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是对未来最重要的投资[127]
讨论经济形势的时候,有一个比喻很流行,那就是“三驾马车”。这个比喻把本来庞杂无比的国民经济,简化为“投资、消费、出口(其实是净出口)”三驾车,很形象、很生动、很好懂。派生出来的一个效果,就是把国民经济管理或“宏观调控”,也看得像赶马车一般,这里一鞭子,那里一鞭子,经济就跑起来了。
我的观点是,从现在的实际情况看,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轻轻松松几鞭子,就把中国经济重新赶回高速增长的通道。
分析一下吧。外需乏力,特别是发达经济所体谓的“新常态”,不是我们打鞭子就可以打上去的。国际上倒有一些声音,认为中国的高速增长有助于全球复苏。但过去很长时间中国是靠出口驱动高增长的,未来究竟谁靠得上谁,现在还真不好说。
内需除了消费,就是投资。如何摆布这两驾马车,认识上似乎有摆动。刺激消费、向内需转型,讲了很多年,效果还不明显。不过希望拿国内消费的增量来抵消外需减缓,看来做不到。于是,最近的舆论是重新强调投资,认为中国经济的持续增长还要靠投资驱动。
我的看法,投资与消费有矛盾,但不对立。从概念上讲,投资就是减少今天的消费,以换取明天更多的消费。譬如今天少吃粮食,省下来酿酒,将来喝酒的享受大过今天吃饭,那就是投资。也可以说,投资是把时间引入的消费,所谓投资决定,就是在当下消费还是未来消费之间作抉择。
把时间引入投资决定或跨时间消费的选择,会带来不少麻烦。
第一,投资可能失败。譬如酿酒,可能出佳酿,也可能出劣酒。如果把省下来不吃的粮食放坏了,更是血本无归,全盘皆输。很明白,凡投资都可能失败。所以,除了技术、经验、知识和运气,最重要的是要有对投资效果负责的一套体制。
第二,在今天的消费与明天的消费之间,要有恰当的比例。这也是常识:把所有的粮食都拿来酿酒,谁也吃不上饭,统统饿死,投资成就再伟大也没有意义。反过来,吃光分净,将来的享受就没有了。问题是,在两个极端之间,如何保持消费与投资(未来消费)恰当的比例?答案是,对一个大经济体而言,最实用可靠的,还是要让“相对价格机制”发挥作用。今天吃一钵饭,有一个价;省下来酿酒,又一个价;酿五年的酒,再一个价,十年的,还有一个价——就是靠相对价格的高低不同,引导无数市场中人决策。
以上两个方面——投融资的责任体制和以相对价格引导投资和消费的决定——恰恰是中国的体制转型中的短板。一方面,“政企不分”的老体制特征,在投融资领域表现得最为顽固。“块块”如此,“条条”也如此。党政权力掌控投融资决策,最大的弊端是责任链条松松垮垮。往往官员人事一变化,投资责任就再也找不到主。“新官”对上新项目、借新债情有独钟,一般都不爱理旧账。在此约束下,今天减少的消费到底能不能带来明天更高价值的享受呢?答案是缺乏制度保障。
相对价格的问题更大。虽然一般商品和服务的价格,大体由市场供求决定。但关键的生产要素价格,包括地价、利率、汇率、金融服务取费以及电价、教育、医疗和其他生产性服务费率等领域,行政干预依然广泛存在,严重干扰各类主体的投资决策。举一个例子,工业地价在行政主导的招商引资“竞争”中的普遍扭曲,不但大量浪费土地、形成过剩产能,还把包括民企在内的很多实业组织,大批诱向“囤地寻租”。利率的歪曲,则是另一个严重问题。没有正确的利率指引,跨时间的“投资”决定差不多就是儿戏。
或有人问,过去我们的体制也远未改革到位,但政府主导的基础设施方面的投资,不也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吗?我的回答,成绩不容否认,但过去有两个难以复制的条件。其一,80年代面对的是大量历史欠债,反正道路短缺、电力短缺、通信短缺、港口短缺,哪里短缺就在哪里修,决策不容易错。干这件工作,政府快刀斩乱麻,见效很快。其二,90年代末以后的那一轮“投资启动内需”,紧接着就是中国加入世贸,外需冲天而来,那一茬的基础设施投资的埋单自然没有问题。
2009年为应对全球金融危机的冲击,中国发起又一轮以财政、信贷刺激的投资热潮,大批“铁公基”项目上马。这一轮投资,拉动了当时的经济增长率,推动“保增长”策略获得了成功。问题是,这一轮大投资,能不能为未来经济增长所健康消化,会不会形成又一批优质资产?
对这个问题,我认为还要看一看。关键点还是经济有没有足够的“胃口”来消化如此天量的投资。这里的经济学说简单也简单,反正修了高速公路,总要有车跑,一辆一辆地收过路费,才能把修路的投资收回来。同样道理,修了高铁,要一张一张地卖票;建成了电站,要一度一度卖电;修了音乐厅,要一场场办音乐会,最后才能把预期的投资收回来。反过来,修了很多路,车流量老也上不来,那就麻烦了。北京的鸟巢很宏伟,不过从投资角度看,如果里面没有鸟,或者有鸟也不够多,那“巢”的投资就悬了。
新的情况是,现在越来越多的投资都具有“超前”性。这就是一个大项目摆下去,未来有没有足够的需求还不知道。这类超前进性的投资,对约束体制有更高的要求。因为决策出错的可能性上升了。如果出错无人负责,那么胡来、乱来的事情就会失控。所以,比之于过去,现在更不能离开体制机制讲投资。脱离体制机制,只讲投资拉动经济,很危险。
要明确,所有过去发生的投资,都要靠当下的消费来消化。已经酿出来的酒,就得有人花钱买去喝。消费不足,过去的投资就没有收效。把酒一直酿下去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好酒越陈越香、越香越贵,但是最后还要靠更大的消费力来埋单。
鉴于累计投资存量之巨大,鉴于居民收入的比例不高,也鉴于外需增长趋缓,我认为继续靠投资驱动增长的算盘,不应该打得太满。越是想“靠投资拉动增长”,就越要注意消费的相应增长。这两匹马要互相协调,才能跑得又稳又快。
当然,消费也不是打一鞭子就可以上去的。因为消费也受制约。最根本的制约是收入,没有收入谈什么消费?这是常识。但增加收入又谈何容易?涉及很多深层次的改革,特别涉及转型社会最基本的权利界定。比如裁判到底能不能进场踢球,过去似乎是清楚的,但这些年好像又不大清楚了,似乎裁判拿个哨子进场踢球,还是一道“中国模式”的风景哩。在很多情况下,又何止裁判踢球,简直是拿了根棒子在那里抢球!官与民争利,哪里还谈得到提高普通居民的收入?没有收入的实质增长,怎么增加消费?所以说,消费也不是打一鞭子就会上去了。
提高收入还受到更根本的制约,那就是生产率的提升。如果生产力进步慢,国家就算下死命令给所有人加工资,经济也不能持久增长。因为那样的“收入”,没有可消费的商品和服务的相应增长来支撑,无源之水,终究要枯竭的。
从未来五年、十年的角度看,非要把投融资体制改革到位,非让市场的相对价格机制更充分发挥作用,非全面重新界定权利体系,我们才能真正处理好投资与消费的关系,才能支持国民经济的长期健康发展。
民贫国衰、民富国强[128]
最近关于“国退民进”还是“国进民退”有很多讨论,引起大家关心。我看到对这个问题的讨论,有两个层面。一是对事实的认定,也就是中国这些年来究竟是不是发生了“国进民退”这么一回事。当然有很多不同角度的观察,得出的结论也不尽一致。以我比较关注的土地问题而言,国进民退是存在的。因为宪法规定,所有城市的土地都是国有土地,所以城市化加速,城市的范围扩大,政府就把更多农民的集体土地征为国有土地。这当然是国有土地在增加、农民集体所有的土地在减少。这是财产存量方面的变化。
第二个层面就是评价。如果事实上发生了国进民退,或者没有发生,那么到底应该还是不应该,好还是不好。这涉及价值观,看法的分歧就更大了。
但是还有一个层面的问题,讨论得比较少。那就是无论是国进民退存在不存在,好还是不好,都有一个基本概念的含义,即何谓“国”,又何谓“民”?目前流行的讨论,是把“国”与“民”在概念上对立起来处理。似乎在这个“国”里面,完全没有民的因素;而“民”的概念,也可以彻底排除国的成分。我认为,这样的概念本身就是问题。当我们用这样的概念来概括可观察的现象,并加以价值评判的时候,容易把具有实质意义的问题忽略掉。当然,对这个概念的讨论不仅仅涉及经济学或政治经济学,自己也没有想得很清楚,所以这两年就没有对国进民退问题发表过意见。
两年前在一个场合,问题变得不容回避。当时我供职的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经林毅夫提议并得到各方面的支持,重新组建为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等到大学正式批准成立的时候,林毅夫已去世界银行工作。成立揭牌会上要发言,我就犯了难——这“国家发展研究院”里的“国家”,究竟是个什么含义?没有办法,我只好把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搬了出来。此书名是严复的译法,后来郭大力、王亚南的译本,书名就成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那么,究竟是“国富”,还是“国民财富”?查斯密的英文原文,是The Wealth of Nations,因此关键就是怎样理解Nation。译成中文,Nation当然有“国家”的意思,但此国家可不是彼国家(State),与填表格“国籍”栏目的那个Country,也不是一个意思,当然就更不是“政府”、“朝廷”或“官员”了。于是,我就用亚当·斯密的Nation概念,把北大国家发展研究院里的那个“国家”,理解为“以人民为本位的国家”。那才是经济学传统的关怀,就是国民财富的增加,以人民为本位的国家的富裕和强盛。
当时就这么简单提了一提。但这个国家的概念问题一直引起我的思考。为什么在今天的中国语境里,人们讲到国家似乎就只意味着State,只意味着政府和政府部门,甚至只意味着掌权的“官”?为什么我们这里,国家的国,国富的国,国进民退的国,或者国籍的国,如果要找对应的词汇,总是不那么容易找到Nation那里去?
