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火

    ——他沉默在火中,只有火在替他呼救

    早上,一辆警车的鸣笛叫醒了我的瞌睡。

    窗外看下去,醒目的红蓝灯光先入了眼,警车门开了,两个警察下来,带着一个穿着灰衣的男人。

    他们往毒瘾鉴定科去了。

    主任来敲门,让我带上纸笔跟他去,路上问主任去哪,主任说送来一个纵火犯,警方希望医院协助调查,检查他的精神状态。

    “我看到了,是刚刚送去毒瘾鉴定科那个吗?”

    主任:“嗯,纵火犯通常也有药品滥用的问题,先检这个。”

    到毒品鉴定科时,负责鉴定的医生正在让那纵火犯靠墙站立,蹲下,向前举平双手,看五指是否颤栗。

    助手取了他的头发去验,头发会残留毒品的代谢物,若是发根端3厘米以内的样本测试结果为阳性,则可以证明他在前六个月内有摄入过毒品。

    主任进门,鉴定的医生向主任打招呼,看那纵火犯蹲着的状态,没有明显症状,等毛发检验结果。

    我观察起了那人,很年轻,十七八岁,眼里毫无落网后的不适,他坦荡荡地蹲在那扎马步,在这间满布警察和医生这类权威象征的房间里,也不露怯。

    年轻并不奇怪,纵火行为很多都发生在未成年身上,许多没被发现没有破案的火灾都是未成年人做的,我们研究纵火行为的心理,也基本都是从未成年着手,成年的纵火犯我们很少研究。

    给我的第一感觉,他很老成,不是学校里,或学校刚出来的孩子,他一看就是经历过社会的,但也不是常见的不学无术的刺头小流氓,他身上有很强的个人风格,区别于孩子外强中干狐假虎威的状态,我直觉他是搞艺术的。

    主任带了我个实习生,陈警官也带了一个新人,叫小刻,陈警官和主任单独出去聊,让我留在鉴定室向小刻询问案件详情。

    这个纵火犯叫乔郎,十八岁,初中就辍学了,现在在做摄影师,是局里正在追捕的一个纵火团伙里的一员,这个纵火团伙经常在网上发布纵火视频,网络犯罪科盯了大半年,才逮住他一个。

    小刻是第一次带嫌犯来精神病院做鉴定,开始有点拘谨,但看我一副抠脚大叔似的八卦样,也放松下来讲。

    这个纵火团伙有多难抓,唯一的线索是几个网上流出的纵火视频,在表层网里无法检索到源头,说明是暗网里的,网络犯罪科花了大半个月查到其中一个视频源头,但那网站早没了,暗网上的犯罪大多如此,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服务器挂在国外,每分钟甚至每秒钟换一个IP,根本查不到。

    小刻:“暗网你知道吗?”

    我:“知道一点。”

    我们日常使用的网络只占很少的一部分,是表层网,而在表层网之下,还有非常庞杂繁复的深网世界,拥有极高的隐匿性,是普通搜索引擎搜索不到的,暗网就在深网的深处,它本是让用户对服务器隐匿身份,不泄露隐私的技术,但这项技术却为网络犯罪打开了大门。

    暗网使用者的IP代理是多层代理,每层都有加密,实时变换,极难锁定,因其高度隐匿性,暗网的世界,暗黑至极,里面的犯罪涉及人口和器官买卖,毒品交易,军火走私,色情屠杀直播,甚至是恐怖主义的活动聚地。

    “你根本想象不到里面正在发生什么,没有人性的。”小刻说。

    他们之前截到过一个视频,直播者弄来了七八个婴儿,悬赏人头,观众每打赏一次,就敲碎一个婴儿的脑袋,那场直播,打赏了几十次,每个婴儿都被敲到烂,至今没能抓到人。

    而乔郎所属的纵火团伙,是一群对纵火有极端兴趣的人,他们烧房,烧车,烧人,在暗网发布纵火视频,赚取打赏,也会有人雇佣他们进行纵火,观赏纵火现场,交易用的是数字虚拟货币,比特币,小刻说乔郎上一个纵火视频,赚了三个比特币。

    我查了一下实时的比特币汇率,心头一跳,BTC/CNY=54831.28,三个比特币,乔郎一场纵火就赚了十六万五。

    小刻:“比特币汇率变动快,他当时拿是6万多一个比特币,总共18万。”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个世界上,有人花18万买一场火灾来观赏。

    我:“18万的视频是什么样的?”

    小刻把载录的视频放给我看,是一户小区一楼的住户,家中起火了,火不是很大,但烟很多,背景隐隐约约似乎有一段音乐。

    我:“这不是直播,他还配乐了?”

    小刻:“对,这个视频是火灾后两天放出来的。”

    我:“烧的这一家是有仇吗?”

    小刻:“他说是随机选的地点烧,和屋主没任何恩怨,我们也查了他们之间确实不存在社会关系,当时这家里只有一个初一的男孩,父亲不在,门反锁了,是邻居报案的,消防车赶到时,孩子已经呛晕了,好在人救出来了,火也扑了,除了一些财产损失,没造成什么伤害,就是这孩子吓到了,在医院不肯回家了。”

    他一顿:“不过不排除交换纵火的嫌疑,是他团伙里的共犯和这家有仇,或者只是受雇办事,他说是随机,哎,你说他这算不算纵火癖?”

    我:“不一定,纵火癖是纵火犯里极少的,大部分纵火犯都只是发生了纵火行为,而不是纵火癖,他目前有涉及打赏敛财,不是单纯的以纵火为乐,纵火可能是工具性的,但看这段视频……对了,他们隐蔽性这么高,你们是怎么抓到他的?”

    小刻:“我给你看另一段视频,你看看两段有什么不同。”

    他换了一段纵火视频放,烧的是一辆车,火很大,已经烧到高潮部分了,车体完全淹没在火里。

    我:“这段,不是乔郎拍的吧。”

    小刻:“你怎么知道?”

