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

    灭顶贼帮

    “算上狗五,贼帮连续三年总共失踪了六名扒手,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傍晚,TS市滨河路步行街。

    谁也不会想到,在车水马龙、人群熙攘,看似一片祥和的街道内,马上就要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警匪剧。

    街道中段,那栋高层建筑物的顶楼上,一名男子拿着高倍望远镜俯视脚下的一切,他约莫四十出头,浑身肌肉遒劲,颇为孔武有力。虽然望远镜挡住了他的相貌,但仍能感到一股浩然正气凝聚其身。

    这个男人,就是那种在警匪片中一眼就能辨出的正派角色。他右耳洞内的米粒耳机,正传来对话声:“头儿,1号崽子已经得手。”“头儿,2号崽子也已得手。”

    男子按住耳机。“报告片儿隼的位置。”

    “回头儿,在华西大厦的星巴克咖啡厅里。”男子转过身去,调整目镜的方位对准目标,从他熟练的动作不难看出,这条街的建筑物布局他早已了然于胸。

    镜头那端,一名身穿休闲西装,手持公文包的中年男子正动作优雅地品着咖啡,单从外表上,你丝毫看不出这位文质彬彬的男子会跟“犯罪”之类的字眼扯上任何关系。

    “各小组注意,马上到饭点了,小崽子们估计很快就要回巢,盯了他们这么长时间,今天争取把他们一锅给烩了。”

    “收到!”“明白!”“……”

    静默开始了……没过多久,耳机里又传来信息。

    “头儿,片儿隼买单了。”

    “这边一直盯着呢,飞不掉他!对了,小崽子们都收工了吗?”

    “1号收了。”“2号也收了。”“3号在奶茶店门口排队,估计还得拿一手。”“4号刚收工,正在去往星巴克的路上。”

    “还有没有发现其他的崽?”

    “头儿,今天出来拿托儿的好像就他们四个,没发现其他人。”

    “收到,大头在不在?”男子的声音万分冷静。

    “在呢,头儿,你说!”

    “你负责盯住受害人,别回头像上次一样,人抓住了,取不到材料。”他唇边溜出一丝笑意。

    “明白,人都安排下去了。”

    “好!万事俱备,坐等崽子们回巢。”

    “头儿,片儿隼没有结账,他买了四杯咖啡打包。”

    “看来今天确实只有四个崽子,不过也够了,老子有的是时间陪他们玩。”他这样想着,举起望远镜分别观察了四个方位。在镜头中,四名学生模样的青年,正大步流星地朝星巴克后门走去。

    “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崽子已回巢,崽子已回巢。听我命令,随时准备抓捕!”

    “收到。”

    男子再度调整视线,朝向咖啡店的四个方位看了看,镜头原本已经晃过一片区域,又被他突然地拉了回来。

    他发现了一条被垃圾桶堵住的小路。

    “星巴克后门8点钟方向,有条路,有没有人去过?”

    “头儿,还没有。要紧吗?”

    “没关系,我过去。”男子说着,快步跑下楼。

    “头儿,你大概多久能到?崽子们快回窝了。”

    男子捂着胸口加快了脚步。“一分钟内,不管我到没到,你们直接收网。”

    “收到!”

    剧烈的运动,让男子嘴唇有些发紫,他的身体已感觉到了极度的不适,但是他并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意思。这拨人他们连续盯了半个多月,今天就是最佳的收网时间,这种游鱼一样的家伙,一旦漏网就宛若进了海洋,再难逮到手里了。一路上他在脑海里不停给自己打气:“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胜败在此一举!”

    就在男子快要下到一楼时,耳机传来讯息:“头儿,崽子已回窝。”

    男子咬紧牙关,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收网!”

    “警察,别动,警察!”

    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很嘈杂,男子已经顾不上那么多,径直朝那条小路跑去。多年反扒让他有很强的职业敏感性,他的直觉告诉他,那条被堵住的小路,是有人故意制造的,一旦情况有变,大鱼就可能会从这条路溜走。果不其然,前后也就十秒钟的工夫,耳机里传来新的通报。

    “头儿,片儿隼包里装的辣椒水,有两个兄弟中招了,他现在往你说的那条小路跑了。”

