增加,农产品的供应就有了根本改观。再把经济自由扩大到非农业领域,乡镇企业起来了,民营企业起来了,农民可以进城打工做生意了,整个中国经济的局面就活了。
顺着这条路径再往前走一步,就是赋予农民更充分的土地转让权和流动权,包括转成非农业用地的转让权。其实这就是城市化的基础,因为土地资源向着更高利用价值的方向集聚,是城市发展的一个必要条件。但是,迄今为止我国在这方面的主导体制还是国家征地制,非得由政府把农民的土地拿走,硬变成政府财产,再由政府拍卖出来,才有那么一个半半拉拉的二级市场。
不少人可是欣赏这一套。问题是,以行政权来配置土地和空间资源,服从的是行政体制的等级规则。你是县级,我也是县级,行政平级,征地就平权。但是,国民经济里各种要素的集聚与集中的程度差别非常大。你们总去过义乌吧?那么发达,真正万商云集,但也只是个县级,多要土地也没有。别的县级呢?即便没有什么人气和集聚机会,但征地权和指标却大体是一样的,因为这些都按行政体系分配。结果我们也看到不少地方,占了很多农田,也修了八车道的路,但没有多少车;修大音乐厅,里面没音乐;修气派的大广场,可惜也没有多少人气。
《21世纪》:成都和重庆的城乡统筹改革试点和当初的预想一样吗?
周其仁:城乡统筹有积极意义。刚才讲到,在改革了统购统销体制以后,城乡关系里最实质的就是国家征地制度。可是我们看不到这方面有突破性进展。原因在于,行政权力伸入了火爆的土地市场,征地权带来了史无前例的“市值”,从中产生了极其巨大的利益惯性。这是政府主导或行政权主导的城市化模式。改这套体系,可比当年改统购统销困难多了。为什么成都的城乡统筹改革值得肯定?我们看到的是,那里从“三个集中”入手,就是工业向集中发展区集中、农民向城镇和新型社区集中、土地向适度规模经营集中,初始目标是更集约地利用土地资源,适应城市化的要求。但成都越改越深入,发现不改革机制与手段,根本不可能真正优化空间资源的配置,更不能做到让农民分享城市化的好处。从2008年之后,成都就系统提出了“还权赋能”,即把农民的土地权力,特别是合法转让权,还给农民,并赋予农民的土地房屋等财产更全面的产权权能。至少城乡人民的财产权利要平等吧,同地同权。这就走出一条“确权是基础,流转是关键,配套是保障”的新路子。
《21世纪》: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国还存在巨大的潜在制度性红利有待释放?
周其仁:行政权主导的城市化,城市空间过度扩大,包括那些够行政级别,但人气和资源集聚程度不够的地方,大量占农地。与此同时,在集聚和集中密度很高的地方,城市化却受制于土地和空间,被人为压制。另外,不少农村地区的农民进城打工,但挣到了钱还是回去盖房,盖出来的房常年空着,形成无数空心村。那里完全是另外一套准则,福利分配、占用无代价、让出无收益,结果就是大量农村建设用地占而不用。加到一起,城市和农村的建设用地两头过度扩张,一起挤压耕地,所以就需要“最严格的耕地保护”。
出路是根本改革行政权主导的城市化,根本改革以福利分配为基调的农村建设用地占用模式。这场改革触及到了城乡财产权利的重新界定,触及现行体制的深层矛盾。要是改革推进,最后释放的是以市场机制配置城市化土地和空间资源的巨大潜力,还派生出诸多城乡协调发展的成果。
就是说,唯有实质的改革才能给未来埋下发展的种子。对地方的改革实践,不能总是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应该点条道出来:究竟什么是可行的?当年的包产到户改革,是底层搞起来的,难免有粗糙之处,打磨打磨,逐步上升为省市的,甚至中央的政策,最后就走通了。
当年要开放,也是这个行业说开不得,那个行业也说开不得,反正谁都说不行,否则就天下大乱。龙永图讲过,WTO谈判最困难的谈判不是跟美国人谈,而是跟中国人谈。如果听任既得利益和观念支配,什么也不动,中国经济就不会有今天。
现在做什么可以给未来十年的持续发展奠基?历史经验很清楚,如果每个时期不在关键的地方认真改革,就难以给以后的发展布下“棋子”。
《21世纪》:你以前写过一篇文章探讨邓小平和科斯,放到中国来看,中国这个“超级国家公司”能向市场化前进多远、怎么走?