    我:“乔郎拍的感觉,怎么说,更有美感,他是摄影师嘛。”

    小刻:“对,就是这个原因,我们发现有几段纵火视频无论从角度、光影、意境都和其他纵火视频有区别,推测该嫌犯可能从事摄影方面的艺术工作,于是把有类似拍摄风格的纵火视频都假定为一个人,对他做了一个犯罪地理侧写。”

    小刻给我比划:“罪犯在行动时,有他的心理安全区,他不会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犯罪,也不会在家门口犯罪,他的行动空间是有规律的,可以通过分析这几个纵火地点在地图上形成的点、线、面空间分布关系,找出他作案的活动中心点,这个中心点通常就是嫌犯的家或居住地,再根据拍摄角度推测身高,在该中心点锁定一个从事摄影工作,身高178左右,独居孤僻的年轻男性。”

    我:“这样,那接下来就是通过他去抓他的同伙?”

    小刻:“对,这是最快的方法了,那伙孙子太难抓了,但乔郎什么都问不出来,这小子难搞极了。”

    他摸摸鼻子:“如果能切中他的心理要害,撬开他嘴就好了。”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明白了,说是带乔郎来做精神鉴定,实则是希望主任能分析他,套出同伙的事。

    我没搭腔,他观察了一阵,继续说:“你别看他年纪小,他可是老手了,有十年纵火史,第一次纵火在八岁,什么都烧过,草树,车房,人。”

    我:“人也烧过?”

    小刻:“烧过,他说烧的是尸体,人本来就是死的,我们搜了他家,看了他所有纵火视频,没找着,但他的纵火团伙烧死过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

    小刻给我放了乔郎其他一些纵火视频,说他纵火的时间间隔还挺稳定,两个月一次,除了这次的小区纵火不一样,只隔了不到一个月。

    我指着18万打赏的那段小区纵火视频:“这就是他被抓前最后一次纵火?”

    小刻:“对,这地方离他家还挺近的,对我们做地理侧写有干扰,不然还能更早抓到他。”

    我:“多近啊?”

    小刻:“就隔壁小区。”

    我:“这挺冒险吧。”

    小刻:“纵火犯嘛,有点冲动失控性也正常。”

    我摇头:“他看着,不像是冲动型纵火犯。”

    小刻:“怎么说?”

    我:“他对纵火的拍摄是有要求的,他追求美感,或者别的什么,从视频能看出他对火的感情不一般,他还会配乐,他对纵火是严肃认真的,必然是选好了满意的时间地点视角才会纵火拍摄,不太可能随便冲动行事,他有十年纵火史,而纵火时间间隔稳定,他显然在纵火里获得了某种秩序感,很有经验,他和一般的易冲动失控的纵火犯有点不同。”

    小刻沉凝片刻:“你是觉得他这次一反常态,短时间内就近挑了这一家纵火有问题?”

    我:“没有没有,我不专业,瞎说的。”

    小刻要接着问,我借口上厕所,溜出去了。

    回去时,恰巧听到走道里主任和陈警官的谈话。

    主任:“我这里是精神病院,只负责诊断和鉴定,不是搞犯罪心理的,一堆病人等着我呢,你别给我瞎揽活了。”

    陈警官:“害呀,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追了七个月,好不容易才摸到一个,等不起那群疯子再逍遥法外了!”

    主任:“你上次不是说你们局请到犯罪心理专家了么?人呢?”

    陈警官:“在请了在请了,路上了路上了,你就再帮我一次,就一次,我保证。”两人继续掰扯,我猫着身子溜了,主任和陈警官是故交,经常帮陈警官带来的嫌犯做精神鉴定,但陈警官来得过于频繁了,主任很是头大,每次说是精神鉴定,却总要夹带私货帮他干活,我见过陈警官在主任手机里的备注是吸血鬼。

    主任回来了,看样子是妥协了,乔郎的毛发检测送来,结果是阴性,他在半年内没吸过毒。

    这也印证了我的猜测,乔郎不是典型的纵火犯,纵火犯的心理状态极不稳定,品行问题很多,纵火只是其中一项,大多都同时伴有毒品成瘾,虐待动物,反社会行为,性犯罪等等,他们通常来自底层的,或者不稳定的家庭结构,生活工作上长期处于低自尊,沮丧,抑郁,压抑愤怒,不被爱的状态,未成年的纵火动机更是多为冲动失控、宣泄愤怒、应对无聊等,仅以纵火兴趣来说,不考虑利益谋取,乔郎和纵火犯的犯罪侧写是有偏差的,他显得过于冷静了。

    这点不止从他拍摄的纵火视频意境,和稳定的纵火节奏能发现,也和直面他时的感觉,他看似十分配合,却没有权力被剥夺之后的顺从感,他的目光清醒而冷静,一双摄影师的眼睛,他用捕捉火的目光捕捉人,被看到的瞬间,我感到自己仿佛在燃烧。

    乔郎从鉴毒室出来后,被带去做心理测试。

    他在做测试时,我跟着主任去看陈警官调来的乔郎刑讯视频。

    视频很长,已经是截取过的了,主任皱眉,陈警官立刻道:“知道你的规矩,要看完整的,但太他妈长了,我们审了这小子几轮,真让你都看完你肯定得把我轰出去。”

    我明白主任为什么要看完整的,我们的关注点和警方可能不同,经过警方截取的,也许删掉了一些他们没注意但关键的心理细节。

    那刑讯视频看了几分钟,我就知道为什么他们拿他没辙了。

    “你的同伙在哪?”

    “为什么问我?”

    “你的同伙,不问你问谁?”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知道他们在哪?”

    “你们是共犯,不可能不联系,你肯定知道。”

    “你和网友打游戏,你们是队友,你知道他住哪吗?”

    “别耍花样!赶紧交代,会算你一个揭发立功,对你自己有好处。”

    “我们中任何一个被抓到,你们都会让他揭发立功是吗?”

    “是,看你们的配合程度。”

    “既然大家都知道有这个风险,谁还会告诉对方自己在哪?”

