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素(下)

    周茂死在周四,下了晚自习之后。

    是从男生宿舍的天台跳下去的,宿舍有八层高,不是立刻死的,他摔下去后还撑了一会儿,送去医院抢救了两个小时,无效。

    周茂今年高三,再两周就满十八岁了,学习成绩优异,人缘很好,平常是个小太阳一样的人,说他自杀,没有人信。

    母亲来学校大闹,说孩子不可能自杀,上个周末回家还好好的,有说有笑,非要学校给个交代,说他一定是被人害的,警方来调查,问她这么说有没有什么根据,或者怀疑对象,母亲脱口而出了一个名字,说是周茂的同学,谢必。

    这个怀疑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周茂跳楼当晚,宿舍楼的天台,还有另外两个学生,都是周茂的同班同学,一个是班长,一个是谢必。

    周茂跳下去的时候,这两个同学上前拉了一把,没拉住,还是掉下去了,这一点监控为证。

    能拍到八楼的监控,是警方绕了一大圈,从学校外一个挨着的高栋烂尾楼施工地找出来的,已经算废弃监控了,角度很艰险,也不怎么清晰,只拍到了这所学校男生宿舍楼顶的一角,正好包括周茂跳下去的位置,只能堪堪看到两双手,在他摔出去后去拉他了,他整个人就在边沿悬了一会儿,晃来晃去,似乎在挣扎,约莫八九秒,周茂还是掉下去了,那两双手的主人露出真容,正探出头去看,模糊的像素勉强能和学生的身形和脸对上号,正是周茂的同学——谢必和班长。

    宿管是直到出了事才知道,原来宿舍楼天台的锁一直以来都是摆设,早就被人弄开了,还挂在那装样子,上面有断口,也有化学品腐蚀的痕迹,应该是学生弄的,显然已经很久了。

    大晚上这两个学生为什么也在那,目睹了周茂自杀?

    警察盘问下来,谢必和班长称是去天台放松的,彼此不熟,也没有约定,是分别上去的,三人在天台碰到纯属巧合,宿舍楼底层唯一一只监控拍到了他们分别回宿舍的时间,再结合目击到三人的同宿舍学生的说辞,时间线都对得上。警察问了一圈同学,周茂、班长和谢必,三人之间都不熟,平常没什么往来,周茂人缘不错,没有听说与他二人发生过口角,快高考了,市重点学校,也没人有这心思吵闹。

    经过现场勘探,没有任何争斗痕迹,做了行为轨迹验定,也和两个学生说的一样,班长是偷偷上去抽烟的,学习压力大,警方确实在他说的位置发现了烟头,有三四根,靠近门口,离周茂跳下去的位置很远。而谢必是上去运动的,他的右腿残疾,走路跛脚,是小儿麻痹引起的,需要经常运动防止萎缩,于是养成了上下楼梯去天台的运动习惯,他很早就发现天台的锁是坏的了,一周会上去个三四次,许多学生都看见过,可以作证,谢必说宿管也见过。

    事发当日,他是最先上天台的,班长第二个上来,周茂最后,三人的位置彼此离得很远,大晚上,天台没灯,也没人出声,周茂一开始没有发现他们二人,是在要跳时,两人才上前阻拦。

    警方初步判定周茂跳楼是一起自杀事件,和在天台的另外两个学生无关,他们目睹了自杀事件,且施救无效,可能产生ptsd,需要进行心理疏导,警方将他二人划为了受害者。

    周茂的母亲不接受这个说法,歇斯底里,坚持说周茂死得太突然了,遗书都没留下一封,她不相信一向听话懂事的孩子,会死得一点交代都没有,她说监控里根本看不出这两个学生是在拉他,还是扒开他,万一周茂是被推出去的,他抓住了栏杆,却被那两人掰开了手,也可能他们一个在拉,另一个在推。

    警方将监控还原到了最精细,依旧无法证实这一点,离得太远,废弃监控红外线功能又非常差,夜视效果低微,但周茂是自己先掉出去的很清楚,技术人员对他掉出阳台的肢体反应和弧度等做了分析,认为他是主动跳下去的,不是被推的,女人不依不饶,说警方想息事宁人,那两个学生就是有问题,还威胁要把这件事报出去,警察自然不理会她的威胁,但还是把她提出的可能排查了一遍,谢必和班长是否有可能合谋杀害了周茂。

    两个学生被分开审讯,所有质询都没有问题,他们关系一般,私下也没有联系,宿舍不在一个,教室座位离得很远,同学们口径一致,两人不熟,翻出两人各自的手机通讯录和qq,发现连好友都没加上,就是合谋,他们也得有渠道沟通吧,结合一系列现场的勘察,警方认为他们确实没有嫌疑,也没有撒谎,只是目击者。周茂被判定为自杀,自杀的原因没人知道,但一个高三的学生自杀了,谁都能脑补出几个原因来,除了那个失去儿子的女人。

    本以为事情过去了,一周后,这件校园自杀事件却在网上发酵了,源头是一张动图,动图里的人是谢必,他在笑,这是周茂死后的第二天早会课,谢必被人偷拍的,那时他刚被警察审讯完回来,这个角度,偷拍他的人,显然是他班里的同学。一个前天夜里刚刚目睹了同学自杀,且自己动手施救无效的人,在笑。

    文字配上了对比说明,另一位经历目击事件的同学——班长,精神萎靡,形貌痛苦,已经出现了一系列应激反应,这才是合情理的状态。

    那张动图的讨论度直升,认为谢必的状态不正常,周茂的死可能有问题,蓄意谋杀论上来了。

    那段废弃监控的模糊视频流到了网上,网民就那视频讨论出了几种可能,认为这两个施救的目击者截然不同的事后反应大有文章,除非他俩脑子结构差太多,要么就是经历了非常规事件,导致一个痛苦,一个愉快,众说纷纭,有人认为那个班长非常痛苦,可能是因为帮助谢必隐瞒了杀人真相,确实可能是一个推了,一个想拉没拉住,这两个人看起来有问题。

    一名自称是班主任的人写了长文,希望众人不要胡乱揣测,谢必和班长平时的性格就是如此,谢必是个很乐观积极的男生,班长就比较严肃苦大仇深,本来一件事,不同性格的人经历就会产生不同的结果。

    这番话没有引起什么正向效果,不少人吐槽,是有多乐观积极,同学死在自己手里都还能笑得出来,有人开恶意玩笑,若是他自己爹妈死了还能乐观得出来吗?就这条评论,被一位匿名同学回复爆料:他爹妈早死了,谢必的父亲是个连环杀人犯。

    自此,热度再掀一层,一件往事又被扒了出来,谢必的父亲谢六刚,十多年前,连杀了五个女童,后畏罪自杀,那年谢必五岁。

    当年这件连环杀人案挺轰动,谢六刚是个幼车司机,他借着接送幼童上幼儿园的机会,先后分三批绑了五个女童,残忍杀害,抛尸在五个不同的游乐园,引起民众慌乱,但最后杀人动机都没查出来,法医鉴定他有精神分裂症,而且有狂热的宗教迷信,杀害女童可能跟迷信有关,他的杀人抛尸行为具有仪式感,像是在进行什么宗教密仪,虽然鉴定为精神障碍,依然判了死刑,谢六刚是在看守所里吞了勺子自杀的。

    谢六刚的妻子不堪重压,随后就病倒了,紧跟着也去世了,独留下一个谢必,在父母相继死亡后,发了一场高烧,患了小儿麻痹,腿部残疾了。

    当时的舆论都认为,这是谢六刚的报应,遭在了他儿子身上,活该。

    一晃十多年过去,这个连环杀人犯的儿子卷入了这起校园自杀事件,众人最先震惊发酵的不是这儿子也成了嫌犯,而是,一个连环杀人犯的儿子,怎么可能活得积极乐观?他怎么敢?

    舆论一阵接一阵,要推翻警方的判定,认为谢必和他父亲一样,遗传了精神病,是心理变态,学生周茂的死亡和他脱不开关系,可能就是他推的,不然怎么会笑,警方没问出他什么来,他是在高兴自己脱罪了。

    这张动图显然是谢必的同学偷拍了放出来的,看来他和同学之间也并不和睦,果然,没几天,又一个匿名同学发了长文,文里什么都没写,只是罗列了一长串谢必的成绩单,包括近期的模考和一些奥赛的奖项,谢必的成绩拔尖,这一长条晦暗不明又意有所指的成绩单立刻掀起又一波舆论。爆料的同学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已然透露了一种信号:一、同学和谢必的关系不好,否则不会接二连三地有人爆料,他人品可能有问题,二、谢必因为成绩好,学校想保他,提高升学率,班里学生在接受警方询问时,可能已经被校方和老师授意,模糊掉了谢必和死者周茂之间的真实矛盾,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成绩单最后,用红笔标出了谢必即将去参加H大的保送冬令营,细心的人立刻扒出来,周茂的保送志愿和他同校,也要去冬令营。

    一时间,杀人动机有了,谢必和死者可能存在竞争关系,有记者摸去了学校,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真的找到一个学生做了五分钟的采访,那段采访非常抖,为了隐匿身份,当事人打了马赛克,声音也用了变音,只知道是个男生,是谢必和周茂的同学,那男生走得很快,似乎并不想受访,记者就在后面紧追,追得烦了,那男生才骂了一句,是不是要他死,这么拍他要是被人惦记上了怎么办。

    记者一听有料,哪里肯放过,直追了那男生一条路,是学校外边的街,问他是怕被谁惦记上,是谢必吗,你很害怕谢必吗?问题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犀利,那男生受不了,骂道别问他关于那个神经病的事,在又缠了良久后,镜头得到了一段背对着的吐槽。

    男生说谢必会笑不奇怪,他就是不正常,脑子有病,总是很开心的样子,很渗人,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又是残疾,成天有什么可乐的,他养父母也不是好东西,好赌还家暴,有回闹到学校来,举着刀要砍他,他就站在那也不躲,保安把人弄出去后,他居然若无其事地跛着脚在那逗蝴蝶,太膈应人了,不是傻子那种膈应,他聪明得不行,人也清醒,就是这样才像个变态,就这次的事,班里同学死了,早会课所有人都很沉重,女生有的在哭,就他在那边笑,班里没有人喜欢谢必,都不搭理他,他爸是杀人犯,自己又不正常,谁都怕被他传染,班长尤其讨厌他,男生说班长虽然平常就不苟言笑,总是一副很难过痛苦的样子,看了也烦,但这次是真倒了邪霉,跟谢必扯到一个案件里去,这两个人是不可能合作的,班长厌恶他到死了,比谁都厌恶。

    采访一经公布,又一阵舆论热潮,谢必的动机有了,变态人格有了,这起校园自杀事件可不就是谋杀案,更多的人把焦点放在谢必的快乐上,认为这不可思议,谢必的家庭关系被扒出来,父母都死后,他被一对远方亲戚收养,拿了当时政府拨的一笔抚养费,这对养父母好赌嗜酒,经常家暴,根据邻里的消息,养父母脾气上来经常指着他鼻子喊他杀人犯的种,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谢必,为什么会快乐?

