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亮有些费解。“除了火车,长途汽车也是上上之选啊,况且汽车站安检相对还更加宽松,他为什么情愿冒风险坐火车,也不愿选择汽车呢?”

    “答案很简单,”展峰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长途旅行,火车票最便宜。”

    “对啊!他很穷……”嬴亮思索道,“距离越远,汽车票与火车票价格悬殊越大,我看这个凶手的乘车位置,与A点最少隔着一个地级市,也就是说,他是北方人。”

    嬴亮双手抱胸,缓缓摇头。“还是太模糊了,A点北方何止一个地级市啊?这要怎么确定D点的具体位置?”

    展峰把三份笔录截图调出,发送到每个人的iPad上。

    “这是王沐的男友、吕月的情人、李红然的同事的口供,他们都提到了一件事:三名死者,均操有北方口音。”

    “都是?”三人异口同声。

    “这就是受害者之间的交集。”展峰看向其他人,“所以,接下来我们必须得解决三个关键问题:一、凶手为何选择她们作为目标,她们之间有什么联系?二、‘0617’四个数字到底代表什么?三、李红然被杀时,凶手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让她突然下车?”

    此言一出,静寂无声。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覆盖在这桩悬案上的迷雾看似仍在,但它背后的某些东西也正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

    二十六

    中心大厅里,吕瀚海跷着二郎腿,观看着最近比较火爆的电视剧《大江大河》。

    正当他对剧情里轰轰烈烈的改革开放心潮澎湃时,出口处传来了开门声。机灵的吕瀚海一转头,见隗国安正朝他这边走来。

    “哎,老鬼,怎么你一个人出来了,其他人呢?”

    “展队在实验室整理死者的遗物,你的蓝妹妹在写报告,亮子在忙其他的事。”

    “我去,敢情就你一闲人啊!”

    “到了这儿,哪儿能闲得住,我也有事要做的。”隗国安这话有几分无奈。

    “有啥事?用得上我这个司机不?”

    “还真得麻烦你,我准备寻个安静的地方给凶手画像,你有啥好去处没?”

    吕瀚海闻言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拽着隗国安就往外走,“这你可问对人了。走走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隗国安将信将疑地上了车,两人在市里兜了快一个小时,眼看路上行人越来越少,他实在憋不住地问:“再跑就要上高速了,你这是要到哪儿?”

    吕瀚海指了指前方:“就那儿,一脚油门就到。”

    隗国安抻长脖子瞅了瞅建筑物上的大字:“金域蓝湾温泉SPA?”

    “对对对,就这儿!”

    “这……这就是你说的安静的地方?”

    “可不是,走走走,我请客。咱俩先泡个温泉,然后汗蒸一下,放松完了,我再给你开个私人包间,甭提多安静了。”

    “你中彩票了?这要花不少钱吧?不行咱俩AA!”隗国安可不敢占吕瀚海的便宜,谁知道他会不会转头又开张票去司徒蓝嫣那儿报销公款。

    “嗨,A个毛线啊A,老鬼,就咱俩这关系,甭跟我提钱,今天全都算我头上。”吕瀚海停好车,见隗国安也下来了,极亲密地揽住他的肩。

    “咳,道九,我丑话先说前面,绝对不能用专案经费。”隗国安该说则说,都要退休的人了,他可不想这个时候犯错误。

    “公务卡都被展峰那孙子收走了,我花个屁呀!你放心,这里的老板是我朋友,我来这儿消费,都是最低折扣,花不了几个钱。”吕瀚海拍拍胸脯说。

    听他这么一说,隗国安也就打消了顾虑,跟着他一路走进这个温泉度假村。

    “金域蓝湾”全称叫“金域蓝湾温泉度假村”。依山而建,占地数十亩,有多个天然温泉池,据说池中泉水来自地下363米的深处,水温常年保持在41℃左右。

    隗国安换上了浴袍,他发现这座度假村装修极为奢华,于是他偷偷拿出手机在美团上搜了下人均消费,等看到团购价还要1699元时,他一把将路过的吕瀚海拽到身边。

    “消费怎么这么高?”隗国安给他看了看手机,压低了嗓子问道。

    “哎呀你就别问了,这就是我哥们儿的地盘,我给他打过电话了,今天的全部消费都记在他头上。咱俩现在去泡温泉,等身体放松了,你安心画你的画就行。”

    今儿的他跟平时抠抠唆唆的样子完全两个人,简直豪气万千。

    听到不要钱,隗国安那嘴巴咧得跟裤腰带似的,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虽然他老说吕瀚海小气,但其实他也是个一毛钱掰两半花的主儿,不然也不会给老婆婆一块钱都摸索半天。

    隗国安咋舌道:“乖乖,你这朋友真敞亮,哪天也介绍我认识认识。”

    “没问题!咱俩谁跟谁!”

    闲言碎语不提,只说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这二位一个池子接着一个池子地泡,什么药浴、泥浴、醋浴,只要度假村里有的,全都来了个遍。两人那副德行,就跟出门吃自助餐似的,不把自己往死里泡,就跟吃了多大亏一样。不过还别说,一分钱一分货,洗干净的隗国安确实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

    吕瀚海裹着浴巾惬意地靠在竹椅上哼哼:“老鬼,这里咋样?安静不安静?”

    “确实是个好地方!”

    “那你是现在把画像画了,还是等吃完饭再搞?”

    “时候不早了,先把正事干了!”隗国安从屋里随便找了张酒水单,提笔就画。

    吕瀚海凑过来一看,瞪大了眼珠子,“我去,你也太随意了。”

    “初步画像不需要那么正式,后期还要多次修改。”

    打进了专案组,吕瀚海还没见识过隗国安的本事。他好奇地在一旁盯着,想瞅瞅这犯罪画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隗国安把笔尖置于纸上,做好动笔的准备。在画像时,他习惯按照从头到脚、自上而下的顺序进行。为了能把人像画得尽量精准,隗国安微微闭眼,放空大脑,开始回忆关于嫌疑人的细枝末节。边回忆,边轻声说出口来,从思到辩,也是一个整理想法的绝佳方式。

    “一、他有犯罪前科。这种人出狱后不习惯留长发,大概率是寸头。二、他是北方人。由于地理环境以及饮食结构的差异,北方人鼻梁高,鼻孔内翻,颧骨向前方突起,脸部立体,内眼角狭长;北方少雨,这使得北方人的眼睛不需要具备防晒、防雨的功能,所以北方人并不会像南方人那样眼眶内陷、额眉突起、眉毛乌黑。”

    旁边的吕瀚海见他喃喃自语,嘀咕道:“咋还说上了呢!整得跟鬼上身似的……”

    隗国安的思绪还在进行:“三、带着一股杀气去作案,那么他看人的目光应该很锐利。监狱是个大学堂,什么都能学到,加上不是初次作案,那么他应该给人很沉稳的感觉。”

    “四、经济条件不允许他去健身房。那么他之所以体力异于常人,应该和他从事体力劳动有关。泡健身房的人,长时间训练某一个部位,则肌肉块头大。而体力劳动者,在劳作的过程中,没有固定的动作模式,肌群看起来虽不强壮,但耐力极强,给人一种健康的美感。”

    “五、因地球公转,北方日照时间较长,体力劳动者,皮肤长期暴露在外,会使黑色素聚集。再加之北方天气干燥,人容易感到口干舌燥、肌肉发紧。另外,干燥还会使皮肤的肌纤维快速失水、收缩,出现皱纹。”

    “六、能从身后勒死一个人,说明其具有一定的爆发力。这种爆发力与年龄有关,参照现有结论:他年龄在25岁~30岁,身高一米八五上下。”

    “七、兜里不富裕,穿着应该很大众化。首案发生在6月份,当地的平均气温在18℃左右,他长时间蹲点,多半会选择长裤、外套,颜色以深色最佳。”

    隗国安把这七条在脑子里快速地过了一遍后,睁开了眼睛。

    屋里极为安静,只有铅笔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跟隗国安偶尔的自言自语声。

    “2004年电商还未兴起,那个时候,只要某个地方的人觉得穿喇叭裤流行,那么很快周围的同龄人都会争相模仿,因此衣服款式存在地域流行特征。”

    “以当年北方的流行趋势,年轻人多喜欢穿牛仔裤、运动鞋、运动衫。第二起案件发生在9月份,气温二十多摄氏度,穿T恤、短袖、运动裤都有可能。第三起发生在12月份,温度和第一案差不多,那么衣着特征不会有太大变化。”

    一小时之内,隗国安就绘出了三幅画像。虽然他只是用铅笔随意勾勒,但人像的写实性,几乎可以媲美当代画家冷军。

    隗国安吹掉纸上的橡皮屑,双手举起仔细端详,在确定不需要修改后,他说了句:“差不多了!”

    再一回头,吕瀚海在旁边已睡得四脚朝天了。隗国安不由得一笑,伸手推了推吕瀚海。

    “哎?怎么,完活儿啦?”他揉揉眼睛,隗国安递给他三张纸。

    “老鬼,就你叨叨那些就能画出凶手的脸来?这,这,这,这就是嫌疑人?哎等一下……怎么会有三个?”

    吕瀚海不解地抬起头。

    “犯罪画像要随着案件调查的深入不断修改,这只是草稿图。凶手作案三起,也不可能每次都穿同样的衣服,我是根据不同季节的着装习惯,画了三幅。”

    “啥?作案三起?咱这是那外国片里的连环杀人案啊?”

    听他这么问,隗国安陡然想起来他只是专案组的司机,并不能接触到案件细节,所以他这时候才会一脸蒙。

    不过吕瀚海的情况也有些特殊,他是直接与公安部签署的用人合同,属于警务辅助人员。新修改的《人民警察法》明确规定,警务辅助人员协助人民警察,依法履行职责的行为,是受法律保护的。也就是说,辅警虽没有执法权,但协助办案还是符合法定程序的。对于不触及案件核心的东西,隗国安觉得跟他说两句倒也无妨。

    他收起画像。“你猜得没错,就是连环杀人案。”

    吕瀚海大惊:“我去,这么刺激,那案子有头绪了没?”

    “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搞清楚,现在也就是走一步算一步。”

    “那,你进专案组就画这几幅画,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哪儿有这么简单,三起案件,一千多段录像还没看呢,想想我都头大。”隗国安照例露出苦巴巴的笑容。

    “看录像好啊!不就跟看电影似的。你看展峰他们几个,忙得都跟孙子一样,你这活儿轻巧。对了,忙不过来尽管开口,咱俩这关系,别不好意思。”

    “得,有你这句话就成!”隗国安心中笑得不行,监控录像可比电影难看多了。

    正事干完,两人又在度假村里胡吃海喝起来。不拿白不拿的心态,在两人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晚上10点,酒足饭饱的二位扶着墙出了度假村,而一路随行的服务员则把他俩的账单送进了经理办公室。

    “庞总,这两位一共消费了7000元。”

    被唤作庞总的中年男子闻言一笑,笑容颇有几分邪气:“没事,算我账上。让他宰就是,我倒是想看看,他到底还能蹦跶多久。”

    说完,男子提笔在账单上签了两个字:“庞虎!”

    二十七

    展峰之前提出的三个难题,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解决。

    作为最年轻的高级情报分析专员,嬴亮的任务是捋清楚三名死者的关系。可案件横跨三省,时隔十五年,又相互独立存在。在没串并前,这个问题就没有得到过足够的重视。

    卷宗内没有记录,他也只能把三人的信息导入系统进行检索。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王沐、吕月、李红然的生活轨迹,基本上就是三条平行线,没有任何交集,也没发现彼此有过来往,这让嬴亮格外地头疼。

    情报分析最大的弊端在于,很多地方建库较晚,信息不全,2000年以前,还多以纸质为载体。物理上的信息阻隔,是情报分析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

    嬴亮郁闷到揪头发的时候,专案中心痕迹检验室内,展峰却取出了三名死者的遗物。

    按命案现场勘查程序,受害人被杀时所穿的衣物、佩戴的首饰等,都要作为原始物证保留下来。要是遇到疑难案件,勘查人员还会尽量多地收集与死者相关的物品,比如说服装、化妆品、装饰品等。

    以上林林总总,都被展峰一件件整齐细致地排列在面前。他很清楚,这些暂时关联不到案件的提取物,或许会提供让人意料不到的信息。

    以服装为例:伏案工作者袖口磨损较明显,而厨师的衣服上会沾染洗不掉的油渍。通过观察服装特征、配饰特征、妆容特征,可以帮助警方了解被害人的生活习性。倘若受害人平时穿着很朴素,而案发当天却精心打扮,出现这种反差,就有可能找到案件的突破口。因此,只有对被害人有全面的认识,才可能为疑难案件另辟蹊径。而当年,负责“0617”系列杀人案的技术员,也同样严格遵守了这个提取程序。

    一天时间很快过去,总算有些眉目的展峰,把嬴亮叫进了实验室。

    “展队,你找我?”

    “死者间的关系搞清楚了吗?”

    “系统资料不全,暂时还不清楚。”嬴亮下意识地又抠了抠头……再这样下去,他怀疑自己不到40岁就能和隗国安媲美了。

    展峰看向物证台,“我给你提供条线索。”

    “线索?”嬴亮站在旁边,不知道展峰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瞧着物证台上的六只鞋子,心里泛起了嘀咕,不就是三双女鞋,这算什么线索?

    展峰手指了一下鞋子,“从左到右,分别是王沐、吕月、李红然所穿的软底运动鞋。我已经把鞋底花纹扫描进了电脑,画红圈的是磨损特征。你仔细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嬴亮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他这个门外汉,好像也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怎么……画圈的部位看起来都差不多?”

    “对,三人鞋底的磨损特征在同一位置。也就是说,她们有同样的行走习惯。”

    “这能说明什么?”嬴亮说,“走路姿势相似的人很多吧!”

    “不,除非故意,否则每个人的行走特征都具有唯一性。”展峰解释说,“人的行走特征会在6岁前后开始形成,16岁前后趋于稳定。行走特征由步长、步角、步宽三个方面决定,一旦形成,除非刻意,否则很难改变。演员张嘉译的社会步,就是个例子。”

    嬴亮又看了看那些鞋印。“这样……那她们……”

    “6岁到16岁,基本涵盖了一个人的小学和初中阶段。你在上学时有没有留意过这样一件事:关系好的女生,往往会三五成群走在一起,特别亲密时还会手拉手。”

    “很常见,每个班级都有。她们还会一起上洗手间。”

    展峰目光炯炯地看向嬴亮,“三人并排行走,为了达到步调一致,在行走习惯上也会相互影响。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王沐、吕月、李红然极有可能是小学或初中同学。”

    …………

    有了方向,情报分析就不会跟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了。嬴亮回到办公室,很快调出了受害人教育方面的相关资料。

    三人中,王沐只有初中文化,吕月是大专,但她们两人在哪儿上的学,并无记录。嬴亮准备从学历最高的李红然着手分析。

    李红然在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录取公务员要经三个环节:笔试、面试、政治审查。在政审中,要详细填写政审表,表中社会经历一栏的主要内容,就是教育和工作经历。

    捋清思路后,嬴亮很快找到了线索:她小学就读于LN省永元市修平区实验小学,初中就读于该区实验中学。

    至此,嬴亮迅速地联系了上级情报部门,请求核查王沐、吕月是否也与这所学校有交集。

    虽然只是查证受害者的就读学校,但实际核查的过程却很繁复。

    公安部相关部门首先要联系当地市局,下发协查函,并派专人去学校调取纸质档案,过程烦琐耗时长。嬴亮焦急地等待了快两天,才有了反馈结果。

    事实证明,展峰的推测完全正确,三名死者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

    嬴亮拿着资料找到展峰,“我还从中查到,王沐因为从小借住在姑妈家,是非本地户口的走读生。初中毕业后,她没有条件继续学业,直接回到了户籍所在地经商谋生。”

    展峰了然。“难怪她的教育经历如此模糊……也跟另外两个受害人关联极小。”

    “而吕月读完初中后,进了AH省的一所职业技术学院。上学期间,她把户口迁进了学校集体户。中专毕业后她选择在AH省定居,落户在了当地。三个女孩里,只有李红然继续学业。因此,初中一毕业,她们之间就没了任何交集,要不是展队独辟蹊径的脑洞,单凭情报系统中这些零散信息,我根本无法判断三人的关系。”嬴亮脾气虽然戆,但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况且专业之上强者胜,嬴亮此时的话里自然而然就有了几分对展峰的佩服。

    察觉这一点的展峰并未多话,只是吩咐嬴亮:“去把大家叫到会议室,我们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找到受害者间的关系,可谓突破巨大,整个专案组的气氛都变得颇为鼓舞。

    司徒蓝嫣对当下的新情况也做出了相应的心理分析。

    “三人毕业后,过着各自的生活,很难与同一个人产生仇恨,那么仇怨的根源应该在三人毕业之前就发生了。心理学曾做过一项研究: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愤怒情绪消除时间通常‘男女’小于‘男男’小于‘女女’。也就是说,女人与女人间,一旦产生仇恨,那么这种负面情绪会持续很久,甚至会老死不相往来。她们分道扬镳时只有15岁,23岁被害。仇恨整整持续八年,以至于让那个幕后买凶者念念不忘。我翻看了国外的类似案例,倒是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得通,不过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展峰:“先说来听听。”

    司徒蓝嫣整肃表情,“凶手是男性,这点毋庸置疑,但我怀疑幕后操纵者极有可能是女性。分析三人当时还处在学业期间,你们说,动机会不会与校园暴力有关?而‘0617’这个数字,就是事件的发生日期?”

    嬴亮一拍桌面叫:“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隗国安听后也频频点头,他很快脑补出一个场景,并唰唰画在面前的稿纸上,展示给大家:画面上,身穿校服的三人围着一个女生殴打,面目虽然年轻,但骇然就是那三个受害者。

    “我看过不少校园暴力的报道,说不定就是这个场景,被欺负的女生对她的仇人逐一进行报复。”

    “想法虽然很电影桥段,但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大概率就是照着这个剧本在演。”展峰总结道,“我们明天早上7点动身调查,目的地:LN省永元市修平区。”

    二十八

    会议刚散,吕瀚海就把展峰堵在了中心门口。

    “跟你说两件事。第一,我要请半天假,去医院检查前列腺。第二,如果没啥毛病呢,这钱我就自己掏,如果有毛病,那得算工伤,钱要从专案组出。”

    展峰还没转过来弯,“前列腺还能算工伤?”

    “最近几天我老感觉前列腺不得劲,我怀疑是长时间开车导致的。听说明天又要出外勤,所以我今天必须要去查一查。”

    这下平时不苟言笑的展峰都被他给说乐了:“那照你这样讲,出租车司机的前列腺是不是都得废?”

    “那能一样吗?身体这玩意儿,因人而异,有的人喝十斤白酒,一点事没有,有的喝二两就要了小命,这怎么解释?”

