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师

    ——一旦傀儡有了自己的意识,哪怕断了一根线,他都要将她抹杀

    早上,跟着主任查最后一个重症病房,进门,入眼的先是床上的一只木偶,短发,红衣,大眼,做工精致,有半身高。

    木偶靠墙坐在那,面朝门口,像在替她的主人迎接我们。

    主任朝着木偶笑笑:“早上好。”

    木偶自然没有回应他,我也朝着木偶道好。

    床上的人缓缓起身,把那半人高的木偶抱在怀里,木偶的鲜艳和他病服的苍白形成对比,木偶的情态饱满,而他毫无情绪,我会有种诡异的观感,他把自己身上的颜色和生命力,全都让渡给木偶了。

    主任照例询问,他照例沉默,只有木偶笑得开怀。

    这名患者叫吴向秋,重度抑郁,职业是名木偶师,不隶属于任何木偶戏班底,进医院前,都在街头行艺,他的病症程度还够不上住重症病房,但因为他无法与他的木偶分离,而他那木偶的形态、体积和颜色都过于惹眼,如果和其他患者同住,会引起他们的激惹情绪,所以安排了一个隔离间给他。

    本来主治医生想强行分离吴向秋的木偶,安全起见,患者一般都不能拥有私人物品,一直没反应的吴向秋忽然跟疯了似的抢回来,目光极其凝重可怕,他父母也吓了一跳,商量过后,主任同意开一个单间给他,认为木偶是他重要的心理依恋物,强行剥离不利于他的抑郁恢复。

    父母显然有些失望,他们很厌恶儿子怀里那只木偶,但也没说什么,去付了单人间的房费,直接预付了一年的。

    他住进来快满一个月了,几乎每天都是如此,查房时鲜有回应,就兀自抱着木偶。主任问完便离开了,我留了下来,这是主任同意的,我每天可以陪他一小时。

    我从口袋里拿出十多根细线,递给他,他一言不发地绕去了木偶身上。

    我第一次拿这些细线给他时,还挺尴尬的,他没有收,只是看着我,我解释道:“大概拿了几根,不知道你能不能用来操作木偶。”

    他的木偶在被允许带入病房前,安全检查不过关,木偶身体里有制作用的钉子、铁片和螺丝等,严重违规了,是主任再三评估,认为吴向秋对木偶的感情特殊,不会拆毁木偶去碰这些东西,才允许它进屋的,但最后还是强行拆掉了木偶手上两根细长的操作铁扦,于是这木偶只成了摆设,他无法拿它表演了。

    我跟主任申请,能否在我看着的情况下,给他一些细线玩一阵,离开时我再取走,这可能对他的抑郁有帮助,申请批准了,我这才能拿给他。

    吴向秋沉默许久,对我说了第一句话:“我的是杖头木偶,不是提线木偶,不用线。”

    我有点尴尬,悻悻地收回细线:“……不好意思,我不太懂。”

    沉默延续了一阵,他忽然朝我伸手,我一愣,把细线给他,他没让我的好意落了地。

    他慢条斯理地缕着线,系去了木偶的手上,那里本来按着两根铁扦,被拆掉了,他一边系一边说:“就算是提线木偶,线也是制作时就穿好的,位置和比例都有门道,是跟机关对应的,打孔穿针,也没工具,直接这样系是不行的,你这种线也不行,线的数量不够,要16根以上,我的木偶大小,起码要25根。”

    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我惭笑道:“数量我下回知道了,不过工具什么的,都申请不到,操作架我也申请过,行不通……提线木偶你也会啊。”

    吴向秋挑了一些线,潦草地系在木偶身上,我这才发现,他的木偶是没有脚的,杖头木偶都没有脚。

    没有操作架,他将线的另一端系到了手指上:“会,以前玩过。”

    他站起身,动作有点慢,这是抑郁病人的典型状态,用那临时绑的十几根线,小小地演了一下。

    一进入表演状态,他的滞缓就消失了,提着木偶跳了一段,击掌,伸手,舞摆,喝酒,哪怕线绑得潦草,还是能看出利落灵活,果然是手艺人。

    我鼓了掌,他停了下来,似是挺久没表演了,有些许恍惚:“我这杖头木偶比较大,不适合做提线,会显得笨拙。”

    我:“是吗,我没看出来,不过刚刚那套花腔,好像跟你的木偶形象不大称?”

    一般木偶戏的穿着都比较传统国风化,吴向秋的木偶,很明显是个现代人。

    吴向秋:“嗯,刚刚耍的路子,是偏戏曲向的,是传统的木偶戏走式,我不怎么玩这个。”

    我:“那你玩什么?”

    吴向秋沉默片刻,将木偶身上的线解了,只留下四根,这四根线系的位置本来是两根铁扦,我于是明白,他打算暂时用线代替铁扦,表演杖头木偶。

    他忽然就将木偶从地上举起来,高过他,左手操纵着木偶底下看不见的木杖,让她的头灵活地动,右手则抖着那四根代替了铁扦的线,操纵她的手。

    木偶一袭红裙,黑短发厚重内敛,被他举在高空,头部奇异地四方摆动,带动身子,像蛇一样匍匐游行,行动规律奇诡,他唱起了边缘歌曲的腔,木偶在他的调子里恣意又诡异地舞动,忽然停住,木偶的动作变得极慢,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掐住了,颤栗挣扎着,双手想去脖颈处解放自己,但用线操作达不到铁扦的灵活,于是只能吊着手一下下甩起来拍打,时快时慢,嘴上的机关时笑时哭。

    我看呆了,他高举着木偶,走遍了隔离室的每个角落,我都靠墙贴着了。

    他停下,喘息着,双目失神,我有点被冲击到:“这是……”

    “爱丽丝的噩梦。”

    我:“你取的名字?”

    吴向秋:“嗯。”

    这只木偶是吴向秋自己做的,舞也是自己编的,讲一个梦境,故事走向不按逻辑,行为轨迹也大开大合,和传统木偶戏的工艺和走式都大为不同,他在用后现代的理念做木偶戏,比较小众,难怪没有木偶戏班底要他。

    目前的木偶戏班底,大都继承了传统的国风艺术,他们觉得他有碍风俗,有一位和他同样年轻却已经上过春晚的木偶师对他说过,发展是传承之后的事情,现在木偶师要做的,是把这门手艺先拿下来,而不是走些哗众取宠的歪路子。

    我们并没有聊多少,但他的心境,已经透过这场表演传达给我了。

    之后,我经常会拿着细线来找他,看他玩一小时,然后把线还给我,又抱着木偶坐回床上,一言不发。

    今天也一样,主任走后,我把线给他,他却没有接。

    他不想做提线了,直接将木偶举起,只用她身下的木杖来表演杖头木偶,于是只见她的头部和身体在动,双手既没有铁扦支撑,也没有细线吊着,和身体动作脱节了,断臂一般,但我看着,没了线的木偶,却更自由了。

    提线木偶,是木偶在地上,被很多线束缚和吊着,人在高位操纵,而杖头木偶,是木偶在空中,由铁扦支撑着,人在下位托举,不需要线去束缚,吴向秋耍的是杖头木偶。

    我发现木偶在地上时,我的注意在吴向秋身上,看他是如何摆弄密密麻麻的线来操纵,而当木偶脱离了线被举起后,我的注意被木偶吸引,忘了关注吴向秋,而仅是看着木偶本身。

    下午,照例周五开组内督导,聊近期的案例。

    我心不在焉,没认真听,被主任发现,点了名。

    我愣在那,不知道讲哪了,小栗子连忙提醒我:“在说吴向秋的案例,刘医生提出了恋物癖,主任问你怎么想。”

    我提起精神,组织了一下思路:“恋物癖……我不觉得他是恋物癖。”

    刘医生:“他目前对木偶的情结过重了,过分无法分离,包括他对木偶的设计,颜色形态方面,是有性投射的。”

    我:“但他没有明显的指向木偶的性吸引,也没有反复强烈的对木偶的性幻想或性行为,我观察他很久了,他最多只是抱着木偶,没做过别的,这不太符合恋物癖患者对于可得到的性唤起物体,急迫的纾解状态。”

    刘医生:“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性幻想?”

    我一顿:“你怎么知道有?”