    他是个残疾,又是个连环杀人犯的儿子,还终日被家暴侮辱,被同学孤立厌弃,但凡一个精神正常的人,怎么可能快乐?凭什么快乐?而且居然还能分出精力学习优异,这哪里正常?这就是个高智商的心理变态。

    警方也没想到最后舆论居然集中在这方面,人们甚至给警方施压,要求重新调查还原真相,谢必的精神状态太可疑了,即使不是蓄意谋杀,也有冲动杀人的可能,这可是个精神病!谁能理解!有人直接喊出,犯罪基因是会遗传的,谢必很可能也是杀人犯,赶紧处理了吧。

    谢必的身份——一个连环杀人犯的儿子,让这件本该结案的自杀案风生水起,始终无法平息,当年无疾而终的女童抛尸案,到今天都没有结论,受害者的冤屈,人们的愤怒,都随着那个在牢中自杀的杀人犯咽了下去,当年的憎恶通过这次的事件再次得到了宣泄的口子。

    周茂的母亲在知道了网络导向后,更是在网上大做文章,煽动网民,博了一番同情,不少人接受了周茂不可能自杀的说法,对谢必越发恶意。

    学校的家长群也沸腾,希望校方开除谢必,或者起码隔离他,远离正常学生,有些家长因为过于担心,开始处理孩子的转学,半个月后,学校转走了五个学生,而随着这五个学生的成功转学,越来越多的人蠢蠢欲动,可高考将近,对于高三生来说,这种变动实在伤害很大,学校人心惶惶,谢必的座位被单独调到了最后,垃圾桶旁边,就这样还有学生不满,说总感觉被他盯着,脊背发凉。

    记者找到养父母家时,早就人去楼空,那房子是他们租的,这对败家夫妻早把房子赌没了,出了这事最惨的是房东,退租了好些个,短期内不可能租出去了,还直接被当成谢必的亲戚骂,他找记者哭得昏天黑地,连连大骂这该天杀的一家三口,那对养父母走了甚至还恶意地在门上涂了大字:要打要杀找谢必,替杀人犯养孩子不是我们愿意的。

    这番话引起不少嘲弄:

    不愿意你们倒是把当初拿的政府抚养费吐出来。

    一家子都又蠢又坏又贪,都他妈有病。

    自己亲戚都要扔掉他,可想而知谢必有多坏。

    警方又去调查了,先前确实被误导了谢必与死者的真实关系,校方隐瞒了两人要去同一个冬令营的事情,可这案子无从查起,除了一个模糊的监控,意有所指的动机,两人的证词和行迹都毫无问题,这案子的特殊点,在于有且只有两个目击者,班长和谢必同为目击者,并且互为目击者,这二人处在一个扭点,可以通向两个极端,要么他们说谎一定会被对方揭穿,要么他们将成为彼此谎言的壁垒,一旦这两个关系恶劣的目击者言辞一致,可信度是很高的,换言之,如果确实有内幕,这二人是突破的关键。

    而这两个目击者证词一致,却显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一个愉快,一个痛苦,确实有些可疑。

    但无论怎么分开和共同审讯,警方依旧没从他们口中得出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警方试图维持原来的判断,周茂是自杀,但在公布时,措辞更多侧重了审讯内容,而模糊了判断,案子的关注度日益增高,警方在确定之前,不敢下过于绝对的判断。

    众人就公开的部分,提出了诸多怀疑,一份毫无问题的证词,被挖出了好些个阴谋论,却鲜有人想到证词毫无问题,是因为两人说了实话,他们对证明其中有问题抱着空前绝后的热忱,一个个分析得头头是道,横空出世了无数的“福尔摩斯”,这已然成了一场全民狂欢,真实是什么,不那么重要了。

    谢必因为反复的审讯期,错过了H大的冬令营,保送资格没了,人们欢天喜地地庆祝。

    精神卫生中心的副院长,齐志国,是这个时候被请去给谢必做精神鉴定的,见到两个学生时,齐志国先是朝班长走去,然后被警方提醒,需要鉴定的是旁边那个,谢必,齐志国观察了一会儿,指着班长:“他看起来更需要帮助。”

    那会儿齐志国还没有明白这次鉴定的意义,他以为和往常做的司法精神鉴定一样,实事求是,顺便,通过聊天套出点真相,他很擅长于此,罪者、恶者、为恶而欣快者、伪善者,都很难逃过他的眼睛,甚至比起普通精神患者,他更容易引起这一类人的坦诚,有人说过,他有吸引深渊的特质,他并不讨厌这个说法,也不算认同,他相信没有“天赋”是白来的,他说不定就是生而为此,这也是他在司法鉴定和警方心理顾问这一行吃得很开得天独厚的原因,直到警方和他说了目的,这次鉴定,与其说是服务于案件,不如说是服务于舆论。

    舆论开始聚焦于两个学生的精神状况,要求对这两个目击者进行精神鉴定,以判断他们的目击证词是否有效,一个过分痛苦,一个过分快乐,都不太正常,有人提出周茂之死,即使不是蓄谋杀人,也可能是冲动杀人,精神病态的心理不稳定,看到一个站在天台边的人,很可能产生恶意冲动,突然就发疯推了他,人掉下去后恍然清醒又去捞,在捞的过程中又恶意冲动把手松开,另一个救人的目击者因为害怕被疯子报复,所以被迫撒谎,导致痛苦不已,也有人提出痛苦的那个是因为杀了人而愧疚,被快乐的那个抓住了把柄,可以要挟,两人的关系本来就不好。诸如此类毫无根据的猜测层出不穷,关键是警方无法否定这些猜测,言辞激烈者甚至认定两人中必然起码有一个精神失常,目击证词不可靠。虽不指名道姓,说两人都有嫌疑,显得客观,但矛头大多是指向谢必的,谢必事后的笑容动图,匿名同学采访中提到他随时随地都在快乐,已经把谢必的人格不正常显露无遗,一个在那样扭曲痛苦的环境中长大的残疾居然这么快乐这一点,是很多人诟病的源头,况且谢必身上本就背着另一条更恶性的怀疑——基于精神病会遗传的犯罪基因遗传说。对谢必进行精神鉴定,是被迫,却也是合理的。

    齐志国先是给这两个学生做了几套常规的心理鉴定量表,再分别和他们聊了一个小时,出来后,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人是自杀的,他们不是凶手,班长的情况不太好,建议联系心理治疗,同学从他手中摔死这件事的阴影导致了他的痛苦”,第二句是,“谢必没有问题。”

    齐志国的断言让所有人犯了难,校方请的律师都已经拟好战略文字了,一旦谢必被鉴定为精神障碍,他还未满十八周岁,可以用这两重保险判他过失,先息事宁人,这场舆论战已经严重影响了两人,乃至整个学校,甚至相关联的陌生旁人,校外总堵着记者和一些好事者,还有人在学生上课时往玻璃窗砸石子,眼看高考将近,学生们的精神压力很大,崩溃了好几个,警方也盼着这个说法尽快结案,这案子已经被迫拖了太久,而且引起的舆论之大,每拖一日不结都有风险。

    警方甚至不解:“他的同学死在他手里,他还这么开心,他这是正常的?”

    齐志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带着警方和谢必去了一趟医院,对谢必做了一次脑部的核磁共振扫描,他指着显示屏中下丘脑的一块区域给警方解释:“谢必的脑部和常人有异,可能是小时候那场烧的小儿麻痹引起的,也可能是遗传的生理缺陷,这个地方,属于边缘系统,是调节和控制人类情感的地方,存在人脑中的快乐中枢,你们看,他这片区域的唤醒偏强,比较发达,他是个对快乐很敏感的孩子而已,打个比方,你需要一瓶酒或蹦个迪才能达成的快感,他可能走几步路就能达到。”

    警方神情古怪,一个连环杀人犯的残疾儿子,对快乐敏感,很容易快乐。

    谢必此刻正躺在机箱里,显示屏里那块区域依旧显著,他连这会儿都心情愉悦。

    警方将鉴定结果公布,舆论再一次炸了,铺天盖地的愤怒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都高,一个连环杀人犯的儿子,拥有了“得天独厚”的快乐中枢,这合理吗?凭什么?

    嘲弄纷沓而至,带着点不可理喻:

    朋友们,想快乐吗?劝自己的父亲去杀人吧!

    妙啊,投胎的精髓,下辈子擦亮眼睛,胎要朝着监狱投。

    如果上帝投放快乐的标准是这样的,那我活该抑郁,想死。

    如果说前期人们的不依不饶是出于案子还算情有可原,甚至带着点玩闹性,那这一次的愤怒,性质彻底变了,愤怒是真实的,甚至是过盛的,不止出于对受害者的同情和怜悯,还踩到了人们自己的痛点。

    这样的鉴定结果在申明一件事,谢必的快乐是真实的,科学的,甚至是道德的,不属于人们可以划归到的变态和异类中,不属于人们可以唾弃踩低的那一类,他不止快乐,他还积极地学习,成绩拔尖,甚至一只脚踏入了H大,在那样糜烂恐怖的养父母家庭里,在周围满是肮脏,谁都要把他拖下去的氛围里,也活得满身建树,他凭什么?

    他越努力越励志越“阳光”,激起的不是众人的同情和钦佩,而是愤怒,不可遏制的愤怒,他凭什么?

    他身上没有阴影,没有背着十字架,没有任何当年的伤痛,他就像个饱满干燥的沙滩,本该留在他身上的脚印都吹没了,即使是精神再健康的人,也不会有这种能力,这种能力甚至是罪恶的,越快乐越罪恶,他把世人的痛苦置于何地,把曾经的受害者置于何地?

