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

    数字凶手

    “王沐被杀时,数字书写并不明显;而吕月被杀后,数字就写在尸体旁边;等到第三起案件,数字几乎占据了炮楼的半面墙。”

    又是这个味道……

    一股刺鼻的塑料燃烧气味唤醒了展峰的意识,他像个浑身无力的病号,手掌紧贴潮湿的地面,奋力将上半身撑起。

    神志仿佛从醉酒中清醒,他努力摇了摇头,目视前方。目所能及之处都是浓稠似墨的黑暗,唯独在目光的尽头,有一扇老旧的古铜色金属门。

    从那道门的门缝中闪现出一丝微光,如同灯塔,给他指明了方向。他跌跌撞撞地向它走去,在他即将碰触到门把时,那扇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门轴挤压发出的吱呀声,直刺他的耳膜。门口炸开的夺目光亮,让展峰本能地举起右手遮住眼睛。

    “峰子,你来了?”有人在他面前说话,声音熟悉而低哑沉闷。

    展峰放下手臂,他发现那道门已经消失了,眼前是一片城市街巷。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的眼睛下方有条如弯刀似的弧形刀疤,神色疲惫地望向他。关于这条刀疤的故事,他再熟悉不过,对这个男人也是。

    他好奇地打量着对方:“老胡,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个地方?”

    男人指向远处一间破旧的木质厂房:“那里,嫌疑人在那里!”说着,他提起脚边印有“犯罪现场勘查”字样的金属箱。

    “嫌疑人?什么嫌疑人?”展峰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在他眼中,除去遍地的泥泞,就只剩下那间用木条胡乱搭建的厂房。一切都如此陌生,就连最为熟络的老伙计都笼罩着诡异的气息。

    男人已经迈开步子,展峰冲着对方的背影嘶喊:“老胡,你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露出侧脸的刀疤:“嫌疑人找到了,就在那间厂房里,大家都在里面,我也得进去了。”

    展峰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朝男人大声喊道:“不要,不要,不要进去!”

    男人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峰子,回去吧!”说完他便朝那间厂房直奔而去。

    展峰想要迈腿追上对方,可不论他如何努力,身体都仿佛陷入泥潭一般无法动弹……

    站在原地的展峰声嘶力竭地呼唤着:“老胡!你回来啊,不要……”

    在他的吼声中,男人一步步靠近厂房,终于走了进去。就在他的身影消失之后,嘭的一声巨响,厂房被燃起的烈焰完全包裹——

    …………

    剧烈的失重感袭满全身,展峰感到灵魂被重重摔进躯体,大脑瞬间恢复了意识,可四肢还是像灌铅般沉重。

    他缓缓睁开双眼,卧室里粗麻混纺的格子窗帘遮住了户外的阳光,周围如梦境般漆黑,一时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

    他抓起枕边那部没有品牌logo(标志)的直板手机。手机看上去很新,没有一点划痕,但滑盖加按键的设计,又把这部手机的款式往前推了十年。

    按动绿色的“*”号键,液晶屏上“17:35”几个数字清晰地显示在屏幕中央,从分辨率看,这部手机竟比市面上最新的iPhone还要更胜一筹。很显然,这部手机的价值已不能单纯用金钱去衡量了。

    输入密码,备注为“道九”的短信息在屏幕上疯狂弹出,展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他没有心思去关心短信的内容,他还陷在刚才的那个梦里——火焰将梦中的场景一条条撕成碎片,当然,也包括他记忆中的那些人。

    他愣神般地盯着墙角,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冒了出来。“要是那天我也死在那场爆炸里,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他摇摇头,起身打开了房门。

    客厅射入的亮光在他身后的地面上裁剪出他的身影。梦与现实在此刻交融,那些痛苦的回忆就像这道影子,被他带进了当下的生活中。

    门厅里,展峰将门口衣架上的机车夹克顺势搭在肩头。屋内突然响起了几声骚动声,展峰并未去查看,只是轻咳了一声。细微的嘈杂声似乎捕获了什么命令,室内再度变得异常安静。他走了出去,锁死了那道厚重的防盗门。

    初春将至,室外依旧有些凉意。展峰披上外套,面对眼前拆迁留下的残垣断壁深吸一口气,带有土腥味的空气在他的肺中无限循环。

    这里是康安家园,本是一个人口密集的城中村。五年前,这里被全国知名的地产商帝铂集团整体收购,大多数拆迁户在拿到一笔可观的补偿款后都搬离了这里。康安家园的破拆工程基本完成,只留下一家钉子户,那就是展峰所住的这栋自建楼。

    楼共两层,是层高约4米的挑高建筑,两层叠加比普通楼房三层还高,水泥灰的外墙显得其貌不扬。小楼唯一的亮点就是那个上百平方米的大院子,展峰走向院子的正北方,上了那辆绰号“小钢炮”的黑色吉姆尼。

    门口的泥巴路高低不平,排气管喷出的黑烟顶着吉姆尼吃力地爬上爬下。要不是这车经过多次改装,底盘早就被这条路给废了,就算如此,展峰也不敢掉以轻心。

    颠簸半晌,终于上了平地,展峰紧握方向盘的双手,也有了一丝喘气的空当。

    正值下班高峰期,数不清的车辆拥堵在各个路口,排成长队,车与车挨得很近。

    从远处望去,一盏盏车灯仿佛串在了一起,拧成一条发光的链条。展峰的吉姆尼在车流中不停地穿梭。终于,距离目的地只剩最后一个路口了,但红灯上的数字“99”犹如静止,半天不动分毫。

    “为什么不换个大号显示三位数呢?”每天途经这里,他都有同样的疑问。

    不知过了多久,“99”终于跳成“98”,时间有了确切的计量。透过车窗,他望见不远处“峰味海鲜小炒”的LED灯牌,只要过了路口,最多两分钟就能到达。

    道九的电话仍在不停呼入。他没有接听,直到再次变成未接来电。

    经过红绿灯靠右,就进了一条人流并不密集的商业街。街道呈S形,有东西两个入口,在每个街口都修建了一个小型停车场。当其他商区都在为车位焦头烂额时,这里却压根儿不需要为此担心。

    展峰找了个车位停稳,推开车门便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泔水味。

    垃圾站设在街口,谁想出来的天才方案?展峰也抱怨过,可物业就是不搭腔,拍在桌面上的“乌龟屁股”(规定),让所有商户有苦难言。

    忍着呛鼻的气味,迈进雕刻着“围城街”的仿古牌坊,峰味海鲜小炒已然近在咫尺。

    店里有人,不速之客。

    …………

    “二位,能不能别打搅我做生意?你们一个星期来三趟,谁吃得消啊?”声音来自店内一位消瘦的男子,他不到30岁,留着中分头,八字胡,因经常需要赔笑,眼角堆起的鱼尾纹就像半开的菊花。

    “想我们不来也行,告诉我,展峰在哪儿?”来者人高马大,身高一米八五左右,虽说穿着外套,但也能清楚地看见六块腹肌。

    他冷着脸,说话间一脚踩在木凳上,态度咄咄逼人。

    “哎,我说嬴亮,你今儿是故意来找不快活的?我这都当你面打了十几个电话了,他不接,我又有什么办法?”

    嬴亮嘴角一扬:“我怎么知道你打的就是展队的电话?要是我高兴,我还能把名字改成10086呢!”

    男子眉头一挑,显然被嬴亮门缝里瞧人的态度激怒了。可围观的展峰知道,这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家伙绝不会轻易出手。见那人目光对准了嬴亮脚下的那张木椅,他无声地轻笑起来,看来这是打算出奇制胜了。

    海鲜小炒的门脸很小,也就十来平方米,去掉公摊面积,只能摆放冰柜、烟酒柜之类的基础配件。

    跟路边烧烤摊类似,门口的人行横道才是店里桌椅的归宿。像这种店要想经营下去,只能和城管打游击战,夜间营业。

    不过就算摸黑干活,也难免会遇到城管突查,谁能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完桌椅板凳,谁就能躲过一劫。

    大多数商家遇到城管突查,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桌椅扔进店内。只要是打游击的餐馆,桌椅的损坏率总是居高不下,看着好好的,其实都快散架了。

    “道九,怎么不说话了?被我猜中了吧!”嬴亮见男子不吭声,再度出言挑衅起来。

    “嗯?你怎么知道我的绰号,我好像没告诉过你啊!”

    嬴亮不屑。“我还知道你的大名叫吕瀚海,常年混迹江湖,摆过摊,算过命,做过倒爷,拉过皮条,总之但凡坑蒙拐骗的事,你都没少做。”

    被揭了老底,道九怒气横生,“呸”地吐口唾沫:“你姥姥的,我看你今儿就不是来找人的,是他妈故意来找碴的!”

    “就是找碴,你又能怎么着吧……”嬴亮双手往胸前一抱,亮出肌肉。

    道九飞起一脚踹在嬴亮脚下那条板凳腿上,就听咔嚓一声,板凳立马折成两节。

    嬴亮哪里想到道九那瘦骨嶙峋的样子也能把板凳踢散,毫无防备的他一下失去重心,直挺挺地朝前桌的桌角磕了上去。

    道九对付嬴亮,也就这一招制敌,用完了就得赶紧脚底抹油。

    正当他快要钻出门时,嬴亮单手一个后空翻,接着向后一抓,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

    道九早就看出对方是个练家子,可他并没想到自己能在这么一瞬间就被抓住,他连忙大喊:“怎么着?煌煌天日,你一个警察还想动手打人?”

    嬴亮把道九一推,从脖子上扯下一个东西摊在手里。

    “谁打你?给我看清楚,这是你弄的,告诉你,今天这事我跟你没完!”

    道九定睛一看,嬴亮手里的是个酒瓶盖挂件,而且由于刚才的撞击,挂件上出现了大片裂纹,一看就不值钱。

    道九不以为意。“嗨!我当是什么玩意儿呢,不就是一个破酒瓶盖子加点滴胶,店里多的是,垃圾桶里随便捡!”

    嬴亮顿时怒不可遏。“你说什么?”

    道九嗤笑:“我说,我们店里有的是雪花瓶盖,别说加滴胶了,我回头给你攒个帽子都成!”(雪花瓶盖是绿色的。)

    嬴亮咬牙切齿,猛地冲他提起胳膊,怒道:“你给我闭嘴——”

    “不怕我喊警察打人你就打——”道九也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

    店外早已聚满了看热闹的人,展峰迅速拨开人群来到店里,抬手握住了嬴亮粗壮的手臂。

    “都给我住手!”

    瞥见来人,道九连忙冲他喊叫起来:“你个王八羔子,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了?这两个主儿天天来找你,老这样,这破生意到底还做不做了?”

    嬴亮本想暗暗挣脱,但展峰的手就像老虎钳子一样一动不动,被掐住血管的胳膊渐渐麻木,很明显,在这场暗自较量中,他已经落了下风。

    要是今天只有他一人,遇到高手他也不打算继续纠缠,可今天嬴亮身边还有他师姐司徒蓝嫣。

    但凡男人,都爱在女人面前表现一把,嬴亮只能硬着头皮握紧拳头,打算用胀起的肌群与对方拼消耗,直到对方力竭。

    掌心传来挣扎感,嬴亮的盘算,展峰心知肚明,他可不会给对方打持久战的机会。只见他拇指扣住肌腱,稍一用力,嬴亮便如触电般把手缩了回去。

    败下阵来的嬴亮,气恼地甩了甩酸麻的胳膊。

    展峰顺势提起坏掉的木凳扔到角落。“找我什么事?”

    “周局叫你回去,”嬴亮皱眉道,“展队,你给句话吧!”

    展峰随口敷衍了一句:“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嬴亮与司徒蓝嫣对视一眼,抬腿绕到展峰面前,语气急促地说:“周局给你的停薪留职期限很快就到了,到底回不回去,你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答复!”

    展峰抬头,眼神犀利地瞥了一眼嬴亮,很快又看向了那位始终默不作声的女警。

    司徒蓝嫣长相清秀,神似女星殷桃,都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比起嬴亮,司徒蓝嫣显得要沉稳得多。

    注意到展峰在看自己,司徒蓝嫣丝毫没有躲闪,反而直接迎上他的目光:“展队,我们也不想总来打扰小店的生意,可是希望这次,你能慎重考虑!”

    “再给我两天时间,两天之内,我亲自给周局一个答复!”

    说完,展峰不再理会二人,自顾自地把桌椅重新折起,一张张搬进了店里。嬴亮面露不满,但在司徒蓝嫣的劝阻下,两人一起离开了这里。

    回过神来的道九走到展峰身边打量起来,“我说展护卫,你不是来真的吧?难不成,你真要走?”

    展峰又收回一张木凳,道九一把将凳子摁在地上,“别搬这些木头疙瘩了,你告诉我,真打算回去当警察?”

    展峰站直了身子,没有作声。道九一看立马坐不住了,拦着他急声道:“你别忘了,一年前是你亲自动手惹了这里的大哥,当然,事最初是出在我身上,可就因为你下手太狠,我跟你一起被他们列进了黑名单!”

    “我可是逼不得已变卖家产,入伙投资你这个海鲜大排档,这是我保命的生意。你是店里的大厨,你要是撤资了,这个店还怎么开?而且人家是看在你的分儿上才不找我的碴子,你上头有人,你要走了,我指不定哪天就被人家给做了。反正我不管,我告诉你,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这全副身家都压在你身上了,你可不能把我给甩喽!”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展峰依旧一声不吭。

    道九急了眼,硬的不行就用软的攻,他换了副笑脸:“你放心,我跟在你后面,也不白吃白喝。哥们儿虽然学历不高,但能考的证我可是一应俱全,主事可能差点火候,随便给你打个杂跑个腿什么的,还是绰绰有余的!”

    道九说着,展峰冷不丁冒出了一句题外话:“你袖口上哪儿来的狗毛?”

    “狗毛?”道九一时间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抬手看看袖子,随口回道:“哦!那是邻居养的吉娃娃,这狗看见我就往我身上蹭,缠人!”

    “吉娃娃?”展峰问。

    “对啊!”道九点点头。

    展峰似笑非笑,伸手推开道九朝门外走去。“剩下的事交给你了,对了,我有事,今天咱们不开张了。”

    道九在他身后嘟囔起来:“又不开张?我真是上辈子倒了血霉,怎么就认识了你这么个不靠谱的主儿!你这是做生意的样子吗你……”

    伴着抱怨声,展峰穿过马路,来到一家名为“紫上云间咖啡与书”的饮品店。

    店的面积不大,只有五六个座位,玻璃门上垂落一排风铃,只要有人进出,悦耳的风铃声便会随着门的开关响起。

    这个时间,店内一位顾客也没有,女老板唐紫倩端着一杯咖啡倚在吧台里,仿古留声机播放着她最喜欢的英文歌曲Yesterday Once More(《昨日重现》)。

    也许是听得太入神,展峰站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引起她的注意。

    “那个……咳……能不能给我来一杯咖啡?”作为店里的老顾客,展峰跟唐紫倩早就互通过姓名,但是长久以来,该如何称呼对方,他一直无法精确拿捏。

    叫“老板”略显俗气,叫“小姐”或者“美女”又有些不太尊重,可要是真让他直呼其名,好像又莫名觉得有些生分。

    展峰很清楚,自己绝对没有什么社交障碍,唯独见了唐紫倩,他心里总会有些局促,甚至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心跳加快。

    “你来了?抱歉,我没注意。”唐紫倩说了声“稍等”,转身打开了挂在墙面上的储物格,这种充分利用空间的设计,在任何一家小店都随处可见。

    “卡布奇诺,可以吗?别的花式咖啡已经做不了了。”

    展峰对咖啡没有研究,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店对面原本破旧不堪的杂货店,被装修成了带有文艺范的咖啡屋。

    步入而立之年的他,对这种小清新的风格并不感冒,直到他看见了唐紫倩——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初见似曾相识,细想又很陌生。

    最为神奇的是,在这间小小的咖啡屋里,他竟能找到难得的宁静与放松,所以喝什么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展峰回了句“可以”,选了一个靠窗的沙发坐下来。

    在这个位置上,透过玻璃幕墙刚好能看见自家的小店,他静静地将目光放在了正在收摊的道九身上。

    …………

    店门口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道九拎起抹布,打算把放在路边的招牌擦一擦,这也是收摊前的最后一道工序。

    “吱——”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十分刺耳,急刹车溅起的水花喷在了道九刚擦好的招牌上。

    “你……”道九抬起头来,摔掉毛巾。

    就在此时,一辆厢式小货车,挡住了展峰的视线,他微微皱起眉头。

    车厢一侧,道九直起了身子。

    “九爷,别来无恙!”

    本打算破口大骂的道九,在看清对方的长相之后,把就要骂出口的脏字硬是咽了下去。

    “今儿打烊了,要吃,您换别的地儿!”道九说完,双手一抬,亮了个抱拳的手势,混社会的都明白,这是跟人服软的意思。

    摩托车上一脸横肉的男子嘴里叼着牙签,笑眯眯地拧动油门把手,轰鸣声顿起:“得嘞,改天就改天!不过九爷,我丑话说在前面,您可别让我等太久。”

    说完男子驱车而去,道九沉默地看着那辆摩托车好一会儿,这才转身继续收拾起来。

    …………

    咖啡店里,展峰的指节在桌上轻叩了两下。那辆碍事的小货车已经离开,前后不到一分钟,道九已在卷闸门上挂上了打烊的灯牌。

    “你的卡布奇诺!”唐紫倩来到展峰身边。他收回视线,看到她把咖啡放下,顺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她每次在说“卡布奇诺”时,都带着一股英式英语的味道。她会不会曾经在国外待过?他忍不住想。

    “仇人又来找你了?”唐紫倩露出好奇的目光。

    “仇人?”展峰不解地反问。

    唐紫倩灿烂一笑,手指向窗外:“我都看见了,就最近老来找你的那两位,他俩每次见你,你好像都不太开心。”

    展峰有些无奈地拎起勺子搅拌着咖啡,“不是仇人,倒像冤家。”

    “你不是刚到?今天店里就打烊了?”唐紫倩捋了捋耳边的乱发,“你这生意做得可真随意。”

    “不是今天,是今后都会一直打烊。”不知为何,面对唐紫倩时,这句实话还是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唐紫倩愣了一下,好像没想到展峰会这样回答。她思索片刻,琢磨着他放弃经营的原因。没多久她舒展眉头道:“也对,这条街人流量一直很少,很多店都因为入不敷出关张了。”

    展峰点了点头,虽然关门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这个,但他也不能真的什么都告诉她。就这么敷衍过去,也未尝不可。只是他心里却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换成其他人,他不会有这种感觉,但偏偏面对唐紫倩时,这种理所当然的掩饰令他心中产生了一缕负罪感,就像他打从内心深处想对唐紫倩坦白一样,这让展峰有些困惑。倘若是朝夕相处的亲人或战友,他还可以理解这种不愿欺骗的缘由,但唐紫倩跟他,分明不过是点头之交。

    可能有的人生来就气质独特吧!