    “……”

    “我们有这么蠢吗?那你们还抓了这么久。”

    陈警官看得来气:“这小子就这么跟我们绕个没完,什么都问不出。”

    我和主任对视一眼:“苏格拉底式提问。”

    乔郎在刑讯中用了类似苏格拉底式提问的结构,这种对话的特点是,偏重于问,不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诱导对方回答自己的问题,找出前后矛盾的地方,让对方落入对话陷阱。

    一句“共犯为了安全不会暴露彼此地址”就可以回答警察问的“同伙在哪”,他非要铺长对话来让警察自己落入矛盾。

    这种对话模式最初是苏格拉底启发学生用的,现在也被用于训练逻辑思维,而在心理咨询中,苏格拉底式辩论更是一项常用的咨询技术,让来访者发现自身话语、行为、思维的矛盾,从而产生启发。

    看完整个刑讯视频,我隐约觉得乔郎之前可能接受过心理咨询,一来一回诱导式的提问状态我很熟悉,他的咨询师必然是个高手,让他在咨询期间经受了这方面的训练,出色极了,他在模仿他的咨询师。

    陈警官:“他做过心理咨询怎么了?”

    主任没回答,让陈警官把视频倒回最前面。

    主任:“不是这,还要再前面。”

    陈警官:“前面还没开始审呢。”

    他倒到最前,视频开头,是警察把刑讯灯打向乔郎,开始审问,乔郎侧头看着那灯。

    主任反复看这一段。

    陈警官:“这里有什么问题?”

    主任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意会,掏出手机,调出手电筒,出其不意地晃到陈警官眼前,他立刻避开光,下意识要挡手。

    主任:“正常人,在暗室里突然被强光照到,都会躲,你看他呢。”

    视频里,刑讯灯骤然打在乔郎脸上,他不避不闪,脸上丝毫没有被光闪到的神经牵动,反而侧头,迎面盯着看那灯。

    陈警官:“这又说明什么?”

    主任:“他测试应该做完了,走吧,去看看这说明什么。”

    乔郎的心理测试报告出来,显出异常的是MMPI。

    MMPI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试,由十个临床量表和四个效度量表组成,十个临床量表分别是疑病、抑郁、癔病、精神病态、男性化女性化、妄想狂、精神衰弱、轻躁狂、社会内向,是最常用于鉴别精神疾病的量表,而其中精神病态指标,是病态人格,可鉴别嫌犯的反社会性和攻击型人格。

    我:“效度量表正常,没有诈病,但他的精神病态指标不高,说明反社会性和攻击性都不高。”

    纵火犯的动机可分为,利益谋取,复仇,渴望被认可的情感表达和纵火兴趣,这几项动机里或多或少都含有攻击性和反社会性,但乔郎显然不符合,如我先前推测的,他是非典型的纵火犯。

    我:“不过……他的疑病指标很高啊,太高了。”

    疑病——对身体功能的不正常关心。

    小刻:“这个说明什么?”

    主任沉凝片刻:“老陈,他家搜了吗?有没有病例?或者化验单之类的,全部拿给我。”

    陈警官:“我现在叫人去调了拍过来。”

    主任和陈警官去确认要拍的资料,小刻问我,这点对查共犯重要吗。

    我:“他不开口,无非是组织忠诚感,或是有把柄被拿捏,这个纵火组织是怎么形成的,他和这些人是怎么产生凝聚力的,他进入组织是图什么,瓦解掉这些部分,问话应该会轻松得多,首先,我们得了解,他为什么对纵火感兴趣。”

    一般纵火犯的动机,无法套在他身上,而越是无法解释的地方,越接近一个人的心理症结。

    小刻点头,我看向他,他似乎从见面就挺急的:“很急吗?”

    小刻苦笑:“罪犯在眼皮子底下却够不着,哪能不急,一天抓不到,世上可能就多一场火灾。”

    病例和化验单很快就传来了,惊人的多,他家居然有一抽屉的病例、化验单和各种片子报告。

    主任有医学背景,看化验单和核磁报告快,刷刷刷地看过去:“都没什么大问题。”陈警官:“这些我们都找医生核实过,他根本没病,比我还健康呢,检查还做这么勤。”

    七七八八的化验单日期间隔都很近,表明乔郎频繁上医院检查。

    主任:“疑病症。”

    疑病症,一种焦虑障碍,总是怀疑和恐惧自己得了大病,明明医院检查了,医生再三确保没有问题,这种担心也不会消失,疑病症患者会对身体全身心地关注,这种过度关注提高了身体唤醒,曲解了身体感知,好似真的产生了症状,于是更焦虑恐惧,恶性循环。

    疑病症一般出现在年龄较长的人身上,乔郎这么小就有了。

    小刻:“他这到底是想查什么病啊?”

    我把所有病例都再浏览一遍,发现他主要查的都是头部的器官,再联想到他对刑讯灯的凝视,对火的拍摄意境和特殊情感……

    主任:“眼睛。”

    我明白了:“他不是在纵火,他是在找光。”

    我跟着主任进隔离室,第一次和乔郎聊,怀里抱了一堆电灯。

    进门前,主任问我:“你确定要进去?”

    我点头,主任叹了一气:“别后悔。”

    乔郎坐在桌前,看到我们,还挺悠然自得,好像来谁都不在乎。

    我们穿着白大褂,他必然知道我们是精神科医生,来找他做什么的。

    陈警官和小刻在一旁站着,盯住乔郎。

    主任坐下后,先问:“乔郎,看到我们很亲切?白大褂。”

    乔郎:“还好。”

    主任:“你长期和穿着这样衣服的人打交道吧。”

    乔郎:“翻我家了?”

    主任:“边上站着的那两个翻的,我可没动手。”

    边上站着的两个:“……”

    乔郎:“你想问什么?”

    主任偏头,我立刻把怀里的电灯都放到桌上,摆好,全部打开,刺眼极了。

    乔郎这才正眼看了我。

    主任:“你觉得亮吗?”

    乔郎看了主任好一会儿,悠然感敛了一些:“你觉得呢?”

    主任:“我觉得挺刺眼的,你呢。”

    乔郎:“还行。”

    主任:“羡慕我吗,我说觉得刺眼。”

    乔郎不语,眼神冷了一点。

    主任:“那我换个问法,如果太阳对你来说是10,这里的灯是几?”