    小栗子翻了白眼,韩依依轻笑一声,玩起了手机。

    刘医生:“我接诊他的时候,他父母无意透漏过,他有幻想的倾向,他把木偶幻想成了一个女人,当她真实存在,还说要介绍给他们认识,这也是他们坚持把他送来的原因。”

    我皱眉:“因为他把木偶想成一个女人,他们就要把他在医院关一年?诊断都没下就急着付钱。”

    刘医生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你偏题了。”

    我:“我是说,他父母的话不一定可信,他们对吴向秋怀有嫌恶,会夸大他的病症。”

    刘医生:“你凭什么觉得他们生活在一起三十年,比你对他只做了不到一个月的观察更有可信度?”

    我:“凭我是医生……实习医生。”

    刘医生:“当你离他过近的时候,你已经不再是医生了。”

    我耸肩,投降,不说了。

    主任:“让你说意见,没让你们吵架,当茶话会呢,所以你的想法呢?”

    我撑起精神:“重度抑郁的诊断不变,吴向秋对木偶戏有理想,但他的理想无法为他挣来生活,他的风格不被主流木偶戏接受,家里也不支持,他有个哥哥,公务员,前途光明,显然是父母的宠儿,他是个被驱逐的二儿子,加上他是粘液质的性格,本就敏感多心,很难不抑郁。”

    “至于对木偶过分的情感,我还是偏向心理依恋物,是象征性上脱离母体的一根脐带,他通过木偶才能跟世界产生联结,想象中的朋友,是男人还是女人,重点应该不在性上,而在于联结感……也可能木偶仅仅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吧,亲情不可求,理想不可追,生活不可过,他自己也是被世界玩弄的一只木偶,他不过是在木偶身上投射他自己。”

    所有人都没说话,我回过神,有些尴尬地道歉。

    散会后,主任找我谈话。

    离开会议室,小栗子在门口等我:“主任骂你了?”

    我:“说了几句,让我别过分沉浸,影响专业度,提醒我是个医生,不是他朋友。”小栗子:“这不是你老毛病么,反正说了你也不会听,怎么脸色还这么难看?”

    我眉心紧皱:“问题是,我没有沉浸。”

    小栗子:“啊?”

    我:“我根本不知道我开会时说了什么……我是随口扯的。”

    小栗子惊讶了:“……这也算个进步?你终于开始敷衍患者了……不过你最近怎么回事啊,总是走神?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的。”

    我沉默了许久:“小栗子,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赖以生存的世界,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你会怎么办?”

    小栗子一头雾水:“什么玩意儿?”

    我摇头:“算了,没什么。”

    我们往病区走去,小栗子问:“那刘医生又是怎么回事?他最近为什么老找你茬?”我笑:“你怎么不说是我找他茬?”

    小栗子:“反正你俩一撞上就跟机关枪似的。”

    我叹气:“他知道我找齐素做督导了。”

    小栗子不明白:“这又怎么了?那个齐素虽然是个患者,但确实厉害啊,刘医生这个都管?说你不合规矩?”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是为我好。”

    说出这句,我的心又沉到了底。

    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齐素,我立刻躲起来,把小栗子也拽进了病房。小栗子不明所以:“你不是跟齐素很好吗,躲他做什么?”

    我没回答,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齐素,而只要我有一分犹豫,他一定看得出来,在齐素面前,我是透明的。

    小栗子:“你自己躲就算了,为什么还拽我?”

    我:“你一旦被他看到,你的任何一个眼神情态,他就知道是我躲起来了。”

    小栗子沉默了一会儿,犹疑道:“你这意思,是在说齐素太聪明,还是我太蠢?”我和蔼道:“你觉得呢?”

    周一早上,查房,主任走后,我照旧把线递给吴向秋,他没接,我收回,等着他直接表演杖头木偶,但一反常态的,他没有动。

    吴向秋抱着木偶,坐在床上,安静地看着地,忽然道:“穆医生,玩个游戏吧。”我刚又溜号了,回过神,愣了,他,一个重度抑郁,要跟我玩游戏?

    吴向秋:“你问我五个问题吧。”

    我想了想:“只用五个问题来了解你的游戏?”

    这一个月来,主任问出去的所有问题,他都没回答,我也只有在木偶戏上能和他说一两句,这是个好兆头,虽然不知道他突然如此的原因。

    我笑道:“机会难得啊,不过我的微表情学得不好,你可得多说点,这五个问题,无论我问什么,你都有问必答是么?”

    吴向秋:“嗯。”

    他话音未落我就开始了:“第一个问题,你谈过恋爱吗?”

    吴向秋顿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我上来就问这个:“……谈过。”

    我等着下文,却没下文了:“没了?不能再多说点?”

    吴向秋:“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我笑:“这么严格,好吧,那第二个问题,你的木偶叫什么名字?”

    吴向秋:“虹。”

    我:“有什么意义吗?”

    吴向秋:“这个回答了,你就只剩两个问题了。”

    我:“我知道,你说吧。”

    吴向秋沉默片刻:“虹是我的女朋友。”

    看来他父母说的确有其事,他当真把木偶幻想成了一个女人,或者说是把幻想的女人套在了木偶身上。

    我:“第四个问题,你之前玩提线木偶,为什么之后改成杖头木偶了?”

    吴向秋:“我不喜欢用线把她束缚住,操纵她,我希望她高于我,她能自己飞翔,我要做的,只是支撑她,做她的腿。”

    杖头木偶都是没有腿的,因为腿的位置是杖头,木偶师得握着杖头,操纵木偶的身体和头部,而木偶拖着长褂和裤子,看着像有腿一般,只有少数表演需要,才会去装两个假肢,俗称三只脚。

    我:“可无论是提线木偶还是杖头木偶,本质都是傀儡戏,是被操纵的,不过是一个看起来体面一点而已。”

    吴向秋沉默一会儿:“不一样。”

    我:“哪不一样?”

    吴向秋:“这是第五个问题吗?”

    我耸肩:“不是,第五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吴向秋一愣,却依旧没抬头,始终看着地上。

    我:“这个问题你无法回答?”

    吴向秋不说话。

    我看了他许久,走过去,蹲下,逼着他和我对视:“需要我换一个问题吗?”

    吴向秋:“不用。”

    我:“所以,这最后一个问题落空了……你要我自己猜?”

    吴向秋看着我,默认了。

    他的目光,让我想起某种动物,它们野生生地,天真地站在路过的车前,毫无恐惧车会不会撞过去。

    离开前,我问他,这个游戏明天接着玩可以吗?他没有回答我。

    不知为何,我觉得那木偶,看着更鲜艳了,而他,更苍白了。

    吴向秋自杀了。

    第二天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有瞬间的恍惚,分不清现实与虚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他病房的,满床的血,照理来说应该很刺眼,我却不觉得,连日来,他那只艳红的木偶,已经让我习惯了鲜艳与苍白的结合。

    他躺在床上,那只艳红的木偶摔在地上,头断了,红裙与床上的血连成一片,我有种错觉,她是被那血床分娩出来的。

    警察来了,封锁了现场,是陈警官和小刻,小刻跟我说话,我听不见,耳边有种脱离现实的轰鸣感,别人跟我说话,声音都好遥远。

    尸体被运走了,刘医生和小刻交代发现死者的过程,陈警官和主任聊了一会儿,初步判断是自杀,吴向秋把舌头咬断了。

    小刻找了几个护士去会议室问话,他把我也拉去了,问完护士,他皱眉问我:“你怎么回事?”

    我呆钝道:“是我没发现,他昨天给了我五个问题的机会。”

    小刻:“什么意思?”

    我:“他给了我机会,去发现他准备赴死,但我浪费了。”

    他在向我求救,我却在认真玩游戏,不,连认真都没有,我只对他好奇,却不对他的痛苦好奇,甚至是亵玩,一种来自心理学者的猎奇,轻慢而自大。

    我最近一味困在自己的情绪里,对他敷衍,心不在焉,是我把他想简单了,以为用几根线就已经亲近他,了解他,我怎么会这么愚蠢?蠢得残忍,又或者只是我潜意识不想为他费心,只想按部就班地“解决”他,好继续专心我自己的问题。我此刻终于明白,昨天的最后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回答不了,他不敢看我,是因为他知道,我要背负他的死亡了,他对我愧疚。

    小刻沉默片刻:“你听着,他本来就是重度抑郁,虽然疾病的事情我没你懂,但我问了这么多人,包括主任,谁都没发现他的自杀意向,他的死与你无关。”

    我:“所以他只对我开了活口,但我封上了它。”

    尸检结果出来,法医判定自杀,死因是窒息,吴向秋咬断了舌头,剩下的舌根缩回喉腔,堵住了气管,窒息死亡。

    吴向秋住的是重症病房,有24小时红外监控,监控调出来,他大概是在夜里两三点进行的自杀,他蒙在被窝里,而被窝在抖,应该是咬断舌头时在剧痛。

    昨晚值班的护士吓哭了,说她没有全程关注,监控这么多她也不可能一直盯着,当时是看了一眼,以为吴向秋在被窝里拿木偶自慰,就没关注了。

    小刻:“他之前也这么做过?”