    展峰默不作声地想着,见他没有回应,唐紫倩微微尴尬地捏着自己的手指:“要不……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收拾一下?”

    展峰“哦”了一声,抬头看见墙上的挂钟,“8点了,是不是该关门了?”

    “我平时7点就打烊了,不过没关系,你是顾客嘛!顾客就是上帝。”唐紫倩语气轻松。

    “抱歉,我没注意……那,我还是不打搅了。”展峰掏出20元纸币置于杯边,在唐紫倩的注视里起身离开。

    咖啡店的门打开又关上,门口的风铃声叮叮当当。

    唐紫倩悄然跟在展峰身后,踩着他的脚印来到门口。隔着玻璃幕墙,她长久地站在那里,望着展峰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人群中。

    良久之后,她回到展峰的位置,坐下来,那杯还有余温的卡布奇诺,轻触了她的芳唇。

    远看夜里的康安家园就像一个狰狞的黑洞,四处遍布拆迁后的断瓦残垣。

    开发商帝铂集团已有五年没有管过这里,就连展峰对此也很是不解。当年因为母亲不愿搬迁,他拒绝在拆迁合同上签字。原本以为母亲是为了争取更多的赔偿在欲迎还拒,谁知开发商没来谈新的条件,母亲也毫不介意的样子,从来不问进度如何。

    在长达五年多的时间里,双方似乎都干脆忘掉了这件事。倒是有些从这里迁走的好事者,或许出于种种原因看不惯,干脆把展峰家的自建楼挂在网上,标上“最牛钉子户”的字样,揣测他有什么不得了的背景,才让帝铂集团无法破土动工!

    帝铂集团作为全国排名第一的地产商,不建自然有不建的道理,对此展峰无意过多揣测。对网上那些风言风语,展峰也不以为意,唯一让他有些糟心的,就是门口那条被挖断的水泥路。

    全因这条路,吉姆尼的底盘才被狠狠加高了一截。勉强穿过鼓起的土堆,在距家还有3米远时,展峰按下了院子大门的遥控器。

    就在铁门刚刚打开一条缝隙时,房子窗口处的灯光一闪即逝。展峰眯起双眼——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家里的灯的确亮着。

    他眼里燃起怒火,一脚油门把车轰进院里,等到大门重新关闭,他迅速拔下车钥匙下了车,然后拧动钥匙,打开屋门。

    关闭车灯后,展峰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他微微仰起头,一股怪异的刺鼻香味从某个方向传来,他冷着脸,朝冰箱方向迅速冲去。他一把拽住躲在冰箱后的那个人,接着一个过肩摔,把那人撂倒在地。

    展峰并没就此放松,他在警校接受过系统的格斗训练,他知道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摔之后,展峰迅速站起退回到客厅中央,抬起胳膊做出防备姿势。

    那人果然忍着剧痛,猛然从地上跃起,快速绕到了展峰身后。

    黑暗中,展峰纹丝不动,唯有捏紧的拳关节发出咯咯脆响。在他后面,那人甩了甩臂肘,缓解方才撞击带来的疼痛。

    “哼!”他毫不介意暴露自己的位置,刻意地发出一个轻蔑的鼻音。

    “故意的是吧!”展峰冷声道。

    “你说呢?”话音未落,那人已经出手。

    展峰早已注意到了对方的动作,趁其不备扔出手中的夹克,那人果真朝右方躲开。

    猜中了对方的套路,展峰毫不犹豫一个箭步上前,但就在他准备出拳击打时,那人的左手中露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顶在了展峰的脖颈上。

    战斗已然结束。

    “你忘了,我双手的灵活度接近100%。”

    “久不动了,非得这样解解闷是吧!”面对那片时刻要切开大动脉的刀片,展峰心中并没感到丝毫恐惧,“你说得没错,那种连自己挚爱都不放过的精细玩意儿,也只有你的手能做出来。”

    “闭嘴!”那人的声音顿时失去平静,“不准你提那件事,信不信我割开你的喉咙?”

    展峰冷笑一声:“要割你早就割了,你现在想动手也行,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没了我,你关心的那些人怎么办?”

    那人似乎被这句话给噎住了,半天没有动静。身后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展峰轻轻抬起右手,触到刀片后缓缓推开:“是螺丝刀吧,磨得这么薄,下了不少功夫。”

    那人闷哼一声,冰冷的刀片从展峰指尖迅速滑过。

    心知武器已被那人贴身收了起来,展峰捡起地上的夹克拍了拍:“高天宇,我警告过你,我不在的时候禁止开灯,绝不能让人知道这间屋子有第二个人存在。”他转过身,面对那人,“要是再有下次,你我之间的交易就此终止!”

    高天宇终于打破沉默:“冰箱里除了挂面什么都没有,我真的受够了。”

    展峰抬手,越过高天宇的肩,按下了客厅吊灯的开关。屋内暖调的光线打在高天宇身上。

    他的身高大约一米七八,有一张五官分明如雕刻般的脸,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身上原本笔挺的西装因为刚才的袭击牵出一点皱痕。展峰知道,在合体的西装下隐藏着一副爆发力极强的健美身体,而且这也是一个极端细致的男人,证据就是他那双擦得比头发还要光亮的尖头皮鞋。从穿着打扮上看,高天宇完全是一副彬彬有礼的英伦绅士模样,但靠近他时,那股浓烈到可怕的香水味,还是让展峰忍不住皱起眉头。

    在这个大他5岁的男人面前,展峰毫无敬意地用手指搓揉着鼻头:“哦?这么快就吃够了?那麻烦了,你得做好长期过这种生活的准备才行!”

    “你什么意思?”高天宇敏锐地盯着他。

    “没什么意思,我准备两天后回归专案组。”

    高天宇一把抓住展峰的衣领,逼到他面前:“你不能这么做,在搞清楚幕后那些人的动机之前,这么贸然回去,你会有生命危险!”

    “哦?听起来你还挺担心我?”展峰一把拍掉对方的手,“咱俩是这样的关系吗?”

    高天宇的脸冷了下来,玻璃镜片后的目光变得狠戾。

    展峰摊开双手,坦然地道:“不回去,我要怎么查?只要两年前那件事的真相没有水落石出,不管是你、我,还是那些人,没有谁是安全的。”

    “总之,你现在回专案组,绝对不是时候!”高天宇握紧拳头,“你会死的!你死了,他们怎么办?你答应我的事怎么办?”

    “两年前我就该死了。”展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在这里窝了两年,就为了一个真相。再说,作为门萨高级成员的你,难道猜不出那件事的幕后主谋在想什么?”

    “可你首先得活着!”高天宇怒吼。

    “那又怎么样?”展峰额角暴起青筋,“我可以不查,可他们会放手吗?”

    高天宇再度沉默下来,两个男人斗鸡一般在客厅吊灯下对峙起来。

    “你决定了?”高天宇的声音像有人卡住了他的喉咙。

    “我决定了。”展峰轻轻地点了点头,“想赢的话,只能主动出击,不能坐以待毙。”

    “况且……”展峰抬头看向散发着暖光的吊灯,忽略了眼中浮起的酸涩,“这件事迟早得有个了断!而你我之间,也一样有账要算。”

    高天宇牢牢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他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吐出,宛若叹息,“好!展峰,你好自为之!”

    但凡看过动画片《中华小当家》的朋友,对菊下楼这个名字,多半一点也不会陌生。

    距展峰的海鲜排档大约过三个红绿灯的地方,就有这么一家依照动画片仿制的菊下楼餐馆。饭馆纸质菜单上用青红椒拼出的“川”字,明显地昭告食客,这里主营的正是口味浓烈、令人上头的川菜。

    二楼卡座上,嬴亮夹起一筷子火红的水煮牛肉塞进嘴里,用力扒了几口饭,口齿不清地埋怨:“师姐,你说周局干吗非得要展峰这家伙归队?他就这么厉害?”

    吃相优雅的司徒蓝嫣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红唇,这才说道:“一个全国公安队伍中最年轻的物证鉴定高级工程师,还参与过很多大要案。你对他的能力有什么疑问?”

    “可他态度不行啊!”嬴亮用力咽下嘴里的饭,用筷子敲敲菜碗,“非得找个没心思的?难不成离了他,咱们这个专案组还真搞不下去了?”

    “我在刑警学院听过他的课,就他对物证的敏感性,最少能排在全国前三位。以咱们组面对的案件难度,没有他确实不行。”

    嬴亮咚的一声放下饭碗,“不就是解剖尸体,找找痕迹,做做检验,这事多的是人能做,我真没发现有什么了不起。”

    “那是你不了解他,艺术家对艺术的理解存在多样性,厉害的人可以从多方面去解读一个艺术品。可以说,他这个人对犯罪现场的读取掌控能力,已达到了无人可比的高度。”

    司徒蓝嫣慢条斯理地解释:“他不允许现场有任何一个细微的痕迹被忽略。咱们专案组性质特殊,主办悬案,哪一个案子都是疑难杂症,说白了,我们是对原有现场补缺补漏,从最细微处寻找线索。这事,没有足够的经验,真干不了。”

    “师姐你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嬴亮又端起饭碗,“哎,师姐,那你觉得,展峰这次会不会归队?毕竟他都在那个海鲜大排档干了两年厨子了,炒扇贝没问题,可查案的功夫不会都丢了吧?”

    “我觉得问题不大。”司徒蓝嫣果断给出答案。

    “何以见得?”

    “咱们找他好几次了,每次都有对话。我已掌握了展峰的基线行为,他这次是认真的。”

    “基线行为?”陌生的词让嬴亮竖起耳朵。

    司徒蓝嫣抬手平平举起一根筷子:“基线行为指在正常情况下当事人的行为习惯,比如说你放松的时候,坐姿、站姿、面部表情和跟人对话的语气,这些细微的举动都能构成一条基线。”

    司徒蓝嫣把筷子放在桌上,从茶杯里倒出一点水,画了一条起伏的弧线。“当人的情感产生变化的时候,就会做出跟基线行为不同的举动,这时候就可以用来准确判断对方的情感状态。”

    “举个例子,一般人眨眼的正常时间是1/10秒。当人面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时,愉悦的情绪就会刺激大脑神经向眼部肌肉发出指令,让瞳孔放大来集中精神观看,而眨眼是一种视觉阻断行为,所以这时人的眨眼次数会比平时要少。与之相反,如果感觉受到威胁,就会通过眨眼来暂时阻止威胁进入视线。所以眨眼睛的时间如果远超出1/10秒这一正常时间时,这个人就在表达厌烦或是不屑情绪了。”

    司徒蓝嫣放下手指,看向听得一脸雾水的嬴亮:“我们第一次去找他的时候,我就从他的表情和眼神里看出了不耐烦,多看几次,他这个不耐烦的基线行为就被我掌握了。可这次,他并没有出现类似情绪,而他说话的语气,也比前几次要平和得多,我感觉,他已经做好了归队的准备。”

    “是吗?可我还是感觉有点悬。”司徒蓝嫣的分析固然让嬴亮觉得有理有据,可他心里还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要是他放我们鸽子怎么办?我可是真的等不了了……”

    正当嬴亮要继续诉苦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喂,二位,麻烦你们告诉周局,我明天去他办公室。”

    嬴亮一转身,就看见展峰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什么鬼?你怎么在这儿?你跟踪我们?”嬴亮惊讶极了。

    展峰抛了一下手里的车钥匙,失笑道:“你们俩没车吧?好几次都是走路到我店里,喘着气就问我回不回去,所以你们那‘11路公交车’走不了太远。”

    “再说了,”展峰的拇指示意了一下餐馆墙壁上贴着的菜谱,“二位总归是从刑警学院毕业的,那儿的大厨是个北方人,多年来也没换过。你们饭点儿来的,偏偏我这破店旁边没有北方菜馆子,你们要是不知道吃什么的话,第一时间应该会选川菜。”

    “那也未必就是这家……”嬴亮狐疑地说道。

    “《中华小当家》80后差不多都看过,附近吃川菜的也就这家有些噱头。可惜这家的菜虽不难吃,但得买会员卡,没记错的话,1000元起充,菜品五折,两个人的消费约在200元。如果你们办了会员卡,最少要在这里吃五顿。他家的店员很会忽悠,第一次来的食客,很少能拒绝。”

    听到这里,嬴亮忍不住看了一眼司徒蓝嫣。他的师姐正望着展峰,明显有些兴奋。

    “今天你们来找我,比平时表现更激动,看来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不管我给出什么样的答复,你们以后都打算不再来了。那卡上的钱要想不浪费,就得全部花完,从概率上猜,你们在这家饭馆吃最后一顿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我就直接过来了。”

    嬴亮看着展峰,心情复杂。这个人能把毫无关联的东西,顺理成章地串联在一起得到真相,的确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事情。

    然而展峰并没打算浪费更多口舌,他转身朝店外走去:“不打搅二位用餐了,就明天早上9点吧!请周局给我腾出一点时间。”

    公安部刑侦局局长办公室内,一把手周礼亲自把沏好的茶水放到展峰面前后,这才坐了下来,他目光慈和地端详着对面的展峰。

    “两年了,我还以为你小子要当一辈子厨子呢!”

    展峰品了一口茶,放下杯子:“专案组现在有哪些人?”

    “你小子还是个急脾气,你等等啊!”周局起身到办公桌前打开密码箱,拿出两份档案,直接递到了展峰手中。

    “嬴亮,男,1992年3月出生,毕业于刑警学院,刑事侦查专业,就职于G省刑侦总队重案科,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

    展峰一边翻阅,周局一边随口复述着早已看得滚瓜烂熟的资料。

    “司徒蓝嫣,女,1990年1月出生,刑警学院犯罪心理学硕士,主攻犯罪心理行为侧写及犯罪人格分析,曾代表BJ市公安局出国留学三年。这两位,可都是按照你的要求精挑细选出来的尖子。”

    展峰的手停了下来:“司徒蓝嫣……是关荣老师的学生?”

    周局长叹一口气,脸上露出一抹悲痛:“是,要是两年前没发生那件事,关荣还在,可能我们已经知道了真相……可惜……”

    展峰合上资料,打断了周局的话头:“刑事相貌学专家是哪一位?”

    这个突转把周局给拉回了现实,他揉揉眼眶:“你这个问题很棘手啊!在陆闫……他们牺牲之后,全国犯罪画像领域最出类拔萃的人才,就是G省的隗国安。可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我邀请他进组很多次了,他到现在也没给明确答复。”

    这次展峰没有打断,静静地听着。

    周局继续说:“对这种为公安事业奋斗了一辈子的老同志,我们也着实不好强求,实话实说吧!我到现在还没有物色到更合适的人选。”

    “隗国安的事,交给我解决。”

    “你?”周局有些讶然。

    “嗯!我有几分把握。这次来,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说着,展峰从兜里掏出另一张履历表,递了过去。

    周局摸出老花镜戴上,仔细地翻阅那张表格:“这位是……”

    “吕瀚海,男,1988年3月出生,无违法犯罪前科,入股了我的海鲜小炒,在店里负责采购。”

    “你什么意思?我没搞明白。”周局从老花镜后看着展峰。

    “我想让他加入专案组!”

    “胡闹!”周局将履历表拍在茶几上,怒道,“他可是编外人员,人民警察的保密纪律你都忘记了?”

    “当然没有忘!”展峰心平气和地拿出一份东西交给周局,“专案组还缺个司机,他是A1照,从我对他这两年的观察,我觉得他可以胜任。”

    周局仔细看了看合同条款,“雇佣合同?内容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专案组经常要出外勤,确实也需要个司机。”

    周局的语气柔软下来,“我本想给你派个武警同志的,既然你有了人选,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可你必须要保证,他不能接触案件核心,司机就是司机,不能有一点出格。”

    “我可以保证!”

    “行,你做事,我放心。不过他的身份还是改成辅警妥当些。除了他们,专案组还需要补充哪些人手?”

    “要是隗国安愿意加入,四个人就行。”

    “好,那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周局起身,拍拍展峰的肩膀,“还有,你家里那个……”

    “他没问题,都在掌握之中。”展峰起身,抬手利落地行了个礼,目光坚毅地望向自己的老领导,“请问周局,专案组的代号是……”

    “仍是914!”

    马路边,一辆黑色帕萨特安静地停在这里。

    展峰走向车的位置,他刚抬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吕瀚海的脑袋就伸了过来:“展护卫,你们老大同意了没有?”

    打从两年前吕瀚海被社会大哥围殴,展峰出手相救后,“展护卫”这个外号,就被他一直挂在嘴边。抬手系好安全带,展峰看向面露焦灼的吕瀚海,说道:“同意了,你现在的身份是专案组合同制辅警司机,五险一金,月薪2500元,没有提成。”

    “2500?有没有搞错?你们这是无情压榨,剥削无产阶级劳动者,我送快递一个月都不止5000!”吕瀚海的脸皱成一朵菊花,张嘴吐槽起来。

    展峰也不做解释,伸手把刚插入的安全带卡扣重新按开。

    “你干啥?”

    “我去找局长把合同要回来啊!就说你反悔了,嫌钱少,要去送快递。”

    “我擦,你有没有意思?我又没说不干!”吕瀚海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还是有些不死心,“不过能不能跟你们老大讲讲,再加个500?”

    展峰推门就要下车。

    “哎得得得!干了!干了!2500干了!回来,你快给我回来!你再不回来,我就喊你始乱终弃了啊!”吕瀚海玩命一样地把他往里拽。

    展峰嘴角一扬,重新坐了回去。

    吕瀚海一边拧动点火钥匙,一边嘴里叨叨个不停:“我堂堂的A照,居然找了个月薪2500的活儿,真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

    两人每天在一起的时间足有十个小时,除了吃喝拉撒,吕瀚海的嘴皮子就从没歇下来过,展峰早已习惯成自然,根本不予理睬。车上了道,吕瀚海总算想起了正经事:“哎,我这嘚啵嘚啵说了半天,你还没跟我说去哪里呢?”