    两人也不是头一天认识,展峰知道如果再聊下去,肯定又是没完没了。他摆摆手,算是应了吕瀚海的要求。隗国安闲着无聊本想陪吕瀚海一起去医院,谁知被他以“检查私密地方”为由直接拒了。

    这一次吕瀚海并没有蹭专案组的民用车,而是出了中心门拦了一辆的士。在他的指引下,出租车七拐八拐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友邦家和医院。

    国内很多人并没有听说过这家医院,有的人多半还会把它跟“莆田医疗”画上等号。但懂行的人都清楚,这家医院能算得上是全国顶尖的高端私立医院。

    它隶属于香港友邦国际集团。该集团主营医疗,产业遍布全球,就连全美排名第一的梅奥诊所,都与该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友邦家和医院,是集团在大陆投资的唯一一所规模堪比三甲的综合性医院,所以来这里就医的门槛很高。患者每年需要购买价格高昂的医疗保险,只有成为集团的保险客户,才有资格到医院就诊。

    跟普通公立医院不同,确定就诊后,医院可以根据患者的诉求,定制治疗计划和选择主治医师。总之,只要你能出得起钱,哪怕是全球排上号的医生,都可以任挑任选。

    医院的建筑规模不很大,只有三栋呈弧形排列的大楼,每栋30层。C位主楼的楼顶上,写着“家和医院”四个红色楷体字,汉字的下方,还标有英文注解。

    就这么个外观,看着还不如县级医院,加上这里并不接待普通病人,院内显得相当冷清。

    跟其他看热闹的人一样,吕瀚海刚接触这家医院时,曾认为就是个骗钱的冒牌货,等他真正见识到该院的医疗手段后,才彻底明白什么叫“私人定制的高端医疗。”

    做完登记入院,吕瀚海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去看什么前列腺。他绕着院前广场溜达了一圈,确定没人跟踪,一溜烟儿地跑进了住诊楼。

    住诊楼与住院部听着类似,但该院住诊楼的每间病房,都配有一整个护士团队。24小时三班倒,每班两人。任何时候,只要患者有需求,值班护士就会在一分钟之内出现在患者面前。

    对于长期住诊的病人,护士除了基本的医疗陪护外,还得帮病人解决所有生活上的困难。可以说,只要住进这里,病人的家属就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

    服务到位,价格自然也相当感人,住诊楼最普通的病房都要2000元一天。

    这个价格粗粗一听还可以接受,但要弄清楚一点,这仅仅只是住诊费,另外治疗、医药、专家出诊等大头开支还没有算上。

    有人曾经在网上晒过友邦家和的骨折治疗单,说在普通医院最多千把块钱可以搞定的事,在这里足足花了近5万。不过等网友们看了该院出具的详细单据后,竟有一种物超所值的感觉。很多网友感叹,如果自己有钱,也想在这里体验一把高端医疗,可见服务之周到。

    按住诊时间的长短,病房会有不同的区分。25层以上都是长期住诊的患者。吕瀚海进入电梯,直奔29层。

    楼层装修偏日式,走到哪里都能闻到一股木材的清香。病房内的软装堪比五星级宾馆,清洁舒适。

    吕瀚海双手插兜溜达到了2910门口,透过观察窗看去,一位六十多岁的卧床男子正和身边的小护士相谈甚欢。

    吕瀚海顿时气得咬牙切齿:“老不死的,老子在外面吃糠咽菜,他倒好,在这儿逍遥快活。”

    这时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女子走了过来,试探地问道:“您好先生,我是这间病房的护士长,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吕瀚海把目光从玻璃窗上挪开,干咳一声掩饰尴尬:“哦,没事,我就随便看看。”

    护士长微微欠身,流露出婉拒的意思:“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里是私人病房,不方便随便参观。如果您是访客,请到前台登记。”

    “规矩我懂,我就看一眼。对了,问个事,像这间病房一天要花多少钱?”

    护士长职业地微笑道:“我们的住诊房从V1到V9,分为9个不同的价位,2910是最高等级的V9病房,每天的住诊费是一万元。”

    “我去,这么贵!”吕瀚海早已猜到这里价格不菲,可没想到会贵得这么离谱。

    护士长秀眉微抖,唇角抽搐,明显心里“×××”,但脸上还是“笑嘻嘻”,“先生,您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吗?”

    “哦,没事了,不耽误您工作,我这就下楼。”吕瀚海人精一个,哪里看不出人家早已不爽。赶紧说完就溜了。

    未承想,这位护士长还是不放心,一直把他送进电梯,按下关门键,才撇着嘴回到护士站。

    二十九

    这趟医院之行,吕瀚海自然没查出什么毛病。虽然嬴亮嘴上说他在偷奸耍滑,展峰却不拘小节并没追问。

    到达LN省永元市修平区,已是下午3点多。展峰丁点时间都不肯拖延,一到地方就拉上片警,来到了死者曾经就读的学校。

    片警领着一行人步入学校,边走边介绍道:“早年教育局为了解决干部职位问题,就把仅有一墙之隔的实验小学和实验中学分割成了两所学校。现在九年义务教育普及,小学与中学也在2000年前后合并,挂了‘修平中学’的牌匾。”

    到了教务处,他们见到了三名死者的初中班主任孙丽老师。

    孙老师带过太多届学生,光提姓名,孙老师并没有什么印象。好在学校有个传统,每一届毕业班,学校都会做个毕业纪念簿,纪念簿上会详细记录学生三年来的点点滴滴,比如,学习成绩、获得荣誉、思想动态之类的内容。

    有了纪念簿的帮助,孙老师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翻了几页,指着王沐道:“她是走读生,跟她姑姑一起过。”又指着吕月说:“她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她母亲带着她改嫁到我们这儿。只有李红然是我们本地人。”

    孙老师放下手里的册子,看向大家伙,“在我印象中,王沐的姑父、吕月的养父,还有李红然的父亲,当年都是我们水泥厂的工人。她们三个都住在水泥厂大院,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个班,关系十分要好,几乎形影不离。”

    司徒兰嫣拿过册子看了看,“那她们平时的表现怎么样?”

    “王沐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人很老实,内向,不怎么爱说话。”孙老师极力地回忆,“吕月的性格倒是要活泼一些,初二的时候,因为早恋还被我喊过家长。李红然呢,是她们三个中成绩最好的,绝对的品学兼优。不过后来我听同学说她在初三时和隔壁班一个叫沈海的男同学好上了,我担心会影响他们学业,就把两人都喊进办公室,私下问了一下。不过看两人的反应,我觉得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想起当时的情形,孙老师有些感慨:“沈海这孩子的成绩比李红然还要好,当年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了永元一中,李红然也不差,分数超过一中的分数线20多分,可就是不知这丫头哪根筋打结了,竟然报的是永元三中。”

    嬴亮很好奇:“有什么差别?”

    孙老师撇撇嘴:“嗨!这两所学校的教育质量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好好的学生,去三中都能废了。”

    心理学上有句话,任何反常行为,都是内心的不平衡与生理上的障碍共同造就的,司徒兰嫣迅速抓住了这一点,连忙问道:“孙老师,三中和一中相距得远不远?”

    “一中就在我们修平区,近得很。三中的位置就偏僻了,在永元市东南角,坐大巴过去得要两个小时。”

    展峰听完,又问:“她们三人在就学期间,有没有牵扯进校园暴力事件中?”

    “没有啊!”孙老师连连摇头,“她们三人平时表现良好,虽说王沐和吕月成绩差了些,但绝对不是什么坏孩子。”

    “那,你对0617这个数字有没有印象?”展峰又补充一句,“可能是某年的6月17日。”

    孙老师摇了摇头。“6月……17日?想不起来了。”

    “行,那这些我们能不能……”展峰看向那堆册子,孙老师连忙点头应允道:“都拿去吧!她们三个都是我的学生,但愿你们能早日找到凶手。”

    “谢谢!”展峰道了谢,嬴亮将册子拿起。一行人跟孙老师告辞,回到了驻地。

    毕业纪念簿被来回翻阅了一个小时,众人也没在里面找到什么头绪。

    “大家有没有什么要说的?”展峰合上册子问道。

    司徒兰嫣大失所望:“看来我推断有误,案件的起因并非校园暴力。”

    “我看了一下成绩单。”展峰点点册子,“王沐在全班排中上等,吕月名次稍微靠后。要是王沐想要继续学业,凭她的成绩,回老家考个普通高中应该没什么问题,可她偏偏选择辍学经商。而吕月毕业后,则直接去了AH省上中专,也离开了本地。三人中只有李红然留了下来,但她考了个一流的分数,却上了一所三流的中学。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司徒兰嫣一下反应过来,“展队,你是说她们在回避母校?”

    “确切地说,是回避这个地方。永元一中就在家门口,对李红然来说,不管是距离,还是教学质量,都是最佳选择,可是她却去了最远的三中。”

    “假设她们是想逃离修平区的话……”司徒蓝嫣若有所思,“‘0617’仍然是日期。我还是认为,在某一年的6月17日,修平区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且这件事与三名死者有关。”

    司徒蓝嫣想到这里却突然卡住了,“可是,只知道这个,也没办法查下去啊!”

    “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展峰道。

    嬴亮惊讶地问:“谁?”

    “李红然的男友沈海。”

    嬴亮不解。“沈海?十五年前的恋人?他跟这个案子会有关系?”

    展峰目光如电。“对。孙老师并不知道,当年两人不只中学期间在谈恋爱,还一直谈到了李红然被杀的前一天。”

    司徒蓝嫣有些感悟:“热恋中的情侣,要是其中一方舍近求远选了不怎么样的学校,还导致他们分开了,那另一方肯定会问清缘由,所以展队说得没错,那个沈海一定是知情人。”

    展峰点头道:“看来,我们必须得见他一面。”

    “案发当年,沈海作为证人做过一份问话笔录,笔录中有他的身份证号码。”嬴亮一边说,一边将号码输入系统,片刻之后,系统就反馈回了搜索信息。

    嬴亮一看,惊讶道:“巧了!沈海竟然就在修平区检察院工作!”

    三十

    公、检、法向来是一家人,接到电话,了解到来由后,年近不惑的沈海直接把展峰一行人约到了家中。

    司徒兰嫣进门时四处观察了一下,她发现在沈海的家里并没有任何女性用品。

    她拉了一下展峰的衣角,小声道:“难不成,他这个年纪还没有结婚?”这个动作虽小,却落在嬴亮眼里。

    嬴亮故意落后一些,跟司徒蓝嫣搭话:“我也这么想,师姐,你不觉得他看着比实际年龄老吗?”

    “像郭德纲和林志颖那样吗?”司徒蓝嫣想起微博上曾经流行的同龄人对比图,“这不太正常吧!或许……他心里揣着事?”

    四杯上好的龙井摆上茶几,众人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见沈海后退一步,朝四人深鞠一躬。

    隗国安赶忙起身扶了一把:“大兄弟,你这是干什么啊?”

    也许是压抑了太久,沈海握着隗国安的胳膊就泣不成声了:“十五年了,红然被杀已经整整十五年了,我一个人也足足等了十五年了。我听公安局的兄弟说,案子已移交到了公安部,跟我说肯定能查出个结果。总算到了今天,我终于把你们给盼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的疑惑也得到了答案:这个沈海当真是个深情的男人。在女友死去之后这十五年,愣是把自己当鳏夫,等着李红然的死因真相大白。

    这也就难怪他家里没有女性用品,也看起来格外衰老了。在场各人虽然都是破案好手,可面对一个压抑了十余年悲愤的男人,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劝告。

    好在隗国安在派出所时就是个万金油,一口一个大兄弟地劝了好一会儿,终于稳住了沈海崩溃的情绪。

    展峰不敢再单刀直入地问案,而是旁敲侧击地询问起他这些年的经历,然后慢慢地绕回他如何跟李红然相恋相知上面。

    话说从头……

    原来沈海的父亲也是修平区水泥厂的工人,他与李红然同住一条胡同,沈海家住南边的胡同口,李红然家住在北边的胡同尾。两人从小就认识,也是青梅竹马。

    确定恋爱关系是在初二下半学期。那天沈海外出回家,刚好看见李红然站在胡同口,他上前询问才知道,原来水泥厂今天要加班,李红然的母亲去给父亲送饭还没回来。

    上午出门时,她把钥匙落在了家里,沈海见天色已晚,便邀请李红然到自己家中写作业。李红然起先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在沈海的执意要求下,少女还是带着好奇心进了沈海的书房。

    沈海成绩好,李红然也一直对他存有仰慕之心。在那个比学赶超的年代,学习成绩就是一道天然的光环。在李红然眼里,沈海除了个子矮了些,其他方面几乎没有缺点。李红然的长相甜美,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少年沈海对她也早有了爱慕之心。

    那天晚上,两人在书房里表面上是背对背学习,实际上心里早就开始小鹿乱撞。俗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只要能突破第一次的屏障,后面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确定恋爱关系后,两人当然不敢公开。那个年月敢在学校早恋,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沈海也再三叮嘱李红然,他们两个的事对谁都不能说,包括李红然的闺密王沐和吕月。

    转眼到了初三下半学期,两人约好一起报考永元一中,李红然表面答应,可成绩公布后,她却填报了永元三中,这让一心准备着在高中跟女友共同学习的沈海始料未及。可他怎么逼问,李红然就是不肯告诉他缘由。

    虽然心里有疙瘩,但好在一双年轻恋人彼此的心并没有变,两人在周末回家时,仍可以短暂相聚,沈海也就渐渐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

    又说回李红然身上。虽然说她选的是普通高中,但她学习一直很刻苦,三年后,两人都考进了HB省的一所211大学。在大学里,同学都戏称他俩是模范情侣,还有人说,俩人要是最后走不到一起,就不再相信爱情了。

    四年后,两人大学毕业,为了谋求更好的发展,沈海决定继续考研,李红然就在当地报考了区职公务员。沈海见不得李红然工作辛苦,所以他决定等研究生毕业站稳脚跟,就让李红然辞掉工作,跟在自己身后,当一个快乐的小媳妇。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命运刚让他看到幸福的曙光,噩运就陡然来临。

    李红然被害后,沈海多次去公安局配合调查,而那时办案条件有限,沈海却不依不饶。这执念深重的等待,一等就等了足足十五年。

    在这十五年里,不是没人劝过,但他没有展开任何新的恋情,他就是一心想知道,到底是谁杀害了他的爱人。甚至在研究生毕业后,他还因此试图报考过警察,无奈身高的缺陷,他还是跟这份职业失之交臂。

    生离死别的痛楚和无法昭雪的恋人让他疲惫万分,报考警察失败的他选择回到修平,毕竟李红然的墓就在这里。

    心里有着十五年无处可去的愤懑和苍凉,沈海比同龄人苍老了很多。

    为了能得到第一手消息,沈海考进了跟公安局接触最为密切的检察院。每年他都会麻烦公安局的同僚,帮忙打听案件进展,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他毕生就只剩下一个心愿:在死之前能看到夺走心爱之人的凶手被缉拿归案。

    沈海的故事太令人唏嘘,嬴亮长长地吐了口气:“责任重大……”

    “你始终不知道李红然为什么选择三中吗?”展峰让司徒蓝嫣拿来毕业纪念簿递给沈海,“看看这个,回忆一下。虽然她没有直接告诉你,但你问起的时候,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

    沈海接过那本毕业纪念簿有些疑惑:“警官,这个是?”

    司徒蓝嫣解释说:“李红然毕业时,班主任做的纪念册。”

    沈海翻到了李红然的那一页,盯住一张照片,他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轻轻地抚摸照片。“这还是我用我姑姑的胶卷相机给她拍的,她当时说,照片要留着学期结束,交给老师做毕业手册,让我给她拍好看些。结果我拍了一整卷,她就选了这一张。我还说她,背书包拍照不好看,她却说,这个书包上有我送给她的护身符,她想一起拍下来。”

    展峰似乎在沈海的描述中捕捉到了一点灵光:“护身符?什么护身符?”

    沈海起身走进卧室,等他再次返回客厅时,手里多了一张印有刘德华头像的挂卡。“就是这个。”

    “护身符?”司徒蓝嫣问道,“就是个明星挂卡啊!”

    沈海解释说:“早恋就像做地下工作一样,学校抓得太紧,我们俩在初中就拉过一次手,还被同学告诉给了老师。打从被叫到办公室后,我们就约定,以后就装成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沈海眼神迷蒙,显然又进入了当年的境况。“上学那会儿,条件不好,很多路口都没有路灯,她在前,我在后,就靠看着背影解决相思。有点幼稚是吧,可每天放学就是我们最快活的时候。但晚上天黑了,只要我一走神,就有可能跟丢她。后来我想了一个辙,托人从市区买了一张刘德华的荧光挂卡。这种挂卡白天只要有光照射,里面的荧光粉就能把光储存起来,到了晚上便能看到荧光。”

    沈海说着,衰老的脸上竟有了一抹红晕。“有了它,不管晚上多黑,我都能在人群中找到红然。荧光卡是我初二下半学期给她买的,红然一直挂在她的书包上,不过后来曾经被她弄丢过一次。”

    展峰问道:“什么时候丢的?”

    “刚拍完照片不久,初三下半学期。”沈海回答得很确信,显然,这么多年来,他一定回忆过很多次跟女友间的种种。

    “怎么丢的?”

    沈海摇头道:“我不清楚,红然也没有说。”

    “那……后来又是怎么找到的?”

    沈海仍然摇头,“不知道,反正整个高中和大学期间,我都没见她再拿出来过。”

    展峰追问:“那这张荧光卡,现在为何会在你手里?”

    沈海长叹一声,痛苦地将脸埋进掌心:“案发后我陪红然的父母去公安局认尸,在她的遗物中,我发现了这张荧光卡,这是后来我向公安局的同志申请领取的。”

    司徒蓝嫣大吃一惊:“什么?这张卡是警方在李红然身上发现的?”

    “对!办案民警告诉我,荧光卡装在红然的左边口袋,因为上面并没有发现可疑指纹,警方考虑再三就还给了我。”

    展峰微微闭上眼睛,十五年前案发当天,李红然突如其来地下车,她脖颈靠上的勒痕……这一幕幕场景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他猛地睁开眼:“第三起李红然案,凶手的诱饵,就是这张荧光卡!”

    三十一

    回到车里,展峰把关于荧光卡的猜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司徒兰嫣赞同道:“首先,李红然形影不离的荧光卡,到头来竟出现在案发现场,本身就很奇怪。其次,荧光卡是沈海送给她的护身符,也算是定情物,她不可能会送给别人,那么这张卡要落到别人手里,只可能是用了暴力或者盗窃手段。她们会不会是受到了什么威胁才选择逃离修平?”

    展峰说:“荧光卡是在李红然初三下半学期丢的,要是‘0617’代表日期,那么这件不为人知的事,就一定是发生在1995年6月17日,地点就在修平。”

    嬴亮也一起揣测起来。“使用暴力?难道是遭遇了拦路抢劫或抢夺?”

    司徒蓝嫣答:“可能性很大,就看怎么确定了。”

    展峰对此早有了计划:“1995年前后还都在用纸质卷宗。蓝嫣,你和嬴亮去分局档案室,看看能不能找到相关线索。”

    有机会单独跟师姐出任务,嬴亮连忙道:“明白!”

    展峰又问:“鬼叔,三起案子的监控看得怎么样了?”

    隗国安回避着他的眼神道:“那个……咳咳……看是看了一些,但是还没看完,我这年纪大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节奏,不过展队你放心,会后我马上就看!”

    展峰微微眯起眼来。这件事他最少已问过四遍,隗国安每次都是敷衍了事。不过他不是强人所难的个性,更不会当面给人脸色,他冲隗国安点了点头:“案件进展到这里,我们已经大致掌握了凶手的身高体形,人员画像也有了基本的轮廓。如果现在把当年三起案子调取的视频放在一起比对,说不定就可以找到嫌疑人的影像。所以鬼叔,还得麻烦你多辛苦一些。”

    “行……行吧!”隗国安叹了口气,答应下来。

    对于进专案组这件事,隗国安本身就心不甘,情不愿。而且犯罪画像,必须得对凶手的面部特征有个大概的掌握才能派上用场,在没有任何线索的前提下,他其实就是个打酱油的,而他也一直把自己定位成打酱油的。用他的话来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是我能力不行,你不给我米,我拿什么下锅?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进了专案组,展峰居然把视频分析的活儿也丢到了他头上。虽说视频和画像都是对图像的处理,可隔行如隔山,多少还是有些超出他的专业范围,这就不是他非得磨洋工的问题了。

    他也反映过,展峰应该再招个视频分析员进组,效果会好些,可展峰却一口回绝。

    隗国安表面不说,但内心还是有些不爽,他拖着不办就是心里不痛快。可如今,展峰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怕混不过这一关。

    见前面没了退路,隗国安只得又加了一句:“展队,你放心,查监控这活儿,包在我身上。”

    三十二

    临时会议结束,成员各自散去,此时车上只剩下展峰一人。

    透过车窗,他看着这座陌生的城市,疲惫的感觉终于袭来。这么多天的追根究底,说不累,绝对不可能。

    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店铺中商贩忙忙碌碌。远处公园的凉亭内,一位大爷眯着眼睛,惬意地靠在长廊边,他身边的几位票友已拉开了嗓门。

    每个人群聚集之地,都承载着许多的故事。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风烛残年,总有感叹物是人非的时候。展峰忍不住地想,要是李红然没有被杀,沈海和她现在又会过着怎样的日子呢?

