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案

    油桶封尸

    “本案是一起系列杀人案,每个点,代表一个案发地!凶手杀完人后,将尸体装入油桶中抛尸路边,作案对象均为男性。从1991年6月至1996年7月,凶手横跨九个省市作案九起。”

    天刚蒙蒙亮,面色憔悴的隗国安已经蹲坐在售楼部前,一口一口地抽着闷烟。他右手紧紧地攥着一张圆形纸片,手心流出的汗渍把纸片上的数字浸染得无法辨认。好在他前面的妇女一直念叨着8号,他才知晓手里的顺序是9号。

    隗国安今年五十有四,老婆祁梅小他4岁,没有稳定工作,在他们结婚的头十年,家里所有开销,全靠他一人勉强支撑。雪上加霜的是,两人的父母陆续患上了重病,打从他改行当了警察,便开始不断地连轴值班,可以说,在家里头几乎见不到他的影子。而妻子祁梅为了在医院照顾四老,也时常有家不归,说是家,其实对夫妻俩来说,更像个摆设。聚少离多的生活,导致隗国安三十多岁才有了儿子隗阳。

    在派出所做了一辈子民警,隗国安经常嘲笑自己碌碌无为,唯独这个儿子是他人生的骄傲。

    六年前,隗阳以绝对的高分考进了一所名列前茅的985院校,四年后,他回到省城,在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工作,随他而来的还有他的大学同学兼女友林晓晓。大学期间,两人已经有了四年的感情基础,工作稳定后,隗阳自然而然地就有了先成家再立业的打算。

    既然父母健在,那么儿子成家的前提必须要有个自己的小窝,但省城动辄几万元一平方米的房价让隗国安无力承担,他也劝过儿子,希望儿子能趁年轻多打拼一番事业,感情稳定的情况下,婚姻大事也不急于一时。

    隗阳生在这个家庭,怎么会不知道父母的难处?之后也就没听他提起,直到有一天,隗国安发现妻子在卧室独自抹泪,他这才知道儿子的处境……

    大年二十八,隗阳打来电话,说大年三十加班,要初六以后才能回家团聚。

    祁梅寻思距离省城也不过百十公里,为了让儿子在年关吃到“家的味道”,她精心准备了最拿手的豆圆和炸鱼,亲自给儿子送了过去。可刚走到儿子租住的小区,她就撞见了这辈子永远无法释怀的一幕—— 单元楼前,隗阳卑躬屈膝,林晓晓站在他身边不停安慰着,另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妇女则双手掐腰地说道:“隗阳,我也知道你是个上进的孩子,但也希望你能理解作为母亲的苦衷。我含辛茹苦将晓晓养大,付出毕生心血,她本来可以在北京有一份体面的生活,但为了你,她毅然决然来到这座毫无发展的城市。阿姨也不阻止你们谈恋爱,可作为过来人,阿姨还是要把丑话说在前面。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没有经济基础的婚姻不会长久,阿姨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不会拿晓晓的青春去赌你的未来是否成功,如果你真爱晓晓,就要想尽一切办法给她一个家,而不是让她一辈子租住在这堆满垃圾的破小区里!还有一句话,阿姨不知道说出来到底对不对,近的咱不说,就算百万年前的远古社会,也只有强者才配有交配权!”

    祁梅认出她就是林晓晓的母亲楚丽,在儿子的手机里,祁梅见过未来亲家的照片,也听说过这位女强人的种种事迹。

    楚丽早年离异,独自一人把林晓晓带大。虽说家里没男人,但她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给女儿撑起了一个未来。两人素未谋面,但祁梅却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女人,她也曾多次想拜访一下亲家母,但都被儿子以各种理由拒绝。

    此情此景就在眼前,祁梅哪儿能猜不出?儿子的闪烁其词,无非因为没有房子,女友的母亲对他万分不满,所以不敢让两方家长碰面,怕引发矛盾罢了。

    都是为人父母,换位思考,祁梅完全能体会楚丽的心情。可看着脸憋得通红的隗阳,她也感到万分难堪!她低头,看着竹筐中摞得整整齐齐的豆圆和炸鱼,突然觉得,这些精心烹饪的食材是那么廉价,虽然用尽心思,可在亲家母面前,房子才是儿子抬起头的底气。

    她曾在书上看过这么一句话:“父母的高度决定子女的高度!”偏偏她和丈夫都是平凡家庭出身,可怜儿子虽然优秀,但对于儿子的未来,他们却帮不上任何忙。祁梅也没办法责怪隗国安,她没有收入,赡养四老已挤干了丈夫的全部收入。若不是为了多拿点加班工资,隗国安也不会一辈子趴在派出所不挪窝了。可几百万的房价,每天都在以惊人的速度上涨,他俩就算不吃不喝,也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这样下去,儿子永远不会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靠着一个月仅一万元的薪水,就算儿子再省吃俭用,没个几十年,也攒不到首付。

    祁梅没敢走过去,带着东西回了家。可是她却不停地想着儿子无能为力的表情,大年三十的晚上,她对着满桌残羹冷炙泣不成声……

    隗国安逼着祁梅道出实情,他这才知道,儿子要买房,并不是想给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为了留住爱人,儿子已无路可走,他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到父母身上。

    屋外爆竹连连,到处充满喜庆的节日气氛,可隗国安却把自己关在屋中,彻夜未眠。

    回头看看这些年,不管在谁面前,儿子都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他下定了决心,房子一定要买,不管怎样,他也要让儿子抬头挺胸一次!

    早上7点,在售楼部门前蹲了一夜的隗国安,拨通了儿子的手机,电话那边声音嘈杂,时不时还会传来公交车报站的声响,他看了下时间,推算儿子应该刚上早班车。

    隗阳有些惊讶,父亲最近被调进了什么专案组,从那以后,就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个时间来电,很是少见。“爸,你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你在八里庙站下,然后来滟澜山售楼部一趟。”

    隗阳狐疑。“爸,我这着急上班呢,去那儿干什么?”

    隗国安不快地命令道:“臭小子别废话,我手机快没电了,你抓紧点时间,9点钟就开盘,赶紧过来!”

    话还没说完,隗国安那部充话费送的手机就自动熄了屏。他捏了捏手中的号牌,像个参加面试的学生,紧张又兴奋地向前张望。

    晟地滟澜山是帝铂集团旗下的楼盘,地理位置优越,还是重点学区,房源十分抢手。他翻遍了所有楼盘信息,也只有这个盘可以打出五星好评。要是按正常渠道,他绝对拿不到号头,好在有嬴亮的师兄韩阳出面协调,他才能如愿以偿,可以说隗国安对韩阳是感恩戴德也不为过了!

    半小时后,隗阳背着单肩包一路小跑着挤进人群。隗国安站在台阶上踮起脚四处张望,当望见一身黑色运动装的儿子时,他卖力地挥动起双手。

    “这里,这里!”

    隗阳寻声跑了过来,喘着气说:“爸,你在这儿干什么?”

    隗国安把手一背,故意把号牌藏在身后。“嗯!我儿子最近瞧着精神了不少!是不是又加薪了?”

    父子俩感情一直很好,隗阳笑着挠头。“还行,手头的项目做完,估计会升一级!不过薪水也加不了多少!”

    隗国安眼神柔和了许多。“晓晓……最近怎么样?”

    “也还行。爸,你和妈照顾好自己身体就行,不用担心我们,其实结婚的事,我俩准备再往后放一放!”隗阳搓搓手,脸上有几分尴尬。

    隗国安立马打断:“不能放,绝对不能放!咱不能让人丫头等太久不是?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他把那张已褪色的号牌塞进儿子手里。

    “这个是?”卡片做得有些粗糙,隗阳似乎猜到了是什么,但又不敢确定。

    隗国安竖起大拇哥朝着身后指了指:“滟澜山小区的号头,第9号!”

    隗阳大惊失色:“不是,爸!你手里拿的真是滟澜山的号头?这可是……可是有钱都搞不到啊!这还很靠前呢!”

    隗国安左右看看,附在儿子耳边小声说:“千真万确,我可是专门托人从总公司找的关系,要不然以这个盘的位置,我就是排一年也排不到!”

    看着父亲一脸认真,隗阳依旧将信将疑:“爸,你没拿我寻开心吧?咱家哪儿来的首付钱?”

    隗国安咂了一下舌:“这你就别管了,我好不容易从专案组请几天假,特意回来给你办这个事,我哪儿有工夫瞎扯,我问你,爸给你选的楼盘满意不?”

    隗阳连连点头。“满意,能不满意吗?省城的黄金地段,我和晓晓都来看过好几次了!”

    隗国安笑嘻嘻道:“那就行了,我那个熟人还给我们打了个折!总价便宜了十多万呢!我相中了一套90平方米的,三楼东户,采光极佳,以后我的胖孙子啊,绝对不会缺钙!”

    听着父亲滔滔不绝,隗阳把他拉到一边:“爸,我和晓晓现在手头还没有多少余钱,这首付怎么也得八九十万吧……”

    隗国安拍拍儿子的肩,“这个不用你操心,咱先把房子定下来。一个月后我就把首付给你补齐。剩下的房款用你和晓晓的公积金也差不多能应付,这房产证就写你和晓晓的名字,就这么定了。”

    隗阳有些不可思议:“爸,你从哪儿弄这么多钱?那是八九十万,不是八九十元,你一个公务员哪儿来那么多钱……”

    “你放心,你老爸是警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老爸也不瞒你了,最近有个大买主看上了老爸的画,他准备把我的画都包圆了,钱的事不是问题,你就放心地花吧!”

    听到这里,隗阳瞬间卸下了心理负担,他一把抱住父亲,兴奋地喊道:“谢谢老爸!谢谢老爸!”

    开了后门的结果就是万事顺利,隗阳如愿选到了心仪的楼层。可就在售楼小姐打印合同的间隙,吕瀚海扶着门框,气喘吁吁走进了售楼部。

    “老鬼,我可算找到你了!你手机怎么又关机了?”

    隗国安一脸不悦地说:“当着孩子的面,能不能不要喊我外号?”

    隗阳很识大体,发现是父亲的同事,他主动伸出了右手:“叔,您好!”

    吕瀚海笑眯眯地迎了上去,握着手就胡诌上了。“乖乖,大侄子真是一表人才,跟他爸比,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别扯那些没用的!”隗国安一把将他薅到一边,小声道,“找我干吗?又来活儿了?”

    吕瀚海有些无奈。“不然呢?我用这么着急吗?人都到齐了,就差您老先生一个人了!”

    隗国安有些烦躁地问:“又是什么案子?”

    吕瀚海两手一摊,“我就一司机,你问我就是问错了人了。不过展护卫可是下了口谕,让你立刻回专案组,估计吧,怎么也得是个大案子!”

    隗国安捶了吕瀚海一记,不爽道:“再大的案子也要等我把这桩事办完!我昨天在这儿猫了一整夜,就是为了给孩子买套房!总得让我看着事情办成吧!”

    吕瀚海怎么会不知道给儿子买房是头等大事?他也是一乐。“老鬼爷们儿,我精神上支持你,什么案子不案子的,大侄子的事最重要,我就权当展护卫在放屁,你忙你的,不碍事,我在一边候着,一会儿车开快点就行。”

    “隗先生,您的手续办好了,请这边刷卡!”售楼人员朝他们走了过来。

    吕瀚海戳了一下身边闷闷不乐的隗国安。“老鬼,是不是找你的!”

    他一抬头,对方已把无线POS机拿到了跟前。“先刷10万定金,麻烦一下,您的卡。”

    隗国安从贴身口袋中取出银行卡,递给对方。售楼小姐操作娴熟,三下两下,就打出两张POS单。其中一张由购房者留存,另外一张签名后交给房产公司入账。

    手续办妥,隗国安把缠得严严实实的资料袋递给儿子,这才出门上了吕瀚海的帕萨特。

    他把座椅调到最低,一个“葛优躺”靠在了椅背上,舒坦地伸直腰板:“唉!终于了结了一桩心事!”

    吕瀚海把着方向盘,笑道:“你们搞艺术的是不是都喜欢给自己起个艺名!”

    隗国安突然有些紧张。“艺名?什么艺名?”

    “我刚刚看你在POS单上签的是隗磊!傀儡,这个名字不错!”

    隗国安哈哈一笑:“你的眼还真尖!”

    吕瀚海瞥他一眼:“我说老鬼,我可没有故意窥探你的隐私!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不算啥隐私,你的字写那么大,眼不瞎的都能看到!”

    相处了这么久,隗国安完全相信吕瀚海不是故意的,于是拿出早就掰好的说辞:“隗磊是我远方堂兄,你大侄子要买房,我就从他那儿借了点!”

    吕瀚海笑着说:“稀罕了,借钱我见的多了,能把银行卡都借出去的,我还是头一回见!你们这亲戚感情够好啊!”

    隗国安说:“这年头关系好,除了老婆不能借,就没啥不能借的!”

    吕瀚海一乐,来了劲儿。“哎,你别说,我还真听说过借老婆的!”

    “快说来听听,怎么个借法!”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我记得最少该有十多年了,要说那也真是一桩奇谈……”

    长达三小时的车程,在吕瀚海胡吹乱嗙中很快结束。

    帕萨特刚停稳,隗国安就一路小跑直奔会议室。推开厚重的隔音门,一股热浪袭面而来,他看向投影仪……看来这玩意儿已运行了很长时间。

    “展队,我这手机突然没电了,不是故意关机的……”隗国安满脸赔笑。

    展峰举手打断他,“没关系,这次是现存案件,没那么强的时效性。鬼叔你坐下,我们开始吧!”

    隗国安歉意地冲大家点点头,找了个靠桌角的位置坐了下来!

    “鬼叔,你不在的时候,我和思琪办理了交接手续,专案组已确定接手这起案件,你有没有问题?”展峰又看看隗国安。

    隗国安心事已了,现在做什么都爽快,当即笑道:“没问题,我绝对服从组织安排!”

    “行,那我们现在开始。”展峰让莫思琪把全国地图打在投影幕布上。

    地图被放大后,九个蓝色光点在上面不停地闪烁。

    “本案是一起系列杀人案,每个点,代表一个案发地!凶手杀完人后,将尸体装入油桶中抛尸路边,作案对象均为男性。从1991年6月至1996年7月,凶手横跨九个省市作案九起。”

    莫思琪介绍说:“本案案发后没有及时并案侦查,原因有二:一是由于当年条件落后,消息闭塞;二是受害人的身份迟迟无法核实。而且当年案发后,无人报警,派出所也未收到任何失踪人口的消息,尸体被发现后,警方用尽千方百计,都核实不了死者的身份。”

    “后期是通过全国Y库比对上的吗?”展峰已有了答案。

    “没错。起先,办案单位只能将死者面部照片、生物检材逐级报送至公安部物证中心,后来DNA技术与人脸识别技术趋于成熟,大部分死者的身份才依靠Y基因得以核实,就算是这样,至今还有一人的尸源仍未查清。”

    隗国安很是迷惑:“我有点闹不明白,如果一起两起没有报案还能理解,怎么可能发生了九起都没有报警记录?”

    司徒蓝嫣举手说:“这个案子我提前看过卷宗,因为死者身份都很特殊!”

    “身份?什么身份?”

    “被核实的八个人,均有盗窃前科!”

