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妄想

    ——所以我不是信了他,而只是信了他的声情并茂

    早上,我刚进办公室,就看到雨佳仓促挂下电话,心虚地看了我一眼。

    雨佳跟我是同期的实习生,比我大一届,因为去年的精神科实践没达标,今年回来重修,她比大家都有经验,我们经常会请教她一些工作疑难。

    我:“怎么不用手机?办公室不能打私人电话。”

    雨佳支吾地说是病人家属,我也没追问,兀自换起了衣服,但看她神色依旧游移不定的。

    查房时间到了,主任在门口喊了一声,我拿起纸笔就跟上,雨佳却没有动,我疑惑地看她:“走啊?”

    雨佳:“我换到女病房去了,不跟男病房了。”

    我一愣:“什么时候换的?你不是才轮岗到男病房么?”

    雨佳避着我的视线:“就早上跟主任提了一下,总之我不去了。”

    我有些纳闷,整个医院雨佳最感兴趣的就是男病区,之前在其他科室轮岗时也总心心念念着这里,跟我们介绍去年的经验,临床重症二科男病区,重症病例最多的地方,也是武力值最高的地方,照她的话,她喜欢猎奇,尤其适合这里,这会儿怎么说走就走了。

    主任催了,我来不及多问便走了,快到门口时,雨佳忽然叫住我:“要不你跟我一起换吧。”

    我没能回答她,主任站在门口了,我立马跟上去,只给雨佳比了个手势:回来说。

    跟着主任查了几个房间,每天他都会让我负责问询几个病人,到724房,六个男病人都查完,正要离开,我眼前忽然晃过一道白光,很刺眼,我立马看过去,是3号床的病人在玩手电筒,光晃到了我。

    那个手电筒很小,是挂在钥匙扣上的小玩意,病房不允许留锐器,钥匙扣被换成了皮绳,上面只有一把圆头钥匙和一只小手电筒。

    我看过去,他好像根本没看到我,只是在把玩着手上的手电筒。

    我避开光继续走,没迈出两步,那光又晃到我眼前了,这回动作大多了,那光几乎是在我脸上来回打转,明目张胆,我无法忽略了,再看过去,他依然没看我,但我不相信他不是故意的了。

    主任看我没跟上去问了一句:“怎么了?”

    主任一回头,那光就消失了,我再看过去,发现那3号床的病人老实得紧,手电筒都关了。

    我:“……没什么。”

    主任出了病房后,那光又晃了过来,在我脸上来回游移。

    这下我确认他是故意的。

    回到办公室雨佳已经不在了,带教老师说她收拾完换去女病房了。

    我坐下阅读病例,脑子里却满是方才724房3号床的病人,那个在我脸上来回打转的光。

    他是在引起我的注意?还是只是个常规症状?我记得这名患者是精神分裂症。

    我无意识地在纸上比划那光在我脸上游移的轨迹,渐渐发现那轨迹好像有规律,是重复的,我拿笔将它画了出来,像是一个数字。

    “9?”

    他在我脸上画个9干什么?

    我盯着纸上的数字9,告诉自己应该是多虑了,停止我的联想,该认真读病例下午还要跟主任汇报,可思绪不受控制,就如同告诉一个人:不要在心里想一头白熊。他反而会一直想这头白熊,这是心理学上著名的强迫思维论证。

    我现在心里就顽固地住着724房3号床那头“白熊”。

    9,手电筒,照明。

    我灵光一闪:“9,明,救命?”

    724-3的病人在跟我求救?

    先是一凛,而后失笑,是我想多了吧?但谐音语词联想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状,用它来做求救信号很符合患者的思维。

    可我怎么觉得这套路有点熟悉,在哪里看到过。

    下午的活动时间,我又去了趟男病房,在724号房外张望了一下,里面只有两个患者在,其余都去活动室了。

    我进去后,那两个患者盯住我,我关照性地微笑了一下,让他们放轻松,做自己的事,但并没有什么用,他们如鹰隼般的视线还是黏在我身上。

    一贯如此,患者直白的目光,会跟上任何一个进入他们领域的新鲜物什,木讷地专注地,并无探究地盯住你,若是刚开始实习时,独自在这样一个无人监看的小空间里被盯住,我可能早就退出去了,起码会有些不知如何自处,现在却能忽略掉他们,径直走到3号床前。

    这也许不是好事,对患者放下警惕,是危险的征兆。

    3号床的患者也不在,我看了看他床头的名字:骆马山。

    名字里带双马,是很会逃跑吗?