    研究生毕业的沈海或许会在大城市打拼一番事业,而李红然呢?看照片,她应该是一个很文静、内向的女孩,她说不定会在家中相夫教子吧!他能看出,深情执着的沈海是个好爸爸,坚持学业的李红然一定也是个好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只怕没有什么能比家人陪伴更幸福的事了。

    可这一切,都在十五年前化为泡影。沈海微微佝偻的身躯总是挥之不去,执着于真相并非不可理解,沈海也绝不会后悔……但旁观者却不能不唏嘘和感慨。

    但是,他又有什么立场呢?这两年……不,是许多年来,他也不过是另一个沈海罢了。“真相”这个词一直死死缠绕着他,不管是醒来还是梦里,白天还是黑夜,他无力摆脱,也不想摆脱。

    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展峰抬手抚摸着车窗,玻璃另一面,人声鼎沸,而车里则安静得有些凄凉。他没有办法跟任何人分享这种深入骨髓的苦痛和愧疚……

    二十二年前,他还是一个初中即将毕业的毛头小子,他爱踢球,也爱交朋友,那时的他对未来抱有很多幻想。然而,其实只需要一件事,一切努力期望就都可以轰然倒塌。他知道自己已经变了很多。可是怎么办呢?他对这种变化无能为力,他变得沉默寡言,变得不苟言笑,变得拒人千里之外。

    他总是经不住想,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件事,现在的自己又会是什么样子?他会不会活成她期待的样子?

    脑海里编造的“未来”,就像用铅笔在白纸上随意图画,想到哪里,铅笔就画到哪里。当你一遍一遍地构想,又一遍一遍地推翻后,白纸上留下的,就只有看不透也看不懂的迷茫。

    说到底,人生从来没有如果。那种假设与现实的落差,会让人陷入绝望,它就像蛀虫一样钻进体内,啃咬你的灵魂,把你变得面目模糊,混乱成一团。

    打从20岁穿上警服到今天,整整过去了十六年。那件他不愿回忆的往事,也足足封存了二十二年,事到如今,他似乎也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模样……

    展峰有些吃力地掏出了警官证,一张放大后的黑白照片被他从证件套夹缝里取出。

    照片上一位明眸皓齿、楚楚动人的少女扎着马尾辫,露出灿烂的笑意。

    然而,在照片的下方,一行扎眼的黑体字直刺他的眼底。

    “在逃凶犯林婉”。

    三十三

    司徒蓝嫣调出了1990年—2004年十五年间所有可能与“0617”搭上关系的纸质卷宗,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没有任何新的发现。

    嬴亮怀疑地抬起头问:“师姐,展队的推论是不是有偏差,也许‘0617’代表的根本就不是日期。毕竟凶手计划周全,数字的意思真的会这么简单吗?”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折腾,司徒蓝嫣也对之前的分析产生了怀疑,她给展峰发了个信息,询问“0617”会不会是类似摩斯密码,有其他的深意。

    为了方便成员间交流,中心技术部专门研发了一种私密的即时聊天工具,除吕瀚海外,四人都在一个名为“914”的群组中。这个即时聊天工具保密性很强,聊天内容会在规定时间内自动清除。

    另外,它还能做到超大附件快速传输,就算10G以上的视频,也毫无压力。每位组员的调查情况,都可以及时发送到群内,实时共享。

    睡意蒙眬的隗国安,就这样被手机信息提示音给吵醒了。

    他枕边放的这部黑色滑盖手机,造型有些像早年的诺基亚N81。这是中心给专案组配备的定制机。

    很难想象,手机可以被“定制”到什么程度——隗国安想改个铃声,都是天方夜谭。

    手机自带的64和弦吵得要命,揉着惺忪的睡眼,解锁手机,隗国安阅读起嬴亮和司徒蓝嫣反馈来的调查结果——从“0617”入手,没有可用线索。

    目前,本案只有两个抓手,一是“0617”这条线,另外就是视频监控。

    隗国安本来觉得,司徒蓝嫣如此心细的丫头应该不会让他失望,如果那组查到了情况,那么他就不用再看那些枯燥无味的视频了。

    可偏偏事与愿违,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隗国安瞬间感觉到一把无形的枪已顶住了他的太阳穴,他苦笑道:“好吧!要是再跟那小子耍心眼,后果怕是真的不堪设想了!”

    麻溜地从床上坐起,知道自己没机会睡觉的隗国安把硬盘插入电脑,从海量视频中随意点开一段,用手机拍了张照片发到群里。“我这边也在进行,视频差不多看了三分之一了。”

    众人见隗国安发了消息,立即回复。

    展峰:“鬼叔辛苦。”

    司徒蓝嫣:“隗老师辛苦!”

    嬴亮:“鬼叔,接下来就全靠你了,你可要给力啊!”

    看到回复,隗国安心里笑骂:“也就亮子这娃最实在。”他思索片刻,回了句“包在我身上”后,干脆退出了群聊。

    “嘿,老鬼,睡醒了没!”门被敲得啪啪响,会这样毫不客气的当然是吕瀚海。

    隗国安起身打开门,嘴里连叫:“来了,来了!”

    打开房门,吕瀚海拎着啤酒小菜,很不见外地走进房间。

    “来,咱爷俩喝点?”

    “你不知道专案组的规矩?”隗国安眼馋地看看吕瀚海手里的东西,失落地说道。

    “什么规矩?”吕瀚海一愣。

    “办案期间,不能饮酒!”

    “咳,就几瓶啤酒,不碍事!”

    隗国安态度坚决地说:“小菜可以吃,啤酒不成,规矩就是规矩,万一晚上要出外勤,你喝酒了还怎么开车?”

    “我这不是看展护卫他们都休息了吗,应该不会出勤了吧?”

    “这个可不好说,干咱们这行,说有事就有事!”隗国安始终坚守底线。

    “得得得!”吕瀚海把啤酒放在了地上,“不喝了,来,吃点卤菜!香着呢!”

    “唉!我现在哪儿还有心情吃东西。”他指着电脑屏幕,“一堆视频没有看呢,估计今晚都别想睡了。”

    “依我看你就是活该,早干吗呢,这都几天了,非要等屎憋不住了才想着去厕所。”吕瀚海坐下来,用手拎了片猪头肉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隗国安实打实是个老好人,跟谁都不愿意红脸。加上两人脾气相投,吕瀚海经常出言不逊,他也从不因此生气,这时也不过是笑着说:“去去去,没大没小的。”

    吕瀚海笑眯眯地拿起面饼卷了一份卤牛肉卷,塞到他手里,“哎,我说老鬼,你可别跟我见外。要是有什么我能干的,尽管吩咐,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接触得久了,隗国安对吕瀚海的斤两也心里有数。按他看,要是吕瀚海能考上警察,就凭察言观色,从人民群众中获取线索的本事,那绝对是个厉害角色。他身上那股机灵劲儿,真是深得隗国安的欣赏。

    观看视频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可言,隗国安想了想:“那这样,我上半夜先把可疑的人给找出来,回头下半夜,你就按图索骥,只要哪段有问题,你就把这段重点标记,剩下的我再甄别。”

    “得嘞,你让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第一次正经参与办案,吕瀚海多少有些兴奋。隗国安在查看视频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旁边问这问那,时不时倒也能给出一些新奇的观点。比如说,凶手为何要穿一双板鞋作案?

    按正常逻辑,运动鞋会更舒适。吕瀚海给出的解释却是,凶手说不定有犯罪前科,因为在监狱里都是统一穿解放鞋,他的脚可能习惯了大平底,可在作案时,如果还穿解放鞋未免太扎眼,所以他才选了双板鞋。

    这个猜测让隗国安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类似的社会经验在外人看来可能一文不值,但对办案人员来说,它往往就能成为侦破的关键。毕竟任何一个触犯法律的人,到底都逃不出社会人的圈。

    深夜一点,隗国安睡去,吕瀚海叼着烟卷接了他的班。前两案的视频已看完,留给他的是第三起——323路公交车内的监控。

    当年办案民警想得也颇为周全,他们也猜到凶手会上车踩点,所以他们愣是把视频调查的区间给扩展到一个月。吕瀚海看了一眼桌面的统计数据,林林总总有243个文件之多。

    隗国安在临睡前,告诉了他浏览视频的技巧:以案发时间为原点向前后扩张,对可疑人员,进行重点标注,然后再把标注视频集中对比查看,多半就能找出嫌疑人。

    最初的十几段,吕瀚海均按照这个套路,可等到熟练以后,他似乎又有了新的想法。只见他不走寻常路地一段又一段快进,当播完第89段时,他点下了暂停键。

    凌晨5点30分,隗国安刚睡下四个半小时,吕瀚海陡然冲到床头,一巴掌拍在他长满毛刀胡子的脸上:“老鬼,老鬼!快起来!”

    人到中年,睡眠轻,被他这么一弄,隗国安一屁股坐了起来:“什么?什么情况?”

    “我发现嫌疑人了!”

    隗国安瞬间清醒:“啥?你吹牛的吧?你真发现了?”

    “可不是!”吕瀚海指着屏幕上的定格画面,“就是他!没错!”

    隗国安顾不上穿衣,挂着条红裤衩就坐到了电脑前。他眯着眼瞅了瞅,画面虽有些模糊,但仍可以分辨出是位青年男子:“连脸都看不清楚,你是怎么判断他就是嫌疑人的?看你还挺笃定啊……”

    “十几年前的老设备,能看出来是个人就不错了,你还想看清楚脸?”

    隗国安在图侦大队(图像侦查部门)干过两年,对于市面上的监控设备也多少了解一些。2000年前后公交车上使用的是传统模拟闭路监控系统,简称CCTV。这玩意儿科技含量不高,因设备内存有限,为了延长存储时间,只能牺牲视频质量。

    那么问题来了,对于隗国安这种图侦高手都看不出头绪的视频,吕瀚海是怎么确定模糊人影就是嫌疑人的?

    隗国安瞅着吕瀚海,问道:“你也知道模糊啊,那你有什么理由说他是凶手?”

    吕瀚海从烟盒中拽出一只烟卷叼在口中,“我猜的!”

    “搞了半天你是猜的?”隗国安无语。

    他把烟卷点燃,深吸一口得意道:“可我不是乱猜的,我有我的理由。”

    “那你说来听听。”直觉告诉他,吕瀚海这猜得恐怕有点意思,于是他换上了正经的表情。

    “这个事不蹲号子的人肯定不知道!我认识好几个人,都是社会大学的研究生。我是听他们说的。”

    “社会大学的研究生,什么玩意儿?”

    “嗨,混社会的,监狱可不就叫社会大学了吗?三年以下的叫学前班,七年以下的是小学生,十年以下的是初中生,十五年以下的叫高中生,二十年以下的叫大学生。”吕瀚海吐个烟圈道。

    “大学生都判上二十年了,研究生不得无期啊!”隗国安听得失笑。

    “差不多,也有死缓的!”吕瀚海机灵的小眼睛一闪一闪。

    隗国安干笑一声:“你这朋友圈可够复杂的!”

    “算不上朋友,也就是一饭之交。老鬼,你别看我整天吊儿郎当的,我这人原则性极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咱绝对跟这样人划清界限,你说是不是?”

    见他又要扯远,隗国安赶忙打住。“得得得,这都不要紧,你赶紧给我说说,你怎么猜的。”

    吕瀚海哈哈一乐:“其实也很简单!你不是告诉我说,凶手有犯罪前科吗?要是这家伙跟我想的一样爱穿板鞋,我估摸着他怎么也该是个三年小学生。不过我起先也就是在心里嘀咕了一下,没多想。直到我看见了这个,才突然眼前一亮。”

    顺着指尖隗国安望了过去,画面中,一男子靠在公交车的扶手杆上一动不动,似乎还很惬意。

    隗国安不解:“我没看出来有什么异常啊!”

    “单看这段是很正常,但多看几段,那就不正常了。”吕瀚海解释说,“2004年以前,在监狱服刑的人都要做体力工作,北方监狱呢,多以种田为主。”

    吕瀚海嘬着牙花子:“种田可烦琐了,要揺耧撒种、培秧育苗、放滚扬场、犁地耙地、上肥打药,长时间的弯腰工作,就会让人腰酸背痛,甭提有多难受。”

    “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里面道道深了去了。这不是腰酸吗?很多犯人就习惯靠墙挺腰,在监狱,这种偷懒方式叫顶桩儿。监狱的顶桩儿和普通人靠墙不是一回事,姿势是不一样的。”

    吕瀚海直接靠墙把动作来了一套,这下隗国安可算看明白了。

    原来监狱干活时不配板凳(防止打架),“顶桩儿”一方面要歇腰,另一方面还得歇脚,所以他们是脚后跟顶地,肩胛靠墙,腰部尽量抬起,而不是像“葛优瘫”那样,整个身子都靠在墙上。

    在北方有很多吃牢饭的人出狱后,不经意间都会保留这个习惯,而号子蹲的时间越长,顶桩顶得越稳。

    说话间,吕瀚海连续调出了十几段视频,“你看,323路公交车,平时乘客并不多,空座位一大片。可唯独这个人不喜欢坐着,偏偏长时间靠着一根棍在那儿顶着。”

    吕瀚海伸出一根大拇指:“那可是十五年前,到处都是柏油路,太阳一晒坑坑洼洼,车开得跟碰碰车一样。可你看他,汽车颠簸时,旁边的乘客都快飞起来了,这孙子还稳得跟泰山一样,没蹲过五六年号子,压根儿就练不出这本事。”

    隗国安本来也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道道来,可听君一席话,眼下也觉得有八九分真了。

    他没口子地夸道:“哎呀!九爷分析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有犯罪前科,还多次乘坐323踩点,不是他还能是谁?!快把这家伙的所有视频调出来看看,只要能看到脸,我就能把他的画像给画出来!”

    “哎!得嘞!鬼爷您稍等!”

    两人一边商业互吹,一边把关于这人的视频全部重新刷了一遍。

    隗国安长出一口气:“我有四点理由可以确定他就是凶手。第一,通过测量323路扶手栏杆的高度,推断出他的身高在一米八五左右;第二,他的鞋子虽看不清品牌,但可以确定是一双板鞋;第三,他从头到尾坐过七次公交车,都是在人最多的时候乘坐,从不放空车,估计是在观察每站的人流量,选择合适的作案地点;第四,他在李红然的上班地、居住地及案发地都下过车。如果说一次巧合是凑巧,那么多次巧合加在一起,恐怕这就是真相。”

    “那还等啥?咱们叫上展护卫抓人?”得到专业人士认可,吕瀚海也来了劲。

    “抓个毛线!”隗国安懊恼地说,“你看啊,凶手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每次上车前,他都故意遮挡面部。”隗国安抖动画着半张脸的A4纸,“我使尽浑身解数,也只画出了半张脸,至关重要的鼻子和嘴巴都画不出来。”

    三十四

    视频侦查工作做不下去了,专案组决定破釜沉舟。由对人像极为敏感的隗国安,尝试是否可以只看眼睛和眉毛,找出嫌疑人。

    听来有些天方夜谭,但结合目前专案组对凶手的几条刻画,未必做不到。

    第一,其户籍可能就在LN省永元市修平区。

    第二,在北方监狱服刑。

    第三,服刑期在五至十年。

    第四,出生年月在1974年—1979年之间。

    第五,身高在一米八五左右。

    有了以上五点,他们调出了符合条件的所有前科人员照片,隗国安把这些照片放大,用纸挡住鼻子和嘴巴,光看眼睛和眉毛,找到最像的那几个,之后再做更进一步的甄别。虽然这项工作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但目前来看,却是专案组唯一可靠的途径。

    正当隗国安计算着需要多久才能把几百张照片分析完时,司徒蓝嫣却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王婆?”司徒蓝嫣惊讶地看向大家,“您要跟我们见个面?”

    挂了电话,专案组众人顿时庆幸起来。打来的正是王沐被杀案中在花街巷里卖煎饼的王婆,非但如此,她还承认,自己当初确实隐瞒了一些情况。

    地点就约在王婆家附近的派出所,展峰把吕瀚海撇在了修平区,四人坐最近的航班直飞古明市。

    三个小时后,专案组见到了神情憔悴的王婆。

    “老人家,您身体不舒服吗?”司徒蓝嫣温和地问道。

    为了不给她造成太大的压力,询问计划早在飞机上就已确定分两步走。司徒蓝嫣先了解些基本情况,稳定王婆的情绪,然后由隗国安出面,根据她的供述细节,进行犯罪画像。

    老太太无力地摆摆手:“老毛病了,也治不好。反正也活够本了,不打紧的,小丫头。你们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吧!”

    司徒蓝嫣直奔主题:“老人家,您电话里说的情况是?”

    王婆倚着墙根,长叹了一口气:“当初不是我不配合你们公安局,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我老伴脑溢血,常年卧床不起,儿子、女儿工资太低,自己糊口都不够。为了给老伴治病,我只能出摊卖煎饼补贴家用。你说我一个老太婆,天天在外面抛头露脸,如果我把那个杀人犯给供出来,他会不会把我也灭了口?我实在是太害怕了。而且,我把事情跟儿子、女儿说后,他们也不同意我去做证,所以我才……”

    王婆捶了捶腿,司徒蓝嫣也不是不理解,毕竟牵扯命案,对老百姓来说忧虑重重在所难免。大多数悬案没有及时告破,与此有很大的关系。

    “您也不必太过愧疚,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您现在说也不晚。”

    王婆看看司徒蓝嫣,摇头道:“我是真没想到,这家伙后来又杀了两个人,真是造孽啊!造孽啊!”

    王婆长吁短叹:“我也是快要入土的人,不想背着这罪孽去阴曹地府,这事憋在心里十五年了,我吃不下,睡不好,老想着。今天我也是豁出去了,不管有谁拦着,我都得说出来,就算到了下面,上刀山下油锅,起码我的良心算是能安了。”

    她继续说:“我在花街巷卖了十多年煎饼,像我们干小本生意的人,就要混个脸熟,很多顾客来过一次,我都能记住他们的长相。就在王沐出事的前一个星期,我经常看到一个小伙子,在花街巷里进进出出的。既不像是做生意的,也不像租房子的。我原先以为他是不是来搞传销的,毕竟花街巷也是传销的重灾区嘛!可后来……我又感觉不是,因为做传销的都是成群结队,他却始终一个人。”

    “有一次小摊没生意,我还多了句嘴,问他是干什么的,他回答我说,是找朋友的。我问他吃不吃饼,他可能有点不好意思,就让我给他摊了一张,还让我给他多加面,把饼摊厚实一点。”

    “他是哪里的口音?”展峰问。

    王婆想想答道:“北方口音,看穿衣打扮,不像是有钱人,那天可能是饿了,一个饼他三两口就给吃了!”

    “长什么样子,能形容一下吗?”

    “个子高,最少有一米八以上,很壮实,平头,单眼皮,嘴唇比较厚,有些龅牙,我就记得这么多。”

    “虽然有些可疑,但你怎么确定是他杀了王沐的?”

    老太太翻翻眼皮说:“王沐被杀那天晚上,我亲眼见他从巷子里出来,你们说,不是他,还能是谁?”