    “小路一定有人接应,我马上就到!”男子甩掉望远镜轻装上阵,不得不说,他的时间掐算得刚刚好,他跟目标几乎同时到达巷口。两人相视一眼,互相认出了对方。

    “冯大眼儿!我他妈就知道是你!当年没把你捅死算你命大!”文雅的男人凶相毕露地痛骂。

    “金三儿,别着急,我马上就带你去牢里见你哥!”男人小心地调整呼吸,目光并没有退缩。

    “等你能追上我再说吧!”喘匀了的金三儿一脚踢开垃圾桶,朝巷子里跑去。

    被叫作冯大眼儿的男子名叫冯磊,是TS市公安局反扒大队的大队长,入警时就从事反扒工作,从警二十三载以来他屡获战功,也是全市扒手的克星。

    今晚的目标金三儿极其善于伪装,曾多次从冯磊的眼皮底下溜走,这次为了顺利抓捕,冯磊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他今天晚上必须要把金三儿拿下。

    虽说冯磊身上曾有多处刀伤,但受过专业训练的他体力丝毫不输金三儿。滨河路步行街就是他的战场,只要看清金三儿下一步的逃跑方向,冯磊就能及时调集人手在路口围追堵截。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盯了半个多月的大鱼却倒过来给他上了个饵。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只脚已悄然踏进了鬼门关。

    沿着巷子一路向北,有一左一右两条岔道,左行可直接上主干道,而右行则是一条死胡同。冯磊已经咬死了金三儿,两人始终保持3米左右的距离。就在跑出巷口时,金三儿毫不犹豫地拐向了右边。

    冯磊见状眉毛一挑,放慢了脚步。“金三儿,看来你业务不熟啊!别跑了,前面没路了!”

    金三儿背对着他露出狰狞的笑容。“冯大眼儿,算你狠,我今天是栽在你手里了。”

    冯磊掏出手铐,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的人:“猫捉老鼠的游戏我玩了二十多年,还没有我冯磊抓不到的老鼠!”

    金三儿龇着牙:“哦,是吗?看过《黑猫警长》吗?”

    冯磊不解:“什么意思?”

    金三儿恶狠狠地一个字一个字道:“那你听说过吃猫鼠吗?”

    听到这句话,冯磊突然意识到了危险,金三儿话音刚落,从窨井内突然蹿出两个黑影,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把三棱匕首已捅入了他的小腹。他本来就有旧伤在身,这一刀使得新伤老伤瞬间起了连锁反应,疼痛让他的意识迅速变得模糊。

    金三儿笑眯眯地走到冯磊身旁蹲下,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颊。“冯大眼儿,没有办法,既然你把我们逼得没有活路,那大家就同归于尽呗!我金三儿是荣行养大的,如果牺牲我一个能造福一个行,我金三儿义不容辞。”

    冯磊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就算……我……死了,我们……公安局……还会……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我,贼……永远……是贼,你们……跑……跑……”话没说完,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三哥,接下来怎么办?”一个黑衣人问。

    金三儿一咬牙:“来,把刀给我,今晚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回头警察找上门我来扛,你们现在赶紧走,我今晚必须要把冯大眼儿解决掉,以除后患。”

    “三哥,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们荣行,这事不能你一个人扛!”另一个黑衣人抓住他的手。

    金三儿横着脸推开他:“滚一边去,你上有老下有小,跟着瞎掺和什么,赶紧给老子滚,一会儿警察可就来了!”

    见金三儿发怒,两人也只能按照他说的去办,可就在他举起匕首,正准备朝冯磊的心脏扎下去时,一声厉吼从巷子里传来:“给我住手!”

    金三儿举起的手僵在半空中,他起身望去,发现一个身着唐装的男子正朝这边快速跑来。他神色一惊:“大执事,你怎么过来了?”

    男子已过花甲,但身体依旧硬朗,他用浑厚的嗓音呵斥:“你还知道叫我大执事,是不是把我的话当成放屁了,不管是谁都不能伤了冯磊性命,你是不是都忘了!”

    金三儿虽不敢顶撞,但他还是勉力说出自己的道理:“冯磊这些年抓了我们多少兄弟!这家伙一天不除,我们荣行就没有一天好日子!大执事你放心,这是我跟他的私人恩怨,事情我金三儿一个人来扛,绝对不会给行里添麻烦。”

    男子额头的青筋怒起,暴跳如雷地一巴掌打掉了他手里的匕首。“混账,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你个小小的片儿隼懂个屁,赶紧给我从窨井里滚蛋,冯磊的手下马上就来了!”

    金三儿双手抱拳,很不情愿地行了一礼,接着他捡起匕首,不甘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冯磊,迅速从窨井离开了。

    第一人民医院大楼前,几位挂着证件的便衣焦急地把冯磊从救护车上抱了下来。“医生,医生,救命啊!人快不行了!”有人大喊。

    闻言,大厅内等待的病人主动让开一条道,急诊主任听到喊叫,也快步冲出了诊室。

    “怎么了?什么事?”