    隗国安皱眉沉吟起来:“专杀小偷?有意思,难不成凶手看武侠小说看多了,在替天行道?”

    司徒蓝嫣点点头:“对系列杀人案,国外有很多可以参照的案例。国外专家研究认为,系列杀人可分四种类型,本案嫌疑人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使用相同的作案手段,侵害明确的作案目标,属于典型的使命型。这类凶犯坚信,在他们的一生中,担负着消灭某类人群的使命。”

    “还有这种科学解释?”隗国安有些惊讶,心理学不是他的领域,这个概念多少让他觉得新鲜。

    “犯罪行为是犯罪心理的外化,每种犯罪心理都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形成,它或多或少都与社会、家庭、学校、人格创伤等因素有关。凶手专门针对有盗窃前科的人员下手,具有很明显的报复性。我推测,他的动机有可能来自某种社会矛盾,而这种矛盾并未得到公正地解决,长期压抑的心理积怨是导致案件发生的关键!”

    司徒蓝嫣说话期间,隗国安也迅速翻完了卷宗,他小声嘀咕了句:“原来这群货都是油耗子!”

    “鬼叔,您刚才说什么?”司徒蓝嫣看向他。

    隗国安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啊!蓝嫣,我不是故意打断的,只是刚才翻看卷宗时,发现死者的前科都是盗窃柴油,一不小心说秃噜了嘴,你继续,我都听着呢!”

    司徒蓝嫣灿烂一笑。“没关系的鬼叔,我说的都是理论性的,实践经验还是您最丰富。这么说,您是不是以前接触过油耗子?扫一眼就知道他们怎么回事了?”

    隗国安放下卷宗,喝了口茶,这才老神在在地说道:“我当片警那会儿,辖区有个停车场,曾经接到过货车柴油被盗的报警。这帮人吧,一到晚上就开着小轿车悄悄接近目标,趁司机熟睡,他们就撬开油箱盖,用便携式抽油机将油箱抽干!要是熟练工下手,几分钟就能抽走好几百升!因他们都是在夜间作案,所以司机都戏称他们为油耗子。”

    司徒蓝嫣想了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倒是挺贴切的。”

    隗国安突然想起什么:“哎?刚才你不是说,作案动机来自某种社会矛盾吗?你们说,这事,会不会是货车司机干的?”

    “可能性很大!案发地分布多个省市,凶手必须驾车才可完成如此远距离的抛尸行为。装尸油桶尺寸较大,轿车无法承载,符合条件的只有货车!”展峰展示了一下装尸的油桶,看向隗国安,“鬼叔真是一语中的,看来廉颇未老啊!”

    进组这么久,隗国安还是第一次主动分析案情,展峰这话里有话,隗国安哪里会不明白,立马笑着打起哈哈。

    “哈哈哈,好说好说,光看卷宗就有了眉目,看来是个好兆头啊!”

    每月8号是乐购超市雷打不动的折扣日,到这一天,超市会被挤得水泄不通。展峰最不喜欢凑热闹,他之所以此时来购物,完全是因为距离出勤的时间就剩下不到24小时,他逼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挤进人群!

    展峰走到货柜前,把货架上仅剩的六大包成人纸尿布放进购物车。他还想买些熟食当晚餐,可当看到人头攒动的情形,他立刻放弃了这个念头。等待结账的人群把他远远甩在后面,排队的他只能掏出耳机,无限循环一首李宗盛的《爱的代价》。

    展峰记得,第一次听这首歌时,还是在十五年前某个雨夜。那时刚从警校毕业的他,独自一人走在幽深的弄堂里,长期对尼古丁的依赖,让他不自主地走到了一家小店旁边,想要买一包烟。

    货柜里侧的,是一位身穿校服的高中生。做生意的家庭都是这样,他上学时也常为母亲搭把手炒炒海鲜。

    玻璃柜中整齐摆放着各式烟卷,他扫视一眼,用手指在柜面上戳了戳:“来包红双喜。”他的动作幅度很大,可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伸头瞧了瞧,他发现男孩正沉醉在磁带随身听里。

    他用手在男孩面前挥了挥,示意要买一包香烟。男孩迅速拔掉耳机:“不好意思老板,您要哪一种?”

    “红双喜,一包。”

    弄堂内人迹寥寥,随身听歌声微弱,传出的那几句歌词却瞬间戳中了他的心……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都难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永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她……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她/偶尔难免会惦记着她/就当她是个老朋友吧/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

    “您好,7元!

    “老板,7元!

    “老板?”

    展峰发了呆,男孩一再呼唤,他才回过神。付完钱,他指了指随身听:“麻烦问下,什么歌?”

    “李宗盛的《爱的代价》,”少年说,“挺好听的。”

    从那天开始,这首歌便陪着展峰无限循环了十五年。

    …………

    也不知听了多久,排在他前面的顾客相继走出了超市,直到收银员开口叫人,他才意识到,已经排到他了……

    走出感应区,饥肠辘辘的展峰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来到电梯门前,他突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展峰回过头,看见身穿百褶裙,一副青春靓丽模样的唐紫倩走了过来。她好奇地盯着那几包成人尿不湿:“买这么多,家里有老人要照顾?”

    展峰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气氛很是尴尬,唐紫倩识趣地岔开话题:“买这么多不好拿,我来帮你!”说着她把手包甩上肩,很自然地拿过两包,“还挺沉,你的车停在哪里?”

    展峰硬着头皮道:“地下车库!”

    唐紫倩立马往前走。“走,我帮你拎过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唐紫倩都走远了好几米,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站着干吗?走?!”

    “哦,来了!”展峰只好定了定神,一路把她带到了自己的吉姆尼前。

    “好漂亮的小越野!”唐紫倩看见车子眼睛一亮,“咦?改过?”

    “自己改的,”展峰打开后备厢,“来,把东西给我就行。”

    “我说……你这后备厢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都是些什么?”在展峰面前,唐紫倩侧头看了一下敞开口的塑料袋,立刻眉头皱成个川字,“怎么都是挂面和方便面,你天天就吃这个?”

    “咕咕咕……”一提到吃,展峰的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唐紫倩忽闪着眼睛,扑哧一笑:“你是不是饿了?”

    展峰正好转移话题,老实地回答:“嗯,中午没来得及吃饭。”

    “刚好,我也没吃,我请客!想吃啥?”唐紫倩笑容满面地看着他关上后备厢。

    展峰觉得总算逃过一番解释,心情放松下来,微微笑道:“看在你帮我拿东西的分儿上,这顿饭应该我请才对,你想吃啥?”

    谁请客对唐紫倩来说都无所谓,关键是和展峰单独在一起,这才是她最想要的结果。生怕展峰反悔似的,她拉开车门一头钻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对窗外的展峰说:“我随便啊,你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唐紫倩说完,目光闪烁地盯着展峰的脸,似乎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

    展峰沉思片刻:“我知道有家苍蝇馆子味道很不错,就是卫生条件差了点,你介意吗?”

    唐紫倩摇摇头:“不介意,你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我都听你的!”

    展峰可不是个木头疙瘩,他心里对唐紫倩最多只有些好感,距离男女朋友还差十万八千里,虽然能感觉到唐紫倩的目光有些灼热,但展峰并没有打算给多余的回应。

    吉姆尼的越野性能很棒,在高低不平的柏油路上行驶,丝毫感觉不到丁点颠簸。

    车窗外路灯逐渐变得稀少,展峰瞥了一眼还在听广播的唐紫倩,看她好奇地望着路边,展峰微微一笑,心道:“看来心思倒是挺单纯的……”

    望着远处闪烁的LED灯牌,唐紫倩问道:“是那家许氏餐馆吗?”

    展峰放慢了车速。“对,就是那家!”

    “真偏僻,可门口停了这么多车!看来味道一定很好!”唐紫倩评价道。

    “没错,通常这个点很难订到位置。”

    “没关系,我们可以等一会儿!”唐紫倩看看展峰,她不介意在车里多待会儿。

    展峰把车停稳,解开安全带。“不用等,餐馆有个不对外的包间,我们可以在那儿吃。”

    “你和老板很熟?”

    “几十年的老交情了。”

    推开车门,一股浓重的油烟味就扑鼻而来,展峰有些担心唐紫倩无法适应这种环境,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对方一眼。出乎他意料的是,唐紫倩的脸上竟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愉悦表情。

    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的男子发现了他们,笑着迎上来。“峰子!”

    “许叔!”展峰挥手示意。

    “你可好久没来了!”

    “最近有些忙!”两人快速地拥抱了一下。

    “上次和你妈通了个电话,说你又回去上班了?”

    “是,回去好几个月了。”

    “就是,早该回去了,你瞧瞧我,自从你婶去世后,我都忙得跟孙子似的,你有那么好的工作,不上班可惜了。”

    两人寒暄时,唐紫倩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出声,直到展峰拍拍肚子道明来意时,许叔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人。

    他朝唐紫倩瞅了一眼,小声问:“这是……女朋友?”

    “不,普通朋友。”展峰有些无奈地笑笑。

    许叔颇有深意地“哦”了一声。展峰生怕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连忙问:“后堂还有什么菜?”

    “吃辣吗?”

    “可以!”

    “我又没问你,我说人家小姑娘!”

    唐紫倩是展峰的常客,她的口味展峰当然知晓。“她也吃辣,正常放就行!”

    许叔神秘一笑。“人家的口味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普通朋友呢!行,那我就看着安排了,去楼上等着吧,一会儿就好!”

    有些事着实是越描越黑,尤其像他这种大龄未婚青年,很难一两句话解释清楚,展峰放弃解释,招呼唐紫倩上了二楼,许叔动作麻利地端了三个热菜和一碗清汤挂面。唐紫倩看着那碗没有油花的清水面:“你口味这么清淡?”

    展峰解释说:“也不是,我晚上习惯吃这个。睡觉会舒服一点。”

    “这面除了清汤什么都没有,难不成是秘制的?不行,我要尝尝!”唐紫倩舀了一勺面汤送进口中,“咦——就是白水煮面!连盐都没放!这怎么吃?”

    展峰从口袋中掏出个纸包,打开后,是一小撮盐巴,他捏了些放入碗中。“要等盐化开,面才可以吃。”他说。

    “为什么要这样?”唐紫倩无语地问。

    唐紫倩的问话在展峰脑海里不停地重复。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

    …………

    这句话仿佛是打开时光机的钥匙,让展峰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幕。

    盛夏夜晚虫鸣四起,微弱的烛光在四合院中摇摇曳曳,展峰聚拢双手护住烛光,稍有微风就可能吹灭脆弱的光芒。就算是根火柴,对眼前这个破败不堪的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开支。

    烛光下,他把书提前翻到了今天刚学的位置,他的对面,还有一本课本,牛皮纸封皮上,用楷书工整地写着“代数”“林婉”。为了省时间,展峰拿出红笔,在课本上画出了需要讲解的知识点,不一会儿,他身后的脚步声逐渐清晰,生得十分俊俏的女孩从黑暗中走出,她把一碗清水面放在展峰面前:“家里就这个,你凑合吃一点吧。”

    那天下午有一节体育课,由于运动过量,晚上他刚翻开书本,便饥饿难耐。林婉听到了展峰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声,她连忙去厨房给他下了一碗清水面。在林婉的一再坚持下,展峰不好推辞,夹起一撮面条送入口中。而就在此时,展峰突然如时间静止般停住了动作。

    “怎么了?”林婉问。

    “你好像忘记放盐了。”

    “哦对,我们家都是先煮面,后放盐!”林婉说完从围裙中掏出一小袋盐巴,接着她捏了几粒粗盐,撒在碗中。

    “等盐化开,面才可以吃。”她说。

    “为什么要这样?”他不解地问……

    回忆与现实在此刻突然重合,又回到了唐紫倩刚提出的那个问题……

    “林婉”和展峰异口同声地说:“因为这样可以省盐!”

    晚饭过后,餐馆里已没有几个食客。许叔点了支烟,靠在门口小憩,展峰从他身后走了过来。

    “吃完了?”许叔挥去面前的烟雾。

    “吃完了。”展峰点点头。

    “你朋友呢?”

    “在楼上喝茶。”

    许叔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把烟扔在地上,踩灭了。展峰见他这样,心里有数,果然,许叔指了指饭店旁边的弄堂。“那边没人,咱们去那里说。”

    展峰跟在他身后,到了弄堂里,许叔停下脚步。“林婉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

    “这都二十多年了,她一个小丫头,能躲到哪里去?”许叔回过头看他。

    一听到“林婉”,展峰的心情就无比沉重:“从我开始做警察到现在,我就一直在找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杳无音信。”

    许叔的眼神黯淡下来,“你说……我是说假如……林婉会不会已经……”

    展峰明白他的意思,“就算死了,最起码也要有具尸首吧!”

    许叔叹口气道:“唉!你婶在世的时候,最惦记的就是她。”

    “我知道,当年要不是你和婶子帮忙,林婉可能连学费都交不起。”

    许叔扔掉烟头,狠狠地啐了口唾沫:“话又说回来,就算林婉杀了人,我觉得也情有可原,那个王八蛋简直畜生不如!”

    展峰的目光在夜色里闪闪发亮。“其实我也很想搞清楚,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叔不是滋味地缓缓抬头看看展峰,“峰子,你现在是警察,叔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觉得恶人就是罪该万死!林婉虽然杀了人,可她也是被逼无奈的,你说,这件事她到底错在哪里?那个人不该死吗?落到你们警察手里,林婉到头来还是要判死刑。”

    这个问题也让展峰手足无措,他的内心同样焦灼。如果纯粹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考虑,他是很想知道林婉的下落的,可面对现实,他更希望林婉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也许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看着食客三三两两结伴而出,许叔又折回店里忙了起来。想起唐紫倩还在二楼,展峰上了楼,可是让他感到疑惑的是,包间里并没有人。只是餐桌上有一张铺开的餐巾纸,上面写着:“有事先走,谢谢款待!”展峰怎么琢磨怎么觉得这句话说得有些过于生分,本想打个电话问一问,是否是自己招待不周,可翻开通讯录,他才恍然意识到,他压根儿就没有唐紫倩的号码。由于那些悲伤的过去,展峰的社交面很窄,工作以外,他一般不会主动索要别人的联系方式。他站在那里盯着手机,有些愣怔。他为什么会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有她的号码?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错觉,似乎已不止一次发生在他与唐紫倩之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与人完全陌生,却似曾相识的情况吗?

    吉姆尼在康安家园的小路上颠簸,回到住处一打开房门,展峰又闻到一股难以忍受的骚臭味。

    打开灯,一楼卧室的门虚掩着,屋内传来微弱的呼吸声。展峰走到门口,弯腰将大包的东西放在门外,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一只手突然从门缝中伸出,包裹被用力拽了进去。

    门内响起愤怒如野兽一般的咆哮,夹杂着一点哭泣的声音。

    “我讨厌这种味道,为什么,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他们,是他们害了我,我杀了他们,有什么不对?你说,到底有什么不对?”