    乔郎:“太阳?哪里有10,最多9吧,这些,3吧。”

    主任:“那火呢?火是几?”

    乔郎不说话了,和主任对视,室内一片安静,我屏住了呼吸。

    主任:“是你摄像机里的火更亮,还是现场纵火时更亮?还是事后发布视频时更亮?”

    乔郎沉默片刻,突然朝前附去,笑道:“你烧起来,应该挺亮的。”

    陈警官喝道:“乔郎!注意言辞!”

    主任摆了摆手,示意陈警官没事。

    主任:“第一次怀疑自己看不见是几岁?

    乔郎:“8 岁。”

    主任:“想都不用想就回答了?”

    乔郎:“有人问过了,这个答案我可是找了两周呢。”

    主任:“是你的心理医生?”

    乔郎没回答。

    主任:“8岁时发生了什么?”

    乔郎:“摔破了头,失明过一段时间,之后说医好了,我还是看不太清。”

    主任:“我看过你的检验单,你的眼睛没问题。”

    乔郎:“你说没问题那就没问题咯。”

    主任:“你之前的心理医生跟你说过疑病症吗?”

    乔郎:“嗯。”

    主任:“那你也应该知道,你的失明很可能是因为你过度关注眼睛,而诱导出来的症状,是假性失明,躯体转换性障碍。”

    乔郎:“哦。”

    他对讨论病情的兴致不高,大有一副真的假的与我何干,我只知道我看不见,能觉出他长期做眼部检查,又做心理咨询后都失败的无感。

    因为问题没涉及共犯,乔郎几乎都回答了,他的假性失明是间歇性的,随着长大愈演愈烈,失明期越来越长,越来越看不清,连看火都越来越黯淡,于是他只能越烧越大,开始只是烧小物件,渐渐变成烧车,烧房,要火越来越旺,可他能看到的依旧越来越少。

    这个症状曾带给他诸多麻烦,因为医院检查眼睛没问题,老师同学都不信他说的失明,觉得他故意骗人,排挤疏远他,这是他初中就辍学的原因之一。

    主任:“那你父母呢?”

    乔郎:“死了。”

    乔郎说小时候家里遭过一场火灾,火是从外面烧进来的,那天是夜里,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差点逃不出去,是门口的火光引着他走出去的,父母没能逃出来。自那之后,他生命里的光,只剩了火光,于是无论黑夜还是白夜,每当失明发作,他只能循着火光而去。

    他说镜头是他的眼睛,代替他看到最完整最耀眼的火。他拍下火,记录他生命最后的光。

    主任:“所以你在失明间歇期确定纵火地点,进入失明期就纵火?”

    乔郎不语。

    主任:“你纵火也要确定燃物,摆放摄影机,还要规避人群,其实你是能看清的,你只是意识不到。”

    乔郎忽然笑了:“谁不知道呢?没人比我更清楚我明明应该看得见,但我看不见。”这瞬间,我感受到了他的绝望,他反复在间歇性失明里挣扎了十年,什么方法都试过,他频繁地上医院检查,最近的病例是几个月前,说明他从未放弃过,但绝望复绝望。

    精神患者的症状大多如此,他们的行为、状态与逻辑不自恰,但他们意识不到这点,或者意识到了,依然坚持自己匪夷所思的逻辑。

    乔郎的大脑让他相信,他只能看见火光,他的疑病症在日复一日的怀疑和严重中升级,心理症状反应到了躯体上,成了躯体转化的假性失明障碍。

    主任:“那你加入纵火团伙是为什么?”

    一提到团伙,乔郎又不说话了。

    主任:“觉得只有他们理解你?”

    乔郎:“至少不会像你这样问个没完。”

    主任沉默片刻:“如果我能治好你,你能提供他们的线索么?”

    终于聊到关键处,陈警官和小刻都紧张起来,盯住乔郎,我都心跳加速起来。

    乔郎:“你治不好的。”

    主任刚要说话,乔郎打断道:“我知道你要怎么治,给我催眠,催眠状态下做眼部测试,我将会得高分,看得一清二楚,你录下视频,让我证实自己确实能看得到,或者让我直视灯光很久,让我知道失明是可以被诱导出来的,向我展示如何通过将注意力集中在身体某个部位而引发症状,最直接的治疗就是由催眠修正我的潜意识,下指令让我复明,迂回一点,训练我减少对症状的关注,再用认知行为疗法,不停地对我话辽。”

    我一愣,他确实说完了我能想到的全部治疗方法,而且疑病症,躯体转换障碍,是精神疾病里极难治愈的,主任可能也不是真的想治好他,而是在展示诱导症状后,取信于他,让他供出共犯。

    乔郎:“没用的,我都试过了,我的受暗示性极低,根本无法进入催眠。”

    隔离间的气氛一下抵达冰点,显然是之前的心理医生都给他做过了,他语气里有一种淡然的绝望,他认命了,触摸到了那个无尽黑暗的未来。

    主任:“你之前的心理医生,对你有什么建议么?”

    乔郎:“他让我随心所欲。”

    主任和我同时一顿:“他知道你纵火?”

    乔郎:“嗯。”

    主任:“没有劝阻,没有报案?”

    乔郎笑:“就凭你问出这句话,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治好我。”

    主任蹙眉不语。

    乔郎:“他说,如果无法消除阴影,那就别囚禁它,在它变得更可怕前,让它自己去领教世界的可怕。”

    主任的眉头更深,我都担忧起来,这句话,放在纾解症状上,其实是我偏好的说法,可它是对一个纵火犯说出的,这意义就不一样了。

    他的心理医生,有点可怕。

    之后主任给他做了几个眼部测试,包括诈病测试,他现在是在失明间歇期,测试结果,他的视力极差,对光极其不敏感,感光细胞可能有问题,他哪怕在间歇期,眼里的世界都是常年很昏暗的,而在夜里,他几乎就是失明的,可能正因为如此,他对光的渴望远超于常人。

    沉默间,乔郎打了个哈欠:“快点结案吧。”

    主任:“你想清楚了,监狱里更黑,你在里面呆得越久,出来后,更可能看不见光了,供出同伙,争取减刑。”

    乔郎:“我不在乎了,我的最后一场火已经放完了。”

    我一顿,他这话的意思是,无论有没有被捕,上一场纵火都是他的最后一次?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连火都要看不清了,上一场火,是他为自己准备的生命最后一捧光。

    刑讯陷入僵局,陈警官、小刻、主任和我在隔壁一言不发,心理症结找出来了,但是没用,没有诉求的人,是最难办的。

    小刻气愤道:“什么狗屁原因,要瞎了就能纵火么!这还没瞎呢,世上真瞎的人这么多,每个都去放火,地球早烧成灰了!”

