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美國的復興


    21

    薯片大王

    傑克.辛普洛(Jack Simplot)以前常說,美光(Micron)製造「全世界最棒的小玩意兒」。這位愛達荷州的億萬富豪不太懂自家公司的主要產品——DRAM晶片的實際運作原理。晶片業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博士,但辛普洛連八年級都沒讀完。他的專業是馬鈴薯,從他平常在波夕市(Boise)駕駛的白色林肯轎車的車牌就看得出來,車牌上寫著:1馬鈴薯先生(Mr. Spud)。然而,辛普洛瞭解商業,而且比矽谷那些最聰明的科學家都懂。當美國晶片業疲於因應日本的挑戰之際,像他那樣的牛仔企業家扮演了關鍵要角,扭轉了諾伊斯所謂的「死亡螺旋」,甚至出乎意料地逆轉頹勢。

    矽谷的復興是靠鬥志旺盛的新創企業及痛苦的企業轉型推動的。美國超越日本的DRAM巨擘,不是靠模仿,而是靠創新來甩開它們。矽谷並未抽離這個產業,而是把更多的生產轉移到台灣與南韓,重新獲得競爭優勢。與此同時,隨著美國晶片業的復甦,國防部押在微電子上的賭注也開始出現回報,美國開始部署其他國家所無法匹敵的新武器系統。1990年代與2000年代的美國之所以所向無敵,是因為美國在電腦晶片方面重新掌握了主導地位。電腦晶片可說是那個年代的核心技術。

    在所有協助重振美國晶片業的人中,辛普洛是最出人意料之外的人物。他最早是靠馬鈴薯致富,率先使用機器來分類、脫水、冷凍馬鈴薯再做成薯條。這不是矽谷式的創新,但那讓他拿下了銷售馬鈴薯給麥當勞的龐大合約。麥當勞用來製作薯條的馬鈴薯中,有一半曾是他供應的。

    辛普洛資助的美光公司,本來似乎註定會倒閉。1978年,雙胞胎兄弟喬.帕金森(Joe Parkinson)與沃德.帕金森(Ward Parkinson)在波夕市一家牙科的地下室創立了美光,當時可能是創立記憶體晶片公司最糟的時機。日本公司正大量產出高品質又低價的記憶體晶片。美光的第一份合約是為德州的莫斯泰克公司(Mostek)設計64K的DRAM晶片。但美光就像其他的美國DRAM廠商一樣,在市場上根本不是富士通的對手。不久,美光晶片設計的唯一客戶莫斯泰克破產了。在日本競爭的衝擊下,AMD、國家半導體、英特爾與其他的業界領先者也放棄了DRAM生產。面對價值數十億美元的損失與倒閉,整個矽谷似乎都要破產了。美國最聰明的工程師可能都要失業,轉行去煎漢堡。至少,這個國家仍有大量的薯條。

    隨著日本公司搶奪市占率,美國各大晶片公司的執行長花在華盛頓的時間愈來愈多,他們積極地遊說國會與國防部。當日本的競爭加劇時,他們擱下了自由市場的信念,聲稱競爭根本不公平。矽谷憤怒地駁斥「薯片與晶片沒什麼區別」這種說法。他們堅稱,他們的晶片應當獲得政府的協助,因為晶片有戰略意義,馬鈴薯沒有。

    辛普洛覺得馬鈴薯沒什麼不好,但「矽谷應當獲得特殊幫助」這種說法,在愛達荷州根本說不通,畢竟那裡的科技公司少之又少。美光一開始吃盡了苦頭才募得創業資金。共同創辦人沃德為了在灌溉系統中找到故障的電子元件,穿著西裝走過波夕市商人艾倫.諾保(Allen Noble)那片泥濘的馬鈴薯田,因此結識了諾保。帕金森兄弟利用這層關係,從諾保和他在波夕市的幾個有錢朋友那裡獲得了10萬美元的種子資金。當美光失去了為莫斯泰克設計晶片的合約,決定自己製造晶片時,帕金森兄弟需要更多的資金。於是他們找上了2該州的首富:馬鈴薯先生。