    屋里,浸满尿液的西装裤扔在地上。高天宇舔着干裂的嘴唇在屋内来回踱步,此时的他,下身只包裹着一条尿不湿。

    展峰皱起眉头,“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安静一点,有人听见对你不好。”

    高天宇一拳打在木门上,“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为什么你们要逼我,我现在像条狗一样被拴在这栋房子里,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清除那些人渣有什么错?法律?呵呵呵,我知道你又要说这两个字了……”

    高天宇背对着门缝站在漏进来的光芒里,微微侧头,眼里露出狼一般的凶光。

    “展峰,别跟我说什么法律!法律永远做不到真正的公平,在我的世界里,公平就是以牙还牙!”

    听了这番话,展峰又想起了林婉,他没有反驳高天宇的话,而是在门口安静地站了片刻。

    “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对的,你随时可以离开。你清楚,我手里现在还没有可以定你罪的证据。如果你告诉我的那些经历是真的,那些人曾经那样对待你,我不会逼你留下……”

    “可我要你抓到那个站在幕后的人。”高天宇恶狠狠地说,“我要抓住他,杀了他。就像他害死了那些警察一样,我要撕裂他。”

    “……前提是,我能抓到他。”展峰冷冷地提醒。

    “是我跟你,没有我,你抓不到他。”门缝里的高天宇强调。

    “没错,是我们。”展峰迟疑片刻,最后还是附和了高天宇。

    展峰抬起眼,发现高天宇突然把脸贴在门缝,他朝他伸出猩红的舌头,沙哑地对他说:“展峰,我发现,你开始变了……”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让吕瀚海起大早赶到专案中心,除了钱,那就只剩下食堂的免费早餐了。

    二十个鸡蛋加一碗卤煮,这是他每天的必点“曲目”。酒足饭饱后,吕瀚海揉着肚子,站在门口等他的老搭档隗国安。闲来无事,他四处瞅了瞅,围墙上“公平正义”四个大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道九,想什么呢?”隗国安走了过来。

    “我能想什么。”

    “嘿!我可都注意你老半天了。”

    吕瀚海本想打个哈哈,可转念一想,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个把小时,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他问:“哎,我说老鬼,你年纪大,走的路比我过的桥都多,你觉得这世上有没有绝对的公平正义?”

    隗国安被问得语塞,他哪儿能想到,平时嬉皮笑脸的吕瀚海,能问出这么有深度的问题。一时之间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反而几天前的那一幕,在他脑海中突然被再度勾起。

    …………

    深夜里,美术学院的教学楼内隗国安拨通了那个电话。

    “类似的十几幅画都微信发给你了,你不是想要其中的六幅吗?我想好了,我可以把它们都卖给你,但是我急需用钱,要加价!”

    “哦?你要加多少?”对方的声音听起来颇有兴趣。

    “每张加5万,一共90万。我也不是想狮子大开口,就是孩子要结婚,买房就得这个价。”

    对方沉吟片刻,“可以,怎么交易?”

    “先付10万订金,验完货后再付余款。钱还是打到隗磊的那张卡上!”

    “没问题!”

    挂断电话,隗国安却感觉有些忐忑,他知道这是一步险棋,如果这些画里的秘密被发现,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可他别无选择,为了儿子跟女友不劳燕分飞,他也只能铤而走险。

    …………

    “喂,老鬼,想什么呢?”吕瀚海的嚷嚷声惊醒了他。

    “没,没什么!”他表情不自然地随口敷衍。

    “得得得,不难为你了,就你那学历,解释这么深奥的问题,确实有些难度!”吕瀚海说着,从他手里抢走烟卷,“抠门,两个人才掏一支!”

    隗国安无语。“说我抠,你哪回买过烟?”

    吕瀚海已经美滋滋地点上了。“谁让你是正规编制,干一样的活儿,你一个月的工资是我的两倍还拐弯,你不买谁买?”

    隗国安好笑道:“少跟我哭穷,你额外的奖金也不少。”

    吕瀚海不以为然。“我这是辛苦钱,你那可是旱涝保收!”

    两人叼着烟卷,你一言我一语走到外勤车前,才发现其他人早已坐在车上了。吕瀚海连忙丢掉烟卷,提前半小时把车开出了专案中心。

    按照案发时间顺序,他们的第一站是ZJ省的闪洲市。

    出发前一天,展峰通过公安部与当地市局取得了联系,本案由分管刑侦的大队长古军负责接待,案件相关的物证,都已准备就绪。

    碰面后,古军把专案组领进物证室,在一个专门的保管柜中,展峰取到了油桶、衣物、绳索、柴油等一系列物证。办理完交接手续,展峰说:“能不能请古队给带个路,我们想去案发现场实地看一看。”

    “咱们可是心有灵犀了。”古军笑道,“我都升到了大队长,这心里却始终放不下这起没破的案子,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提出一起去现场再看一次。”

    吕瀚海被丢在了市局的营房里休息,古军亲自驾车,载着专案组四人驶往案发现场。

    古大队一边开车一边说:“我们市地处南方,是国内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大部分货物都走水运,除非外来车辆,否则很少会有人走公路。咱们要去的那条省道,一天也跑不了几辆车。”

    专案组除了吕瀚海外,最喜欢唠嗑的人莫过于隗国安了,其他人还没开口,他主动接过了话:“古队,能不能说一下当年案发时的情况?”

    古军叹气道:“唉!我上班三十多年了,经手了无数个案子,唯独这起案子成了我的心病啊!”

    第二案油桶封尸 - 图1

    车厢内,大家安静地倾听着古军的讲述。

    “1991年6月16日,早上7点我刚到单位,就看到有位放羊老伯蹲在派出所门口。我看他脸色发青,急忙上前询问,他告诉我,早上放羊时,在草地里发现了一个铁皮柴油桶,桶上到处是凹陷,像被撞过很多次。

    “他猜油桶可能是从公路上滚落到这儿的。看没人要,他就准备拉回家卖点钱。铁桶很沉,老伯以为里面还装着油,就欣喜若狂,用尽力气把油桶翻了个个。他说桶盖上拧了很多铁丝,老伯砸断铁丝,掀开桶盖,发现里面居然是一具男性尸体,吓个半死,就赶紧过来报案了。

    “赶到现场以后,我们搜遍了死者全身,可没找到任何可以查明尸源的线索。那时条件有限,报纸、广播、电视台,一切能利用的手段我们都用了,可忙活了大半年,也没找到线索。”

    隗国安说:“确实,哪儿像现在到处都是监控。当年查线索,全靠群众,只要有一个知情人不愿配合,就有可能改变整个侦查方向。”

    古军感慨道:“可不是嘛!本案一没目击证人,二连死者是谁都搞不清楚。以那时的条件,根本连个抓手都没有。”

    他说着把车停在了应急车道上:“我们到了!”

    展峰下了车,站在中心现场环视四周。

    “南北走向的双向四车道,水泥路面,可见少许坑洼及柏油补丁痕迹。跟高速公路不同的是,省道限速,车辆行驶缓慢,路中没有修建护栏。省道以西为庄稼地,东侧是一片树林。”展峰走向东边,对比平板电脑上当时的照片,“1991年案发时,公路两旁除了杂草什么都看不见。装尸的油桶是在东侧被发现的。”展峰继续来到路边,“二十八年前,两侧都是荒地,抛尸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凶手只会根据行车方向决定抛尸方位。所以,他应该是由南向北行驶。”

    展峰让嬴亮测量了一下,路边防撞护栏高约80厘米,对比当年方位照,护栏材质有所变化,但高度差不多保持不变。

    “护栏的顶部并没有脱漆痕迹,”展峰注意到原始现场局部照上的细节,“抛尸时,装尸的油桶未与护栏发生接触。”

    “死者重78公斤,空桶重21公斤,两者加在一起,接近200斤,能把这么重的东西,抓举到80厘米的高度,没有一定的体力,绝对做不到。”司徒蓝嫣说着来到展峰身边。

    走到护栏跟前,展峰仔细观察了一下东侧的地形,坡度很陡,几乎垂直于地面,这或许也是要将护栏修得如此之高的原因。

    “假设以抛尸处为A点,垂直于地面处为B点,发现尸体处为C点,将三点相连,可画出一个模糊的直角三角形。”展峰迅速用手在现场照片上画出三角形,“参照当年测量的数值:AB高约为3.1米,BC长约为6.7米。”

    展峰回头对嬴亮招招手。“你从车上找一件重物,用全力扔出去。”

    嬴亮二话没说,举起5公斤的车载灭火器,扔出近8米远。要知道,嬴亮除了吃饭睡觉,所有时间都泡在健身房里,连吕瀚海给他起的外号都叫“肌肉亮”,他上肢肌群的爆发力非一般人可以比拟,然而与柴油桶重量相差二十倍的灭火器也只能丢出这么远。

    展峰沉吟片刻问:“100公斤的东西能举起来这样扔吗?”

    “恐怕办不到。”嬴亮坦言。

    展峰在平板电脑上列出了一个物理学模型。他把凶手的抛尸动作,拟化成一个类似于标枪的抛射体运动。这样就可以引用力学、空气动力学以及运动生理学的理论进行分析。据抛物线方程,可以推导出抛射体(柴油桶)的射程(BC长)。即第二案油桶封尸 - 图2。公式中重力加速度(g)是一个常数,所以柴油桶飞行的距离(BC)主要取决于油桶出手时的初速度(V)和出手角度(a)。

    第二案油桶封尸 - 图3

    从公式中可以得知,如果抛射角度不变,初速度V越大,BC就越远。人体肌肉发力时,必须作用在柴油桶的运动方向上,只有使力作用的距离长、时间短,才能提升油桶的出手速度。这就要求,凶手的体力不光要好,还要有一定的臂长,而臂长又和身高成正比,相同条件下,出手点越高,投掷距离也就越远。

    已知本案的抛掷距离(直角三角形BC边的边长),展峰只要再测出地斜角的角度(直角三角形底角),就可以算出油桶的出手高度H,用H减去公路至地面的垂直距离3.1米,算出的结果便是凶手的大致身高。

    分析完出手速度V,再看出手角度a。

    公式带入的是sin2a。那么角度a是不是越大就越好?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参照sin值对照表,从表中可以很容易地看出,sin2a要想为最大值,那么角2a的度数以接近90°最佳,这样一来,出手角度要保持在45°左右,才能得到最远的抛距。

    为了求证物理模型的准确性,展峰决定做一次侦查实验。他从市局特警支队抽调身高在一米八五至一米九零、身体素质过硬的特战民警参与其中。经多番抛掷实验,展峰摇头。“助跑投掷不太可能实现。”

    “这是怎么确定的?”古军好奇地问。

    “理由有三:一是抛尸点发生在公路旁,并未安装路灯,助跑存在一定的危险性;二是在助跑的过程中,会在地面留下堆土痕迹,现场并未发现;三是助跑时,可增加出手速度,这样抛掷距离,会远大于实际测算距离。”

    展峰继续讲解说:“排除了这个重要干扰因素,得出的结论与实际就不会有太大偏差,可以算出凶手的身高范围……”

    又是一番计算,最终展峰给出凶手的身高范围在一米八五至一米九零之间,最多不会超过一米九五。

    古军作为当年的办案民警,也曾提出过嫌疑人身高可能在一米八以上,但那都是经验之谈,像展峰这样又是列公式又是做实验,完全科学地得到结果,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厉害啊!”古军忍不住说。

    随着科技发展及民警个人学识提高,公安局的执法办案部门,正迎来一场颠覆性的变革,以古军为代表的老一辈经验派,正在逐步被年轻的实力派所取代。技侦、网侦、大数据、物联网,已成为侦查办案的核心手段,而熟练运用这些技术的,正是展峰、嬴亮这个年龄段的新生力量。

    返回市局,展峰开始了第一步工作:虚拟解剖。

    外部电源连接完毕,他将尸检报告上的数据输入系统,在调整好相应的“尸体模版”后,“解剖”正式开始。

    AI波波的语声记录也在同步进行。

    第一名死者叫邢旭,男,1970年6月出生,被害时21岁。尸长168厘米,短发,面部完好,上身穿白色T恤,下身着黑色短裤,内有蓝色四角内裤,赤脚,未见鞋帽。口袋中无随身财物及身份证件。

    尸体被发现时,面部朝下,轻度腐败,有少量蛆虫附着,尸斑沉于下肢部位,暗紫红色,指压轻度褪色,从尸体状态来看,死者被装入油桶时,关节弯曲度尚可,未产生尸僵。怀疑刚死不久后,就被塞进了油桶中。

    颅骨完好,硬脑膜及蛛网膜下腔也未发现出血点,可排除钝器击打致死的可能,喉腔声门未见水肿,舌骨、甲状软骨均完整,亦可以排除扼死可能。

    眼球、眼睑有点状出血;气管、支气管见内有血性泡沫,无异物;心包液体清亮,心脏大小外观未见异常,心脏瓣膜见出血点,心腔内血液呈流动状。

    肝脏、肾脏呈淤血状;腹腔内各器官未见异常;胃内有少许食糜,黏膜完整无充血。肺叶间胸膜下有溺死斑。常规毒物检验未检出一氧化碳、酒精、氢化物、安眠药、毒鼠强。

    综合判断,为机械性窒息死亡。

    分析尸温,得出准确死亡时间为当日凌晨1时许。

    尸体发现之初,是被凶手从腰部对折强行塞入桶内。取出尸体。可见尸表及衣物附着大量橘黄色油状物,经检测为柴油,该样本标记为1号,已提取保存。

    柴油桶为300升非标准规格,外沿高1100毫米,内沿高1060毫米,直径600毫米,为方便搬运,上下盖周围各有20毫米高的棱边;油桶上盖边缘被人为剪开,凶手在高出的棱边上,钻出十个直径为4毫米的小孔;孔间距极为精准,长60毫米;每个孔内都被穿入了内径2毫米的钢丝。抛尸时,凶手会用管钳将钢丝拧紧,封紧桶盖。

    解剖完毕,展峰抬起头来,缓步向后靠去。他倚在冰冷的车壁上,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沉思……

    市局招待所内。

    吕瀚海正坐在床头嗑着瓜子,隗国安则倚在沙发上摆弄工夫茶。吕瀚海对自己的定位相当准确,他的本职工作就是一司机,让他干额外的工作也行,必须给钱,不给钱坚决不多做一点事情。而习惯了碌碌无为的隗国安,则无论发生什么案件,都是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作为半路出家的刑事相貌学专家,也着实不是案件的所有环节都需要他出场。考虑到他一把年纪,他还是喜欢抽空享受“佛系”生活。

    墙壁上的液晶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档综艺节目叫《××有新人》。上半场,吕瀚海还看得津津有味,可到了下半场,一对自称××大学的博士夫妻上场后,他大骂了一声就再没看下去的欲望。

    隗国安将紫砂壶中的茶水倒入杯中,好奇道:“怎么看个电视都那么大气性!”

    “没办法,傻子太多。”说着吕瀚海把瓜子壳一丢,毫不见外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嗯,不错!好茶!”

    “你个小兔崽子,我泡了半天的茶呢!”隗国安生气地说。

    “哎哎哎,我说老鬼,注意说话的态度,还说我,我看你气性也不小!不就一杯茶吗?再泡一壶就是!”

    “小罐茶,贵得很,我就带了一罐!”

    “你呀你,真是抠门到家了!”