    人们的怨气,甚至出于对精神的本质拷问,因为他是缺陷者,一个“患者”,就可以得天独厚成这样吗?那么努力活着的,克服阴影的正常人,是否都成了笑话,“周茂”们成了笑话。

    人心在这一刻,小得可怜。

    自案件发酵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当年女童抛尸案的受害者家属,在这时忽然冒了出来,是一位母亲,她只发了一句话:“我可以接受他活着,但我不能接受他快乐。”

    当年案子受害者的现状都陆续被披露出来,五个家庭,五对夫妻中,有两对离婚了,有一位母亲抑郁自杀,一位至今都在医院,已经疯了,他们失去了未来,永远困于噩梦,痛苦不已,这个杀人犯的儿子凭什么拥有未来?凭什么拥有这么得天独厚的快乐?

    人们的愤怒或许也应证了谢必被同学讨厌的原因,在知道内情的同学看来,最不该快乐,最可能堕落的一个人,却在他们眼里活得如此愉快而有建树,这超出了他们的理解,他们不信这世上可以有这样的人,或者说,他们不允许世上有这样的人。

    除非他有病。

    陆续有懂行的出来说,谢必所谓的脑部缺陷,快乐中枢,其实也就是奖赏中枢,他的奖赏中枢过于发达,会形成与行为抑制系统的不平衡,这两个系统负责控制和调节人们的行为,行为抑制系统负责面对焦虑、挫折和迫近的惩罚,会让人在经历异常情景时反应停止或减慢,比如犯罪,目的是阻止我们做危险的事,增加生存概率,而奖赏系统则负责我们的趋近行为,会更把异常的行为作为正性奖赏,而去做它。

    奖赏中枢过强,导致与行为抑制系统不平衡的结果,就是他更倾向于去做危险和异常的事情,这是反社会人格的成因之一,20世纪80年代对罪犯的研究,就已经发现他们中大脑不可逆损伤的比例令人吃惊,再加上谢必家庭的压抑等社会心理因素,这个孩子是反社会人格的可能性极大,司法和学校都在包庇他。

    这种说法立刻引起了拥护,齐志国开始反驳,认为他们搞混了一件事,反社会人格的大脑缺损,和低频θ波过多有关,低频θ波过多意味着大脑皮质的发展停留在了原始阶段,这种波在睡眠中是常见的,意味着个体处于低唤醒状态,这确实是个体趋向反社会和冒险行为的最初原因,为了寻求刺激以提高唤醒,但这个低唤醒假说的本质是,反社会个体对“快感”的唤醒太低,普通人喝杯酒或蹦个迪就能达成的刺激,他们必须纵火甚至吸毒才能达成,所以才趋近冒险行为,这和谢必有着本质区别,谢必对“快感”的高唤醒状态,让他不需要做什么,就能获得比常人更多的刺激和快乐,他根本没必要去做危险的事。

    再者,谢必未曾有过重复的违法行为,不存在重犯率,在学校也没有反社会行为,任何反社会人格从儿时起都会存在重复的反社会行为,寻求刺激这点是难以遏制的,重犯率是鉴定反社会人格的一个重要指标,并且通常都伴随药物滥用史,而谢必甚至连烟都不抽,没有任何一点能把谢必定为反社会人格。

    这番反驳引起的是更大的反驳,众人似乎执着于要给谢必定病,他有没有病,甚至比他是不是凶手这点更重要了,人们急于要消灭这种快乐的道德,消灭这种快乐的正常,吵到最后,这件校园自杀案件的焦点,彻底变成了争执谢必有没有精神病,是不是变态,众人要求对谢必重新进行精神鉴定。

    他们可以放过一个有病的杀人犯之子,但不能放过一个快乐的罪人。

    有人跑去齐志国的医院举报他徇私舞弊,在他的办公室前贴满了当年女童抛尸案的受害者照片,齐志国有一日下班出院,被当头泼了一桶狗血。

    齐志国始终没有更改判断,说,就算要拎出一份有问题的报告,也是班长的,班长的精神状况欠佳,抑郁焦虑严重,但这也跟精神病态(反社会人格)无关,司法精神鉴定主要关注嫌犯的精神病态指数,这两个孩子都没有。

    齐志国身边的其他医生,乃至院长,都建议他做有病的判断,毕竟谢必的脑部缺陷,严格来说,确实有罹患精神疾病的可能,起码他表现出的现实和精神不统一这一点——同学在自己手里死了,他却快乐,养父母举刀砍他,他也快乐,这和精神分裂症的症状是对标的,尽管是因为他对快乐敏感,情绪转变过快,可哪怕只是提出疾病合理的可能性,给予众人交代,也好过这样武断地说他没病。

    律师也这么劝他,这是一个两全的方法,一旦认定谢必有病,再把案件处理成过失,这两个孩子都能暂时相安无事,包括人心惶惶的学校,先把这一茬过了再说。齐志国拒绝了,他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坚持认定谢必没病,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固执,那个孩子没靠山,也没人给他塞钱。

    这件事因为齐志国的坚定,拖了半年才结案,警方最终还是判了周茂自杀,但这件校园自杀案的主角周茂,早就消失在了案件本身里,案子的主角只有一个——谢必,再没有人探究周茂为何自杀。

    谢必在那一年没考上大学,高考当日,他被人堵在路上,错过了一天的考试。案子虽然结了,愤怒没有结。

    谢必是在第三年被录取的,一个不好不坏的大学,好像挺相称,他不被允许优秀。他再一次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下,是三年后,他们大学举办的校园马拉松赛,有一段航拍,一个腿部残疾的人,一瘸一拐地混在一群人里跑马拉松,稍微有点吸睛,为了歌颂体育精神,报道还提了他一嘴。

    一个很小的校园马拉松赛,争议还是出来了,半程时,有一人摔跤,引起了后续的四人摔跤,差一点酿成局部踩踏事故,好在伤情不大,后面几人是擦伤,最开始摔的人因为被踩了几脚小腿骨折了。

    本来只是一起意外事故,但摔跤的画面中,出现了谢必,当时正跑在那个最开始摔跤的人旁边,因为他一瘸一拐的姿态,很吸引注意,有人认出了他——当年的快乐杀人犯之子。

    不知道第一个提出阴谋论的是谁,讨论逐渐就变成了,是谢必推了那个人一下,才引起的摔跤,而本来完全没有提及这一点的摔跤者,也忽然改口,说感觉当时就是被推了一下,还意有所指地说了方向,谢必所在的方向。

    一时间,曾经的狂欢又回来了,人们像咬住了勾的饿鱼,沸腾地欢天喜地地把他往下拖,这个之前逃过了法律制裁的校园嫌犯,这次又露出马脚了,而伤者本来只是个骨折的伤势,忽然传出更严重了,可能会导致瘫痪。

    齐志国再一次被请去给谢必做精神鉴定,没有谁说得清为什么又走到了这一步,好像这迂回的近六年,一下子消失了,人们的目的不变,高喊的旗帜不变,要打倒的敌人不变,变化的,只有谢必已经成年了。

    这次人们抱着必胜的姿态,热忱地,狂烈地,要把他彻底踩下去。

    齐志国那时已经是院长了,本不需要自己出面做一个精神鉴定,但对象是谢必,这六年来,他都和谢必保持着联系,属于个人咨询师的关系,要做精神鉴定,他必须在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谢必了。

    齐志国完整地把那段航拍录像看了,他自认是个修养很好的人,沉默了片刻,还是问了一句:“你们瞎吗?”

    谢必和这个人根本没有任何肢体接触,是在他摔了之后,才上前想拉他起来。

    警方听了不太舒服,一个小警察当场怼道:“纵火犯喜欢回到纵火之地,甚至冲进火场救人,变态杀人犯也喜欢回到凶杀之地,反复查看尸体,他完全可以推了之后,再去好心拉他。”

    被警官瞪了一眼,小警察才缩了缩脖子:“不是我说的,网上说的。”

    警官好声道:“你先别动怒,录像不是绝对清晰,但现在出现了十多个目击者,都是当时参加马拉松的,都说是谢必推了人。”

    齐志国荒唐一笑:“哦?这些目击者,是不是在谢必的身份被公布之后,才忽如春笋般一下子长出来的?”

    警官不说话了。

    对谢必做精神鉴定的,除了齐志国,还有另外一个医生,因为齐志国与谢必存在二重关系,所以只他一言不客观,必须有另外的鉴定者。

    那名医生对谢必的鉴定和齐志国完全相反,认为他是功能较好的精神分裂症,甚至急不可耐地在网上发布了相关言论,还刻意提及了会关注他反社会人格的可能性,齐志国的权威性比他高,但耐不过他有更多人支持,经过了很激烈的一番争执,警方还是采纳了齐志国的判定,认为谢必没有精神障碍。

    网上当时出现了一句话:你们越想保他,只会越把他往死里推。

    这句话一语成谶,这次的故意伤人案没有拖很久,因为谢必自杀了。

    他死后,人们说,跟他父亲一样,他是畏罪自杀的,六年前的校园自杀案肯定也是他做的,很快,事情烟消云散了,目击者们似乎因为背上了一条命,害怕了,草草说了过程,言辞含糊不清,这件事的结束就和它的兴起一样快而荒诞,人们舒坦了,他们达成了内心的正义和平衡。

    那天之后,齐志国成了齐素。

    他那时已经是院长了,可即使是院长,他也没能救成谢必,他意识到,精神科医生,根本救不了精神病,而医生,根本救不了人。

    齐素的精神干细胞计划彻底变了,他的治疗对象不再是患者,而是那些口若悬河的“正常人”。

    以上,是我从刘医生那儿听来的谢必事件全过程,他说齐素辞去院长离职的那天,桌面上留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写:“什么都没发生,这个世界,只是少了一个快乐的人而已。”

    这个快乐的人,是谢必,也是他。

    我沉默了良久,问刘医生:“这件事现在怎么样了?”

    刘医生荒唐一笑:“过去这么久了,那些人,早都忘了。”

    狂欢过后,谁也不记得谢必,人们马不停蹄地扑进了下一场狂欢。

    我:“现在,你依然觉得齐素那时的选择是错的吗,应该判谢必有病?”

    刘医生沉默片刻:“那是个两全的方法,他没有必要那么固执,况且谢必确实有病疑。”

    我问他:“如果当时将谢必诊断为精神病了,然后呢,律师是怎么计划的?”

    刘医生一顿:“律师会将他打成无刑事责任能力,不判刑。”

    我点点头:“不判刑,意思是他们已经决定将案件定性成杀人案了,谢必精神病发作推了周茂?”