    护士:“我不知道,但大家都说他带着那么一个娃娃,是恋物癖……他这个人本来就很奇怪。”

    吴向秋的父母来了医院一次,他们脸上有悲伤,但没有悲痛。

    我见到了吴向秋的哥哥,吴高阳,板正,阳光,成熟,安慰父母,处理弟弟的后事,向医生道歉和致谢,积极配合警察问话。

    跟吴向秋截然不同。

    如果说吴向秋是和现实生活脱离的理想乞丐,那么吴高阳就是在阳间奋力生活的五好青年,怪异沉默惹人生厌的二儿子在吴高阳的衬托下,确实死不足惜。

    陈警官下了自杀的判断,但他说有几个疑点。

    他拿起那只断了头的木偶:“这只木偶里面有钉子、铁丝,螺丝钉、操纵线、铁片等锐器,他想自杀,完全可以使用它们,为什么要选择咬舌?咬断舌头的难度和痛苦,远比这些死法高多了。”

    他挪出一张照片,是拍下的死者现场照,吴向秋的左手攥紧着,打开,里面是两根细线,他揉成了团,握着。

    陈警官:“还有他死时握着这几根线是什么意思?这线是哪来的?根据物质对比,不属于木偶身体里的机关线。”

    我一愣:“……这线,是我给他的。”

    陈警官:“什么?”

    我有些发抖:“是我申请的,给他玩提线木偶的线,每次查房带进来,给他玩一小时,一小时后我收回……他趁我不注意,藏了几根……是我粗心了,没数清楚。”心再次一沉,我最近居然疏忽成这样,少了线都不知道,过分信任他,轻视他,他却借我的愚蠢计划了全部。

    陈警官:“他藏来做什么?这线的韧劲很强,完全可以用来勒死,他藏了,说明他想过这种死法,但最终没有做,为什么?他没有做,却要握在手里。”

    主任:“勒死?自己可以办到么?”

    小刻把那几根线打结连起来,束到床头的栏杆上,他坐到地上,调整线的长度,套在自己脖子上时,确保屁股是悬空的,然后往下坐:“这是监狱里一种常见的自杀法,罪犯把床单绑在床沿,利用自身重量,勒死自己,速度远比咬舌快多了。”

    主任:“应该是怕勒死的动静太大,监控会发现。”

    陈警官敲了敲床沿:“你们这床沿高度要改进,这么高,他躺着都能勒死自己,被子一盖,就跟咬舌一样,发现不了。”

    主任皱眉不语。

    小刻:“他明明有更好更快的选择,为什么用了咬舌?咬舌其实不太靠谱,舌头上的神经太多,痛感极强,很容易没咬断前就已疼昏,而且血流量大,如果想以出血量致死,很可能在死之前就已经被监控发现,可他硬生生咬断了舌头,说明死意很决,并无犹豫。”

    主任:“他不用木偶里的利器,可能是因为他对木偶有特殊感情,不愿意让木偶成为凶手。”

    小刻:“那线呢?关键是,他展示了这些死法,他到死,手里都握着这几根线,他想传达什么?总不会也是不想让线成为凶手吧。”

    我沉道:“……是我,他不用这几根线,是不想让我成为凶手,他不想我为他的死负责。”

    小刻:“那他为什么要握在手里?他要我们发现这几根线。”

    我颤栗地走去床边,捡起那几根线:“不是要你们发现,而是要我发现……”

    “这是他握给我看的,是他给我交的咨询费。”

    几人不明所以,我却越发神思清明:“他在告诉我,他没有把我拖下水,以此为交易,我得为他办件事,他在拜托我……这才是他让我问的最后一个问题,他要我猜,猜的是他的死亡。”

    我抬头:“他的自杀有问题!”

    无暇跟他们解释,我连忙观察起房间,找奇怪的地方,我走动很快,思路几乎是奔逸的,形貌焦虑。

    我们一定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吴向秋的死,没那么简单,至少他想跟我传达的,没这么简单。

    主任拦着陈警官没发问,小刻也只是沉默看着。

    我的视线扫过房内一切,最后落在地上那只断了头的木偶身上,我凝视许久,忽然抓起木偶,朝床沿上猛砸。

    陈警官吓了一跳:“哎,你别破坏现场啊。”

    砸完,木偶和砸之前无异。

    我:“这只木偶掉在地上,看着像是摔断的,但它不可能靠摔就会断。”

    小刻:“它里面有利器,吴向秋想取才掰断的?”

    我:“可他根本没用利器自杀。”

    小刻:“或许是想确认木偶里有什么可以用于自杀的?”

    我摇头:“一,他的自杀是经过筹划的,从他偷藏我给的线就能知道,他要确认也不可能等到临门一脚,他死之前木偶都是完整的,二,木偶是他自己做的,里面有什么东西他一清二楚,不需要确认,他就算要用利器,从下面伸进去取也行,不用掰断头,三,这只木偶对吴向秋的意义超越他自己,不太可能为了自杀去破坏它,这是一种玷污,而且用的是把头掰断这种具备象征意义的手法……监控呢。”小刻:“没有这个画面,应该是在被窝里掰断的,所以护士才怀疑他把木偶藏在被子里自慰。”

    我沉思了起来,主任忽然出声:“心理死亡。”

    我一愣,立刻明白了:“吴向秋,把木偶杀了。”

    陈警官和小刻一愣。

    我:“他先把木偶杀了,再杀了自己。”

    小刻:“……他为什么要杀木偶?杀,这个词真奇怪,木偶又不是活的。”

    主任:“对于吴向秋来说,木偶是活的。”

    陈警官:“可是杀了木偶又说明什么?他重视木偶,死的时候一起带走,也没什么特殊的。”

    我:“他要带走为什么不像往常一样抱在怀里?他把木偶扔在地上,向我们展示木偶的死……这个现场的一切,都是他留给我的谜题,他这样呈现必然是有意义的。”

    我们又想了几个小时,无果,出门时,我让小刻把当天拍的所有现场照给我拿一份。

    小刻没有答应,他沉默了一会,对我道:“这个案子你别参与了。”

    我一愣:“为什么?”

    小刻:“你知道从昨天开始,你说了多少句“是我的原因”吗?”

    我沉默片刻:“我需要避嫌吗?”

    小刻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那把照片给我,你不给我,我也会去看监控。”

    小刻叹气:“随便你。”

    他刚要走,我喊住他:“小翼还在医院吗?”

    小刻一顿:“出院回家了,怎么突然问起他?”

    我:“回家了?”

    小刻:“你不用担心,已经找到公益律师了,正在联系几家社会福利院,看怎么跟他父亲分割。”

    我:“……我可以找他聊聊么?”

    小刻察觉到了什么:“怎么了?”

    我心里有点乱:“十年前的案子,如果当时没有立案,现在还能翻案吗?”

    小刻的神情严肃起来:“为什么问这个?”

    我深吸口气:“没有,我还没确认,等我确认了再告诉你。”

    我转身就走,小刻在后面喊我,我没回头。

    没几天后,刘医生忽然通知我,跟他一起负责近期我们院要办的精神卫生国际学术研讨会议,我拒绝了:“我暂时没空,你找其他实习生吧。”

    刘医生:“你还知道你是个实习生?”