    他的床位还算干净,床头柜上东西很少,那把带着小手电筒的圆头钥匙就在上面,我弯腰细看了一下,发现那圆头钥匙,好像是被磨平的,上面粘了些白色的粉末,嵌在凹隙中,像是长期如此积累下的。

    这个白色的粉末……

    我的视线立刻集中到床头后面的墙上去了,找了一圈,果然在贴近枕边的位置发现了一串刻印,密密麻麻,看得我密恐瞬间就起来了。

    一阵凉意窜上脊背,那是一整块墙面的“十”字。

    应该是用那圆头钥匙刻的,墙粉都粘在了枕头上有些发霉了,那些“十”字小而密集,上半部分比下半部分短,起落都有勾笔,看得出他刻的应该是十字架。

    “你在看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我掩饰着惊吓,淡定地转身,亲切道:“你回来了,活动去了?”

    骆马山:“嗯。”

    他的目光沉着镇定,好像能看穿我的不安,然后把那不安勾出来,用他的镇定来回鞭笞。

    他甚至不用说话,他一定知道,他越镇定,我越不安,他游刃有余极了,是个在关系里的上位者,似乎并不打算施舍善意,他要不要放大他的镇定来折磨我,拔出我更多的不安,只能随他的心情,而我无能为力。

    至少从他的态度上,他认为我应该无能为力。

    我:“刚才查房,你的床铺卫生好像不过关,我过来提醒你一下。”

    骆马山看向床铺,眼皮轻简地上下一翻:“哪里不干净。”

    我也跟着看了过去:“不太整洁,你人不在的话,还是把床铺好吧。”

    骆马山用下巴指了床头:“是那里不干净吗?”

    我一愣,有些僵,我方才刻意略过粘了墙粉的床头,没想到他竟是主动提了。

    我只得也看过去:“嗯,枕头霉了,叫阿姨换吧。”

    骆马山摆手:“换了也会脏。”

    他在等着我问为什么,明目张胆地铺开陷进。

    我没有问:“我帮你去跟阿姨说一声。”

    说完我缓步离开,还没到门口,那光又晃到我眼前来了。

    我忍住没有回头,告诉自己别冲动,这么跟自己说完,心里的白熊立刻冲了出来。我转身,就看到他正按着手电,笑看着我,直接明晃晃地把光打到我的眼睛里。“我可以收走它的。”我说。

    骆马山关掉了手电,手往旁一摊,姿态潇洒,像是在说ok让你。

    他这状态太熟练了,熟练得让我感到一丝怪异,却又说不上来,特别是他又穿着病服。

    我看了一眼724房的其他两位患者,他们不知何时已经移开了视线。

    “他们听不懂。”骆马山的语气和表情都透着一股不屑。

    我看向他,深吸一口气:“你找我想说什么?”

    骆马山:“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你确定这是个秘密?”

    一些精神分裂患者具备相当的表征欲,他们往往会不断地寻机会诉说自身的“秘密”,哪怕人尽皆知后,他们还是会固执地将其认作秘密。

    骆马山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你说吧,为什么向我求救。”

    他听到这句好似有些高兴,随即表情风云突变起来:“不是我求救,是我老婆。”我:“你老婆?”

    骆马山压低声音:“是我老婆,她要死了,她死了,我把她塞在煤气罐的橱柜里,你帮我去把她放出来。”

    我:“……”

    我可能没控制好表情,脸上有些尴尬,他露出愤怒:“真的,求你,你信我,拜托你,你去把她放出来吧,她的身体都臭了。”

    他说着竟是要哭出来。

    我被他的情感密度袭击到,几乎差点就信了。

    我沉默片刻:“你说你老婆,死了,在柜子里,你杀的?”

    骆马山:“是我。”

    我:“那是谁把你送来医院的?”

    骆马山的反应很快:“是我爸妈,他们不想让我担罪,他们知道一切,所以把我送来了,我受不了,我想回去,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那么黑暗的地方。”

    我想起了上午,以为破解了什么求救密码,而有些许隐秘兴奋的自己,觉得有点蠢。

    我:“你不想把她留在黑暗的地方?是你把她送进去的。”

    骆马山:“是,是我,但那是她应得的!她活该!”

    我敷衍道:“那你要放她出来干嘛,继续呗,不是活该么。”

    骆马山摇头:“够了,够了的,惩罚结束。”

    我捕捉到了两个字,惩罚。

    我:“你只是想惩罚她,不是想杀她?”