    “我们是公安局的,我们队长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被嫌疑人给捅了,快不行了。求求您了医生,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救我们队长一命。”

    主任连忙掰开冯磊的双眼:“双侧瞳孔散大,不好,赶紧送手术室。”说完,他又告诉身边的其他医生:“马上通知科里没有紧急病例的医生全部停诊,全部到手术室。”

    “明白!”众人点头。

    “另外,联系药房和血库,我们手术期间一定要确保供应,今晚这台手术我来主刀,一定要把我们的人民卫士从鬼门关拉回来!”

    冯磊对手下的兄弟一直都肝胆相照,把他推进手术室后,所有队员都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着,仍然记得朝赶来的医生们深深鞠躬,拜托他们一定要把冯队救回来。

    手术室里——

    监测仪上的心跳时快时慢,极不规律。助理护士每隔几秒,就必须报送一遍数据变化。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但或许是冯磊命不该绝,当晚负责主刀的单主任是全省医学界排名前三的大拿。今晚要不是遇到他当值,冯磊估计很难挺过这一关。金三儿这一刀,直接把他的大肠刺穿了,粪便外溢造成腹腔污染,给手术增加了极大的难度。

    急诊手术灯,从深夜1点一直亮到上午10点。经过整整九个小时的抢救,冯磊的心跳终于重新平稳下来。

    因为他是在执行任务中受伤的,辖区刑警队很快就介入抓捕金三儿的工作,接下来的事情转由刑警队跟进。

    冯磊在市局可是有名的拼命三郎,各级领导在得知他受伤后也都前来慰问。在市卫计委的协调下,在手术后的第七天,他被安排到了单人病房养伤。

    …………

    这天中午,刚输完液的冯磊又在盯着钱包里的黑白照片发呆——那是一张两人的合影,站在左侧的是身穿军装的冯磊,依偎在他身边的是一位身穿长裙的年轻女子。两人笑容灿烂,光从表情上看,就知道他们正沐浴在无比的幸福之中。照片的左下角,有一行黄得发亮的数字:“1990-2-3 14:07”,按照时间推算,这张照片已经足有二十九个年头。

    冯磊试图坐起身来,但伤口的疼痛又让他躺了下去。他合上钱包,小心地放在枕边,然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虽然他还是心有万般不甘,但这催人老的岁月,很明显已不允许他再继续这样任性下去。就在他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不能自拔时,木门被人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

    “谁?”冯磊有所警觉。

    那人小声回了句:“是我,屋里有人吗?”

    “老烟枪?你怎么来了?”

    那人听出屋内再无别人,快速闪进屋内把门反锁上。“我怎么来了,要不是我去通知大执事,你小子早就被金三儿给做掉了!”

    冯磊还没说话,老烟枪又开始埋怨起来:“跟你说过多少遍,金三儿这家伙不好惹,你偏不听。他哥被你亲手送进了号子判了十四年,他一直记恨这事你忘啦?”

    冯磊梗着脖子。“我一个警察,还能怕了他?”

    老烟枪恼怒起来:“你怎么就听不明白?金三儿不是一般的片儿隼,他从小就喜欢看兵法,你们警察的套路他摸得比谁都清楚。”

    冯磊眼睛一瞪。“就是因为难搞,我才要弄他,否则这人以后绝对要祸害一方。”

    老烟枪吐口唾沫:“我呸,你也不掰着手指算算你多大了,眼看奔五的人了,还学年轻人逞能,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凤娟就白死了。”说着,他瞟见了冯磊枕边的钱包,顺口骂道,“天天翻照片管个屁用,有那时间,还不琢磨琢磨怎么找到串子!”

    面对老烟枪的数落,冯磊却只是一声叹息,放低了声音:“算一算,狗五那帮人失踪也快十九年了,你说到底是不是串子这小子干的?”

    “荣行这么多年,就没出过什么大事,除了串子,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会干这事。”

    冯磊有些无奈:“唉!你也看到了,要是有一丝希望我都能追下去,可六个大活人接连失踪,我却一点线索都找不到。刑警队那边我也联系过,压根儿就没人报案,你叫人家怎么去查?难道要热脸贴你们荣行的冷屁股?”

    老烟枪咳嗽两声,正色道:“别扯那么多。我记得好几年前收到过一条短信,说公安部成立了一个贼牛的专案组,你打听到这个专案组没?”