    “金瑞红旗楼,去接司徒蓝嫣和嬴亮。”

    吕瀚海说了句“得嘞!”,一脚踩下了油门。

    红旗楼,位于BJ市市郊,看上去就是一栋毫不起眼的六层洋楼,偏欧式风格,墙壁上爬满的藤蔓说明这楼已有些年头。据说,此楼得名自民国时期,具体为什么叫这名字,有什么寓意,早已无人知晓。

    半小时之前,司徒蓝嫣和嬴亮接到局里的电话。顶着日头,两人已在停车场的石凳上坐了好一会儿了。

    红旗楼的大门设有路障,只有加密的蓝牙卡才可以打开。在专案组解散的两年里,这里几乎没有人来。当大门前的金属杆翘起时,二人心照不宣地走过去——来的肯定是那位“必要人士”。

    车刚停稳,吕瀚海率先推开车门,他一脸得意地抬手,不伦不类地行了个礼:“哈喽,艾瑞巴蒂(你们好,各位),我们又见面了。”

    “怎么是你?你在这儿干吗?”嬴亮反感地说道。

    吕瀚海不以为意地痞笑着:“自我介绍一下啊!我叫吕瀚海,祖上呢,以算卦、看相、测风水为生,不过到了我这一代吧,迷信什么的早就日暮途穷了。我呢,绰号茅山道九,江湖上都尊称我一声道九。哎,看得起我的人呢,也喊我一声九爷。今后咱们就都是自己人,至于你们怎么想怎么叫,那就都随意。随意啊!”

    嬴亮在这一堆话里抓住了重点。“你刚才说什么?今后?”

    “哦,光顾着自我介绍,倒把正经事给忘了。那什么,我现在是你们专案组御用的辅警司机,你们想到哪儿去,告诉我就成!”

    “专案组的辅警司机?”嬴亮一脸复杂地看向展峰,“展队,你疯了吧?你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聘谁不好,聘这么个混混来当司机?我们是专案组,不是收容所。”

    “哎,嬴亮兄弟,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是大大的良民,你就是往我祖上翻三代,那也没干过违法乱纪的事。”

    “你是没干过,可馊主意却出了不少。”嬴亮上前一步,逼近吕瀚海,手指着他的鼻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当地的小混混提到你,都恨得牙痒痒。什么投机倒把、拉皮条的事你可没少做。”

    “哟呵,能耐啊大兄弟,查我的底?信不信我告你侵犯我个人隐私?”吕瀚海一听之下,也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起来。

    “有种你去告啊!我还能怕你一个混混?”

    嬴亮面色紧绷,眼看战火就要升级,没想到吕瀚海竟然秒。

    只见吕瀚海硬是挤出一丝微笑来。“哎!这么认真干吗?咱们以后都是同事,我怎么会去告你呢?查!该查!没错,我以前是干过一些投机倒把的事,但你也得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不是?这俗话说得好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这不是好不容易找到了组织,不在一起适应适应,你咋就知道我不能改邪归正呢?你说是吧?”

    嬴亮哪里能想到这个小混混翻脸如翻书?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对方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他若是再咄咄逼人,反倒显得他不够大度。

    见嬴亮悻悻然的模样,展峰开口给了两人一个台阶:“道九是A1照,咱们专案组有一辆只有A1照才能驾驶的外勤车,而且周局已签署了用人合同,你们找我这么多次,无非想尽快把专案组运作起来,我看,就相互退一步吧!我们先去专案中心。”

    吕瀚海笑意盈盈,嬴亮一脸不爽地拉开距离,两人都上了车。旁边的司徒蓝嫣仍是无声地以第三者的角度观察着二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不发。

    展峰来到她的面前,司徒蓝嫣与他对视一眼,似乎瞬息间就洞悉出他心中所想。

    “熟悉我的人都叫我蓝嫣,展队你以后也可以这么称呼我。”司徒蓝嫣主动介绍自己。

    展峰挑了挑眉,“关荣……是你的老师,对吗?”

    “是。”司徒蓝嫣目光微微垂落。

    “名师出高徒……”展峰目光微痛,但旋即便被掩去,他朝她点了点头。

    “蓝嫣,咱们先去专案中心,周局应该过会儿就到。”

    从红旗楼到专案中心,实则要横穿整个BJ市。

    这城市复杂的一环、二环等各种环路,就算是本地的老司机也得摸索半天,而吕瀚海只是吹着口哨瞄了一眼电子地图,就规划出了最近的行车路线。吕瀚海的A1照在考试时着实掺了不少水分,但实际操作中,他的确有两把刷子可以盘道盘道。

    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里,他要是只会摸骨算命,保不齐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吕瀚海干过很多职业,其中来钱最快的,莫过于给煤老板拉煤了。为了躲避交警,煤车一般都是在夜里开。但凡有些社会常识的人都知道,只要是煤车,就没有不超载的。驾驶着这样的车,不光要有极高的操纵能力,还得眼疾手快,毕竟A1照要是被交警拿下,可就不是扣分罚款那么简单了。

    诸多考验之下,栽了的司机数不胜数,可吕瀚海硬是一直干到煤窑关停都没被抓到过一次。有近两年的磨炼,就算驾驶技术没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他也堪称十足的高手。不过没人知道的是,这活儿虽说在外人看来很难做,但对他吕瀚海来说,却要比摸骨算命简单太多,毕竟路边硕大的指示牌,总比人脸上的麻子来得醒目!

    只用了三十分钟,吕瀚海就把车稳稳地停在了专案中心的停车场上,就这一手,刚才有些不爽的嬴亮也忍不住赞了句“好快!”。

    等下了车,吕瀚海才注意到这里是一个“回”字形结构的封闭场地。

    外围用高约3米的铁栅栏围成了一个圈,中间的“口”字是南北走向的,唯一的进出通道在西南角。方形土地仿佛被裁剪过般规整,如果抠掉顶端两角的绿化带,北侧的小型停车场与南侧的专案中心大楼,刚好又凑成了个“凸”字。

    中心建筑物是由一栋老旧礼堂改建而成的,高约10米,从外面看,估不准内部共有几层,有点做旧版人民大会堂的意思。踩着六级台阶到了门前,有一排用红色油漆喷涂的双开木门,共九扇,其中八扇上了明锁,只留正中一扇供人进出。中心外围驻扎着一支部队,吕瀚海从没有和军人打过交道,压根儿弄不清楚部队番号。

    跟着三个警察一路过来,他也就知道,不管什么时间进出这里,都得接受严格的全身检查,就算长期在此上班的行政人员也不例外。缀在四人一行的尾巴上,吕瀚海跟着队伍鱼贯而入,穿过木门后,这才发现原来里面另有乾坤。

    常逛商场的人,可能都有一个印象:商家为了隔绝冷热空气,会在入口处设置两道门。专案中心也采用了这种设计理念,外侧的木门为一道,进来之后还有另外一道。

    “展峰,人脸识别通过!”当生硬的机器语言响起时,吕瀚海才意识到,眼前貌似普通的玻璃门竟然还蕴含着高新科技。

    他好奇地看着前面三个人走了进去,轮到自己时,他下意识地捋了捋衣领,兴奋地站在门前。声音果然再次响起:“吕瀚海,人脸识别通过!”

    玻璃门已自动打开,吕瀚海用手在前方划拉了几下,百分之百确定可以通过后,这才放心地一脚跨了进来:“太神奇了吧!我才第一次来,机器也能认识我?”

    嬴亮回头瞥了他一眼,语气嘲讽地说:“你办身份证的时候,系统就采集了人像信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原来如此,牛呀!”

    过了两道门禁,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中心的前厅,这里除了一间用玻璃板隔成的接待室外,其余地方犹如闲置的展馆,十分空旷,以至于吕瀚海那句怪腔怪调的“牛呀!”在前厅反复撞击出回声,听起来和这里严肃的办公环境格格不入。

    嬴亮没好气地说道:“你能不能小声点?”

    吕瀚海连忙双手合十表示歉意。

    众人沿着前厅往里走,迎面看见了第三道门禁,展峰停在了门前。刚才在红旗楼,他说周局要来,显然,他打算在这儿与周局先碰个面。

    吕瀚海也站在一旁,可他的眼睛却一直不闲着。他上上下下瞅了一圈,发现这专案中心的建筑风格与一线城市的电影院很像,总的来说分为两个部分:前厅就是售票处,第三道门禁后的办公区则类似于放映厅。

    但与影院稍微有些差别的是,放映厅的入口是开放式结构,这里则被一道道磨砂玻璃门遮挡得密不通风。玻璃门上拦腰印着一条“POLICE(警察)”字样的蓝色胶带,把单调的玻璃隔板点缀得恰到好处。

    而东西两个方位上,有两块玻璃与众不同,东边的那块印着“ENTRANCE(入口)”,而西边则是“EXIT(出口)”。吕瀚海的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EXIT”这种公共场所逃生用语,他还是能看懂是“出口”的意思。

    “一个是出口,那另一个肯定是入口咯。”

    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断,吕瀚海试探性地向前挪动了几步,见展峰和嬴亮都没有言语,他的胆子就大了起来。

    这时候的吕瀚海,像个参观画展的游客,大步流星地来到印着“ENTRANCE”的门前。

    这不来不知道,一来可把他给吓了一跳,原来在玻璃门的一侧,悬挂了一个古铜色的金属指示牌,从上到下地写着:

    914专案组
    主管领导:公安部刑侦局局长周礼
    专案组组长:展峰
    专案组组员:司徒蓝嫣、嬴亮、隗国安(待定)
    内勤组:莫思琪

    往下还有科技研发组、警用设备保障组、物证检验组、数据分析组等一大堆成员。

    “我滴(的)个乖乖,展峰这家伙,居然是专案组组长,我这算不算瞎猫撞到死耗子,抱上了根粗腿啊!”

    就在吕瀚海咂吧着嘴感叹之际,一位秃顶大叔拎着旅行包朝他们走了过来。

    这人五十来岁,一米七左右,留着络腮胡子,大圆脸,身材臃肿,脸上冒着些油汗,五官虽显随和,但似乎情绪不高的样子。

    人脸识别的语音提示响起,聪明如斯的吕瀚海一下就对上了号——这位就是那个名字后面写着“待定”的隗国安了。

    嬴亮有些不可思议地迎了上去:“鬼叔?你怎么来了?”

    隗国安和嬴亮来自同一个地方,两人曾多次搭伙办过案件,隗国安习惯叫嬴亮为“亮子”,而嬴亮则喜欢喊他“鬼叔”。因为这个,周局也托嬴亮去做过隗国安的工作,哪怕他俩关系极好,却还是被这位鬼叔给婉言谢绝了。谁知道这次他却来了,能在专案中心相遇,嬴亮心中不免讶然。

    然而,展峰对隗国安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等他到了跟前,两人礼貌性地握了握手,展峰便问:“怎么?周局没有和你一起?”

    隗国安掏出张皱巴巴的手纸擦了把汗,“部里临时有会,他派司机送我过来的。周局让我转告你,一切按计划进行。”

    展峰点了点头,嬴亮却口无遮拦地问:“鬼叔,你之前不是说不来的吗,怎么今天又来了?”

    一旁的吕瀚海不忍直视地歪了歪头,就连他都能看出隗国安有难言之隐,嬴亮居然还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情商堪忧。

    隗国安干笑两声,不知该如何接话。展峰在一旁帮他解了围:“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是人民警察的天职。鬼叔当然也铭记于心,他愿意来,一点也不奇怪。”

    “呃……”隗国安连忙顺坡下驴,“展队说得没错,我就是想通了。”

    展峰点点头。“行,既然都到齐了,那就抓紧时间。”

    吕瀚海一听要抓紧时间,慌忙一路小跑,照例跟在队列最后,准备过第三道门禁。

    “展峰,人脸识别验证通过。”

    “隗国安,人脸识别验证通过。”

    “……”

    好不容易排到吕瀚海,第三道门禁却显示出了一个红色的大叉:“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

    “这是什么意思?”吕瀚海目瞪口呆。

    “什么意思?”嬴亮的声音从内侧传来,“再往里就是专案组办案的地方,你一个编外人员,还想进去怎么的?”

    吕瀚海有些挂不住面子,冲着里面喊:“展护卫,你出来给我解释清楚,搞什么名堂?大家都是人,凭什么区别对待!”

    展峰不回头地向前走去:“嬴亮说得没错,你的身份是合同制司机,按照上级要求,必须遵守保密原则,你无权进入办案中心。”

    展峰的话冷得厉害,可谓句句伤人。吕瀚海虽有不爽,还是清楚这是个纪律问题,他很快服了软,嘟囔着朝外走去:“行吧!你是这里的老大,你想怎样就怎样,不进去就不进去,反正前厅也不错,地方大,沙发软,还有电视机,九爷我一个人乐得自在。”

    他刚在入口处接待室的沙发上躺下,展峰却又走了出来:“停车场有一辆大巴车,是我们的外勤车,你先熟悉一下车况,最多两天,我们就得出外勤。”

    常年混迹社会的吕瀚海当然明白一个道理——“无钱莫入众,言轻莫劝人”,既然跟着展峰进入了这个组,那他的话就跟圣旨也没什么两样,不得不听。

    吕瀚海接过钥匙:“跑长途还是短途?”

    “基本都是长途!”

    “得嘞,需要用车,随时call(叫)我!”

    吕瀚海手一晃,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就把车钥匙甩出朵花来。

    展峰跟吕瀚海交代时,隗国安已向办公区深处走去。

    他在一个三线城市的派出所任职,五层小楼带个院子,所内的办案中心也是按照标准化建设的,什么审讯的、醒酒的、搜身的、信息采集之类的功能房一应俱全。

    临来前,隗国安还在想,公安部的专案中心会不会与派出所差不多,可等他过了三道门的人脸识别和四道门的虹膜识别后,科技感爆棚的中心内部,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专案组办公区没有沿用地方公安局蓝白相间的色调,金属加白色灯带的设计在这里占了主导。大量采用金属设计,不只是增加质感,还可以起到屏蔽辐射与信号的作用。中心内部,只要过了四道门,便可进入所有功能间,至于其中是否还设有更高权限的感应门,隗国安暂时不得而知。类似太空舱的设计,让隗国安感觉有点像在走迷宫,好在展峰三人轻车熟路,穿过几道门后,四人一起走进了会议室。

    屋里面积不大,也就30平方米左右,四面墙全贴着隔音软包。人全部进来后,感应门便严丝合缝地插进门框的凹槽里,哪怕是一只臭虫也别想从外面钻进来。空间狭小,摆设自然也很简洁: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六把办公椅。如果非得找出点不同,就是那台价值六位数的索尼F630HZ激光投影仪了。

    众人落座后,一位身穿制服,扎着马尾,跟司徒蓝嫣年纪相仿的女警,端着金属盒走了进来。

    “各位好,我是莫思琪,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毕业,现在是专案组的内勤。”女警笑容温和,落落大方。

    “鬼叔,这是咱们整个中心的大内总管莫姐!小到发票报账,大到协调案卷,都由她经手。”嬴亮连忙补充。

    “思琪,开始吧!”展峰对她说。

    “是,刑侦局的密码刚刚发过来,迟了一点,我很抱歉。”

    隗国安很是好奇,“密码是什么意思?”

    “密码……啊,不好意思,我忘了,除了展队,各位都是第一次参与专案……”莫思琪对“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几人投来歉意的目光,迅速解释起来。

    “我们专案组,主要侦办的是全国范围内久侦未破的悬案及现发的疑难案件,中心内部称之为‘特殊罪案’。每一起案件的推送,都要报请公安部刑侦局审批。待审批同意后,刑侦局就会给我们发来一串密码。”

    说着,她把金属盒放在众人面前:“这个盒子看起来简单,其实是用特殊金属制成的,没有密码的情况下,就算使用暴力,也很难打开。盒内装的是一块加密硬盘,同样需要刑侦局的密码才可以读取。硬盘里保存的,就是待破案件的卷宗扫描件。”

    “为什么搞那么复杂?”隗国安露出奇怪的表情,“有必要吗?”

    莫思琪说:“很有必要,因为咱们接手的案件来自全国各地。很多是长达十几二十几年的悬案,这些案件的纸质卷宗已入库封存,非常脆弱。如果取出查阅,可能会造成二次破坏。与此同时,数码影印卷宗又很容易被拷贝,为了安全考量,必须要进行多重加密。”

    经这么一解释,隗国安也频频点头:“还是上面考虑得周到!”

    展峰却问:“思琪,局里给的是现存案件,还是指令案件?”

    “有什么区别?”开口的是嬴亮。

    莫思琪耐心地解释道:“现存案件,是由刑侦局梳理出的,因种种原因久侦未破的陈年旧案;而指令案件,大多是刚发现的疑难案件。回展队,刑侦局这次给新专案组下发的是现存案件!”

    很多人并不清楚,按照公安部的要求,各省市公安局每年都会开展悬案再侦行动,比如大众熟知的“白银连环凶杀案”就是在类似的行动中告破的。

    能层层上报至刑侦局的悬案,侦破难度绝不会小,而在刑侦局再度梳理后,认为需要由专案组重点攻克的,更是难上加难。在眼下这支队伍中,只有经历过的展峰清楚,侦破现存案件,绝对是一项极限挑战。

    “思琪,介绍案情!”

    “好的,展队。”莫思琪连续输入两次密码,取出硬盘插入电脑,并打开了投影仪,“大家看到了,本案有两个文件夹。第一个文件夹,存放的是简要案情,第二个文件夹存放的则是卷宗的全部影印件。我只有打开第一个文件夹的权限。另外一个文件夹的密码,周局会在专案组确定接手案件后,直接发到展队的内网手机上。”

    “明白,会后我来联系周局!”