    我:“这种学术研讨会议的准备向来没有实习生的事。”

    刘医生把一沓资料递给我:“这是这次会来的国外教授,你熟悉一下,当天介绍用的PPT你来做。”

    我没有接。

    我们对峙了一会儿,刘医生道:“做你的本分,吴向秋的事你别再管了。”

    我:“他是我的病人。”

    刘医生:“他不是你的病人,我是他的主治医生。”

    我:“那他为什么选择告诉我,而不是告诉你。”

    刘医生冷笑:“他告诉你,是为了把你也拖下地狱,他所在的那个地狱。”

    我看着他:“那也是我自己要下去的。”

    刘医生再不说话,转头就走,不打算管我了。

    之后的几天,我都专注于吴向秋的死,我去找了监控,反复看,从他蒙上被子,到被护士发现掀开被子。

    缺席了几次讲座,被点名批评了,实习手册扣了分,学院分管实习的教务主任找我谈了一次,我记不得他说了什么。

    午休,小栗子给我打饭来,我不想吃,推搡间,饭打在他身上,汤撒了一脸,我不耐烦道:“你能不能安静点。”

    小栗子杵在原地,有些无措,半天,他才小声道:“穆姐,你最近好奇怪啊。”

    我看着他:“不是最近,我一直都如此,是你从未认识我。”

    小栗子站了许久,我晾着他,当他不存在,良久,他抹了把脸,收拾了地上,转身走了。

    我游走在病区,开始想象齐素的督导,我经常会这样,脑海里放一个假想对象,对着他说话。

    如果是齐素,他可能会问:“穆戈,你为什么要把身边的人都赶走?”

    温和一点,我大概会回答:“因为焦虑吧,恐惧会让人增加亲密,而焦虑,却会让人远离彼此。”

    齐素一定会戳穿我,那我就会告诉他实话:“因为你啊,你毁了我的基础信任。”然后他会接着戳穿我,说不对,逼我说出更底层更羞耻的话,我也许会逃跑,也许不会。

    我们热衷于这个游戏,我垒楼,他推楼。

    我停在一间病房前,是齐素的病房,关着门,他在里面。

    我没有进去,只是在门口站着,轻轻贴着墙沿,继续在脑子里和他对话。

    就这一下就好了,毕竟,人是靠着想象就能活下来的生物。

    离开齐素病房后,我去申请了值夜班,实习生是从不值夜班的,但主任批准了。我给小刻发了个消息,就关了机,他在警局大概想骂人。

    夜里,我去了吴向秋的病房,换上病服,锁上门,那只断了头的木偶还在地上,摆放在标记好的位置,她在看着我。

    床单被套在取证完毕后已经换了新的,我捡起木偶,在一片漆黑中爬上病床,把她抱在怀里,躺下了。

    被子盖上,蒙住头,开始极致共情,齐素教我的。

    我试图趋近吴向秋每晚的心情,他抱着木偶时,蒙在被窝时,看着我时,在想什么?

    木偶有点扎,手感不太好,我摸到了她身下的木杖,那是她的命脉,驱动她灵魂的东西。

    木杖上满是刻痕,密密麻麻,是他用指甲常年在上面刻下的,像是疮疤,吴向秋抱着她睡觉时,手应该就放在这,激活她,让活的虹与他共眠,而这些疮疤,是他在忍受,忍受什么?难以抑制的痛苦和想死的心。

    他必须一遍遍用木偶强迫自己活下来。

    我忽然钻出被子,看向门口,我以往站的位置,想象那里站着一个穆戈。

    我现在是吴向秋,我在准备去死的前一天,让穆戈向我问五个问题时,是在想什么?

    我盯在那,盯住幻想中的穆戈,用吴向秋的语气,开口道:“穆医生,玩个游戏吧。”

    第二天早上,小栗子来开的门,他见鬼似的瞪着我:“你为什么睡在这?这里不是还在封锁吗?天啊,你脸色好可怕……你这是一夜没睡,还是鬼上身了?”

    我双目发直:“我一直弄错了一个重点。”

    小栗子:“什么?”

    我:“吴向秋很痛苦,非常痛苦,他死志坚决,他住在这的每分每秒,都想死。”小栗子:“所以呢?”

    我:“他这么痛苦,为什么撑到现在?”

    “我之前一直觉得,是我错过了他的五个问题,没能发现他要死……但我错了,应该反过来想,他试图告诉我一些事,一些非常重要的事,他这么痛苦却撑到现在,是为了找到一个可信的人,说这些事,不说完,他是不会死的。”

    我抬头:“可他死了。说明我那五个问题,问到重点了,他已经全告诉我了。”

    小栗子眨巴着眼。

    我:“答案就在那五个问题里!纸笔!”

    小栗子去前台拿了来,我连忙写下那天我问的五个问题和他的回答。

    1./你谈过恋爱吗?/

    谈过。

    2./你的木偶叫什么名字?/

    虹。

    3./有什么意义吗?/

    虹是我的女朋友。

    4./你之前玩提线木偶,为什么之后改成杖头木偶了?/

    我不喜欢用线把她束缚住,操纵她,我希望她高于我,她能自己飞翔,我要做的,只是支撑她,做她的腿。

    5./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没有回答,他让我猜。

    我:“最后一个问题,是他握在手里的那几根线,是他的愧疚和请求,他付了咨询费,要我猜他死亡的秘密。”

    我往前看,视线来回在一到四的问题上移动,最后停在第三个问题上。

    虹是我的女朋友。

    我心中一动:“……会不会,虹是真的存在?”

    小栗子:“什么?虹又是谁。”

    “他的木偶叫虹,”我心里一片杂乱,却有个荒唐的答案在野蛮生长,“他谈过恋爱,他把木偶称为她,不愿束缚,自由飞翔,他对木偶用的都是拟人词……是我先入为主了,假定他有一个想象的女友,但他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真的有个女友,叫虹,而木偶,是按照女友的样子做的。”

    小栗子面露纠结:“是不是你想多了?我觉得这个女人就是他幻想的。”

    我:“去叫吴向秋的父母,还有他哥哥吴高阳,再来一次医院。”

    小栗子:“用什么理由?他遗体已经不在这了,吴向秋有些遗物我们打电话让他们来领,他父母让直接扔了。”

    我想了想:“就说找到他有封遗书留给他们,他想公开。”

    吴向秋的哥哥来了,父母没来,吴高阳说交给他就可以了,不要再去打扰他父母。

    吴高阳:“遗书呢?”

    我:“你知道虹吗?”

    吴高阳嫌恶道:“不就是他那只木偶。”

    我:“我是说,真的虹。”

    他一愣,脸上却没有茫然和惊讶。

    我:“你知道虹真的存在。”

    吴高阳皱眉:“什么真的存在,就是他幻想出的那个女人。”

    有一天,这个孤僻怪异的弟弟忽然跟吴高阳说,哥,我交了一个女朋友,他是不信的,吴向秋从没有表现出对异性的兴趣,除了他那只木偶,他几乎不接触任何带有女性色彩的东西,他就像个阴暗龌龊的变态,只对着木偶发情,他不相信有女的会看上他。

    我:“就因为这个,你笃定他是幻想的?”

    吴高阳:“当然不是,因为对于这个虹,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几岁,家住哪里,职业是什么,父母做什么的,甚至连她姓什么,他都说不出,只知道她叫虹,这不是幻想的是什么?编都编不像,你不是医生么,你应该知道啊,他就是疯了,我问他那虹长什么样,他就把那木偶怼到我面前来,说就长这样。”

    吴高阳扯了扯领带,似是觉得自己说出来都荒唐,不可理喻。

    吴向秋被送来医院前,曾和他说过要和虹私奔了,当晚确实见他拖着行李,带着那只木偶离开了,他跟了上去,想确认是不是真的,结果就见吴向秋一个人抱着木偶在车站站了一夜,没有任何人来。

    吴高阳嗤笑道:“我也是疯了,居然真的还想信过。”

    之后吴向秋就开始发疯,到处要找那个不存在的女人,说约好了她不可能不出现,家里实在没办法,就把他送来了。

    我:“这件事你们为什么没跟主治医生说?”

    吴高阳:“说什么,这不是你们的工作么,行,我今天也给你透个底,省得你没完没了的好奇,我也知道你们干这行的就喜欢挖人的心理阴暗,是,我根本不在乎他是什么病,会不会好,我只希望他在这一直关着,别再出来烦我,说实话,他自杀了,我一点都不惊讶,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他总有一天会死在自己手上,你没有跟他生活过,你不会了解的,他根本就不像个阳间的人。”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他似是觉得说多了,敛了一下语气,温和道:“抱歉,我有点激动,最近事情太多了,希望谅解。”

    我:“谅解。”

    吴高阳拨了下领带,恢复了板正的精英气质:“遗书呢?”