    陈警官叹气:“算了,人我先带回去……他这毛病真不能治?”

    主任:“难。”

    陈警官的眼袋仿佛又深了一层,主任若有所思,眉头紧锁,小刻更是满脸黑,我盯着手机一通猛看,显得最无忧无虑。

    我:“主任,案子可能还有机会。”

    三双眼睛同时溜了过来,我都有些紧张,把看了许久的小刻手机递给主任:“你看看这几个视频,这个是乔郎说的最后一场纵火,前几个是他以前拍的纵火视频,有什么不同。”

    主任看了会儿,道:“最后拍的这个,火太小了。”

    这个挂在暗网上卖了18万的纵火视频,火势不大,烟很多,又是小区一楼,观感上也不出彩。

    我:“对,他以前的纵火视频火都非常大,应该是加了助燃物的,他本来要看的就是火,当然越大越好,而到了这最后一场,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一场,火反而小了,这显然违反他的心理规则,他是越来越瞎的人,火不可能越放越小,更别提这隆重落幕的最后一场。”

    主任沉思,我继续道:“而且这场纵火,违反了他之前两个月一次的稳定纵火间隔,只隔了一个月,纵火地点就在他家附近,违反了罪犯的地理侧写,种种反常都说明这次纵火可能不是他精心为之,甚至是仓促的。”

    “但乔郎是个对纵火有极高要求的人,又因为间歇性失明,他纵火前都会做大量调查,确保无误,不太可能仓促行事,他刚说他不在乎了,最后一场火已经放完了,说明他对这作为最后一场谢幕的仓促纵火是认可并满意的,这里面矛盾的地方很多。”

    主任:“你是说。”

    我:“这场纵火,打破了他重要的纵火秩序,甚至是纵火目的,如果能找出其中的原因,或许,也能打破乔郎守口如瓶的秩序,这是他心里的一道缺口。”

    主任沉凝片刻:“可以一试,老陈,把他所有的纵火视频全都调来,包括挂在暗网上的痕迹,还有他家里的证据,案发地照片等。”

    陈警官丧气的脸又扬了起来,和小刻各自打电话一通吩咐。

    几小时后,我和主任的桌上摆了厚厚的一沓案件资料,都是复印件,真的很厚,还不算小刻拷来的好几个G的纵火视频。

    陈警官大手一拍:“调查他们大半年的资料都在这。”

    我:“……”

    主任:“……谁让你都搬过来了。”

    陈警官:“不是你说要这个那个的么,以防万一,省得我来回跑了,你注意保密啊,除了这个办公室,哪都别带出去。”

    主任:“这么厚我是扛出去当砖么?”

    陈警官摸摸鼻子,干笑两声:“辛苦辛苦,改天让局里给你评个最佳顾问。”

    主任:“你这话说了十年了。”

    就这样,我和主任开始沉浮于这沓要人命的资料,陈警官和小刻带着乔郎回警局了,他们继续查纵火团伙,我和主任从乔郎下手,小刻跟我们对接。

    我第一天就有点崩,资料太多了,我没什么刑侦知识,看起来很费劲,还要跟主任去查房实习干苦力,最近又要交实习报告和毕论。

    我硬着头皮问主任:“实习报告我可以交乔郎吗?”

    主任:“行啊,你给他脱罪弄来医院住,他就能在你的实习报告里了。”

    我闭嘴了,欲哭无泪,没时间精力去研究病人和病例了,我这会才明白主任为什么总躲着陈警官,以及进刑讯室前主任让我别后悔是什么意思,精神科工作和刑侦分析工作,哪一个都够呛,同时进行真的要命,但是我自己要参与的,跪着也得做完,而且主任比我忙多了,门诊查房讲座,轮轴转,一回办公室又埋在案件资料里。

    我有时恍惚想到,学院分配实习时,我曾在法院和精神病院犹豫过,最后还是选了精神病院,万万没想到选了这里,还是没逃过案头工作。

    这么一大坨资料,有价值的信息其实不多,翻到暗网视频网站的截图时,还是被恶心到了。

    那几张截图,是他们为数不多截到的网站消失前的图,一个纵火视频下,夹杂着中英文,日语,俄语等我认不出的外语评论,警方已经做好翻译,附在上面。

    我找出小刻拷来的,对应这个网站的纵火视频,是在烧一辆车,火很大很旺,拍摄手法不是乔郎的手笔,拍得很粗糙,只是追求纵火的刺激。

    车在烧的时候,视频角落处经过了一个女人,她吓跑了,拍视频的人举着镜头追了去,女人尖叫,跑得鞋都掉了也没敢回头,视频里传出笑声,是模拟过的卡通笑,听着一阵恶寒,视频没追多久就回去了,本也只是想吓她。

    评论里不少在说:我出x个币,烧这个女人,直播。

    一条日语的评论:车烧红了,掰一块捅她。

    下面还有更多不堪入目的话,就这一条评论,跟了几十楼。

    我忍着生理恶心,一张张看过去,再翻到一张时,愣了,暗网上挂着的,是一张警局的照片。

    我立马问小刻:“这是你们警局吧?”

    小刻:“对。”

    我僵住,这是一张悬赏帖,悬赏6个比特币,烧这警局,6个比特币,三十多万人民币。

    小刻说,之前因为实在抓不到,纵火团伙的内部极难打入,只有长期会员,长期活跃于纵火交易的人才能搭上线,他们的隐匿性和反侦察意识都很强,警方于是打算诱捕,向他们发悬赏帖,发了3个比特币,悬赏一处警方埋伏好的地址,确实有人接帖了,可约好的当天,并没有人来,纵火发生在一处离那很远的集市,警力却集中在相反的地方,赶到得很晚。

    他们被耍了,纵火团伙根本没信任过这个悬赏帖,还查出他们是谁了,没过几天,他们就在暗网上看到自己警局的照片,他们反被悬赏了。

    我惊愕:“他们胆子这么大,敢烧警局?”