是中国的文化传统使然吗?也不尽然。刚才总编致辞里,不是提到一句“江山社稷”吗?那可不是舶来品,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国文化。什么是江山社稷?“江山”是领土,“社稷”是人群中的一套仪式,其中“社”代表土地神,“稷”代表谷神。社稷就是祭祀土地神和谷神的仪式。为什么要祭祀?答案是农业文明靠土地和谷物养人,所以祭祀的出发点和落脚点还是黎民百姓,是国民的安康、富裕与财富。孟子的名言大家熟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那么早先的时候,就把这个关系梳理得如此清楚。在这个传统里,任凭君权多么高高在上,官位多么显赫,政府多么强大,在政治伦理上还是要排到民和社稷的后面。这是中国思想文化传统的精华,一脉相承、发扬光大到当代。“为人民服务”是这样的理念,权为民所赋、权为民所用,也是这样的理念。
所以,我们也许可以把“国”的概念,理解为三个元素的合并。第一是一定幅员的领土,第二是人民,第三是人群得以组织起来的典章制度,其中包括管理众人之事的政治、政府与行政。加到一起,江山人民社稷三位一体,才算完整的国家概念。没有民只有官和政府的国家,在历史上和现实里都站不住,因此在概念上也站不住。这是说,我们有理由拒绝没有人民的国家概念,不能轻易接受与民对立的国家概念。在公共政策讨论的顶层架构里,最需要严格推敲的基本概念,就是国家。这个概念出了岔子,一系列问题都会歪,跑偏就严重了。
具体来看,“国进民退”本来要讨论的是国民经济中国有企业与民营企业的比例及其变化。既然有国有企业,他要增加竞争力、发展壮大、做大做强,当然是题中应有之义。总不能要求把国有企业做小、做差、做垮吧?问题是,什么是国有企业?国资法的规定,国企是属于全体人民的企业,所有者是全国人民。过去叫全民企业,反映的就是这个性质。既然全国人民是所有者,当然全国人民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出资人”。但是全国人民怎样才能充当所有者和出资人?13亿人哪,上哪儿开会,怎么掌握情况、做出判断和决策?这里有巨大的信息成本。目前的解决办法,是人民把国企委托给国家机关,这就是国资委。所以准确地说,国资委是“代为履行”出资人的职责。从经济关系分析,那也是一类委托与受托的关系。
讨论国资委设立的时候,记得也有过这样的构想,就是要把这个受全国人民之托打理国企的机构设在人大,不要放到政府里面。那样的话,国资委直接向人民代表大会负责和报告工作,接受人大的监督。这里最关键,也是最敏感的问题,是国企的活动范围可以覆盖国民经济的哪个部分,以及国企有没有权力禁止、限制人民自己组织的企业进入同一个市场来竞争?这并不是政府的行政事务,应当由人民代表大会来讨论、表决和立法。但是,最后国资委还是设在了政府,还是以行政权力来履行出资人职责,其主要任务、目标和考核又偏重于赢利和做大做强,利润分配还不受同朝为官的其他政府部门的节制。这样,随着国企的经营业绩越来越好,国进民退的议论就来了。
第二个问题是税制。税的经济性质是纳税人付给政府的钱,以此来购买政府的服务。税收之所以需要强制征收,为的是防止和杜绝一部分人民可能的“搭便车”行为倾向。但政府机关不可因为强制执行力在手,就自行决定税的种类和税负的轻重。可是,我们很多税现在还是行政部门直接定,自编自导自唱。这在道理上是说不通的。大家看最近进口流量变大,因为很多消费品在境外买便宜,老百姓和民企中总有人很灵敏,代购活动就起来了。作为海关当然要维持所有进口税制的公正,但为了所谓的计算方便对每台带入的iPad一律抽1 000块的税,那是讲不通的。这不是技术性的小问题,而是涉及人民和行政部门之间的重大关系。问题是我们常常把这种重大问题看得很轻,出手的时候也比较随便。
作为一个经济学家我还有一个多少年的观察,就是不要轻易提加税的建议。因为那是最容易被吸收的一种意见。倒不是说不需要增加税种,但只加税不减税怎么调整国民收入分配?讲了那么多年国民收入分配政策,要增加居民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可是加税建议很容易变成政策,减税就非常难,结果还不是与改善国民收入分配的目标越走越远?所以我后来说,谁提一条加税建议,就请他同时提一条减税建议;政府出台一项加税政策,就同时考虑一条减轻税负的政策,以保证总税负不脱离经济情况而不断地加重。
最近还有一个问题是通胀抬头,那是流通中的货币过多的必然结果。从国家制度层面看,央行动用基础货币的权力受到什么样的实际制约,这是货币政策的制度基础。在央行的资产负债表上,基础货币记在央行的负债项下。那是央行对谁的负债?简单讲,那些法定储备金是央行依法对商业银行的负债,而商业银行的钱又来自对储户的负债。另外一部分基础货币,即发行的货币,则是对全体持币人的负债。那么,央行在什么条件下可以扩大负债?又受什么节制?这是比日常的货币政策更根本的问题,也就是央行的独立性问题。美联储主席常常要到国会山上去报告情况、接受咨询,反映的就是这个关系。中国的国情不同,但动用基础货币时,譬如拿基础货币大手买入外汇,一下子就扩大了央行的总负债,就需要一套合理而严格的约束机制。否则,基础货币发多了,物价上了房,就不纯粹是技术性的问题了。
最后,涉及人民的基本权利的法律法规和政策限制,要有公开的、严格的程序来加以决定。如最近的调控,像限制购房、购车等等。情况紧急,有人买了很多房,有人买不起房,老百姓为房价问题而分裂,所以要出台政策。但是涉及老百姓基本权利的事项,包括可以买什么、不能买什么,这是很基本的权利。出台限制性政策就要比较慎重,要经过很长时间的讨论和严格的程序。或者就是短期的、临时的,划清时间范围。否则人民会觉得行政权的执行没个准头,说情况紧急可以限这个、限那个的。一旦街上人把这些没准的行为纳入预期,大家的行为和市场就可能紊乱,长期代价就大了。
小结一下。我认为合适的国家概念要以人民为本位,加上领土、主权和典章制度。这样来看,民是国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国无民不立,民贫国必衰,民富国才强。
体制政策要靠前[129]
话说汇率机制僵硬带来的贸易顺差过大、基础货币过多、资产价格和CPI的大起大落,不但给中国企业带来决策的困扰,而且影响体制政策的方向。道理简单,外需过旺就不得不压抑国内的生产和投资,这就形成了抑制性的体制政策。两年前,宋国青有一个比喻,人们怕车跑得太快,又不习惯用汇率、利率这类“刹车”,非在路上挖出一道道沟来强制降速。本来用刹车可以收放自如,可是,靠投资项目审批、土地供应、产业准入政策、环保、安全、劳动等体制性政策来调控,就没有那样灵便了。因为体制性政策很容易形成既得利益,为了限速,你放手让它设路障;等到要鼓励提速时,要撤那路障可难了。
所以,对经济下行的严重困难,我不认为仅靠放松货币就可以解决问题。货币政策在应对可能的通缩方面有作用,该出手就出手。但也要看到,启动经济,还需把路修好、整平。否则,就是装满货币的车子冲了上去,也难免磕磕碰碰、颠簸不已。
经济活动的体制障碍只有针对性强的体制性政策才能扫除。在这个意义上,应对当前困难局面,体制性政策要靠前。
第一,取消临时价格干预政策,继续推进价格改革。人们总会对相对价格的变化做出反应,问题是价格体系能不能灵活地反映市场的变化。不让兰州拉面涨价是可以的,但商家被迫减少拉面,最后消费者不会受益。要是有人以降低品质来对付物价管制,后果就更严重。所以,即使CPI、PPI高企,也没有搞价格管制的道理。现在,物价环境松动,更应明令取消所有临时价格干预措施。要知道,离开了灵活的相对价格指引,连什么是内需、什么是外需也讲不准的。要让灵活的相对价格来告诉企业和顾客,引导供求之间的调整。
进一步的价格改革,不但包括一般商品和服务,还要推向资源价格、利率和汇率。近年的一个基本教训就是政府可以控制的只是名义上的相对价格,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了实际的市场相对价格。“管住“名义变量的结果,是误导产业和企业,延误经济调整的时机,到最后还是躲不开市场调整的现实。像汇率机制这样的问题,不准备重大改革,未来还可能再次酿成大祸。
第二,减税。这是政府刺激经济的措施里已经安排了的,问题是力度可能不够。因为仅把投资活动的增值税率调低,在企业实际投资额大幅度减少的条件下,减税效果未必有估算的那么大。何况偏向投资的增值税减少,可能有歧视就业和消费的效果。建议把增值税平头减去若干百分点,给当下摇晃要倒的公司一个立竿见影的帮助。个人所得税方面,有人建议提高起征点到5 000元,茅于轼建议8 000元。都赞成,关键是出手要快、出拳要重。
只减税收、不减行政支出,财政的根基动摇,长远必有代价。至于政府发债搞建设和基础设施投资,是另外一回事,不能与经济困难时期政府减少行政开支混为一谈。“积极的财政政策”并不意味扩大政府本身的行政管理开支的水平,更不应该提升政府行政消费档次。否则,政府怎么与企业共渡难关?