    我把信封给他,他有些急,又尽量显得慢条斯理,抽出里面的纸,打开。

    吴高阳皱眉:“怎么是空的?”

    他将那张纸颠来倒去地看,又去翻信封查有没有漏拿。

    我笑道:“是不是很想看他在遗书里的懊悔和绝望,想看他提及你时的羡慕,嫉妒和恨意?”

    吴高阳一僵,我接着道:“那你要失望了,他对你无话可说,他在这的一个月里,从未,提起过你。”

    吴高阳面色难堪至极,像被狠狠地羞辱了:“你知道什么!他根本是个废物!惹祸精!我给他安排了工作,他却带着木偶去面试,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他大半夜在客厅玩木偶,我爸心脏不好,起来上厕所被他吓去了急诊室,我妈受不了,烧了他的木偶,他就去烧我们的床,小区街坊都知道我们家有个把木偶当老婆的变态,把他关在家里,又成天寻思着逃跑,我父母经常不敢出门,怕被问起他太丢脸,他但凡对这个家有点用,我们都不会把他送这里来!”

    我听完,看着他,问道:“你没有一刻怀疑过,为什么我必须有用,父母才会爱我这件事吗?”

    他愣住了。

    我观察着他的表情:“你怀疑过,但你放弃怀疑了,你决定顺应规则,用听话和有用换取父母的独宠,所以你看着日复一日离经叛道的弟弟,是快乐的,也是嫉妒的,快乐于,你用你的识相和求全,赢得了父母的独宠,嫉妒于,他虽然孤僻讨嫌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但他比你自由,他比谁都自由,恐怕你自己也不想承认,在你心里,觉得他,这只阴沟里的老鼠,远比你高贵。”

    吴高阳的脸色刷白。

    我:“真可笑,你厌恶他,又惦记他,你希望他也能嫉妒你,可他从来,都没有把你放在心上过,吴高阳,你活得累不累啊。”

    我看到他脸上一片片的碎裂,里面住着一个个小的吴高阳,他窝在父母怀里,老师掌心里,奖状堆里,嫉恨又羡慕,得意又茫然,高傲又空洞的神情。

    我站起身:“听说你夫人怀孕了,替我向你未出世的孩子问个好,代我说声,真不幸,他要成为下一个你了。”

    “噢,对了,千万,别生二胎啊。”

    我在吴向秋的病房安家了,小栗子火急火燎地跑进来:“穆姐,不好了!你又被投诉了!就那个吴高阳。”

    我没有理会:“拿来了吗?”

    小栗子把一沓信封递给我,里面是小刻捎来的当日现场照:“哦,小刻警察让我给你带句话,说你再破坏现场,就要把你当嫌犯排外了。”

    我看起了照片,小栗子忧心道:“警察都警告你了,你怎么还坐在吴向秋床上啊。”

    我:“他吓你的,这里早就取证完了,不解封就是走个流程,还没结案。”

    我把照片摊在床上,照片比较直观,比视频看起来方便。

    小栗子:“我不懂啊,你还要查什么,他不就是自杀么,警方都确认了呀。”

    我不说话。

    小栗子:“你找吴高阳来问,也没能确认那个虹真的存在啊,还是像他幻想的。”

    我:“不知道姓,不知道地址,不知道工作,不知道家庭,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一个虹字,你觉得这是幻想的么?”

    小栗子:“不然呢,这就是无中生友啊。”

    我:“恰恰相反,如果是幻想的,患者会清晰地构建出一个人,名字,家庭,工作,社会地位,甚至社会关系,他会不断地在幻想中填充完这个人的细节,让她像一个真人一样生活在他的世界里,自圆其说,这样当他去和别人介绍这个人时,会不遗余力地描述她,让她听起来是真实的。”

    “吴向秋却不是,他只知道她叫虹,在跟他哥哥介绍时,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不符合幻想,他是真的不知道。”

    小栗子:“所以你的意思是,吴向秋,和一个不知道姓,不知道工作、家庭、年龄、地址,什么都不知道的女人谈恋爱了,还为这个女人做了个一模一样的木偶?”

    我:“只有这个解释了。”

    小栗子又面露纠结:“你信么?这也太匪夷所思了,而且吴高阳不是说跟过去也没见到人么?”

    我:“别人或许不可能,吴向秋会,他是理想主义者。”

    小栗子沉默片刻:“我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你了,大概,全世界只有你会信他吧。”我一愣,没说话。

    小栗子:“那就算他有个真的女朋友,又怎么样呢?还有,你就不能换个地方想么,这房间好歹刚死了一个人,你不怕啊。”

    我:“不是一个。”

    小栗子:“啊?”

    我:“是死了两个人。”

    我指着地上的木偶:“虹,也死了。”

    小栗子瞪大了眼,恐怖地看着我。

    我:“吴向秋把木偶杀了,他要给我呈现的,是虹死了。”

    我拿起一张照片,是吴向秋躺在床上的尸体:“他的身边还空了这么大一块地方,完全可以放下一只木偶,他常年都把木偶抱在怀里,为什么这次要把她扔在地上?”

    小栗子呆滞道:“为什么?”

    我:“他在展示,他丢失了虹,就像吴高阳说的,他们要私奔当晚,虹并没有出现,吴向秋发了疯的找,而他把木偶的头掰断了,是想告诉我,虹不是失踪了,虹是死了。”

    我看着床上的一大片照片,这个死亡现场,是他给我出的谜题,任何一个细节都有意义,他活着时寡言少语,死后,却满满都是倾诉。

    地上断了头的木偶依旧笑颜逐开,我们对视着。

    “这里,躺着两具尸体。”

    我问小刻最近一个半月,有没有接到女性死亡或者失踪的报案。

    小刻:“死亡没有,失踪有两起,一个找到了,一个溺死了,但找到的那个48岁,已婚,溺死的是个13岁的女孩,你觉得符合么?”

    我:“溺死的女孩照片给我看一下。”

    小刻调出来,我立刻知道不是,和木偶的模样相差太远。

    所以,虹的尸体还没被找到。

    小刻:“这要怎么找?不知道姓名、年龄、地址、工作、样貌、社会关系,什么都不知道,就一个单字虹,没法找啊,现在这个人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你起码给我一个失踪者侧写。”

    我沉默了。

    小刻:“如果她真的存在,死了也一个多月了,为什么没人报警?她在吴向秋这里是个无名氏,难不成在整个社会都是无名氏?当真不存在一点社会关系?倒也不是没有,但这种范围太大了,而且就算她毫无社会关系,她的尸体总要处理的,到现在都没被发现,也是个问题。”

    我想了想:“那如果,她的社会关系,就是凶手呢,知道她已经死了,不需要报警。”

    小刻沉默片刻:“你是说,她的家人或朋友?”

    我:“准确来说,是她仅有的家人,或者朋友。”

    小刻:“其他呢,这样还是没法找,你给我一个失踪者侧写。”

    我深吸口气,开始脑内风暴:“女,年龄在15-30岁之间,未婚,社会绝缘者,只有父母这一个社会关系,没有工作,不上学……单亲家庭。”

    小刻:“仅有的社会关系怎么确定是父母?”

    我:“吴向秋跟他哥说的是“私奔”,这个词适用于不被家人同意,且是在被管制的情况下,不会是朋友,某种程度来说,虹的家庭关系,应该和吴向秋是相似的,他在描述提线木偶时,不止一次提到了束缚这个词,虹被家庭束缚着,这也是他们能彼此吸引的一个前提,但她比吴向秋更难获得自由,应该是控制欲更强的家庭,可能是单亲,再来,虹的年龄不会太大,否则没有后现代思维去欣赏吴向秋的木偶戏。”

    小刻:“继续。”

    我观察着手上的木偶,如果吴向秋完全是照着虹的形象做的:“从衣着来看,虹的家庭条件尚可,她的单亲家人应该有份稳定高薪的工作。”

    小刻:“这些都不能算标记点,范围还是太大。”

    我思索片刻:“虹的腿部瘫痪,或者萎缩、残疾、断腿。”

    小刻一愣:“这个怎么看出来的?”