    “好的!”莫思琪关闭照明设备,此刻,室内如电影院转场般漆黑,再次亮起时,一串醒目的红色字出现在屏幕上:

    0617系列杀人案

    莫思琪拿起激光笔,对着屏幕上显出的字迹介绍起来。

    “0617系列杀人案,一共发案三起,按照时间顺序,咱们先从第二起,也是最先被发现的这起开始介绍。”

    “2004年9月6日晚23时许,一名叫吕月的女子在AH省冰安江市通达小区7号楼3单元楼门前被人杀害,死者颈部有两道勒痕,为机械性窒息死亡,作案工具,推测是钢丝绳。凶手杀完人后,在地面上留下了‘0617’的字样。”

    莫思琪手里的激光笔摇晃了一下,投影上的画面随之更换为新的案发现场。

    “时隔三个月之后,也就是同年12月15日晚21时许,被害人李红然在HB省洪宇市刘桥区炮楼站被人杀害,颈部也有两道勒痕,死于机械性窒息。其被害的地点,同样留下了‘0617’的字样。”

    众人屏息凝神,看向随案情变动的投影画面。莫思琪原本温柔的声音在描述罪案时似乎也带上了一种冷冽的气息。

    “由于两起案件发生在两个省市,相隔近700公里,且那时办案条件落后,信息不畅,所以这两起案件,并没有被串并侦查。之后刑侦局在梳理悬案的过程中,两起案件才首次并案。为了确保没有疏漏,刑侦局再次以作案手段为前提,在海量案件中,又发现一起类似悬案。”

    说着,投影画面中出现了新的受害者。

    “这起案件发生在SX省古明市郊区花街巷南端,被害人名叫王沐,尸体是在2004年6月2日晚23时许被路人发现的。死者颈部有两道勒痕,死于机械性窒息。”

    “如何确定该起案件与前两起有关?”展峰问。

    “2004年数码相机没有普及,多数地市公安局拍摄现场时使用的还是胶卷相机,所以冲洗出的照片分辨率很低。负责梳理悬案的警官,感觉本案与前两起相似度较大,就对现场照片进行了翻拍处理。”

    投影画面上,一张照片被迅速拉大。

    “经比对,王沐被杀时,凶手也在现场附近的墙面上留下了‘0617’的字样。只不过,当时这面墙贴有大量牛皮癣广告,办案民警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莫思琪放下手中的激光笔,看向众人。

    “至此,三起案件被串并侦查。鉴于案件已时隔十五年,侦破难度较大,所以移交至我们914专案组。”

    简要案情终于介绍完毕,会议室的冷光灯也适时地重新亮起。

    “案子过了十五年,尸体被火化,是‘一没物证,二没目击者,三没现场’的无头案啊!”隗国安抓了抓“地中海”,“这种没有任何物证的案子,我还是第一次接触。”

    “鬼叔,你是刑事相貌学的专家,接触的大案可不少,怎么连你都这么说?”

    隗国安看看面露烦色的嬴亮,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有种上了贼船下不去的苦恼。

    司徒蓝嫣却一言不发,只是看向了沉吟中的展峰,等待着他的判断。

    片刻后,展峰抬起头来对莫思琪说道:“好,确定接手!思琪,你把信号屏蔽器关掉,我现在就联系周局下发卷宗密码。”

    嬴亮与隗国安瞬间向他投去诧异的目光,眼神仿佛在询问:“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可莫思琪并没有给展峰反悔的机会,因为连她也很想知道,这种难之又难的无头案,展峰会采用什么手段去侦破。她迅速走到屏蔽仪前,输入了关机密码。

    “展队,可以了。”

    展峰会意,刚要掏出手机,便听见嘀嘀嘀的短信提示音从莫思琪的口袋中传来。

    司徒蓝嫣从她脸上一闪即逝的尴尬中看出了端倪:“莫姐,男友打来的?”

    莫思琪掏出手机,确认来电者是韩阳时,脸颊瞬间变得通红,“抱歉各位,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说完不等展峰应答一声,她便疾步走出门去。

    “真是男友?莫姐那么淡定的人,居然像个害羞的小媳妇。”嬴亮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就在此时,展峰已从周局那儿要来了二级密码,卷宗很快被复制成四份,分别传输到了每人面前的平板电脑上。影印件并没有多少页,四人通读起来也不过一个小时,刨去程序性文件,此案果真没有可以拿得出手的线索。

    “大家怎么看?”展峰问。

    “……”隗国安眼神躲闪,并不打算率先开口。

    展峰知道老鬼此次前来并非情愿,他没有逼迫,接着看向了司徒蓝嫣。后者正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察觉展峰的目光,她抬起头,“暂时没有头绪。”

    “我有点想法,算是个侦查方向吧!”嬴亮说,“我建议把三名死者的背景关系、人际交往、矛盾纠葛全部查清楚,看是否能找到突破口。”

    展峰回道:“要是条件允许,这方法行得通。但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案件发生在十五年前,那时计算机并没有在三四线城市普及,各部门的信息载体多是纸质档案,要想在短时间内完全捋清所有信息,难度不小。”

    “那要怎么办?”嬴亮眉头紧锁,“总要有个入手的地方吧!”

    “办理无头案我有一些经验,这种案件,浮于表面的线索,往往都不可能是破案的关键。”展峰说,“不管是现发案件,还是陈年旧案,侦破的开端,还应该是在犯罪现场。”

    展峰的经验告诉他,只有切身实地地去感受,才可以把自己完全融入案件中。这就像吃糖果,别人说得再甜,也不如亲自尝一口的感受来得深切。

    “只要案发现场还在,无论过去多少年,都必须走一趟。”司徒蓝嫣首先赞同,“我想,我们应该过去看看。”

    嬴亮始终以师姐马首是瞻。隗国安没有方向,习惯随波逐流,四人中三人同意,他自然也不会反对。提议得到认可后,出勤时间定在了两日后。

    十一

    英国Channel 5(第5频道)播出过一部名为In Solitary(《在孤独中》)的纪录片。在十平方米的密闭空间内,只有椅子、床、洗手池、厕所,以及一盏可以关上的灯。志愿者只要能在没有任何娱乐设施、手机、电脑、网络的空间内度过五天五夜,就可获得一笔丰厚的奖金。

    看似简单的挑战,却在开始后的第四个小时,直接让一名志愿者精神崩溃。

    然而,展峰离家的四天,独自待在小楼里的高天宇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站在客厅里,借着照进屋内的阳光,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了客厅的那幅水墨画上。

    高天宇对画作并没有什么研究,他只是在观察这幅画的细节。从很早开始,他便习惯于把眼前的事物无限放大,以此来找出其中微妙的错漏。这件事他做得非常投入,以至于展峰进来时,他依旧舍不得挪目半寸。

    “新专案组怎么样?”高天宇背对着展峰,把没塞烟丝的烟斗戳进嘴角,这是他放松身体前的标志性动作。

    展峰把手中的黑色塑料袋扔在茶几上:“两天后出外勤,你要的东西都在这儿,最好省着点用。这次案件难度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展队,劳你用心了。”高天宇眼角的余光抛了过来,“我的人怎么样?”

    “一切都好!”

    高天宇微微朝他欠欠身,显得很有礼貌:“谢谢!”

    展峰走上阁楼台阶,高天宇在身后喊住了他:“对了!”

    “什么事?”

    高天宇漫步到台阶下,仰着头,仔细地看着展峰那张还算年轻却显得莫名沧桑的脸:“你得保护好自己,记住,对我来说,你活着最重要!”

    展峰的眼神顿时冷了下去。“哦?像你这样活着的话,那我情愿给自己一个了断。”

    “你总是这样,很不友好。我们明明有共同的目标,就算是暂时的,那也是志同道合,不是吗?”高天宇温文尔雅地笑着,看起来毫无威胁感。

    展峰端详着他,从他的笑容里察觉不到任何戾气,就像他真的只是一位体面的绅士。然而展峰很清楚,这个笑容之下的高天宇,有着对自我情绪的极端克制,他已远远超越了正常人能够做到的范围。面前的这个男人,一直在用他的谈吐、见识,还有优雅的言行举止掩饰着他邪恶的本质。而那种普通人无法想象,也永远不会看见的内心,正在对楼梯上的展峰施加着某种无形的压力。

    展峰冷笑一声,没再理会,朝楼上走去。

    没有得到回应的高天宇并不介意对方的无礼,他回过头,继续望向那幅已被他看到极致的水墨画。

    他总能找出错来,对于某种精巧的小玩意儿是这样,对于眼前的画是这样,而对于展峰,也是这样……

    十二

    行动之前,展峰递给了吕瀚海一张公务卡。卡里存着刑侦局下拨的办案经费。按照要求,专案组的每笔花费都要有凭有据,办案期间,发票暂由司徒蓝嫣保管。

    此时,吕瀚海用力拉开车门,把一箱红牛丢进驾驶室,接着票据被塞到了司徒蓝嫣手里。车刚启动,司徒蓝嫣便把头伸出窗外:“喂,道九!”

    吕瀚海比司徒蓝嫣大了好几岁,因为她的名字太过拗口,他就给她取了一个雅称:蓝妹妹。

    “咋的了?蓝妹妹!”

    “你到底买什么了?账不对吧?”

    吕瀚海对着后视镜扯着嗓子喊:“红牛啊!”

    “一箱红牛400元?”

    “精装红牛哇!喝一罐顶五罐,当然贵一点。”

    “那为什么发票开的是办公用品?”

    “我听别人说,开办公用品好报销啊!”

    “你……”在吕瀚海这种混混作风面前,司徒蓝嫣顿时语塞。

    “蓝妹妹,马上要上高速了啊!你可千万别再把头伸出去了,太危险了,你晓不晓得!”

    “服了你了!”司徒蓝嫣给了吕瀚海一个终极评价。

    …………

    车上,隗国安闲来无事便打开了手机导航。

    按照显示的最优路线,本次行程共480公里,预计行车时间十小时。大巴车驶出专案中心是上午7点,这样算下来,到第一站SX省古明市公安局,少说也得中午12点左右。

    隗国安调整坐姿,打算睡个回笼觉,可吕瀚海却没有给他过多与周公下棋的机会。不到11点,外勤车就驶进了古明市局的地下车库。

    通常跨省办案都需要当地公安机关配合,偏偏展峰习惯独来独往。也不是因为他多有个性,而是他觉得有些时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尤其是侦办陈年旧案,一旦当地警方介入,难免产生“先入为主”式的影响。

    悬案的侦破必须另辟蹊径,只有当展峰认为确实有必要让当地警方配合时,他才会提出要求,否则案件的主要调查工作,还是由914专案组全权负责到底。

    为了节省时间,展峰把几人分成了两个组。吕瀚海从市局交接了一辆民用车,先载其他人前往王沐被杀的现场——古明市花街巷。他自己则留在专案组的车内。途中,嬴亮查阅过关于古明市的相关介绍。

    依据城市等级划分,这里只能勉强算得上四线城市,经济体系单一,几乎全是靠化工业支撑整个城市的发展。按照国家要求,高污染的化工企业不能建在人流密集区,因此,城郊的商业街也就有了它的市场。

    花街巷位于古明市的西南端,隶属花街社区。社区虽然不大,但辖区内建有两家大型的化工厂,人口也较为稠密。社区因何得名,无人知晓。有人曾端望地图大开脑洞,会不会是因为,它的造型太像一片脉络清晰的花瓣?不过还有人觉得,与其说像花瓣,倒不如说像叶片更为准确。

    生物课上都学过关于植物的基本常识:一片叶子上,把茎与叶片连接起来的地方叫叶柄;叶片上布满的粗细不等的脉络就是叶脉。按此类比,花街巷就应该是叶子上,叶柄到叶尖那条最粗的叶脉,社区内其他纵横交错的胡同入口,都汇集在了巷子两端。

    第一案 数字凶手 - 图1

    因花街巷是进入社区的交通要道,为了不造成拥堵,这里绝对不允许占道经营。这么一来,胡同里的门面房,倒成了商家的必争之地。

    社区南北相临有两条主干道,北边的广怀路是国道,如今改建成了绕城高速;南边的顺兴路是省道,它是连接市区的交通枢纽。因为高速公路在施工时将全路段封闭,花街巷北端就算是在白天,行人也是寥若晨星。

    相比起来,南段要热闹许多。巷子南口有很多商业胡同,其中绝大多数为死胡同,当地人形象地称呼它们为“尾巴巷”。

    以花街巷东西为界,左边是单数,标注为1号、3号、5号、7号……67号尾巴巷;而右边则为双数,标注2号、4号、6号……68号尾巴巷。

    据卷宗记录,15年前,王沐居住在花街巷北区225号,而她经营的服装店则位于6号尾巴巷的第8号商铺,名为韩流衣舍。店面不到20平方米,主营外贸订单。

    做服装生意的人都知道,说好听点叫外贸,说不好听的也就是杂牌货。外贸单通常每种款式最多备货一到两件,都是小本经营,自负盈亏,因为收入太微薄,王沐也只能靠延长经营时间来增加收益。

    附近的兴隆化工厂施行两班倒,早晚班交接点定在每天晚上的9点。为了赶上这拨人流,王沐的服装店到晚上10点以后才会打烊。

    她的男友沈军是个空想主义者,老幻想着靠打网游发家致富。早年《传奇》兴起之时,他靠卖装备赚了些钱,可是到了2004年,各种游戏百花齐放,导致《传奇》进入低谷,不太精通其他游戏的沈军渐渐开始资不抵债。

    两人的开销全靠王沐的服装店勉强维持,经济拮据的她,连买辆自行车的钱都余不下,这些年都是靠双脚在花街巷里来回奔波。

    韩流衣舍开在6号尾巴巷北面,由店面向西步行62米便来到了主巷,朝北再走727米,有一条东西向小路,以小路为界,北端为北区,南面是南区。

    越过小路继续前行,当看到68号尾巴巷时,向右拐入,径直走97米,就到了她的住处。15年前,她的尸体就躺在距离家门口不到60米的地方,而那一晚,她的男友却正在指挥“家族”攻占“沙巴克”!

    “道九,我就在这里下车!”

    吕瀚海借助后视镜与隗国安对视了一眼:“喂!老鬼,导航显示还有527米才到花街巷,你在这里下干啥?”

    隗国安生得心宽体胖,是个比较随性的人,不讲那么多规矩,而吕瀚海又相当健谈,两人这一路上可谓相谈甚欢。

    吕瀚海直呼他的绰号,隗国安也欣然接受了。他指了指窗外电线杆子上的监控,说:“当年办案民警调取了大量的视频监控,光看地标我摸不清位置,得一个一个核对才行。”只要是和图像沾边的活儿,在专案组内都由隗国安负责,这里就包含了视频分析。

    “得嘞!没毛病!”吕瀚海打开双闪,靠边停了车。

    下车后,隗国安比了个“6”的手势放在耳边,“等你们结束,电话联系!”

    嬴亮摇下车窗,“好的鬼叔,注意安全!”

    待车窗重新关严,吕瀚海随口问了句:“你和老鬼关系不错啊?”

    “闭嘴吧!事儿这么多呢?开你的车!”嬴亮靠在车座上,双目紧闭,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明知对方毫无善意,吕瀚海还是一副嬉笑的模样。他学着范伟的口吻说:“乖乖,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耍嘴皮子,嬴亮自知不是吕瀚海的对手,也就不再说话。在他心里,案件永远被放在第一位,他懒得在一个编外人员身上多费口舌。

    社会人有句话:“不理你,比打你都丑。”吕瀚海既然加入了专案组,当然想融入这个群体。从后视镜里瞥一眼嬴亮,吕瀚海有些牙痒。

    展峰和他是生意伙伴,算是知根知底;隗国安和他勾肩搭背,成了忘年交;司徒蓝嫣虽不怎么爱说话,但偶尔开开玩笑,她也会回应两句;唯独嬴亮这个刺头,从头到尾就是跟他对着干,要说两人有什么矛盾,其实也没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顶多就是之前在摊位上闹了点别扭,但这也不能全怪他,要不是嬴亮三番两次来找碴,他也不会裹不住火不是?

    吕瀚海觉得吧,是男人就应该拿得起放得下,不至于因一件小事耿耿于怀,所以为了缓和关系,他总是见缝插针地和嬴亮聊上几句,可每次都碰一鼻子灰!