    隗国安愤愤地拿起木勺把茶渣归拢归拢,准备再用一泡。脾气相投的两人闲来无事最喜欢打打嘴仗,就在吕瀚海刚想把战斗升级找找乐子时,一个电话打破了他所有的好心情。

    号码呼入时,手机已自动识别出对方是友邦家和医院的固定电话。通话内容总结起来就两个字:续费。吕瀚海脸上古井无波,可心里却掀起了滔天狂澜。

    隗国安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他还没来得及问明缘由,六神无主的吕瀚海已经冲出了门外。他还是第一次见吕瀚海如此紧张,就在他左思右想要不要追出门时,展峰打来电话,让他在十分钟内到市局会议室集合。隗国安转念一想:“道九是展队的人,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展队不会不知情,既然他还能通知开会,就说明不是大事。”

    想通了的隗国安折回卫生间,用发胶将仅剩的几根头发理了理,走出了房间。

    该案的第一次专案会就在市局的秘密会议室召开,展峰把“虚拟解剖”的情况分五点做了简单的介绍。

    “第一点,当年的法医在邢旭的口鼻内提取到大量柴油,而气管腔溺液量较少,解剖至胃部,没有发现溺液,死者溺亡时应该是头部向下,受重力的影响,柴油无法进入气管腔及胃内,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展峰出示了尸体照片,青灰色的尸体躺在解剖台上,尸表的痕迹清晰可见。

    “第二点与第一点相互印证,死者脚踝、双手手腕有三道勒痕并伴有皮下出血,他曾被人拴住脚踝倒吊过,从测量勒痕的宽度得出,凶手使用的是5毫米规格的尼龙绳。

    “第三点,死者的气管腔内没见异物,可能是吸入柴油后,因为重力又倒流了出来。装尸油桶里,只提取到少量柴油,杀人跟抛尸使用的可能不是同一个油桶。”

    “第四点,”展峰放大尸斑部分,“暗紫红色尸斑,跟机械性窒息死亡相同,体内氧利用不足,血液中含有较多的氧合血红蛋白,透过皮肤就呈现出鲜红色尸斑,死亡时间久一些以后,就会变成比较深的暗紫红色,准确的死因是干性溺死。

    “第五点,大家可以注意到,尸体无明显体外伤,在溺死过程中,死者没进行反抗。与此同时,又伴有表皮出血、血性泡沫等生前反应。他很可能是在昏迷的状态下被杀的。常规毒物检验,没有发现其体内含有致昏、致迷类药物,排除这类原因的话,他之所以昏迷只可能是外力作用。常见的做法,就是击打脑干和颈椎。”

    “综上所述,我用动画重建了作案过程。”说完展峰把一段模拟动画打在了投影仪上。

    画面中,被标注成“凶手”的模型人正在用绳索捆住另一个标注为“邢旭”的模型人。当“邢旭”手脚被完全捆绑后,“凶手”将其倒吊起来。

    “邢旭”的上半身很快没入油桶之中,待“邢旭”完全没有了生命体征,“凶手”又将尸体装入事先准备好的“钢丝油桶”,桶盖被管钳拧紧后,油桶连同尸体被扔到了公路边。

    动画播完,嬴亮第一个举手示意:“在格斗术中,击打脑干和颈椎是可以使人昏迷,但力道稍微把握不稳,就有可能一击致命。以我多年的实战经验,这种力道极难掌控,若不经过专业训练,也就两个结果,要么下手轻,被害人呼叫反抗,要么下手重,直接就劈死了对方。”

    隗国安意会:“亮子,你的意思是说,凶手还练过格斗?”

    嬴亮摇摇头:“现如今的格斗技术还是以健体强身为主,实战性很弱,不管多系统的训练,都不会用到这一招的。”

    “那你的意思是?”

    嬴亮想了想,笃定道:“凶手会功夫!”

    “功夫?”

    “对,我的格斗教练告诉我,功夫创立之初,练习的就是杀人技,既分高下也决生死,凶手能把力道拿捏得如此精准,这人绝对有习武的经历!”

    隗国安缓缓点头。“习武之人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没有一定的毅力,很难坚持下来。难怪他能把油桶扔那么远!”

    司徒蓝嫣轻咳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鬼叔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从心理学上分析,一个人的外在行为,其实是内在心理的展现。每个人在做任何事之前都有他的动机。单就习武这件事来看,我觉得他的动机可能有两种,第一是被动性,来自父母或外界的引导;第二是主动性,为了达成自身的某种诉求。凶手专门为了作案去习武的可能性很小,而且临时学习不能保证起效。那么他习武的真正诱因应该是来自外界。本案发生在1991年,若是刚成年就作案,那他可能生于20世纪70年代,甚至更早。”

    “20世纪70年代?这能推断出什么?”嬴亮越听越糊涂,不过也不怪他,心理学相关的知识比较庞杂,往往跟社会学、历史学、人类学交叉,不是嬴亮这样单线条的人能够搞得清楚的。

    “1966~1976年这十年间,全国正在经历一场变革。在那个历史背景下,他还能一门心思地习武,说明他的生活环境较为封闭,与外界交流存在屏障。”司徒蓝嫣起身,摊开九张油桶照片,油桶均被打开,里面露出受害人的尸体,“我翻看了九起案件的卷宗,凶手把尸体装入油桶后进行抛尸,作案手段干净利落,极少在现场留下物证,可见他有典型的反社会人格障碍。这个类型的心理障碍是一种持续的行为模式,主要表现为:对他人权利的蔑视和侵害,具有高度攻击性,相对缺乏羞惭感与道德感。这种人不会把杀人行为看成罪恶,他们心里反而会认为,所有被害者其实才是罪恶的化身。”

    “处刑人……”爱看欧美剧的嬴亮喃喃地说出一个时髦的词。

    “不错,他应该是觉得自己在对坏人处刑。九个人都被吊起活活溺死,作案手段有强烈的仪式感。仪式感是人表达内心情感最直接的方式,它会让看似普通的事情变得不寻常。他杀人时的仪式感,其实就是内心犯罪动机的一种固化和升华。固化,来自他内心对这些人做的坏事的仇恨;而升华,则是他给杀人行为套上的一层华丽外衣。”司徒蓝嫣俏丽的脸上似乎笼罩了一层浅浅的阴霾,双眸中闪烁着兴味盎然的光。

    “他在狩猎这个类型的人?”展峰问道。

    “对,一旦有了犯罪冲动,凶手所针对的就是某个特定群体中的不特定人。也就是说,被害的九人,极有可能在生活中跟凶手无任何交集,杀他们,完全是凶手的一种情感宣泄。这个人,应该是个性格孤僻内向的人。”

    “可以做出侧写吗?”展峰看向司徒蓝嫣,后者点了点头。

    “孤僻、内向的性格,又与童年的经历有很大关系。20世纪70年代之前,计划生育尚未实行,按照中国人多生孩子多条出路的传统观念,那时的家庭几乎都会要三四个孩子。如果他在童年有兄弟姐妹的陪伴,绝对不会出现孤僻的性格。我怀疑,他可能是家中的独子。”

    “那可真少见。”隗国安说,“一般至少生两个吧!”

    “可能是穷,也可能缺少再次生育的条件。比如说,父母无生育能力、单亲、被寄养、失去双亲……结合凶手的性格特征,我更偏向于他可能生活在一个不健全的家庭中。”

    自从进了组,司徒蓝嫣的侧写能力就有了质的飞越,她这番分析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展峰调出现场照片,投影后说道:“尸体被整个塞入油桶中。完成这一步的前提是,关节灵活,还没有产生尸僵;尸斑沉积于下肢部位,这是由于油桶滚落时,倾斜于地面,使下肢处于低位,血管中的血液因重力向下渗透所形成。结合这两点,不难看出,凶手这边杀完人,那边就选择抛尸。”

    “展队,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在现场附近作案?”嬴亮问。

    “要满足公路杀人的条件,那他必须要有一辆车。”司徒蓝嫣很快接上。

    嬴亮看向师姐,目光有些仰慕之意:“能吊起死者,这个车还要足够大!”

    隗国安摸摸光头,“光大还不行,为了不引起来往车辆的注意,还要有一定的封闭性。”

    突然,三人互相看看,异口同声地说道:“厢式货车!”

    “没错,我查询了相关资料,1991年前后,常见的厢式货车主要有四种。”展峰用投影展示出四种不同规格的车辆:一、载重量为1.5吨的。车厢尺寸为长4.2米,宽1.8米,高1.75米。二、载重量为2吨的。车厢尺寸为长4.2米,宽1.8米,高1.85米。三、载重量为3吨的。车厢尺寸为长5.8米,宽2.1米,高2.2米。四、载重量为5吨的。车厢尺寸为长7.4米,宽2.2米,高2.2米。

    “死者身高一米六八,算上吊绳的放余量,那么货车的厢体高度最少要在2米以上,也就是说,凶手驾驶的厢式货车最低载重为3吨。”

    画面上,四辆车去掉两辆,放大其中载重量为3吨和5吨的。

    嬴亮看着两辆车:“能横跨九省作案,不用猜都知道,这家伙是个司机。”

    隗国安补充道:“能跑这么多地方,说明还是个长途司机。据我所知,为了增加运输利润,保证24小时营运,一辆货车通常都要配备两个或两个以上驾驶员,难不成,本案凶手还不止一个?”

    “单看一起,还不好下结论,只有把全部现场勘查完,或许才会有定论。”展峰做出结语。

    专案会持续了两个多小时,隗国安返回宾馆时,吕瀚海的房间仍是冷烟冒凉气,鬼都没有一个。他掏出手机拨打对方的电话,出乎意料的是,听筒中传出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道九今天有些不对劲啊!不好,出大事了!”有些不祥的预感,隗国安收起房卡转头走向电梯间。

    就在他焦急地按着向下按钮时,吕瀚海竟从对面电梯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哎,老鬼,你去哪里?”吕瀚海抬头打了个招呼。

    隗国安猛地一转身,惊讶道:“道九?你一下午去哪儿了?”

    吕瀚海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仍有些湿漉漉的头发:“出市局大门往右拐,有家中医馆,好像叫什么宝芝林,那里的老师傅手法真不错!”

    “什么?敢情这老半天,你理疗去了?”隗国安嘴角抽搐。

    “还顺便做了中医推拿,松松骨!”吕瀚海伸了个懒腰。

    隗国安有些不悦起来。“哎,我说道九,你可真不够意思,出去潇洒也不带着我!”

    吕瀚海掏出棉签塞入耳朵,边走边搅,时不时还露出享受的表情:“你这个抠门鬼,现在说我不够意思,下午泡茶只泡一杯你咋不说?”

    “哎,道九,你要说这事,咱还真得说道说道,泡茶前,我是不是问你喝不喝?你说不喝。泡完后你二话不说,端起来就给一口闷了,我说啥了?是不是啥都没说?咱要讲道理嘛,对不对!”

    出去浪了一圈的吕瀚海似乎心情不错,他一把搂过隗国安。“你瞧瞧,你瞧瞧,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咱俩谁跟谁,走,晚上啤酒小龙虾我请,你敞开了吃,敞开了喝,咱俩干他个不醉不归!”

    隗国安太了解吕瀚海的性格了,在吕瀚海那里,请客和买单是两码事。

    “还不醉不归,我看你就是欠展队收拾,不去。”

    “实不相瞒,你们的老大展峰,对我来说,最多就是个五品带刀护卫,我收拾他还差不多!”

    隗国安见他又要开始满嘴跑火车,没好气地摆摆手。“得得得,不跟你瞎掰扯了。下午刚开完专案会,展队让我通知你明早8点准时出发去第二个现场,你赶紧回房休息去吧!”说完,隗国安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掏出房卡,刷开了自己的房门。

    咣当一声,关门声把吕瀚海吓了个激灵。他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刚才的谈笑风生,早已经换成了肃穆的表情,他捏捏手,渗出的汗早就把手心打湿了。

    吕瀚海看了一眼走廊上的视频监控。在监控传输的另一头,一位中年男子正与他隔屏对视,看着一分为九的液晶显示器上吕瀚海难看的脸色,男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第二天一早,吕瀚海把一箱红牛扔进了驾驶室。见展峰从大楼内走出,他掏出发票几步迎了上去。“来,给我签个字。”

    展峰并不关心发票的内容,他大致看了一眼金额,提笔在空白处签上了“同意”。

    发票被转到司徒蓝嫣手里。嬴亮伸头一看,顿时奓了毛。

    “买一箱红牛,你开400元的票?我给你按零售价6元一瓶,一箱24瓶,最多144元,剩下的200多元去哪里了?”

    吕瀚海阴阳怪气地回道:“哟哟哟,你们瞅瞅,皇上不急,太监还急了嘿!”

    嬴亮暴跳如雷。“有种你再说一遍?”

    吕瀚海把车钥匙往地上一扔,脖子抻得老长:“来,肌肉亮,有种就往头上干,最好把我打住院,我看这大巴车谁开!”

    “你……王八蛋。”

    “哎呀,好了好了,都自家兄弟,吵什么吵!”隗国安走向前劝道,“道九,不是我说你,不就200的事嘛,你和亮子解释一下不就完了!再说了,咱这专案经费也要花得明明白白不是!”

    吕瀚海哪里看不出,隗国安看似在拉架,实际上他也很关心这钱的去向,他在心里暗骂一句“老狐狸”,提高嗓门道:“老鬼,我问你,昨天在宾馆走廊,是谁怪我没带他去洗桑拿来着?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你?”

    “我问经费的事,你和我掰扯这个干吗?”隗国安心道,好家伙,怎么这锅就变成我的了?这小子真精得跟猴似的。

    “当然要掰扯,专案组就我一个司机,一路上给你们当牛做马,骨头都快散架了,我趁你们开会的工夫,去做个中医推拿,这不过分吧?再说了,我要是休息好,咱这办案进度也能快马加鞭不是?说白了我这也是为了组织服务,这钱就是算到专案经费上,也能说得过去吧?”

    就在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之际,展峰开了口:“这张发票算在我个人头上,不走专案经费。”

    司徒蓝嫣也笑了,补了一句:“不光是这张,之前九爷你开的所有发票,其实都是展队个人掏的腰包。”

    吕瀚海听后大吃一惊,有些恨铁不成钢地一把把展峰拉到旁边,小声嘀咕:“你个木头疙瘩,有便宜不占是浑蛋,专案组账面上不有的是钱?你自己掏什么钱啊?”

    展峰淡淡地瞥着他。“要不要我再给你背一遍法条?”

    “背你个头啊!我看你这辈子就是朽木不可雕也!”见他油盐不进,吕瀚海摆摆手,“唉,算了算了,钱从我工资里扣!”

    被隗国安提前拉上车的嬴亮,透过车窗愤愤地看着,咬牙道:“你看道九贼眉鼠眼那样儿,展队为什么非得用这么个人,他俩绝对有事!”

    隗国安用胳膊肘戳了他一下,“瞎说什么,道九不说,展队的为人你还不放心?”