第三,扩大市场准入,继续推进行政垄断部门的改革。中国的储蓄率不低,为什么大量转为对外债权,同时国内又面临巨大的就业压力?原因很多,其中与国内某些高回报投资领域的开放不够有关。前几年的“非公经济36条”,有非禁即准的规定。当前要认真落实。不但非禁即准,而且有必要审查、收缩“禁”的范围。1998年后,我国在电信、航空、金融、电力等领域有过破除行政垄断的举措,这篇文章继续做下去,可以释放巨大的能量。
第四,清理近几年的政策性法规和条例,对产业政策、市场准入、投资、安全、环保、劳动等方面诸多法规条例,作一个系统评估,该坚持的继续坚持,该放松的赶快放松。再不把那些捆着经济实体的那些抑制性绳索解开,经济调整将更加困难。
第五,这几年为了防过热,政府一直严控“土根”。现在有必要审时度势,适度扩大供地。更要按照十七届三中全会的决定,在逐步缩小征地范围的同时,规范地启动集体非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推动城乡建设,增加国内投资和建设的机会和总量。
总之,中国遇到的困难有多重由来,对症下药要采取不同的措施。体制性障碍涉及经济活动的制度成本,对经济行为影响极大。在货币政策已放松、积极的财政政策已出台之际,需要体制性政策靠前,才能激励人们的创业、投资和工作意愿。否则,修成了路却没有人和车在上面跑,不可能刺激经济增长。
防止改革成为半拉子工程[130]
“权贵资本主义”这个概念杨小凯用,吴敬琏老师用,媒体上也用。我自己对这个概念觉得没有把握用得很准。“因权而贵”到底是不是一种“资本主义”,本身是个问题。克林顿卸任后一场讲演多少万美金,究竟是因权而贵,还是因为就是有很多人愿意看看这位美国的前总统?中国历史上,“三年州知府,十万雪花银”当属因权而贵,印尼总统亲属的公司上市卖得贵一点,也肯定是“因权而贵”,但是不是算资本主义,要取决于定义。
不过,“因权而贵”的确是一个可以观察到的现象,也是当下中国转型里无法回避的一大问题。这个现象是改革以后引起普遍注意的,但改革以前也早有那时的表现。它有两大源远流长的来源。一个是上面提到的皇权社会的历史传统,从来就没有公民意识,只讲什么“草民”和“臣民”,到底是纳税人养活了国家,还是“皇恩浩荡”才使老百姓有吃有穿?历来不说清楚,更从来没有正确答案。在这样的传统里,因权而贵似乎天经地义。
第二个来源,斯大林的计划体制是一个等级体制。因为消灭了私产以后,总有一个稀缺资源利用的划界约束问题,否则资源早就耗光了。计划体制到底用什么替代了私人产权?其实靠等级制,即划分权力等级来利用资源。因为资源利用不可能是一个真空,也没有办法在和平年代长期靠革命热情和理想来维持积极性,一定要一个替代性的制度,结果就出现了早年革命的共产主义者都无法想象和接受的行政等级制。在那个时代,不但政府、企业、事业单位都定了级别,连寺庙都要定级,“官本位”制就是这样来的。莫斯科红场上有苏共政治局委员的专用车道,还有黑海度假、“小白桦树”特供商店等等。20世纪60年代中国批判“苏联修正主义”,那其实是“文化大革命”的一个起因。中国这里的情形也许好一点,代价是不断发动运动“整干部”,还有很多情况靠保密工作做得好,老百姓不知道。
改革发生在上述两个传统之上。本来我们的历史传统,制约权力的机制就非常薄弱,计划经济又建立了一个行政等级分配资源的框架,再加上一个从计划体制向市场经济的转型,那些未经有效制约和监督的权力可以在市场上“变现”,祸水就大了。所以,我的发言把改革开放理解成一个重新界定权利的过程,重新界定私产,离不开重新界定公权力。
这当然是高难度的社会变革。究竟是怎么启动的?回头看,早年中国的改革有自己的“预备课程”,都是不期而遇的“事件”,比如1959~1961年的大饥荒逼出了一个自留地、一个包产到户,也就是逼出了一套公有制下重新界定行为许可边界的、有制度含义的办法;再比如几次大规模的“逃港”,逼出了向资本主义的香港做某种开放的措施。这在我看来都是改革开放的“伏笔”,或者叫实践的探索和经验准备。但是仅有这些危机逼出来的自发调整,也可能自生自灭,就是过去讲的“吃饱饭又折腾”。这时候还要一个条件,就是“文革”把所有干部都打倒、把国家搞乱,逼得上层政治结构形成一个共识,就是实事求是、思想解放。结果,在新的思想路线下,发现很多老大难问题,其实在我们的社会里已经积累了解决办法:既然包产到户动员农民生产更多的粮食,那就扩大包产到户的规模,延长这套临时措施的时间,不合法变它为合法,短期起作用就让它长期不变;既然内地人逃港到香港资本主义企业打工,很快赚到了钱,那就开放“外资”进入内地;既然外资可以,“内资”也应该可以——那个时候从做买卖、开小工厂到办股份制公司,统统装在“资本主义”这个大筐里。这样鼓励实践、鼓励尝试,鼓励“闯”,把中国人从僵硬教条的束缚下解放了出来,从而革命性地解放了社会生产力。
就是说,饥荒、逃港等危机逼出来的自发的体制突破,在思想解放的条件下,才转化为改革开放的探索性实践。简单讲,就是危机驱动改革。
30年过去了,一方面是改革开放激发的经济增长超出了几乎所有人的预计,另一方面是使中国远离了饥荒和逃港那样的危机性事件。在这个新环境里,怎样坚持改革开放本身都成为一种挑战。从权利重新界定的角度看,未解决的问题一点不比已经解决的问题少,私产界定半半拉拉,公权约束甚至没有破题。怎样乐观估计,已经完成的改革不会达到九十,而中国老话说,“行百里者半九十”,所以还有必要防止改革成为一个半拉子工程。
避免糟糕的政策组合[131]
2010年岁末,通货膨胀有如出笼猛虎,令人望而生畏。中国连续两年的天量信贷,美国再次启动的量化宽松货币政策,内外交织,置中国经济于极高风险之中,既令资产价格快速飙升,也使普通物价节节攀高。面对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通胀不起,宽松不止”的势头,中国如何应对由此催生的通货膨胀?美元贬值趋势难改,人民币还要盯住美元吗?中国经济还要承担盯住美元的巨额成本和风险吗?
被动超发货币是通胀之源
财新:中国2010年出现的通货膨胀,超出了大多数人年初的预计,你对此形势以及目前的政府对策如何评价?
周其仁:理论上可以说,“通货膨胀总是一种货币现象”。通胀必定与货币超发有关,为应对金融危机,中国过度发放的货币现在已经显示出很大的副作用。但等大家对这都形成统一认识并不易,所以处理通胀问题往往显得滞后。
同时还应该看到,通胀又不只是一种货币现象,如果增加商品或广义的资源的入市,增加货币需求,则价格总水平当可回落或平缓。增加商品或资源供应,也有很多选择,比如当下中国,增加供不应求的服务,例如医疗、教育等等。此外,扩大进口也可以缓和国内通胀。
目前政府已经采取较多方面的措施,包括价格管制,希望稳定总体价格水平。不过,我早就提出,如果政府压价把供给也压制住了,则是愚蠢之举。
财新:对于通胀的源头,你比较担忧央行的“第二货币动脉”,即为了守住汇率目标,不断用基础货币大量购汇,而加息对此的作用和空间都有限,因此不能调节其间的货币运动。怎么办?
周其仁:加息就像是给货币老虎多喂块肉,当然有助于暂时把它稳在笼子里。可是,“老虎”也因此变得体形更大,胃口也更好了。所以问题尚未根治。
消除负利率还不等于消除通胀的压力。道理很简单,即使利率在物价指数之上,物价总水平也可以升到不被接受的高水平。高利率有助于抑制高通胀预期可能转为恶性通胀的概率,但并没有根除通胀压力。
加息也是“加价”。物价总水平过高的根源是货币总供给过大,非到源头下功夫无法根除。仅仅调控金融机构与其客户的关系还不够,正本清源,还要调节金融机构与央行的关系,特别是根除当下央行在开放条件下被动超发货币的机制。
财新:被动超发货币是中国经济通胀之源,这个应该怎么理解?
周其仁:人民币盯住美元,导致中国在早年立法消除“主动”超发货币的制度漏洞后,又面临“被动”超发人民币的新挑战。
1997~2005年间,人民币兑美元汇率为8.27元,意味着每增加1美元国家外汇储备,央行就要增加动用8.27元人民币的基础货币向商业银行购汇,这8.27元“高能货币”转入银行系统,再乘上4~5倍的货币周转速度,可放给市场的流动性总额就是40元人民币上下。
这就是说,人民币汇率的形成机制,在事实上已经成为货币当局被动发行人民币的机制。人民币币值稳定屡出情况、宏观调控压力不断,皆因此而起。
财新:中国央行超发货币较大程度上是被动的。但以往发行速度也不低,然而人们却并没有体会到明显的通胀,这是为什么?