    他没有回答,还是紧盯着我,哀求道:“求你了医生,帮我把她放出来吧,我出不去,我只能拜托你了。”

    我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她想出来?她告诉你了?也许比起出来见你,她更想在里面长眠。”

    骆马山顿住了,露出惊讶和思索的神情,好一会儿没接话。

    我趁机想走,刚走一步,他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沉着冷静,和先前的哀求不同,是我方才在床头见他时的状态,一到那种状态,我就又觉得自己被他摄住了,他在关系里是上位者。

    好奇怪,好像被他强行拖入了一种氛围。

    “是她说的,要是有一天背叛我,就把自己绑在煤气罐上自杀。”骆马山说。

    我只得转身,盯住他:“她什么时候跟你说这个的?”

    骆马山:“结婚的时候。”

    我:“什么样的丈夫,会让一个妻子在新婚时说出这样的话?”

    骆马山沉默。

    我:“她说的是自杀,她是自杀的么。”

    骆马山笑起来:“她是个骗子,还胆小,她做不到,我要帮她的,她希望我帮她的。”

    他说了下去,整个人越发沉静,语速缓慢有节奏,我很轻易地被他带进了这种话语氛围,一种忏悔式的倾诉。

    骆马山:“8月3日晚上10点,她回来,衣衫不整,一身酒气,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我问她要不要给个交代,她骂我,撒酒疯,我去厨房把煤气罐拉出来,让她自己上去,她疯了一样拿刀要砍我,结果砍到了自己,我拿盐撒上去,她痛得大叫,我让她上煤气罐,她不肯,整个房子地逃,血蹭了一地。”

    “在差不多11点的时候,我抓住了她,把她拖到了煤气罐上绑好,动静太大了,楼下邻居来敲了两次门,11点半的时候,保安来了一次,我没开门,她被堵着嘴,叫不出声,我熄了灯,保安也就走了。”

    “12点,我给她吞了我的钥匙,用洁厕剂喂她,她那个时候已经没力气了,很顺利地喝了下去,但我的钥匙在她的喉咙口卡住了,我伸手进去让她吐出来,再吞了一次,这回进去了,很顺畅,她开始抽搐,我看着她,等到1点的时候,把她的嘴重新塞住,打开煤气,关灯出门,我拿走了她的钥匙。”

    骆马山摊开手里的圆头钥匙。

    我一阵毛骨悚然,下意识看了看他床头刻的整片十字架。

    他又说了一些细节,我开始怀疑这可能是真的,他给出的细节太细了,包括时间节点,其实就常人而言,说得越详细越密,越像谎言,精神分裂症不同,他们的妄想是笼统粗糙的,而且夸张,即使细致也总能找到前后的逻辑矛盾和漏洞,可他在我几番质询下都没有显出什么马脚来。

    但他的话语里,又让我感受到一种叙事的氛围,这个故事他显然已经说过无数遍了,非常熟练,我一时有些难辨真假,甚至偏向于是真的。

    最让我沉浸的不是他说的故事,而是他忏悔的状态,我无法不相信眼前这个人的罪,他身上满满的罪感,深以为自己有罪,这点骗不了人。

    他坐在床上,我看他却像是跪着的。

    我沉默许久,问他:“你杀了她觉得理所当然,却又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骆马山抬起头:“她该死,我也该被惩罚。”

    病房外面忽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门被打开了,主任先进来,后面跟着两个警察,主任看到我,皱了下眉,随即没管我,指了一下骆马山:“就是他。”

    那两个警察上来:“你是骆马山?”

    骆马山点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好像在他眼里看到了狂喜。

    警察:“你出来跟我们聊一下。”

    骆马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跟着警察走了。

    我问主任:“这是怎么回事?”

    主任皱着眉,没回答我:“下来开会。”

    我随主任去了一楼大会议室,所有实习生都在,临床一科二科,心身科,老年科,康复科,CDC,门诊部,鉴毒部,十多个实习生,和他们的带教老师排排站在两边。

    站在最前面的是主管主任,体态雍容的一个四十岁妇女,此刻正满脸怒容,第一天开实习生大会时,就是她警告我们别站在道德制高点轻信患者。

    主管主任:“到底是谁报的警!再不站出来你们这一届的实践考核统统作废!”

    我一头雾水,报警?是刚才来找骆马山的?