    我举起木偶:“杖头木偶,是没有腿的,那里被杖头取代了。”

    “在我问吴向秋的五个问题里,他说,他要做她的腿,支撑她自由飞翔,这五个问题,是他给我的关键信息,虹,应该有严重的腿部问题,无法自主生活,行走,这是她社会绝缘的原因之一。”

    小刻沉默,记下了。

    我:“她的家庭住址,可能在东华路一带,吴高阳当晚跟踪吴向秋,发现他等着的车站是东华站,虹的腿不方便,他们要私奔,选择碰面的地方不可能离虹的家太远。”

    小刻想了想:“东华路一带,出入管制极好的高档小区。”

    我点头:“吴向秋的行动路线可以查一下,他经常表演的街头,和东华路一带有重合的地点,毕竟他要碰到行动不便的虹,不是简单的事,他们也许被一起拍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和一个木偶师,他们对视的瞬间。”

    小刻点头:“工程量很大,但是有方向了。”

    我:“还有最后一点。”

    小刻:“什么?”

    我:“虹的单亲家人,社会地位应该不低,学历可能很高,他长期在给虹洗脑,精神控制虹,所以虹对吴向秋,什么都不能说,也说不出……我怀疑他可能言语威胁过虹,虹告诉了吴向秋,所以他们急于私奔,在虹失踪后,吴向秋依此认定她死了,被杀了。”

    小刻:“这个单亲家人,是你锁定的嫌疑犯?”

    我:“是。”

    小刻合上本子:“好,还有一个问题,没人报警,虹的事没法立案。”

    我一愣,沉默片刻:“我来报警……不,是吴向秋报警,他报警他的女朋友,虹,失踪了。”

    之后,小刻告诉我,他回去查到吴向秋之前确实报警过,但没人信他,因为对失踪者一问三不知,连姓都说不出,什么信息都没有,根本没法立案,后来他家人来把他领走,说他有精神病,虹是他幻想出来的,于是就更没人信他了,报警不了了之。

    所以被送来这里后,万念俱灰的他,被家人、医生、警察都告知虹是他的幻想,时间久了,他可能自己也怀疑了,究竟那个女人,自己怀里的木偶,是不是一场春梦。

    他只能以迂回的方式,隐晦地向我求证,向这仅有的一个可能会相信他的人,请求,请求我还他一个真相。

    他用撕裂而决绝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向那些把他的头按下去让他闭嘴的人表达:他在找她,这不是一个精神病人的玩笑。

    终于,在吴向秋死后,他的报警,还是奏效了。

    一周后,小刻查到了一个符合侧写的,名叫魏虹,23岁,下肢截瘫,住在东华三弄的复式公寓区,有一个单亲父亲,是个医学教授,叫魏晨曦。

    小刻:“我把魏虹的照片发你了。”

    我看到照片上的女人,惊了一下,当即就确认了她是虹,太像了,吴向秋的木偶完全抓到了精髓,短发,齐刘海,天鹅颈,她不笑时,眼里有笑意,她笑时,嘴角却是悲伤的。

    小刻:“资料显示,魏晨曦有过两个孩子,大儿子在儿时车祸丧生了,二女儿就是那场车祸成截瘫的。”

    我:“替代性惩罚,高控制动机,符合侧写。”

    小刻:“我们去过了,魏虹果然不在,魏晨曦说她被奶奶接走去旅行了,查了一下,她奶奶确实不在本地,联系不上,是常住外地经年不往来的那种,没查到魏虹的出入证明,说是腿不方便,私车接送的,小区监控只保存了30天,两个月前的出行记录已经没了,无法确认他的话,但我们跟交通大队调了路控,根据他说的出发时间和车牌,是找到了他说的私车,在当天开出了市区,车里的人看不到,单向窗,魏晨曦问不出什么,他很淡定,还请我们进屋聊。”

    我:“他显然早有准备,你们查他家了吗?”

    小刻:“没有搜查令,但我们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非常干净,他肯定胸有成竹才会放我们进去。”

    我沉思片刻:“你有在他家看到轮椅吗?”

    小刻想了想:“有,怎么了?”

    我心一定:“魏虹死了,没有去旅行。”

    小刻:“这么肯定?他们家有几只轮椅也正常吧,带了别只去。”

    我:“你知道要怎么精神控制一个人么?剥夺她所有的选择。截瘫的魏虹很好控制,如果是我,我会让她习惯一只轮椅,从坐姿到气味,完全和轮椅合为一体,不到必要,不换新的,要她习惯标志性的束缚,比如她抑郁痛苦时,在轮椅上刻下的一道刮痕,或者她生日,我送给她束在轮椅上的一条挂坠,只要看到这些,她就会沉浸在被囚禁的身份里。”

    “我不会让她见到新的轮椅,要她从身到心毫无选择,只能适应我给她的一切,轮椅是极好的精神控制物,就算她去旅行,只要坐在这张轮椅上,哪怕我不在,她的心到哪里都被我束缚着,我就是那只轮椅。”

    “如果魏虹真的去旅行了,魏晨曦不可能不让她带这只轮椅去,甚至说,只要魏虹活着,除了睡觉,魏晨曦,不会让她离开这只轮椅。”

    小刻沉默了一会儿:“那轮椅上确实系着一根丝巾。”

    我:“束缚标记物。”

    小刻:“从魏虹失踪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时间越久,越不利于找到尸体,他要是真把尸体运出市了,那就更难找了。”

    我沉声道:“不会,他不会允许魏虹的尸体远离他的。”

    魏晨曦被请去了警局,我也去了,小刻早前已经把魏晨曦的所有资料给了我一份。进刑讯室前,陈警官拦了一下:“你怎么把这玩意也拿来了?”

    我手里抱着魏虹的木偶,她的头我暂时找人缝合安装回去了,身体做了一些更改处理,希望吴向秋不会怪我的自作主张。

    我:“有用。”

    陈警官沉默片刻,严肃道:“时间不多,对他现在没有证据,问不出还是得放人,下次再让他进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确定你上么?”

    我深吸口气:“五个问题就可以。”

    陈警官:“什么?”

    我:“我就问五个问题,把魏虹找出来。”

    陈警官愣了一下,我进去了。

    魏晨曦已经在里面了,坐姿端正,面容恬静,他身上有种书卷气,板正谦和,眼镜也是板正的,朝我点头示意,看不出被审讯的忧虑和烦躁。

    他的气质是温和的,就初印象而言,你无法将他和一个变态控制狂联系起来,外表的欺骗性在他身上体现了造物的优厚,上帝没有偏颇地把善的面容给了恶者。我礼貌道:“魏教授好,好久不见。”

    他看向我:“我们见过?”

    我:“教授您肯定不记得了,去年您主讲的脑功能基因组圆桌会议,我有幸跟着导师来参听了。”

    魏晨曦点头:“虽然没有印象,我们也算有缘,那你现在是?”

    我:“我在精卫实习,有时候也会协助警方工作。”

    他温和地笑了笑:“他们让你来审我呀。”

    我:“失踪案例行公事问家属,不是大事,就当给我长经验了。”

    魏晨曦叹口气:“小虹没失踪,先前也说过了,她奶奶把她接走了,我也联系不上,但她奶奶这个人一向不着调,没什么事,过阵子就回来了,我不知道是谁报的警,小虹因为腿的原因应该没有什么朋友。”

    我翻了翻记录本:“我也觉得魏虹不算失踪,报警小题大做了。”

    魏晨曦心不在焉地看了看表,对我笑了笑。

    我:“因为据我所知,她是私奔了。”

    魏晨曦一顿,抬头。

    我:“她私奔了,和一个叫吴向秋的男人。”

    我重读了私奔两个字。

    魏晨曦开始认真打量我,笑意敛去,不明白我的用意:“她不会。”

    我:“她可能骗了你,也骗了她奶奶,自己跑了。”

    魏晨曦皱眉:“不可能,她是我女儿,我了解她。”

    我:“那您可能没您想的了解她,她确实私奔了,我知道他们去了哪。”

    魏晨曦这会儿已经意识到我有问题,他身体微向后仰,双手交叉,盯着我:“哪?”我笑道:“他们私奔,去了地狱啊。”

    魏晨曦沉默片刻,教师的严肃露了出来,像斥责一个有失道德的学生:“你哪怕只是个实习生,也得为你说的话负责。”

    我:“真奇怪,魏教授,我说您女儿死了,您为什么脸上只有愤怒,却没有惊讶?”魏晨曦不说话。

    我:“您是在愤怒“地狱”这两个字,还是“私奔”这两个字?”