周其仁:从货币数量论来看,不论20世纪40年代末期的恶性通胀,60年代初在严厉的物价管制下顽强地以“短缺”形式表现的通胀,还是改革后数次两位数的通胀,凡物价总水平持续的上涨,都可以从货币存量大幅增加的事实中找到原因。
以往通胀没有恶性化,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货币化或货币深化,在给定货币量的条件下,增加了货币需求,从而对物价的上涨产生抑制作用。
财新:具体而言,过去这些年,货币深化对消化吸收超发货币是如何起作用的?
周其仁:给定货币被动超发,如果国内市场化的潜力得到充分发挥,对货币的需求是一种水平;如果市场化潜力得不到充分释放,甚至受到人为抑制,那对货币的需求就是另外一种水平。
作为一个转型经济,中国尚没有投放到市场里来的资源有的是,市场形势危急,加大投放就是了,即“水多了加面”:20世纪90年代以后,国有土地拍卖、城镇居民房改、农民工大规模离乡进城,加上土地转包和山林权转让,多少资产投入,把那被动超发的货币“积极平衡”了不少。
对于中国这样的转型经济体来说,市场化、货币化是加速推进还是停滞不前,对物价的影响就大了。远的不提,要理解近年中国货币占GDP之比持续高升、包括资产市场价格在内的物价总水平屡出险情,似有必要双管齐下,从货币供给机制与市场化进展两个方向,分别调查,综合研究。
财新:目前,中国是否还有进一步货币深化的空间?市场化改革的空间还有多大?
周其仁:经历了30多年改革开放的中国经济,继续市场化的潜力还是蛮大的。表面上看,中国市场里有无数商品供过于求,时不时还有“严重产能过剩”的报道。但是如果加上品质维度,仍然有不少商品与服务严重地供不应求。
比如,老百姓对好医院、好医生、好学校、好老师的需求与日俱增,但“政府主导”的医疗和教育似乎永远也满足不了这些需求。可以也应该开放市场、引入民营。
要素市场的进展更不平衡。劳动力资产的市场化程度比较高些,但城乡一体、不论身份的劳动力市场还是有待发育。土地的市场化程度看起来不低,因为“地价天王”天天刺激着购房人的神经。但仔细看一眼,就发现该市场只限于城市国有经营性土地的转让。宪法规定的、作为中国两种土地所有制之一的农民集体土地所有权,至今还没有全国范围的合法市场转让权。
中国还远远没有充分释放市场化的潜力。诸多后果之一就是难以平衡不断被动超发的货币。根据中国改革的早年经验——“水多了加面”——比较合理的政策组合似乎应当是,或动员更多的资源进入市场,以消化源源不断超发的货币;或减慢市场化改革的步伐,但必须严格控制货币的超发。最糟糕的组合,就是既听任货币被动超发,又在市场化改革方面畏首畏尾、裹足不前。
财新:为解决被动货币超发的困扰,中国的出口导向政策是否需调整?如果是,该如何调整呢?
周其仁:出口导向带来的国际收支不平衡,不但对外“失衡”,而且对内也失衡。根本解决之道,不是人为地压缩中国的出口,而是主动扩大进口,在更充分发挥自己与贸易伙伴比较优势的基础上,达成国际收支的基本平衡。
那么,是什么力量影响了中国进口的扩大?因素颇多,其中比较根本的还是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因为从进口的角度看问题,人民币汇率的水平决定着中国人花美元买国外商品和劳务——进口的机会成本。经济逻辑说,成本降低,需求量上升。这样推理,人民币汇率升值定有扩大进口之效。
此外,进口税费的设置和服务是否便利,对进口流量有非常灵敏的影响。应适度压减进口税费并进一步提供进口服务便利。每增加一块钱国外商品的进口,就是为平息国内通胀压力增添了一份积极力量。
不但出口政策需要调整,整个刺激政策都要退出。中国经济已经保证了8%以上的增长,既然第一个复苏,当然有理由第一个退出。因为经济刺激不是没有代价的,最明显的就是大量货币的发放对整体市场物价产生的不利影响。刺激政策只有短期的效果,中国经济必须要回到可靠的增长基础。
人民币应该择善而从
财新:你刚才提到人民币汇率的形成机制是影响中国进口扩大的根本因素。目前,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受到诸多国际上的批评和指责,对此如何理解?
周其仁:人民币汇率是在中国的市场上形成的,就是中国外汇交易中心。它的确是一个市场,不过,尚带有转型经济的若干制度特征。第一个特点较为明显,它是一个仅仅设在中国的市场,在世界其他地方别无分店。另一个特点较为隐蔽。中国外汇交易中心实行会员制,所有在中国合法经营外汇业务的商业银行和其他金融组织,经央行和外汇管理局的审查批准,都可以成为该中心会员。进入中国的外汇,无论来自贸易顺差、外国直接投资,还是所谓的“热钱”,都是先与这些会员“结汇”,然后再由会员机构在中国外汇交易中心这个“银行间市场”上竞买竞卖各自持有的外汇头寸。
现在全球高度关注的人民币汇率,就是中国外汇交易中心的会员们每天在这个市场上竞争的结果。说人民币汇率是在市场供求竞争中形成的,此言不虚。
财新:既然人民币汇率是通过市场化机制形成,为什么争议这么大?
周其仁:中国外汇交易中心有一个特超级会员。这就是主管中国外汇市场的央行及外汇管理局。在这里,像所有其他会员一样,央行可以进场购汇。加上“特超级”的修饰语,是因为央行不但是日益成长的中国外汇市场上的最后买家,而且在事实上购入了进中国外汇的绝大部分。
当然,特超级会员也还是会员,因为今天的中国再也不要求强制结汇,央行进场购得了外汇的绝大部分,仅仅是因为它的出价最高。
问题在于央行购得数万亿美元储备所付出的惊人庞大的人民币,与基础货币有关。这是央行不同于任何其他入市的政府机构的真正特别之处。
央行通过发行货币购汇。从经济关系看,货币发行是央行之负债,这里的“债主”不是别人,恰恰是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持币的个人和各类机构。如果央行为了大手购汇而发行出过多的货币,那么天下持币人原本的债权权益就受到侵害,也就是老百姓说的钱不值钱了,或者说票子“毛”了。
财新:如今,不仅中国货币超发,人民币所盯住的美元也在主动超发,11月刚刚出台了第二轮量化宽松政策(QEⅡ),导致中国汇率政策面对的局面更加复杂,整个国际货币体系也面临诸多挑战。这种情形下,重建金本位的建议再次出现,你认为是否可行?
周其仁:倘若各主要国家的货币都受到黄金的约束,金融麻烦当然少得多了。以QEII为例,如果还是19世纪80年代的经典金本位,主要西方国家的货币直接就是黄金量的表达,那么除非美国财政部突然多出一大块黄金储备,否则伯南克就算有天大本领,也发不出6 000亿美元来购长期国债。若是在承诺以黄金为本的货币制度下,例如1971年以前的布雷顿森林体系,美联储也不容易如此宽松货币,因为持有美元的各国,不但可以口头问责,还可以凭券到美国财政部兑换黄金,看看“山姆大叔”的承诺究竟值多少钱。
金本位也根除了汇率战。既然各主要货币都以黄金为本,或与承诺金本位的货币以固定汇率相联,那就无须做什么动作也可维系汇率的稳定,国际间又何来汇率纷争?
简言之,金本位有效约束各国政府对内无从乱抽通胀税,对外不能通过操控货币汇率以邻为壑,当然是上佳的货币制度。然而,实际的货币制度取向,似乎服从“两痛相权取其轻定理”,即货币和物价不稳定的痛苦更大,货币制度就向金本位靠近;经济调整的痛苦更大,则向易于放水的货币制度演变。
麻烦在于,虽然全球化把主要经济体联成一气,但各国经济的“痛点”尚有不小的距离。缺乏对不同的痛点加以权衡的大体一致的感受,全球重回金本位的难度极大。
财新:如果不可能再回到金本位制,以某一种货币为中心的固定汇率制可以尝试吗?
周其仁: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的一个重要背景,是东亚货币在此前十多年一直采取盯住美元的汇率政策。包括泰国、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尼和韩国在内的东亚国家,汇率盯住美元,再以汇率目标控制国内货币供应,等于给各自的货币龙头加上了一道锁,只要谁也不超发货币,物价稳定,这些后起之秀就很容易在国际上发挥比较优势,外向驱动经济高速增长的东亚模式就此形成了。
然而,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的导火索,就是泰国、韩国、马来西亚和印尼等国的货币纷纷“跳水”。很奇怪,盯住美元的汇率固若金汤,为什么守不住了呢?人们纷纷到这些出了麻烦的国家里寻找其内部的原因。却很少有人想,那构成东亚货币之锚的美元本身会不会有什么问题。2008年危机的爆发地点是美国,也就是那个为全球、亚洲与中国提供稳固的货币之锚的国家。危机的特征是锚先大动,然后祸及被那高频盯住汇率绑到一起的经济体。假如美元自己没有可靠的锚,它又凭什么充当其他国家货币之锚?
财新:既然金融危机后,国际货币体系前景未明,人民币应当作何选择?