    社会人还有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注定是冤家,那就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于是吕瀚海也不再凑趣,一声不吭地驾车朝目的地驶去。

    剩下的500多米,车内安静得出奇。司徒蓝嫣坐在副驾驶座上,身体倚着靠背,头偏向窗外,若有所思。嬴亮睁开眼,噼里啪啦地摆弄起笔记本电脑,也不知道到底在忙活些啥。

    关了导航,把车停入车位,吕瀚海的任务便已达成。他掏出手机,翻出昨天缓存的电视剧,说了声“到了”,便不再过问剩下的事。司徒蓝嫣回过神来,礼貌性地说了句“辛苦”便推门下车。嬴亮合上笔记本,一脸惆怅,宛若一个学渣拿到了一道奥数题,找不出任何头绪的样子。

    十三

    从路边到巷口,尚且有一段隆起的坡度,沥青铺设的路面踩上去很柔软。司徒蓝嫣顺着斑斑锈迹的路牌找到了6号尾巴巷。可能是为了加以区分,巷子里蓝底白字的铁质指示牌,到了胡同里边,却换成了红底。红色代表红红火火,挂在商铺门口,也算是图个好兆头。

    十五年后的韩流衣舍已变成了一家奶茶店,店名是两个大写的字母“SH”,看不出的寓意,估计只有店里的那对小夫妻才会知晓。

    司徒蓝嫣点了一杯丝袜奶茶,顺便仔细观察着店内的布局。

    去掉公摊面积,铺面比她想象的还要小,木质吧台把店一分为二。吧台里,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简单快乐地忙碌着。

    听不懂方言的她并不知道夫妻俩的聊天内容,只是看着两人时不时窃窃私语的模样,她想,那应该是属于他俩的悄悄话吧。

    吧台外侧留给客人的空间并不富裕,步子稍微跨大点就能走出门外,也许是考虑到依旧会有客人坐下来歇歇脚,店老板在那不富余的空间里,硬是添了三把转椅。这种红色的高脚金属椅,在酒吧很常见。为防止跌倒,转椅的底座被固定在了地上,椅子间隙里刚好可容下一位成年人,这样可以保证坐客与站客互不干涉,硬是把空间利用到了极致。

    放下奶茶,司徒蓝嫣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

    王沐拿着马扎坐在挂满衣物的店铺门口,渴望穿梭的人群能到店里看上一眼。每当有人进来,她都会迅速收起马扎,好给客人腾出更多的行走空间。

    这种遍地开花的小店,来的都是回头客,一旦回头客不回头,距离关门歇业也就不远了。王沐知道,要想留住本就不富裕的客人,她只能一再压榨自己的利润空间,哪怕辛苦一天,可能也刚够维持生计而已。

    王沐每天关门后,会到自家巷口对面的煎饼摊买个煎饼。卖煎饼的姓王,是位五十多岁的阿婆,附近的邻里都习惯称她“王婆”。

    王婆有个儿子,在化肥厂上班,是国企正式工,他也是王婆的骄傲。稍微与她熟悉的食客,都曾听过她喋喋不休地介绍自己的儿子。虽说聊天的气氛偶尔有些尴尬,食客好像也并不想关心她的儿子怎样怎样,但她的习惯就是把儿子挂在嘴边。时间一久,不管熟悉不熟悉的人,都对他的儿子有些了解了。

    她儿子上的是晚班,下班要到晚上10点,有时甚至会更晚。王婆出来做生意,也全可着他儿子的作息时间。上班时,她儿子会蹬着三轮车,把摊位出好;下班后,又是娘儿俩结伴回家。

    花街巷南口摊位较多,竞争激烈。小本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效率,年过半百的王婆,自然无法与年轻人匹敌,所以她只能挪步于北端,见缝插针拦两个食客,以图糊口。

    王沐和王婆都姓王,又经常照顾生意,所以两人的关系还算熟络。王沐每天起早贪黑,在备孕期间,她也很想调理调理身体。

    她在一本书上看过,鸡蛋是最廉价的补品,每个成年人,一天可以吸收一颗鸡蛋。也许是心理作用,她一直坚信,不管白天有多劳累,晚上吃个蛋饼,就能补全营养。

    然而不管她如何尽心竭力地生活,这一切,还是终止在了那个晚上……

    喝完奶茶,沿着斑驳的路面,司徒蓝嫣和嬴亮来到了王沐被杀的那条尾巴巷。巷口的铁牌用洋钉沿四角钉在了红砖墙面上,如今,右上和右下的洋钉因腐蚀而完全脱落,风一吹过,薄薄的铁牌就会翘起,再落下时敲击着墙面,发出吧嗒一声响。

    要是夜晚遇到强风,那连续的啪啪声,听起来多少会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嬴亮抬手擦去了铁牌上的浮灰,油漆书写的68号早被氧化成了红棕色,这里就是当时命案现场的入口。

    向东直走70多米,有一根紧贴围墙的电线杆。

    水泥圆柱体与墙面刚好形成了一个躲避区。嬴亮上前试了试,以他1.83米,80公斤的身材,躲在电线杆后,刚好可以被完全遮挡。他拿出平板电脑比照,当年王沐的尸体就躺在电线杆东侧10米的地方。

    司徒蓝嫣站在尸体所在位置朝四周看了看。她的南边是高约2米的围墙,东边是一条可以一眼望到头的死胡同,北面是零星的几排楼房,墙面上,贴满了包治性病、代开发票、征婚代孕之类的牛皮癣广告。

    当年凶手作案后,就是在其中一面墙上用粉笔写下了“0617”四个数字。尾巴巷里没有路灯,楼间距也很窄,四处都是遮挡物,除非头顶月亮够亮,否则到了夜里,胡同内绝对暗如泼墨。

    十四

    在这次行动之前,司徒蓝嫣多以理论见长,她的老师关荣是国内顶级的犯罪心理侧写专家,遗憾的是,多年求学研究理论,让她错失了很多跟老师一起侦破大案的机会。直到老师故去之后,司徒蓝嫣才有了如今的志向,她要把自己所知的理论尽快地运用到实际当中,就像老师一样。

    纯粹从理论上讲,要想完成一起凶杀案必须具备作案时间、作案地点、作案动机、作案方式、作案能力五大要素。可由于犯罪人的自身条件不同,这五大要素又无规可循。

    如何将理论用于实际,司徒蓝嫣也一直在办案中不停摸索。

    她回头看向嬴亮,说:“卷宗上说,王沐每天为了招揽生意,并没有固定的关门时间。”

    嬴亮操作平板电脑双击一个统计软件,“是的,师姐。她每天收工,都会给男友打个电话,我分析了她一个月内的通话记录。在三十天中,有十五天是在10点钟前后关门,八天是在9点半左右关门,还有七天极不规律。而案发那天,她是晚上10点半关的门,比平时都要晚。”

    “被害人无固定作息,凶手要想选准最佳时机,那他必须要有大量的空余时间。由此推论,他大概率没有固定职业及经济来源。”

    嬴亮附和道:“一年之内横跨三省,多次作案,流动性较强,不太可能有稳定工作。”

    司徒蓝嫣看向巷子深处,“凶手的作案时间,还要取决于下手的地点。68号尾巴巷仅有三栋自建楼,楼房高四层,每层四户,就算全部住满,也没几个人。”

    整个社区外来务工者很少,常住户都是化工厂职工。除了夜班,多数人都要遵循“早七晚六”的时间表。嬴亮来到司徒蓝嫣身边,向她展示口供扫描件:“王婆说,王沐来买了她收摊前的最后一份煎饼。”

    嬴亮手指一行文字:“法医解剖,死者胃部充盈,煎饼尚未消化。口供和检验结论吻合,凶手的作案时间,可精确到晚上10点30分左右。”

    “这个点,早班的已睡去,夜班的还在忙碌,巷子里不会有多少行人。刚才一路走来,我发现,途经的多条尾巴巷其实都有作案的条件,凶手为什么要选在王沐家楼下?”司徒蓝嫣提出不解之处,“这个位置看起来有些特别。”

    “难道是这里有电线杆阻挡?不会被发现?”

    “不全是。国外的很多连环杀人案凶手,他们在选择作案目标时,往往会远离被害人的居住地,究其原因有两点:在陌生的环境中,受害人的反抗情绪会大打折扣;另外,目击者见义勇为的概率也会降低。”司徒蓝嫣摇头道,“这个凶手极有自信,所以才放弃优势,选择在死者熟悉的环境中作案。我推测凶手可能具有成就型人格特征,这种人会在某个擅长的领域里表现出极度的自信。”

    “王沐是第一名受害者,照你这么说,凶手那么自信,难不成他之前还杀过人?”嬴亮顿时紧张起来,“莫非还有未串并的案子?”

    “犯罪不代表就要杀人!他自信的应该是犯罪手法。”司徒蓝嫣的否定让嬴亮放松了一些。

    “照你的意思,凶手有犯罪前科?”作为高级情报分析专员,他立即跟上了司徒蓝嫣的思路。

    “只是推测。另外,凶手做完每起案子后,都会在现场留下‘0617’的字样。类似案例在国外倒很常见,往往嫌犯具有表演型人格障碍,这类人渴望得到关注,甚至不惜用杀人的方式来展示自己。他们在现场留下标记,就是为了让警方把所有案件串在一起,扩大事态的严重性,以此造成民众的恐慌,来获得精神上的满足!”

    “难不成本案的凶手也是这样?”

    “不!”司徒蓝嫣斩钉截铁地说道,“此类凶手,他们的主要犯罪动机还是挑衅警方,造成影响。他们会选择在某个区域集中作案,只要警察抓不到他,案件就会一直发生,选择目标也具有随机性。本案横跨三省,仅作案三起,对象都是年轻女性,很规律,不符合表演型人格特征。凶手应该没有这种心理障碍,那他为什么又会在现场留下标记?”

    “对啊,为什么?”嬴亮愣头愣脑地回问。

    “这就是本案的难点,凶手很可能具有交织型作案动机!”

    “交织?什么意思?”

    “它是犯罪心理学的一个专属名词。在我们国家发生的案例中,大部分凶手的动机都属于直观型犯罪动机,可以概括为三个字:仇,钱,情。但也有极少数的案件,犯罪动机存在交织。常见的,如雇凶杀人,雇主用钱买通杀手,作为雇主,他与被害人之间存在凶杀动机,而杀手与被害人之间也存在凶杀动机。被害人的死,实际上是由两种犯罪动机交织所导致的。不过这是最简单的情况。复杂一点的还有涉及种族、宗教等动机的,不过在我们国家,类似的案例较少。”

    嬴亮思索片刻,恍然看向司徒蓝嫣,“师姐,照你这么分析,本案还存在雇凶杀人的可能?”

    司徒蓝嫣皱起眉头,没有立即回答。

    “难道没有?唉,我都糊涂了!”

    “不是没有,是不好确定!王沐被害时,她随身的挎包中携带了一个账本,上面记录了当天的盈利是62元5角。买煎饼花了2元,剩下的钱,全部被凶手拿走,甚至连一角硬币都没放过。这就很奇怪了。从行为可以反衬心理,要不是经济极度拮据,是不可能对一角硬币产生欲望的。要知道,这5角钱可是散落在包里的,光是翻找就需要很长时间。我还没见过哪个雇凶案例中的凶手会穷成这个样子!”

    “说到钱,我也想起了一个细节。”嬴亮若有所思,“在案发当晚,被抢走的只有现金,可王沐身上的金戒指、金项链、手机都留在了现场,他有时间找一角硬币,为什么不拿走这些值钱的东西?”

    “这说明他有反侦察能力,金银首饰需要销赃,一旦处理不好就会留下线索,只有惯犯才会考虑如此周全!单就这一点看来,凶手十有八九是前科人员。”

    嬴亮把分析结论保存下来后又问:“师姐,你还有没有什么补充的?”

    “作案五要素已分析了三个,还剩下作案方式和能力。”司徒蓝嫣考虑片刻后接着说,“王沐是被人从身后用绳索活活勒死的,尸检结论是机械性窒息死亡。我看过很多同类型疑犯的供述,用绳索勒死一个人,最少要三至五分钟。这种杀人方法,多用在密闭的环境中,在公开场合连续作案的,是我见过的首例。”

    嬴亮设身处地假想了一下,“如果我是凶手,我可能会选择用刀,快捷便利,还能降低作案难度。”

    “用刀也有弊端,如果下刀不准,大量喷溅鲜血难免会沾到身上。他连五角钱都要,我认为他可能连买套新衣服的钱都没有。”

    “那为何不选择锤头这样的钝器?”

    “王沐被害时正值夏季,气温较高,钝器携带不方便。”

    “不能使用锐器,也不能使用钝器,难道选择绳索,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一定。王沐身高1.57米,体重55公斤。如果两人有绝对的力量悬殊,用什么工具都能将其置于死地。从作案能力上看,凶手应该是男性,且身体强壮。”

    有了司徒蓝嫣打样,嬴亮也摸到了一点头绪:“能把作案五要素考虑得如此周全,他肯定不止一次来过现场。花街社区外来人口较少,68号尾巴巷又是条死胡同,不会没有人看到情况。”

    “你也怀疑王婆是目击者?”

    “对!她的煎饼摊就在巷口,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司徒蓝嫣神色有些失望。“可她的笔录你也看了,她确实什么都没说,时隔十五年,她是否健在都不好说!”

    “也许当年有难言之隐呢?我觉得既然来了,还是去找一趟比较好!”

    “你有办法?”司徒蓝嫣有几分好奇地看着这个莽莽撞撞的小师弟。

    “别忘了,我可是公安部高级情报分析专员,难不倒我!”

    司徒蓝嫣掏出卡片相机,对着现场拍了几张,“行,那我们先回车里再说!”

    十五

    回到车内,嬴亮翻出笔录:王婆名叫王荣,女,52岁,住刘集社区自建房。联系辖区派出所,片警称,刘集社区已拆迁。

    模糊成这个德行的条件,给嬴亮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他检索出全市67岁并叫王荣的有300多人,而且他并不确定,王婆当年自报的是周岁还是虚岁,要是恰好是正月出生,还得虚两岁。所以王婆的年龄要放宽到65~67岁。以此作为条件,又多出了100多人。

    看着电脑上400多张人像照片,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要想找到王婆,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得联系当年负责走访的民警,让他对着照片回忆下,到底哪位是王婆。”

    吕瀚海坐在车上听了半天,终于憋不住话了:“大哥!都十五年了!别说一个陌生人,就算是你爹十五年不见你,也不可能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说谁爹,你再说一遍?”嬴亮说着就朝前面一蹿。

    吕瀚海立马鬼叫起来:“呦呦呦,蓝妹妹,你瞧瞧,这么大个人了,一点都不稳重。”

    明眼人都能看出司徒蓝嫣是嬴亮的软肋,但凡把她给拎出来,嬴亮一般都不会闹腾。

    见对方不吱声地坐了回去,吕瀚海又说:“蓝妹妹,你给评评理,你觉得我说的是不是人之常情?你要说十五天还有可能,咱这可是十五年!”

    司徒兰嫣看他嘚瑟的模样,会心一笑:“九爷说得有些道理,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哎哎哎,肌肉亮,你听听,你听听,咱蓝妹妹嘴巴多甜,得嘞,不就是一个卖鸡蛋饼的王婆嘛,我这就给你问去,给我十分钟啊!”说完吕瀚海推门下车,晃晃悠悠地朝花街巷走去。

    嬴亮没爆发完全是因为师姐给他使了个眼色,看到吕瀚海消失在人群中,他不解地问:“师姐,你没搞错吧,咱们都不行,你觉得他能问到情况?”

    “我们心理学领域有一门学科,叫‘微表情心理学’。”司徒蓝嫣露出笑意,“人在情绪达到喜悦之时,就会不自觉地微笑。微笑是人表达快乐情绪的一个象征。我刚才注意到道九说话时,眉毛自然松弛,眼睛微微眯起,眼角略有皱纹,这些都是自信的外在表象,说不定,他真能有什么好办法!”

    两人话音未落,吕瀚海双手插兜走回了副驾驶座的位置,他弯腰敲了敲玻璃,示意司徒蓝嫣摇下车窗。

    “问到了?”

    吕瀚海点点头,递进去一张发票,龇牙一笑。

    “这是什么?”

    “打听事儿的时候,买了两包烟,开的还是办公用品!”

    对于他的作风,司徒蓝嫣已见怪不怪。她收起发票,“希望这钱没有白花!”

    “瞧您说的,怎么可能白花,咱这是‘坛子里捉王八——手到擒来’的事!”吕瀚海上了车,压低声音,“王荣,1953年8月出生,现在跟女儿邵麟住在一起,邵是邵氏电影的邵,麟是麒麟的麟。1976年的,她在自来水厂工作。肌肉亮你查查,有没有这个人?”

    嬴亮敲了几下键盘。“有了,王荣,目前还健在,她女儿就住在江瓷小区3号楼403室!”

    司徒蓝嫣笑问:“九爷,你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问到情况的?”

    “你这是想问我消息可不可靠吧!”吕瀚海那是老江湖,早年靠摸骨看相混银子,他当然明白司徒蓝嫣在担心什么。他指了指窗外,“呐,瞧见那个蹬三轮的没?”

    嬴亮第一个回头。“看见了,怎么了?”

    “怎么了?这里面学问可大了去了!刚才趁你俩查案的空当,我也进去转了转。好家伙!真没想到这个郊区的巷子里头,居然有这么多店铺。”

    吕瀚海撑着身子往后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商家的地方,就存在竞争!只要有竞争,就要有人来撑场面。举个例子说吧,这李四卖鸡蛋饼,王五也卖鸡蛋饼,如果李四家的鸡蛋是自己养的鸡下的,是不是成本就低了一点?而王五的鸡蛋是从别人家买的,成本就相对高一些。进货渠道不同,价格上就有悬殊,这就叫恶性竞争。”

    提及这种市井经验,吕瀚海侃侃而谈:“你们不知道,对于这种商户密集的场所,经营户所需品,都会有专人提供,比如饭店的啤酒饮料、蛋糕店的鸡蛋面粉、超市的各种小商品。还拿鸡蛋举例,如果这里的经营户统一从老A那里进货,那么这个老A是不是就能从养鸡场大量购买?买卖就是量大从优,这样一来,既可以消除恶性竞争,又能节省开支。”

    嬴亮连连摇头,“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别人把强买强卖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吕瀚海嗤笑一声,“这怎么能是强买强卖呢?人家卖得比市场价便宜,还送货到家,对商户来说是百利无一害。说白了,人家的宗旨其实和你们警察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

    论歪理邪说,吕瀚海就是祖宗,嬴亮哪里是他的对手。见对方无力反驳,他继续说:“我呢,就是从一家蛋糕店打听到,这一片的供货渠道都属于一个绰号叫‘龟田’的老板。负责送鸡蛋的就是那个蹬三轮车的方老哥,他是‘龟田’的远房亲戚,平时靠出苦力赚点零花钱。他在这一片送了二十多年,所有用鸡蛋的经营户他都熟,包括王婆。”

    “王婆在这里卖了十多年蛋饼,直到花街巷出了命案,他儿子担心王婆的安危,才不让她在这儿干了。就算搬了地方,王婆用鸡蛋时还是习惯给方老哥打电话。哦,对了!”吕瀚海翻开掌心,“我还要来了王婆的手机号,152××××××××。”

    嬴亮把号码输入系统,马上有了结果:“机主就是王荣,注册时间是……2002年?”

    司徒蓝嫣呵笑一声:“案发前两年她就有了手机,但她却没有在调查时提供号码。案发后,她马上就搬到了别的地方,真有这么巧合的事吗?还是……她在回避这个地方?”

    十六

    车上三人商议一番,决定一定要找王婆刨根问底。本该一起行动,可是隗国安的手机眼下却无法接通。

    吕瀚海挂了忙音的电话,问道:“联系不上老鬼。怎么办?要不要等他?”

    司徒蓝嫣道:“不等了,直接去王婆的住处。”

    吕瀚海回了句“得嘞”,打开导航驶向江瓷小区。

    小区是自来水厂的家属房,始建于20世纪80年代,基础设施较为陈旧。要不是门口的老大爷被吕瀚海的两包香烟收买了,指望挨家挨户自寻,还要花费好些时间。

    为了防止人多眼杂引起王婆不适,三人决定由司徒蓝嫣打头阵,嬴亮姑且充当护花使者,吕瀚海嘛,就窝在车里打他的手游。

    小区楼层本就比较低矮,却不知规划者为何还要种植那么多的法国梧桐,不过仔细想来,七八十年代好像很流行这种设计。

    孤楼外虽是阳光明媚,可刚进楼道口,就能感觉到一阵潮湿、阴冷。顺着狭窄的楼梯一路上行,两人很快找到了403室。司徒蓝嫣轻轻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女子,面貌和王婆有几分相像,想来她应该就是王婆的小女儿邵麟了。

    邵麟将门打开一条缝隙,有些警惕地望着司徒蓝嫣,“什么事?”