    所有人都没吭声,主管主任的眼睛瞟到我这边来了,我下意识缩起了脖子,之前向她讨教过精神疾病到底是不是病的问题,她认为是病,一定得治,我认为不是,吵过一回。

    我轻声问其他实习生:“怎么回事?”

    一人耳语道:“有个实习生报警说医院藏了个杀人犯,现在在查那个实习生是谁,没人肯承认。”

    杀人犯?骆马山吗?

    我想起了早上的一幕,在人群中找起了雨佳,果然看到她此刻面色发白,躲在一群人后面,头低得很低。

    我前后一合计,大概明白了,难怪她今天突然要调换病房,我那时候进去她刚挂电话,估计就是在报警。

    雨佳不像是会惹事的,毕竟是第二年来重修的,居然会这么做,我甚至有些刮目相看。

    所以她也听过了骆马山的“秘密”?

    雨佳似是察觉到了视线,向我看来,脸色更白了,我都来不及露出一个微笑,她的头就低得更低,恨不得钻地里去。

    我想提醒她这样会更容易被怀疑,可她一副觉得我肯定会泄密的样子,也让我既心疼又不爽。

    我和雨佳本来就是最容易被怀疑的,这两周我们刚好轮转到男病房,其他人虽然也轮转过男病房,但毕竟现在换岗了。

    主管主任:“没人承认是吧!行,打电话叫你们王吉老师来,让他来问你们。”

    此话一出,实习生们瞬间急了,王吉老师是心院管毕业实践的,能不能通过实践顺利毕业,他至关重要。

    雨佳踉跄了,我看她几乎要昏厥了,她已经延毕一年了,今年要是不过又得延毕。主管主任真的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了,实习生们面面相觑,氛围紧张。

    一直沉默的主任出声道:“冯主任,警方对骆马山一直就留意着,他们本来也是要过来的。”

    主管主任:“问题不是他们过不过来,而是私自报警这个行为,我开实习生会的时候有没有说过,别随便站在患者那边和医院为敌,之前有名实习生自以为是用患者的秘密去和医生质对,后来实习生走了,那名医生却被患者暴打致残,实习实习,不是玩过家家!你们也是要对医院负责的!”

    主任没再说什么,大家都沉默了,主管主任发了一通火后,平静了不少,又训了几句,把我们放了,没再打电话,让主任留意着找到人之后严厉训斥。

    回科室的路上,主任把雨佳喊走了,我在办公室等,半小时后雨佳才红着眼出来了,我连忙问她怎么样,会影响实践分数吗?雨佳哭了会儿说不会,主任答应瞒下来,我松了口气,刚想再安慰她几句,主任却把我喊进去了。

    主任:“你之前在他病房干嘛?”

    我:“是他找我的,我好奇。”

    “好奇?”主任把一本病例甩给我,“让你们看病例,就知道找新鲜?脑子呢?听患者讲话前先看病例。”

    我忙翻开病例,首先就去找他的家属关系,配偶关系写着离异,而不是丧偶。我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每试图相信一次患者,结果出来后,对人的信任可能都会跟着打折扣。

    我大致翻了翻病例,很厚,上面写着36次住院史,精神分裂,犯罪妄想,几乎大部分入院都是由警察送来的,因为他总是去自首。

    我:“犯罪妄想。”

    主任:“很少见?”

    我:“没看到过类似的病例。”

    主任:“那你是看得真少。”

    我:“……”

    主任:“跟我过来。”

    主任带上了我和雨佳去见那两个警察,骆马山已经询问完毕被放回去了,我可以想象出他失望而归的模样。

    其中一个警察语气不太好:“我们也挺忙的,像今天这种误报的情况你们今后还是注意一下吧。”

    主任连连点头,雨佳头更低了。

    另一个警察打圆场:“也是我们出来时没沟通好,之前这个患者也是我们警局送过来的,但不是我们两个接的班,今天我一看到这人,就有数了,又是他,一年里要来自首好几次。”

    我:“第一次是8月4日的时候吗?”

    警察看向我:“这个我倒是也不记得了,五年前的事了,这五年他但凡出院,都会来自首,第一次我同事是信了的,他满手血地过来,我们出动了不少人去了他家,他说得真的很细,凶器,藏尸地点,死亡时间,包括杀人动机……后来发现都是假的,都是他自己想的,那血也是他自己往身上划了一刀流的,他老婆早跟他离婚了,人都到国外去了,就为这个,我们还专门把她召回来一次,见到活人了,这事算彻底了结了。”

    警察笑了笑,似是觉得荒唐:“你们是没看到,他家里当时真的遍地是血,看得出是经历过剧烈挣扎的,弄回去一验,都是他自己的血,我都想不到他在自己家是怎么折腾的这一出,戏精。”

    我听着有些不太舒服:“他老婆回来后,你们有让他和老婆见面吗?”