    刘医生:“这只是最坏的可能,就算证明谢必有病,也不能证明他杀人,警方还是偏向自杀。”

    我笑了一下:“谢必没病的时候,那些人都能把他逼成这样,一旦他被精神权威确诊为有病,你真的觉得他们会放过他?他们一定会就这个走向,把杀人假说打到底的,其实你们都预想到这个结果了。”

    刘医生皱眉:“当时的情况没办法,这已经是最优考虑了,高三有三分之一的学生都破例回家复习了,剩下的人跟监禁一样一步都不能出去,一出去就会被各种人跟上,那个班长更是被彻底孤立,被当做和谢必一样的“杀人犯”,周茂的母亲每天都来学校闹,还跪在校门外面,只要先过了这茬,给大众交代息事宁人,之后的事可以慢慢处理,谢必不会有实质损失。”

    我看着他:“不会有实质损失,我问你,有哪一所大学,会接收一个有前科的精神病杀人犯吗?”

    刘医生不说话了,半响,他目光清冷道:“所以呢,他被判了无病无罪,结果还是一样,他连那年的高考都没能参加。”

    我呼吸一窒,半响没回过神来,良久,才颤栗地问:“你们早就知道谢必无论如何都没救了,所以你们,一早就打算牺牲他是吗?”

    这件事的结果,其实只有两个,谢必被法律制裁,或者被众人的愤怒制裁。

    我:“你们要保护学校,保护无辜的同学,保护班长,保护周茂痛苦的母亲,除了谢必,他是可以被牺牲的,多划算,牺牲一个无父无母满身仇恨的“精神病”,天下就太平了。”

    刘医生脸上没有丝毫羞愧之色:“那个宿管翻供了,说天台门锁就是谢必弄坏的,他亲眼看到的,还说怀疑他就是准备用天台做点什么,嫌疑很大。”

    我荒唐一笑:“你是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翻供吗?他怕担责!这个宿管早就知道天台门锁坏了,只是懒得修,他见过无数次谢必上天台,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学生从天台跳楼,他的疏忽功不可没!他敢担这个责吗?他当然要拉个顶罪的,不止是他,我给你还原你口中当时毫无办法的最优考虑,学校转走了几个学生,都是拔尖的,这个市重点眼看升学率和口碑要完蛋了,他们必须赶紧把这件事完结,送一个人去监狱,就送那个家长最忧心最想赶走的,律师是来为谢必辩护的吗?谢必连家都没了,他哪来的钱请律师,那律师是学校和家长一起花钱请了来帮他们自己弄走危险的,司法精神鉴定的程序都还没走,他们已经拟好战略了,包括警方,他们能看不出那天台门锁是坏了多久的吗?就能任宿管胡言乱语地翻供和谢必搭上关系,宿管为什么能翻这种完全经不起推敲的供?因为所有人都在对这个结局顺水推舟,会有经常上天台的男生为谢必做证明吗?会有真正弄坏了门锁的人出来自首吗?不会的,要不是天降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齐素,坚持判定他没病,把这些人的顺水推舟都堵死了,谢必啊,早就是杀人犯了。”

    刘医生沉默片刻:“你怎么知道宿管见过无数次谢必上天台?”

    我:“他跟我说的。”

    刘医生眯起眼:“你和谢必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我:“你就只好奇这个吗?”

    刘医生不语,只是用惯常的像看个过分单纯到愚蠢的孩子的目光那样看着我:“我是医生,只站在诊断的立场,谢必确实有病疑,这和是否要顺水推舟无关。”

    我不知该说什么,或许在这群掌握着多数真理的高知眼里,救一堆正常人,还是救一个谢必,根本不是什么值得考虑的问题,一样都是糟糕的结果,为什么不选那条轻松的路走,或许大部分医生、校方乃至警方,都无法理解齐素的选择,他无论怎么判都不算失德,明明有病论是呼声更高的,他为什么要选那条艰难的路走?

    我却似乎能明白一点了,因为他一步都不能退。

    特别是当舆论一边倒时,他一旦顺遂人们认证了谢必有精神病,就是在为之后留下“可证之例”,为“罹患精神病的杀人犯会故意伤人,精神病会遗传,所以罹患精神病的杀人犯之子也会携带犯罪基因故意伤人”这个三段论推理添砖加瓦。

    他要捍卫的不止是谢必的人权,还是之后,每一个可能罹患精神病又可能置于不可预料的两难陷阱中的患者。

    谢必若是没有被卷进那起校园自杀事件,他会这么被讨伐吗?

    会的,只要有一个契机,除非他一辈子寂寂无名,什么事都不惹,一点水花波澜都不起,否则他迟早要被众人的眼光凌迟,就像那场马拉松,哪怕不是这么大范围的众人,也是他生活圈子中的“众人”,他的世界迟早会崩塌,一次,两次,无数次。

    其他医生真的就不明白齐素的意思吗?也不见得,可能只是觉得没必要,没必要为了赌一口气,造成专业上的马失前蹄,精神病这个群体,已经够遭诟病的了,他们没必要再去触大众的逆鳞,没必要非做一个刺头,这也是另一重意义上的保护精神病患者。

    而即使齐素这么努力地试图捍卫什么,这世上也依然有纯粹的恶,依然有因为罹患精神病而杀人放火的人,依然有犯罪者被检出高度的脑部缺损和精神障碍,精神病这个名字依然和无穷无尽的罪恶和悲痛联系在一起,人们也依然需要防备这些可能犯罪的失格者。那个三段论推理在他之前,早就有无数的人添砖加瓦,他一人之力,绵薄无用。

    那么他这么努力是在做什么?为了什么?

    他只是试图将“患者”送回“人类”这个大集合里,在犯罪中,罹患精神病的比例只占了极少数,为什么要把他们特别挑出来,为什么要像区分物种那样隔离他们?他只是不想再看到,无论下一个是谁,再面临到这种情况——当两个人里必须放弃一个时,那个人,一定是“有病”的那个。

    我沉默了许久,思绪不知散去了哪,忽然问他:“所以你是不是也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齐素为什么最后会变得疯狂了?你觉得即使发生这样的事了,齐素也不该如此,是吗。”

    刘医生:“你理解?”

    我沉默了更久:“我不确定,但,谢必,是一个最典型的证明,精神治疗是无效的,无意义的证明。”

    刘医生皱眉:“什么意思?”

    我深吸口气:“哪怕我们将患者治疗到和常人无异了,他的心智和抗压力最多也就是常人的水平,面对旁人的眼光,面对曾是患者的身份,面对关系的压迫和畸形,依然会产生和常人一样的应激反应,甚至是远超的,我们都知道让患者恢复到正常水平这已经是不可能的,而任何应激反应又都会促进精神病的复发,现在出现了一个最优解——谢必,一个常人中的超人,他的精神状态和心智是得天独厚的,他是最不会被旁人的眼光,被世俗的理解所压抑的人,他随时随地都能快乐,都能转换情绪,他是最能把自己从关系中解放出来的人,老天让他拥有了尽管特殊却能在人群中生活的能力,结果呢?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人,也活不下去,齐素是在怨恨吗?不是,他是在对自己绝望,对这个世界绝望,对精神病这种关系类的疾病绝望,无论如何只要出院,患者就得回到人群中去,回到那个连谢必都扛不住的人群中去。”

    刘医生哑口无言,尽管面色无恙,我却一下子觉得他老了许多岁,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惘然和平静,死水一般的平静,他其实知道的,一直知道的。

    我们站着,明明无声无泪,却似乎哭了很久。

    良久,刘医生道:“也不用这么绝望,谢必的情况特殊,并不是每个患者都会遭遇他这样的背景,而且事实是什么没人知道,也许那起校园案件真的不是自杀也说不定。”

    我:“周茂是自杀的。”

    刘医生一顿:“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警方都不肯定。”

    我:“谢必说的,周茂留了遗书。”

    刘医生讶异:“遗书?当年根本没搜到任何周茂留下的信息啊,在哪里?”

    我:“监控拍到他被两人拉住在挣扎的那几秒钟,周茂让他们放手,说遗书写好了的,放在家里,他心意已决。”

    刘医生蹙眉:“放在家里?那周茂的母亲为什么说没有遗书?”

    我沉默片刻:“如果遗书里,写了她不能接受的自杀原因呢?她把那封遗书藏起来了,不希望真正的死因被公布。”

    这种怀疑不是毫无根据,周茂的母亲对于孩子不是自杀这一点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我可以理解一个母亲对丧子之痛的不甘,现实点讲,这还是个培育了十八年的高材生,但她的一系列举动,包括一开始就严厉反对警方对现场做出的任何一项判断,提出了一个接一个的阴谋假说,包括后来的煽动网友,她的目的性太强了,与其说是悲痛,不如说像是刻意在引导结果。

    最可疑的,是她在悲痛欲绝地向警方申诉时,立刻就提到了周茂连遗书都没有留一封,怎么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这是在她当时接到通知刚赶来学校时,难道她出门前还没看到儿子的尸体,就已经有精力先把家里翻个底朝天知道没留遗书了?何况那时候连学校教室,寝室等地方都没有查,她怎么能肯定没留遗书?除非她看到了,销毁了,知道除了自己手上的这份,再没有别的了。

    刘医生的眉头更深了:“那谢必和班长为什么不跟警方说这一点?”

    我:“他说了,但根本找不到遗书,还有周茂母亲的自证,他的说辞才看起来更像欲盖弥彰,后续,警方可能将之作为周茂当时想摆脱他们而说的借口处理了。”谢必和班长,这两个本来关系不对付的人,在这件事上口径一致,甚至是团结的,排除他们为彼此做了假证,是凶手,在他们都说了实话的基础上,也可能是他们因为知道了某些艰险的事实而被绑在了一条绳上。

    刘医生:“你的意思是,谢必和周茂母亲之间,有一个在说谎?遗书里到底写了什么?”

    我耸肩:“我不知道,没人知道。”

    周茂死了,谢必死了,遗书消失了,这个世上,再没人会去追查这件事,再没人会去追问,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年,到底是因为什么,自杀了。

    刘医生沉默片刻:“你相信谢必?”

    我直视他:“警方也相信谢必,况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没人会在自己的遗书里说谎。”

    刘医生一愣:“谢必也留遗书了?”