    “确实,没有这么巧的事。”司徒蓝嫣点点头。

    “可不是?而且王沐被杀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个人了,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儿子,儿子就让我赶紧搬走,别在花街巷干了,怕凶手想起哪天见过我,要过来报复。我吓得回家歇了半年,愣是没敢出摊。”

    王婆话音刚落,本来坐在听审室的隗国安手中拿着一幅人像走了进来。

    “是不是他?”他把画递给王婆。

    王婆发浑的瞳孔瞬间放大,“对对对!就是他,简直一模一样!”

    隗国安胸有成竹地把画像递给展峰:“这下子八九不离十了!我再来一幅全貌画像,跟那三百多张前科照片对比,马上就能挖出那个家伙。”

    王婆走后,专案组连夜返回永元市。有了凶手的全貌画像,剩下的甄别工作对隗国安来说,简直就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三百多张图片,隗国安只用了两个小时,就锁定了一名叫陈浩山的男子。

    嬴亮光速检索到了陈浩山的详细信息:

    陈浩山,男,1978年出生,曾因抢劫、强奸未遂,被判处七年有期徒刑,他还有一个同案犯叫陈星。陈星比陈浩山小5岁,两人是异父异母的兄弟。

    三十五

    第二天一早,修平区沙塘街派出所所长陈高明接待了展峰一行人,他也是当年“陈浩山抢劫案”的主办民警。

    在此期间,市局已派人从法院档案室调出了该案的卷宗,陈高明所长用手拍了拍卷宗皮上的尘土,万分感慨地开了口:“展队啊,说实话,这案子早就该结了,可这些年来,我始终对受害人家属心存歉疚啊!”

    展峰知道这位老民警必然还有话要说,而且多半与案件本身有关,就没有打断。

    陈所长捋清思路,接着说:“事情发生在1993年3月27日,那天正好是我值班。晚上10点,一对父女走进派出所大院。父亲叫莫士亮,是我们修平区印刷厂的工人,他的女儿叫莫汁,还是个初二的学生,单亲家庭。”

    随着陈所长娓娓道来的声音,一双单亲父女的身影投入了在场众人的脑海之中。

    “我第一眼看过去,就发现莫汁被吓得浑身颤抖,孩子眼圈哭肿了,肯定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我把父女俩请进办公室询问,莫士亮含着眼泪告诉我,他的女儿莫汁,刚刚被人抢劫,且意图强奸。”

    时隔多年,陈所长想起这个案子,仍是面有怒意:“我一听就炸了毛,莫汁还只是个初中学生,发生这样的案子,造成的影响岂止恶劣可言?我马上就给我们所的女民警打了电话,让她过来帮助莫汁回忆案件情况。”

    “那天晚上8点,是修平区实验中学放夜课(晚自习)的时间,莫汁是课代表,有事耽搁,所以回家晚了些。学生放学都在固定时间涌出学校,一旦过了点,路上就基本见不到几个人影了。莫士亮工作的印刷厂经常加班,所以莫汁从上初中开始,就一直是自己走路上学。”

    “晚上9点半,当她走到铜锣胡同时,隐约听见有人在叫救命,莫汁就跟着声音走了进去。进去胡同以后,她发现有两名持刀青年,正劫持三名女学生索要钱财。”

    “拿刀的,就是陈浩山、陈星两兄弟?”司徒蓝嫣问。

    陈所长递上卷宗,点头道:“就是他俩。情况非常危险,莫汁见状,想都没想上去就是大吼一声。她告诉我们,本来她想着有人出声可以吓走两人,可没想到,莫汁的行为,直接惹怒了陈浩山。”

    陈所长咬紧牙关,费了好大力气才能继续说下去:“陈浩山让陈星看着三名女学生,他则把莫汁逼到了墙角,不光对莫汁实施了抢劫,还把她的衣服扒光,准备强奸。”

    “他们得手了?”嬴亮听得怒形于色,一个少女见义勇为却遭受坏人侮辱,对他这种自认是铁血汉子的人而言完全不能忍。

    “没有,弟弟陈星见哥哥动了真怒,他怕陈浩山惹出大事,于是慌忙上前阻拦,在陈星的劝说下,陈浩山才就此作罢。”

    展峰问:“那三名学生呢?”

    陈所长冷笑道:“跑了!”

    展峰继续追问:“当时有没有核实身份?”

    陈所长摇了摇头:“案件发生之后,我们所当夜出动全部警力去抓捕嫌疑人,后来在一个桥洞里发现了两名可疑青年。我们上前询问时,他俩拔腿就跑,我们兵分两路将两人抓获。从他们身上搜到了莫汁被抢的现金和手表,经莫汁辨认,嫌疑人就是陈浩山、陈星兄弟俩。”

    “陈星交代,他们不光抢了莫汁,另外三名学生也没能幸免。为了核实该案,我们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全区范围寻找那三名学生,但一无所获。按照法定程序,如果找不到她们,仅有嫌疑人的口供,无法立案。”

    司徒蓝嫣秀美的眉头几乎打成一个结,无法立案意味着坏人不可能得到惩处。

    陈所长说:“后来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就把附近中学所有符合条件的女学生的信息都调了出来,可莫汁对她们没有任何印象。一直到侦查羁押期限结束,被抢的几人,始终没有找到。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不会让办理此案的我们到现在都如此心寒……后面,又发生了一件让我们极为痛心的事……”

    展峰的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陈所长脸上,“什么事?”

    陈所长似乎很不想提起,他点了一支烟卷,吸进去一大口,待呛人的烟雾被他全部带入肺中后,他才说道:“案件发生后两个多月,莫汁在家割腕自杀了。”

    司徒蓝嫣惊道:“什么?自杀了?难道是调查的过程中泄露了个人隐私?”

    陈所长摇头。“办这种案件,肯定要把保护个人隐私放在第一位,况且莫汁还是个学生,那就更不能大意。我们所民警嘴巴都很严,但不知道为何,莫汁被强奸的消息还是被传得全校皆知。”

    “莫汁割腕之前,给她的父亲留了一封信,大致内容就是她受不了同学们的以讹传讹,觉得自己不清白了,所以,选择了轻生。”

    展峰沉思片刻问:“她的父亲莫士亮,是不是认为这件事是那三名女学生传出去的?”

    陈所长微微点头。“对,他因此受了极大的刺激,有段时间,只要学校放学,他就会站在门口拦住女学生,问到底是谁说他女儿被强奸了,整个人……就跟发疯了一样。”

    展峰立刻把王沐、吕月、李红然三人的照片调了出来,“当时你们调取的学生信息中,有没有这三个人?”

    陈所长翻开卷宗,找到了莫汁的辨认笔录。在辨认照片中,他发现了三张相似的学生照:“展队,你看,是不是这三位?”

    展峰马上叫来隗国安。老鬼眼神何其犀利,他只是扫了一眼,就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案件调查至此,一切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案子已经破了。”不知为何,展峰说出这句话时,语气里却毫无半点喜悦之情。

    其余人都沉默地看着他。

    司徒蓝嫣缓缓地道:“0617系列杀人案中的三名死者,就是当年袖手旁观的那三位女学生,而杀了她们的,是抢劫她们的嫌疑人,陈浩山。”

    陈所长抽着烟,一言不发地听着专案组发言。

    司徒蓝嫣继续说:“陈浩山跟她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要报复她们的人,是莫汁的父亲莫士亮。”

    “他是怎么跟陈浩山勾搭到一起的?陈浩山明明就是导致莫汁死亡的元凶,如果不是他对莫汁……”嬴亮欲言又止,“如果不是他,就不会有这些后续。”

    “莫士亮跟陈浩山有什么纠葛,我们暂时不得而知。”展峰道,“不过,找到这对雇主和刽子手,确实是当务之急。”

    “可是案发时间,并不是6月17日。”司徒蓝嫣仍有疑惑。

    “抢劫案发生在月底,莫汁是在案发后两个月选择轻生的。0617……恐怕是她的忌日。”展峰语气平淡,但一贯有些凉薄的眉宇间却也有了一丝痛意。

    年轻又有正义感的少女,竟然就这样无辜早逝……任凭是谁,也不可能毫无所动。

    殡仪馆很快提供了火化证明,果然,在莫汁的死亡日期一栏中,填写的正是6月17日。

    三十六

    专案组成员沉默地坐在车上,连嘴最碎的吕瀚海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和悲痛,一路上不敢随意搭话,只管聚精会神地开车。

    展峰闭着眼睛,任凭路灯的光芒和树的阴影交错地投射在他脸上。他没有睡着,在他的脑海里,这桩案件正从头到尾地被整合起来,就像一组被拼凑完整的DNA,又宛若在一张徐徐拉开的荧幕上,次序播放着那早已无法更改的剧情……

    …………

    1993年3月27日晚。

    花茶胡同内,三名豆蔻年华的少女手挽着手亲热交谈着。

    “红然,我怎么感觉最近你有些不对劲,都传你和沈海在谈对象,有没有这回事?”说话的,是她们中性格较为活泼的吕月。

    听她这么一说,旁边的王沐也跟着起哄:“对啊,对啊,月月谈对象都没瞒着我们,你可别对我们撒谎啊,我们是最好的姐妹。”

    前一秒三人还在讨论刘德华的新歌,却没想到后一秒,话锋突然转到了自己身上,李红然没有心理准备,支吾半天没有说话。

    吕月见状,好像猜出了一些什么:“看你这表情,难道传言是真的?谈就谈了,没谈就没谈,咱们几个从小一起玩到大,难不成你连我们都不放心?”

    李红然性格内向,在社交方面,她比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王沐还要逊色。她和沈海私下里确实谈起了恋爱,但她发过誓,不对任何人说,包括她的好姐妹。对于学校里的传言,李红然都是遮遮掩掩,能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了。可今晚不同,少女们的话题已聊到了最敏感的地方,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此时就像一架天平,左边是王沐和吕月的友情,右边是与沈海的爱情,当两方无法平衡时,必须得有一个取舍。今晚沈海不在身边,李红然的信念已然有了一丝动摇。

    她走得很慢,王沐和吕月紧随其后,八卦之心让二人很有耐性。李红然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身旁的学生还是很多,如果在这里承认,难免会被人听了去。

    她咬了咬牙,改变方向走进了一条乌漆墨黑的胡同,王沐和吕月相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胡同里没有路灯,只有一盏5瓦的灯泡挂在巷子中段,昏黄的灯光如风中摇曳的蜡烛,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李红然低着头走到灯光下,酝酿着该怎么开口。

    性急的吕月已经失去了耐心:“红然,周围都没人了,你倒是说啊!”

    “对对对,是沈海追的你,还是你追的沈海?你俩进展到哪一步了?是拉手了,还是亲嘴了?”

    李红然本已鼓足了勇气,可被王沐这么一调侃,觉得羞愧不已,顿时泄了气。

    吕月双手掐腰:“得,你不说我也猜到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

    李红然刚想开口,两名持刀青年却突然出现,一左一右将她们堵在了路中间。

    “哟呵,姐们儿几个干吗呢?不是打架呢吧?”

    吕月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如母鸡护仔般把王沐、李红然拉到身后:“你们是干吗的?你知不知道实验中学的扛把子是我表哥?”

    高个男青年从报纸中抽出砍刀,在手里甩了甩,“不好意思,我小学都没毕业,不知道实验中学门往哪儿开。我不管你表哥是谁,咱兄弟俩今天不劫色,就图个财,识相的,把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不然我可要自己动手搜了。”

    “行!”吕月也“混”过一阵,知道江湖有句话,叫好汉不吃眼前亏,既然对方明说是求财,那就好办了。只见吕月带头把身上的钱全部掏了出来,还故意把口袋底翻出来让对方看。

    男青年对吕月的做法相当满意,他点了点头:“这位小妹妹的性格我很喜欢,是个识时务的人。”说完,他看向了吕月身后,“你们呢?”

    王沐和李红然是头一次碰见这事,两人早就乱了分寸,只知道把头埋在吕月身后,小声呜咽。

    吕月焦躁地说:“愣着干吗?快点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只要钱拿出来,他们就不会伤害我们。”

    吕月这话既是说给两姐妹听的,也是说给对方听的。她希望对方能信守诺言,只求财就好。吕月可没少听说某某被劫财又劫色这种事情,不过之前都是道听途说,今天亲身经历,要说不害怕,那绝对是自欺欺人。只不过,作为三姐妹中见过最多世面的人,她今晚必须要硬着头皮往前冲。

    王沐按照吕月的样子把身上的零花钱都掏了出来了,只有李红然还在哆哆嗦嗦,浑身战栗。

    “我来帮你!”恐惧面前,对友情负责的信念,让吕月反而冷静下来。她把李红然的口袋翻了个遍,连书包也没放过。

    三人把全部家当,现金3元8角,以及两串假手链,全部递给了持刀青年。

    “大哥,就这么多!我们是学生,没有多少钱!”

    “行,我看你们也比较配合,就不难为你们了!”青年接过钱,冲几人摆了摆手!

    “哥!”一直没有吭声的矮个子青年突然开了口。

    “怎么了?”

    他指了指李红然书包上的荧光挂卡,“我想要那个!”

    “小姑娘玩的东西,你也要!”

    “我就是想要!我喜欢刘德华。”

    “得得得,我知道了。”高个子青年看向吕月,“实在不好意思,再捎走你们一件东西,荧光挂卡留下,你们三个就可以走了。”

    吕月说:“红然,把挂卡取下来。”

    “我不要!”李红然弯着腰抱着书包,像是袋鼠护住自己的孩子。那是沈海送的,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吕月蹲下身来,小声劝说:“不就是一张挂卡,给他们!”

    李红然噙着眼泪。“我不要,我什么都能给,就是这个不行!”

    高个子青年已然失去了耐心,他几步上前,一把将那张挂卡握在手中,“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他一用力,挂卡被拽了下来。

    “不要!”由于恐惧,李红然的喊声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救命!救命!还我的挂卡!”

    高个子青年暴怒,举刀威胁:“妈的!喊什么喊!给我闭嘴!”

    “住手!你们是干什么的!快放开她们!”就在这时,一个女孩的声音从胡同入口传了进来。

    “妈的,我今天倒要看看,是谁来多管闲事!”暴怒的青年提着刀循声走了过去,矮个青年则拦住了吕月三人的去路!

    “你们是干什么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高个青年看清楚了对方的长相。

    目测也就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对她来说根本不构成任何威胁。青年不放心,又踮脚往巷口看了看,当发现只有女孩一个人时,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冲她比画了两下刀子,“我警告你,少管闲事,别吃不了兜着走!”

    女孩往后退了退,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稚气的脸蛋上却有着无畏的神色:“我也警告你,刚才抢劫的事我都看见了,你们最好放了她们,否则我就去报警。”

    听到“报警”,高个青年顿时来了脾气。“妈的,老子今天连你一起办了,我看你怎么报警!”

    女孩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可她一米五的个子,哪里是一米八的对手,十步之内,女孩就被青年拖进了巷子。

    他先是把女孩身上的钱财洗劫一空,接着不顾女孩的反抗,撕掉了她的衣服。

    矮个青年有些慌乱地拦住他:“哥,你在干什么!”

    “妈的,这丫头说要报警抓我们!我今天就把人给办了,我倒要看看她去警察那儿怎么有脸说!”

    两青年是异父异母的兄弟,哥哥的脾气弟弟十分清楚。当年就因为哥哥的父亲犯了事,哥哥的母亲才狠心离他而去。在哥哥心里,警察就是让他失去母爱的罪魁祸首。他最痛恨的就是警察,只要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警察抓人”,他绝对会跟人玩命!

    弟弟心知对方戳中了哥哥的痛处,可他也怕哥哥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毕竟如今只有他们二人相依为命。于是他顾不上吕月三人,快步地跑到高个青年面前拉扯,“哥,你干什么,你不能这么干!”

    “竟然要报警抓我们,你别管,我今天一定要办了她!”高个青年力气很大,三下五除二就把女孩扒得只剩内衣!

    “哥!你再搞就出大事了!咱们抢点钱行,别人不会报警,你要真把人给办了!就算她不报警,她家里人也会报警的!哥你不能这么干,哥!我只有你了!”

    被弟弟这么一说,青年似乎清醒了许多。他弯下腰把脱掉的裤子提起,重新系好皮带,指着女孩吼道:“告诉你,敢报警老子弄死你!”

    青年说完,转身一看,发现三个少女早就没了人影。“她们三个呢?”

    “跑了。”

    “什么时候跑的?”

    “就……就……就在刚才。”

    三十七

    绝处逢生的三人,飞奔到水泥厂大院的废旧厂房内。

    吕月的怒火在胸中燃烧,像一个马上要爆炸的锅炉:“李红然!你是疯了还是学习学傻了!因为一张挂卡,你差点把我们的命都送掉,你知不知道!”

    这时候的李红然也感到了一阵后怕,她抽泣着向吕月和王沐鞠躬致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王沐连忙劝道:“月月,你别生气了,我们都吓坏了,也不能全怪红然!”

    见她的眼圈都哭红了,吕月也有些心疼,大度地挥手道:“算了算了,能跑出来就好!”

    王沐突然想起什么,害怕地问道:“月月,那个女孩怎么办?我们要不要报警?毕竟是她救了我们……”

    吕月强行打断了她的话:“王沐,你是不是也疯了!就算现在我们报警,该发生的也发生了,如果警察抓到了他们还好,万一抓不到,我们要怎么办?”

    吕月逼近一步,少女青春的容颜显出几分扭曲之意,“敢在这一片抢劫,肯定是对咱们这里非常熟悉,万一我们报警了,对方来个鱼死网破,我们又怎么办?再说了,我们几个又没有什么损失,去多管闲事干什么?”

    王沐小声道:“话虽这么说,可我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吕月冷笑一声:“你觉得过意不去,那你应该当场就把那女孩给解救出来。既然我们选择了跑路,现在也只能将错就错。”

    王沐本来还想据理力争,可听吕月这么说,也觉得有些道理。一步走错,步步错,如果选择报警,警察肯定要问,当时三个人在场,为什么没人搭救,那她们又要怎么回答?

    再说了,倘若这件事被传到了同学耳朵里,同学们又怎么看她们?于是想通了的三人一致认为,“权当这事没发生过”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案子终究闹了出来,一个星期后,两位身穿制服的办案民警,在实验中学的公告栏中贴了一张大字报,他们在寻找3月27日晚在铜锣胡同被抢的三名女学生,上面写着“嫌疑人已被抓获,希望被抢同学能够出来做证!”。

    在此之前,吕月已听到学校有人传言,说是铜锣胡同内,有女学生被强奸了。谣言越传越邪乎,有的甚至添油加醋,说那个女学生是被好几个大汉给轮奸的!

    吕月四处打听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有的人说是路过的人看见了,而有的人说是某社会大哥的小弟干的!总之,她也没找到一个靠谱的说法。

    三人凑在一起,吕月推测是住在胡同里的人听到了李红然的呼喊声才发现了这件事。

    吕月越想越觉得事实就是这样。铜锣胡同虽然偏僻,但也有不少学生在那里租房子,光她知道的就有好几个!这事情既然发生了,纸肯定是裹不住火的!现在最让她们头疼的是,到底要不要配合警察的工作。

    王沐认为当天晚上灯光昏暗,如果站在远处,根本没人可以看清她们的长相,只要她们不出面,警察是不会找到她们的。而李红然平时除了学习,压根儿没有什么主见,她见王沐表了态,也就跟着说最好不要去找警察!吕月本来还觉得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担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与姐妹俩商议后,她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态度。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派出所民警不死心地一张又一张更换大字报,两个月后,当地警方没有等到线索,却等到了莫汁自杀的噩耗!

    莫汁的死,让把独生女儿当成心头肉的莫士亮患上了失心疯。一到晚自习放学,他就会在校门外头拦住女学生,嘴中反复只说着一句话:

    “是谁说我女儿被强奸的!”

    “是谁说我女儿被强奸的!”

    “是谁说我女儿被强奸的!”

    这件事终于引起了学校的高度重视,莫士亮影响教学,被派出所强制带离,还进行了行政处罚!