    警察:“那肯定啊,这人说什么都不信,就让他当面和他老婆对质,但他那个样子吧,不知道怎么说,就像瞎了一样,明明人就在眼前,他好像看不到,当她不存在。”

    我:“那他老婆呢?有说什么吗?”

    警察笑了一下:“你问题还真多,我其实记不太清了,他老婆就出现过那一回,好像当时打骂了他很久吧。”

    我:“打骂了很久,他还是当没看到?没反应?”

    警察:“就是很奇怪才把他送来了,明明看到了,也知道自己是在被骂被打,但没反应。”

    我沉默片刻:“他不是没反应,他是在脑子里反应,可能在当时,他老婆已经在他脑子里被杀了千万次了。”

    两个警察一顿,看了我一会。

    我:“有没有可能哪一次是真的呢?”

    警察:“什么真的?”

    我:“他老婆现在真的还活着吗?你们刚才说她只出现过一次,那有没有可能,他就是这样麻痹你们,让你们觉得他一定不会杀人,反正她在国外,你们鞭长莫及,其实她已经被他杀了。”

    主任拽了我一下,那警察笑道:“你想得还挺多,这个我们自然会注意,每次他来自首我们都会确认的,见不到真人,也会尽可能地电话联系,视频通话等等。”我还想问什么,另一个警察打断了我:“小同志,术业有专攻。”

    我闭嘴了。

    回去的时候,主任沉着脸,问我:“你想确认什么?”

    我没回答。确认我的信任值几分钱。

    第二天,刚到科室,就听到一阵哄闹,我寻声赶去前台,就见一群护士拥在柜台说话,中间好像围着什么人,我挤进去,发现被围着的也是一个护士,但她此时面色惨白,浑身都脏湿透了,脖子上很明显的勒痕,还有异味,像是厕所的味道。边上的护士说她昨晚值夜班,被一个病人拖进厕所袭击了。

    那护士哆嗦道:“不是袭击,我觉得他是要杀我。”

    她的状态很不好,看着有些神经质。

    我听到某个字眼,心里有些预感:“是哪个病人?”

    护士:“724 房 3 床的。”

    我心一沉,他居然开始动手了,他先前只是强烈的犯罪妄想,从没有动手过,什么刺激了他,昨天的警察?

    护士说是昨晚听到有人在走廊尿尿,她去查看,又见不到人,阿姨已经下班,她没法,只得去厕所拿拖把稍微拖一下,她一进厕所就被骆马山堵住嘴挟持了,把她的头往厕坑里摁,那厕坑的洞被他用拖把堵上了,里面蓄满了水,她差点没能喘上气淹死。

    我:“那他现在人呢?”

    护士:“主任带走了,太可怕了,你没看到,被带走的时候他还在笑啊。”

    我沉默许久:“他当然会笑,他终于能得逞了。”

    我再去把骆马山的病例翻了出来,从第一页开始仔仔细细的看,发现了一些端倪,他在某次和医生的问谈记录中,聊到了爱看小说,里面记录了两本小说名字,是网络小说,看名字应该是悬疑类的。

    我用手机查到这两篇文,都很长,大致翻了翻,发现这两篇文有三个共同点:一个是都有杀妻桥段,第二个是书的主角都是罪犯,第三点,是这犯罪主角的下场都很惨,而这主角的性格都和骆马山很像。

    或者说,骆马山在模仿书里的犯罪主角性格。

    包括作案手法,其中一篇里有类似“9明”的求救桥段,难怪我觉得熟悉,这种梗太常见了,我在短视频里刷到过,文里也有床头刻字的桥段,但那主角是刻在木床板下,不是在墙上,是用指甲刻的,不是钥匙扣,刻的是妻子的名字,而不是十字。

    我甚至还找到了杀护士的桥段,也是把护士挟持到厕所里动手。

    他在扮演一个罪人。

    我终于明白,他身上那种始终让我违和的怪异,是他的状态,举手投足,都太熟练了,像是排练过许多次,像是他心中有脚本,一言一行一句,都在凹人设,他与我对话时,把我拖入了一种戏剧氛围,他想控制我按照他的“剧本”走,或者说控制被他吸引来的人。

    他是一步接一步的,当小的动作,刻十字,求救信号等都完成了,才按照剧情进行下一步,对护士下手。

    直到,有人能把他绳之以法。

    他对这个罪人的角色如此地声情并茂,以至于打动了所有读者,包括我,所以我不是信了他,而只是信了他的声情并茂。

    我去了他病房,看到房里其他两位患者时,我忽然莫名地问:“你们知道自己跟一个“杀人犯”住在一起吗?”

