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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特爾如何忘了創新
美國至少可以依靠英特爾。該公司在半導體業有無與倫比的地位。雖然英特爾老一輩的領導層早就不在了(葛洛夫於2016年去世,現年90幾歲的摩爾則是到夏威夷頤養天年了),但把DRAM商業化及發明處理器的聲譽依然存在。在結合創新晶片設計與製造能力方面,找不到比英特爾聲譽更好的公司了。英特爾的x86架構仍是個人電腦與資料中心的業界標準。個人電腦市場停滯不前,因為目前看來幾乎每個人都有個人電腦了,但這對英特爾來說仍是獲利很好的事業,每年帶來數十億美元的獲利,可再投資於研發。整個2010年代,英特爾在研發上的支出逾100億美元,是台積電的四倍,也是DARPA全部預算的三倍。世界上只有幾家公司的研發支出超越英特爾。
隨著晶片業進入EUV時代,英特爾看來已準備好稱霸市場。在EUV技術的興起方面,英特爾扮演關鍵要角,這要歸功於葛洛夫在1990年代初期對這項技術投入最初的2億美元。如今,經過數十億美元的投資(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來自英特爾),ASML終於開發出這項技術。然而,英特爾並沒有把握這個電晶體不斷縮小的新時代,而是浪費了領先優勢,錯過了AI所需半導體架構的重大轉變,接著又延誤了製程,未能跟上摩爾定律的步調。
如今,英特爾仍享有豐厚的利潤,它仍是美國最大、最先進的晶片製造商。然而,自1980年代葛洛夫決定放棄記憶體,把一切都押在微處理器以來,英特爾的未來比過去的任何時點更不確定。它仍有機會在未來五年重新奪回領導地位,但也可能輕易消亡。這一切攸關的不單只是一家公司,而是美國晶片製造業的未來。沒有英特爾,就再也沒有一家美國公司——或者台灣或韓國以外的工廠——有能力製造先進處理器了。
英特爾跨入2010年代時,可說是矽谷的異類。投入邏輯晶片市場的多數美國公司,包括英特爾的主要競爭對手AMD,都已經出售自己的晶圓廠,只專注於設計。英特爾堅持固守整合化的模式(把半導體設計與製造整合在一家公司裡),因為英特爾的高層認為這種模式仍是量產晶片的最佳做法。英特爾的領導人認為,該公司的設計與製程可相互優化。相較之下,台積電別無選擇,只能採用通用製程,這種製程適用於AMD的伺服器晶片,也適用於高通的智慧型手機處理器。
英特爾正確地掌握了這種整合模式的一些好處,但這也有很大的缺點。由於台積電為許多不同的公司製造晶片,它現在每年製造的矽晶圓數量幾乎是英特爾的三倍,因此1有更多的機會可以精進製程。此外,英特爾把設計晶片的新創企業視為威脅,台積電則把它們視為潛在客戶,可為它們提供製造服務。由於台積電只有一個價值主張——有效製造——其領導高層不斷地追求以更低的成本,製造愈來愈先進的半導體。英特爾的領導者則不得不把注意力分散在晶片設計與晶片製造上,結果兩邊都顧不好。
英特爾的第一個問題是人工智慧。到了2010年代初期,該公司的核心市場,也就是供應個人電腦的處理器,已經停滯不前。如今,除了遊戲玩家以外,幾乎沒有人會在新型處理器問世時興奮地升級個人電腦,多數人也不太去想電腦裡裝的是哪種類型的處理器。英特爾的另一個主要市場(賣伺服器處理器給資料中心)在2010年代蓬勃發展。亞馬遜網路服務、微軟Azure、Google雲端平台,以及其他的公司構建了巨大的資料中心網絡。這些資料中心的運算力構成了「雲端」。我們在網路上使用的多數資料,就是在這些公司的資料中心處理的,而每個資料中心都裝滿了英特爾的晶片。但在2010年代初期,就在英特爾稱霸資料中心這一塊事業後,處理需求開始發生變化。新興趨勢是AI,而英特爾的主要晶片在設計上無法很好地因應這項任務。
自1980年代以來,英特爾一直專注於CPU晶片,亦即中央處理器,個人電腦中的微處理器就是一例。這些晶片有如電腦或資料中心的「大腦」,是通用的工作主力,可以打開網路瀏覽器,也可以執行微軟的Excel軟體。CPU可以做多種不同的運算,用途多元,但它們是連續地逐一處理這些運算。
在通用CPU上執行任何AI演算法是有可能的,但AI需要的運算規模導致採用CPU的成本高得嚇人。訓練單一AI模型的成本(它使用的晶片及晶片消耗的電力)可能2高達數百萬美元。比如說,要訓練一台電腦辨識貓,你必須向那台電腦展示大量的貓與狗,這樣它才能學會區分貓狗。你的演算法要求區分的動物愈多,需要的電晶體就愈多。