    拦人风波再度把此事推向了当地舆论的风口浪尖。有的学生开始公开指责那三名女学生不是玩意儿,如果当时她们能出手相救,那个女孩就不会被强奸,之后自杀的事更不会发生。学校更是专门召开学生大会,希望被抢的学生能勇敢地站出来配合警方调查,不要让罪犯逃脱法律的制裁!

    学校这么一折腾,就等于把三人逼进了死胡同:如果她们现在站出来,别的不说,同学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她们淹死;可如果不说,心里难免有些不安。

    就连她们自己都认为,女孩的死是她们造成的!

    这天,三人来到了一栋废弃的大楼内!

    王沐问:“月月,你说,该怎么办?”

    吕月仿佛下定了决心。“事情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不管别人怎么评价,坚决不能说半个字!我想好了,我学习成绩也不好,肯定考不上一中,等几个月中考结束,我就去投奔亲戚,到外省上个中专,眼不见,心不烦!”

    王沐附和说:“我成绩也不怎么好,而且还是个走读生,毕业后,我就回老家,跟我爸妈做生意去!只要离开这里,时间长了心里就不会感觉愧疚了!书上不是说了吗?时间是抚平伤口的良药!”

    见李红然没有说话,吕月问道:“红然,你的成绩在我们之中是最好的,正常发挥,肯定可以考上一中,你是怎么想的?”

    李红然毅然决然地说道:“不行,我不能上一中!”

    “为什么不上一中?一中可是我们全市最好的高中!”

    “一中在修平,修平的警察会找到我的,我不能上一中!”

    “那……你去哪里?”王沐问。

    李红然考虑片刻答道:“我去最远的三中。毕业后,考外省的大学,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到这里!”

    …………

    嘎吱一声,车停了下来。

    展峰睁开双眼,方才在他脑海中进行的一切,有部分真实案卷的记录,以及部分逻辑推演,这一切都让那剧情似真似幻……

    他朝车窗外投去视线,晨光里,街边的店铺招牌被阳光照亮。而莫汁和那三个心怀畏惧的少女,仅余下遗照上的黑白两色。

    展峰看向用霓虹灯管弯出的“七月餐馆”招牌,目光微冷。

    或许是为了复仇,莫士亮与陈浩山这两个主要嫌疑人多年没有任何生活轨迹,仿佛从世界上消失了一般。如此情况,绝不正常。现在唯一能查到的,只有陈浩山的同案——他的弟弟陈星。

    七月餐馆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物美价廉,一贯生意红火,唯独早上备菜这段时间门口才清清静静。而这里,就是陈星出狱后经营的产业。

    “走。”展峰推开了车门,一股冰冷的空气迎面而来……

    陈星自打出狱后一直表现良好,刑满释放后的第三年,便已经结婚生子。

    餐馆敞着门,里面却没有客人。这里面积约有一百多平方米,有两扇门可以进,内有三个包间,剩下的方桌全部摆在大厅里。饭店的装修风格有些偏俄式,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一家外号“老莫”的西餐厅。

    “搞成这样,还卖什么当地菜。”嬴亮打量着,觉得颇有些挂着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吕瀚海跟了进来,“照你这么推论,那厕所主题餐厅,难不成就只能卖屎?”

    “找碴吧你!”嬴亮呵呵一笑。一位中年妇女提着笤帚出来,看见有人进门,略略一愣,她就是陈星的妻子,付燕。

    付燕冲众人指了指门口挂着的吊牌:“对不起,各位,还没到营业时间!”

    司徒蓝嫣掏出警官证说:“我们不是来吃饭的,陈星在不在,有件事想问他!”

    得知几人的身份后,付燕顿时警觉起来:“对,我家男人年轻时是犯过事,可我们已经改邪归正了。你们警察月月来找,年年谈话,到底还有完没完!”

    司徒兰嫣并不生气,“抱歉,但我们不是派出所的,我们来是因为另一起案子!”

    此言一出,付燕才发现几人都没穿制服。因为丈夫犯过案子,她也常看刑侦剧,她知道往往破大案的才会着便装。

    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她试探地问:“案子?什么案子?我男人每天起早贪黑都在店里,他能犯什么案子?”

    嬴亮上前一步道:“应该跟他没关系,我们只是找他了解些情况!”

    可嬴亮的话,非但没有起到安慰作用,反而把误会又加深了一些。

    付燕吊高了嗓门:“应该?什么叫应该?照你这么说,我丈夫也犯罪了?”

    这时候,一位中年男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婆,回来了,快点过来卸货!”

    司徒蓝嫣看向付燕,“外面的,是你丈夫陈星吧?”

    付燕见警察并没有介意刚才自己的失态,心里多少好过了点,也清楚不能真的搞什么对抗,于是点点头说:“是的,刚买菜回来!”

    嬴亮反应迅速,他几步冲出门外站到了陈星身旁。陈星虽已过不惑之年,他的脸上却没留下多少岁月痕迹。短发,古铜色的皮肤,线条优美的肌肉,某些无关特征,竟与隗国安的画像不谋而合。

    见从店里陆续走出了四个气势不凡的人,陈星疑惑道:“你们是?”

    嬴亮还没来得及掏出警官证,付燕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他们是公安局的,要找你了解什么案子!”

    陈星听言,气冲冲地把刚提起的一捆生菜使劲往三轮车上一摔,“案子?什么案子?我这些年都快被你们公安局给烦死了,该说的我都说了,还有什么案子?”

    嬴亮冷哼一声,铁塔一般站在他跟前。“那我们就开门见山了,你哥陈浩山呢?”

    听到“陈浩山”这个名字,陈星脸一冷。“你们找他干吗?”

    司徒蓝嫣道:“找他自然有事,你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陈星说着,扛起一筐白菜就要往店里走!

    嬴亮却不动声色地挡在他面前。“怎么说话的?配合公安机关调查案件,是每位公民应尽的义务!”

    陈星把白菜往地上一摔。“老子就不配合,怎么的,来,有种把我抓走!来呀!”

    展峰抬手挡在两人中间。“陈星,陈浩山已经失踪多年,我想你也很想知道他的下落。”

    陈星朝展峰看去,腮帮子鼓了鼓,到底没再说出什么气话来。

    “你母亲病逝之后,最疼你的就是这个异父异母的哥哥了。我们查到,陈浩山可能是躲起来了,也有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不管你哥是死是活,你都应该找到他的下落,对他母亲有个交代,你说对不对?”

    展峰的话不紧不慢,但对陈星来说,可谓字字诛心!

    陈星按捺住心火:“这位警官,你刚才说什么?我哥不在这个世上了,是什么意思?”

    嬴亮嘲讽道:“他没有任何生活痕迹被我们查到!知道你搞不懂,就是说陈浩山这么多年没有任何住宿、购物、办卡、买车票之类的记录,换句话说,你哥失踪了!”

    陈星顿时面如死灰,眼神呆滞,说道:“我哥失踪了!我哥失踪了!一定是他,一定是莫士亮这个浑蛋,一定是他!”

    见丈夫有些失控,路人也投来好奇的眼神,付燕连忙一把将陈星拉进店里,“各位警官,有事咱们屋里说,外面人多眼杂!”

    “对对对,去里面说!”隗国安赶紧把众人劝进店里,顺手把锁头提进来,将店门从里边锁死。

    三十八

    饭店二楼是陈星一家人生活起居的地方,房间虽小,但还算干净。隗国安觉得屋内有些拥挤,便主动回到餐厅抽起了香烟。

    因为担心哥哥的安危,陈星的敌对情绪已然消除了很多。

    “你刚才说,你哥的失踪与莫士亮有关?”司徒蓝嫣打开录音笔,开口问道。

    陈星点头称是:“这些年,我经常会梦到我哥,我感觉,他可能已经被莫士亮给杀了!”

    “你为什么怀疑是他?”

    陈星的眉毛拧在一起,面部抽搐了片刻,经过一番内心挣扎,他终于长叹一声:“不怕你们笑话,我今天就把该说的都说出来。这事憋在我心里这么多年了,要真是莫士亮杀了我哥,就算我们有错在先,我也要他偿命。”

    司徒兰嫣安抚道:“如果是他杀了你哥哥,我们首先就不会放过他!”

    陈星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地说起前尘往事。

    “我和我哥相差五岁,是异父异母的兄弟。我后爹名叫陈山河,曾是修平区有名的混混。听我哥说,他是后爹跟一个小姐瞎搞时生下的。”

    陈星面露恨色,“那时我这个后爹还年轻,不知道什么叫负责任,虽然有了我哥,但还是天天出去打架,帮人罩场子。我哥的亲妈叫雪姨,她知道指望不上这个男人,就一个人带着我哥出去坐台,用卖身钱养活我哥。”

    “后来我后爹替人出头,把人砍成了重伤,判了六年。这事寒了雪姨的心,她一狠心就把我哥抛下了,从此没了踪影。那时我哥也就十来岁,为了生存只能在社会上混,我也不知道那些年我哥吃了多少苦,反正他也从来不说。”

    “六年以后,我后爹出了狱,也许是浪子回头,他带着我哥做起了小买卖。也是在那一年,他跟我妈重组了家庭,我跟过去的时候还在上小学。”

    “我哥说自己不是上学的料,早早就辍学在家,帮那男人打理生意,维持一家生计。有时我在学校被人欺负,我哥会提着木棍帮我出头。我俩虽然是异父异母,可我哥……我哥从来没有把我当外人。”说到这里,陈星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温情。

    “上学时,我是走读生,为了能在本地上初中,家里托熟人给我重新办了个户口,帮我改名叫陈星。安稳的日子也就过了两三年,后来发生了一件事,直接改变了我们一家人的命运。”

    “那个人绰号叫作毛三,是当地有名的混混。起先我们家和他并没有什么矛盾,再怎么说,后爹也是社会人,他也多少会给些面子。”

    “可后来毛三的结拜大哥歪脸出狱,刚回来没几天,就在街上撞见了我后爹。歪脸是因抢劫被抓的,判了整整十四年,和后爹关在一个监狱、一间牢房里。”

    “那时进号房都要‘过道’。歪脸是牢头,后爹是新去的犯人,按照规矩,歪脸要给他上上课。后爹对道上的规矩,其实多少也懂一些,如果只是挨顿揍,他也就忍了,可歪脸这个人和别的号头不一样,他是变着法子欺负新人。”

    “后爹为人仗义,在修平还算有些名气,进去后有不少熟面孔照顾。可人怕出名猪怕壮,越是夸他的人多,歪脸就越觉得他不顺眼。”

    “第一次‘过道’,他被歪脸扇了三十个嘴巴,接着又在墙角站了两天;按理说,只要能做成他那样,这‘道’就算是过了,牢房的其他人也不会再为难他。可让人没想到的是,他的隐忍,换来的是歪脸的第二次‘过道’,这次他被要求,用头顶着尿壶给歪脸接尿。”

    陈星哼笑着,眼神冰冷。“听我哥说,后爹是个很大男子主义的人,如果是拳头耳光他不会说什么,可头顶尿壶这事,绝对触碰了他的底线,就连同监室的犯人也觉得有些过了,还有不少人劝过歪脸,可歪脸就是铁了心要他难堪。”

    “他就和歪脸在监狱中打了起来,据说那次歪脸被打得很惨,他也因此被关了禁闭。事情过后,他被换到了其他的号房,可两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在服刑期间,两人时不时就会发生一些摩擦。他本以为出狱后,这事就算是过去了,谁曾想,冤家路窄,又遇到了这家伙。”

    “我记得那天晚饭后,他把我哥叫到一边,说这几天让他送我上学。我哥问出了什么事,他并没说实话。可能是他太了解歪脸的本性了吧!交代完我哥,他就一个人揣着砍刀去找歪脸了。”

    “再见到他,是三天以后。医院下了一张病危通知单,说他肚子上被扎了十几刀,多处内脏破裂,马上要死了。我妈知道了,马上就报了警。从警察那里,我们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他单刀赴会去找歪脸,想把过节给化解了,可歪脸仗着毛三的势力,要跟他死磕到底。歪脸的性格他十分了解,既然谈不拢,那就只能硬干!可是毛三他们人多势众,他就算是再能打,也不可能拼过他们。”

    “歪脸被他给当场捅死了。他知道杀人要偿命,为了不给家里添负担,他在抢救的时候,就自己拔了管子,死在了医院。”

    陈星说着,眼圈微红,很显然他对后爹并非全无感情。

    “他是我哥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换作是谁,都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他走后,我哥曾一度想跟毛三同归于尽,都被我妈给拦了下来。”

    “那段时间,我哥走到哪里,我妈就跟到哪里。她生怕我哥会出什么闪失。也许是我妈的苦口相劝起了作用,我哥最终放弃了报仇的念头。”

    “安葬后爹以后,家里还欠下了不少外债。我妈有类风湿,左手关节早就变形了,平时也只能干点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后爹走后,全家生活的担子就都压在了我哥一个人身上。”

    陈星抬起头,忍了忍眼里的水光:“十几岁而已,要负担一家人生活……你们想想,容易吗?小学毕业我就和我哥聊过,不想上学了,我哥却老觉得家里得出个文化人,就让我再试试。怪我不争气,每次成绩都垫底。初一下半学期,我下决心辍学回家,想跟我哥一起做点小买卖。”

    “后爹当年做的是炸臭豆腐的生意。我和我哥那时候还小,也不会什么手艺,只能照葫芦画瓢,学着他在街角卖臭豆腐。”陈星抬手比画了一下,做出用筷子薅臭豆腐的样子。

    “这种生意,上手简单,哪儿都有人卖,而且那时候,很多人兜里没钱,除了卖给学生,几乎就没有啥人可以卖了。可学生多的地方,早都被人占得满满当当,我和我哥起早贪黑,也就混个糊口。”

    “1992年年底我们过得最苦,可雪上加霜的是,母亲的风湿病越来越重,身上多处关节都变形了。母亲嘴上不说,可我们打听过,这种病疼起来根本没办法忍。”

    “有天夜里,我哥见母亲疼得在床上打滚,就让我在家里看好母亲,他出去想办法搞钱买止痛药。那段日子,我们真是该想的办法都想了,我不知道我哥到底还有什么路子能搞到钱……”

    “那天我哥后半夜回来,从兜里掏出一把5角、1元的零钱,有10多元吧!我问他钱从哪儿来的?他说找朋友借的,我俩天天在一起,他有没有朋友,我能不清楚?可他不肯说,我也就没多问……我心里有数,他铁定干了不好的事。”

    “后来我就跟着他,果然,他所谓的‘借钱’,就是去拦路抢劫,可我能怪他吗?”

    陈星苦涩地笑着,从他脸上,展峰能看到那个无可奈何的少年的影子。“虽说知道他干的是违法的事,但没办法,我们太穷了,没钱我妈就要疼得死去活来,我们也要饿死。”

    陈星自嘲地笑笑,“那时没有110,但凡抢的金额不大,一般人都是自认倒霉,不会报警。我俩一分析,成年人抢不得,万一遇到什么来头大的,可能咱们一家人都得玩完。所以我们决定,抢学生。”

    “一来,学生身上都有零花钱;二来,学生胆子小不会报警;三来,初中生都上晚自习,时间点正好。于是我们隔三岔五就找学生下手,运气好,一晚上能抢个二三十元,运气差,那也有十几元。”

    “1993年3月底之前,没有一个人报案……可就在那个月底,我俩在铜锣胡同拦了三个女中学生,就在我们刚抢完钱时,一个女孩跑进来想见义勇为。我们起先也没想把她怎么样,可千不该万不该,她在我哥面前说了那句话。”

    司徒兰嫣看着陈星问:“哪句话?”

    “那女孩说,我们再不住手,就报警让警察来抓我们。”陈星惨笑一声,“要不是警察把我后爹抓进牢里,就不会得罪人,也不会有后面这些事,他就不会死。他不死,我们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警察……我哥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俩字。”

    司徒兰嫣叹道:“你哥哥被某些‘假想’控制了思维模式,当他的思维内容出现了障碍,就会出现焦虑、悔恨、愤怒之类的负面情绪。从心理学的角度说,你哥……当年可能患上了轻度的臆想症,而癔症的开关,就是警察。”

    “你说得对。”陈星叹了口气,接着道,“女孩说完这话,我哥就突然来了脾气,我怎么都拉不住。我有些近视,到晚上更看不清,我本来以为他只是抢劫,可我听见了衣服被撕碎的声音,我知道大事不妙。可这时候我哥早就红了眼,非要把那女孩给办了!我拿我妈劝他,问他要闹大了,我妈怎么办。他这才清醒过来,放过了那个女孩。”

    “但你们还是犯了法。”司徒蓝嫣垂下眼帘。作为一个心理学专家,她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两兄弟当时的绝望情绪,却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惨烈事实。

    “总要付出代价的,”陈星苦笑,“别看我这样,我是真的想明白了。犯了法,就得有个交代。”

    “当晚,派出所就把我们抓获归案。女孩的爸爸告我们强奸,虽然我拦住了,可不管怎么说,女孩的衣服确实是我哥撕烂的,而且要不是我拦着,我哥说不定真会把她给办了,这个罪我们得认。”

    “进了看守所之后,我们本以为会按照两起抢劫、一起强奸合并判刑,可我们没想到,那三个被抢的女学生竟没报案。”

    “在看守所待了一段时间,同号房的狱友告诉我,因为我父亲去世,母亲生活不能自理,这种情况,可以申请法律援助。我一寻思,反正是免费的,有总比没有好,于是我就跟管教提出了法律援助申请。没过多久,申请就有了批复。”

    “律师告诉我们,如果那起三人抢劫案核实不了,我们最多就是三年以下刑期。可谁能想到呢?那女孩居然在不久之后自杀了。”

    “造成严重后果,属加重情节。”说到这里,嬴亮果断地补了句话。

    “对,虽然强奸未遂,但我哥还是被判了七年,我被判了六年。”陈星擦拭了一下眼角,“我妈知道以后,就撒手人寰了。”

    三十九

    时隔多年,陈星想起当年没有给母亲养老送终,心中仍无比愧疚。付燕在一旁安慰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我本想着,进了监狱安安心心服刑,出狱后老老实实做人,可没想到,里面的日子还是那么难熬。”

    “监狱那就是一个小社会,它有它的行为规范,每位犯人触犯的罪名,在里面都有一套说法。”

    “我和我哥犯下的是强奸罪,在监狱中俗称‘抢果儿’。因为是欺辱妇女,这个罪名在里面被看作下三烂。我和我哥还是共同犯罪,两个男的欺负一个女的,比下三烂还要被人瞧不起。”

    “我们兄弟俩在监狱中时常被人欺负,在服刑期间,我基本上没吃过一顿饱饭,隔三岔五身上就会添几道伤疤。”

    “我们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就想着能表现好点,争取减刑的机会。”

    陈星眼神飘忽地回忆道:“1999年1月,我减刑两个月,提前释放。同年10月,我哥因为检举揭发查证属实,减刑半年,也放了出来。”

    “办释放证明的时候,狱警告诉我要去户籍地派出所重新入户,还得定期去管片民警那里报到。我和我哥的户口在沙塘街派出所,我们的案子也是这个派出所办理的。上好户口,片警给我俩每人做了一份笔录。”

    “我哥当时问了句,‘那女孩的父亲现在怎么样了,我们想去看看,赔个不是。’”

    “片警告诉我们,女孩的爸爸叫莫士亮,很早就夫妻离异了,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打从女孩出事后,莫士亮精神完全崩溃了。”

    “当年我和我哥的判决结果,莫士亮不服,他想让我们偿命。因为这件事,他还去法院闹过几次,到了后来……不知怎么的,莫士亮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片警担心他出事,找过他好多次,后来几经打听,才知道他卖了所有家产,彻底离开了修平。”

    “他们猜测莫士亮是折腾不动了,接受了这个结果,所以彻底离开了这个伤心地。时隔多年,我们在监狱里反省又反省,很清楚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孽。既然那姑娘的爸爸已经离开了,我们就算心存愧疚,也不能去打扰人家的平静!”