    小刻:“烧倒不一定,更像是给个警告,嘲笑我们,不过这群人无法无天,还真没有什么是他们干不出的,他们要真敢来也好,羊入虎口。”

    我喉头一紧,明白了小刻为何总显得很急,除了不能放他们逍遥法外,也因为下一个纵火地点,很可能就是他们的警局。

    我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手上这份案子的重量,再不敢三心两意,埋头苦干起来,小刻还宽慰我:“没事,按你们的节奏来。”

    我加快了速度,也开始熬夜了,手边所有事都停掉,我专攻一项,反复看乔郎的所有纵火视频。

    他的纵火视频,只在暗网上截到了一页的评论,评论在骂他娘,纵个火还配乐,他们就想听火烧的声音,谁要什么狗屁音乐。

    我于是关注起乔郎的配乐,他和一般纵火犯从纵火中得到的快感不同,火对于他而言,有光明和重生的意义,他对纵火视频的所有艺术加工,包括配乐,应该都是有意义的。

    我识别了几首纵火配乐,多为纯音乐,最后那场小区一楼纵火视频的配乐是一首西班牙童谣,整首歌只有一句歌词,大意是,看看我,注视我。

    看看我,注视我?

    乔郎配这首歌,想传达的是要我们注视谁?纵火者还是被纵火者?

    我开始反复看这最后一场纵火视频,小区一楼,摄像离得不远,拍摄角度来看,应该是在平地上拍的,镜头对准的是这家的阳台,阳台门开着,防盗窗很密实,烟雾不断从防盗窗飘出去。

    当日屋内只有一个初一的孩子,他呛晕过去了,救得及时,现在因为受惊吓还在医院,不敢回家。

    我一遍遍重放,试图看清屋内的场景,但被烟盖住了,有些模糊,隐约能看到阳台对应的房内,有一个人影,应该就是当日困在火里的那个孩子。

    我问小刻这段视频可以再放清晰点吗,小刻说他们局里最多只能还原成这样,要再清晰的话,只能送物证鉴定所去,也要个几天了,问我确定需要吗,我说要,小刻没再多问,送去了。

    资料里有几张从乔郎家搜来的草稿纸,是他随手画的,记录了一些拍摄布局,随笔小画,甚至有与火的对话,他把火作为了一个倾诉对象,又像某种神明的符号,他画的火,总是象形成一只眼,他取名为“火眼”,他试图在火中寻他的眼睛。

    而在他的社交软件聊天记录里,发现了一个人,叫β,他们有时会对话,都很简短,看对话,我觉得这个β,应该就是乔郎之前的心理医生,但β这个号在一年前已经注销了,这些碎片式的聊天记录是乔郎截下来的图,存在文档里,他们有一年没聊了,说明咨询结束一年了。

    乔:你说,我面对火沉思的时刻,就是我的眼出现的时刻,可它还是越来越暗了。β:火的结局是熄灭,火的眼也一样,你何不将之作为你拥有它的必然结局,事物发展的极致是毁灭。

    乔:毫无办法了么?

    β:你思索消耗,不如思索绽放,去用它吧。

    我看得心惊,这个心理医生,竟当真在鼓励和纵容他纵火,我看完所有片段式的对话,哪怕只是冰山一角,都让我觉出这个人的可怕,他在理智清晰地为乔郎拆解纵火这件事,概念化,甚至升华它,让乔郎无所顾忌地实施。

    我很清楚一个心理医生的道德判断,对于一个患者而言是多么重要,多么具有权威意义,他解放的不止是乔郎的纵火罪恶感,更是乔郎对世界消除法律道德边界,为所欲为的自由和自我肯定。

    但让我更觉得可怕的,是如果他的对象不是一个纵火犯,我几乎认可他的每句话。

    我问小刻要乔郎之前拍摄的所有私人照片和视频:“最后一场纵火的地点,他哪怕是仓促起意的,他这样一个对纵火有要求的人,也起码曾一定见过这里,知晓这里符合他的拍摄标准,才会动手,很可能他曾经拍到过这栋房子。”

    小刻:“熟悉可能是因为他住得近,就在隔壁小区。”

    我:“也有可能,我就想找找看。”

    小刻:“他之前拍了又怎么样呢?”

    我:“他也许拍到了点什么……我想弄明白,他为什么选这里纵火,你们没查到这家和他之间有任何过节,哪怕交换纵火,冲动纵火,任何行为都有心理轨迹。”小刻于是给我拷来了:“他拍摄的所有文件都在这。”

    我被那近2个T的盘吓到了:“这么多?我得看一个月吧,能不能筛选一下?”小刻沉默片刻:“你确定这项工作必要么?筛选查看需要花大把人力,如果方向错了,等于全组陪你浪费时间,这虽然是我们工作的常态,不代表现在我们耗得起。”

    他话说得有点重,也是为了让我迅速弄清我在做什么,但我也怂了,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必要,于是去咨询主任,主任想了一会,给陈警官打了个电话。

    筛查工作开始了,尽量用技术筛取视频和图片中有这户人家特征的片段。

    他们那边筛查着,我抓紧思考别的漏洞,日渐焦虑,失眠,那种许多人的努力压在你的选择上的重量让我惶惶不可终日,小刻没再催过我,我反而更着急。

    于是白日就见我游魂似的跟着主任查房,心不在焉,嘴里念念有词,我隐约觉得我抓到了什么,但是凑不起来,很焦灼。

    齐素看到,问我怎么了,我哭丧个脸:“师傅。”

    案子没破,我不能说,只能搁他跟前丧一会儿,齐素什么都没问,对我说:“心乱的时候,不妨回到原点。”

    原点。

    案子的原点,纵火,火。

    火,火的意义,焚烧,取暖,毁灭,神的符号,光,信号……

    我抓到了什么,开始重新复盘纵火的行为动机。

    纵火从行为可分成对人的和对物的,从动机可分为表达性的和工具性的,先排除乔郎的工具性纵火动机,工具性是将纵火作为达成目的的工具,比如为了报复某人,为了谋财,或是为了掩盖其他犯罪痕迹等。

    对乔郎来说,作为最后一场谢幕纵火,并得到他认可的,绝不可能是工具性纵火,他那18万的打赏只是这次纵火的附属品。

    那么只能是表达性的,指向人的表达性纵火,罪犯通常都有情绪问题或精神障碍,这种纵火行为是一种寻求帮助的呼救,纵火者希望获得来自社会的关注,比如司法机构或社会服务部门等。

    我一顿,想起乔郎给这段视频的配乐,看看我,注视我……

    我懂了,原来是这样!