由於AI經常需要重複執行相同的運算,每次使用不同的資料,所以想辦法為AI演算法訂製晶片,才能讓AI變成經濟上可行的運用。多數公司的演算法是放在亞馬遜、微軟等大型雲端運算公司所經營的資料中心裡,所以這些雲端業者每年斥資數百億美元購買晶片與伺服器。他們為這些資料中心所支付的電費也非常驚人。當他們競相向各種公司出售雲端空間時,盡可能從晶片中擷取效率就很必要。相較於英特爾的通用CPU,針對AI優化的晶片運作得更快,占用的空間更少,也更省電。
2010年代初期,設計圖形晶片的公司輝達開始聽到傳聞,史丹佛大學的博士生把輝達的圖形處理器(GPU)用於圖形以外的其他用途。GPU的運作方式異於一般的英特爾或AMD的CPU。CPU有無限的靈活性,但所有的運算是逐一執行。相反的,GPU是同一運算同時多次反覆執行。很快大家就發現,這種「並行處理」不止可用來控制電玩中的圖像畫素,還有其他的用途,例如有效地訓練AI系統。CPU只能向演算法提供一份接一份的資料,GPU則可以同時處理多份資料。為了學習辨識貓的圖像,CPU是逐一處理每個畫素,GPU則是一次「看」多個畫素。因此,訓練一台電腦辨識貓所需的時間大幅減少了。
此後,輝達開始把公司的未來押在AI上。從創立之初,輝達就把晶片製造外包(主要是外包給台積電),專注於設計新一代的GPU,並定期精進其特殊的程式設計語言CUDA,這種語言讓人更容易設計使用輝達晶片的程式。投資者臆測,資料中心將會需要愈來愈多的GPU,輝達因此成了3美國最有價值的半導體公司。
然而,輝達的崛起並不是那麼確定的事,因為大型雲端運算公司(如Google、亞馬遜、微軟、臉書、騰訊、阿里巴巴等)除了採購輝達的晶片,也開始針對自己的處理需求設計專用的晶片,並把焦點放在AI與機器學習上。例如,Google設計了張量處理器(Tensor processing unit,簡稱TPU),這種晶片的優化是配合Google的TensorFlow軟體庫一起使用。你可以用每月3000美元的價格租用Google最簡單的TPU(位於其愛荷華州的資料中心)。不過,更強大的TPU價格可達4每月10萬美元以上。雲端可能聽起來虛無縹緲,但幫我們儲存所有資料的矽晶片是非常真實、也非常昂貴的。
最終無論是輝達還是大型雲端運算公司勝出,英特爾近乎壟斷資料中心處理器的局面都將結束。如果英特爾已找到新的市場,失去這個主導地位就不是那麼嚴重的問題。然而,英特爾在2010年代中期進軍代工業務,試圖與台積電正面競爭,但終告失敗。英特爾試圖向任何尋求晶片製造服務的客戶開放其生產線,等同於承認整合與製造的模式並不像英特爾高層宣稱的那麼成功。英特爾具備成為一家主要代工廠的一切要件,包括先進技術與巨大產能,但成功需要重大的文化變革。台積電對智慧財產權的態度是開放的,反之英特爾是封閉且保密的。台積電是服務導向,英特爾認為客戶應該遵循它的規則。台積電不與客戶競爭,因為它沒有設計任何晶片;英特爾是晶片業的巨擘,其晶片幾乎與所有的同業競爭。
2013年至2018年擔任英特爾執行長的布萊恩.科再奇(Brian Krzanich)公開堅稱:「過去幾年,我基本上一直在經營5我們的代工事業。」他也描述這項業務「策略上很重要」,但客戶看來並非如此,他們認為英特爾並未優先看待代工客戶。在英特爾內部,代工業務6並未獲得優先考量。相較於製造個人電腦與資料中心的晶片(仍是利潤豐厚的業務),英特爾這項新的代工事業幾乎得不到內部支援。因此,2010年代英特爾投入代工業務時,只獲得一個大客戶,代工業務7經營短短幾年後就關閉了。
隨著2018年英特爾50週年紀念日的來臨,這家公司也開始衰頹,市占率萎縮,官僚氣息令人生厭,創新不再。壓倒一切的最後一根稻草,是英特爾使摩爾定律無法延續,規劃的製程改善一再延誤,目前仍難以修正。2015年以來,英特爾一再宣布推遲10奈米與7奈米的製程,而台積電與三星已經領先。
英特爾幾乎沒有解釋8出了什麼問題。這五年來,英特爾一再宣布「暫時的」生產延期,技術細節都掩藏在員工的保密協議中。多數業內人士認為,英特爾的許多問題源自於9延遲採用EUV機台。到了2020年,英特爾長年資助開發的EUV微影成像機台中,有半數已經10安裝在台積電。相反的,英特爾才剛開始在製程中使用EUV。
隨著2010年代的結束,僅兩家公司有能力製造最先進的處理器:台積電與三星。對美國來說,這兩家公司都有同樣的問題:它們的地理位置。現在,全球最先進的處理器都在台灣與南韓生產,而這兩國都與美國正在崛起的戰略對手——中國——近在咫尺。
▲ 荷蘭的ASML公司製造最先進的微影成像機,這種機器是用來製作數百萬個微型電晶體的圖案,每個電晶體都遠比人體的細胞還小。每台機器的成本都超過1億美元,由數十萬個元件組成。(ASML)
▲ 如今,先進晶片有微小的3D立體電晶體,每個電晶體都比新冠病毒還小,僅幾奈米寬(1奈米等於1米的十億分之一)。(IB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