    冯磊招呼老烟枪到跟前,声音更小了:“打听到了,是公安部垂直领导的914专案组,我也是听外省的同僚说的,他们的办案能力确实很强!”

    老烟枪面露诡谲。“你们都是同行,咱们把线索提供给他们,让他们帮着查一查不行吗?非得自己豁出老命?”

    冯磊摇了摇头。“你不了解我们公安局的办案程序,他们办的要么是全国范围内久侦不破的悬案,要么就是有重大影响的恶性案件。别说我们一个小小的市局,就算是公安厅出面,没有部里的指定管辖,他们也不可能接手。”

    老烟枪一乐。“这还不简单,你就说狗五他们被害了,一共六条人命,这还不是重大案件?”

    冯磊皱眉。“凡事都要讲个证据,狗五他们失踪多年,也没见荣行出来报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狗五他们遇害了?”

    老烟枪冷哼:“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就问你,以你现在这个身体状况,你还能不能抓到串子?凤娟的仇还报不报?你他妈打了一辈子光棍,你说你图什么?”

    见冯磊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老烟枪放软了态度:“你现在就不要去管你们公安局的那些条条框框了,实在不行你就亲自跑一趟,就算部里的专案组不接手,你也努力过了,也不留遗憾了不是?就算到了下面,凤娟也不会怪你,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对展峰而言,最让他舒心的莫过于清晨照入屋内的那一缕阳光。

    他的屋子里有一扇高达3米的落地窗,这是他母亲为了不让他在阴暗潮湿的城中村里缺钙而做的特别设计。

    小时候只要展峰吃完早、午饭,母亲总会让他站在窗边晒晒太阳,执拗的母亲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偏方,说是喝不起牛奶的孩子晒晒太阳也能长个大高个儿。久而久之,他也就逐渐养成了这个习惯。

    早上8点,展峰已经坐在窗下摆起了茶盘,客厅的茶几上还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那是同屋高天宇的早餐。两人明明在同一个屋檐下,但绝不会同时出现在阳光下。他们是一对特殊的同居人,展峰看着碗里半明半暗的米粒,动作停了下来。

    跟高天宇的每一次相处都很艰难,作为一个警察,他当然有着行为的坚固底线。但是如果不是一个警察呢?他不止一次这样假设过。倘若没有法律的约束,那么,他会让高天宇永远失去看到太阳的机会。

    展峰喝完早茶要半个小时,过了这个时间,高天宇再不露面,他会二话不说把那碗米粥倒进垃圾桶,只要他在家,就会这样安排。大部分时候,高天宇也似乎没有心情在他面前露脸,两人之间能谈的着实不多,彼此也防备得厉害,加上各有心事,更是能不碰面就不碰面。然而今天是个例外,他刚洗好茶具,一身笔挺西装的高天宇就从一楼的卧室走了出来。

    展峰的嗅觉一贯灵敏,所以他很头疼对方身上的那股浓烈过头的香水味,但也正是因为这个,他很容易察觉高天宇的行动。

    高天宇坐在展峰对面,拽了拽未拉起的半扇窗帘,挡住了他的身影。“除了粥,今天还要借你一杯茶。”

    “借茶可以,原因?”展峰通常不会主动询问高天宇任何事情,在谈判学上,急切可能会把主动权交给对方,他知道高天宇的控制欲绝不弱于他,所以他不会轻易让这种事情发生。但抓到机会的时候,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从高天宇嘴里挖出料的可能。

    “祭一个人。”

    高天宇慢悠悠地从茶盘中取了三只茶盏摆在面前,接着他又拿起茶壶一一斟满。“闫兄,咱俩素未谋面,但我也敬你是条汉子,今日就以茶代酒,为你送行!”说完,他把三盏茶举起,逐一倒在地面上。

    “闫兄?”

    高天宇把茶盏摞起,扶着金丝镜框,微笑着看向展峰道:“今天是闫建龙执行死刑的日子。”

    展峰目光如刀。“闫建龙杀了人,杀人偿命是法律给他的惩罚,不值得我这三杯茶。”

    高天宇无害地微笑着,甚至有些腼腆道:“那是在你们司法体系考量下的判决,可在我的体系内,我觉得他是正确的。”

    “以暴制暴就是你眼里的正义,是吗?”展峰露出轻蔑的笑容,“我该怎么说呢,不愧是你?高天宇,你以暴制暴得到你想要的效果了吗?如果你得到了,你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为什么窗帘都不拉开?怎么,阳光会烫伤你吗?”