    司徒蓝嫣注意到,邵麟说话时音调很高,眉头也不自然地紧锁,是极不耐烦的情绪表现。由此判断,邵麟的性格较为泼辣。

    “喂,你看什么?你到底找谁啊?”

    对方的嗓门太大,嬴亮误以为是吵了起来,听到动静不对,他慌忙从楼梯拐角冲了上去,“师姐,什么情况?”

    一个大男人突然出现,邵麟感受到了威胁,本能地把木门往前一推,训练有素的嬴亮自然不会给她关门的机会,他一拳打在门框上,木门就这样硬生生地被他震了开来。

    “麟子,谁呀,搞那么大动静?”

    司徒蓝嫣朝门内望去,一眼就认出了系着围裙的王荣。

    “王婆,你好,我们是公安局的,有件事想问你!”

    当听到“公安局”三个字时,王婆手中的陶瓷饭勺竟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母亲受了惊吓,邵麟暴跳如雷:“公安局的了不起,十几年了,天天来找,天天来找,你们到底有完没完?”

    虽说配合警方办案是公民应尽的义务,可实际上,一旦发案,能主动配合的人真是少之又少。毕竟大多数人还是会担心,万一说出线索,难免会有人进行报复。

    司徒蓝嫣让嬴亮退后一些,温声道:“我们是调查十五年前王沐被杀案的专案组。希望您能抽点时间,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您!”

    “行了,我管你是什么组的!”王婆颇有些失控地大喊道,“别说是你们,就算是皇帝老子来了,我也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司徒蓝嫣明白,对这种固执的老太太,跟她讲政策、说法规,不会有任何效果。

    于是她表情严肃,换了个口吻:“王荣,也许你不知道,当年凶手在花街巷杀完人后,又跑到别的地方连杀两人。时至今日,他还逍遥法外。如果当年,你站出来说出真相,或许那两条人命就不会死。”

    “什么?他……他还杀了两个?”王婆脸上暴躁的神色被震惊取代。邵麟见母亲似有震动,便不停给母亲使着眼色。

    司徒蓝嫣知道不便太过强迫,便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名片扔进屋内:“你好好想想,凶手潜逃在外的后果。要是想通了的话,随时给我们打电话。”

    十七

    古明市公安局,安静的地下车库内,一根拇指粗的黑色电缆插入了电表箱。接通电源的外勤车,像将要变形的擎天柱,开始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距离大巴车10米开外的地方,四名特警一字排开。

    展峰走下车,在车尾不起眼的地方用力按了下去。受力弹起后,一块闪烁着悠悠红光的触摸屏露了出来。

    他的右手覆在屏幕上,红光突然变得强烈,语音系统提示,掌静脉识别通过。

    待屏幕完全变绿后,大巴车的隐藏门以底边为轴自上而下缓缓落地,展峰踩上七级台阶,走进车舱内。

    舱门边有一个指纹识别按钮,轻触之后,舱门关闭,外面又恢复了大巴车原有的模样。

    舱内经过彻底改造,长5.1米,宽2.2米,高2.3米,实用面积可达到10平方米。舱内配有各种临时性检验设备,虽然品种繁多,但都收纳得恰到好处。

    在启动设备前,整个车舱空荡得如未装货的集装箱。

    临来的路上,展峰就开始用电脑编辑尸检报告。整整花费了五个小时,他才把三具尸体的解剖数据转换成了立体数字模型。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把模型成像——学术上称这种技术为“虚拟解剖”。

    打开舱内的中控屏,展峰输入代码后,一块正方形金属台从地板上缓缓升起。与此同时,舱顶原本折叠的透明介质也随之徐徐降落,大约半支烟的工夫,两者完美衔接。

    一台类似金字塔状的虚拟解剖仪就此组合完成。

    虚拟解剖听起来很高端,实际上就是利用了无介质浮空投影技术,将编辑好的尸体数据模型还原成全息影像。这种技术始于欧美国家,多被运用在陈年旧案及无尸案中。

    本案中的尸体已然焚化,但依办案程序,发现死者后,需立即进行法医解剖。而在此过程中,要全程拍摄影像资料,记录与尸体有关的数据,测量数值必须精确到毫米。

    解剖结束后,法医中心会将所有资料罗列,出具一沓厚厚的尸检报告。有了这份报告,展峰只需把相关数值按照固定模式一条一条输入系统,接着再进行自动建模,系统就会根据转换好的数据模版,快速还原出一个人体模型。

    通过“金字塔”顶端的投影口,“尸体”的全息影像会投射到金属台上,如果在解剖中需要重点观察哪个部位,只要用鼠标在电脑上双击即可。

    该系统基本是傻瓜操作,就算是门外汉,捯饬两下,也可以用得有模有样。

    展峰将平板电脑连接完毕后,对着系统输入了声纹口令:“波波你好!”

    “波波”是仪器自带的人机语音交互系统,有些类似于“小爱音箱”。

    说类似,主要是因为两者仍有本质的区别。举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把它们比成人类发展进程,“小爱”与“波波”之间最少要隔个上下五千年!毕竟,两者间有着七位数的身价悬殊。

    至于为何叫“波波”,负责研发系统的技术员也给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这位技术员是位80后死肥宅,沉迷于二次元动漫无法自拔。他说,“波波”是动画片《七龙珠》天神的神侍,连神龙都能粘起来。他认为这与“虚拟解剖”重组人体是一个道理——神龙复活后可以满足愿望,人体拼凑好能够找到真相。

    虽说技术员的脑洞很清奇,但解释得也算天衣无缝,展峰也就没想过要改掉这个粗听有些幼稚的名字。

    “在的,展队!”被唤醒的波波发出温柔的机械女声。

    “虚拟解剖开始,介绍死者基本情况!”

    话音一落,舱内光源全部熄灭,飘浮在半空中的“王沐”,变得越发清晰起来。与此同时,波波开始进行尸体描述。

    “尸长157厘米,体重55公斤,黑色短发,衣着完整,无撕扯及性侵害痕迹,尸斑暗红,沉积于腰背部;颜面部淤血,双眼睑、球结膜斑点状出血,有玫瑰齿。可判断为机械性窒息死亡。”

    展峰挥手把尸体翻了过来,背部情况一览无余,“尸斑沉积于背部,说明她曾平躺在地上一段时间。作用力来自后方,凶手是尾随作案!波波。”

    “在!”

    “把伤口位置放大!”

    “好的!”

    “描述数据!”

    “好的!死者颈项部中段皮肤可见深浅两条索沟(勒痕),螺旋状勒纹。其中,浅状索沟宽0.5厘米,深0.3厘米,倾斜向上,与水平方向呈31°夹角,索沟及索沟两侧皮肤可见皮内出血;深状索沟,宽0.5厘米,深0.6厘米,也是倾斜向上,与水平方向呈47°夹角,该索沟两侧皮肤未见明显皮内出血。”

    展峰轻抚着略有些刮手的胡楂,“螺旋状勒纹,宽0.5厘米,与市面上常见的钢丝绳规格相符;索沟无闭合口,凶手在作案时,并没有打结,全凭蛮力把人勒死,说明是男性作案,体力劳动者;颈部有两条索沟,第二条索沟的两侧没有发现皮下出血,说明此时血液循环已停止,也就是说,凶手第一次就把人勒死了,而第二次完全是一个加固行为;两条索沟交叉,呈锐角形,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凶手用的是死人背!”

    展峰说话期间,波波不停地将语音转化成文字,并记录在虚拟解剖报告上。当他说出“死人背”时,波波停顿了一下,它问:“展队,死人背如何标注?”

    “二战时,美国特战队员配备了一种杀人工具,叫绞颈丝,它的构造有些像现在的钢卷尺,不过要小很多。绞颈丝外侧设计有一个拉环,拉环内部卷有一根细长的钛合金丝。作战时,特战队员会悄悄地走到敌人身后,快速勒住对方脖子,在敌人即将失去反抗能力时,偷袭者迅速背过身去,双手拉紧绞颈丝,将敌人背起,致其窒息死亡。民间把这种杀人方法叫死人背,因为手法太残忍,绞颈丝现在已不允许在战场上使用了。”

    波波:“了解,已经记录完毕。”

    展峰:“加固行为,反映出了凶手的作案动机就是害命!波波!”

    “在!”

    “测量两条索沟的长度以及水平角度。”

    “好的!”

    展峰注视着那具虚拟尸体,想着那曾经也是一条有血有肉的鲜活生命,他按了按隆起的眉心,控制住有些浮动的情绪——

    凶手、受害者、悬案……他到底还是回到了这个战场,那就只能继续这样不停歇地战斗下去了。

    他迅速把思维导回案件本身。对波波下这样一条指令,其实是为了计算凶手的大致身高。

    这在外行人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其实原理很简单:凶手从背后偷袭时,他与死者都处于水平站立状态,所以只要测量出一道勒痕的长度以及水平夹角,就可以画一个直角三角形。

    在勒人时,凶手通常紧贴死者,直角三角形,已知一个斜边和一个夹角,便可轻易算出底边长度,该长度可反映出“最小勒人位移”。

    不同性别、不同年龄段、不同身高的成年人,臂长均有一个平均值,如果把“臂长值”代入公式反推,就能大致分析出凶手的身高范围及年龄段。

    依据这个方法,波波很快计算出了答案,经过展峰的速算,结果呼之欲出:“25岁~30岁之间,身高一米八左右。”

    展峰沉吟道:“索沟两侧存在少量抓痕,说明王沐被杀时曾试图挣扎。只是由于双方力量悬殊较大,她失去了反抗能力。”

    “甲垢里,只含有死者本人的皮肤样本。我怀疑他作案时戴着手套。手套种类很多,要是纤维面料,定会留下纤维物证。但除此之外,还有乳胶手套与皮手套。前者容易被钢丝划破,后者可能性较大。案件发生在夏季,气温较高,他戴着一件反季节装备,说明在犯罪预备阶段,就有了周密的计划。”

    展峰已然得到结论:“凶手具有很强的作案能力及反侦查能力,符合前科人员特征。”

    王沐的“尸体”就此分析完毕。展峰又将另外两具“尸体”调出,依次开始了第二轮和第三轮的虚拟解剖。

    三小时后,展峰关闭系统,又启动了文检检验设备。三起现场出现的数字“0617”,就是他接下来分析的重点。

    他拿出电子笔,依照笔迹检验的步骤,在平板电脑上分别写出了“线条”“结构”“字阵”“章法”四个标题。

    线条,是构成文字的最基本单位,在汉字书写中被称为笔画,在字母文字中则是曲线线段,它是组成数字和抽象符号的基本元素。人在频繁的书写练习中,会形成独具特点的笔画线条。这种个性化触觉一旦形成,就很难轻易改变。

    结构,是字体在书写过程中的布置安排。如字的大小、长短、正斜、曲直等。

    字阵,简单来说,就是字的排列和布阵。如正常篇幅书写多从左至右;而毛笔字,则从右至左,自上而下。

    章法,则是一个宏观的概念。它是由线条组成字体,字体布成字阵,字阵排成篇幅,再从篇幅中看出笔迹规律的一个过程。也就是传统意义上说的积画成字,积字成行,积行成幅。

    理论其实不难懂,可要想把笔迹痕迹分析得精准到位,个人经验要占据相当大的主导地位。

    展峰观察了一会儿几个被放大的数字,脑海中却意外有片刻的恍惚,回想起盯着水墨画的高天宇来。他甩甩头,挥去那个西装笔挺的身影,唤出波波进行记录。

    “放大十倍可观,凶手并没有养成个性的书写习惯,受教育程度很低。数字0~9的书写特征,一般在小学三年级之前即可形成,凶手从小所处的生活环境,并没有让他完成小学教育。”

    展峰停下来,大脑却仍在快速运转。

    2004年发案,凶手估算年龄在25岁~30岁,出生日期介于1974—1979年,小学就读时间大约在1980年后。那时全国已实施教育改革,越来越多的人重视读书。

    摸底调查显示,在20世纪80年代仍不接受小学教育的,可分为三种情况:一、当地教育资源落后。二、家庭成分不全且经济困难。三、个人缺陷导致无法完成学业。

    “0617”四个数字,出现了反复描红痕迹。表明凶手主观上,很希望让人注意到它。在首案中,数字标记离尸体太远,并未引起警方的重视。此后凶手在做第二、第三起案件时,都把数字写在了尸体旁边。

    在杀人时,仅用两招就能毙命,可见凶手手法干净利落,心理素质极高,不排除存在试杀的可能。

    把思绪尽数进行转化记录后,展峰关闭大屏幕,两份语音文字被打印出来。

    展峰执笔在记录上勾勾画画,最终得到一个阶段性的总结:“男性,身高一米八左右,作案年龄在25岁~30岁,体力劳动者,文盲或半文盲,经济拮据,有犯罪前科。”

    写完这段话,他用红色记号笔在报告上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叹号。

    十八

    时值周末,古明市会展中心人头攒动。

    中心被分为五个区域,分别用字母ABCDE标识。每到节假日,这里都会举办各种展览来丰富市民的业余生活。展会多由政府牵头举办,普通市民可通过扫码领票的方式,进入会馆随意参观。

    E区2号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内,失联的隗国安止步于一幅人体油画前,他从油画选择画框的尺寸猜测,作者的目标可能是国际舞台。

    国际油画,按照画面的高宽比例分为人物、风景、海景三大类型,每类按尺寸大小,又可从0号、120号至500号细分二十余种。

    目前国内画框通用尺寸是以法国为参照标准的。要是想画作得到国际的认可,那么画框就得完全依照其指定的比例,并非你想画多大就画多大。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懂行的人看构图和尺寸,便可推断出画家属于哪个层级。

    隗国安一路走来,已经在百余幅画作前走马观花,就在他准备败兴而归时,突然瞄到这么一幅画还算对他胃口,于是他放慢脚步,细细品味起来。他好像已完全把自己“正在办案”的事抛之脑后了。

    这是一幅半裸女性油画。画的是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少女,手持绣花扇,半掩玉面,露出青莲点水般娇羞的神情;上身的绸缎肚兜不经意间滑落,丰盈、圆润的乳房若隐若现;宛若青葱的细腿,高挑修长。画作风格颇为写实,写实到可以在“情色”与“艺术”之间随意切换。

    有句话说得好,当你在欣赏风景时,你也就成了风景。隗国安刚想挪步,旁边关注他半天的中年男子却迎了上来。

    “老兄也喜欢油画?”

    隗国安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是个温文尔雅、文质彬彬,颇有文化底蕴的人。他颇为谦虚地回了句:“只是略懂一二。”

    男子微微一笑:“不知老兄对这幅作品有什么看法?”

    “画得还行!”

    隗国安平时总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这名男子看他像个行家,才过来搭讪。男子哪里会料到,对方竟然会给自己的佳作如此粗鄙不堪的评价。

    话不投机半句多,男子拉下脸转身就要走,隗国安却在他身后反问:“你是不是觉得画得还不错?”

    男子就算涵养再高,也有些裹不住脾气了,他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看着隗国安,“那我今儿就要听听看,这幅画哪里不行?”

    隗国安仰头看着那幅画,负手道:“很多人认为,绘画是熟能生巧的,其实不然。它需要抓住真实的感受。脱离个人真实感受而进行的绘画是空洞的。作者要从动心之处落笔,从真情所在入手,只有当鲜活的感受引领作者技法的时候,才能表现出作品的感染力。实际上,艺术的差距是在精神层面上的。”

    男子渐渐听来,知道这人对画确实了解,于是神色也慢慢平和下来,只听隗国安继续说:“真正完美的画作,并非视觉上的享受,而是需要用心体会。只有当作者的感受升华在画作里的时候,才不会轻易与他人雷同,更不会被别人复制。”

    此言一出,男子的目光突然变了。隗国安这话委实是说到了他的心里:很多写实派画家,都倾心于对细节的描绘,但他们却忘记了用心感受作品。

    一个橘子,静态下无论画得多完美,它只是一种水果。但如果将橘子扒开,渗出汁水来,就会是另外一种感觉。运用得当,把这种感觉呈现出来,则可以形成独一无二的“画”。

    男子显然听懂了隗国安的意思,他这幅油画中的女子,虽婀娜多姿,眉目传情,但缺乏一种情感的升华,无法传递出作者的感受。

    男子还在思索,隗国安已然走远。他的小徒弟瞥着那个胖胖的背影走了过去,“老师,刚才这位大叔挺能吹的啊!”

    男子摇了摇头。“你错了,他才是真正的高手……”

    …………

    画廊门外的风很大,让隗国安本就不“富余”的脑袋,也感到了丝丝凉意,他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心中暗叫:“不好!都三个小时了。”

    他手忙脚乱地关闭飞行模式,一瞬间十几条提示短信响个不停。等手机停止振动,隗国安赶紧给吕瀚海回了电话:“喂,你们在哪儿呢?忙完了吗?我这也忙得差不多了,就是外围现场监控太多,看得我眼睛都发胀。什么?打不通?不能够啊!哦,可能是信号不好。什么?我在哪儿?你等等。”

    他举着电话,快步跑到公交站牌前看了看。“我在市府广场南站,你开微信,我发个位置给你,哎,好嘞。”

    放下电话,隗国安松了口气——到底这一天又是应付过去了。

    十九

    高强度的工作,让众人都有些困意绵绵。宾馆走廊中,吕瀚海断气式的呼噜声甚至可以透过门板直刺管理员的耳蜗。

    展峰的房间位于最靠近楼梯的位置,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可以第一时间察觉到。

    晚上10点,休息了不到两个小时的他从睡梦中醒来。他走出宾馆,上了车,拧动点火钥匙,打算在案发时间顺着凶手的轨迹,亲自走一趟花街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各地政府已把治理环境作为政务工作的头等大事来抓了,那些高污染企业要么被强制关停,要么就被列入黑名单。花街巷南端的化肥厂也没能幸免。经多次去产能,厂里的员工锐减了五分之三。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下岗的技术职工要想养家糊口,只能搬离花街巷,去外地另寻出路。

    没有了人气的花街巷更加荒凉,十五年前没安上的路灯,十五年后仍保持原样,巷里还是一片漆黑。

    展峰双手插兜从巷子南端踱到了68号尾巴巷。他站在现场,勉强能看到那根笔录中描述的水泥电线杆。他干脆将身子藏进了那个三角区域,猫了大概五分钟,适应黑暗的双眼里一切依旧模糊不清。

    凶杀案发生那天是阴天,没有月光,如果凶手尾行作案,必然会引起王沐的注意,但若是蹲点,他又是怎么在夜幕中准确判断作案目标的呢?