    嬴亮冷笑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事怕是说不定。”

    十一

    接下来的十多天,吕瀚海几乎就没下过车,他不是去案发现场,就是在去案发现场的路上。八个现场跑完,他觉得自己简直像刚渡完劫一般痛苦。在他的以死相逼之下,展峰也觉得好像有点过分操劳,有必要放两天假,让大家适当调整一下。

    接近半个月的高强度工作确实让人吃不消,尤其是整日倚老卖老的隗国安,似乎拿定主意要跟工作保持距离,这不,好容易有了两天假期,隗国安的手机又习惯性进入了关机状态。

    换了自己的车,离开专案中心的司徒蓝嫣并未着急回家,她怀着急切的心情来到了院墙外的菜鸟驿站,她的几个巨型包裹已在这里寄存了好几天,电话都快被驿站工作人员给打爆了。

    她的座驾是一辆新款的途昂,巨型SUV!不到一米七的她开这么大的车,总是会引起好奇,然而并没有人知道,她买车的真实目的,是为了满足她某个不为人知的癖好。

    她十分熟悉驿站的收费程序,在扫码支付了寄存费后,司徒蓝嫣站在一旁犯了难:“怎么把四个快递塞进车里呢?对了,还得从车里弄回家,要不要找人搬进去……”

    “老板,取个快递!”正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转身看到嬴亮,司徒蓝嫣才想起专案中心是军事禁区,快递小哥根本送不进去,所有人的包裹都只能暂存到驿站中。平时为了不撞见熟人,有了大件,她都是天擦黑才来取。

    “哎,师姐,你也在这儿?”

    司徒蓝嫣有些尴尬地把刚举起的包裹缓缓放下。“嗯,是,好巧啊,好巧!”

    “我看你的车停在门外,就猜到你可能在这里了,要不要帮忙?”嬴亮热情地走过来。

    “不,不,不用了,我也没什么东西要搬!”司徒蓝嫣干笑,她倒是需要人手,但也不想让嬴亮发现她的秘密。

    “喂,司徒蓝嫣,你的件要抓紧时间搬走,我们一会儿有货要进来!”快递小妹一句吆喝,让她瞬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嬴亮歪着头,逐一扫过贴在包裹上的单据:“师姐,这几个大件都是你的,你能搬得动吗?”

    她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表情复杂地说:“我想……应该……”

    “嘿,你跟我甭客气,我来帮你!”嬴亮说着,扛起一个方形包裹就往外走,“我都觉得沉,你一个女生,怎么可能搬得动!”

    “谢……谢谢啊师弟!”司徒蓝嫣立马跟了上去。

    “跟我别说谢,以后这种事,直接给我打电话就成!”

    “唉,好。注意,注意,轻拿轻放,轻拿轻放!”司徒蓝嫣伸手护着包裹。

    嬴亮擦了把汗,看着放上车的包裹。“我说师姐,你这买的都是啥?家具吗?怎么这么沉啊?”

    司徒蓝嫣只好顺着说:“对,对,对,家具!”

    “还是个金属制品,什么家具这么新潮?”

    “嗯……那个……”

    “不方便就别说,我就不问了,反正女生都喜欢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们男生搞不懂。”

    “呃……也对……”司徒蓝嫣哭笑不得,不过她这堆东西的确“奇奇怪怪”,嬴亮说的也没什么错。

    五分钟不到,几个包裹被整齐地塞入了后备厢,嬴亮很自来熟地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司徒蓝嫣顿时一阵无语,她吞吞吐吐地问道:“师弟……你没有别的事了吗?”

    嬴亮很热情地回道:“不忙不忙!这么多东西,我弄上去都费劲,我要是不跟着,凭你一个人,根本就弄不下车!”

    “那……那好吧……就麻烦你了。”她硬着头皮拉上车门,脚踩离合器发动了汽车!

    一路上,嬴亮总是见缝插针地寻找话题,看着司徒蓝嫣的眼睛雪亮,他显然很希望跟她有点什么发展。不过事实证明,这小子确实很不会聊天,光会跟女孩子说他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完全没啥情商可言。司徒蓝嫣尬笑着听他从足球聊到篮球,又从篮球聊到搏击,最后从搏击直接过渡到了“吃鸡”!对于这些认知为零的领域,司徒蓝嫣是想聊也没办法聊,除了“嗯”“对”“不错”“厉害”,再也搜刮不出任何能搭上腔的词了。

    把车停进家门口的车位,司徒蓝嫣的耳边终于有了一丝清静,她指着前方没有几步远的独栋公寓说道:“我就住在一楼,很近,你要有事你先去忙,我自己能行!”

    “没事,反正我除了健身房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嬴亮一把将最大的包裹扛起,“师姐,前面带路,我帮你把东西送进屋!”

    “唉!师弟可真是个实在人。”她心里这样想,却笑眯眯地回道:“好嘞,那就辛苦师弟了!”行吧……这家伙,壮劳力一个,不用白不用。可她却没想到,别看嬴亮是个肌肉男,他心里的弯弯绕可多得很,精通追踪技术的他,想搞明白自己心仪的师姐什么情况,简直不要太轻而易举。

    展峰宣布放假时,他就跟着司徒蓝嫣一前一后走出大院,出门时他看见司徒蓝嫣并没有把车开上主干道,于是就多留了个心眼跟了上去。站在远处,他瞅见司徒蓝嫣把车停在菜鸟驿站门口,就猜出对方在取快递。可就在他准备步行去健身时,他又看见司徒蓝嫣两手空空从驿站走了出来,这次她把后备厢打开,接着,又放倒了第二排座位。要知道,司徒蓝嫣驾驶的可是车长5.03米,素有小坦克之称的大众途昂,要是把第二排放倒,拉个双人床都绰绰有余。

    看来师姐买的是个大件!嬴亮顿时跃跃欲试,平时师姐人美心灵,他老有一种跟不上的感觉,这下可算等到了他表现的机会。

    就在他加快脚步准备上前帮忙时,他转念一想,又停了下来。因为他想看看,司徒蓝嫣会不会打电话喊人,倘若这个时候还没有人英雄救美,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身边并没有亲近的护花使者,换句话说,她绝对还是单身。

    嬴亮可不喜欢夺人之美,他对司徒蓝嫣有好感是一码事,从人家男朋友手里抢女人又是另外一码事,他喜欢一个人,可是半点都舍不得人家难受的,所以他绝对不会在司徒蓝嫣面前上演什么爱慕者跟男朋友的修罗场。想到这儿,嬴亮悄悄地躲进墙角,观察了好一会儿,看着驿站里束手无策的司徒蓝嫣,他心里暗自窃喜,这下他终于知道师姐是名花无主的状态了。

    嬴亮借故去驿站寻找包裹,实际就是执行故意搭讪!接着他又以“好人做到底”的名义,就这么摸到了司徒蓝嫣的住处!当然他这么做,并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他不过是要进一步确定,师姐的住处是否有异性逗留的痕迹。毕竟年代开放了,女性现在都习惯独立自主,刚才不找人帮忙,可能是因为司徒蓝嫣不习惯求人,但谁能保证她真的没有男朋友呢?还得多方确认才行。

    放下第一件包裹,他假借喘气的工夫,仔细观望着屋内的各种摆设。这是一间约50平方米的两室一厅,房门朝南,靠门的位置有一个木制鞋柜,他注意到鞋架上整齐摆放着几双女鞋,让他欣慰的是入户的拖鞋就一双,是女款。进门往北是客餐厅,餐桌上也只有一人的碗筷。室内的东北角是一间开放式厨房,而西北、西南则是两间卧室,环视一周,他并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生活轨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下来!

    搬完最后一件,他还想磨蹭一会儿,“师姐,我有些口渴,你家有水吗?”

    “没有!”司徒蓝嫣一口回绝!

    “自来水也行啊……”他话还没说完,司徒蓝嫣就把他推出门去,“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师弟,我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谢谢你,改天请你吃饭!”话音从门的那边传了过来。

    好歹有了个台阶下,嬴亮连忙回应:“好嘞!师姐,那我就先走了啊!”

    满肚子算盘的他当然看出了师姐的异样,为了一探究竟,他并没有着急离开。

    没过多久,他发现司徒蓝嫣从屋内拉上了所有的窗帘。

    “大白天的这是做什么?”回想着刚才师姐过激的举动,他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为了搞清楚状况,他干脆走近了一些,透过没有完全拉实的窗帘缝隙,他总算看清了屋内的情况。跟他想象中的完全相反,屋内并没有第二个人,只不过让他难以想象的是,平常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师姐,这个时候竟头戴鬼头面罩,手握伐木锯,完全一副变态杀人狂的模样!

    十二

    假期结束,专案组“众神”纷纷归位。只有展峰一直在坚守岗位,倒不是他不愿休息,只是一想到家里的高天宇一会儿神鬼莫测,一会儿暴走的状态,他就难免觉得,还是蹲在中心比较清静。跟高天宇待在一起,本身就过于危险。

    两天内,展峰把另外七具尸体全部进行了虚拟解剖,当其他组员赶到时,他还在用激光尺测量装尸油桶的各种数据。

    专案组的工作模式,是由展峰分发任务、组员完成任务,所以几人上班第一件事就要与展峰碰面。然而中心里边弯弯绕绕,多数地方又屏蔽手机信号,要想找人,只能先去内勤室寻求莫思琪帮忙。

    中心里的工作人员必须持证上岗,每张证件内都安装了一个绑定身份的芯片,莫思琪可以通过后台电脑,看到每个人的实时位置及行走轨迹,当然,保密区除外。

    莫思琪笑道:“找到了,在6号物证室!”说着把视频巡查系统打开,画面里,九个柴油桶依次排开,展峰手持平板电脑正在记录。

    得知展峰的位置,司徒蓝嫣率先走出内勤室,隗国安道了声谢,紧接着也走了出去,倒是嬴亮跟没了魂似的,站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隗国安发现嬴亮没跟上,回头道:“亮子,你还在发什么愣,干活了。”

    “哦,来了鬼叔!”

    “你小子放假这两天干什么呢,怎么魂不守舍的?”隗国安看看嬴亮,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嬴亮面色难看地摇摇头。

    “没什么?你就是属显示器的,心里有没有事都挂在脸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跟叔说说。”

    嬴亮有些吞吞吐吐,不知该从何说起。

    “乖乖,长本事了,咱俩可有过命的交情,连我都不信了?”

    两人来自同一个省,一起侦办过多起大案,嬴亮对隗国安的为人也相当信任,只是这涉及男女间的事,他确实不知该从哪儿开口。可是他转念一想,隗国安跟自己父亲年纪相当,又常年扎根基层,有些怪事说不定还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嬴亮是那种心里搁不住事的人,要不找个人好好聊聊,他都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师姐,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他决定还是向隗国安透露点内容,只不过这个故事的主角绝对不能是她。

    嬴亮小声说:“鬼叔,我告诉你,你可千万要替我保密。”

    “我,你还不相信,放心,打死也不说。”隗国安用手在嘴上一划拉。

    嬴亮郁闷道:“我认识了一个女孩,从外表看还挺正常的,不过这几天我发现,她好像有些变态的癖好!”

    “你小子咋这么花心,你师姐不是挺好的吗,你怎么又去勾搭别的丫头了?”隗国安难以置信地看着嬴亮,工作忙成这样,没想到这小子还能喜欢上别人!

    “这不重要,你给我分析分析,要不然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隗国安有些头疼。“实话告诉我,你俩是不是滚床单了?”

    嬴亮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绝对没有!”

    “那,你所谓变态的癖好是指什么?”

    “我不小心看到她一个人在家里,又是戴鬼头面具,又是拉电锯的,那造型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嘿,我当什么事呢!”隗国安乐了。

    “难不成你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嬴亮蒙头蒙脑地问。

    “你叔我在派出所干了一辈子,什么奇葩事没经历过。”

    “快跟我说说!”嬴亮有些激动。

    隗国安捋了捋胡子:“五年前我当班接了一起报警,有人从五楼高坠死亡,到了现场一看,那人居然穿着一身盔甲,我当时就很纳闷,这是玩的哪一出?后来经技术队勘查后得知,这个高坠者十分迷恋钢铁侠,花重金给自己打造了一身盔甲,他自己以为能飞,就呼哧一下跳了下去!”

    “鬼叔,我好像明白了你的意思!”嬴亮心里头顿时一松。

    “明白就行,有首歌唱得好,女孩的心思你别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也许人家只是好奇,自己在家闲着没事玩玩呢?我觉得只要不做违法的事,都可以接受嘛!”

    嬴亮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那天师姐模仿的是《得州电锯杀人狂》托马斯·休威特的模样,她本身就有出国留学的经历,痴迷于国外的影视剧,也能解释得过去。

    喜欢某个角色,cosplay(角色扮演)一下也无可非议。只不过多数人都偏向于正义一方,但也不能说喜欢反派有多另类,况且,人为了解压,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十三

    “师弟,你和鬼叔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过来?”已经找到展峰的司徒蓝嫣奇怪地问。

    经一番疏导,嬴亮再次面对司徒蓝嫣,心里已经确定她就是在玩cosplay了。“和鬼叔闲聊了两句,别的没啥!展队,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展峰把平板电脑上的数值导入数据库:“九个现场的装尸油桶我都做了详细的测量,不管是从外观、尺寸,还是从工艺上看,油桶均出自同一厂家!抛尸前,凶手对油桶进行了改造,每个桶的棱边都被打上了孔洞,间隔正好是60毫米,甚至连铁丝的拧向都完全一致。之前我们认为,本案存在多人协作的可能,就目前来看,大量烦琐、复杂的准备工作,均由一人完成,符合单人作案的特点。”

    司徒蓝嫣看着数值沉吟道:“柴油桶新旧不一,不是在同一时期购入,而九个桶的孔洞间距竟然完全一致。此外,凶手每次在封盖时,都会把铁丝顺时针拧动九圈。从这个细节不难看出,他做事格外细致,我怀疑他可能还患有焦虑性障碍,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强迫症。”

    “这个强迫症对找出凶手有用吗?”嬴亮觉得自己误会了师姐,又开始他的捧哏大业,没话找话了。

    “它是一种反复的心理暗示,科学证明,此症状的形成与患者的生活环境有很大关系。凶手从小习武,居住环境较为封闭,如果出现错误引导,很容易引起后天疾病。”

    司徒蓝嫣继续说:“习武都讲究师承,我怀疑他师父的性格也很内向。”

    “你这么说,我好像已经get(接收)到了画面。武侠小说里常有这种桥段,师父教你一个招式,然后让徒弟自己去悟,悟对了,师父就会觉得徒弟有慧根,悟不出来,就直接pass(开除)走人,师姐你说的是不是这种?”说到功夫嬴亮就有话了,他很喜欢功夫片和武侠小说,自然懂得很多。

    司徒蓝嫣比个拇指。“解释得通俗易懂!”

    “我认同你的观点,凶手确实有严重的强迫症。”说着,展峰把九个油桶全部放倒,在桶的底部,众人发现了几处爬满铁锈的打磨痕迹。

    嬴亮好奇地问:“这个是什么?”

    “那个年代,因技术、设备落后,民营小作坊并不常见,柴油桶大多产自国营企业。我查了资料,这种铁皮桶除装柴油外,还可以盛装其他化工原料,属于特殊商品范畴。铁皮桶在出厂时,需要打下生产码,类似现在的车架号。只要有编码,就能按图索骥找到生产厂家。”

    “好一招反侦查手段。”嬴亮感慨道。

    “不错,凶手为了切断这条线索,特意把桶底的编码给打磨掉了。他是用四寸平口细齿锉刀,沿着号码边缘进行打磨。我测量了九个打磨痕迹的长宽,数据几乎一模一样。”

    “这强迫症看来很厉害。”司徒蓝嫣说。

    隗国安问:“被锉的编码有没有办法恢复?”