    展峰朝后靠进椅子里,双手交叉在腹部,凝视着高天宇变得冷漠的英俊面容:“还是说,你已经意识到了,你正在为你的复仇付出代价?”

    “不是代价,是我自己的选择。”高天宇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有些恶狠狠,“这个世界上的法律根本奈何不了我,要不是我自己选择,你以为这里能锁住我吗?”

    展峰张开双手,嫌弃地反驳:“我锁过你吗?”

    他从来不会从外面反锁大门,高天宇显然意识到了他话中的陷阱,用力地皱起了眉头:“以暴制暴,在某些时候就是可以代表正义。法律不可能面面俱到,站在闫建龙的立场,要想彻底清除这些油耗子,杀死他们是最好的方法。”

    展峰微笑着,眼里没有丝毫笑意。“就像当年你炸死那些人一样?”

    “你不了解我的过去,你理解不了我的仇恨,如果炸死他们能让更多人生活得更好,那我情愿背负这个罪恶。”高天宇直勾勾地盯住展峰,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你不是审判人,你不能取代法律。所以你才会躲在这里求着我帮你,用你的自由作为代价……”展峰徐徐说着,似乎完全不在意对面高天宇流露的杀意,“你很聪明,你也很清楚法律意味着什么,你只是装作不知道它是公平的,因为你是一个只会杀戮而不懂得守护的懦夫,一个无能的家伙——”

    高天宇脸上已经完全没有笑容了,他目光闪烁,满眼仇恨,但展峰似乎根本不打算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起身走向了一面墙。墙上挂着一张合影,相片内八人并排站立,头顶还印有一行镏金宋体,写着“公安部刑侦局914专案组合影留念”,落款日期为“二〇一四年元旦”。

    展峰指着照片,冷漠地说:“你和他们无冤无仇,却炸死了他们。”展峰转过头看着高天宇,眼神深邃而冷漠,“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需要在你死前了解你的人。”他突然快步走到高天宇面前,抓住他的衬衫领子,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他们的脸几乎贴在一起,展峰的眼神就像冰冷的猎刀一样直刺高天宇的眼底,令他感到一种诡异的疼痛。“我只想看你死,如今天的闫建龙,还有你,有一天你们彻底伏法就是我的心愿。”

    “你可以现在就杀死我,展峰。”高天宇突然发出疯狂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你可以的,在你的房子里,只有我和你。你是最擅长搜索证据的人,你也最适合湮灭证据,你办得到的……”

    高天宇凑到他耳边:“杀了我,把我的尸体分开,藏起来……不,你恨不得把我剥皮拆骨,挫骨扬灰,对吧……你绝对能做到的!这对你来说易如反掌,来,不想试试看吗?你忍我很久了不是吗?”

    “……”展峰把高天宇扔回椅子上,冷冷地俯视他。

    “哈哈哈哈哈哈……”高天宇仰头狂笑,“别装了,说我喜欢杀戮,是懦夫,连杀我都办不到的你又是什么东西?”

    “说出你杀死他们的原因,我会很乐于送你一发子弹,执行死刑的时候。”

    “我不会说的,我们有交易。”高天宇说着又笑起来,“你现在还不能让我死,哪怕你已经在梦里杀我一千回一万回……”

    椅子上的恶魔快活地说:“你以为你睡觉的时候真的那么老实吗?你跟我一样,展峰,法律满足不了你,迟到的正义,真的是正义吗?你最清楚了不是吗?我就在这里,他们不会活过来了。对闫建龙而言,那些油耗子都死了,他养父也不可能活过来。迟到的正义没有意义,及时的复仇才是真正的正义……”

    展峰无言地凝视着那个家伙,在他说话的好几分钟的时间里,展峰都一动不动,安静地听着那种得意的笑声。

    “你漏尿了。”

    终于,展峰轻描淡写的声音令那笑声戛然而止。

    三天后,专案中心内。

    早上9点,吃完早餐的吕瀚海,正躺在大厅的皮沙发上追剧,如果今天没有出勤任务,他能在沙发上保持这个姿势一直躺到下班。然而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陌生的脚步声。

    吕瀚海坐起身子,朝门口望去。一位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正在入口处东张西望,吕瀚海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当看到男子的蓝色衬衣上印着“POLICE”的标志时,他基本可以断定,这个人应该是个同行。平时专案中心也会有前来投送材料的外单位警员,只要能提供警官证,站岗的武警一般都会放行。

    吕瀚海起身迎了上去,贼眉鼠眼地瞥着人。“这位同志,有什么事吗?”