    “私奔,就这么让您难以忍受么?”

    魏晨曦:“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我说她死了,你当然不会惊讶,因为你知道魏虹已经死了,就死在你手上。”魏晨曦摇了摇头,似是无奈,脸上的板正非常有欺骗性,一脸的孺子不可教:“小同志,你现在好歹代表警局,警局何时兴空口污蔑了?”

    我:“您说的是,但我干这行,最大的本事就是空口白话,您信么,我不止空口说你杀人,我还能空口查出你的藏尸地点,只用五个问题就可以。”

    魏晨曦注视我,目光还是在看一个僭越的口出狂言的不成体统的小孩,只是不动声色地收敛了小动作,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别胡言乱语了。”

    目前为止,我的表现对他来说可能有些离谱得像虚张声势,我越是口出狂言,看起来就越像毫无证据的诱供,对他的威胁性并不大。

    我耸肩,随意地拿起桌上的木偶:“从进门起,你就一直在看它了,眼熟吗?她是魏虹,吴向秋为她做的,很像吧。”

    木偶一身红裙,非常亮眼,远远亮过我,从进门起,魏晨曦的目光就被它吸引,又努力移开了视线,而我一直不提,仿佛它只是个无用的摆设,但它始终横亘在我们之间,横亘在一来一回的对话中。

    这个背景物,从它进来起,就已经在产生暗示了。

    我尽量看似随意地把木偶递给他。

    魏晨曦没有接,目光也没有移开。

    我:“一个木偶而已,不用这么戒备,你可以感受一下吴向秋对她灌注的爱意,都在这个木偶身上了,跟你的爱比起来,谁的更真……还是你不敢抱她,怕她抗拒你,怕她在你手上指责你?”

    与先前不同,他没有再摆出板正的教授姿态训诫我,没有接茬,也没有讽刺,看了那木偶很久,大概有半分钟,魏晨曦接过了。

    我暗自松了口气,这一步是关键,如果他就是不接,我其实没法走下去了,我提前在这木偶身上做的一切调整,都是为了成功把她送到他手里。

    我指着木偶道:“今天是她来审你,不是我,让魏虹自己来问出她现在在哪,但你很擅长于此吧,女儿和你的对抗,一直以来,你都是赢的那个。”

    魏晨曦下意识想松开这手上的木偶,眼神却跌了进去,木偶的红裙实在太惹眼了,他有那么一瞬的茫然,这木偶的脖子上挂了个十字架坠,很大,漆黑的,像拓印在她身上,直戳他的良心,袖子上缝了白花,死人用的白花,连她的腿都是绵软的,是空的,里面的杖头早就替换成了两条苍白的长袖,一双瘫着的腿,他知道的,这是陷进,这满布控诉和忏悔意义的外形,是故意给他看的,但他没法脱手了,一拿上,就没法脱手了。

    确实,女儿和他的对抗,一直以来赢的人,都是他。

    我:“那我们开始吧,五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你认识吴向秋吗?”

    魏晨曦:“不认识。”

    “好,第二个问题。”

    魏晨曦看了我一眼,似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让问题过去了,没有任何追问和深挖。我:“你知道魏虹认识吴向秋吗?”

    魏晨曦:“不知道。”

    我:“好,那第三个问题。”

    魏晨曦松弛了些,好像坐实了我的虚张声势,手里的木偶也不再沉重。

    我:“魏虹怀孕了吗?”

    魏晨曦僵住,他的松弛卡在脸上,有种错位的喜剧色彩。

    我看着他的神色,笃定道:“她怀孕了。”

    魏晨曦:“你……”

    我:“我怎么知道的?”

    我指向他手里的木偶:“魏教授不如看看,你的大拇指现在放在哪里。”

    魏晨曦立马低头看自己的拇指,正压在木偶的肚子上,红色的裙子凹陷进去一块,十字架的尾尖正扣在他的拇指前,像一种指认,他急忙缩回手,但这个动作已经反应了一切。

    我:“问前两个问题时,我并不想知道答案,我只是想看提到吴向秋和魏虹时,你的反应,你自己可能没意识到,你的大拇指反复地在木偶的肚子上抚摸和按压。”

    “魏教授,你的身体比你诚实呢。”

    魏晨曦刚要放开木偶,我道:“别急着动,你放下她,也可能会暴露你把她藏哪了,你要放在靠桌子的左边,还是右边,轻放还是重放,直接放,还是扔下去,你都要想清楚。”

    魏晨曦僵在那,没有动。

    我:“您要小心了,管住你的手,别随便碰她,否则,你是怎么杀她的,我都要知道了。”

    魏晨曦最终没有放,他拿着木偶,一动不动,板正谦和的训诫脸又出现了:“你拿审讯当游戏么。”

    我:“这是吴向秋跟我玩的游戏,他用五个问题把你指了出来,你就当是他在跟你玩吧,他和你的女儿魏虹,在跟你玩,今天坐在这的不是我,是那对被你打断的逃命鸳鸯。”

    “看看这对被你摆布控制,不屑一顾的木偶,是怎么顺着你布下的线,把你拖下去的。”

    魏晨曦没说话,他看着手上这一大片红,那双带着笑意的黑瞳,确实太像了,像得他脊背发凉,吴向秋就是这么看着她的么,一阵愤怒和脊背发凉来回交错,最终凉意占了上风。

    我:“第四个问题,魏虹怀孕了,你发现她要和吴向秋私奔,所以杀了她,是吗?”魏晨曦注视着我,毫不慌乱:“我没有杀她。”

    我笑了笑:“魏教授,你可能有个误会,觉得人撒谎的时候,会撇开视线,不,其实人撒谎的时候,会直视对方,直勾勾地看着,就像你现在这样。”

    魏晨曦的脸上已有愠色,他被接二连三地耍,大概这辈子都鲜有这么不体面的时候。

    我:“最后一个问题了……手是不是挺酸的?把木偶放下吧。”

    我起身,走到一边,拉开一张白布,下面是两个沙盘,和一箱沙具,是我让小刻从医院运过来的。

    “把木偶放在这,再选两个沙具摆一下,今天的审讯就结束了。”

    魏晨曦没有动,他当然不会动,这个指向太明显了。

    “沙盘游戏,魏教授应该多少知道一些,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没杀魏虹,也没有把她的尸体藏起来,木偶你都拿了,总要放下的,放在桌上和放在这里,其实差别不大。”

    门槛效应,一旦他接受了我一个小的要求——拿木偶,他会更容易接受一个大的要求——把木偶放到沙盘里,为了体现他的前后一致,他骑虎难下了。

    魏晨曦在这一刻终于明白,这个木偶的角色,从一开始,就是个巨大的沙具,而从他的目光被它吸引开始,整个审讯室,已然成了一个巨大的沙盘,他陷进去了。

    魏晨曦沉默良久,没有动,他冷静道:“在我的律师来之前,我不会再做任何回答。”

    我笑:“你知道的吧,当你说出请律师时,你已经认罪了。”

    魏晨曦闭上了眼,不再听我摆布。

    我停了一会儿,出声道:“十二年前一场车祸,带走了你的儿子,也让你的女儿成了截瘫。”

    他顿了一下,没睁开眼睛。

    “我看了一下资料,那天是半夜一点多,这么晚,你带着两个孩子上了高架,你们要干什么去?”

    魏晨曦的眼睫有片刻颤动。

    我:“那段时间,你和妻子刚离婚,我这人好奇心重,就也顺着去看了一下你前妻的档案,她在和你离婚后半个月就结婚啦,真是迫不及待呢。”

    “但我再仔细一看,你提了离婚诉讼啊,打了整整半年呢,离婚诉讼判决后15天才能再婚,15天,所以连半个月都没有,你前妻是在法律许可再婚的第一天,就结婚了,这可比迫不及待还迫不及待……她是婚内出轨吗?”