    展峰摇头。“如果是刚锉不久,可以利用金属面对化学试剂反应速率的不同,来显现号码,可是本案年代太过久远,打磨痕迹已完全锈死,处理出来的可能性为零。”

    隗国安咝咝吸气:“难不成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有,不过只能得出一个范围,并不能直接确定厂家。”展峰又给了大家一线希望。

    隗国安忙说:“有总比没有强,展队,什么方法?快说来听听!”

    “两天前,我联系了一位痕迹学老前辈,他对此颇有研究,他告诉我,过去的油桶编码,与身份证号码有些类似,有一定的规律可循。

    “油桶在生产的过程中,因厂家不同,编号的位置、长短也均各异。但有一点,正规厂家都是按照同一个编码规律进行打码,和身份证号有些类似,油桶编码没有位数限制,通常前八位是生产日期,遇单日需加‘0’补齐,如某桶是1991年1月1日生产,那么前八位数就要写成‘19910101’,中间三位或者四位是行政区号,最后几位是厂家代码。因各地区号与厂家代码均不相同,所以不同产地的油桶,编号也是长短不一。早年打码机种类稀少,同一领域使用的型号几乎相同,如此一来,数字编码的间距基本保持一致。”

    “凶手有强迫症,在打磨编号时,几乎贴着数字,那么,我们就可以利用痕迹的长度,反推编号是由几位数字构成。”司徒蓝嫣眼睛一亮。

    嬴亮不解:“可我觉得,就算知道了位数,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处!”

    “我起初也是这么觉得。但我在测量时,出现了一个特殊情况!”说完展峰打开电脑,把九条打磨痕迹整齐地排列在一起,随着图片的一次次叠加,痕迹几乎完全重合,紧接着,在痕迹上方的对应位置,从右至左不停地有数字出现,当第十三个数字跳出时,间距刚好在痕迹长度覆盖之内。

    “大家也看见了,打磨痕迹只能容纳十三位数字。按照打码规律,去掉前八位生产日期,那么只剩下五个数字,如果中间行政区号是四位,那么厂家代码就只剩下一位数。据我所知,全国上下都没有用一位数做代码的厂家。

    “既然区号不是四位,二选一,那就一定是三位。因此编码也仅有一种排列方式:前八位是生产日期,中间三位为行政区号,后两位是厂家代码。我们国家行政区号是三位的,只有十个城市,分别是010、020、021、022、023、024、025、027、028、029,如果放在1991年,还可以排除几个。”

    说到这里,展峰笑了笑:“那时候,一个市生产柴油桶的厂家没有几个,而代码为两位数的会更少,虽筛选起来要费些工夫,但也算是有个抓手了!”

    十四

    油桶分析完毕,展峰告诉大家,本案的九名受害人,其中八人已进行了虚拟解剖,至今仍有一名死者身份不详。依照《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未查明尸源的遗体,可根据侦办情况先行解剖,在无人认领的前提下,暂时不适宜火化。也就是说,不出意外,这具尸体还在当地殡仪馆冷藏。经再三思量,展峰觉得有必要对这具冻了几十年的尸体重新检验。

    前几天在跑现场时,展峰就跟当地市局有过一次对接,之所以没有顺带尸检,完全是因为时间紧、任务太重。常年冷藏的尸体必须化冻后才可检验,这个过程中,稍有不慎就会造成二次损害。因此,展峰必须根据尸体保存的情况,制订解冻方案。如果在解冻时,发现有明显损伤,需紧急降温,重新冷冻。这种反复操作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少则一两日,多则四五日都有可能。在跑完现场前,他不可能把时间全耗在这个上面。况且现在交通很便利,单程也不过区区四个小时,有吕瀚海在,他并不担心。

    对待尸体,展峰一直都很谨慎,他很担心提前电话沟通,市局反而会好心办坏事。毕竟专案组是公安部垂直领导,各地市局都极为重视。可有些时候,太过重视反而不是好事。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再次来到这里与当年的办案民警孙明对接时,孙明竟脱下警帽长叹了一声。

    展峰眼皮直跳:“孙警官,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

    孙明摇头说:“这事还要从头说起。案发时,咱们技术科的法医第一时间对尸体进行了解剖。主刀的是一位老前辈,有丰富的经验。他前后做了四次尸检,只要尸体上能找到的线索,几乎无一遗漏。可遗憾的是,我们试遍了所有办法,都没能查出尸源。于是尸体只能暂存在殡仪馆。但后来,发生了一件让我们意想不到的事。”

    展峰迷惑道:“什么事?”

    “殡仪馆报警,尸体被盗了。”

    隗国安难以置信地大声道:“什么?尸体被盗?谁要一具尸体做什么?”

    孙明无奈地摇摇头。“我们到现在也没整明白。解剖过的尸体偷去有什么意思?”

    司徒蓝嫣迅速推理。“盗尸者绝对是位重要知情人。”

    “我们也是这样怀疑。”

    嬴亮问道:“那盗尸案有头绪没有?”

    “不是我们办案不力,当年殡仪馆没装监控,负责看夜的只有一个人,就连殡仪馆自己都说不清尸体是何时被盗的。”孙明摊手,无奈地摇头。

    展峰想了想,问道:“那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尸体被解剖后,暂存在14号柜中,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柜子都没有被打开过。柜门上的标签纸不知何时脱落。没过多久,工作人员就淡忘了这件事。

    “报案人叫刘敏,刚上班不久。她看14号柜内没有尸体,以为是个空柜,就把新运来的尸体放了进去。那时没有电脑,台账都是手写,殡仪馆年底核对台账时,发现14号柜有一具尸体没有火化信息。后来查询火化证存根,他们才知道有一具尸体被盗。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所有证据也都灭失了。”

    隗国安一拍大腿。“这是殡仪馆的失职啊!”

    “没错。因为是命案受害人,民政局的领导十分重视,当年与此事有关联的所有工作人员都被解聘了。我们查过记录,短短五个月,一共有47具尸体曾存入过14号柜。”

    隗国安一声叹息:“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证人,现场又被破坏得如此严重,别说是二十年前,就算是放到现在也很难侦破啊!看来这事麻烦了。”

    十五

    听完孙明的复述,展峰把盗尸案的卷宗调出,仔细翻阅了一遍。

    事发殡仪馆就建在龙阳山脚下,开放式,无围墙,自北向南共三排六栋建筑:第一排为东西走向的焚尸间;第二排是一栋三层行政楼,尸体登记、办理火化证、人员办公都在此处;第三排为南北排列的遗体告别厅,按面积从大至小,分别命名为松鹤堂、怀远堂、告思堂;厅西侧是一间厂房式建筑,这里就是失窃地——尸体冷藏间。

    尸体冷藏间南北长,东西窄,面积约300平方米,内置冷柜八组,每组可冷藏尸体16具,有东、西、南三个进出口。

    东口,为双开铁门,与遗体告别厅相连。通常殡仪馆火化都是在早上,所以该出口过了中午,就会被锁死。

    南口,为铁皮防盗门,从该门进入是遗体化妆间。化妆间与冷藏室相通,参加遗体告别的尸体,从冷柜取出后,需经化妆师美容,才会推入告别大厅。因此,这扇门只有化妆师可以打开,与东口一样,只要没有出殡事宜,门也会被锁死。

    第二案油桶封尸 - 图4

    西口,安装的是双开大铁门,高4.5米,宽3.2米,是三个门中最大的一扇。门口有一条宽约3米,呈南北走向的水泥路,路旁就是龙阳山。这个口之所以留在山脚的背阴处,是因为它是运送尸体的唯一进出口。每天收尸车拉到尸体,会直接开到西门口,值班人员在做完登记后,把尸体卸下,送入冷藏柜中。按照中国人的习俗,人死后三日才会出殡,所以通常每具尸体都会在冷柜中暂存2~3天。

    展峰在查阅收尸记录时发现,该殡仪馆每日的收尸量约在6~10具,最多的一天,共收了15具。

    工作人员陈军(已解聘)的口供上说:殡仪馆从早到晚都有收尸车进进出出,冷藏间的后门(西门)很重,不费大力气根本推不开,门上装的是老式插销锁,因室内环境潮湿,经常被锈死,为了运尸方便,后门几乎不锁。

    中国人对死亡有着莫名的恐惧,别说在夜里,就算是在白天,也不会有人想着去殡仪馆瞎溜达。出于经费考虑,殡仪馆从建馆之初就只有一人守夜。守夜人名叫曹大毛,三十出头,SD省和阳市苗牙子村人,早年随母讨饭流浪至此,后走投无路,经人介绍在馆内当起了守夜人。案发时,警方推断,尸体是在夜间被盗。因此,曹大毛负主要责任,事发后该人已被辞退。

    展峰翻阅曹大毛的口供,其中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当民警问起最近一段时间有没有发生异常情况时,曹大毛回答:“好像,没有什么印象。”展峰把笔录递给司徒蓝嫣。“你读一下,我觉得这个曹大毛有问题。”

    司徒蓝嫣通读几遍笔录后,看向展峰。“在回答关键问题时,曹大毛用了‘好像’‘可能’‘也许’等模糊字眼,这是一种内心不确定的表现。”

    “他是不是有可能知道某些情况,只是没有如实告知?”

    “有很大的可能,当时这件事直接影响到他的工作,但现在过去了几十年,该放下的思想包袱或许早已放下了。”司徒蓝嫣建议道,“我看,我们有必要再见一见这位守夜人。”

    曹大毛被辞退后,回到了户籍地SD省和阳市,在当地县殡仪馆工作至今。如今他已年过花甲,在顾台县殡仪馆从事的是保安兼守夜人的工作,也算是重操旧业了。

    从他那件已洗得褪色的保安制服不难看出,他还在贫困线上挣扎。专案组没给他任何心理准备,直接把他堵在了保安室里面。专案组说明来意之后,没想到这个曹大毛竟吓得浑身颤抖,不知所措。

    展峰掏出1000元现金放在他的面前。“不用害怕,我们此次前来,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如果你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这些钱就归你!”

    自打钱被掏出的那一刻,曹大毛的目光就一直在上面打转,他的喉结不停地蠕动,半天才说道:“各位领导,你们想知道什么?”

    “关于二十多年前的盗尸案!”

    “二十多年前?盗尸案?”曹大毛浑身一抖。

    嬴亮上前一步。“你就是因为这件事被解聘的,你不会不记得吧?”

    曹大毛哼了一声:“我怎么可能不记得,我就是死,都不会忘记这件事。”

    “实不相瞒,我们正在查这起案子,有些情况找你核实。”展峰说道,示意曹大毛坐下说话。

    曹大毛掏出一支渡江点燃,情绪安定下来:“你们想知道什么?”

    展峰问:“那天尸体是怎么丢的?”

    曹大毛沉吟片刻,摇头道:“实话实说,我真不确定。”

    嬴亮不快地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什么叫不确定?”

    曹大毛把烟屁股塞进半截易拉罐中,长舒一口气:“既然都到了这份儿上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年我确实没说实话。”

    展峰平心静气地说:“现在说也不晚!”

    曹大毛点点头,开始讲述起他的故事……

    “我父亲死得早。家里兄弟姊妹虽然多,但中用的没有几个。俗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三个姐出嫁后,就剩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由于家中没有顶事的男丁,村里的老光棍闲来没事就欺负我们娘儿俩,母亲一气之下,就带着我外出谋生路。

    “想想那十来年,过得是真苦。全国经济都不好,很多人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给人扛麻包时,认识了一个工友,他告诉我,有个来钱快的活儿,问我愿不愿意去。我一打听才知道,是帮殡仪馆扛尸。

    “起先我还比较瘆得慌,可回头一想,饭都快吃不上了,哪儿还能管那么多。20世纪80年代末,正好赶上殡葬改革,殡仪馆急缺人手,我报到的第一天,就被拉上了灵车。

    “早前没有水泥路,收尸全靠两条腿,体力不行,干不来这个活儿。可那时候人都比较迷信,就算开再高的价,也没几个年轻人愿意去吃死人饭。像我这种傻乎乎自投罗网的,掰着指头数,也就我一个。

    “带我的师傅叫管建军,我喜欢喊他老管。他五十多岁,当过兵,也打过仗,他告诉我没事,他身上阳气重,就算发生了啥,他也能给我扛过去。我从小就崇拜当兵的,跟他干,我心里踏实。

    “回到家,我手里握着3元钱(大约相当于现在200元钱的购买力),心里想着这十多年在外漂泊的心酸。这时,恰巧母亲挎着竹筐从门外走来,筐里除了干粪什么都没有。

    “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快30岁了,一无所成,成家立业不敢想,可给母亲养老送终是我的责任。我觉得老管有一句话说得对,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神仙都难过。与其被饿死,还不如做个饱死鬼。想通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殡仪馆找老管趴活(扛尸体)。

    “和老管搭伙干了四年,我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会亲自给他收尸。他家里人说他是突发脑溢血,没抢救过来,他老说他命硬,可最终还是没逃过一劫。

    “他们说干我们这行短命,会损了阳寿。他们还说,自古至今中国人都讲究入土为安,我们把人家的尸体给烧了,定会惹来灾祸。

    “有老管在,我还对此嗤之以鼻,可后来他都被克死了,我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做收尸的活儿。跟殡仪馆领导软磨硬泡后,就让我当了一名守夜人。

    “咱中国人始终还是觉得殡仪馆是个不祥之地,除非逼不得已,不然谁愿意来啊。白天都看不到一个人,更别说晚上。我强烈要求招两个守夜人,馆长告诉我,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蛋。因为这事,我和馆长闹得很不愉快,说真的,要不是我母亲生病,每天都要花钱,我真就拍拍屁股不干了,可后来一想,我是拉屎拉到裤裆里——跟狗赌气呢,一个人就一个人,工资虽不高,那也比起早贪黑的工人强。

    “殡仪馆建在山脚下,一盏路灯都没有,到了晚上一片漆黑,扔棍子都打不到人,我值班的屋就给装了一盏50瓦的灯泡,干了段时间,我自己都觉得心里瘆得慌。

    “值班规章要求晚上必须巡视。头几个月,我还拎着煤油灯出去转悠转悠,可后来一琢磨,殡仪馆里除了花圈、纸钱,啥也没有,就算有小偷晚上敢来这里,他又能偷啥?难不成偷个死人回去?