    “就这样,出了派出所,我俩就满世界找活儿糊口。你们也知道,那个年代,在小地方找份工作不容易,况且我俩还有前科,也不知道被拒绝了多少次。后来我们总算遇到了贵人——王叔。”

    “王叔?”嬴亮问,“他是什么人?”

    “王叔大名王汝,这家七月餐馆当年就是他的。”陈星道,“我和我哥到餐厅应聘时,他二话没说就收留了我们两个。我哥负责颠勺,我负责前台。饭店不大,我们三个人基本可以应付下来。”

    陈星看看身边的妻子,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有了活儿干,王叔还给我介绍了个对象,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婆!结婚后我没钱买房子,也靠他慷慨解囊,到今天,我还欠着王叔两万元。”

    展峰眼中锐芒轻闪:“王汝现在人在哪里?这个店的老板又为什么变成了你?”

    “王叔信佛信得厉害,心也极善。等饭店的生意走上正轨后,他就把饭店的所有权转让给了我和我哥,自己上山皈依了佛门。”

    司徒蓝嫣不解:“那……他的家人呢?产业难道不留给家里人?”

    陈星摇摇头:“没有家里人,他早年离异,后来就再没续房。他膝下没有儿女,我女儿陈莫干脆认他当了干爷爷!”

    “那,你哥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说起哥哥的下落,陈星面色苍白起来。“王叔上山两个月之后,我哥把我拉进屋里跟我说,他造的孽,由他一个人承担。他让我好好打理饭店,安心过日子,如果事情能解决好,他就回来。如果解决不了,那就需要点时间,希望我不要去找他。说完这些话,他就离开了。从那天起到现在,我再没见过他一面。”

    “没有联络过吗?”嬴亮连忙问。

    “他用外地号码往家里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里,他说事情都已解决了,不过还要在外面办些事,要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让我照顾好自己。”

    “你打回去过吗?”

    “当然,我打过很多次,一直无人接听。我怕号码停机,还充了好几次话费,可隔了一年多再打,号码就被注销了。”

    说着陈星从抽屉里取出了几张详单,“这是我去移动公司打印的,一年多,也没几个通话记录。”

    展峰将单据收好,司徒蓝嫣又问:“那你为什么怀疑是莫士亮杀了你哥哥?”

    “我哥心里有事从不轻易说出来,可那天,我看他神色凝重,就知大事不妙。他脸色这么难看,就像个死人一样。在这个世上,除了莫士亮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要置我俩于死地。”

    展峰点点头。“听你刚才说,你出狱后好像没有见过莫士亮?那之前呢?你见过他吗?”

    “当庭宣判当事人家属也在场,我和我哥站在被告席上,跟他有一面之缘。可他长什么样子,时间过去太久,我不太能回忆起来了。但他这么恨我们兄弟,只要站在我们面前,肯定能察觉到那种恨意。从这一点看,出狱后,我应该从来没有见过他。”

    司徒蓝嫣说:“就是说,你认为莫士亮对你哥哥不利,也只是怀疑而已?”

    “不单单是怀疑。”说到这里,陈星看看付燕,让她下去烧壶茶给大家,等到她离开了房间,他才继续说,“当年王叔在介绍对象时,其实是要把我老婆介绍给我哥的,毕竟他年纪比我大很多,也到了成家的年龄。我也能感觉到,他俩相互看上了对方,只要我哥一点头,付燕现在就是我嫂子了。”

    “可没想到,我哥一口回绝了。他说他一个人习惯了,不喜欢被人管着。开始我并没有感觉不对,直到他走后,我才越想越不对劲。我哥在监狱服刑时老说,他的愿望就是出狱后,找份工作,成个小家,安稳地过日子,我觉得他口是心非。”

    “其实我哥,一直担心莫士亮在试图找机会报复。所以,我始终怀疑,我哥之所以突然离开,就是因为莫士亮威胁到了我们,我哥要跟他做个了断。”

    “我知道的都说了,”陈星看着众人,眼中有些期待,“请你们帮我找到我哥哥。”

    司徒蓝嫣递给陈星一张警民联系卡。“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如果你想起什么新的线索,也请联系我们,或许会让我们尽快找到他。”

    陈星接过卡片,重重地点了点头。

    四十

    从七月餐馆出来,嬴亮就开始着重分析那几张通话详单。

    手机号是不记名太空卡,归属地为HB省洪宇市,而这个地点,正是李红然被杀案的案发地。

    结合陈浩山与弟弟的通话时间,司徒蓝嫣推测,他有可能是在作完最后一起案子后,就地办了张电话卡,给弟弟报了个平安。

    嬴亮联系移动公司,查到号码停机时间是2005年1月3日,停机地点在修平区——显然,陈浩山在作完案后,回过修平。

    就在专案组想继续开展下一步工作时,司徒蓝嫣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对方自称王汝,是七月餐馆的前老板。他说他知道陈浩山与莫士亮的情况,希望和专案组见上一面。

    见面地点,就在窑山上的归隐寺。

    王汝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然是一副出家人的模样。

    他身高与隗国安相当,不到一米七,精瘦而目光有神,已剃度却无戒疤,身着淡蓝色僧服。摘掉覆在脸上的口罩,众人发现他下颌上有一道半指长的刀疤。可能是长期素食的缘故,他的脸色看起来要比其他六十多岁的男子略显得萎黄一些。

    “阿弥陀佛。”王汝双手合十,对众人行了个礼。

    专案组四人微微欠身,以示还礼。

    王汝却不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我接到了陈星的电话,猜到你们在调查什么案子了。那三位女子,就是陈浩山杀的。他在作案之后,把莫士亮约到了窑山上,两人约定从此所有恩怨一并了断。”

    “了断?”展峰说,“请问,他们是如何了断的?”

    “阿弥陀佛,”王汝捻着手中的念珠,微微闭眼,“莫士亮一心复仇,终究找到了出狱的兄弟俩。而陈浩山为了保住弟弟,答应莫士亮找到当初传谣害死他女儿的凶手,杀了她们。陈浩山最后当着莫士亮的面跳崖自杀了,这就是你们想要知道的一切。”

    “莫士亮呢?”司徒蓝嫣问,“他怎么样了?”

    “因为这件事,死了太多人。”王汝睁开眼,平静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波动。

    “在最后一刻,莫士亮放下了仇恨。他写了一份自白书交给我,希望我可以帮他超度这些亡灵。”王汝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泛黄的信封,递给了展峰。展峰掏出手套戴上,这才接下。

    “莫士亮人在哪里?”嬴亮却不吃他这一套,执着地追问。

    “写完自白书后,他也跳崖了,是贫僧亲眼所见!他想说的话都在这封信里,其他的情况,贫僧一概不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王汝再度向众人行礼,转身飘然而去。宽阔的僧衣在他身后随脚步轻轻摆荡,似乎当真一切都已经交代清楚,毫无留恋一般。

    四十一

    展峰并没有着急浏览信的内容。作为本案至关重要的物证,它当然也要经过一番细致的检验。

    第一步,就是用笔迹鉴定信的真伪。

    莫汁被侵害时,属未成年人,按照规定,询问时需法定代理人在场,并在笔录上签字确认,所以在卷宗内可以找到莫士亮的原始笔迹。

    通过比对,展峰确定信确实是由莫士亮亲笔书写。经仪器对字迹的笔痕、色泽、渗透、墨水洇散、干涸显微形态等特征分析得出,信的书写时间已超过十年。

    指纹在纸质客体上最长留存时间,仅为一年。换句话说,展峰就算用最尖端的刑事科技,也不可能在这封信上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检验完毕后,信的内容被扫描打印出来:

    自白书——告慰已逝的女儿
    亲爱的女儿,是爸爸的疏忽,才没有保护好你。
    爸爸一直教育你要做个善良的人,要有正义感,可我没想到,到头来偏偏是我教给你的善良害死了你。
    你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爸爸一直在想,如果那三个被抢的女孩能上前帮你一把,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结果。
    现在想想,比起陈浩山、陈星,她们其实更加可恨。
    那天开庭,我去旁听。少了被抢女孩的指证,陈浩山只被判了七年,陈星被判了六年。
    要不是他们,你也不会离开这个世界,爸爸心里头当然不服,可不服又有什么用呢?
    终审判决之后,爸爸找过主审法官,可他们只是强调,已按罪名顶格处罚。
    他们同情我,但也必须要遵循法律。爸爸不懂法,但杀人难道不用偿命吗?既然法律没有办法给我们公正,那爸爸就自己讨个公道吧!
    爸爸卖了房子,卖了地,也就没了牵挂。爸爸的胆子也大了,我从黑市买了一把手枪,天天别在腰间,为的就是等他们兄弟俩出狱,让他们给你一个说法。
    爸爸等了七年,终于让我找到了陈浩山的下落。那天,我用枪把他堵在墙角,就在我准备开枪时,他跪了下来,他求我,他说他可以一死了之,但希望我放过他的弟弟。
    我当然不答应,陈浩山却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他说他认识当年被抢的那三个女孩,他可以亲手杀了她们,换他弟弟一条性命。
    爸爸已经没有理智了,那时候的我,希望他们所有人都替你陪葬。我表面上答应了他,实际上还是想着,迟早要把他们所有人都干掉。
    之后的一年里,陈浩山履行了他的承诺,他每杀一个人,都会给我邮寄一份报纸,每份报纸上,都有一条死讯。
    在收到第一份报纸时,爸爸真的很兴奋,我们报仇了。可越到后来,爸爸越发感到一种失落。在陈浩山把她们都杀掉,自己在我面前纵身跳崖的那一刻,爸爸才意识到,我到底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她们死了,难道我的女儿就能回来吗?
    她们死了,她们也有亲人,她们的亲人将会跟爸爸我一样,永远沉浸在失去的痛苦里,无法自拔……
    这就是我要的东西吗?这是我善良的女儿想要看到的爸爸吗?他们害死了你,可我呢?我也害死了人,四个人。我又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孩子,爸爸已经不是人了……曾几何时,我已经变成了复仇的恶鬼……
    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孩子,对不起,爸爸又走错了,我想……一切是应该要放下了。
    女儿,你再等爸爸几天,写完这封信,我们父女马上就能在天堂相聚了。
    莫士亮绝笔
    2005年1月6日

    众人看完这封信,都久久无法言语。

    莫士亮的痛苦和挣扎通过文字直接地传递过来,让会议室的气氛变得格外沉闷。莫士亮被仇恨蒙住双眼,虽然最后幡然醒悟,却已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徒,毁灭了四个生命,最后葬送掉了自己……

    面对这样的结局,每个人心中都犹如被放了一块大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嬴亮开口打破了沉默:“陈浩山的手机是2005年1月3日在修平停的机。他回来的目的,应该就是见莫士亮。而信的落款是1月6日,只隔了三天。说明陈浩山跳崖不久,莫士亮便幡然悔悟,看来一切都合情合理!”

    司徒蓝嫣叹道:“唉!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

    嬴亮看向展峰。“展队,侦查至此,也算是破案了吧,咱们什么时候收队?”

    展峰眉头紧锁,思虑片刻后,他说出了三个字:“有漏洞。”

    他迅速打开了付费版的谷歌地图,一面查看一面道:“窑山山崖最高处有216米,要是跳崖,必死无疑。十多年前崖谷深处无人居住,但现在那里已被开发成了景区。人体躯干骨如果散失,可能不易识别,但头骨还是很容易分辨的。嬴亮,你查一下本市的110报警平台,看看有没有在该区域发现人类尸骨的报案。”

    “明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我十分钟。”

    嬴亮的笔记本电脑,配备的是茶轴机械键盘,敲击键帽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他口头上说只需十分钟,可实际上,分针跑了二分之一圈,键盘声还没停歇。

    百无聊赖的隗国安干脆拿起笔在白纸上随意涂鸦,直到一幅画画完,嬴亮才终于有了结果。

    他擦擦额头上浸出的汗水。“展队,时间长了点,为了防止疏漏,我检索了110接警平台从建立至今的所有相关警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窑山每年都有人跳崖,所以多费了些时间。”

    “没关系,有没有结果?”

    嬴亮摇头。“大部分跳崖者的身份都已核实,也有少部分查不清尸源,其中有没有莫士亮和陈浩山,光从平台上,无法判断。”

    展峰思索道:“陈浩山在入狱时会采集血液样本,他的DNA信息可以取到,只要尸骨中有他,能证实他跳了崖,那这封信就有一定的可信度。”

    “明白,这事我去办。”嬴亮记录完毕,瞥了一眼身边的隗国安,“鬼叔,你干吗呢?”

    隗国安收起画笔,端起茶杯。“闲着无聊,瞎画画。”

    嬴亮撇撇嘴,“我看你确实够无聊的,你画莫士亮干啥?”

    隗国安扑哧一口把刚喝进嘴的茶水给喷了出来,“亮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画的是谁?”

    嬴亮也纳了闷:“鬼叔,你画的谁你自己不知道?还来问我?”

    隗国安咳嗽连连,“你们在七月餐馆问话的时候,我在楼下大厅抽烟,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莫士亮长什么样子,我又怎么会画他?”

    “难不成是我看错了?不会呀!”嬴亮将信将疑地把莫士亮的户籍照片调出,他左看看,右瞅瞅,看了老一会儿。

    随后他又把画像贴到电脑屏幕上,转过电脑给大家看,“你们来看看,这眼睛,这鼻子,还有这脸型,不是莫士亮是谁?”

    经过一番比对,隗国安也是心中一惊,这分明就是他画上的人。“亮子,你说得没错,我画的确实是莫士亮。”

    “对嘛,我就说我看人很准的嘛!”嬴亮得意道。

    然而隗国安却一反常态,表情严肃地看向展峰,“展队,如果我老头子没猜错,那陈浩山和莫士亮恐怕都没有死。”

    四十二

    噗!这回换成嬴亮喷了水,他诧异万分地道:“鬼叔,你说什么呢?他俩都没死?这怎么可能?”

    隗国安神情肃穆。“你们跟王汝谈话时,我一直在注意他的面部肌肉。能够决定一个人长相的也就眉、眼、耳、鼻、口五个部位,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五官。这五官的分布,会基于每个人的颅面骨发育程度。人的颅骨一旦发育成熟,那他的发际、眉间、鼻根、上唇、人中、颏唇沟、颏隆凸、颏下、眉中央、眶缘下点、下颌下缘、颧弓上缘、下颌支及下颌角之类骨骼细节特征,全都保持不变。”

    “在这种前提下,面部五官的形体和位置也会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形态。比如说,眉毛形态及走向与眉弓形态方向一致,眼球大小与眼眶形态有关,鼻子形态与鼻骨、梨状孔、鼻前棘有关,牙齿的大小排列及咬合关系决定了嘴部大小与上下唇的位置,耳朵的形态则与外耳道及下颌支有关。”

    “以上这些部位,会形成有机统一的整体,在协调面部活动时还会彼此相互影响。一旦我们改变面部的稳定性,那很多部位就会变得极不协调。例如,某人垫了下巴,她在说话时,下巴的肌肉会显得很僵硬,隆鼻也是一个道理。我观察王汝说话时可以确定,他的眼睛、鼻子、牙齿、下颌、颧骨都做过手术。”

    隗国安用笔杆子敲了敲手里的画,沉声道:“我闲着没事画的这幅画,其实是我推测出的,王汝没有整容前的相貌。”

    嬴亮闻言不由得大惊失色:“鬼叔,你是说,归隐寺的那个和尚王汝,其实就是莫士亮?”

    隗国安重重地点了点头。“长期暴晒在日光下,使他皮肤黝黑,一般人不长时间接触,很难发现他整过容。不过要想证明此事,也不太难。他脸上的那道刀疤,应该就是做完削骨手术后留下的。20世纪90年代,我们国家整容行业还未兴起,要想做这种大手术,必须得出国。而出国则要办理护照及签证,我们去市局出入境一查便知。”

    事关案件转折,专案组马不停蹄直奔出入境档案室。

    永元市在2008年才正式使用电脑办理业务,之前的所有资料全部是纸质档案。

    市局只得抽调了十几位内勤,一本接着一本地翻。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找到了莫士亮的出境记录。在1994年5月5日,也就是他女儿莫汁自杀的第二年,莫士亮只身一人去了香港。

    说起整容,可能很多人会首选韩国。可隗国安却说,20世纪90年代初,香港还未回归前使用的是英国的医疗体系,整容技术已相当成熟。

    猜想得到了证实,那么王汝是莫士亮这件事,也就基本没跑了。为进一步确认,嬴亮从王汝下手开始分析,几经周折,他查出莫士亮失踪后的轨迹与王汝的生活轨迹可以完美延续到一起。

    同时司徒蓝嫣也发现,莫汁的生日是在七月份,王汝经营的饭馆叫“七月餐馆”,可见化名王汝之后,莫士亮仍在心中纪念女儿。

    至于莫士亮为何改名叫王汝,她从心理学角度也做了分析。她把“汝”字拆开,“王汝”就变成了“王女(亡女)三滴泪”,单看解释虽然有些牵强,但考虑到莫士亮丧女之后的悲痛,也可谓不无道理。

    在掌握线索后,专案组再次上山,决定去会一会这个整容后的莫士亮。

    四十三

    再次站在禅房中时,“王汝”的眼神仍是一片平和,无波无澜。

    “我知道你们会再来的。”“王汝”淡淡地道,“那封信,应该骗不了你们太久。”

    “出家人不打诳语,”展峰微微欠身,“既然早有预料,您为什么要骗我们?”

    “王汝”默默脱下僧服,转身从木柜中取出一张身份证递给隗国安。老鬼接过来一看,发现那正是莫士亮的身份证,这就说明“王汝”已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是你认出我的吧?初次见面,你就盯着我的脸,一定看出了点什么。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们应该就是公安部专门侦破悬案的专案组?”

    展峰一惊,一种酥麻感从脊椎末端向上爬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汝”摆摆手。“不必紧张,我知道你们很隐蔽。我也是因为多年前收到过一条新闻短信,上面说公安部成立了专门侦破陈年旧案和重大案件的专案组,短信当时还附带了个链接。我对这类消息比较在意,就点进去随便浏览了一下。”

    “你们这次来问的是十几年前的旧案,而且从各位的气质上就能感觉到,你们都是深藏不露,我就姑且猜了一下。”

    展峰罕见地神色恍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对莫士亮问道:“短信你还保留着吗?”

    “王汝”摇了摇头:“过了太多年,手机都换好几个了。”

    展峰本身也没抱太大的希望,接下来他直奔主题:“既然你已猜到了我们的身份,那是否应该说一下你的情况,莫士亮?”