    我摇摇头:“我就是他的遗书。”

    我见到谢必,是在大三的时候。

    那时我在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兼职,整天让我处理登记和预约,就是不肯让我接个咨,本来有机会做电话咨询,只因为我反驳了中心里一个小有权威的咨询师,他们也不辞退我,就是不让我做咨询,还在我的兼职档案上写差评。

    我一气之下,跑去楼下,在大学生活动中心竖了块牌子,写着接心理咨询,免费,聊到解决为止。

    里头负气的成分太多,我年轻时冲动任性,有一种谁压迫我弄死谁的劲头,那个举动多数也是想给活动中心抹黑,路过的人都跟有病似的看我,学校的活动中心有两个门,东门在校外,我是跑在东门举牌,街上除了大半的学生,还有很多路人,非常尴尬,为了掩饰尴尬,我反而把姿态做绝了,尽管根本没人找我。

    直到一个跛着脚的男生经过,他跛脚跛得特别难看,路过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看他,然后再移开视线,我却直勾勾盯着他,盯到他看回我,我当时也没想什么,甚至有些恶意地觉得,这样的人,心理肯定有问题吧,要不就盯到他来找我吧。

    他真的过来了,和我想的不同,他面上挂着和善的笑,看看我的牌子,再看看我,唔了一声:“聊到解决为止?”

    我一顿,为自己眼神的冒犯感到羞愧,磕巴道:“对,对的,多久都可以,您如果需要的话,可以给您做长期。”

    男生笑了笑,是那种毫无阴影的笑:“长期恐怕不行,那我找你聊聊吧。”

    不能去活动中心的心理咨询室,没闹这一通前他们都不让我接个咨,更别说我今天都举了一天牌了。

    我只好带他去我学院申请了一个小教室,学院保安看了他很久不肯放行,我们学院不让外人进,我只好谎称他是我的实验被试,保安问我什么实验,我说残疾人特殊心理研究,保安又向他确认了很多东西,压了他的身份证,问他怎么找到的我,是否自愿参加这个实验,他都好脾气地答了,才放行的。

    十分尴尬,那天,我的每句话每个举动都在他伤口上撒盐,还如此不专业地让一个来访者折腾了这么久才进入“咨询室”,我觉得自己是荒唐的,先前的愤怒和冲动让我口不择言,明明做咨询是想治愈别人,还没做之前,已经把人冒犯了。

    到了申请到的小教室,我先是跟他鞠躬道歉,这么做其实非常损坏咨询师的权威感,但我一向不在意这个,他倒也没介怀,心情始终很好的样子。

    一番寒暄,进入正题,咨询开始了,然后,我经历了人生中最漫长的四十五分钟。他讲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而他是那个故事的主角,他的出生,家庭,杀人犯父亲,家暴的养父母,校园自杀案,网络狂欢,马拉松……

    我听傻了,他的故事超出了我人生能覆盖的范围,我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反应,局促不已,那是一种对骇然的深渊般的人生的仰视,我立刻知道,我搞不定他,可他始终微笑轻快的语气,又让我觉得他根本不是来咨询的,他就是来碾压我的,会有一些来访者,故意让自己的话语显得轻松,抗压力强,来获得咨询师的赞赏,但他不一样,他不在乎我,也不在乎这段经历。

    我问了我最先该确定的事:“那你们两个人,到底有没有推周茂?”

    谢必说没有,然后笑问:“你信吗?”

    我:“我信。”

    可能是回答得过于斩钉截铁,他顿了片刻,才笑道:“谢谢。”

    我问他周茂死后第二天早上,他为什么笑,就是那张笑的动图引发了后续一系列事。

    他说:“当时窗台上停着一只蝴蝶,我觉得很漂亮。”

    我不知该作何回答,他对快乐敏感,极其容易从任何不良情绪中抽身,把注意转移到快乐的事物上去,包括欣赏美,可让他大受折磨的这张笑容动图的原因,居然只是因为欣赏一只蝴蝶,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局促,这样的答案,被那些人知道,只会加深对他的厌恶吧。

    他下一句话:“也许那只蝴蝶是周茂呢?”

    我听着忽然想哭。

    我问他对班长是什么想法,初听到这个故事时,我更怀疑的是班长,不是周茂母亲,因为整件事情里,只有班长最后被摘了出去,甚至连名字都没被公布,我是从谢必那才知道,原来班长也和他二人要去同一个冬令营,但这件事,没有被任何人爆出来,为什么?班长的家境很好,有涉权人士,我有理由怀疑这场网络狂欢最初是被谁点燃了转移注意的,而班长那年参加了高考,考了个好学校。

    都是同一个案子的嫌犯和目击者,这个痛苦王子却有着和谢必截然不同的人生。谢必却笑了笑:“班长啊,他是个好人,而且我们挺有缘的,都姓谢,我叫谢必,他叫谢行。”

    谢行,我默念这个名字。

    我问他为什么跟这班长不对付,谢行对他尤其厌恶,好像比寻常人还要厌恶。

    他说他不讨厌谢行,是谢行讨厌他,因为谢行,也算是他父亲当年女童抛尸案的受害者。

    其中一个女童,是谢行亲手送上谢六刚的车的,那天幼儿园放学,谢行和同班的一个女童在门卫等人接,来得比较晚,其他孩子都走得七七八八了,谢六刚的车先到,车梯有些高,谢行把那女童扶了上去,两人互道了再见,他看到了谢六刚,还喊了声叔叔再见,谢六刚摸了他的头。

    三天后,这女童的尸体在附近的游乐园被发现,警方知道谢行见到了凶手,对他一阵问,但他吓傻了,只会哭,他看到警方给的照片里有谢六刚,也不敢指,不知道为什么,再往后,又接连出事了两个女童,老师对他的语气不好,说就是他的扭捏,导致警察抓坏人慢了,说他和凶手一样坏。

    这件事让谢行自闭了,转了学也没用,直到长大,儿时的阴影和愧疚都一直在,他十多年来都是个痛苦王子,所以在知道那个杀人犯的儿子和自己同班时,他的厌恶是难以遏制的。

    这种厌恶,在两人被卷进一个案子,在不得不连续几月被警方不断传讯骚扰的朝夕相处中爆发了,爆发,然后和解,他们被外界的恶意强行绑在一起,强行体会对方的苦楚,强行在身上蹭出对方的气味,强行被拖入彼此截然相反的精神压力世界,冲撞愤怒撕扯否认,他们成了彼此唯一的宣泄口,再没有比那样的患难更能让两人处于共生了,谢行清楚意识到,这个杀人犯的儿子,和自己一样,是谢六刚一手造成的受害者,他们和解了。

    我没想到还有这么曲折的原因,当下也明白了为何两人在周茂死后截然不同的反应,谢必一直是个快乐王子,而谢行,在曾经亲手把女童送向死神后,又经历了第二次,周茂从他手中失去生命,他本就是个痛苦王子,当这样的阴影再现,他如何能度过去。

    计时器响了,提示咨询时间结束,我都没回过神来,发生周茂校园自杀案的那年,我还在闷头苦读,别说上网了,我连手机都没有,当时的信息也不像如今这么发达,我完全错过了那场狂欢,却从正主的嘴里,听到了一场地狱,我甚至都不敢认为自己做到共情了,这是最基础的,最后我只磕巴着说了一句话:“这个快乐中枢,也许是你父亲留给你的礼物。”

    他笑了笑:“有人也这么跟我说。”

    “可是有时候,快乐在这个世上,是罪。”

    他看着窗外,可能哪里又飞过一只蝴蝶,他是笑着说这句话的。

    离开时他跟我道谢,说跟我聊天很快乐,他跛着脚出去了,又狼狈地经历了问保安要回身份证,签字,推开学院很紧的门,一瘸一拐地看图标绕着大半个校园,顶着众人无意的目光,出校门,我甚至不敢跟上去给他指路,更不可能傻到跟他去谈要不要做后续的咨询,我知道这是一场彻头彻尾失败的预检。

    说实话,当时的我,根本无法理解他的快乐,我无法想象一个人过着这样的生活却是快乐的,这让我很沮丧,这样的人存在,似乎是在鞭挞我这种人的愚蠢。

    然后,这个跟我说着谢谢,跟你聊天很快乐的人,下午就跳楼了。

    谢必回到了自己的高中,在周茂自杀的那个宿舍天台,跳了下去。

    我看到这条新闻时,以为是幻觉,算了下时间,从我学校到那所高中,刚好三个小时左右,意味着谢必从这里离开,就直奔着去死了,我是他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

    为什么他朝我走来了,他本来就准备去死了,路上看到一个蠢货在招揽痛苦,他想了下,那就在我这留下点东西,我就是他在这世上的一封遗书。

    他把我拖入了黑暗,却说自己快乐。

    我几乎快疯了,我无法理解他那所谓的快乐,那日的咨询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局限,什么共情力强大,什么对咨询有天赋,都是屁,这个世界上存在这样我根本无法理解,手足无措的人,他的快乐我不懂,痛苦我也不懂,他给我劈开了地狱的大门,却把我孤零零地丢在门前,自己走进去了,让我无尽地对着这扇门的缝隙,重复他的背影,幻想门后的世界,他只是在生命的尽头于我这里停顿了片刻,却让我的世界从此难有阳光。

    所以之后实习,吴向秋自杀时,我是极端恐惧的,那种恐怖又包围了我,我又是他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又大言不惭地说着想解决,想治愈,却只是推进了他的死亡,我毫无作用,我蠢得无可救药。

    一个人站在我面前,他要死,我不止没拉住,我根本没发现,不作为的帮凶,和作为的凶手,某种程度上,承担着相似的痛苦,甚至更痛苦,如果说吴向秋的求救我没听见,那么谢必,他没有求救,没有诉求,他只是要把一部分东西拓印在我身上,面对这样的死志,我能做什么?我又算个什么?

    我轻便得像一张厕纸。

    那段时间,我状态很差,旷课,弃考,不参加社团活动,对整个世界失去生志,韩依依来寝室把我揪出去,我以为她要安慰我,结果她让我写退社声明,她把我踢出了戏剧社。

    她那时跟我讲了一句话:“穆戈,你该考虑清楚,你是否适合这一行,你也许没发现,你有吸引痛苦的特质,那些人,那些活在深渊里的人,都会朝你走来,你无法拉上来所有的人,于是你就会被拉下去,事实上,你根本无法保护你自己,你并不强大,你孱弱极了,对痛苦这么敏感,一点点就能把你击碎,想想清楚吧,你不必要非得是个心理医生。”

    “强撑,也是一种病。”

    我哪里听得进去这种话,我当然知道我孱弱不堪,但我已经受够了这种自我厌弃,我不需要谁来当面让我更清楚,那天吵得非常厉害,非常难看,我什么脏字都往外冒,韩依依只是对着我冷笑,那种笑又让我想到谢必,我和她打了一架,退社了,那之后,跟她就一直不对付,她始终不认可我继续做这一行。

    刘医生听完,沉默了许久。

    我并不像说了一个遥远的故事,那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我都很清晰,它们像生活在我牙缝间的微小生物,每一次咀嚼和吞咽,甚至说话,都与我共生。

    是在很后来,我开始平静地思考谢必的快乐时,逐渐想明白了这个人。

    他平静地面对了死亡。不是他挨不住被眼光来回鞭挞的痛苦,他只是做了一件众望所归的事,那就是,抹杀自己的存在,给世道行个方便,他连纵身一跃的那一刻,或许都是快乐的,他没有瞻前顾后的能力,他每时每刻,都活在当下,死的那一刻,和以往见到蝴蝶的每一刻,都一样。

    而自此,我看到的每只蝴蝶,都是谢必。

    我问刘医生:“你知道我是怎么走出来的吗?”