    “自打那以后,只要馆长他们下班,我就去墓地拎两瓶供酒,喝晕了就睡。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也没出过啥事。直到有天晚上我从墓地回来,看到一个男的在殡仪馆里鬼鬼祟祟,我悄悄走到他身后,一把把他摁住,问他是做什么的。

    “他告诉我说,他是外地人,跟别人干架,被人追到了山里,见这边亮着光,就跑了过来。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他身上有刀伤,我看他样子狼狈,就把他带进小屋,用孝布帮他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他告诉我他姓黄,叫黄虎,北方人,家里兄弟姊妹多,吃不上饭,很小就出来闯社会,闯了很多年,也没混出个名堂。今晚被砍是因为他老大让他去顶个锅,他不肯,于是就和他老大闹翻,干了起来。

    “我一听,他的经历比我还惨,于是就动了恻隐之心,留他住下来躲几天。白天我把他锁屋里,晚上值班时,我俩就一起去墓地拎供酒,天天喝得昏天暗地。黄虎酒量很好,每次都是我喝得晕头转向,他还跟没事人似的。人都说酒品如人品,从他喝酒从不耍赖这一点来说,我觉得他是个相当够意思的人。

    “他在我那儿待了快一个星期,身上的伤痊愈后,我俩喝了最后一顿酒。那晚我喝得五迷三道,黄虎告诉我,他要趁着天黑跑路,他怕时间长了他老大会找过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虽说有他,我晚上不再无聊,可我也不能把人家圈在这里不是?想着以后晚上又是孤家寡人,心情郁闷的我又闷了一瓶。一觉睡到天亮,睁眼时,黄虎已没了人影。

    “半年后,殡仪馆来了很多警察,说是冷柜里丢了一具尸体,而这具尸体还是一起命案的被害人。

    “我当时就有点蒙,谁没事偷尸体做什么,当警察找我问话时,我心里也在怀疑是不是黄虎干的,可一想黄虎为人不错,如果真是他干的,那天晚上就能下手,干吗要等一个星期。况且他没事偷一具尸体干啥,这不闲的吗?因为太多不确定,警察给我做笔录时,我就没说这事。我认为尸体没了,有可能和馆长有关系。”

    听到这里,展峰奇怪道:“为什么会怀疑馆长?”

    曹大毛咧开黄牙笑了:“你们不知道,当年虽施行了殡改,可还有人钻窟窿打洞想土葬,平头老百姓,偷埋也就埋了,可有正经工作的,需要火化证办各种手续。据说只要认识馆长,就能找尸体顶包开个火化证出来。

    “殡仪馆经常会收到一些被遗弃的、拾荒的、要饭的,常年找不到下家的尸体。按规定,此类尸体在冷藏一段时间后,就要集体火化,只留存骨灰。如果有谁需要火化证就可以操作。我一度怀疑,被盗尸体就是被顶包了。而且没有馆长点头,谁都不敢干这个事。

    “怀疑归怀疑,我也没把事给捅出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我没想到的是,馆长恩将仇报,把屎盆子都扣到了我的头上。

    “我就一守夜的,冷藏室的大门钥匙我又没有,常年不锁也是历史遗留问题,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无论我怎么解释,馆长就一口咬定,这个黑锅必须让我背。我心想,既然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临走前我跑到民政局,实名举报馆长倒卖火化证。举报完了,我就带老母亲回到了老家。到了今天,我还是觉得,尸体被盗要么跟黄虎有关,要么就是馆长捣的鬼。”

    展峰跟隗国安说了两句话,隗国安拿出了绘画工具,问曹大毛:“黄虎长什么样子,你还能回忆起来吗?”

    “他跟我在一起住了七天,他的长相我还有些印象。”

    侦办陈年旧案与侦办现发案件,最重要的区别就在于能否挖掘出更多的细节。黄虎这条线索是首次浮现,说不定,它就能成为破案的关键。

    隗国安不敢怠慢,把曹大毛带进了一个房间,经过足足两个小时的询问、回忆、修改,他终于画出了一幅黄虎的肖像画。

    虽说曹大毛一口咬定,这幅画与黄虎几乎一模一样,可隗国安心里还是没有底,因为人的长相会随着年龄的增加而改变,时隔这么多年,谁也不好说黄虎最终会是个什么样子。而这幅画究竟能起到什么作用他也不清楚。可他觉得,既然是展峰让他画的,那就一定有画的道理。

    大伙让曹大毛去休息,专案组众人聚在房间里,面对那张肖像画。

    展峰看着肖像画。“馆长用尸体顶包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毕竟是关乎命案,作为一馆之长,不会不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

    “黄虎的一些说辞根本站不住脚。他说是被人逼进了山里,可曹大毛后来并没有看到有谁追过来。殡仪馆建在深山老林里,距离市区还有段距离,不管有多大的仇怨,都不可能在那里约架,除非另有目的。”司徒蓝嫣对展峰的说法进行补充推论。

    “他为什么没有马上下手?我的看法是冷藏室有一百多口冰棺,逐个拉开确认,需要大把时间。找到尸体后,如何顺利地运出去,也需要考虑周全。”展峰道,“黄虎应该就是那个盗尸者。”

    “偷尸体图什么呢?莫非是嫌疑人?”嬴亮灵机一动。

    “绝对不是。按时间顺序,该死者是第六个被害,如果是为了掩盖罪行,也不至于等到案发后好几年才下手,九起案件仅有一起的尸体被盗,纯属个例。”展峰马上否定了这个猜想。

    “莫非是受害人家属亲朋?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报案?他们在担心什么?”司徒蓝嫣也陷入沉思。

    “是不是知情人?这个人必然也是个油耗子,干的都是偷鸡摸狗的勾当,为了防止揪出萝卜带出泥,自吃哑巴亏,把尸体偷走安葬,好像也能说得通。”嬴亮又有了一个猜测。

    “黄虎这条线索,暂时放上一放。我们先回中心。”一时寻不出头绪,展峰很快做出了决定。

    十六

    在返回中心的路上,展峰用笔又画掉了一条工作计划。看着本就不多的线索,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作为组长的他可以说是整个专案组的核心,他的情绪直接影响着每一位组员,他虽在刻意控制,但他偶尔肃穆的表情,还是让其他人觉察到这桩看似明朗的案件,真正要破获的难度绝非一般。

    车厢内四人相视无语,司徒蓝嫣停下笔,最终放弃了对盗尸者的心理侧写,目前而言,这些侧写对凶手侦破并没有直接的指引作用。她托着下巴望向窗外,路旁的指示牌写着距离最近的服务区还有10公里。百无聊赖的她把目光挪向隗国安。“鬼叔?能不能跟我说说,油耗子到底都是些什么样子的人?”

    隗国安最为健谈,一路上他本想讲几个段子,活跃活跃气氛,可看大家都绷着脸,他只能很识趣地闭口无言,终于等到司徒蓝嫣主动起了个话头,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解闷的机会,笑眯眯地说:“你们年纪都小,没有经历过那个资源短缺的年代。20世纪80年代初到90年代末,煤炭、柴油这些都是极为稀罕的东西。那时候无论工业、运输、农耕都离不开柴油,像你们小时候见过的拖拉机、收割机,还有河里的货船,都是柴油驱动。市场有了需求,那么就会有人铤而走险,那些专门以盗窃柴油为生的人,就被戏称为油耗子。我也是办理过类似的案子,才摸清了里面的道道。”

    隗国安手指一闪而过的服务区指示牌:“油耗子最活跃的地方,是省道服务区,到了夜里,货车司机们停车歇脚,油耗子会趁着这个时机撬开油箱盖,把柴油抽走。他们还会拉帮结派,按照路段划分地盘,一些经常跑长途的司机都会备几个小号油桶,到了某个油帮的势力范围,司机要主动上交几十升柴油买个平安,只要油耗子收了油,那么在这个路段,就不会有人再为难你,否则油箱就有被抽干的风险。”

    嬴亮咂舌道:“油耗子们这么猖狂,难道当地警方不管吗?”

    隗国安有些无奈。“怎么可能不管,别的地方我不清楚,我们派出所就曾多次出警围剿过,可根本没什么用。司机们担心油耗子会报复,不愿意配合公安机关取证,这是其一。

    “其二,做长途买卖的老板最讲究的是效率,多跑一趟车就能多赚一趟钱,他们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油耗子身上。通常司机出车前都会事先打听好,行程会途经几个油帮,交出的贡油也会算在成本之内。

    “其三,绝大多数服务区的老板都会与油帮勾结,形成利益共同体。油耗子收入高,会常年拉动服务区的消费,相对于货车司机,油耗子们的出手更为阔绰。对无良商家来说,油耗子是铁打的营盘,而货车司机只是流水的兵。服务区不配合,司机忙着跑货,运输老板觉得无所谓,只有警察是一厢情愿,你们说恶不恶心?”

    司徒蓝嫣的思维比较跳跃,她立刻联想到本案情节:“鬼叔,有一点我弄不明白,既然你说三者之间达成了利益平衡,那为何凶手还要杀人?”

    隗国安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研究犯罪心理的就是不一样!”

    两人一唱一和,彻底把嬴亮给整蒙了。“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没想到?”

    隗国安安抚道:“亮子别急,我慢慢跟你解释。不知你们是不是清楚,长途货车司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给老板送货,司机与老板为雇佣关系,贡油的成本是老板掏腰包;另一类是自己买车拉货,自负盈亏,每多出一笔费用,利润就会减少一些。不管油耗子的胃口有多大,第一类司机的收入基本不受影响,而矛盾相对突出的就是后者。”

    嬴亮大悟。“哦!我明白了,鬼叔,你的意思是说,凶手可能是用自己的车跑运输,由于油耗子剥夺了他的利润空间,所以才产生了杀人动机?”

    “恰恰相反。”几人刚得出的推论,被展峰冷不丁的一句话直接推翻。

    隗国安蒙了。“恰恰相反?展队你的意思是?”

    展峰胸有成竹地说:“20世纪90年代因技术原因,柴油提纯受限,所以加油站经常断货,为了保证货运需求,那时的司机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在车上多准备一些柴油以备不时之需。可以肯定的是,凶手杀人用的柴油,就是备用油。”

    说着,他从平板电脑内调出了一份报告:“这是九起案件中柴油样本的检测结论,经成分分析,是轮胎油。”

    嬴亮问:“轮胎油?那是什么油?”

    “一种以废旧轮胎为原料制成的柴油。”

    展峰简单解释说:“把轮胎投到高温常压裂解釜中,加入催化剂,对轮胎进行催化裂解和净化提取,在此过程中可以蒸馏油蒸气并分解出油分,当油分冷凝成混合油后,再经沉淀、过滤等一系列化学处理,就可得到粗油,把这种油按照比例兑入柴油中,得到的就是轮胎油。”

    “旧轮胎还能这么用啊!长知识了!”

    “这种柴油价格较低,燃烧时容易积碳,会对发动机造成很大的伤害。如果货车属于私人财产,他不可能傻到自己坑自己。只有那种给老板开车的司机,才会为了吃回扣去加轮胎油。”

    展峰把报告放大,直到看清数字:“九份柴油样本,成分基本相同,杂质率高达11.3%,为小作坊生产。凶手这么多年都从一个地方买油,也算是老客户,如果咱们能找到这个作坊,兴许就能发现破案的捷径!”

    嬴亮试探性地问了句:“展队,咱现在还能找到吗?”

    “暂时还不行!”

    隗国安挠了挠发亮的头皮,有些想不通:“既然是给老板开车,那他犯得上跟油耗子较那么大的劲吗?一下子杀九人!”

    展峰朝窗外飞速后掠的行道树看去:“也许,凶手杀人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十七

    按照展峰的经验,如果一起陈年旧案,能在尸体上发现新的线索,那么侦办难度会大大降低。这也是他要重新检验那具冷藏尸体的原因。在见到尸体前,他曾想过无数种可能,诸如保存不当、发生损毁或高度腐败之类的问题,可他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尸体竟然会被盗,一条极为有利的线索,就这样被切断了。

    外勤车驶入专案中心时已是下午6点,中心的行政人员都聚在出口处排队打卡,而对专案组来说,“只有上班,没有下班”已是常态。

    下了车,一行人跟在展峰身后,来到了足迹检验室。

    展峰操作电脑,把多枚残缺鞋印一一调出:“这是在3、4、5、6、8、9号现场提取的,鞋印均不完整,我用软件把鞋底花纹剪切后,进行重组,得到了一枚相对完整的鞋印,通过花纹可以看出,凶手对一种鞋子情有独钟。

    “连做九起案子,他穿的都是一双42码高帮牛筋底劳保鞋,这种鞋价格不高,耐磨,防水,一双鞋可以穿很久,然而它却有个弊端。”

    嬴亮问:“什么弊端?”

    展峰说:“牛筋底的学名苯乙烯-丁二烯-苯乙烯嵌段共聚物,俗称热塑弹性橡胶底。我们如今在市面上销售的品种,都是经过多次改良后的优质品。但20世纪90年代工艺不成熟,制作出的牛筋底僵硬、厚重,不利于长时间行走。”

    展峰展示了一下这种鞋子的模样:“穿这种鞋子,很难把控离合、刹车与油门的力度,长时间驾驶,还会产生严重的疲劳感。另外,凶手集中在六、七、八三个月作案,按时间看正好是夏季,气温较高,正常人都不会选择这种捂脚的鞋子,何况他还是货车司机。”

    隗国安思索道:“按年龄推算,他差不多与我是同龄人。我们那会儿衣服款式不多,小青年穿衣审美都来自电影、电视,哪部影视剧火了,你就瞧好吧,大街小巷尽是一模一样的打扮。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有一部电影我印象最深刻,叫《第一滴血》,主演史泰龙的那身穿搭,大头皮鞋、迷彩长裤、无袖背心,在当时相当风靡,你们说凶手会不会是在模仿他?”

    “纽约的心理学家查坦德和巴奇曾写过一篇名为《变色龙效应:感知——行为联系与社交互动》的论文,整篇文章都在研究一种无意识模仿他人的心理现象,名为变色龙效应。”司徒蓝嫣抬手调出史泰龙在《第一滴血》中的装扮,“通常,人们都是对自己喜欢或崇拜的人进行模仿。前期的模仿是有意识的,而后期的模仿才是无意识的。它是一个递增的心理变化。纵观整个案件,有几个地方可以从心理学上做进一步剖析。

    “首先是穿着。九起案子,有六起现场留下了牛筋底鞋印。在完全不利于驾驶的前提下,穿这种鞋子,说明凶手有执念。我同意鬼叔的看法,穿着模仿是有意识的初级心态,为的是从外表上取得内心的认可。在信息相对不开放的20世纪90年代,影视剧确实是与外界文化交流的唯一途径。

    “其次是作案时间。凶手作案前先把被害人击晕,后驾车带离,将其杀害。从作案难度看,夏天穿着较少,更易得手。但我认为,这绝不是他选择夏季作案的主要原因。凡事都有两面性,万一被害人反抗,穿衣少更不利于控制。另外,凶手会功夫,在春季、秋季作案难度其实都差不多。我觉得,他之所以选择夏季,其实是从有意识模仿到无意识模仿的一种心理过渡加深,因为只有在夏季,才可以从衣着上更加接近被模仿对象。

    “第三,潜意识。《第一滴血》这部电影我也看过,讲述的是越战退役军人约翰·兰博的故事。电影中,他居住在俄勒冈州的小镇里,其间他不但饱受警长的欺凌,后来还被诬告陷害,结果他逃入荒野丛林,以游击战术对付警方及国民警卫队。整部电影,其实想表达的是一种降维式的压迫反抗。约翰·兰博是一名退伍的陆战队员,熟悉各种格斗技巧,电影中的反派警察,被手无寸铁的史泰龙诱入丛林,一个个干掉,它的最大看点就是,让观众体验了一把降维攻击的恐怖。

    “本案中凶手会功夫,他也是赤手空拳把被害人带到公路旁杀害,这么看,其实两者之间有很强的相似性。如果说,鬼叔把其类比电影只是猜测,可经过我的心理剖析,我觉得,凶手确实存在模仿约翰·兰博的可能。”

    “师姐好厉害啊!”嬴亮抬起手,正想鼓掌,突然发现屋里别人都没有这个意思,又尴尬地放下了手。

    有了理论支撑,隗国安执笔画出了他想象中的凶手着装,嬴亮歪头一看,分明就是电影海报的素描版。就在嬴亮准备夸赞一番时,隗国安却放下笔,面露疑色。司徒蓝嫣注意到隗国安的表情。“鬼叔,有什么问题吗?”