周其仁:选锚之举为的是维系人民币的币值稳定,无论怎样打算盘,人民币应该择善而从。以历史教训和货币掌门人为锚的货币,还不足以提供制度性的保障。倘若能与一个客观的、“非人格化”之物挂起钩来,人民币的币值稳定才能有不受人事变化影响的制度保障。
在此意义上,选物为锚不失一个可靠的办法。选什么呢?石头太重,虽然弗里德曼给我们讲过石币之岛的精彩故事。黄金白银不够,历史并没给人民币留下贵金属储备。
当然也可以选一种外国货币或一组外国货币来挂钩。不过论及以外币为锚,不免让人感叹,因为要赶上一个好时机也殊为不易。以美元为例,人家响当当就是黄金的时候,人民币还没有问世。如今,除非美元有可靠之锚,否则人民币不能以美元为锚。
以规则的确定应对结果的不确定[132]
如果我们在法治社会与市场经济的基本制度方面,经过改革奠定一个扎实的基础,那么只要几个确定程度很高的规则,就不但能够帮我们应对未来还可能带来危机的不确定性,还能够帮我们获得未来的机会、运气和财富。
我想我自己并没有起码的远见,可以在这里有把握地谈论中国的未来。即使没有这场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中国的未来也充满着不确定性。作为一个拥有十几亿人口的大国,地域辽阔、内部发展极不平衡、过去的很多包袱还纠缠着她前进的步伐。在达到了人均2 000~3 000美元的发展高度以后,中国经济究竟还能不能持续、健康的保持高速增长,是一个没有确定解的问题。
的确,可以和未来中国30年最紧密地连接到一起的关键词,就是“不确定性”。在某种程度上,当下的这场金融和经济的危机,就是不确定性的一个证明。大家记得去年领袖年会的时候,因为在会之前作了一些调查,特别是在柳传志领导的联想投资的几十家中小工业公司的形势分析会上,听到了广东一家公司从业15年来第一次在2个月内没有得到一张订单,我产生了很大的警觉。后来看了一些数据并作了一些实地访问,所以在2007年的年会上我就提出,虽然当时宏观方针还是防止过热,但是在企业层面可能要准备对付寒冷。即便如此,这顶多也只是从逻辑上认识到,过多的货币一定会出问题,正像过山车一样猛冲的市场价格,终究会遇到深谷。但是,对今年经济形势从骤热转向骤冷,特别是对9~10月以来市场价格自由落体般的暴跌,当时还是完全没有预料。
这是一个要面对的长期议题。无论公司、行业还是国家,当没有预想的事情突然发生的时候,究竟怎样来应对?这个问题本身充满着矛盾性,因为所谓不确定性,在定义上就是说无法根据过去的经验来推断事件未来发生的概率。既然过去的经验甚至不能在概率水平上预测未来,那么应对又从何谈起?天有不测风云,我们到底怎么渡过未来的岁月?
破解这个难题,可以从一个基本事实出发。这就是上面讲到的不确定性,并不是现在才有的。它早就出现了,也一直陪伴着我们。任何公司、行业、国家在一路走来的途中,总不能完全避免不确定性的纠缠,人们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在对付不确定性。从事后才看得出来的成败得失中,我们可以获得经验教训,可以得到启示。利用今天这个机会,我就这个题目谈一点认识,就是以确定的规则来应对不确定的结果。
我们不妨先从体育比赛谈起。高度竞争性的体育比赛,结果总是不确定的。这正是大赛吸引全球亿万观众的原因。但是,比赛结果的不确定却要求比赛规则具有高度的确定性和明确性。任何短跑运动员都难以事先确定他或她是否一定比别人跑得快。但是,他或她也一定要明确知道,那个比所有别人跑得快的运动员,一定是比赛的冠军。没有确定的比赛规则,运动场中人的努力就根本无从集中,也就不可能有精彩、结果不确定的比赛。
经济活动远比体育赛事复杂,但道理是相通的。没有非常明确和确定的规则,市场中人的努力和注意力,同样不可能集中于结果不确定的经济竞争,也就无从动员人们勇敢地面对未来市场的不确定性,尽最大努力争取收益、避免灾祸。
那么,哪些确定的经济规则对未来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呢?第一个就是,积中国过去30年的经验,或许还要加上更远久年代的教训,我们认为一个可靠的企业制度具有基础的意义。这是一套关于企业创立、营运、兼并和破产的规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护创业者人力资本与财务资本的合法权益,从而鼓励社会的方方面面,把资源投入到回报极不确定的在市场里创办企业的过程中来。这是我们走过了历史的弯路,终于找到的承认、保障、鼓励多种所有制企业并存、平等竞争的一条路径。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能动摇。
企业是对付市场不确定性的组织。既然没有人可以事先打包票,对一个企业的投入一定可以得到多少回报,那就要有很确定的规则:投入企业的资源所有者可以获益的权利一要得到明确的保护!这个规则很抽象,因为对应的内容完全没准,究竟有多少获益,还是赔本的买卖,甚至血本无归?事先根本不能保证,能明确的只是投资获得回报的权利。这是企业制度的基础,否则就没有办法动员人们把资源放到市场里的公司来与不确定的未来搏斗。这是决定未来能不能健康发展的一个重要基础。拿我们国家的实际情况来看,现在与改革开放早年的时候相比,对创办多种所有制企业的歧视已大大减少了,企业经营的环境也显著改善。但是,进入到细节观察,某些歧视依然存在,过高的制度费用还是妨碍企业集中注意力对付市场。所以,当前的危机也是一个机会,进一步消除歧视、改善企业运营环境,形成一个各种企业真正平等竞争的局面,其中也包括新创办企业和老企业之间的平等竞争。要有一个非常牢靠的基础,动员人们把资源、精力、能力和企业家精神放到企业来,虽然结果不确定,但只要有正的结果,就一定有正的回报,正如有负的结果,也一定承担责任和损失。这是对付市场不确定性的最基础的确定性规则。
第二个确定性的规则,就是要由反映供求的价格机制来指导资源配置,使之成为全部资源配置的基础。价格是灵活变化的,但靠价格机制发出信号引导生产则是非常确定的。这是因为,无论2009年的中国经济增长率会减缓到什么地步,中国已经是一个大经济,再也不像一个封闭的村庄经济,可以按照自家或邻居的需要直接指挥生产。作为一个开放的大经济,唯有抽象的、变动的相对价格才能准确而灵敏地显示社会的真正需要。政府不应任意对价格的变化进行行政干预和管制,因为那将阻碍供求信息的传递,妨碍资源的有效配置。
第三个就是货币的稳定。这场全球性的金融灾难,讲到底是货币问题,就是政府控制的法定货币的发行,远远超出了经济增长的需要。在某些短期压力下,首先是美元的增发和超发太多,并作为全球储备货币和主要结算货币影响了全球经济。中国作为一个后起的发展中大国,究竟怎么处理好自己的货币,怎么让人民币拥有制度上的稳定性和规则上的可靠性,杜绝在任何短期压力下依赖超发货币“振兴经济”,还是一个有待探索的难题。不过这次因为货币超发带来的资产价格从飞涨到飞跌,从通胀到通缩,应该让产业界和企业认清,货币规则的不确定一定带来信息的严重误导,最终带来“措手不及的打击”。中国要争取未来的健康的增长,就要努力使确定性的货币规则高于倾向于相机调控的权威。
再一点就是税收。任何经济增长不可能没有强大的国家保驾护航,而强大的国家就要靠有效的税收来维持。但是,税收具有合法强制性,容易被利用过度,从而适得其反。作为一个转型经济,从农业经济转向工商业,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确实要发生税种和税制方面的巨大变革。但是,作为合法强制性的税收体制,本身又要具备程序合法的严肃性,不能成为一个过于灵活的调控开关,想拨一下就拨一下,增加各方面对未来的人为的不确定性。税制改革还是要坚持简化税种、降低税率、普遍征收的基本原则。离开一个确定的税收环境,企业和企业家对付市场不确定的搏斗意愿就会下降,那不但是企业的损失,也是整个社会包括政府的损失。
考虑到税制变革与稳定之间的矛盾,有一点可能很重要,就是要把总的税负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在《宪法》层面确定下来。现在的经济困难,很大程度是国民收入的大分配出了问题,就是居民家庭占有的比重偏低,政府的比重偏高。在这种情况下,所谓启动消费或拉动内需,就不容易办到。因此,要考虑一个税收总量的稳定比例,加了这个税,就要相应地减少其他的税。中国要在未来成为伟大的国家,一定要在这件事情上达成政府、企业、居民之间最基本的一个共识,有一套制度限制,不要让合法强制性的税收变成一个过头使用的权力,导致投资、创业、生产的意愿下降。
最后,所有影响市场行为的法律,要有很高的稳定性、可靠性、透明性和变更程序的权威性。这是转型当中不断会遇到挑战的问题,即法律的稳定性、权威性和转型经济难以避免的变通性之间的矛盾,究竟怎样处理为好?我想根据这些年的经验教训,包括新劳动合同法颁布以后遇到的问题,要考虑一条很肯定的意见,就是凡是没有很大把握的法律,或者只经受了经济高峰的检验却没有经受经济低谷考验的法规,一定先在地方和局部进行试验,然后才可成为全国性的正式法律。贸然立一个法,经不起经济低迷的考验,受损害的就不但是产业和市场,而且连带国家法律的权威。
总起来说,基本规则的确定,有助于动员人们振奋企业家精神去应对结果的高度不确定。中国的老话说,“以不变应万变”。这是了不起的传统智慧。今天要强调的是,以不变的规则应对万变的结果。
最后,我想讲“不确定性”其实是中性的。它不一定意味着灾难。不确定性也可能是未曾预料到的、非常好的结果。今天的中国再困难,与1978年以前相比也不可同日而语。要是还站在1978年,我相信我们没有人可以从那个时候的过去,推断出未来中国30年,也就是2008年中国的经济图景。从这点看,中国今天取得的成就,在当时来说也具有高度的不确定。这是意想不到的机会、意想不到的发展、意想不到的财富。所以,如果我们在法治社会与市场经济的基本制度方面,经过改革奠定一个扎实的基础,那么未来的中国不但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应对那些灾难性的不确定性,而且也可以在这个基础上承接机会、承接运气、承接未来。
“中国制造”的转型前景[133]
大家知道,中国经济由两个引擎驱动,一个是出口,另外一个是投资。其实,这两个引擎共享一个基础,这就是中国的制造业。制造业支撑着出口,也支撑着投资。因为所谓的投资,就是用储蓄购买大量制造业的产品——钢铁、水泥、设备等——然后安装到地上或地下,成为基础设施。这样看,认真观察中国的制造业,可以对中国经济有个基本的判断。
近年,中国制造业面临不少新问题。其中最为突出的,是“中国制造”的成本,特别是人工成本升得很急。2002年美国人有一项调查,结论是中国制造业的平均小时工资为64美分,仅相当于美国工人平均小时工资(21.64美元)的3%。自那以后,中国的人工成本开始加快提升。目前,我国制造业的小时工资大约等于发达经济平均水平的10%。其中,城市薪资上升更快,据《华尔街日报》最近的报道,2010年中国城市雇员的平均年薪为5 500美元,比上年增长13%,比5年前增长77%(劳丽·伯基特,2012)。
其间,政策方面也发生着变化。近年中国政府的政策转向更具包容性的增长,也就是考虑更多的人、特别是广大劳工分享经济增长之果。2008年,中国修订了《劳动法》;2008~2011年中国法定最低工资的水平加快提速,2011年各地的增长幅度平均在20%以上;“十二五”规划要求,大幅度增加劳动所得在整个国民收入中的比重。
市场与政策一起发力,推动中国制造业的人工成本更快增长。整体来看,中国与发达国家在人工成本方面的差距,大体从开放之初的100倍,收缩为目前的10倍;再进一步收缩为5倍,甚至3倍,所花费的时间可能比所有专家估计过的还要快。
这就引起了喜忧参半的关注。一方面,经济增长就是以人均所得的持续提高来定义的。因此,中国人工的所得加快提高,本来就是经济增长的目标。但是另一方面,人们也关心:中国制造业的“低成本竞争优势”会不会因此加快消失?全球制造业的布局和投资重点,会不会发生重大调整?支持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引擎,会不会动力减弱?“失速”的中国经济,又会不会拖累金融危机后的全球经济复苏的步伐?