    魏晨曦的手握紧了,他在抑制愤怒。

    我:“离婚是她提的,魏教授这么要面子的人,居然连这都能忍,甚至要去打诉讼不同意离,看来是真的很爱她……啊,我说错了,你是想报复她,她越想走,你越要把她绑在身边……但是可惜,法院还是判了离。”

    我走近他:“你当时一定很愤怒,万念俱灰,就像你听到魏虹要离开你时一样。你决定换种方式报复她,大半夜,你开上了那条高架,我也是看了你前妻的档案,才发现那条路,通往你前妻的新家,他们那时正新婚燕尔,而那条路上有个高崖点。”

    “那场车祸不是意外吧。”

    魏晨曦猛地睁开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他的表情应证了我的猜想:“你拖着两个孩子去死,结果儿子死了,女儿截瘫,只有你自己好好地活下来了,你这么多年来紧紧抓着魏虹,是在抓什么?你在抓你的罪感,你把她绑在身边赎罪。”

    魏晨曦脸色惨白。

    我:“很矛盾吧,这么多年来,你对她又爱又恨的感情,她的存在让你既痛苦又幸运,时时刻刻提醒你当年的愚蠢,到如今,一个废了腿的罪感,居然敢自己奔向幸福从你身边逃跑?你怎么能允许,她必须和你一样痛苦才可以。”

    魏晨曦温和谦逊板正的脸逐渐扭曲:“闭嘴,你闭嘴。”

    我:“来放木偶吧,放完,你就是求我,我也不会和你说话的。”

    半响,他像是放弃了般,站了起来,走到沙盘前,目光赤红。

    这里有两个沙盘,一个干沙盘,一个湿沙盘。

    沙盘游戏,心理分析的常用工具,能体现人的集体潜意识,沙具的摆放和原型象征,都能反映人的无意识层面,它并不能靠人的意志去控制和阻断,它是投射性的,当事人自己也不知道他摆出来的代表着什么。

    魏晨曦形貌紧张,在两个沙盘中看了许久,将木偶轻轻放在了干沙盘里。

    我:“干沙盘……你没有把她埋起来,她不在会被雨淋到的地方,不在野外,你把她藏在室内吗?干燥的地方。”

    魏晨曦掩住了表情,他来到沙具箱,绕过了所有建筑交通和房屋家具类的沙具,避免了任何提供地点的可能,聪明地去了动物沙具那。

    这会儿单向窗后面的陈警官和小刻该急了,这是最后一个问题,而魏晨曦显然知道该怎么选沙具避开我关于地点的猜想。

    他极快地随手拿了两只动物,好似完全没有思考,一条人鱼,一只龟。

    他又极快地把那两个沙具扔在了干沙盘里,没有摆放,迅速退后。

    他在能动的范围里做了最少最聪明的选择,没有摆放,不给我呈现魏虹与沙具的关系,不涉及地点,我能获得的信息,仅仅只有那两只动物沙具。

    我看了许久,信息太有限,完全没把握,但藏起了我的慌张,努力找着其中的联系,无中生有般的联系,我有些自嘲,当决定用这个方法时,可不就是在无中生有么。

    良久,我沉凝道:“人鱼,代表着过渡,半人半鱼,是转化的象征……你对魏虹做了一种处理,让她转变了?”

    “人鱼和龟,都有长寿和永生的意义……你对魏虹做的处理,让她趋向了某种永生。”

    魏晨曦一言不发。

    “这两个都是水生物……你虽然把魏虹藏在室内,但那个地方有水?”

    魏晨曦的紧张显而易见。

    我盯着那两只沙具看了许久,忽然一顿:“龟,还有一种意义,孵化后不管孩子……孵化。”

    我深吸口气,凌厉地盯住他:“你是不是,把魏虹的孩子,剖出来了。”

    魏晨曦完全僵在那。

    我全身都在抖:“你要把胚胎剖出来,你没有弄脏家里,你需要工具和场所……”我猛地抬头看他,“医学院,你就职的医学院!”

    魏晨曦的表情已经绷不住了。

    我死死盯住他:“你把她藏在医学院的停尸房?永生……你是不是把她处理成解剖用的标本了?这样就永远在你的视线里,永远在你方圆几里的控制下!”

    魏晨曦颓靡地瘫坐在地上,面露惊悚,板正的脸上是闸刀落下后的表情。

    陈警官和小刻进来了,我还是死盯着他:“那孩子呢,你这么厌恶那个孩子,你剖出来之后放哪了?你不可能也让它留在停尸房。”

    魏晨曦忽然笑了出来,像是终于在这场输得惨不忍睹的较量中,找到一个碾压我的机会,他朝我吐出了三个字,恶意而低沉:“喂狗了。”

    小刻把他押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

    陈警官拍了拍我,说已经出警了。

    我回了医院等消息,坐在吴向秋的病房里,抱着虹的木偶,等待的时间是难熬的,我陷入了某种恍惚。

    不知过去多久,手机响了,是小刻,说在魏晨曦就职的医学院的尸体库找到了一具截瘫、肚子被撕裂的尸体,经过基因比对,是魏虹的,尸体的血已经被放光,泡在福尔马林池里,过一年多,捞出来晾干后,就能上学生的解剖台了。

    但这具尸体居然是有捐赠协议的,魏虹在生前就曾签署过遗体捐赠,魏晨曦是如何教唆她签下的,多重精神控制,要她知道,即使死了也在他的眼皮下。

    难以想象,魏虹短暂的23年,过的究竟是怎样的人生。

    尘埃落定,我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只觉得小刻的声音好远好远。

    小栗子傻了:“你们居然真的从一个木偶的幻想找到了真人?这也太牛了,居然真的问出来了!”

    我:“是他自己也想说,我把木偶虹交到他手里时,他的态度决定了我能否问出来,他没法扔下她。”

    “他杀了魏虹,杀了多年来的罪感,他的心,早就在地狱里了。”

    我看向怀里的木偶,她依旧笑得无忧无虑,耳边又响起吴向秋那番杖头木偶的言论,他想支撑她,不束缚她,做她的腿,而对于魏晨曦来说,魏虹也是他的木偶,提线木偶,必须听话,任摆布,一旦傀儡有了自己的意识,哪怕断了一根线,他都要将她抹杀。

    阴沟里的二儿子,和轮椅上的二女儿相爱了,可爱情没能为他们带去生命的希望。或许有过吧,很短暂的有过吧。

    我浑噩地离开了吴向秋的房间,离开那个一尸三命的地方。

    去了厕所,打开水龙头,一个劲地洗手,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韩依依进来了:“你还好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我没有问对那五个问题,吴向秋是不是还活着。”

    韩依依皱眉:“你别再想这个了,没有如果。”

    我洗着手,水哗啦哗啦:“齐素和你是什么关系?

    韩依依一愣,没料到我怎么突然提这个。

    我:“我看到你私下和他说话了,你们不是医患关系。”

    韩依依沉默。

    我盯住她:“你有权限查看他的病例吗?”

    韩依依:“为什么问这个?”

    我:“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眉毛下垂,前额微皱,你有点愤怒,你也没有权限,但你眼神回避,抿嘴,你对这个问题模棱两可,不想告诉我……说明你不需要看他的病例,你知道他是谁,但不能告诉我。”

    韩依依皱眉:“我记得你很讨厌微表情学。”

    我:“讨厌又如何,人总要前进的。”

    “所以他是你的谁?老师?”

    韩依依的眼睑收缩,我点头:“他是你的老师,你的催眠是他教的?”

    韩依依:“你别琢磨这些了,你现在需要休息,你的状态不正常,你从以前开始就这样,总是极其容易陷进去,旷课不睡觉,你这样很危险,你根本不适合干这行,毕业了别再回来。”

    我:“这就是你当初把我踢出社团的原因?因为你怕,你也被我卷进去。”

    韩依依一窒,没否认。

    我:“那你怎么不远离齐素呢?他比我更可怕吧。”

    韩依依僵住。

    我观察了她一会儿,笑了起来,实在是好笑:“原来你怕他啊,你敬仰他,又恐惧他,想接近他,又害怕接近他。”

    我凑近她:“那看来,我比你适合做他的徒弟。”

    我离开厕所,走去病区,停在齐素的病房前,我有快一个月没来找他了。

    我站在门前,没有进去。

    你是为什么选了我呢?

    我是不是也是你的木偶?你精心挑选,用心制作。

    如果是的话,那我是提线木偶,还是杖头木偶?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呢?

    我打开房门,挂上无害的笑容:“师傅,我来找你督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