    一个病人道:“杀了他老婆?”

    我:“你知道?”

    病人裂嘴:“我们都知道啊。”

    他说这话时,脸上有和骆马山昨天说“他们听不懂”时相似的不屑。

    骆马山回来了,他看到我,绕过我,去整理床铺,要转去高危病房了。

    我对着他读出小说里杀护士的桥段,骆马山面不改色:“这是什么?”

    我:“你爱看的,并且正在模仿的小说。”

    骆马山:“我没有看过。”

    我:“病例里清楚写着你看过,你爱看,你做的事,都和里面一模一样,你想走向和主角一样的结局。”

    骆马山似是很不愉快被这么说:“那是它抄袭我的人生。”

    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骆马山。”

    我真怕他喊出小说里的犯罪主角名字。

    他在这件事上又出了什么问题,我有些疲于思考了,也许是他模仿得久了,忘掉了模仿,也许是他病症的扩展,他的妄想成了角色妄想,又也许是别的什么。我:“对,你是骆马山,你不是他们,也变不成他们。”

    骆马山不语。

    我:“如果是他们,那小护士今天就不会活着,你,骆马山,不敢杀人,所以只能如此,不停地在脑中杀人。”

    骆马山看着我,似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我想我看到了警察先生所说的那种怪异,明明看到了,像是不存在,明明听到了,像是没说过。

    骆马山收拾完了东西,他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我:“去高危病房,这个对你来说算惩罚吗?不算吧,但聊胜于无,就好像监狱不能收你,那来这里,也是聊胜于无。”

    “可你还是胆小,你非得要别人来承认你的罪。”

    骆马山走了。

    第二天,我去找了主任:“骆马山不是犯罪妄想,而是罪恶妄想,他的目的不是犯罪,而是惩罚自己,他极端地认为自己有罪。”

    主任:“理由呢?”

    我:“小护士还活着,他老婆也活着,他模仿犯罪,其实是在把其他人的罪揽到自己身上来,他接下来应该还会不断地犯事,直到他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惩罚。”主任:“他想要什么惩罚?”

    我:“我不知道。”

    主任:“那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我不语。

    主任:“他的问题在哪你知道么。”

    我:“哪。”

    主任:“他坚信自己有罪,可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你没罪,你只是有病。”

    “下班了,回去洗洗睡吧。”

    这小老头总是如此,我每次真诚地想跟他讨教什么,总会被敷衍回去,可再琢磨,又似乎不是敷衍。

    人是不是活得愚钝点才好。

    我最喜欢的一个心理咨询案例,是一位著名的心理学家对一个孩子做的。那孩子觉得自己身上有电流,总是忍不住抽搐,那老师便告诉他,来,脚掌抓地,现在把你身体里的电流都从脚灌入大地,那孩子照做,老师说,好了,电都去了大地了,你身上现在没有电了,那孩子果然没有再抽搐过。

    这位老师只花了五分钟,治好了这样一个疑难案例。

    他是怎么治的?用孩子的现象场。他没有告诉他,你身上没有电,而是用孩子的“真实”解决他的“真实”。

    可这个似乎不能对大人用,因为大人的“真实”代价太大了,我想告诉骆马山,我相信你杀了妻子,相信你的十恶不赦,去放肆地惩罚自己吧,可我承担不了他真实的后果。

    他万一真的去寻解脱了呢,我想象着他听完我的话,大哭一场,大笑一场,然后拉开窗,扎扎实实地跳下去,摔成了一朵忏悔的美丽红花。

    我回去后,确实洗洗就躺下了,但是夜不能寐,心里的白熊不断回放着骆马山跳楼的画面。

    是否骆马山心里的白熊,也如此不断地回放着他杀妻的画面。

    之后我再去翻看骆马山病例的时候,发现多了一页,诊断写着:罪恶妄想。签着主任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