利用这个机会,我谈谈自己的看法。首先,迄今为止中国平均工资的快速增长,基本反映了劳动生产率的提升。这方面有不少研究和计算,有一项报告说,2000~2010年间,中国的劳动生产率每年平均增长10%,比美国的2%快了5倍(《证券时报》,2011年11月12日)。要注意,中国劳动生产率的绝对水平当然大大低于美国和其他发达国家,但这里讲的是生产率的变动率。好比速跑比赛,跑在最前面速度最快,但再加速就难了,而后来者可以加速更快。
甚至对2008年以后引人注目的“工资通胀”,我个人的看法,主要成因也是汇率机制还不够灵活,结果中国虽然大体维系了名义汇率的稳定或缓步升值,却经由通胀的抬头实现了人民币实际汇率的上升。在背后,真正的经济推手其实是中国制造业生产率相对较快的进步率(周其仁,2012)。
如果这个判断对头,那么基本反映生产率变动的工资较快增长,对制造业的成本结构与利润边际,就不会,也不可能产生实质性的损害。这可以由近年中国公司普遍的利润状况得到证明。看未来,由于地区间的产业转移和承接还有极大的潜力,更由于中国人的学习曲线还有较快上升的空间,所以我们不可低估,中国制造业还可能具有的长期竞争优势。
甚至现在大家普遍关注的人口转型,也难以改变上述结论。包括老龄化在内的中国人口类型的转变,当然有长期的重要影响。但是,至少这并没有构成对制造业竞争优势的现实威胁。因为观察过中国农业的人都不难明白,我们超小的农业经营规模中还“储蓄”着巨大的劳动力,伴随着城市化和农地流转的进程,只要有关政策对头,这部分人力资源的潜力还将继续释放。
中国工业增长真正的限制因素是市场需求。在当前,最现实的就是全球复苏的步子缓慢。从2008年危机冲击中国以来,我们已经观察到,每当发达经济复苏的步子略略加快,中国沿海工业的订单就上升,招工难的问题就突出,制造业的增长就强劲。问题是,这些接单工业产生的经济能量,包括由此带动的进口,看来还不足以拉动欧美日本的全面复苏。这并不值得奇怪,现在要指望总量7万多亿美元的中国经济,就能够把欧盟(16万亿美元)、美国(15万亿美元)和日本(约6万亿美元)都拉起来,实在不现实。加上印度和其他新兴市场呢?力量大很多,对全球增长的边际贡献更大,但怎么看,还是像小马拉大车。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回答本次讨论会最后一项议题,即“确保后危机时期全球经济的强劲增长”?我认为还是兵分两路:发达经济好好解决他们面对的问题,中国印度则尽力把自己的事情办好。对中国经济而言,一个可能的方向,就是把一部分中国制造出口的能力,转过来为国内的消费市场服务。
事实上,在多年所得快速提高、人民币升值,以及分配政策改善等多重因素的作用下,国内消费市场增长强劲,潜力更是巨大。不少跨国公司和中国企业都发现,要缓解“中国制造”的成本压力,不但可以经由综合营运效率的提升,更可以通过抓到中国市场的先机,扩大市场销售规模来对冲。毕竟,把生产基地搬到远离中国市场的“低成本”位置上去,在战略上得不偿失。
向国内市场转,会面临哪些障碍?我们来看一项统计,2011年中国城市服务业市场上空缺职位的数量,要比求职者多出了140万。2010年呢?空缺比求职多出了100万。这表明在我们这个制造大国,服务业才是影响转型的软肋,因为市场需求远远得不到满足。以我追踪访问了几年的北京华联为例,他们开店的规模越来越大,差不多开一家旺一家,现金流好到不能相信。可是,生意很好却招不到人!特别是招不到数量足够的合格店长、“买手”(采购经理)和领班。顺便提一句,国内市场上不少商品质量问题,其实也与服务业有关。消费者越来越忙,需要商店来帮他们挑选合格的商品。这个环节薄弱,既不抑制消费,也不能有效改善生产。
回头看,多少年势如破竹向全球出口的“中国制造”,其实正是依托了香港和欧美日本的服务业,才一船一船走出去的。现在中国制造要向内需走,首要的是为服务业提供克服瓶颈的服务,包括政府放松不当管制的服务、改进税制和其他制度安排的服务、教育训练的服务,以及特别重要的金融服务。政策制定者和业界有必要认识到,“为服务业的服务”可能是下一阶段经济增长的一个关键。
小结一下。我的观点是不要低估中国制造业持久的比较优势,更不要得出“中国制造没戏了”的轻率结论。在生产率较快提高的前提下,工资上升不但不会丧失市场竞争力,反而可以让国内市场变得越来越厚实,成为培育较高品质中国制造能力的一个规模极其巨大的温床。
中国还需要做对什么?[134]
“渐进”变成“渐渐不容易推进”,中国前行的障碍是改革动力问题
《中国青年》:您的《中国做对了什么》一书以一个问句作为书名,那我们就从这个问句开始,您认为在30年改革之路上,中国究竟做对了什么,才取得被称为“中国奇迹”的经济增长成就?
周其仁:从大处看,中国做得最对的事情就是改革开放。要是没有改革开放,今天人们常讲的驱动中国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不可能这样强劲有力。
开放之初,偌大一个中国的全部出口,一年不足100亿美元,从来不需要担心什么“过度依赖外需”。改革前夜,农民人均纯收入一年只有134元人民币,城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也就是几百元。老百姓收入那样低,但消费品还要凭票凭本供应,所谓“短缺经济”,好像怎么也拉不动生产。
那时的投资率倒也不低,但论投资规模,完全和今天不可同日而语。1968年我从上海去东北下乡的时候,“大上海”最高楼(国际饭店)只有24层;火车在南京过长江还要摆渡。后来南京长江大桥建成,举国欢腾。今天你去上海可能不再注意国际饭店,而整条长江到底有多少座长江大桥,再也算不得新闻。作为十几亿人口的大国,在不到一代人的时间里把国民经济搞得如此翻天覆地,做对的事情就是改革开放。
《中国青年》:尽管有今天的成就,您也提到中国的这部改革史尚未完成,您认为前进之路上最大的阻碍是什么?
周其仁:人们常说中国的改革是渐进的。这是与前苏联的改革路径比较而得出的结论。前苏联和改革前的中国,经济体制的基本特征都是计划经济,就是把整个国民经济当一个超级国家公司来办,权力高度集中,信息不灵,经济活动的动力和活力不足。要解决这些问题,就要改革,特别是要朝着市场经济的方向改革,靠价格,而不是靠行政官僚命令来配置资源。但是,在怎么改的问题上,苏联和中国的选择不同。
叶利钦似乎认为既然要搞市场经济,那就从西方市场经济里请个高明的专家设计出一个改革路线图,照单改就是了。于是就有“500天激进改革计划”之类的故事发生。
中国没有那样幼稚。西方的市场经济是多少年多少代社会经济法律关系演化的结果,即便有专家知道当今市场经济是怎样一回事,也并不一定知道那套经济究竟是如何来的,更不知道怎样从一个“超级国家公司”(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中国的办法就是从自己的实际出发,哪里走不通了就东看看、西看看,摸索出一个解决方案,再来回做试验,直到解决问题。事后比较,多数人认为中国的渐进策略优于前苏联的激进策略。
不过这也落下了一个问题。中国的渐进式先易后难,把好改的先改了,留下一些相当难啃的骨头。更麻烦的地方,是因为易改的改了,经济上收到了成效,人们对还要不要再改革攻坚,就不容易达成共识。毕竟改革前无古人,又不可避免要触动一些既得利益,“渐进”就变成渐渐不容易推进。诚如我在这本集子里梳理的,早期的改革开放都是逼出来的。譬如几亿种地的农民吃不饱饭,不改过不下去,所以包产到户。现在因为改革成功,再也难有类似当年那种逼的形式,结果就说改革得多,实际改得少。如果说什么是最大的障碍,我以为还是改革的动力问题。这样拖来拖去,渐进改革也可能留下很多“半拉子改革工程”,妨碍社会生产力的进一步解放。
“摸着石头过河”,即使在今天和明天依然有效
《中国青年》:改革的过程中派生了腐败,在您看来,腐败和改革赛跑的现象,是人情社会的侵蚀还是因为制度安排的不完善造成的?