    男子见状双脚并拢立马给他敬了个礼:“领导好,我是TS市公安局反扒大队大队长冯磊,警员编号021883。今天冒昧前来,是有一件事想向专案中心的各位领导汇报!”

    吕瀚海被这声“领导”叫得心里甭提多舒坦了,他笑吟吟地把冯磊领进了大厅。“天下公安是一家,甭这么客气,来来来,我先带你去接待室坐会儿。”

    冯磊见此人亲切,心里一松。“是,谢谢领导!”

    大厅西南角设有一间玻璃房,专门用来接待外单位警员,吕瀚海闲来无事时会主动担任传话员的角色,倒也不是他多有责任心,主要还是因为他头一次就尝到了甜头。

    中国人讲究礼尚往来,能来专案中心汇报工作的一般都不是小案子。专案组门口挂着公安部的招牌,无形中所有工作人员身上都跟着贴了金,就算是厅级干部过来,对吕瀚海那也都是客客气气的。记得他第一次传话时,一位身穿白衬衫的领导直接给了他一包当地香烟表示谢意,从那往后,每一次传话他多少都能得到些小恩小惠,向来无利不起早的他,自然觉得这是件美差。

    进入接待室后,吕瀚海搓着手掌问:“冯队长,你要找中心的哪位领导?”

    冯磊现如今只是个副科级,这种级别在公安部也就是一抓一大把的小兵张嘎,身经百战的他被这么一问,脸上竟有了紧张神色。914专案组是一个相对保密的存在,他也是山路十八弯才打听到专案中心的大致位置,至于偌大的中心里头谁是领导,他是一点都不清楚。

    见对方半天不作声,狐疑的吕瀚海又换了一种问话方式:“你是有东西要交到咱们专案中心吗?”

    冯磊点点头,从包里接连取出了红蓝两色的八个方盒。

    吕瀚海心中窃喜,说:“来就来呗,还带什么礼物!”

    冯磊愣了一下:“礼物?什么礼物?”

    吕瀚海指着桌面。“那这些东西是?”

    冯磊“哦”了一声,把方盒全部打开,盒中装的并不是他物,而是一枚枚勋章,蓝色是个人三等功,红色则是个人一等功和二等功。

    吕瀚海一时间没闹明白对方的意思,他试探着问:“冯队长,您,您,不是来应聘的吧?”

    冯磊手摆得跟雨刮器似的:“不不不,我可没那资历进专案组。”

    “那您是?”

    如果把警察分为文臣和武将,那冯磊妥妥属于后者,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实在不咋的,也不知该怎么跟吕瀚海解释。

    扭捏良久后,他只能说出他认为最恰当的词:“报告领导,我是来报案的!”

    吕瀚海被他彻底给整蒙了:“嘿,这倒新鲜,一个警察找警察报案!”

    话从口出之后冯磊好似也觉得有些不妥,可他又不知该怎么表述更为合适。

    就在两人谈话时,结束负重10公里训练的嬴亮擦着汗走了进来道:“道九,你跟这儿干吗呢?又跟人满嘴胡话了?”

    吕瀚海最讨厌他用这种逼供式的口吻,“你说我干吗呢,我在接待你们公安系统的功臣。”

    两人刚见面就掐了起来,这让原本就毫不知情的冯磊更加看不透了。

    “功臣?”嬴亮推开玻璃门,当他看到桌面上整齐摆放的各种勋章时,他立马对冯磊肃然起敬。

    “大哥,这些都是您的?”嬴亮眼睛闪闪发光,那叫一个崇拜。

    冯磊点点头,老老实实地说:“是的,两个一等功,四个二等功,两个三等功。对了,领导您贵姓?”他说得轻松,可嬴亮心里一本清账,和平年代在公安局要拿到这么多勋章,不死也要废掉半条命。嬴亮的性格一向直来直去,先不管冯磊为人到底怎样,光这些勋章就绝对足以让嬴亮对他刮目相看。嬴亮客气地回应:“领导不敢当,免贵姓嬴,嬴政的嬴,我是914专案组的组员,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冯磊眼前一亮:“您是说,您在914专案组参与办案?”

    “是!我是专案组的高级情报专员,偶尔也会兼外勤任务。”

    冯磊上下打量一下,颇为感慨:“居然这么年轻!”

    嬴亮哈哈一笑:“我们组除了刑事相貌学专家隗国安年纪大些,其他人的年龄都跟我差不多!”