    刘医生:“怎么走出来的。”

    我:“极致共情,我走了一遍谢必死前经过的路线,发现时间对不上,他绕了路,从我学校出发到他的高中,只有两条路线,一条直达,一条需要换车,按实际时间来算,他没有坐直达车,而是换车了,绕了远路,这一步是多余的,他不是那种会因为死前对生留恋而故意多磨那无意义的半小时的人,我于是顺着他换车,你猜我发现了什么,那辆换过的车,经过了一个游乐场,是他父亲当年抛尸的地方之一,那里有座非常高的楼,就在游乐场旁边,他曾经想过从那里跳下去。”

    “可他最终还是没下车,为什么?那里的楼更高,人也更多,又是他父亲的罪恶发源地,更能满足他的仪式感,他为什么还要选了高中去做这件事?”

    “我当时就明白了,因为他要告诉世人,他的悲剧,不是起源于他的父亲,而是这里,是这场校园自杀,是你们。”

    刘医生一僵。

    当时这个认知让我大崩溃,却彻底清醒了,即使是这样拥有得天独厚快乐的人,也有着天大的委屈,我看到了他人性的一面,他终于在我眼里从一个快乐而古怪的巨人,变成了一个叼着棒棒糖的孩子,纯粹而普通,可他甚至不识委屈,他只是求全了。

    这个世界上的精神病是多种多样的,同一种病在不同的人身上表现也不同,有的精神病会催化一个人行恶,也有的“病”,会让一个人得到纯粹而普通的快乐。

    可即使连这样的“病”,世人也容不得它。

    那次崩溃之后,我重塑了信念,还是要从事这一行,为的是,不要再有更多的谢必出现,我不想再成为任何人的遗书了。

    所以我能理解齐素,我只是短暂地接触了谢必一会儿,已经阴影甚重,而齐素,努力了六年。

    我难以想象,那六年他是怎么过来的,特别是,六年咨询的徒劳,最终等来了谢必的自杀。

    我恍惚想起昨日,与齐素对峙时,我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逆反的精神干细胞计划,疯化社会,他笑了笑,慈蔼地告诉我,像教一个插班生:“当犯罪者,当疯子,成为了人群中的大多数,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基因里的恐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同类,不得不承认即使他们骂得再多,但人与人之间的基因相似有99%,他们只是那1%的不同,而很快,这1%的不同都要消失了,到那时,精神干细胞,才算去了对的地方,这个世界要治疗的,不是那些患者,而是所谓的正常人。”

    我依然觉得这番话骇然,只是多了份了然。

    他从事这一行近三十年,以他极致共情的要求,本来就常年游走在深渊里,总有手伸上来拽他,他守着心眼,抵御无数个地狱大门的缝隙,但依然会有一脚踏空的时候,谢必跳下去的那刻,终于把他也拉下去了。

    几日后,裘非不见了,他缺席了戏剧心理治疗小组,但联系不上人,裘非的母亲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同样缺席的,还有齐素,可他不在病房,他也不见了。

    医院急了起来,一个住院患者,和一个康复返院患者不见了,难不成逃了?可没有任何警报响起,齐素在少数知情者眼里,更是个危险人物。

    在院的武警立马调动保安搜寻,医生们也查起了监控,终于从监控里找到了齐素,他是从护士台走的,重症二科有两个门,一个是病区大门,一个是医生的办公通道门,齐素从护士台进入医生的办公通道出去的,自然没有警报响,他不知怎么弄到了护士台的钥匙,当时护士台正巧没人。

    齐素离开病区后,并没有出院,而是往上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心中一凛,知道了他要去哪,他走得极慢,有恃无恐那般,似乎有意在被监控拍到。

    我立刻出了病区,朝着楼梯向上疾冲,去天台。

    天台的门留了条缝,他果然在那里,楼下传来脚步声,是刘医生,他追上来了,喊我停下,我先一步跑到了天台,拉开门,转身,在刘医生冲上来的当口,朝他笑了笑,然后在他惊恐的面色前关了门,上锁,任他在外面敲喊。

    对不起,这是我和齐素之间必须单独解决的事。

    我转身,看向站在天台边的齐素,他背对着我:“来得晚了点。”

    我:“裘非在哪。”

    他没有回答我,俯瞰着天台外:“每次站在高处看,都会觉得玄妙,这一个个房屋的窗口,那么小那么普通,看着都一样,可里面的疮痍却千奇百怪,上帝就是这么看着我们的吧,人太多太小了,同情不够用了。”

    我:“裘非在哪?”

    齐素沉默片刻,转过身,温和道:“在他该在的地方。”

    我:“是哪里?”

    齐素:“他很安全。”

    我知道是问不出了,齐素没有直接给我答案,意味着此路不通。

    我:“线索。”

    齐素:“什么?”

    我显出一丝不耐烦:“这不就是你又一个功课?就像茉莉,落落,淑芬,乔郎,小翼,谢必一样。”

    我面不改色地说出最后一个名字。

    齐素一顿,没什么大反应,笑道:“我看起来这么无聊么?”

    我:“那你为什么把他们的线索告诉我,为什么要给我机会了解你?”

    “为了锻炼你。”

    我:“锻炼我做什么,成为另一个你?”

    他之前的话还在我耳边回荡,他找到了一个完美的人选替他做完这一切,是我。齐素笑道:“你已经想象过了。”

    我一愣,掩饰了神色:“我不会让裘非和乔郎这样的悲剧出现,不会在报复计划里制造崭新的牺牲者,这是我成不了你的原因。”

    齐素轻抿唇,温和的笑意里显出轻蔑:“你说它是报复,难道我高看你了。”

    我:“我本来就很普通,你也是,我们都没什么特别的。”

    齐素笑出了声:“这么排斥啊,真可惜,我找了你好久呢,你想象不到有多久,有一个星球从诞生到爆炸那么久。”

    爆炸这个词让我心生烦躁和惶恐。

    齐素:“穆戈,你在害怕吗?每次你害怕,脸上都是兴奋的表情,你是怎么养成这个习惯的,我很好奇,骗过了很多人吧,而当你真的兴奋时,脸上却是害怕的表情,你猜你现在是什么表情?”

    我努力控制着不露出窘迫,尽管知道在他面前我是赤裸的,他可以随意地蹂躏我的羞耻心,折磨我的言不由衷,赏玩我的尴尬,我越是不想让他得逞,结果只会背道而驰,我已习惯于此,所以当下意识的藏拙防御过去,我就松弛了下来,向他投降,任他处置我的真实。

    他看够了,才道:“你知道心理咨询的秘诀吧。”

    我:“共情力?”

    他摇了摇头:“不,是对话,强大的是对话的能力,我有时会希望我的患者,听我说话的人,都不要信我说的,不要相信话语的虚伪。”

    我点头,确实如此,话语的虚伪远超咨询师的虚伪,当我说“共情恶的人,会失去善的立场”时,我已经在共情恶了。

    齐素:“口是心非,是每个咨询师的天赋,你该知道你越是排斥,就越是在对这个计划投诚,特别是你,穆戈,特别是我,我们这样的人,天生比常人多了一个器官,用于感受和贮藏残忍,你难道没有一刻想切了这个器官吗?当我这把刀递到你的面前,你会一点都不心动?它就应该在那,在人群里,让精神干细胞把这个器官送进所有人,他们无知太久了,该来我们的世界坐一坐了。”

    “如果只是虚伪,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到你剥掉这层虚伪,可你总是让我惊喜,因为你对自己如此诚实,穆戈,你会一直崇拜我,投情我,因为我代表了所有你没有勇气实施的疯狂,我在你眼里,可能比太阳还惹眼吧。”

    我不说话。

    齐素张开双臂:“包括这里,这家医院,这无数的窗口,它们都好像是我冥冥中精心包装的礼物,盛大地迎接你来到这,见到我,可我什么都没对你做,你是被什么吸引来了?穆戈,你相信命运的手吗,它的拇指轻轻碰到你时,小指已经候在你脚下了。”

    我沉默了许久,舒了口气:“也许你是对的,我确实会一直投情你。”

    他的笑容还来不及收敛,我继续道:“但我投情这里的每个人,他们都代表了我无法舒展的疯狂,你不是唯一,也没什么特别的,齐素。”

    他眯起了眼。

    我:“命运说是最俗气最没意义的说法,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甚至是贬斥的,我们贬斥一切投机取巧理所当然的归因,这是骗那些信仰匮乏的懒人的,你用这套说辞对付我,也太敷衍了,师傅,我看起来这么好骗吗?”

    齐素笑着,表情看不出悲喜。

    我:“别再说我有多特殊,别再高扬命运论,选中论,你只是身为患者在这家医院无能为力,陷入泥潭时,身边回光返照般地出现了一根勉强能用的枝桠,它是扁是黄,是粗是细,耐不耐抓,都不重要,关键是你只能抓住它,这里只有我这么好骗,我几斤几两自己有数,你也一样,你不过是在贬黜了这糟糕透顶的世界后,在你的最高价值失去价值后,把自己踢向了命运论,超人论,我们都不特殊,你远比我清楚,我们极度渺小,命运的手?它既不会碰到我们,也不会绕过我们,它看不见我们,我们也不过是那普通的寻常的窗口里,各自千奇百怪中的一个而已。”

    我看着他:“你要教我话语的虚伪,可我只希望你对我永远真诚,我们能坦白点吗,我不是你的对手,也没把你当成对手,我尊敬你,不是因为你厉害,你能掌控我,而是因为,你是齐素。”

    一阵沉默,齐素笑了,拍了拍手:“好了,我们都结束试探吧,看来你上来前,已经找准今天的话语设定了,挺好的。”

    我暗自握紧了拳头,憋住气,不能崩塌。

    齐素:“十年前,这种说法或许会对我奏效,现在,也有点敷衍了。”

    我点点头:“那不如你教我吧,你这样的人,什么最能击中你。”

    齐素:“你就可以。”

    我耸肩:“这好像不是什么好话。”

    齐素大笑。

    我:“你这么自信一定能把我拖下去吗?”