周其仁:在实践上,中国经济体制的改革绝不容易。传统的中央计划经济,其实是把一个内部严格执行计划和命令的公司扩展到整个国民经济,形成了一个由国家控制一切资源,靠行政命令来组织国民经济的“超级国家公司”。
怎样降低这个超级公司过高的运行成本,是中国改革的现实出发点。中国的经验是通过超级国家公司的权力下放,重新界定财产权利,而随着分立的,特别是私人的产权重新得到社会与国家的承认,中国逐渐形成了多种产权并存的新局面。
所谓市场化,就是把原来控制在政府手里的资源通过法律界定给民间,然后组织交易,政府当中间人,当裁判员而不是运动员。
《21世纪》:有些权力为什么很难下放?
周其仁:当然这是一个高难度的改革,因为用行政权去干预是政府本身固有的习惯,任何动作都会带来问题。
保守疗法认为维持目前的结构不动,可以减少麻烦。可能吧,但问题也都积攒在那里了。其实出点问题,暴露矛盾,加快法治建设,正有利于把游戏规则改过来,是一种积极平衡的态度。当然改革也会出问题,比如不少地方一讲集约利用土地,就强制农民上楼。这是老毛病,绝不允许在改革的旗号下复发。同时,我们也要仔细分清,是反对强拆,还是一概反对农民上楼?非强制的、以农民选择权为基础的上楼,可不可以呢?
我认为要分开两头讲,各地的农民上楼,凡强制的都是胡闹,根源就是行政权替代农民的财产权,还是过去那个国家超级公司过分集中权力模式的继续。要从确权出发,以确权为基础,根据经济的变动,来选择合适的生产生活方式、居住方式以及流动方式,并像成都近年实践的那样,探索全面重建农村基层治理结构,全面推行城乡公共服务的一体化。
《21世纪》:这么多年您关注很多领域的改革,医改、教改、央企改革,如何看待这些改革的成效?
周其仁:这几年的改革推进的难度越来越大。可能是被既得利益缠住了手脚,也许还有观念的束缚。不少领域的改革,像一句牢骚话说的,“只轰油门不挂挡”,声音大、不下手。大家看这两天媒体报道南方科技大学,努力十年,为天下学子创一个新的教育机会,但就是拿不到招生指标,最后学校只能自招、教起来再说。要不是个人岁数太大,我真想也去报考一个,支持支持那位校长。教改与工业改革一样,要靠“校本位”,然后各试各的,在比赛中互相影响、积极探索。否则一大篓螃蟹,谁也爬不出来。
《21世纪》:所以还是政府之手伸得太长了,管得太多?
周其仁:是该缩的地方缩得太慢,阻碍太多。改革跟投资一样,现在不把这个种子放进去,将来就没有果实可以收。经验很清楚,像下围棋一样,在关键地方布下几个“棋子”,过十年就有一大片。中国这十年收获的果实累累,是因为以前改革开放布下了一些发展的“棋子”。
《21世纪》:如果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国经济增速放缓成为常态,要素成本上升,广义的通胀压力则会加剧增长的不稳定和不确定性,企业如何面对这些挑战?
周其仁:只要大的环境对,不用过于担心哪个企业不行。因为学习曲线摆在那里,中国人不笨,在约束下,总能冒出优秀的公司来。
为什么对企业有信心,因为是民营企业,谁都可以进入,不行就出局,谁也打不了谁的包票。市场里企业经营失败,公司破产,但组成公司的生产要素可不会“死”,无非是从这个公司里解放出来,进入其他公司,形成新的生产力。
要担心的是环境出大问题,系统性歪曲,误导企业家努力的方向。
《21世纪》:如何概括过去十年中国经济发展的这一阶段?
周其仁:过去十年中国经济取得了不起的成就,是改革开放的伟大收获期。
《21世纪》:你觉得未来十年还能延续收获期吗?
周其仁:那就要进一步改革。中国经济是有不少红利,不过真正的红利还是改革红利、开放红利。过去的经验告诉我们,唯有进一步改革,在重大的结构性问题上作实质投入,才能为未来的延续发展奠定基础。
[1] 本文发表于2008年7月。
[2] 本文为作者在芝加哥大学“中国改革30年讨论会”上的发言。
[3] 本文写于2010年末。
[4] 本文为《21世纪经济报道》十年专访稿,发表于201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