    “我突然又想到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

    隗国安抬起脸。“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凶手的驾驶技术是跟谁学的?”

    嬴亮不解:“鬼叔,你纠结这个干吗?这与案件有什么关系?”

    “不一定没有关系。那个年代,学车可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我年轻时,全市也就一所驾校,还常年被国企垄断。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能报上名,也不一定能交得起学费,那会儿普通工人月工资也就几十元,可学次车要花一两千,大货车会更贵。平头老百姓想学驾驶,一般要先找个师父跟班练手,等技术熟练后才会去考驾照。有了这门技术,就等于捧了个铁饭碗。非亲非故,没人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带徒弟上。当然,还有一种学驾驶的捷径。”

    “什么捷径?”

    “参军。”隗国安道。

    嬴亮一惊:“鬼叔,你是怀疑凶手当过兵?”

    隗国安摇摇头。“那个年代当兵都会给安置工作,他不会闲到去给老板跑车。”

    “那鬼叔的意思是?”

    隗国安看向司徒蓝嫣。“你之前不是说,凶手出生在一个不健全的家庭,且童年无人陪伴吗?”

    “我是这样说过,没错。”

    隗国安把手一背,在屋内来回踱步,许久回头看着众人:“你们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他的父亲是当兵的,由于入伍,家庭没有了继续生育的条件,等其退伍后,妻子又过了生育年龄。而他的驾驶技术,其实就是从父亲那里学的?”

    十八

    天际已看不到余晖,薄薄的黑纱渐渐笼罩大地,四周的景物开始变得混浊。吕瀚海三步一回头,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在一条鱼肠小路上。他的身上除了几十元零钱,没带手机,以至于路该往哪里走,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小路两旁到处是空无一人的破旧房屋,吕瀚海每经过一扇大门,都会伸头往里面望一望,有时他还会试探性地问一句:“有没有人?”直到屋内没有回应,他才会再迈开步子走向下一家。

    他接到会面的消息时,专案组还没有散会,他试图解释见面时机不成熟,但对方仍坚持立刻见面。无奈之下,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只身前往。

    一路上他一直掐算着时间,从中心到这里,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一来一回,最少需要三个小时。如果其间专案组不用车,他还好糊弄过去,可一旦展峰联系不到他,这三个小时,他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著名恐怖小说作家洛夫克拉夫特曾说过,人类最古老又强烈的情感就是恐惧,而恐惧根源来自未知。

    对吕瀚海来说,他此刻无疑正经受着专案组与“那边”带来的双重未知恐惧。

    终于站在道路尽头,望着丁字路口南北两条截然相反的路,吕瀚海已彻底摸不清方向。就在这时,远处河面上突然传出了三短一长的汽笛声,久经沙场的他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再次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尾随后,快步跑向了路口南边的第三间瓦房。

    “你这速度可够慢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堂屋里,有人开了口。

    对方的声音很陌生,吕瀚海确定再没有第三个人,才谨慎地问:“你是谁?”

    “呵呵,看来老大并没有选错人,从进门那一刻开始你就一直在观察,不愧是常年混迹江湖的九爷。”

    虽说对方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但吕瀚海已经知道了,他也是“那边”的人。

    “我不知道你到底懂不懂规矩,我跟你们老大有过约定,专案期间不会面,我已经出来快两个小时,万一行踪暴露,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九爷息怒,我知道这件事我做得鲁莽,但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有些话我必须跟你当面讲清,这也是老大的意思。”

    吕瀚海怒形于色:“既然是合作,就别拿我当傻子耍,几星期前你们故意断了我师父的医药费,现在又搞这一出,我不知道你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也不想搞清楚。不过有一点,我必须在此说明,我的命可以随时不要,但我师父若有个三长两短,别怪我道九翻脸不认人!”

    “我知道九爷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不过既然你是花我们的钱续你师父的命,那我觉得,咱们还是有谈判的基础的,不是吗?”

    对方语气已然变得冰冷,吕瀚海也不想再纠缠下去,双方都是各怀鬼胎,只是还没到撕破脸的那一步。“行,不扯这么多了,抓紧时间,你们想知道什么?”

    “我们不想知道什么,我来只是告诉你,老板很关心现在这起案件,如果专案组遇到困难,我们会全力以赴提供帮助。”

    吕瀚海难以置信。“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你没有听错!”对方一字一顿,“这起案件如果需要,我们会全力提供帮助!”

    “你们老板是不是精神分裂了,这到底要玩哪一出?”

    “我不知道,这是老板的意思!”对方的声音听起来也真的有点迷惑之意。

    “得得得,这年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让你们是金主!”吕瀚海知道不是跟专案组为难,当即答应下来。

    “九爷是聪明人,我很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那人呵呵一笑。

    “别给我扣高帽子,我是什么人,你们比我还了解。”

    “那好,咱废话不多说,老板派我来对接这起案子,就是不想节外生枝。”

    “明白,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你老板的其他手下!”吕瀚海点点头。

    “就是这个意思。”

    “我怎么联系你?”

    “随后九爷的手机会收到一笔话费……”

    “不用说了,我懂,又是代码,中国移动要是知道你们天天这么玩,估计肺都能气炸!”

    吕瀚海说完见对方不说话,他又问:“还有其他的事没?”

    “暂时没了!”

    就在吕瀚海要转身离开时,对方突然补了一句:“九爷,记住了,我叫刀疤!”

    十九

    鞋印分析完毕,本案还有一条最直接的线索没有跟进,那就是油桶编码。虽然展峰根据痕迹推测出了油桶的产地范围,可近十座城市逐一排查,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时隔那么多年,工厂倒闭,人员变迁,到底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全是未知数。

    嬴亮向公安部申请了最高级别的协查函,他在函中明确表示,希望各地情报部门能不惜一切代价,找到相关线索。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协查函发出后,他又逐一跟进。为了能第一时间得到反馈,他甚至做好了在办公室打持久战的准备。

    第二天傍晚,中心人去楼空,一宿没睡的嬴亮搓了搓脸颊,已经有些吃不消。给展峰发了条请假短信后,他背起双肩包离开了大院。站在围墙外,嬴亮朝左望去,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视线尽头竟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见对方神色慌张,嬴亮突然没了困意。他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尾随其后。可不巧的是,接连堵了几个红绿灯,对方的车已消失在了公路上。司机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小哥,跟丢了,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嬴亮从背包掏出电脑:“您先往前开,我一会儿告诉你路线。”

    司机透过后视镜,见嬴亮在不停地敲击键盘,那熟练的动作,像极了电影里的詹姆斯·邦德。“这小哥不会是特工吧?”司机顺嘴嘀咕道。

    此时的嬴亮已进入了交管系统,检索车牌轨迹,很快锁定了对方的行车路线。“师傅,麻烦下立交桥往大坪坝方向走!”

    “大坪坝?那可是在市郊,距离咱们这有五十多公里呢!”司机惊讶道。

    “只要把我送到地方,钱不是问题!”

    “小哥,跟您说实话吧,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大坪坝那地方,扔棍子都打不到人。眼瞅着天就要黑了,你这又是追人,又是追车的,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家老小咋办?实在不行,我给您带到路口,您再想想别的办法?”

    “师傅,合着您是把我当坏人了!您看这是什么?”嬴亮从兜里掏出了警官证。

    司机反复确认之后,心里更没谱了:“警察小哥,你不会是去追坏人的吧,你一个人太危险了,要不要跟上面联系联系,多派几个人手?”

    嬴亮被搞得有些不耐烦:“师傅,您就放心大胆地开,回来的钱我都给您报了,我可以向您保证,此行绝对安全,而且我也不是追击嫌犯!”

    司机总算点了头。“您要是这么说,我可就把心放肚子里了。”

    费了半天口舌,有些乏力的嬴亮靠在椅背上泛起了嘀咕:“她跑这么远,到底要干什么?”

    二十

    沿着大坪坝指示牌正北行驶5公里,是一处名为高皇的村庄,因为临近大都市,这里的青年一到务工年龄,都会选择外出闯荡。这不,夕阳还未完全落下,村里已见不到半个人影了。

    被嬴亮追踪的车子停在了村东头的院子前,从围墙上隐约现出的“严禁烟火”几个油漆字推测,这里早年是个小型工厂。布满锈迹的铁门被对方推开,门轴并未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显然,那人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车行驶到了院中,大门重新锁死,四周的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嬴亮猫着腰走到门前,透过门缝,他发现对方正从后备厢中扛出一个麻袋。见对方没有发现自己,他把门略微推开了一指宽的缝隙,就在他想一探究竟时,突然,一双人脚从编织袋里露了出来。

    他是好奇跟了过来,可哪里会想到眼前竟然出现了这么一幕,他的心跳陡然加快,几乎能听到扑通的跳动声。

    “难道袋子里装的是个人,怎么可能?”受过专业训练的他,只用了几次呼吸就调整了状态,他把身体贴近围墙,一边向前挪动,一边寻找攀登点。

    没过多久,院内传来了金属门的撞击声,看来对方已进入室内,此刻是侵入的最佳时机。只见他后撤3米,一个健步冲上,双手轻松扒住了院墙边缘。嬴亮深吸一口气,气运丹田,随着他的双臂缓缓用力,视线也逐渐越过了院墙。

    院内布局很简单,只有一间厂房,高约4米,砖混结构,平顶,目测不到200平方米,其造型有如方盒,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最为流行的建筑风格。

    嬴亮仔细观察,在确定院内并未饲养犬类后,他一个纵身跳了进去。

    厂房南北墙上分别留有两扇玻璃窗,虽已关严,但屋内的动静,他还是隐约可以听到一些。

    …………

    十分钟前,那人扛着编织袋进了厂房,这里曾是一间小型的食品加工厂,废弃之后就被低价购置了产权。屋子呈东西走向,房门朝东,产权证上注明的总建筑面积为198平方米。进门是占地100平方米的厂区,最西边有南北两个并排房间,北间占地30平方米,曾是会计室,南间经理室被改造后,比北间足足大了一倍。

    此时会计室的门锁已锈死,而隔壁的经理室却焕然一新。拧开门锁,和门外空无一物的萧条景象相比,屋内可就丰富多彩太多了。抬头望去,首先引起注意的就是挂在墙上的一排肖像画。这种排列,在学校图书馆随处可见,然而不同的是,图书馆里挂的都是牛顿、爱因斯坦,可这里挂的头像却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好在每幅头像下方,都标注了中文,由左至右分别是:艾德·盖恩(美国人皮杀人狂)、杰夫瑞·莱昂内尔·达莫(同性恋食人狂魔)、查尔斯·曼森(曼森家族头目)、约翰·韦恩·盖西(杀人小丑)、泰德·邦迪(优等生杀手)、理查德·拉米雷斯(恶魔的信徒)、谢尔盖·特卡奇(乌克兰野兽杀人狂)。

    一个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头衔,不论谁看见都会倒吸一口冷气,除非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否则绝对不会有人把这些头像堂而皇之地挂在屋内。最要命的是,诡异的还不只如此,在这间60多平方米的经理室里,竟挂满了各种刑具,有常见的皮鞭、脚镣、指夹锁、锁骨链、绞刑绳,还有不常见的老虎凳、木驴椅、开颅锯等等。

    很难想象,现代文明发展至今,竟然还有如此堪称人间炼狱的地方。

    天色逐渐昏暗,屋顶悬挂的灯泡被“啪嗒”一声拉亮,嬴亮眯起眼睛,透过黄豆大小的孔洞看了进去。被那人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他只能勉强看到有个人被高高挂起,就在嬴亮还在揣测对方的意图时,挂起的那人突然间就被按进了水桶。职业敏感性让他根本顾不上那么多,慌乱中,他直接用身体把窗户撞开。碎裂的玻璃,把他的右臂划开了半指长的伤口,他没有时间感受疼痛,直接跳上窗沿冲着屋内喊道:“师姐,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是在杀人!”

    没错,嬴亮一路跟踪的并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师姐司徒蓝嫣!

    受到惊吓的司徒蓝嫣提起一把铁锤,瞬间退到墙角,当看清对方是嬴亮时,她疑惑地问:“你……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嬴亮没有理会,几步跨到水桶前,一把拽住了那人的双脚,想把这人拽出来。可就在接触的一瞬间,他从触觉上察觉到了异样:“哎,怎么会这么软呢?”不管三七二十一,他用蛮力一把把那人从桶中拽出,这时他才看清,桶里装的原来不是人,而是一具等比例的男性硅胶娃娃。

    他一脸蒙地朝司徒蓝嫣抬起头:“师姐,这是什么鬼?”

    “既然被你发现了,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这里其实是我的犯罪心理实验室,你手里拿的,是我刚从情趣用品店……花一万元买来的硅胶娃娃。”

    司徒蓝嫣叹口气,走到一旁拿出医药箱,取出绷带,无奈地看着嬴亮:“你的伤口还在流血,赶紧把它放下。”

    嬴亮“哦”了一声,慌忙把娃娃扔到一边,可不巧的是,娃娃正面落地,那个明显大了一号的假丁丁因剧烈撞击掉落到一边。场面顿时陷入令人抓狂的尴尬……

    “那个……师姐……这个……对不起!”

    司徒蓝嫣瞥了一眼,心里有些抓狂:“没关系,反正也用不到,掉了就掉了吧。”

    嬴亮面颊绯红,这算是跟师姐有不能说的秘密了吗?他说:“我还是捡起来扔垃圾桶吧,看着怪别扭的!”

    “不用,一会儿我来处理,把手伸过来,给你包扎伤口。”司徒蓝嫣顿时感觉无语,假的丁丁也是丁丁,干吗非得跟女生在这上面打转说话啊?直男真的没救。

    第二案油桶封尸 - 图5

    “唉,谢谢师姐!”嬴亮连忙跑到她身边。

    趁司徒蓝嫣给自己包扎伤口的工夫,嬴亮用眼角余光扫视了一眼室内陈列,当他看到木桌上的鬼头面罩和柴油伐木锯时,心中的疑惑顿时被解开了。

    “师姐,对不起啊,我可不是故意跟踪你!”嬴亮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司徒蓝嫣把纱布使劲打了个蝴蝶结,疼得嬴亮龇牙咧嘴:“不是故意的?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别看嬴亮外表五大三粗,像个憨人,其实他也受过系统的心理训练,在关键问题上,他完全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哪儿敢说“我喜欢你所以盯着你”,只怕要被这位心理学专家归类成跟踪狂。他连忙正色道:“我下午从专案中心出来,看见你神色慌张地上了车,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就拦了一辆出租车跟了过来,然后就跟到了这里!”

    “这么说,你是因为担心我才到这里的?”司徒蓝嫣白了嬴亮一眼,却有些娇嗔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