    帕金森兄弟第一次會見辛普洛,是在波夕市中心的皇家咖啡館。他們向愛達荷州的馬鈴薯富豪推銷時,講到汗流浹背。電晶體與電容器對辛普洛來說沒多大的意義,他與矽谷的創投業者幾乎是完全相反。後來他成為美光的董事後,每週一的清晨5點45分在當地的平價鬆餅店Elmer’s主持美光的董事會3(Elmer’s的鬆餅一份6.99美元)。不過,當矽谷所有的科技巨擘在日本的衝擊下紛紛抽離DRAM晶片事業時,辛普洛憑直覺就知道,帕金森兄弟這時進入記憶體市場正是時候。像他這種馬鈴薯農清楚地看到,日本的競爭已經把DRAM晶片變成一種大宗商品市場。他接觸大宗商品的經驗非常豐富,知道收購大宗商品企業的最佳時機是在價格低迷、其他人都破產的時候。辛普洛決定投資美光100萬美元,4後來又追加了數百萬美元。

    美國的科技巨擘都認為愛達荷州這些鄉巴佬對晶片業一竅不通。賽文(L. J. Sevin)曾是德儀的工程師,如今是頗具影響力的創投業者,他指出:「我實在很不想說記憶體晶片已經玩完了,但這個領域確實已經沒戲唱了。」在英特爾,葛洛夫與摩爾也得出同樣的結論。德儀與國家半導體都宣布其5DRAM部門虧損並進行裁員。《紐約時報》宣稱美國晶片業的未來「很嚴峻」。而辛普洛就在此時進入了這個產業。

    帕金森兄弟會刻意渲染他們的鄉巴佬形象,用略帶鄉下口音的慢速度來講述漫長曲折的故事。事實上,他們和矽谷任何新創企業的創辦人一樣精明幹練。兩人都曾在哥倫比亞大學求學,畢業後,喬擔任過企業律師,沃德則是在莫斯泰克公司設計晶片。但他們欣然接受了6「愛達荷州的局外人」這種形象。他們的商業模式是大舉進軍一個被美國各大晶片公司拋棄的市場,所以他們想當然也不可能在矽谷交到很多朋友。當時的矽谷仍在舔著美日DRAM大戰所留下的傷口。

    起初,美光取笑矽谷積極爭取政府的協助以對抗日本企業的做法。他們假裝拒絕加入美國半導體協會(該協會是由諾伊斯、桑德斯、斯波克創立的遊說團體)。喬.帕金森表示:「我很清楚他們有不同的行動計畫。他們的策略是,不管日本人進入什麼市場,我們都離開。那些主導半導體協會的人並不想跟日本人正面對決,但我覺得那是7一種自扯後腿的策略。」

    美光決定直接投入日本DRAM廠商所在的市場,挑戰他們,但做法是大幅削減成本。不久,美光發現,關稅可能會有幫助,於是他們改弦易轍,積極遊說政府對進口的日本DRAM晶片徵收關稅。他們指責日本廠商以低於成本的價格在美國傾銷晶片,損害美國廠商的利益。辛普洛對於日本的貿易政策破壞了他的馬鈴薯銷售與記憶體晶片,感到非常憤怒。他抱怨道:「他們對馬鈴薯徵收很高的關稅,害我們付出很大的代價。我們可以在技術上超越他們,在生產上超越他們,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但他們簡直是以半買半相送的價格賣晶片。」因此他要求政府徵收關稅。「你問我們為什麼要去找政府?8因為法律規定他們不能那樣做。」