    冯磊有些难以置信,他原本以为专案组里都是些刑侦老前辈,他哪里会想到,这里已然成了年轻人的天下。

    嬴亮见他吃惊,也不耽搁,“冒昧问一句,您是从哪个部门过来的?”

    吕瀚海早就看出,冯磊不太会说话,见嬴亮一看奖章就客气上了,哪儿能不知道这位也是个能人?连忙抢着介绍:“他是TS市公安局反扒大队的大队长冯磊,是来报案的!”

    听到“报案”,嬴亮也是一惊。“冯队,我再确定一下,您真的是来报案的?”

    冯磊用力点点头:“是!”

    “冯队,您上专案组报什么案?咱们914接的大多是旧案、悬案啊!”

    “我打听过了,这些我都知道。我盯的六个扒手已经失踪多年,我怀疑他们已遭遇不测,所以这次我恳请专案组介入,帮忙调查这事。”

    嬴亮一听就笑了:“那您这不叫报案,充其量算是移交案件线索。”

    “对对对,您说得没错,就是移交线索。”

    嬴亮听了却有些为难地说:“冯队,您应该知道办案程序,我们中心是公安部刑侦局垂直管辖,您提供的线索要形成文字材料,按照流程逐级上报,如果部里觉得案件侦办难度确实很大,上级会下达指定管辖通知书,指定我们专案组介入,这样我们才可以接手。否则……”

    冯磊面露苦笑:“我知道流程,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想着来碰碰运气。”说着,他默默把勋章收起装进包里。

    嬴亮满怀歉意,他也知道要不是别无办法,冯磊也不会找到这里来,于是忍不住安慰:“冯队,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所以……”

    临来前冯磊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要不是老烟枪执意让他走一趟,他也不会在住院期间溜号,只身前来。其实他心里完全没奢望专案组会介入,正如他刚才的回答一样,他就是来试试水的,如果行不通,他也就彻底死了这条心。忍着剧痛奔波多日,也没有换来奇迹,但对早有心理准备的老警察而言,除了有些失落,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太多的情感波动。

    “唉!可能这个谜团再也无法解开了吧!”

    冯磊临走时,又看了一眼专案中心,纵有千般惆怅,但做人也还是要接受现实,他伸出右手朝嬴亮二人敬了礼,就转身朝门口走去。

    “冯队长,留步。”

    声音从大厅西北角的头顶上传来,冯磊疑惑着寻声望去,那是一个悬挂在墙面上的圆柱形音箱。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在监控室盯了半晌的展峰。

    冯磊在门口停下来,他下意识地打开皮包数了数勋章。对移交线索没抱希望的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是不是落下了东西。

    展峰今天穿的是一双软底布鞋,朝着冯磊走去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在冯磊想转身问明情况时,展峰已来到了他身后不到20厘米处。

    身后悄然无声地出现了一位陌生人,这让冯磊冷不丁吓了一跳,身体本能的应激反应,让尚未愈合的刀口再次传来阵痛。他抬手按住下腹,好让疼痛有所缓解。然而久拖不治的伤口,绝对不是简单的物理刺激就能解决问题的。已到承受极限的身体丝毫没有再给冯磊面子,他脸色苍白,额头渐渐渗出雨露般的汗珠。

    展峰看了看,一把搀起他。“你受了伤?”

    冯磊尴尬地笑笑:“前些日子,被个扒手捅了一刀。”

    展峰也不客气,撩起他的衬衫查看。冯磊肚子上那块巴掌大的纱布已经浸出了花瓣似的血晕,展峰说:“多次间断性出血,你的伤口已经感染了,要马上处理。”

    冯磊更加尴尬了,连连道:“不用,我回去找医生给我换个药就行。”

    展峰皱起眉头,认真地看向冯磊。“不行,你这样出去会有生命危险,你跟我进来,我帮你处理一下。”

    一想到自己是偷偷出院,万一在回去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也确实没有办法跟组织交代,冯磊只得在展峰的搀扶下朝中心内部走去。

    这里不是医院,中心里也只有无菌解剖室是最适合疗伤的场所。为了防止伤口加剧感染,展峰只能让他暂时平躺在解剖床上。一路跟来的嬴亮和司徒蓝嫣站在一旁打起了下手。

    工作台前,展峰把一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瓶瓶罐罐全部打开。此时的他,像一个优雅的调酒师,用刻度吸管吸取了好几种液体,按照比例在一个烧杯里混合。

    “刀口要清创,并重新缝合,我这里没有麻醉药,现给你调了一杯镇定剂,可以缓解你的疼痛,把它喝了吧!”