    “王汝”面无波澜地坦白道:“没错,我就是莫士亮。不过我已皈依佛门,尘世间的恩怨,我早已经放下。”

    司徒蓝嫣好奇地眨眨眼:“既然那封信是假的,那当年,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莫士亮并不遮掩,让众人在房中坐下,这才将一切缓缓道来……

    “我出身在修平区一个工人家庭。父母都是印刷厂的工人,我也算是子承父业,中专毕业后,进了印刷厂。上班第二年,经厂里人介绍,我认识了销售科的业务员聂如卉。那时,我俩都到了我要娶、她要嫁的年纪。相处了半年后,彼此感觉还不错,我们就办了酒席结婚。”

    “可能是我的性格过于内向,如卉常年跑销售,接触的人比较多,我俩在生活上经常出现分歧。如卉有个非常不好的习惯,只要我们一拌嘴,她就出去几天几夜不回家。时间一长,我们的感情也就淡了许多。大概是婚后的第二年,如卉找到我,说她在外面有人了,希望我能成全。”

    “我虽然生气,但也料到这是迟早的事。我从不喜欢为难别人,既然如卉提出离婚,我也就从了她。办完手续,我一直在反思,我这种孤僻的性格是否还需要再找个伴。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一个人过,不再续房。”

    说完这段,莫士亮的眼神变得温和了不少。虽然他整过容,表情略微怪异,却让人很明显感觉到他回忆起了什么好的事情。

    “那天我刚过完24岁生日,厂里让我去收购原材料,往回赶时。我听到了路边有婴儿的啼哭声。我寻声走过去,发现了个竹筐,框里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婴儿脸上爬满了蚂蚁,哭声也越来越小。”

    “我不敢耽搁,抱起女婴就往厂里跑。我们厂女职工很多,刚生产不久的刘姐见女婴可怜,便把她带回家,用自己的母乳喂了十来天,这才把女娃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那会儿,我刚离婚不久,女娃的突然降临,给我带来了不少欢乐。有了感情后,我决定抚养她,给她取名莫汁,谐音墨汁,希望她长大以后能饱读诗书,做个有用的人。我很珍惜与莫汁在一起的每一刻,能看着她成长,对我来说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从小我就教育莫汁,生而为人一定要善良,莫汁很懂事,始终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时间一晃到了1993年,那时莫汁刚上初二,学校为了升学率,开设晚自习。学校建议晚自习放学后,能由家长亲自接送。话是这么说,真正能做到的没有几个。印刷厂为了赶工,晚上加班是常态,为了生计,我根本没有时间。”

    “从学校到家,步行也就二十分钟,莫汁一再坚持,她可以跟同学结伴回家,让我不要担心。由于整个初二上半学期,都没有出现问题,我也就放心下来。”

    说到这时,莫士亮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他用双手搓了搓脸颊,好让自己从痛苦中振作起来。沉默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3月27日晚上,噩梦一样的日子。当时有一批稿件要紧急加印,厂里的大部分员工都在加班加点,我一直忙到快九点钟。当我回到家时,发现院门还挂着锁。平时这个时候,莫汁早就回来了,我隐约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

    “我骑着脚踏车,沿着莫汁上学的路一边骑,一边喊。快走到学校时,我看见莫汁一个人蹲在角落泣不成声,她的上衣被撕开,裤子上也沾满了污垢。眼前的一幕,对我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在我的逼问下,莫汁说出了刚刚发生的事。让我宽心的是,对方只是撕开了她的衣服,并没有对她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我是一个比较固执的人,绝不允许有人伤害我的女儿。当晚,我就带着莫汁去派出所报了案。接警的公安干警非常负责,连夜就把两名嫌疑人抓获归案。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莫汁其实是为了救别人才遭遇不测的。可让我气愤的是,我们的好心并没有换来好报,那三名学生,自始至终也没有站出来。”

    “莫汁没有妈妈,她的身世,我从来也没有对她隐瞒。她从小就比较敏感,事发之后,不知道谁在学校里传言说莫汁被强奸了,还越来越离谱。我一开始并不知情,只知道莫汁从那时起就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一回到家,这孩子就把自己关进屋子,无论我怎么敲门,她都不肯开门。”

    “我傻乎乎地以为,孩子走出阴影需要时间,我哪里会想到,两个月后她就……就离我而去。在莫汁的遗书中,我才知道事情的经过。”

    “派出所在调查时严格保密,两名嫌疑人当晚就被抓获,除了那三名女学生,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事。她们这是恩将仇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们。”

    “莫汁死后,我去了庭审,可结果判得太轻了,我怎么也接受不了。我找过法官,闹过事,还被拘留了十天。”

    “那封信并不全是假的,我当时的心情,就跟信里写的一样,我要他们所有人都给我女儿偿命。可我不知道那三个女学生到底是谁,那我就只能找陈浩山兄弟俩报仇雪恨。”

    “法庭上,他俩见过我。为了不被认出来,我只能去香港整容。手术很成功,从医院出来后,就连我自己都差点认不出自己。回到家,我花钱找人给弄了一个新的身份,我给自己取名王汝。亡女之人,我的生命里,只剩下眼泪。”

    “拿到身份证,我冒充兄弟俩的家人去了趟监狱。从狱警那儿问出了他们大概的出狱时间。守株待兔的那几年里,我想过很多种弄死他们的方法,但不管是哪一种,我都觉得太便宜他们了。”

    “接近癫狂的我,有了一个变态的想法,我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绝望中死去。我知道,兄弟俩出狱后,肯定会为一件事发愁,那就是填饱肚子。劳改犯,要想找一份工作可够难的。”

    “于是,我在距离他们家不远的地方盘了个饭店,掐着他们出狱的时间,在饭店外贴了一张招工启事。事实证明,我的方法很奏效,饭店刚盘下来没多久,俩人就上了钩。”

    “签了雇佣合同,我们先是把饭店翻新了一遍,然后我又出钱送陈浩山去学了三个月厨艺。开张以后,我负责收银,陈浩山负责后厨,陈星干干杂活,忙不过来时,我们就相互搭把手。就这么经营了一年多吧!收入还挺不错。这时候,我就想着给兄弟俩张罗一门亲事,让他们成个家。”

    “我得让他们完全信任我,对吧?只有信任我,揭穿的时候,才更有效果。”

    “因为陈浩山年纪较大,我就先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名叫付燕,父亲是菜农,经常往饭店送菜,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付燕纯朴,要求也低,只要能在一起过日子就行。我安排两人见了面,我感觉他们双方也看对了眼,可让我没想到的是,陈浩山却一口回绝。”

    “这下子,连我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就因为这事,我还单独找过他。后来他私下里告诉我,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弟弟,他成不成家无所谓,他希望能用仅有的那点钱,让弟弟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他把所有他们兄弟俩的事情都告诉了我。那个时候我才发现,陈浩山这孩子本质并不坏,要不是生活所迫,他也不会误入歧途。他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我也尊重他,或者说,因为他对弟弟毫无保留的牺牲和爱,让我满心的仇恨,总算消逝了那么一点点。”

    “我告诉付燕,陈浩山身体有毛病不想耽误她。弟弟陈星正好对她很有感觉,就这样,在刻意安排之下,他们在一起了。婚后的第二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陈星非得让我给取名,就叫了陈莫,小名小不点。陈莫刚满周岁,就认了我当干爷爷。”

    “到这个时候,兄弟俩的幸福生活终于拉开了序幕。按照我的计划,我应该在这个时候动手,夺走他们的一切,让他们在绝望中挣扎。我不需要他们死,我只需要他们永远痛苦,以此告慰我女儿的亡灵。可人到底是感情动物,相处时间长了,复仇的念头也就越来越淡。我能看出,他们兄弟俩早就幡然悔改重新做人了。每年七月过中元节,他们总是不会忘记给我女儿烧上厚厚的纸钱。”

    “他们也是人,也会内疚,也会痛苦……这些年里,他们提到我女儿的事,也是无比悔恨。”

    “眼看小不点一天天长大,我也会找各种理由拖延计划。为了让自己能在矛盾中求得一丝慰藉,我开始信佛。只是那时我并不虔诚,需要用的时候,就念上两句,不需要时,就丢在一边。”

    “就这样,一直到了2002年的秋天。陈浩山突然跑到我的屋里,跪在我面前。我当时没搞懂他的意思,一直到他拿出我珍藏的女儿的日记本,我才知道,陈浩山,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

    “说实话,我动了杀心,但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却先我一步用刀抵住了自己的脖颈。他乞求,让我看在我是小不点干爷爷的份儿上,放陈星全家一条生路,他愿意一命抵一命,就此了断自己,让我报仇雪恨。”

    “陈浩山是真的要抹脖子,毫不含糊,要不是我反应快,将刀抢了过去,他可能当场就死在我面前。放下刀,我发现我的手掌被割开了很深的一道伤口,手心那一阵阵彻心彻骨的疼痛,让我意识到,他是真的想死。”

    “当时的我佛心已固,那么多年了,面对一个无辜的活生生的孩子,我在心里时刻问自己,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就算陈浩山真死在我面前,又能怎样呢?”

    “我把刀丢到窗外,告诉他我已放下了。我们之间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可是窗户纸被捅开,我也不可能再和兄弟俩和平共处下去,于是我当机立断,做了个顺水人情,把餐馆转送给了他们。而我自己,就做了皈依佛门的打算。”

    “手续办好我就上了山。我以为这件事会就此结束,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多年后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有三份法制日报,每份报纸上都刊登了一则悬赏通告,其中有两起案子的记录明确说出,凶手在作完案后,在现场留下了‘0617’四个数字。”

    “别人可能不知道这个数字代表什么意思,可我却不能不知道。1993年6月17日,那是我女儿莫汁的忌日。想到这儿,我赶忙打了餐厅电话,结果陈星告诉我,陈浩山已离店两年多,至今下落不明。”

    “三起案件的凶手,毫无疑问,就是陈浩山。死的三个女人,则很有可能是当年被抢的三名女学生。几天后,陈浩山给我打了个电话。电话里陈浩山说:‘王叔,你的仇我帮你报了,莫汁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从那以后,他跟我就永久失去了联系。”

    听完莫士亮的经历,展峰问:“也就是说,你并不知道陈浩山的下落?”

    莫士亮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你不知他去了哪里,你又为什么在十几年前写下那份自白书?提前这么多年做下准备,你是怎么想的?”

    莫士亮看向展峰,眼神微动,“因为我女儿的事,已经死了三个人,我也说了,陈浩山本质并不坏,而且他会去杀人,多少有些我的原因,所以就杜撰了那封信。”

    “我每星期都会往餐馆打一个电话,叮嘱陈星,只要有警察来问陈浩山的下落,就让他通知我。这也是为什么我主动联系你们,并且对你们说谎的原因所在。”

    莫士亮浅浅一笑,神色寂寥地说道:“明明准备了这么久,可你们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厉害。既然已骗不了人,那我就还是说实话吧……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四十四

    “莫士亮不具备作案时间,他雇用陈浩山作案的可能也被排除了。”上了车,司徒蓝嫣说,“既然莫士亮还在,那么陈浩山绝对不会跑远。站在他的角度考虑,莫士亮虽口口声声说放下了,可他并没有完全相信对方的说辞。否则他也不会千里迢迢去作那三起案子。”

    “陈浩山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牺牲自己保全弟弟。莫士亮的存在,对他来说始终是个威胁。如果莫士亮反悔,那么陈浩山必须要保证,在关键时刻出现在陈星面前。”嬴亮说,“他多半就在附近。”

    “他应该就在修平区。”展峰道,“不管陈浩山如何隐姓埋名,他必须要有最基本的生活保障。”

    嬴亮迅速整理几点核心。“想在一个地方这么长时间不用身份证,他首先要有固定住所,工作地和居住地也要离得很近,这样不需要乘坐交通工具,也就不会被巡逻民警发现。再就是生活区域的视频监控不密集。”

    “陈浩山还存在伪装成流浪者的可能。”展峰补充说。

    永元市十三个行政区里,修平属经济欠发达地区,城中村不在少数,大街小巷,蓬头垢面的流浪者也比比皆是。根据这种泛泛的推测,想找到陈浩山,无异于大海捞针。

    嬴亮再次研究了陈浩山的话单,发现在为数不多的通话中,有一个固定电话,他曾经拨打过两次,第一次通话时长为8分24秒,第二次为57秒。

    通过电信部门的反馈,该号曾被多家公司使用过,其中有汽车租赁公司、房地产公司、担保公司以及传媒公司。换公司不换电话的情况,说明几家公司可能使用了同一个办公地点。

    “陈浩山为何会得知这个号?答案只有一个,他可能看到了招聘广告。那么是什么心理,驱使他拨打的电话?只有一种可能,为了获取经济来源。”司徒蓝嫣如此分析道。

    “永元市那么大,招聘广告多如牛毛,在陈浩山为数不多的通话记录中,他为什么要单单拨打这个电话?而且还拨了两次?”嬴亮犹有不解。

    司徒蓝嫣道:“人作为生活中的个体,在试图重新融入社会群体时,需要一种归属感。它是个体与所属群体间的一种内在联系,没有归属感的人,会对从事的任何事情缺乏激情。只有归属感得到满足,人才会对其他事情提起兴趣。这就好比一个人到陌生的城市出差,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找宾馆落脚。此时的宾馆,就成了这个人与城市建立归属感的纽带。”

    司徒蓝嫣看向不发一言的展峰,“展队,陈浩山能有心思去找工作,说明他找到了落脚点,而这个落脚点一定距离招聘广告不远。”

    “他的两次通话:第一次时长为8分24秒,第二次为57秒,两次通话间隔二十二小时。看来,他第一通电话应该是在咨询岗位,考虑了一天后,拨打的第二个电话,就是答应了对方的条件。拒绝的话,完全没有必要再次拨打。”嬴亮的思路跟得很紧,看到展峰微微颔首,嬴亮顿时觉得心情松快了一些。

    展峰的确能耐不凡,或许一时之间难以望其项背,可嬴亮也不想老落在师姐后头。

    “陈浩山身背命案,不会频繁更换工作,如此一来,只要查到他进了哪家公司,那么之后的事情就会有迹可循。”展峰对嬴亮说,“查一下电信部门,调取几家公司的开户时间。”

    嬴亮动作迅速,最终确定,陈浩山呼入时,该号码是一家名为“国洋地产”的公司在使用。当年地产公司刚刚成立,急需招聘劳务人员,提供的岗位主要有:保洁、物业安保、水电维修。

    根据规定,安保人员必须至派出所备案,水电维修要掌握一定的技术,需要考取证件,那么,不需要身份证的工作就只剩下保洁了。

    保洁员的工作地,主要在该公司开发的小区内,这个工种又细分为:楼道清洁、小区地面清洁及垃圾倾倒。前两个工种多为女性从业者,而垃圾倾倒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只能由男性从事。

    陈浩山要是从事垃圾倾倒,可谓好处多多。首先工作环境恶劣,平时不会有人靠近;其次不管春夏秋冬、黑夜白昼,任何时间戴口罩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非常便于隐藏身份。

    国洋地产在永元市有多个楼盘,而在修平区只建了一个成规模的小区,名叫“金融祥和苑”。该小区面积不大,负责垃圾倾倒的有三人,其中名为胡浩的48岁男子,立即进入了专案组的视线。

    物业经理当然不敢怠慢,一见到专案组就把胡浩的事交代了个底儿。

    胡浩从小区建成之初就在这里负责垃圾清理,从业时间足足十四年。他性格古怪不健谈,不管什么时候都戴着一副厚厚的黑色口罩,平时也不跟人来往。

    眼下他本人租住在小区对面的塔楼里。塔楼前身是修平职业学院的学生宿舍,楼高33层,因造型如同塔,由此得名。

    2002年,学院停止招生。在塔楼建造时,学校拖欠了大量工程款,为了偿还欠款,塔楼的产权被分割成多份用来抵账。塔楼内原本的学生宿舍,被林林总总的业主改得面目全非,楼内的住户,也是鱼龙混杂。

    吕瀚海沿着楼层大致数了一下,每一层分为南北两排,每排有十二个房间,也就是说整栋塔楼可供居住的房间有七百多个,如果没有明确的地址,要想在这里找到胡浩只怕也并非易事。

    虽说胡浩已是瓮中之鳖,但只抓到他这个人,却并没有什么用。

    因为案件发生太久,能够直接定案的证据并不多,最好的结局,就是在他的住处将他抓获,这样说不定还有可能在他销毁证据前,找到一些线索。

    四十五

    嬴亮首先提出可以守株待兔,等胡浩下班后,尾随跟踪,等他回到出租屋,一举将其抓获。

    这种方法固然可行,但风险却很大。专案组对楼内的情况并不了解,一旦有陌生人进入,会不会暴露了行踪,这都不太好说。

    正规途径既然走不通,隗国安就想到了吕瀚海,专案组就属他鬼点子最多。本案的好几个难点,都靠他才得以疏通。

    隗国安一找吕瀚海,道九当即就给出了一条妙计:既然跟踪风险较大,为啥不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制造一场混乱把这个胡浩引蛇出洞呢?

    方法说透了也很简单:贴出告示,说明晚上八点电路检修,十点钟恢复供电。这天气室外平均气温在二十七八摄氏度,一旦停了电,屋内绝对待不住人。

    为什么是停电两个小时?因为低于一个小时,闷在屋里玩玩手机也就过去了;高于两个小时,时间又过长,供电局说不定会因此接到投诉。所以两小时是最佳选择。

    当然,停电时间也存在灵活性,只要专案组发现胡浩下楼,就可以立即送电,接着趁乱跟在胡浩身后,就能找到他的住所。

    吕瀚海的法子虽是反套路,可效果倒是极佳。当晚8点40分,胡浩被专案组堵在了3312的出租房里。

    这间屋子面积就十来平方米,门南窗北,长方形结构。进门右边是一张高低床,下床起居,上床堆放杂物。门的左边是一排组合柜,柜面上凌乱地摆放着电磁炉、锅碗瓢盆等厨具。房间里面最值得注意的,莫过于架在窗子上的那台高倍望远镜。司徒蓝嫣心头一动,来到镜头前看去,发现镜头那头,陈星夫妻俩正在饭店门口搬送货物。

    司徒蓝嫣转头看向坐在床上的胡浩,心情有些微妙。这个哥哥,倒真是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情真意切。

    人已抓到,展峰便立即提取了“胡浩”的血样,经DNA比对,他就是专案组苦苦寻找的陈浩山。因有重大作案嫌疑,他被扭送至永元市公安局接受调查。

    展峰随即对其住处进行了全方位勘查。除三份《法制日报》外,室内并没发现更有价值的物证。

    不过本案也并不是没有定案的证据:首先,王沐被杀案,专案组拿到了煎饼摊王婆的目击证词。

    其次,第三起李红然被杀案,专案组提取到了嫌疑人的成趟足迹,通过比对步幅、步角、步态、磨损痕迹等特征,发现与陈浩山的足迹样本完全吻合。

    最后,隗国安在三起案件的监控中,均找到了他的模糊影像。

    至此,“0617系列杀人案”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凶手陈浩山,已是在劫难逃!

    四十六

    讯问室内,已过不惑之年的陈浩山佝偻着身子坐在审讯椅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

    椅子为铁质,焊有手环、脚环,坐上之后,手脚均会被卡死,十分不好受。按照规定,为了防止命案嫌疑人撞击头部自残,审讯时还需捆绑扎带使其不能弯腰,但展峰并没有这样做。

    常年跟垃圾打交道,陈浩山的衣着跟流浪汉无异。摘下口罩,下巴上的络腮胡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因长时间不洗澡,他露出的皮肤上可见片片垢斑,浑身散发着无法言喻的气味。

    展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从进入办案区到现在,已过去了十个小时,检验结论也给你看了,陈浩山,我们能不能聊一聊?”

    陈浩山望向展峰,沙哑着嗓子道:“十五年了,我整天夹着尾巴做人,到头来还是这个结局。”

    “你应该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些话,其实都是真的。”展峰静静地看着他,十多年的苦日子已经彻底改变了陈浩山,现在的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心狠手辣的凶手。然而,就是眼前这个流浪汉一样的家伙,终结了三条活生生的性命,也间接地害死了一个花样少女。

    陈浩山叹息道:“你说得对,打从我收到一条群发短信,说公安部成立了专门侦破旧案、大案的专案组开始,我就有预感,我迟早会被抓住!”

    展峰捕捉到熟悉的“短信”二字,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追问。陈浩山刻意隔绝与外界的联络,必然不可能把那条短信留到现在。

    “咱们就不绕弯子了,说说你的作案经过吧?”

    “你们有没有去找过王汝?”陈浩山抬起脸。

    “找过,他整了容,但我们还是有办法查出,他就是当年自杀女孩莫汁的父亲莫士亮。”

    陈浩山苦涩地道:“他的整容很成功,要不是我偶然在他的屋子里发现了莫汁的日记,我也不敢相信他就是莫士亮。”

    “放心吧!我们肯定,他已经彻底放下了,以后也不会对陈星构成威胁。”

    闻言,陈浩山并没有什么欣喜之色,“我知道,我现在也能真切地感觉到,十七年前他出家时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肺腑之言。”

    “既然你知道他已经放下,为什么还要做那三起案子?”