    物证鉴定科传来消息,这段纵火视频复原完毕了,尽管还是没太清晰,但已经能从阳台开着的门看到室内的光景,房内站着那个初一的孩子,着火时,他一动不动,立在那,看着外面。

    我放大视频,发现那个孩子看着的,好像是镜头,他在和乔郎对视!

    我连忙找小刻:“你之前是不是说这家失火的孩子受了惊吓,现在不肯出院?”

    小刻:“对。”

    我:“快去找他!”

    小刻:“怎么了?”

    我:“这场纵火,他和乔郎是共谋!”

    小刻:“……你说什么?”

    我:“他知道乔郎在拍他!这场火乔郎不是为自己放的,是为他放的,所以火很小,怕真的烧死他,他也不是受了惊吓不出院,而是故意不出院,你现在去找他,单独和他聊,避开他的监护人,千万不要让他的监护人知道你是去找他干嘛的,你问他是不是需要帮助,他可能是被监禁了或者别的什么。”

    乔郎的配乐,“看看我,注视我”,这个“我”不是指他自己,而是这个男孩,他希望看到这场火灾的人和机构,能注意这个男孩。

    视频里,男孩站在浓烟和火中一动不动,没有呼救。

    乔郎用这把火,在替他呼救。

    再次见乔郎,是在警局。

    陈警官带着主任和我进刑讯室,主任站在一旁,没坐下,对我说:“你来,你发现的。”

    我硬着头皮坐下了,没一会儿,乔郎就被带进来了。

    他坐下后,我开门见山:“小翼已经承认了。”

    小翼就是失火那家初一的男孩。

    乔郎不动声色:“那是谁?”

    我:“你在火里救下的男孩。”

    乔郎笑了一下:“你没搞错吧,我是放火烧他的。”

    我:“他向警方求助了,也承认了和你共谋纵火的事。”

    乔郎看着我,他的目光有些虚焦,应当是失明又快来了:“我为什么要和他共谋?”我举起手机,放了一段视频,视频是一段景拍,像是摄影师漫无目的地走,镜头转得很随意,它很短,十几秒,镜头捕捉到了一户小区一楼的阳台,小翼在被一个男人暴打,男人把小翼的头抡在阳台的防盗窗上,那防盗窗十分密厚,像个牢笼。

    这是从乔郎那2个t的视频文件里筛出来的片段。

    我:“你取景时拍到了这一幕,不止一次,你知道他长期遭受家暴,辍学在家被囚禁,你为他放了一把火,让他能逃出这间房子,并引起社会注意。”

    乔郎惯常不行于色的面部出现了一丝阴翳,他不看视频,看着我,一言不发。

    小刻那天去医院找小翼,避开了他的单亲父亲,小翼交代了,父亲经常打完他,把他锁在家里就走了,好几天都不回来,他实在受不了,在阳台试图自杀,乔郎忽然出现,跟他提了这个事,他答应了。

    当时乔郎站在阳台外,问他:“想逃么?”

    小翼透过厚重的防盗窗和这个陌生人对视:“逃不掉。”乔郎:“我可以帮你。”

    小翼:“怎么帮?”

    乔郎:“会放火么?”

    小翼摇头。

    乔郎:“手机给我。”

    小翼:“没有手机。”

    乔郎把自己的递给他:“去这个网站,找我下单。”

    小翼:“我没钱。”

    乔郎:“给我一样你的东西,来抵。”

    就这样,他为他放了一把火,控制火量,并敲了邻居的门。

    乔郎听完,沉默片刻:“他会怎么样?”

    我:“你为什么救他,他跟你非亲非故,他不认识你。”

    这回乔郎沉默得更久,说了。

    有一天上午,他经过这个小区时,突然进入失明期,看不见路,摔了,正狼狈摸索时,一道手电筒的光打给了他,在日光里很微弱,他却看到了,是小翼,关在防盗窗里的小翼。

    大白天,这个孩子,为他打了一道光。

    这道光,是十年来,唯一一个,不闻不问不质疑,就和他心理同频的奇迹善意。那是他相信神存在的时刻。

    我:“所以你看到他打算自杀时,仓促下,决定了你的最后一场纵火。”

    乔郎:“我的心理医生说,最后一场火,得燃烧真的光明。”

    这场火虽然没有多少明火,但乔郎的光不是那些火,而是站在火里,和他的镜头对视的那个男孩,他燃烧了真的光明,是要为小翼带去光明。

    我:“你问他要的那样抵用纵火费的东西,是那支手电筒吗?”

    乔郎不语。

    我忽然问:“你的心理医生是谁?”

    乔郎当然没有回答。

    沉默。

    陈警官在边上咳了一声。

    我:“供出共犯吧。”

    陈警官皱眉,似是觉得我这问的没头没尾毫无铺垫,肯定没用。

    乔郎冷笑一声。

    我:“纵火对于你来说,是呼救,是你失明的呼救,是小翼的呼救,对么。”

    乔郎不语。

    我:“那如果对于他们来说,纵火也是呼救呢。”

    乔郎愣了一下。

    我:“他们拼命纵火,也是在拼命呐喊呼救,人们看见了火,看见了恶,却没人听到火的哭声,你能救小翼,为什么不救他们?”