周其仁:这的确是个严重问题,或许可以说是渐进改革策略还要面对的最大挑战。
在逻辑上,过去的中央计划经济体制,其实就是把整个国民经济组织成一个超级国家公司,党政企不分、权力高度集中。由于运转不下去,才放权改革。可是在实践上,放权改革是渐进的:部分过于集中的权力放到了公民个人和普通企业手里,但是还有相当部分的权力,只是放到了较低级别的、还是党政企不分的国有企业、部门政府或地方政府手里,而无论中央的还是地方的政府,又重新集中起一些权力。所有这些权力主体,一起在“市场”里竞争。由于具备了合法强制力的国家权力也“下了海”,凭权力设租寻租,就做不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在台面上,人们看到很多中国的政府机构很像“公司”,而不少党政领导人很像“老板”,同样在那里争利逐利,但他们又拥有唯有“公家”才拥有的合法强制力。在台面之下,权力搅买卖的活动天天包围着那些看起来很像老板、其实还是官员的干部,腐败的发生就不是个别人的道德问题,而是体制转型中的系统性风险。
这个问题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文化,即人情社会的传统使然。过去的中国文化里,也还有官家不得与民争利的传统呀。当然,公权私权的界分不清是一个由来已久的问题,所谓“人情社会”对权力腐败见怪不怪,倒是提高了社会对腐败的容忍度,减轻了问题的紧迫性。不过,我还是倾向于把当下的权力腐败作为超级国家公司转型中的问题来看待。目前国际国内都有这么一个倾向,就是试图在理论上把中国转型中的制度和组织模式化,似乎官商不分的现实正在构建出一个新文明,似乎超级国家公司的中央计划经济模式虽然失败了,但变成碎块的小超级国家公司仅仅因为彼此之间展开着商业竞争就成就了人类历史上最好的经济制度。我对这些倾向持保留态度,我以为中国如果不直面自己成功的渐进改革中尚未解决的权力腐败问题,迄今为止举世瞩目的经济增长能不能持续,还是未定之数。
《中国青年》:能否寄希望于政治体制改革?在您看来,这是邓小平未完成的事业。
周其仁:实践证明,邓小平在1986年关于政治体制改革与经济体制改革关系的论点,并没有过时。任何一个健康的社会,都离不开合法强制力即政府的服务。问题在于,一个社会须臾不可离开的合法强制力,本身是不是得到了有效的监督和制衡。现在我们看到的很多坏现象,公众议论纷纷、批评和抨击的,甚至激发群体事件的,差不多都围绕这个主题在展开。几年前我讲过一个观点:国家权力不上轨道,私人产权很难上轨道。要国家权力及官员的行为上轨道,就离不开政治约束条件和机制,这就离不开政治体制的改革。
《中国青年》:邓小平形容改革开放是“摸着石头过河”,您认为在改革开放走过了30年之后,我们是不是应该有更长远明晰的国家策略?
周其仁:从认知的角度看,实践理性永远比少数精英规划、设计的理性更为可靠。未来充满不确定性,所以应该没有什么人可能把什么都想全了,然后规划一个理想社会让大家进去就获得现成的享受。这样看,“摸着石头过河”所表述的知行互动、多样化局部试验、给行得通的做法提供合法化的承认等等这一套,即使在今天和明天也依然有效。
当然,强调基于经验的实践理性,并不排斥理念——那些在长久的人类社会生活的经验里提炼出来,又经受经验检验过的抽象准则。譬如受保障的财产权利、以不侵犯他人自由为限的最大限度的自由、程序正义、民主与法治等等,就不能说只有西方社会才需要,中国就不需要。把这些抽象的普世价值作为中国发展的目标,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要真正实现这些抽象的准则,还是离不开实践理性。
后危机时代,需要面对“货币宽松”、“财政负债”等问题
《中国青年》:2007年由美国蔓延向全世界的金融危机为中国的发展带来的新的挑战,面临这场来势凶猛的全球性危机,不少经济学家都做出了悲观的预言,您对中国经济的整体趋势还是一直持乐观态度的,您的信心来自哪里?
周其仁:真的不是乐观,只是比较客观。
当时有判断,认为中国既然过度依赖外需,而美国和发达国家经济出了大问题,中国就一定被连累得不轻。2008年10月的时候,有人甚至预言中国经济要保零也难。我自己去了珠三角和长三角不少地方看,外销订单的确一时掉得厉害。不过,我也看到在全球化打通的条件下,中国与欧美日本各自的比较优势还是大有潜力,中国综合的成本优势并不因为金融危机爆发就消失了。美国经济高度发达,其进口需求经由金融而形成,金融危机当然冲击需求,但只要金融稳下来,它的进口需求还是会上来的。
此外,中国连续多年高速增长,内需是存在的。民间、地方、中西部地区的发展冲动还是非常强烈。加到一起,也就是在2008年10月市场价格纷纷跳水之际,我说中国经济衰退的可能性等于零。我还认为,说本次美国金融危机比1929~1933年危机还严重,恐怕有点言过其实。那个危机的货币环境是金本位体制,市场恐慌了谁也难有大作为。但是当代的美国欧洲,哪个还实行金本位制?都是法定不可兑现的货币——市场中人怕了,政府只要有胆印了票子用直升机撒,别的麻烦会有,但像美国历史上那样的大萧条却不可能再现。
《中国青年》:您认为所谓的“后危机时代”已经到来了吗?
周其仁:早就是后危机时代了。美国股市2009年3月后涨了60%,那还叫危机?西方政要不肯断然宣布“退出”刺激政策,不是他们的经济没有复苏,而是经济复苏与就业脱了节,成为所谓“无就业增长的复苏”。所以他们举棋不定、进退为难。这是值得关注和研究的现象。至于中国,2009年信贷增加9万多亿,广义货币的增加超过GDP增长很多,更早就不能称之为危机了。现在要面对的是应对危机时所付出的那些代价,如货币过于宽松,还有财政负债、主权债务危机等等。
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哪一代青年都会遇到
《中国青年》:很多人都知道,您年轻时下乡在完达山狩猎7年,当今的青年人可能没有那样的波折与传奇,但是也会面临着“蜗居”、“蚁族”之类的困境,对于媒体所谓“失梦的一代”,您有什么期望或建议吗?
周其仁:理想与现实有距离,甚至有冲突,应该是哪一代人都会遇到的吧?不同的只是时代背景不一样,理想与现实矛盾的具体内容也许有点不同。就我接触到的同学,还有我访问过的很多机构像阿里巴巴公司的那些年轻人,我可不认为他们是所谓“失梦的一代”。他们的梦,颜色远比我们当年的多姿多彩。我也看到很多年轻人,浪漫做梦,踏实做事,走他们自己的路,总结他们自己的经验教训,我就是真有建议也派不上用场的。
《中国青年》:作为“充满理想”的一代人怎么看可能更“注重物质”的新生代?
周其仁:怕不好作这样鲜明的对照。小时候我想要一本黄胄的画册,过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得到,可失望了。也记得上中学时骑上了妈妈给买的新自行车,美得跟什么似的。那不也是很“注重物质”吗?
当然,当年学雷锋运动如火如荼,我们的确心甘情愿地做过不少好人好事。而今天的青年志愿者也不比当年的差,汶川地震救灾中的那些故事,就是放到1965年也是响当当的。现在的问题,不是青年人有什么特别,而是转型社会遭遇的道德标准紊乱问题。据说有个代表团到欧洲某国家取经,借鉴如何防范法官腐败,不料人家说帮不上忙,因为多少年以来就没有发生过此类案子。我以为在那种情况下,再富裕也不用担心只注重物质的下一代。
《中国青年》:30年前,您和同龄人的困惑可能在于人生的选择相对单一,当今青年面临的问题是,选择多了,反而更迷茫了。
周其仁:那也许可以请他们从经济学的思维中吸取营养。我知道的经济学,从一个角度看,就是关于如何在有限资源的约束下对多个目标做出选择的学问。
接着石头过河[135]
在十八大之前,人们对中国未来要走什么路有过一番热论。中共十八大得出了结论:继续改革开放。新任总书记习近平在深圳邓小平当年走过的路上提出,“改革不停顿,开放不止步”。
下一步的问题是,用什么方法来推进改革开放?