    “我放不下,”陈浩山的目光与展峰对视到了一起,“你知道吗?有一种关,是自己的关。我和陈星虽然坐了牢,但绝对抵不了莫汁的一条命!”

    “所以,你就用三条无辜的性命,去弥补你内心的愧疚?”展峰的声音瞬时降低了温度。

    陈浩山露出有些疯狂的目光,“我不管你们怎么看,在我心里,她们三个就是死有余辜。要不是她们在学校里风言风语地传话,莫汁不可能自杀,比起我和陈星,她们三个更加可恨!”

    “……”展峰无言地看着陈浩山扭曲的脸。

    逝者无声,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能通过线索推理,连专案组也无力还原。虽然在他的冥想中,他觉得当年只有十多岁的三位少女并不像是恩将仇报的传谣者,但将心比心地说,倘若真是陈浩山说的那样,那么三名被害人与莫汁的死,确实有直接关系。就算陈浩山此时言语过激,展峰也不好反驳他。站的角度不同,看待问题的方式也不同,就算争个脸红脖子粗,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展峰只能等他心情平复,再开始问话。

    见展峰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陈浩山误以为,连警察都认可了他的想法。人就是这样,你跟他吵,他就来脾气,一旦你顺着他的性子,他反而什么都不避讳。

    事已至此,陈浩山也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在要了一杯水喝下之后,他主动开口,把当年的种种全盘托出。

    “我爸就是个混子,年轻时在夜场瞎搞,有了我。亲妈千辛万苦把我生下来后,他也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后来他替人出头,蹲了监狱,我妈寒了心,丢下我跟一个老板跑了,我们至今都没见过面。”

    “我爸服刑时,我才刚满10周岁。他走时没给我留下一分钱,你说我一个小孩子,指望什么养活自己?那个年代,家家都不富裕,我就是扒垃圾堆,都找不到一口吃的。实在饿得受不了,我晚上就去附近的农村扒田地,田里有什么,我就吃什么。那几年,我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好在我爸出狱后,浪子回头,做起了正经生意,还给我找了一个后妈。她叫叶荣,为人老实本分。我从小到大,从不知道什么叫母爱,直到她带着弟弟来到我家以后,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有个妈疼,真好!”

    “那几年,我跟着我爸炸臭豆腐,我妈……虽然不是亲妈,我就把她当我妈了,她就在家料理家务。弟弟上学,日子虽过得紧巴巴的,但很是幸福。”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爸的死对头歪脸出狱后,处处针对我们家,我爸忍不过,就带着一把刀跟人拼了命。这么一搞,他是痛快了,留下我们娘仨抱头痛哭,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为了给他送终,我们欠下了好几万的外债,为了扛下这个重担,我妈起早贪黑打豆腐。她本来就有类风湿,不能沾水,可为了还债,我们也没别的法子。”

    “我爸在世时,豆腐都是他做,也怪我学艺不精,他走后,我根本做不出他那个味道。眼看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弟弟也只能辍学在家。这时,我妈因长期浸水做豆腐,类风湿已经彻底让她失去了劳动力。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一瞬间老了10岁,弟弟要吃饭,我妈要吃药,我这个当哥哥的,却根本想不出挣钱的法子。”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两天,我心想,既然老天爷不给我们活路,那我只能剑走偏锋。当晚,我就揣着一把砍刀上了路。在最落魄的那几年,我曾跟小混混劫过几次道,后来我们被派出所团灭,好在我不满10周岁,当晚就给放了出来。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出去抢劫,我也算有些经验了。谁知道呢,弟弟发现了我的秘密,我只好带着他一起干。那时候年纪小,想法也简单,就是觉得多个人多个帮手,可以抢到更多的钱。我完全把我妈交代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交代的什么?”悔恨交加的陈浩山,让展峰有了一问的欲望。

    陈浩山摇头道:“我妈告诉我,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堂堂正正做人,还让我照顾好弟弟,不要让他误入歧途。我妈对我恩重如山,可到头来,我还是把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弟弟比我多念了几年书,他建议只抢学生,虽然学生身上的钱不多,但学生胆子小,没人敢报警。就算个别人告诉家长,大人也不会因为那块八毛的大费周章。”

    “弟弟的提议很对,我们连做了十几起都手到擒来。随着案子越做越多,犯罪就像吸毒一样,习惯了不劳而获,你就再也戒不掉了。”

    “直到那天晚上,我和陈星劫了三名女学生,就在我们准备收手时,莫汁走了过来,她叫嚣着要报警抓我。说实话,我那时候一直认为,如果父亲没被警察抓,就不会得罪歪脸,不得罪歪脸,我们也不可能沦落到以抢劫为生。”

    “当年的我,整个人就像是钻进了死胡同,根本走不出来。只要有人在我面前提警察,我立刻爆发。莫汁想吓唬吓唬我们,可她并不知道,她这一喊,立马就激怒了我。我一把就拉住了她,对方要是个男孩,我顶多会揍他一顿,可莫汁是个女孩,我没有打女孩的习惯。也就在那极短的时间里,我竟想到了从小亲妈带我去坐台时的情景。记得有一次,亲妈把我塞进柜子里,她在屋里接客。我透过缝隙,发现那个男的撕碎了她全身的衣服,还把她身上拧得青一块紫一块。那天接完客,亲妈哭得很伤心,那一幕,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也许是我把莫汁当成了发泄对象,我就学着那个嫖客的样子,撕开了莫汁的衣服,就在我脱下裤子的时候,弟弟拦住了我。”

    “说到我妈,我总算醒了过来,看着衣衫不整的莫汁,我知道我们完了。几块钱家长不会在意,可任何家长都不可能接受眼前这副场景。我带着弟弟逃离了现场,当跑到了家门口的三岔路时,我让弟弟先去桥洞下躲着,我跑到了刘姨家里。刘姨和我们是邻居,她经常来我们家买豆腐,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我知道这次是凶多吉少,就希望我们被抓后,她能帮忙照看继母,作为条件,我写了一个字据,把宅基地无偿赠送给她。”

    “那晚,我刚从刘姨家离开,就被派出所民警抓了个正着。”

    “我和陈星被分开审讯,没过多久,便交代了所有犯罪事实。起初,派出所是按照抢劫、强奸未遂两项罪名,把我们关进了看守所,可程序走完,他们还是没有找到被抢的三名学生。后来听律师说,她们三个在学校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导致莫汁在家中自杀,要是这三名学生无法找到,那我和陈星的行为,就会被认定成莫汁死亡的诱因。按法律规定,属加重情节,会被顶格判刑。可找到了三名学生,我们的那起抢劫案件则会被并案处理,到时数罪并罚,判得会更重。案发之后,警察就给我看过一些学生照片,我当场就认出了那三名女生,但我天真地以为,少一桩案子能轻判,结果却……”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恨她们了吗?”陈浩山冲着展峰咧开嘴,难听地笑起来,“她们可不只是害了莫汁一个人,还有我,还有我弟弟,我们在牢里本来不用待那么多年,而莫汁的爸爸,也根本不会那么恨我们,我弟弟一家人也不会活在生命的威胁里。”

    “我也清楚,要不是因为我,我妈不会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弟弟也不会时常被打得遍体鳞伤。我当年有手有脚,干什么没饭吃,可我为什么偏偏要去抢劫?可世上哪儿有后悔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遵从我妈的遗愿,照顾好弟弟,不再让他误入歧途罢了!”

    “有句话说得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想得倒是美,可天意并不会轻易放过我。从监狱被释放后,我们去派出所上了户口,片警告诉我们,莫汁的父亲莫士亮离奇失踪,让我们多加小心,一旦遇到紧急情况,第一时间选择报警。”

    “想起法院宣判时,莫士亮大喊不服,我的神经就紧绷起来。我真的担心哪一天,莫士亮会在我们俩背后捅刀子。所以,我告诉陈星,不管找工作也好,外出也罢,我们两人必须一起,不能落单。”

    “陈星对我的话言听计从,我俩找了一个多月的工作,才误打误撞摸到了七月餐馆。”

    “老板王叔,你们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想来也知道他都做了什么……现在他皈依了佛门,不会跟你们说谎。总而言之,那个时候我珍惜这份工作,也把他当个厚道人。他还给我介绍亲事,我就觉得什么都应该可着我弟弟,就我们那点钱,一个娶老婆,另一个就得打光棍。我跟王叔说了以后,卖菜老付家的闺女,就那么变成了我的弟媳妇,婚房还是王叔给拿‘大头’置办的……”

    “等到我那侄女生下来,我们跟王叔之间,早就不是什么普通的雇佣关系了。他就是我们在这世上的另一个亲人,我们也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疼。”

    “可谁知道,报应终究是来了……王叔信佛,每逢星期一上午,他会雷打不动在自己的屋里摆一次沙盘。那天我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莫士亮,由于心里烦躁,我便去找了王叔。在聊天时,我把憋在心里的所有事跟他和盘托出。”

    “在谈话间,我明显感觉到,王叔的语气很冰冷,与平时和蔼可亲的面容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我不知是哪句话说得不合适,在我询问王叔缘由时,他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凡事都有因果,比起你兄弟俩,那三位袖手旁观的女学生,更加可恨。’说完,他把辛苦摆了一上午的沙盘,全部扫进了垃圾桶。”

    “我有些不解,就问:‘费了那么大劲摆好的,为什么要毁掉?’王叔起身丢下一句话,他说:‘只有在最美好的时刻将其摧毁,才会让人感到真正的绝望。’”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打了个冷战,仿佛有一丝刺骨的凉意直戳我的心窝。我看着地上被毁的沙盘,竟有些不知所措。往后的几天,我越看王叔越像一个人,就是莫汁的父亲莫士亮。”

    “当年在开庭时,我站在被告席的外侧,公诉人在宣读证词期间,我在悄悄打量着旁听席上的每一个人。其中有一位,我印象很深刻,他习惯时不时用肩膀蹭自己的脸颊。我起初并不知道他是谁,直到他大声喧哗,当庭表示抗议,我才知道他就是莫士亮。”

    “莫士亮是印刷厂的工人,站流水线时,双手难免沾上油污,工作只要出汗,就只能用肩膀蹭一蹭,所以很多印厂的员工都有这个习惯。王叔也有,他解释说,他是油性皮肤,毛囊容易堵住,用肩膀蹭比较解痒。”

    “王叔是我们的恩人,我一般不会把他跟莫士亮扯上关系。直到我发现他有些不对劲,才越想越后怕。于是,我做了一个假设,如果王叔就是莫士亮,那他说的那句‘在最美好的时刻将其摧毁,才会让人感到真正的绝望’,该怎么理解。”

    “弟弟成了家,生了宝宝,还有了稳定的收入,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我也学会了一门手艺,就算离开七月餐馆,也能谋条生路。这个时候的我们,绝对可以算是‘最美好的时刻’。想到这里,我真的怕了。”

    “在监狱服刑时,我跟狱友学会了开门溜锁的手段。我趁王叔进货的空当,悄悄进屋,打开了他上了两把锁的柜子。在他的抽屉里,我找到了莫汁的照片,还有一本日记——我的猜测那么离谱,最终还是得到了证实。”

    “说实话,我当时想,趁王叔还没动手前,一命抵一命,杀了他再自杀,保住弟弟一家。可思来想去,我还是下不了手。毕竟是我们有错在先,况且王叔待我们不薄。说一千道一万,他这么做的目的,还是为女儿报仇。既然我下不去手,那就以命换命吧!”

    “当晚,我举刀跪在他面前,准备以死谢罪,希望他能放过弟弟一家。我是下了必死的决心。可就在我动手的那一刻,他一把夺走了我的刀。他告诉我,他一切都已放下,他不想因此再牵扯出人命。他让我放心,他不会报复任何一个人。他说他是小不点的干爷爷,他不会让小不点失去亲人。他决定把饭店留给我们,自己上山皈依佛门。”

    “其实我能感觉到,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肺腑之言,在那个情景下,如果王叔捅我一刀,我心里反倒好受些,他这么做,只会让我更加愧疚。”

    “王叔上山后的一个月里,我心里始终不是滋味。虽然他放下了,可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莫汁不能白死,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必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我去找了当年给我辩护的律师,依照法律程序,公安局搜证完毕,报检察院提起公诉时,律师可以复印卷宗。我在这本复印件里,找到了三个女孩的详细信息。”

    “因为都是修平人,托熟人摸清她们的底细并不难。找到她们的所在地后,我跟弟弟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带着几百元钱,踏上了复仇之路。”

    四十七

    审讯至此,展峰终于提出了关乎案件细节的问题:“你选择目标的顺序是什么?”

    陈浩山活动了一下胳膊,引起一阵哗啦声。“也没有什么顺序,就是谁离得近就先弄谁。”

    “用的什么杀人工具?”

    “一根钢丝绳。”

    “采用这种工具的理由是什么?”

    “方便携带,比刀容易过安检。只要把对方勒住,就不用担心她大喊大叫。如果用刀子,万一捅不死,后面的事情会很麻烦。”

    陈浩山道出的作案细节与之前的调查完全吻合,展峰着重记录后,让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找到她们并不难,难的是该怎么下手。我记得杀第一个时,是在一条巷子里,当时黑灯瞎火,根本看不清谁跟谁。实在没有办法,我只能每天晚上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等她回家,接连等了几天,我就找到了规律。那女的喜欢穿高跟鞋,走路一敲一敲的,熟悉脚步声后,我离老远就能听出来是她。”

    “头几天她回家时,身后都有人,不好动手。直到那天晚上,我只听见她一个人的脚步声,我知道,动手的最好时机终于来了。这次杀人,我做得很顺利。人杀完后,我就用粉笔在墙上写了‘0617’四个数字。我就是想让警察发现标记,把它给报道出来。可未承想,我字写得太小,并没有引起警方注意。我在那个城市待了一个星期,直到报纸上刊登了这则新闻,我才离开。”

    “0617,是什么意思?”展峰再度进行细节确定。

    “1993年6月17日,这是莫汁的忌日。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用她们的命,祭奠死去的莫汁。”

    “第二个受害者,你是怎么得手的?”

    陈浩山嘲讽地哼了一声:“她就是个婊子,天天往家里带男人,比第一个还好下手。我瞅准了机会,在楼道里勒死了她。这次我吸取上次的教训,直接在她的尸体旁边留下了数字。两天后,当地电视台就有了这起杀人案的报道,报纸上也发了消息。”

    不等展峰追问,说得兴起的陈浩山主动道:“到了第三起,我有些犯了难。那女孩天天坐公交车上下班,住的地方还是闹市区,没法下手。最后我只能在她上下班的路上想办法。观察她的路线,我觉得在一个叫炮楼站的地方下手最合适,可怎么引她下车,却也让我头疼了好久。后来我想起一件事,当年在抢劫她们时,我从这个女孩身上拽了一张荧光挂卡,感觉她好像很在乎这个,当时要不是陈星好奇,我也不会非得夺人所爱。”

    “你是从哪里弄到这张卡的?”展峰有节奏地在桌上轻敲着指关节,以引起沉迷于回忆的陈浩山的注意。

    “抢劫案后,警察当天就把我们抓获了,被抢的东西,也被派出所扣押。由于荧光挂卡便宜,陈星又喜欢,我就跟警察撒了个谎,说这东西是我的。坐牢之前,返还个人物品时,这张挂卡连同我们的皮带、挂件等小东西一起打包,交给了邻居刘姨。出狱后我从刘姨那儿领了回去。为了拿到挂卡,我还悄悄回了一趟家。果不其然,这东西对她确实很重要,一勾一个准,她就这么死了。”

    “把她干掉后,我就地买了一张电话卡,跟弟弟通了个电话,问到了王叔的号码。后来我把购买的三份《法制日报》邮寄给了他,跟他说了实情。王叔在电话里长吁短叹,我能听出来,他是真心不希望我再杀人了。可事已至此,我自己做错的事,我不想连累任何人,而我又做不到去死,因为我还有牵挂的人。”

    “我躲了起来,躲进了一个可以时刻看到弟弟的地方,为此,我不惜蓬头垢面,不惜被误解是精神病,狼狈得如一条丧家之犬!被你们抓到的时候,不得不说……是这十五年来我觉得最轻松的时候。”

    陈浩山注视着展峰,脸上渐渐露出笑意。

    “这一次,我会被判死刑吧?”他问展峰。

    “整整三条人命,你说呢?”展峰用反问回答了他。

    “应该的。”陈浩山喃喃道,“应该的……你说,我要是死了,能彻底赎清这辈子的罪孽吗?”

    “我不知道。”展峰回答他,“我只知道,我的责任就是抓住你。”

    “那……你做得很好。”陈浩山缓缓地低下头。

    审讯室里传来一道轻轻的声音:“谢谢……”

    四十八

    夜晚,屋外宽阔的公路上车流如织,房间里,一线暖灯之下,司徒蓝嫣打开了自己的专属电脑。D盘加密文件夹中,藏着一份Word文档。

    首页上,用黑体书写了一个醒目的标题——

    犯罪心理行为侧写及犯罪人格分析实践指南

    主标题的下方注明了撰稿人:

    刑警学院心理学教授关荣(已逝)
    刑警学院心理学硕士研究生司徒蓝嫣

    旧文档已被编辑到了第163页。司徒蓝嫣单击鼠标右键,新建了空白页,“0617系列杀人案 犯罪人心理行为解析”一行黑体字,被她打在了页首。

    这是一篇长达五万字的案例分析,内容包含了基本案情、杀人方式、破案经过、犯罪人生活环境、性格养成、行为动机等所有关于案件始末的方方面面。

    等她写完这一切,屋外已经亮起晨曦。她看了看发亮的天空,在文末,打下了这么一句结语:“用犯罪的方式来洗刷罪恶,只能是一种自我欺骗,即便忏悔,灵魂依旧处在黑暗之中。”

    关上电脑时,屋外的阳光已经从窗子里钻了进来,金灿灿的。屋内原本单调的陈设,也因这斑驳的光点,变得灵动。司徒蓝嫣来到窗前,望向蔚蓝的天空,看云朵聚了又散,太阳从东方的地平面缓缓升起。远处的窑山之上,身穿僧衣的莫士亮盘坐于崖边,此时此刻的他神色安宁,此生恩怨已结,如今他已是心若止水,心境之中再不会兴起任何波澜。

    唯独他口中超度亡灵的《大悲咒》久久念诵不断,慈悲佛音悠然地在空荡的山谷中不息回荡……

    机械性窒息,是指因机械性暴力作用引起的呼吸障碍所导致的窒息。由于机械作用阻碍人体呼吸,致使体内缺氧,二氧化碳蓄积而引起生理功能障碍。引致机械性窒息的方式很多,如缢颈、勒颈、扼颈、闷压口鼻或压迫胸腹部,以及异物或溺液进入呼吸道,等等。 一般发生命案后,尸体会在第一时间被法医解剖,解剖完毕后,如果确定尸体不需要再次复检,那么便可以由家属领回,火化处理。 掌静脉识别系统是通过静脉识别仪取得个人掌静脉分布图,依据专用比对算法提取特征值,通过近红外线CCD摄像头获取手指、手掌、手背静脉的图像,将静脉的数字图像存贮在计算机系统中。掌静脉识别,是目前已知的最高等级的技防系统。 窒息死者的牙齿因牙髓血管破裂出血,在齿颈部表面出现玫瑰色(或淡棕色),经酒精浸泡后其色泽更为明显,这一特点被称为玫瑰齿。它是判断窒息死亡的重要依据。 某些凶犯为了达到作案的目的,会事先选取非作案目标下手,以检测作案的难度及后果。 通过遥控摄像机及其辅助设备,直接观察被监视场所的情况,同时可以把被监视场所的情况进行同步录像的设备。 某案,嫌疑人被抓获,经过法院审判后,案件的卷宗会由法院保存,公安局不留档。若要查阅卷宗,需开具介绍信,至法院调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