    带着疑问,展峰从现场又走回了花街巷南端。这次,他的步子放得很慢,沿途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一时间想不通的他,只能使用最原始的排除法。

    常人了解外界事物全靠五感,即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本案中味觉、触觉可以排除,经过展峰实测,出行在没有路灯的花街巷,也就等于间接丧失了视觉。那么凶手要锁定目标,能靠的只有嗅觉和听觉。

    王沐身上没喷香水,想从嗅觉上锁定被害人难度很大。这样一来,听觉才是重点。她每天关店都有购买煎饼的习惯。从煎饼摊到凶杀现场,有足足125米的距离。在能见度极为有限的案发现场,凶手是用何种声源来锁定目标的?

    想到这里,展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弯腰捡起一个易拉罐丢进了尾巴巷,“当啷,当啷,当啷”,聒噪的金属撞击声,在巷子里久久不能散去。

    “果然是这样!”

    他打开手机电筒,向四周望去,轻声自语:“尾巴巷是条死胡同,自建楼跟围墙形成闭合,当声纹传播遇到阻碍时,会发生反射,产生回声。王沐脚上穿着一双高跟鞋,为了防止磨损,鞋跟处加固了一块金属垫片,当鞋跟踩向地面时,会发出金属撞击声。”

    展峰抬头看去,黑暗中似乎出现了王沐的身影,这个身高不到1.6米的女子,步长大约30厘米,从巷口到案发位置,她最少要走120步。

    在这个步数范围内,可以形成稳定的行走特征。特征一旦成型,那么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也会有一定的规律可循。

    可人耳要能准确地识别声纹,必须经过长时间的刺激,也就是说,凶手至少要来现场三次以上,才可能达到听声辨人的效果。花街巷的常住户都是熟面孔,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不可能没有人注意。

    展峰猛然回头,望向了十五年前,煎饼摊的方向。

    “王婆,她看到了!我们已经找过王婆了,她拒绝配合!”巷口,传来了司徒蓝嫣的声音。

    展峰看着来到自己跟前的她说:“这么晚了,你来这儿做什么?”

    “跟你一样睡不着,就想着晚上来现场走一趟,看看能不能发现些线索。”

    展峰不赞同地看向她,“你一个女孩子,晚上最好还是不要单独出门。”

    司徒蓝嫣从身后掏出一瓶罐装液体摇了摇。“高纯度辣椒水!三秒就能放倒一个健身教练!”

    面对她俏皮的举动,展峰的眉头却越聚越拢。两年了,那件事让他对队员的安危格外敏感。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了司徒蓝嫣手中的辣椒水,低头看了看,又扔给她。

    “一瓶辣椒水,保护不了你的安全,下次在办案期间,没有我的同意,绝对不允许私自外出,否则你就离开这个团队。”

    “这……”本就是一件小事,司徒蓝嫣没想到展峰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但精通心理学的她,敏锐地察觉到展峰此时的怒气,很可能是源于对她的关心。

    毕竟,只有当一个人太过在意对方,才会在对方冒险时形成如此尖锐的情绪对冲。

    看着展峰从身边掠过,司徒蓝嫣禁不住想:“他是对每位组员都这样,还是特别在意我呢?”

    她纠结了一小会儿,冲着展峰认真地回了句:“好,我知道了,以后一定注意!”

    “行,时候也不早了,先回宾馆休息。”见她有自省的意思,展峰的话语也不再那么僵硬,“你怎么来的?”

    “打车啊!”

    “那走吧,我开车来的!”

    说话间两人肩并肩走出了花街巷,这一幕,却被追来的嬴亮看了个真真切切。

    二十

    次日,展峰在市局会议室里,召开了第一次案件碰头会。

    隗国安和嬴亮没有发言,司徒蓝嫣与展峰互相公布了调查结果,两人虽从不同领域展开分析,但结论却是出奇一致的,这也从侧面互相验证了,他们现在调查的方向跟事实之间没有太大偏差。

    按照案发顺序,6月王沐被杀案复勘结束,剩下的还有9月吕月被杀案和12月李红然被杀案。

    卷宗记录,第二起现场并没有提取到有价值的物证,唯一有用的是李红然被杀时,警方发现了大量鞋印。可是究竟哪一枚是嫌疑人所留,以当时的条件无法辨别。

    为节省时间,展峰决定仍兵分两路,这次司徒蓝嫣与嬴亮一组,前往第二案发现场,他跟隗国安、吕瀚海则赶去第三现场。

    因为距离较近,一组率先到达。

    (案情如下:被害人吕月于2004年9月6日晚11时许,被人勒死在AH省冰安江市通达小区7号楼3单元楼门前,死者颈部有两道勒痕,机械性窒息死亡。凶手在杀完人后,用粉笔在地面留下了“0617”字样。)

    通达小区多年前就被列进了旧城改造项目,小区内随处可见喷有“拆”字的无人旧楼。可让开发商始料未及的是,该小区在准备拆迁时,产权所属偏偏出了问题。由于行政区重新规划,小区由原先所辖的朝海区整体移交给了临近的洛水区。行政区划上的改变,直接导致土地性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朝海区是冰安江市的主城区,拥有最好的教育资源。洛水区虽然与朝海区接壤,但两者的学区却相差十万八千里。

    对城市整体规划,政府有政府的苦衷;由于学区的改变,住户也有住户的需求。当两者间的利益无法平衡时,开发商只能静观其变。

    这一等,就是三年。但抛开其他问题,单从案件上来说,却戏剧性地使长达十五年的案发现场得以保留下来。

    通达小区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绝对的四通八达。小区呈田形布局,两条十字交叉的主路,将40栋楼房分割成四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拉有院墙,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分别开了一个正门。可能是后期为了方便出行,每两栋楼间的院墙上又打了一扇拱形门,门洞不宽,只能容下两位成年人并肩而过。

    小区没有物业,也谈不上什么基础设施。从院墙上“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的标语看,通达小区是妥妥的80后。

    7号楼位于小区东北侧,是一栋坐北朝南、砖混式结构的五层楼房,由西至东,分别是1单元、2单元、3单元。案发现场就位于该楼的最东侧。

    7号楼与8号楼间是一堵封死的院墙,高约2米,成年人可轻松翻越,院墙另一侧,是一条与其他小区共用的单行道。

    司徒蓝嫣站在单元楼门前观望了一会儿,“小区设施陈旧,没有路灯。夜间作案,最适合隐藏的位置就在楼道口的花池旁!”

    今天的嬴亮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要是在以前,他肯定会跟在师姐身后问这问那,互相拆解,可今天,他却有些提不起精神头来。

    司徒蓝嫣只顾着分析案件,并没留意到嬴亮的情况。她指着花池内有胳膊粗细的孔洞说道:“这里曾种植有大型植物,凶手可以利用它充当掩体。被害人吕月是一名化妆品业务员,社会关系复杂,据调查,她最少与十余名男性有密切来往。”

    司徒蓝嫣在iPad上翻到吕月的照片,一个颇为时尚的女子微笑地看着镜头,因为化了妆,看起来的确有几分姿色。

    她把iPad递给嬴亮,他却久久不接。

    “嬴亮?”她喊了一声,嬴亮总算回过神来,接过iPad。

    “不好意思师姐,我昨天没睡好。”嬴亮草草带过,注意力回到了案件上,“案发当晚,她和一名叫杨德六的小老板厮混在一起,两人在吕月的住处发生了性关系,尸体解剖时,法医在她的阴道内取到了杨德六的精液样本,警方初步怀疑本案与杨德六有关。”

    第一案 数字凶手 - 图2

    第一案 数字凶手 - 图3

    “可我记得,深入调查后发现杨某没有作案动机,也不具备杀人条件。”

    “对,他的嫌疑很快被排除了,而且不光是杨某,和吕月有染的其他人,也都被排除在外。”嬴亮翻找到了当时的记录,边看边说:“据杨德六的口供,他与吕月发生关系之后,吕月执意要将其送至小区大门口。他说,吕月这个女人水性杨花,跟客户睡觉是她推销产品的一种手段。她亲自把男人送出小区,实际上就是想确定对方走了没有,如果时间空余,她还会继续约下一个目标。”

    司徒蓝嫣踩过六级水泥台阶,站在一楼西户的门口,“吕月被害时,身穿水粉色丝绸睡衣,尸体仰面倒在了这个过户梯上,也就是说,她刚上楼便遭遇不测了。对了,亮子,你查看一下卷宗,看看当年一楼东西户住的都是什么人。”

    嬴亮反应迟钝地“啊”了一声,这才连忙点头。“哦,好的师姐,我现在就查。”

    回过神的他回避着司徒蓝嫣探寻的目光,慌忙搜索起来。“那个……师姐,查到了,走访材料说,一楼东西户都是闲置房,并没有住人。”

    “别的楼层呢?”

    “只有一层没有人住,其余楼层都有住户。”

    司徒兰嫣想了想,“在吕月返回的途中,有多个地方可以动手。不过,若是在楼外作案,万一失手,极有可能会被附近的住户发现。而在楼内下手,也不能选择有人的楼层。夜深人静,易躲藏,也易暴露。所以说,一楼的楼梯口,是最佳选择。如果不是多次踩点,再经过周密计划,绝对不可能选在这里。”

    嬴亮捧哏一样地回了句:“是的!”

    司徒兰嫣无语,只得继续分析下去:“吕月住四楼,房门未关,屋内有少量现金及首饰,室内地面未发现可疑脚印,说明他杀完人后,没有入室侵财。尸体被发现时,随身的铂金项链及钻戒也未丢失。从本案就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动机就是杀人。”

    感觉现场分析得差不多了,司徒蓝嫣奇怪地打量着嬴亮:“亮子,你今天好像不在状态啊!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真的没有,就是昨天晚上没睡好。”嬴亮苦着脸说。

    “哦!”

    见她不再说话,嬴亮考虑再三,还是问出了口:“对了,师姐!”

    “怎么了?”

    “那个……你……你昨天睡得怎么样?”

    “还行啊。”

    “我……昨晚本想喊你去趟花街巷,再实地勘查一遍现场,后来想想太晚了,就没提这事。”嬴亮挠挠头,到底还是把话挤了出来。

    “没事,我自己去了。”司徒蓝嫣下了楼梯,嬴亮瞪大眼睛看着她。

    “你……你一个人去的?”

    “对啊!”司徒蓝嫣继续朝前走去。

    “你确定是你一个人去的?我是说,你有没有跟谁……”

    “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

    她确实是自己去的,不过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而已,司徒蓝嫣这样想。

    二十一

    古明市距离第三起案发地HB省洪宇市足足有十个小时的车程。一番舟车劳顿后,展峰决定先休整一夜,第二天再赶赴案发现场。

    司徒蓝嫣打来电话,告诉他第二案的全部资料已采集完毕。两组人约定三天后直接在专案中心碰面。

    次日清晨,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一行人就直奔了目的地——刘桥区炮楼站。

    置身于现场中央,展峰调出了十五年前的照片。在岁月中,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早年的站牌比较简陋,是用一根铁管焊接铁皮制成的,“炮楼站”三个楷体油漆字,写得也是歪歪扭扭。

    站牌南端临靠一条东西走向的柏油马路,北侧是一亩香樟地,林中树木枝繁叶茂,种了有些年头。林地往北,有一圆柱形炮楼,墙壁上被人工挖出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孔洞,仔细观察还能发现,每个孔洞的下沿均留有端枪痕迹。也许是为了铭记历史,当地政府并没有把这栋炮楼拆除,“炮楼站”也因此得名。

    如今的炮楼站已被改造成了一个地标性的公交停靠点,站内由两块遮阳展示窗组成,窗内投放了“永远跟党走 共筑中国梦”的宣传标语,自动报站系统则设在了站牌的西侧。

    十五年前那条柏油路也从双向两车道拓宽成了四车道,但无论站点如何改造,那栋发现尸体的炮楼,依旧是原来的模样。

    外部概貌比对记录完毕,展峰独自走进了北侧的香樟地。

    隗国安看站里空无一人,便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吕瀚海把车停稳,也跟了上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他伸着懒腰活动活动脖子,“哎,我说老鬼,这案子到底还要跑多少个地方?我一个月才2500元,你们专案组也不能拿我当牲口用啊!”

    隗国安笑了笑,“你放心,这是最后一站地了,等展队结束,咱们就回,到时候就没你啥事了。”

    吕瀚海兴奋起来,凑到跟前,“回去是不是就破案了?”

    隗国安哈哈一乐,“哪儿有这么简单,到目前为止,暂时还没有一点头绪。”

    “我去,折腾了这么老些天,还没有一点头绪?”

    隗国安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十五年了,依我看,这案子悬。”

    两人正说着,不知从哪儿来了位衣衫褴褛的阿婆,她掂着茶缸弓腰走了过来,“行行好,能给两个吗?”

    第一案 数字凶手 - 图4

    隗国安见状把抽了半截的烟卷叼在口中,双手在口袋里不停摸索,“这年头都用微信、支付宝了,哪儿有零钱。对了,哎,你有二维码吗?我扫你啊!”

    阿婆抬起昏花老眼,“啥是二维码?”

    “一点都不专业,回头问问你们的乞丐头儿,他应该会知道。”隗国安摸了半天,总算将一枚硬币丢进茶缸,摔得咣当脆响,“只有这么多了,都给你。”

    阿婆把本来就很弯的腰,又努力地弯了弯,没口子地道:“谢谢,谢谢。”

    隗国安不耐烦地摆摆手,阿婆又掂着茶缸走到吕瀚海身边:“小伙子,能行行好吗?”

    吕瀚海却二话没说,从兜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放进了搪瓷茶缸。

    “小伙子,你这是……”阿婆难以置信地盯着茶缸里的两张粉红大票。

    “就是给你的,没错。你赶快回去吧!这大清早的天,还怪冷的!回去烤烤火。”

    “真是给我的?”阿婆还在问。

    “是的,快回去吧!”吕瀚海摆摆手,姿态潇洒。

    阿婆激动得双手颤抖,嘴里喊着“好人”就要双膝跪地。好在吕瀚海反应迅速,一把给她拽了起来:“你可不能这样,你这是折我阳寿啊!快回吧!啊!快回吧!”

    阿婆只得朝着他深鞠一躬,转身颤巍巍朝路对面走去。

    隗国安在一旁看着始终一声不吭,等阿婆走远,他才不解地问道:“哎,我说道九,看你平时挺机灵的一个人,怎么今天犯起浑来了?他们都是职业乞讨人,我在派出所见得多了,后面都是有组织的。”

    “也就200元,这年月撮顿饭也都这个价了。她都这把年纪了,歇一天是一天呗!我无所谓。”

    隗国安半开玩笑地道:“没看出来啊,你平时连10元的烟都不舍得抽,天天蹭我的,瞧着你也不是个大方的人啊!”

    这两句话一说,吕瀚海那股泼皮无赖的劲儿又来了,他诡秘地眯眼一笑:“我也没说这钱由我出啊。”

    “那谁出?”

    吕瀚海打个哈哈。“走专案经费呗!回头搞张发票,开个办公用品,不就完事了?咱这么大的专案组,还缺这一百两百的?”

    作为正式组员,见吕瀚海这么糟蹋专案经费,隗国安多少有些火气,不由得正色道:“道九,经费是国家拨给我们办案用的,可不能这么花。”

    吕瀚海瞥他一眼,似笑非笑:“新闻里不天天说,你们警察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我这200元是不是给了人民?我觉得没毛病啊!”

    隗国安叹了口气,劝道:“要真是穷苦老百姓,别说200元,就算是2000元,我觉得都值。可对方多半就是职业乞讨者啊!你这行为就是在鼓励这帮人不劳而获。你知不知道,有些万恶的乞讨者,私下里还干着拐卖妇女儿童的勾当?”

    “老鬼,你先别激动。我道九在社会上混这么多年,职业乞讨者我又不是没见过,我跟你说,刚才那位阿婆她就绝对不是。”

    “不是?你凭什么说不是?”

    吕瀚海突然正经起来:“你看啊,真正的职业乞讨者,那都是细皮嫩肉的,就算化妆也能看出来,只要你细心一点。可刚才那位阿婆,她牙齿脱落,双手皲裂,手掌上有很厚的老茧,走路时腰都直不起来。一看就是长期吃糠咽菜、干农活的庄稼人。庄稼人靠天吃饭,哪天老天爷耍性子,收的粮食都不够化肥钱。这种六七十岁干不动农活又不富裕的农村人,我可是见得多了。他们没有文化,没有生存技能,儿女也在外打工,不会有人去关心他们的死活。一旦收成不好,出来要个饭那都是常事。”

    “这样……”隗国安心下信了几分,又听吕瀚海说:“你刚才注意到没,阿婆拿完钱就慌忙离开。如果是职业乞讨者,他们都有各自的地盘,除非是收工,否则没人会轻易离开自己的片区,还得创收呢不是?”

    他这么一分析,隗国安对他也有些刮目相看:“我说道九,行啊,你这观察能力,都赶上福尔摩斯了,是我看走了眼,你这200元给得没毛病。”

    虽然得到了隗国安的认可,但刚才的一幕却似乎勾起了吕瀚海的什么回忆,他双目凝视远方,嘴里却喃喃自语起来:“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感觉,又有谁能体会。”

    二十二

    “道九!”一个声音从站牌北边传来。

    “谁喊我?”吕瀚海一个激灵,倒是回了魂。

    隗国安指了指树林,“是展队!”