    齐素:“我是对你有信心,我看到了,你心里已经在画我的十字架了。”

    他说着,往后退了一步,那轻轻的一步,一声,像一个十字,他在加深我心里的东西。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于是残忍地又退了一步,又一个十字,他像是迷上了这个游戏,迷上了凌迟我的平静。

    他离天台边沿,不足两步了,这两步足够他把十字架涂得漆黑,遮天蔽日。

    我依旧平静:“师傅,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天真,不要命,很蠢,给个洞就会往下跳?”

    齐素虚伪又温和道:“我以为这是优点。”

    我点点头,然后笑了:“但其实我特别务实,特别惜命,特别要活着,得出这个结论时我也很惊讶,我最大的优点,不是你以为的那些,敏感,善良,共情,而是,耐受,这种耐受说直白点,就是自私——谁也别想把我拖下去。”

    齐素不语,目光依旧。

    我:“我若是想见黑暗,照镜子就可以,如果它真的奏效,我也活不到今天了,谁也别想拖我下去,我一直是这么过来的,你也不例外。”

    “这里有什么吸引我的?我在患者身上投射自己啊,投射人类最底层最阴影的那部分东西,有的人,为了活下去,连黑暗都是养分,我是这样的人,我在穷尽世上所有的活法,给自己无数生的理由,增加生的概率。”

    “你可能对我有误会,为了活下来,我非常非常耐扛,我的敏感,共情,善良,咨询天赋,比起我的耐扛性来说,真的不算什么,敏感的人,不止对痛苦敏感,对快乐也会敏感。”

    我双目黑恫恫地看着他:“你想见识一下我的自私吗?看看我能记着你多久,就让自己快乐起来了。”

    一阵沉默,我和齐素隔着天台的空地,遥相望着,他不知何时脸上没了表情,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突然飞过一只蝴蝶,这只灵巧自在又脆弱的生命,把先前玻璃碴般的对峙氛围冲散了。

    我甚至怀疑它是我的幻觉,可齐素的目光也停在这只扑棱的蝴蝶身上,它飞得似乎有些辛苦,很慢,忽上忽下,有些跌撞,我们等了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等它旁若无人地蹒跚过这片天台,消失不见。

    而直到它消失不见,我依然无法确定它是真是假,无论是不是,我和齐素,都陷入了同一场幻觉。

    回神时,先前的气氛已经变了,齐素看了我很久,目光显出柔和:“穆戈,这样,你会很辛苦的。”

    我一愣,险些没绷住。

    他垂下了眼帘,似乎卸下了什么:“如果决定了,就不要露出破绽,真正勇敢的人,不会大声报告勇敢。”

    我鼻子一酸。

    他的目光飘去了天外,不知是在对谁说:“有时候,我们会把精神病称为固执病,患者们都固执在自己光怪陆离的世界,不肯与旁人为伍,无法与大众相似,他们固执地折磨着自己。”

    “可以说,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固执,最不可能患病的人,就是他,然而人们,把一个最不可能患病的人,逼死了。”

    他就这么忽然提起了他。

    齐素看着天:“到底什么,才是精神病呢?从住院开始,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大概,我是想不到答案了,穆戈,你继续想吧。”

    他的视线落回了我身上,是和往常一样眼神,那种让我沉迷的如蒙神泽的目光,此刻我却恐慌不已,想大声地喊,不要这么看我,不要托孤般看着我,不要又把这个糟糕的世界留给我一个人。

    然而我始终平静地注视着他。

    “穆戈啊,一直走直线,是很累的。”

    “我太累了。”

    从他要我接班起,我就知道他撑不下去了,他做的一切,早已违背了初衷,他决定来医院,就证明他内心已经溃烂不堪了。

    我曾以为他漏算了自己会在半途崩溃,可如今明白,从他计划的那一刻,他就知道结局了,知道自己会死在半途,区别只是能走多久,他比谁都清楚凭他一己之力,对抗人的浩瀚,什么都做不到,他就像个打更的人,在浓重的黑夜里徒劳地敲一敲,喊一喊,看看吧,看看人的痛苦人的委屈吧,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能有点羞耻心吗?能看看灯吗?

    灯不够亮,不够响,那便把自己也投入火里,连肉带骨,烧得劈啪作响,他燃烧了自己,以痛醒世,开着这辆崩坏的身体,沿途留下焦烟和悲鸣,哪怕只能多引起一个人的注意,然后朝着悬崖,一截一截地坠去。

    遇到我,是一个意外,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但并不会改变进程的意外。

    他往后退,把那两步走完了,然后歪头看我,笑容里有不忍,却很坦然:“害怕吗?”

    我摇头,再摇头,然后大声报告:“不怕。”

    齐素面目慈祥。

    我:“我会睁大眼睛看着,一眨都不眨,每一个瞬间都记住,永远不会忘。”

    齐素:“真记仇,你这是要报复我吧。”

    我如言,睁大了眼睛。

    我看着他的身体朝后倒去,消失,像蝴蝶扇了一下翅膀,落地的声音来得很快,“嘭”,是泡沫纸被捏碎的动静。

    从此,我的世界,蝴蝶扇动翅膀,有了声音。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下楼梯的,或许是滚下去的,但所有人明明看到我淡定地走回了办公区。

    我要把“自私”贯彻到底,把这句话语的虚伪,做成现实,如他所说,没有破绽。警方来了,是陈警官和小刻,带我去问话,我对答如流,神色如常,没有人问我,有没有拉他,为什么不拉。

    我又一次,成了一个人的遗书。

    但这一次,我无比清晰地知道,是我送他走的,我让他对我放心了。

    我会和这片黑暗继续苟下去。

    齐素选择的是爆炸,他在黑暗里撒开一把火,刺眼片刻,然后永恒消失,而我找到的路,是忍受和苟着,是发着羸弱的光,耐住,不让它熄灭,然后在浩瀚无尽的黑暗里,孤独地走,穷尽方法地走,能走一点是一点。

    两天后,我申请去收拾齐素的遗物,两天来也没人动,好像心知肚明要留给我。我和往常一般走到他的床位,窗外的日光一如昔日,好像他只是去上厕所了,我在等他回来。

    非常齐整干净的床铺,和病房里其他床的随意和杂乱不同,他们的更有人气,更像住户,齐素的床齐整得有些排外,也许他从进来的那天起,就没有对这有过归属,连床铺都透着疏离。

    他是整理过再离开的,知道了不会再回来。

    我坐了一会儿,开始收拾,掀开枕头时,看到一封信,信和床单一样白,黑黝黝的字像是直接写在床单上的:致穆戈。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敢打开它,是齐素的字,苍劲有力,纸张都有笔痕。

    /穆戈:

    展信佳。

    这封信很早就写好了,今天才补了开头,笔色不同,请见谅,护士不会每次给我同一支笔。

    一直想送你点什么,作为慰藉也好,或是道歉,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一个坏榜样,但我曾经真的非常优秀,虽然称不上桃李满天,想喊我师傅的人还是很多的,这封信当然不是为了自夸,只是希望你有一丝宽心,崇拜我并不是你有问题。

    我和你聊过的命题太多了,如果有什么再值得放信里一提的,是从业的伦理,比如与患者的距离,这个我们每次聊都会吵架的话题,你总是指出我倚老卖老,说我像个坐拥空中花园的烟草暴发户在指责烟草,我于是会反驳你,我来说这个事,确实不太靠谱,但更像是个经商失败一屁股烂债的赌徒侃谈商机,这次也一样,你可以选择听,或者合上这封信,我对你的祝福已经写在前面了:无论何时,展信佳。

    如果你读下去了,那么你已经犯了禁忌,在与患者的距离上,我和你之间一直都是危险的,我们回避了这个问题,因为那样更简单,与患者亲密,比疏离更简单,你可能又在生气,我把与你的关系定义成医患,可现在我没什么可顾虑的了,我终于不用再害怕你的恼怒和失望,你知道你对我有这样的影响力,每一个精神科医生都对患者有这样的影响力。

    你想探究我,和我想探究你本质上的不同,是我不需要对你负责,而你对患者有责任,你更容易掉入一个陷阱:我需要你。一旦这个陷阱成立,那么我无论做什么,好与坏,恶劣与残暴,在你眼里都是可怜的,你总会为我预设理由,然后为精神预设自由的边界,这太危险了,你总是试图涂抹那条边界,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权威是你不得不遵守的,只有时间,可你连时间都想反抗,这或许是你能抵抗我的原因,你心中的权威感很低,思绪不受束缚,你在想象中已经能超度痛苦了,不必在现实中坠落,可相应的,代价是你得永远背着想象的痛苦,我无法判断,究竟是现实的坠落更痛,还是想象的坠落更痛。

    我本想与你聊,‘何时该对患者转身’这个伦理,细想一下,又觉得无话可说,你必然不会听,而我的“谆谆教导”也只会让我自己觉得虚伪,年轻时,若有人耳提面命,要我养成对痛苦视而不见的能力,我或许会朝他脸上吐痰,在这件事上,我没有资格成为一个教导者,经验比我更会说话,但我未曾有过儿女,我不知此时的心情,是否像一个摔倒的父亲,想着刚走路的孩子,不能再发散了,你又该说我倚老卖老。

    那就希望你记着,穆戈,你还年轻,你还能选择成为一个愚蠢却快乐的商人,当然这不是年轻的权利,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任何时候,你都可以选择成为一个愚蠢却快乐的商人,没有谁能指责你,你自己也不可以,当你有一日想对痛苦转身了,或者终于麻木了,对自己厌弃了,请毫不犹豫地走开,去阳光下,残忍又骄傲。

    但如果不幸,你始终在这里,始终带着这封信,那也许到时,你的想象已经庞大到从想象痛苦,变成了想象想象中的痛苦,如果你坚持要这么活着,坚持要对安逸视而不见,坚持要自找苦吃,那么我祝福你,你已明白,世上不存在真正的安逸,明白那些快乐的空虚,明白活着就会有使命,而你确认了你的使命,不用试图去找一条不危险的路,这片土地的精神贫瘠与你个人无关,你见过掰起一块石头,下面慌乱逃窜的虫子吧,慌乱一阵,它们会去找另一块石头,石头永远掰不完,这和你付出多大的意志无关,所以,轻松点,时间还长。