摸石头过河、顶层设计与地方首创
从经验看,有过几个办法。改革开放早期提出摸着石头过河,那是20世纪80年代的改革方法论。最早与农村改革有关。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很多地方因农民常年贫困和吃不饱饭,在底层发生了包产到户。安徽、四川等地针对这个现象,作了调查研究和分析,制定了地方政策支持变革。然后,中央连发五个1号文件给予承认和肯定。这是第一个典型的摸着石头过河。
第二个摸着石头过河的是民营经济。温饱问题基本解决后,过去在公社体制下磨洋工的农村剩余劳动力往哪儿去?国家和集体办的企业可没有这么大的吸纳能力,于是民营经济提上日程。最早的民营经济也是从底下冒出来的,广东的陈志雄包鱼塘、芜湖的“傻子瓜子”,都涉及雇工经营。过去的理念对此完全不能接受,以为与社会主义水火不容。当时中央高层的看法也不一致,所以要多看一看,到1987年才给予政策上的承认。
改革进城之后,遇到的问题复杂了,牵一发动全身,所以大体在1986年的时候,开始对整个国民经济体制,包括物价、税收、商业、进出口、财政体制等等,考虑相互联系,准备综合性的总体改革方案,国家还专门设立综合改革方案办公室。十二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体制改革决定,就比较系统了,邓小平说他的印象是一部新的政治经济学。当时还没有“顶层设计”这个词,但已经有了这个内容。同时,系统的政治体制改革也提上日程,十三大前在中央直接领导下对此作了大量系统的调查研究,准备了方案,提交给十三大讨论通过。
到了20世纪90年代,特别是邓小平南方谈话提出了市场经济问题,涉及的体制面更为广泛,后来有了十四届三中全会通过的50条,确定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目标,提出要让市场机制成为资源配置的基础。
又过了十多年,应该是制定“十二五”的时候,正式提出来“加强顶层设计”,意思是改革不能互相打架,不能这里通了那里又不通,要有通盘考虑。
这些经验都很有意义。其中有一个问题值得思考,为什么几次通盘规划改革,还要一次次地再发动?究竟是原来的设计不全面,还是实施中遇到阻力就搁置了?现在看,改革目标的确定、方案的设计以及改革的实施,是互有联系的三个环节。目标要明确,不能摇来摇去;方案要系统和全面,考虑周详;实施则要看环境与时机,选好突破口。
直面露出水面的石头
还要看到,现在已不是20世纪80年代、90年代,也不是新世纪初的局面。中国启动改革30多年了,出现了好多新情况。无论中央还是地方,基层、民众、企业、各类组织,都遇到新问题,特别是年轻人得到的信息、他们的诉求、权利意识和对社会问题的看法,跟以前大不相同。
可不可以说,现在不光是执政者自上而下摸石头,设计方案推进改革,水面上也露出了大大小小一些石头,天天在考验决策者?很多满尖锐的问题,其实露出水面很久了,究竟要不要面对、怎样面对?有时候是一类现象,反复出现;有时候又是一个突发事件,像水面上丢下块石头,牵动方方面面,引起全社会的关注,要求做出回答和反应,看政策制定和体制形成,能不能从中吸收正能量。
举一个例子,农民与农民之间的土地关系,发生了多少事情?这方面虽然改革很早,但石头还是不小。都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长期不变,似乎问题已经解决了。最早提15年不变,后来说30年不变,到了十七届三中全会,提长久不变,温家宝总理答外国记者,说长久不变就是永远不变。这些都对,因为实践证明有效的经济体制就不要变。但走进农村看,不难发现土地关系其实还是经常在“变”。为什么?因为人民公社虽然取消了,但集体的制度基因还在。
要说明一下,集体经济不是土改后的那个农民土地私产的经济,也不是以农民私产为基础、自愿缔约的合作经济。土改后的农民私产,边界很清楚,不会因为你家人口增加得快,再把别家的土地划给你。合作社也一样,入社如入股,不会因为家里增人减人,入社的财产权益就变。但到了“集体”,就一锅煮了:所有这个村庄里已经出生的以及未来要出生的,都一起分享土地权利。结果,农民和农民之间的土地权利边界,总随着人口的变动而变动。这是集体制的本质。包产到户后,中央政策说不变,但实际上农民各家人口总有变,按照集体经济的法则,就老有调地的要求。调地就是变,所以没有做到永远不变。
20世纪80年代中,贵州湄潭作为改革试验区提出过这个问题。贵州比较落后,大量农村劳动力集中在土地上,如果每年调地变动,谁好好种地、对土地投资?所以,当地提出“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也就是把农民家庭之间的土地权利边界划清楚。这个实验在当地行得通,后来得到中央文件的提倡,也写进了2002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承包法》。问题是全国没有普遍执行,至少有一半以上农村社区,还是过些年就要调整承包土地。这到底什么问题?是立法错了,还是有法不依?这个环节不清不楚,土地流转就受限,因为地缘范围内所有现在的人口和未来的人口,都被一小块实物土地资产锁到一起,构成一条永久的债务链。在这个链条下,谁转让一块地,等于把未来其他家庭人口可调地的权益也转走了。
连带到农村的宅基地,也成为实物福利,隔绝在合法流转、交易和市场之外。本来宅基地是“生活资料”,无须纳入社会主义改造的范畴。但经过人民公社化运动,1961年一个红头文件就把土改法律废了,宣布宅基地也是生产队的集体土地。既然也是集体的,上述由所有人口不断分享实物福利的准则就一样起作用,结果就是凡农民成家立户,分宅基地一块。过去城乡分割,还看不出多大问题。但农民流动、进城一起来,无数的空心村、空房子占而不用,也没有合法流转的通道。温总理说土地是农民的财产权,说得对。不过财产权包括转让权,应该允许租赁、买卖、抵押。可是这些权能,至今全不合法,算不算一块石头呢?
工业化、城镇化随经济自由的扩张而提速,但人民公社的集体基因至今还拖着农民对更高收入机会作反应的后腿。个人之见,这块石头冒出来的时间很长了,端看我们的理念、政策和法规怎么应对。视而不见,假装没这回事,它天天来摸你的脸就是了。
更大一块石头,是政府和农民的土地关系。现在这个领域的社会矛盾很是尖锐,群体事件、腐败大案、民心向背,都与此有点关联。基本框架就有问题,包括“城市土地全盘国有”、不区别土地用途的单一征地制以及征地补偿行政决定等等。体制就如此,怪地方、怪干部不解决问题。追索下去,中央与地方事权财权的划分,政企、政资、政地分开等等,都有牵连。这块石头不好接,因为没有全盘考量,接过来也拿不下。
总有不期而遇的遭遇战
现在水面上露出的石头其实不少,坚持改革要对这些问题做出反应。当然,飞过来的石头也要调查、研究、估量、权衡,还要好好摸,要有通盘的考虑,分清轻重缓急。所以,接石头跟顶层设计、跟摸着石头过河,并不矛盾。
温州这些年的发展,是不是也遭遇了石头?我没有系统调查,下不了结论。来过几次,知道不少温州朋友对自己城市的发展也不大满足。远远地看,反正肯定不是因为这里缺钱。温州是中国民营经济的最早发源地,但后来好像就集聚不起更大的财富,或者说没有形成积聚更大财富的框架。也不是没有冲动,如十多年前,这里就有过一个温州财团,要联合民营资本投资城市基础设施。更早的时候,还冒出一个“农民办的小城镇”——龙港镇,试图用一套新的体制搞城镇化。但是很遗憾,这两方面后来都没了动静。形不成更大的发展架构,温州也就难上一个更高的台阶。
像民营银行问题,1984年我们陪杜润生来温州调研时,当地就提出来了。那么多民间资本,那么多实业企业,为什么就办不成合法正规的民营银行?这方面,今天的温州好像还不如台州,那里办成好几家民营银行,其中一家叫泰隆,是民办小信用社扩张成的商业银行,到今天已有上海、杭州、宁波等十个分行,总资产365亿人民币,为草根的微小企业提供很好的服务。到底是温州没有这些钱、没这样的人才,还是别的问题?可能就是没有面对当时飞来的石头,在遭遇中开辟一条新路。
从这个情况看,尊重地方首创精神很重要。中国是个大国,许多地方实践出现的问题不能全跑去北京解决。地方实践走向全局合法,也必须在清楚的全局目标下有整体的通盘考虑。所以摸石头过河与顶层设计要结合。是不是还可以加一条,对于那些浮出水面摆了很久的问题,不能老回避,要正面应对。爱因斯坦讲过,搞科学研究,不能老在一个木板很薄的地方打很多洞,但就是不敢去碰那木板比较厚的地方。搞改革一样,对真正阻碍国民经济长远发展的关键问题,越难越要碰。
总之,为了推进改革,恐怕阵地战、游击战、遭遇战都要打。现在不少问题上门,石头早露出了水面,谁回避谁就丧失主动性。未来的趋势,可能是在互动中推进中国的改革和转型,包括上下互动、观念与实践互动、设计与实施互动。
[127] 本文刊于2012年12月3日的《新世纪》周刊。
[128] 本文刊于2011年1月24日的《经济观察报》。
[129] 本文刊于《财经》杂志总第225期,2008年11月24日。
[130] 本文是作者2008年在光华新年论坛上答记者问的记录,经修订与补充。
[131] 本文为与财新传媒《中国改革》执行主编叶伟强的对话。刊于《中国改革》,2011年第1、2期,2011年1月1日。
[132] 本文发表于2008年第24期的《中国企业家》。
[133] 本文为作者在新德里召开的“中国与印度:持续的高质量增长”讨论会上的发言稿,经作者修订发表,刊于2012年3月26日的《经济观察报》。
[134] 本文是《中国青年》记者赵涛于2010年5月对作者所作的访谈。
[135] 本文发表于《中国改革》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