    “他喊我干吗?”吕瀚海一脸狐疑地寻着声音走了进去。

    就在他刚刚踏进樟树林的那一刻,展峰却突然站在他身后,抽出皮带绕住了他的脖颈。

    “我……”一个“操”字卡在嗓子眼里,吕瀚海拼命挥动着双手,挣扎起来。

    感觉有些不对劲的隗国安一路小跑着也跟着钻了进去。

    可眼前的一幕,顿时让他有些发蒙,只见展峰将吕瀚海背起,接着快步朝炮楼的方向跑去。而快要窒息的吕瀚海,则在拼命地呼喊反抗。

    “展队,你这玩的是哪一出?你不能因为他浪费了200元,就要杀人灭口啊!”隗国安一路跑一路劝,上气不接下气。

    虽然说展峰提前了十几秒,但隗国安没有负重,两人几乎是同时跑到了炮楼墙根下。

    展峰终于松开了皮带,颜面青紫的吕瀚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半天才缓过劲,立马破口大骂:“你大爷的!你干什么?老子差点被你勒死!”

    展峰却不理会,也不解释,只是转身又回到了树林里。

    隗国安参与过多起大要案的侦破,他很快看出,展峰不是失心疯,多半是找到了什么关键线索。“别骂了,他多半是有招了!”

    “有招?有招就能杀人啊?”吕瀚海心有余悸地摸着脖子,但也的确不再骂娘,喘着粗气眼瞧着两人消失在了树林中。

    隗国安沿着展峰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林子深处:“展队,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展峰拿出平板电脑,瞥了一眼简要案情:“2004年12月15日晚21时25分许,被害人李红然在炮楼站被人杀害,颈部有两道勒痕,死于机械性窒息。其尸体在三天后才被发现。侦查员是根据其乘车票据,调出公交车的随车录像,才有了如此精确的时间。”

    隗国安点头如捣蒜:“对,那天晚上一对情侣在树林中幽会,闻到了一股恶臭,两人穿过树林,才发现了李红然的尸体。”

    “炮楼站地理位置偏僻,平时没什么人来,但到了夜里,偏有不少情侣喜欢到树林中寻求刺激。洪宇市的空气湿度很大,而植物根系可提供分泌物,增加土壤黏性。人走在这种成规模的林地里,很容易留下脚印。”

    隗国安闻言一低头,这才发现他的两只皮鞋上都裹满了黑褐色的泥土。

    展峰继续说:“理论上说,凶手作案后,一定会在树林中留下脚印。可是让办案民警头疼的是,在尸体未发现的三天内,已有很多人对现场进行了毁灭性的破坏。树林里光带有精子的安全套就有近20个。在没有明确案件性质的前提下,如此多的干扰物证,绝对会影响办案人员的判断。”

    隗国安苦笑道:“来炮楼站打炮,还真是应景。”

    展峰似乎没有get(接收)到笑点,他指着地上自己的一串脚印:“地面土壤不光黏性大,还很湿滑,我刚才拿道九做了个实验,在他反抗的情况下,我所留的脚印都出现了打滑痕迹。可在当年提取的海量鞋印中,并没有一枚出现类似特征,也就是说,凶手是在树林外将李红然杀害,接着移尸到炮楼附近的。移尸方式有三种,肩扛、手抱和腰背。肩扛,重力集中在一点,那么在地面上会留下一深一浅两种鞋印。手抱,前端重力增加,身体为了保持平衡,必须要挺腰直行,这时踩出的鞋印,跟部会有明显的凹陷。腰背,后端重力增加,行走时需要弯腰保持重心,前脚掌受力,鞋印会向脚尖倾斜。”

    展峰看向审视脚印的隗国安:“昨晚我通过足迹系统,对当年提取的107枚鞋印进行了逐一测算,排除了肩扛的情况。实地观察后,我发现,从站牌到炮楼的林地路段,存在缓坡。”

    隗国安蹲下捏了块泥巴搓成球,扔在地上做了测试,泥球果然徐徐滚动。“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到,确实有点坡度,就是肉眼看不明显。”

    “坡度决定了凶手在调节平衡时,会采用何种姿势走路。行走姿态又决定鞋印的形成,少许坡度都会对鞋底花纹造成极大的影响。我们把坡度因素考虑进去后,常规鞋印就可以排除在外了。”

    “虽说林地都是黏土,但植物根系有稳固土壤的作用。就算是负重,也不可能踩出多深的立体鞋印。”

    “道九有70公斤,我背着他踩出的鞋印深度为1.86厘米;死者裸重59公斤,加上棉衣,与道九体重差距不大,而我与凶手的身材相当,那么嫌疑鞋印的深度也会在1.86厘米左右。过浅、过深都可排除。”

    隗国安抬起一只手。“展队,我打断一下。”

    “你说。”

    “过浅,我可以理解,就是没负重,可是过深的鞋印是如何形成的?”

    “性交姿势中,有一种女上悬空站立式体位,具体过程我就不描述了,你可以自行脑补一下。”展峰挑了挑眉头。

    隗国安也算是个老司机了,自然一点就透。“啊哈!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展峰没打算将这个问题拓展下去,他拿出电容笔,在平板电脑上选中了多枚鞋印:“从数值看,采用这种姿势的情侣还不少!不过想想也能理解,没点真功夫,也不会来野外寻刺激。”

    这年头,最致命的“车”就是明明印着“公务用车”,却开着开着没了“方向盘”。隗国安也是过来人,什么闷骚的人他都接触过,像展峰这样站在科学角度上一本正经瞎咧咧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所幸话题就此打住,隗国安伸头看了一眼平板电脑问:“有没有什么头绪呢?”

    展峰道:“前两案,凶手均做了周密的计划,本案也不例外。这片树林,他肯定不止一次来过,这样会在现场留下多枚陈旧性脚印。”

    “他经济拮据,又是流窜作案,换鞋的可能性并不大,所以多次出现的重复鞋印,都有很大嫌疑。”

    “随着负重不断增加,会步长逐渐变短,步宽逐渐变宽,步角逐渐变大,再把深度和地面坡度因素考虑进去,这种格子形鞋底花纹,目前来看,可能性最大。”

    “哪种?”

    展峰用红圈画出了二十多枚花纹类似的残缺鞋印:“就这种。”

    “这都不完整,有啥用?”

    “可以重组。”

    “重组?”

    展峰圈出一个鞋印的前半截,又圈出另一个的后半截:“对!鞋印大小是一定的,我们测算出前掌、中宽、后跟的数值,再将所有残缺鞋印切割成小块,最后进行拼接,如此一来,就能重新获得完整的鞋印。原理与拼图类似。”

    隗国安听懂了一些,但也不是全懂,不过他的专业并不在此,只要能有结果就行。

    展峰说完便开始用电容笔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操作起来,也就不到一支烟的工夫,花纹就被他勾勒了出来。

    “这么快?”隗国安有些不可思议。

    “数据昨晚就做好了,系统可以根据条件智能拼凑。”展峰手指向上一滑,内容被拉到了底端,“是安踏板鞋,具体型号不详,从工艺判断,售价在100元以内,鞋底磨损特征明显,说明经常穿。从成趟足迹还可计算出,他身高在一米八五左右,比之前分析的高出5厘米!”

    二十三

    对展峰拿他当小白鼠差点勒死他这件事,吕瀚海过了一下午仍是耿耿于怀。隗国安好说歹说,他还是一副要和展峰拼命的模样,隗国安只得提出带他出去散散心。

    两人绕城区开了一圈车,人生地不熟的也实在是没处去,就找了个茶馆坐了下来。由于可以免费续杯,吕瀚海一连干了三壶,心里这才舒坦了些。

    “为了一个月2500元,差点把老子的命都搭进去,这活儿不能干了,回中心我就辞职!”

    隗国安哪里听不出这是气话,劝道:“工资是少了点,可福利好啊,管吃管住,走哪儿都能刷卡,这2500元可都是净赚的。”

    “话虽这么说,可这活儿干得糟心。展护卫我就不说了,你再看看肌肉亮,处处针对我,我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

    “亮子这孩子,人不坏,就是性子直了些。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能和他父亲有关。”

    “他父亲?他父亲怎么了?”

    “在我们市局,这也算是公开的秘密,和你说说也无妨。”隗国安放下水杯,“亮子的父亲叫嬴川,比我大几岁,曾是我们重案大队最年轻的大队长,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破过不少大案。据说有一次,他在办理一起贩毒案时,被人出卖,毒贩把他关进狗笼子里,不光挑断了脚筋,还戳瞎了他的右眼,好在当时解救及时,才保住一命。”

    “那年,亮子刚满6岁。再后来毒贩落网,供出出卖嬴队的人,就是与他合作了多年的线人——飞镖。我听人说,飞镖从小没有父母,吃百家饭长大,整日游手好闲。一次他与人起怨,被人堵在巷道里,差点被人打死,是嬴队自己掏腰包把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没想到这家伙是条白眼狼,为了区区一万元,恩将仇报。”

    “出了这事以后,嬴队很长时间生活不能自理。我曾跟政治部的领导去他家慰问过,他右眼失明,左眼弱视,时至今日,还经常发炎流脓。”

    “多亏国家政策好,他离岗这些年,工资福利一毛没少过,公安部还特批了一个保送刑警学院的机会给亮子,否则这一家子,真被飞镖给害惨了!”

    吕瀚海义愤填膺地说:“这狗日的飞镖,太不是玩意儿了,一点江湖道义都不讲!”

    “是他妈的有点不厚道!”

    “对了,飞镖后来去哪里了?”

    “因为参与贩毒,被判了无期,至于现在在哪儿,我也不清楚。”

    “哎,不对呀!”吕瀚海还是有些发蒙,“说来说去,都是飞镖惹的怨,跟我有啥关系?嬴亮这家伙拿我出什么气?”

    “因为你的情况和飞镖很像!”

    听言,吕瀚海心中一凉。“情况?什么情况?我有什么情况?”

    “你紧张什么!”隗国安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怪我没表达清楚。我是说,你的生活背景和飞镖很像,我猜,嬴亮有可能恶其余胥,把你类比成飞镖了。”

    吕瀚海如释重负:“哦,原来是这样啊!”

    “你啊,别和亮子一般见识,小孩子脾气,没有坏心眼。”

    “也对!犯不着!”

    两人举杯相碰,以茶代酒,满饮了一口。

    二十四

    晚上8点10分,安和铺公交站内,展峰登上了最后一班323路公交车。

    十五年转瞬即逝,市里的大多数公交车,都已改成了新能源车,唯独这班323,还是原汁原味的汽油车。

    展峰从前门上车,投币之后径直走到后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由于是始发站,车上并没有几个乘客,伴着扑哧一声关门响,喇叭中开始播放语音提示:“欢迎乘坐323路无人售票车,前门上车请主动投币,关门请当心,车辆起步请拉好扶手,方向胡家堡,下一站小剧院。”

    他抬头看了一眼路线图,这辆车自东向西,全程共32站,终点站胡家堡是李红然的租住地。

    他拍下路线图,在此站上标注了数字32;而在始发站安和铺上标注了数字1;按顺序,李红然的工作地则标注14;案发现场炮楼站,标注为26。

    翻开卷宗,他找到了关于李红然的记录。她大学毕业后,通过公务员考试考进了刘桥区区政府,与她热恋的男友沈海在大学毕业后选择继续读研。那个年月单位座机打长途不要钱,李红然每天会等到沈海下课后,与沈海通话至8点30分。

    紧接着,她会在8点50分乘最后一班323路回到住所,中途并不下车。末班车乘客稀少,她习惯坐在售票台后方那个靠窗的位置。

    当年办案民警调取了车内一个月的监控视频,通过观察发现,工作日期间,李红然的作息极有规律。唯独让人想不通的是,被害当天,她突然从炮楼站下了车,完全没有任何征兆。而案发时,车厢内除了司机、售票员,只有她一名乘客,也就是说,不存在尾行作案的可能。

    当班司机回忆过,那天驾车他开的是远光灯,车快要行驶到炮楼站时,他隐约发现路边有人招手,他就放慢了车速并习惯性地靠站停车。但他打开车门时,并没发现乘客,就在他重新挂挡起步时,李红然突然起身说要下车。

    据售票员说,李红然在要下车时,她还问了一句,说:“天这么黑,你下车了,回头要怎么回家?”李红然似乎有什么心事,并没有搭理她,直接从后门走出去了。

    从口供上看,无论是司机还是售票员,都没有在炮楼站发现第二人,也就是说,被害人为何下车,至今是个谜。

    晚上9点20分,车停在了炮楼站。展峰下车后关闭秒表,计算了一下平均时间。他发现末班车只有在站内有人等候时,司机才会靠站停车。去掉等红灯的时间,每站路平均用时两分半。

    据司机描述,当晚他看到有人招手,才本能地靠了站。

    展峰看着周遭环境,越发觉得,凶手可能就是那个招手停车的人。

    在323路的车头,并没有LED显示灯,站在远处,根本无法辨别来车的班次,要想精确判断,只有一种情况:凶手也估算过行车时间。以凶手能在暗巷记下脚步声的行事作风,此人绝对不止一次乘坐过这班车,那么在车内的监控录像里,就一定存有他的影像。

    当年之所以没有查出来,是因为根本无法判断他是在什么时间段乘坐的323路。要是在白天混入人群,企图找出嫌疑对象,难度必然极大。

    展峰矗立在站牌前,苦苦地思考另一个问题:“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让被害人突然下车?”

    售票员与李红然对话期间,还特意望了一眼窗外,她发现没有人,才让司机关的车门。既然没有人,那李红然莫非是看见了什么东西?

    展峰抬起头看了一眼站牌,就在这时,他脑海中骤然灵光一现。

    他打开平板电脑,把王沐与李红然的尸检照片翻出对比。

    “两人的身高差不多,都是在平地上被勒死的。从勒痕位置上看,李红然的勒痕更靠近下巴的位置。也就是说,她在被害时,正抬头望向上方。难道说……是凶手在站牌上挂了一件能引起被害人注意的东西?”

    展峰凝视着已经不存在的老旧站牌方向。

    要是该物品很昂贵扎眼,那么售票员不会没有印象。也就是说,这恐怕是一件对普通人来说没有价值,但对李红然却极有吸引力的东西,确切地说,应该是某种情感的寄托物。

    如果是这样,那么凶手与被害人之间,恐怕有一番令人意想不到的纠葛。

    二十五

    专案组用足足一星期的时间结束了三起案件的现场勘查工作。

    回到中心,众人聚集到会议室内,展峰将现有的分析结论投上大屏幕。“大家还有什么补充点?”

    隗国安摇摇头不说话,嬴亮按着粗大的指节。“以目前整合的信息而言,当下的分析已经很合理了。”

    司徒蓝嫣合上手中的钢笔盖,轻声但坚定地道:“从笔迹心理学上,我有一点看法。”

    展峰示意她用投影仪进行解说,她调整片刻,投影上便显出了数字。

    “三起案件凶手都留下了‘0617’这几个字。在书写的过程中,他用的是手绘广告体。这种字体醒目,且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从犯罪心理上分析,他这么做存在两种可能。”

    说到这里,司徒蓝嫣双手撑着会议桌,姣好的面目呈现出一种无形的自信:“一、他想挑衅警方,具有某种表演型人格,但之前我综合考虑过,可能性不大。二、另有其他目的,并不是针对警方而来的。例如,在某些雇凶杀人的案例中,凶手也经常会留下标记,为的是将来作为证明,好向雇主交差。只是杀手做事多小心谨慎,不会留下如此显眼的记号。”

    “既然两种情况都不完全符合,就是说,还存在第三种情形?”嬴亮困惑地问。

    “也不然。”司徒蓝嫣摇头,以案发顺序指向三个数字,“本案虽然跟一般的雇凶杀人有不小的差异,但仔细分析仍有共性。王沐被杀时,数字书写并不明显;而吕月被杀后,数字就写在尸体旁边;等到第三起案件,数字几乎占据了炮楼的半面墙。”

    嬴亮揣测道:“这是不是……表示凶手越来越有信心?”

    “不是信心,而是放松。”司徒蓝嫣看向投影仪,“越大的字,需要的书写时间越长。很明显,他在做完最后一起案件后,心理上是一种放松的状态。”

    “大仇得报,所以感觉到放松?”隗国安也忍不住插了一嘴。

    “复仇杀人通常伴随不同程度的折磨,如果他们之间存在仇恨,凶手不可能会用如此干净利落的方式杀人。”这个假设很快被司徒蓝嫣推翻。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作案动机到底是什么?”嬴亮烦躁地抓抓头发,见他如此,司徒蓝嫣似乎想劝两句,但终究还是欲言又止。

    “任务。”一直没出声的展峰终于抬起头来,“执行任务,也可能和金钱无关,毕竟这个凶手一直很穷。”

    司徒蓝嫣双眼一亮。“对!既然跟受害者之间没有仇恨,那么凶手精心准备作案工具,细致踩点,周密计划,在一年内连杀三人,符合完成雇主交办的任务的情形。于是第三案后,他就有了达成任务后的释然和放松。这些细节都告诉我们,本案符合雇凶杀人的特征。”

    捕捉到灵感的司徒蓝嫣有些兴奋,“而且雇凶不一定都与金钱相关,有很大可能性是因为感情。常见的婚外情杀人就是最好的例子。比如,丈夫出轨,利用小三杀妻,或利用备胎复仇,这些都是以情感为基础的。”

    “确实是这样……”联系到身边常见的情杀案例,嬴亮和隗国安很快便理解了因情杀人的动机。

    正当突破出现时,展峰又问了一个比较刁钻的问题:“三起案件,作案难度几乎相等,那么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凶手是按照什么来确定杀人顺序的?”

    司徒蓝嫣微微一笑:“他每次作案都考虑得如此周全,也就不太可能随机选择作案顺序。”

    展峰点头,把一张电子地图投在了大屏幕上,图上三个代表地理位置的光点不停闪烁。

    “首起案发地为A,第二起、第三起分别为B和C,将三点连接,可以得到一个锐角三角形。AB、BC是三角形的两条短边,AC则为三角形的一条长边。我的看法是,凶手在经济拮据的情况下,决定其作案顺序的,只能是距离的远近。”

    展峰在地图上点亮第四个点,它闪烁在三角形之外,但位置却飘忽不定。“乘车地为D,D点绝不可能在三角形的内部,因为这样一来,它到B点、C点就有更多的选择。他用这种顺序杀人,一定是因为,他住的地方距离A点最近,我刚才说D不在三角形内部,那么它只能与A在同一纬度,或在A的北方。凶手横跨三省,必须乘坐交通工具。2004年高铁没普及,出远门首选是火车,而我们都知道,火车进站要安检,这就解释了,他为何要用钢丝绳作为杀人工具,而不是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