    辛普洛指控日本公司削價太多,這說法有點好笑。畢竟,無論是馬鈴薯還是半導體,他總是說,事業要成功,就必須「以最低成本,生產最高品質的產品」。總之,美光特別擅長削減成本,矽谷與日本廠商都不是它的對手。一位早期的員工回憶道,沃德.帕金森是「組織背後的工程智囊」,他的專長是盡可能以最高效率來設計DRAM晶片。競爭對手大多把焦點放在盡量縮小每個晶片上的電晶體與電容器。但沃德發現,只要縮小晶片本身的尺寸,美光就可以讓每片矽晶圓產出更多的晶片,大幅提升製程效率。沃德開玩笑說:「那是市面上最糟的產品,9但也是生產成本最低的。」

    接下來,沃德與助手簡化了製程。製造的步驟愈多,每個晶片的製造時間愈長,出錯的空間也愈大。到了1980年代中期,美光使用的生產步驟比競爭對手少得多,採用的設備也比較少,又進一步削減了成本。他們調整了從珀金埃爾默、ASML買來的微影成像機台,把它改得比製造商自認可達到的水準還要精確。他們也改裝爐管,使它能每次烘烤250個矽晶圓,而不是業界標準的150個。製程中的每一步,只要能處理更多的晶圓或減少生產時間,就能降低價格。一位早期的員工解釋,「我們是邊做邊摸索」,所以與其他的晶片製造商不同,「我們準備好做一些10以前沒明文寫下來的東西」。相較於任何日本或美國的競爭對手,美光員工的工程專業更專注於削減成本。

    美光非常關注成本,因為它別無選擇。對一家位於愛達荷州的小型新創企業來說,它只能靠這種方法贏得客戶。波夕市的土地與電力比加州和日本便宜也有幫助(水力發電的成本較低)。不過,要在市場上生存下來依然辛苦。1981年,美光的現金餘額一度降到只夠支付兩週的薪資。美光勉強度過了那次危機,但幾年後又再次經歷低迷時,它不得不解雇一半的員工,11並削減其餘員工的薪資。打從創業之初開始,喬.帕金森就讓員工清楚明白,他們的生存取決於效率。在DRAM價格下跌時,為了節省電費,他甚至會在夜間調暗走廊的燈光。員工覺得他根本是成本控制魔人,而成果有目共睹。

    美光的員工別無選擇,只能想盡辦法讓公司活下去。在矽谷,萬一你的公司關門大吉,你可以沿著101號公路開車去下一家晶片公司或電腦製造商求職。相較之下,美光是在波夕市,一名員工解釋:「我們沒別的事可做,就只能製作DRAM,不做DRAM就完了。」另一位員工回憶道,公司充滿了一種「勤奮、藍領的工作氛圍」,一種類似「血汗工廠的心態」。一位早期的員工經歷過DRAM市場連串痛苦的低迷,他回憶道:「12記憶體晶片是個非常殘酷的產業。」

    辛普洛從未失去信心。在他投入的任何事業中,他都挺過了每次低谷期。他不會因為短期的價格波動就放棄美光。雖然美光是在日本競爭達到顛峰之際進入DRAM市場,但美光不僅存活下來了,最終更蓬勃發展。其他的美國DRAM廠商大多在1980年代末期被迫退出市場。德儀持續生產DRAM晶片,但難以獲利,最終把DRAM事業賣給美光。辛普洛的第一筆投資100萬美元,最終膨脹成10億美元的股份。

    在每一代DRAM晶片的儲存量方面,美光學會與東芝、富士通等日本對手競爭,並在成本上擊敗它們。就像DRAM業的其他公司一樣,美光的工程師突破物理定律的局限,開發出密度愈來愈高的DRAM晶片,為個人電腦提供需要的記憶體晶片。但是光靠先進技術,並不足以拯救美國的DRAM產業。英特爾與德儀擁有許多技術,但就是無法讓業務持續運轉。美光那些鬥志高昂的愛達荷工程師靠著創意及削減成本的技巧,擊敗了太平洋兩岸的競爭對手。美國晶片業經歷了十年的痛苦煎熬後終於反敗為勝,這一切要歸功於美國最強大的馬鈴薯農所展現的經商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