    我此刻感到矛盾,我既希望你会把这封信带在身边,在任何撑不下去,感到迷惑的时候打开它,它是一封武林秘籍,可我同时又希望你将它永远压箱底,藏起来,或者和我的遗体一起处理掉,或者烧掉,撕掉,我害怕它变成潘多拉,害怕你记得我这个先验者,而将所有不必要的苦难当成必然。

    我好像说得过分了,其实没有这么可怕,我跌倒了,是我太孱弱了,你不是我,我一直都知道,你非常顽强,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在为某个病人头疼不已,我本来不想接近你,只是看着,想着这个孩子什么时候跌倒,可你一直就这么站着,雨天晴天,雷劈下来,也都这么站着,我也就一直这么看着,久了,我走向你了,只是像个普通的患者走向光那样走向你了。

    所以穆戈,抬头,昂首挺胸,和以前一样,没有人能让你弯了膝盖,包括我。

    你的师傅,齐素。

    补充:如果可以,请让我穿着病服入殓,谢谢。/

    看完齐素的信,我静了好一会儿,然后开始哭,大哭,哭了好久,涕泪横流,这几天来都没有哭过,这一刻,自私的设定崩溃得一塌糊涂,就是觉得好累啊,真的好累啊。

    他早就准备好赴死了,他最后要我上天台,还给我上了一课,让我学会安放死亡,消解前两次作为遗书的阴影,还逼我说出顽强的话语设定,逼我把自己赶入这个设定,这可真是一个残忍又伟大的父亲,他若真能让我只是怨他就好了,偏偏字里行间又如此温柔,我真是太可怜了。

    哭了不知多久,窗外的明光变得昏黄,我手麻脚麻地把那张蹭了鼻涕的信纸塞回信封里,却发现封底写着一个字,挺小的,我犯了会儿难,那个字在角落,如果不撕开信封,我看不见,于是又悲上心头,齐素把字写在那,不就是要逼我撕信封,逼我毁掉心里的柔软,我好想赌气不看了,又耐不住诱惑,这是他最后给我留的东西了。

    我还是撕开了信封,小心翼翼地沿着边缘,这才发现信封是齐素自己黏起来的,纸张还是康复科手工课的纸,他把字写在那后,再折了这信封。

    一番折腾,我总算看到了那个小字:逃。

    逃?什么意思,让我逃吗?逃去哪?是要逃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个字。

    我收好了信,开始整理其他的遗物,齐素的抽屉也很干净,他好歹住了一年多,居然没留下什么,好像已经收拾走了一样,可护士说没动过这里的东西。

    清理完,遗物加起来不足床单的十分之一,我有些怅然,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只打火机,蓝色环形,细胞样,上面刻着两个字母:XX。

    这是那天从小翼手里得来的,齐素怂恿他为恶时,送给他的打火机,外形做成了细胞样,应该是暗喻了精神干细胞计划,这也算是齐素的遗物了,我把它放进了床单上的东西堆里,齐素死后,这个疯狂的计划也算消失了。

    抽屉底还有一本书,《惶然录》,是我放在戏剧心理治疗室的那本,不知何时被他拿来了,封面已经有些陈旧,看来经常被人翻阅,之前也成了齐素和裘非联络的媒介,裘非至今消息全无,齐素说他去了该去的地方,却到死都没有说明那个地方。

    我翻开书,书自动停在有折页的地方,我一愣,翻开折页,折页下方留了一行字。

    新的β,你好。——α

    我顿住了,新的β?什么意思,α又是谁?

    这不是齐素的字,也不是裘非的字,他们爱护这本书,联络向来用夹在书里的纸条,不会直接写在书上,是他们以外的人,这个字有力而冒犯,直接拓在书里,像是对前者的轻蔑。

    我有些恍惚,齐素的代号是β,现在又出现了一个α。

    α,β……我忽然有个荒唐的想法,会不会,精神干细胞计划,不是齐素一个人的疯狂想法,它是一个组织,背后还有人,齐素并不是唯一的成员,这就出现一个α了。

    我再看了看这行字,‘新的β,你好’,齐素是β,但β齐素死了,这个α是在跟下一个β打招呼,他锁定了β的继承者!

    我一下子扔开了书,恐慌至极,想起了齐素在信封底写的那个“逃”字。

    是这样吗,是这个意思吗?

    我看向遗物堆里那只蓝色的干细胞打火机,它的外观如此美丽,在杂乱的遗物中,一眼就能吸引目光,它哪里像个遗物,它分明是活,越美丽,越恐怖。

    我看回书中的字,看回那个α,笔者的个性在这个字母上展露无疑,向上的尾巴尖延了很长,拉回来,像刀尖般扎入了中间的圆里,非常特别的写法。

    我看着看着,忽然一阵头皮发麻,颤抖着把手伸进白大褂的口袋里,掏了几次,才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演算纸,是那天国际精神卫生学术交流研讨会上,那个两次质疑了教授的男人落下的。

    我颤抖地打开纸,铺平,上面随意地记了些公式,是计算机精神模拟那块的内容,这就是一张寻常的会议记录随笔,我当时想追上去还掉,但他人已经走了。

    我把纸移到书边,对比,纸中的很多公式,都出现了α这个字母,尾巴尖延长,拉回来,扎入中间的圈。

    一模一样,这个特殊的α的写法。

    我忍住尖叫的冲动,所以我们已经见过面了,那天那个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冒犯张扬又笑意盈盈的男人,就是α。

    我呆愣了许久,目光重又回到那只蓝色打火机上,死死盯着那两个刻上去的X,张扬有力,让人不确定,第一眼到底是被打火机的外型吸引的,还是这两个点缀的字母,它如果是人名的缩写的话……

    一道不可思议的联想出现了。

    XX,会不会是,谢行。

    我试图为这荒唐的想法笑一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我的思绪为什么会忽然跳脱到这,因为在回忆那个α时,他笑意盈盈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谢必。

    我这才恍然发觉,那几场灾难里,周茂死了,谢必死了,齐素死了,他们都在不同人的视角里一定地有始有终了,除了一个人,谢行,他消失在了几乎所有的讨论中。

    我对他仅剩的印象,是谢必说的,他是个好人,他们和解了。

    于是谢必死后,谢行就成了谢必。这个曾经的痛苦王子,现在笑成了谢必的样子。一旦这个假设冒出来,一切都在自动填充,齐素在那六年里,都和谢必这个快乐王子保持着咨询关系,那他怎么可能会漏掉谢行这个痛苦王子不管,所以谢行那六年里也极有可能一直跟在齐素身边,而在谢必死后,也开始接触齐素的精神干细胞计划。

    他是当年那场校园自杀案天台上的三个孩子里,如今唯一活着的,如果真的还有谁可能知道关于周茂的遗书,他自杀的真相,除了周茂的母亲,那就是他了。

    我忽然意识到,迄今为止,我成为了三个人的遗书,谢必,吴向秋,和齐素,同样成了三个人的遗书的,还有一个人,谢行——幼年时的女童,高中时的周茂,长大后的谢必,如今又多了一个齐素。

    谢行,或许经历着远超我的黑暗和真相,他选择迈向了齐素,或者说迈向了精神干细胞计划。

    寒意爬上脊背,有什么掐住了我的脖子,呼吸困难,还有多少人呢,多少人在这个计划里?齐素,真的是撑不下去了才选择死亡的吗,会不会是他想摆脱和消亡这个计划,唯一的路,就是死亡?他作为创始者,无法控制这个计划了吗……

    我骇然地丢开纸张,像逃避天灾那样惊慌地跑了,这张床上的东西,不是我能接触的。

    一个月后,我的实习期满了,离院。

    刘医生问我考不考虑毕业后留院,做CDC的咨询师,我有些惊讶,我以为最巴不得我赶紧走的就是他。

    我摇头:“我想休息一阵子,顺便,找找裘非。”

    我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个蓝色的环状物,我没有把它上交为遗物,它不是齐素的,而是α谢行的。

    裘非始终没有消息,他彻底失踪了,齐素说他去了该去的地方,我隐约意识到,他或许,是代替我成为β去了。

    齐素到最后都在保护我。

    韩依依给了我一张沉浸式戏剧的门票,是她的社团毕业后在持续做剧的又一次创新,将心理剧与沉浸式戏剧结合,她们迈出了新的一步。

    我有些愣,自从被她踢出社团,她再没有主动与我有过这方面的交流。

    韩依依:“别急着感动,让你过来做反面教材,给孩子们见识一下什么雷不该踩。”看着这个女人,我很想拥抱一下她,但最后,我们还是和以往一样,互相骂了一句,掉头就走。来日方长。

    小栗子哭了,他哭得越惨我笑得越大声,我把剩下没吃完的饭票都给了他,他才止住了泪,还噘着嘴数了起来,我没好气地摸了摸他的栗子头,说有机会一定给他介绍母栗子,不要再做光棍栗子了。

    离院那天,送我的只有刘医生,小栗子执拗地认为不要搞什么离别,我肯定还会回来的,他要我欠他一句再见,这样就一定会再见。

    医院门口,我和刘医生都沉默了许久。

    刘医生:“他的遗体穿着病服入殓了。”

    我:“嗯。”

    齐素的后事,我没有参与分毫。

    我看着天,喃喃道:“他最讨厌病服了,这是他的赎罪吗。”

    刘医生:“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我得去清空一些东西,养一下我的精神状态,我对她太不好了,万一她报复我。”

    刘医生挂上招牌冷笑:“她早在报复你了。”

    我也笑。

    刘医生:“要清空他应该很难吧。”

    我摇摇头:“我清空阴影,不是要赶走他,而是为了给他腾地方,把他永远放在心里,烙在上面,一直记着,有些痛苦没必要遗忘,何况他带给我的远超痛苦,我要把他原原本本地留着,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他的深渊,他的仁爱,我都要,人不必非得轻松地活着,也能自由。”

    刘医生没说什么,很难得地笑了笑。

    出院,看到几个工人在修伸缩电动门,他们掀起了地上的一条工具铁皮,顿时空落落的,像是把院内和院外的一条界限拿掉了,工人们在门边来来回回,一只脚在院内,一只脚在院外,来看诊的人,和出院的人,都走边上的窄道,进进出出,擦肩谦让。

    我不知为何就看了许久,到我离开时,铁皮已经全收起来了,我跨出院外都没有实感,再回头看,恍然发现,医院的建筑风格,和边上的小区建筑好像啊。

    我走出了一阵,没来由地想起了茨维塔耶娃,‘我喜欢,这沉重的地球 永远不会从我们脚下消隐。’

    我不知不觉开始走直线,掉出去了,就再走回来,一直走,毫无缘由的,一步都不再迈出去。

    他走不完的直线,我想替他走一走。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