    乔郎的脸色白了起来。

    我:“你的光明之神这么虚伪吗?只教你用局外的小翼完成你的仪式,却障目你放弃近在咫尺的哭声,这是真正的光明吗?”

    乔郎呼吸急促:“不,不是这样的,他们纵火,只是想毁灭,只是想毁灭而已!”我:“你还以为纵火是为了毁掉别人吗?他们想毁掉的,是自己,一个受尽怀疑白眼失明缺陷的疯子,一个未被世界爱过满心仇恨丑陋不堪的自己,他们连厌恶自己都不敢承认,于是纵火,烧的是懦弱的自己,有多懦弱,火就有多大,呼救就有多高,你们扮演恶,用恶来掩盖可悲,但依然没人听到,于是你扮演起了英雄,自己回应自己的呼救,你救小翼,是在救自己,光明之神?不过是你造了个神骗自己,却最终发现她一无是处。”

    乔郎僵在位置上,一个字都说不出。

    我:“你明明听到了他们的呼救,却也和所有人一样,闭起了眼。”

    “你救了小翼,救了自己,也救救他们吧。”

    陈警官将乔郎带离刑讯室,出门前,我喊住他:“你真的不想治了吗,还是有希望的。”

    他回头,看了我许久,用唇语说了四个字,我没看懂。

    之后,小刻告诉我,乔郎供出了两个纵火团伙的共犯,他只知道那两个,其中一个是消防员,还参与了小翼家火灾的救助,他唏嘘不已。

    我:“有一些纵火癖,就是长期生活在火的环境中,他们甚至故意会去救人,满足被现实压榨的自尊心,得到英雄式的尊严,是消防员不奇怪。”

    小翼目前被警方保护起来了,正在替他找社会公益律师,他和他父亲的关系,以及他作为纵火共谋的结果会如何,还得看律师怎么打,但他未成年,烧的也是自家房子,应该会轻判。

    小刻:“可我还是不懂,小翼为什么自己不报警,要合谋搞这一出纵火,他自己一不小心也会丧命啊。”

    我沉默片刻:“你知道习得性无助吗?一只狗被关在电笼里,他只要试图逃跑,就会被电击,长此以往,他被电得不敢跑了,当有一日笼子打开了,它也不会跳出去,它已经放弃了。”

    在铁栅栏里关久了的孩子,哪怕窗开了,栅栏卸了,电话通了,都无法逃跑了,更别提主动呼救。

    就像站在火里一动不动的小翼,他沉默在火中,只有火在替他呼救。

    小刻又传给我几个视频:“这是在消防员家找到的他的纵火视频,你分析分析,能不能从他嘴里再套出别的共犯。”

    我:“……”

    这大兄弟还真不客气,我一口气还没喘匀,这就又来了?我满脑子窒息,想到主任给陈警官存的备注是吸血鬼,我给小刻也改了备注:小吸血鬼。

    我问小刻,我得接受督导,关于案件的事能说多少,小刻说纵火团伙的案件影响恶劣,破案后本就是要公布的,但现在共犯没抓齐,怕信息泄露会打草惊蛇,所以抓到的共犯信息要保密,其他可以说。

    我于是去二科找齐素,掐头去尾地把事说了,齐素穿着病服,削瘦的身体坐在床沿,安静听完了全部。

    然后他说:“案子没结。”

    我:“是没结,共犯还没抓齐。”

    齐素:“故事要从头推过,乔郎幼时家中失火父母双亡,那场火,可能是他放的。”我愣住了:“……什么?”

    齐素:“他说那晚是门口的火光把他引出去的,他一个八岁失明的孩子都能看见火还逃出了火场,他健全的父母会看不到还死在里面?这说不通,再来,他能在小翼这件事上立刻想到纵火吸引社会关注,这不是常规思路,很可能他自己就这么做过,八岁那年,他试图以此来反抗父母对于他眼睛的不重视,酿成大祸。”

    我愣在那。齐素:“再推,小翼,可能不止是他家纵火案共谋,他就是纵火团伙的共犯,乔郎供出了其他纵火犯,不是被你说动了,而是为了转移注意保住小翼,小翼不报警,是他不能报警。”

    我完全僵住了:“……可是……这些只是你的猜测啊。”

    齐素:“但你动摇了。”

    我说不出话来。

    齐素:“穆戈,故事不能只听表面。”

    “不要轻信任何人,任何人。”

    从齐素的病房出来,我浑浑噩噩满脸惨白。

    小栗子走过来:“你怎么了?一脸撞鬼的样子,又找这个齐素聊天,你们哪儿这么多话,他来医院一年多我都没跟他讲过几句话。”

    就这一刻,有什么鸿毛般的东西在我心上挠了一下。

    我:“你说他来医院多久了?”

    小栗子:“一年多啊,多一点吧。”

    我不敢相信我在想什么,β,是一年前注销了社交账号,不再和乔郎沟通的,齐素是一年前进入医院全封闭的,依齐素的能力,他当然可能是个心理医生,不管是咨询师还是精神科医生。

    我在想什么?我疯了吗?

    可β给我一种熟悉的凛然感,这种感觉,我只在面对齐素时有过,那是一种对让我仰望的咨询能力的局促。

    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

    他刚才说的话,好像对乔郎是熟悉的。

    不能再想了。

    我大步往前走,小栗子在后头喊,鸿毛又挠了一下心,这回是抓了,我忽然想明白了乔郎最后对我做的四字唇语,他说的是:你认识的。

    你认识的。

    他不是在回答我当下的问题,而是回答我之前问他的,你的心理医生是谁?

    “你认识的。”

    他怎么知道我认识的?

    我停住了脚步,脚下的世界在扭曲。

    不能再想了。

    我疾走到护士台,脚不受控制地停在病例架前。

    齐素是我师傅,之前因为尊重他,我从没有翻过他的病例,我不愿意把他当成一个病人。

    我站了许久,颤栗着抽出了他的病例,翻开。

    空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是空的?

    我跑回办公室,查他的电子病例,跳出来说我没有权限,无法查看。

    我呆坐在那,盯着那句“你没有权限查看”。

    β,齐素,病例被隐藏的患者,一个住院的心理医生,我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