    在进入中心内部的时候,细心的冯磊就注意到了墙上悬挂的专案组成员照片,虽说没通姓名,但他早就认出了给他喂药的正是组长展峰。出于对专案组的信任,冯磊对展峰也没有半点怀疑。他端起烧杯,几口把苦涩的药水吞下了肚。把烧杯递回去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感觉到头脑昏沉、视线模糊。前后不到一分钟时间他就睡了过去。

    司徒蓝嫣觉得还好,可目睹这一切的嬴亮却莫名感到了一丝凉意,他不由得偷偷跟司徒蓝嫣耳语:“就这一手露得……还好展队当了警察,否则他要想整死谁,恐怕全国的刑侦专家都会束手无策。”

    “胡说什么呢!展队不是警察还能是什么?”司徒蓝嫣说完,嬴亮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用手抓抓脸,赶紧把这个念头丢到一边。

    解剖跟外科手术的区别就在于,床上躺的是不是活人。清创这种小手术,展峰自然不在话下,他把消毒后的解剖箱打开,从里头选了几样称手的工具。嬴亮跟司徒蓝嫣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扮演起男女护士的角色。他先用剪刀把快要被崩开的缝合线剪断,接着再用柳叶刀小心翼翼地清理掉发脓溃烂的组织表层,最后再均匀涂抹上他配制的消炎药水,重新缝合包扎后,整个手术就顺利完成了。

    毕竟不是在医院,而且操作对象又不是他已经习惯的尸体,看起来简单的过程,展峰这个老手做了一个多小时。

    …………

    冯磊再次醒来时,他已躺在了专案中心的休息室里。展峰就坐在他视线可及的地方。

    “冯队,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见他醒来,展峰先开口问候。

    冯磊面带笑容地摸摸肚子:“好多了,谢谢领导。”

    “不用这么称呼,叫展峰就行。”

    冯磊想了想。“那我还是喊你展组长吧。”

    展峰这次没有拒绝:“我同事出去给你买了鸡汤,马上就回来。”

    冯磊本来就不善言辞,一看人家这么照顾自己,也只能一个劲儿地道谢。

    “我之前对您并不了解,出于安全考虑,我让同事对您的情况做了个详细的调查,希望您不要见怪才好。”等冯磊安静下来了,展峰便打开天窗说亮话。

    冯磊憨笑道:“不会,不会,我们警察是纪律部队,不管是谁,都要经得起组织检验。”

    展峰指了指他的右腹部。“我看您身上,好像还有五处旧伤。”

    “对,都是让扒手给捅的。”

    展峰一贯冷冽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冯大队您这样的人,才是和平时代的英雄!”

    “英雄不敢当,我的想法很简单,既然穿了这身衣服,咱就要凭良心给老百姓干点实事。”

    “您说得对!”

    冯磊却面露难色道:“唉!不过……医生这次给我下了病危,我们局领导前些日子也跟我通了气,这次伤好我就要退居二线了。其实我心里也知道,就这么突然跑过来有些冒昧,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就是想来专案组碰碰运气,还希望展组长不要见怪。”

    展峰思索片刻:“这样,您能不能把线索再详细地和我说一遍?”

    展峰的突然关心,冯磊也没有抱什么希望,作为一个老警察,他深知内部程序的严苛性,要是没有实质的证据,就算是说破嘴皮子也不可能会引起重视。毕竟老百姓不清楚,但警察很明白,办案其实需要高额的成本,稍微明理一些的领导,都不会因为几句胡乱推测就决定展开调查。

    冯磊抱着必然失败的想法把线索跟展峰复述了一遍:“我是1994年参加公安工作的,最早的身份是一名协警,做了几年后,我通过公务员考试,成了一名正式的反扒民警。从1994年至今,我一直在从事反扒工作。长期熬夜嘛,眼袋也比较重,远远一看跟大熊猫眼睛一样,所以那些扒手都在背地里喊我冯大眼儿。

    “大约在千禧年前后,我的线人老烟枪告诉我,贼帮大执事的儿子狗五不见了,问是不是被我们抓起来了。这个贼帮是在我们当地盘踞多年的帮派,组织成员全都是扒手。据说这个帮派往上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帮内等级森严,帮派骨干成员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我们反扒大队打探了很多年,都没摸清里面的道道。

    “狗五这个人我见过几次,为人非常狡猾,稍有风吹草动就立马收手不干,所以相当令人头疼。你们知道,扒窃案件不像其他刑事案件,它讲究的就是人赃并获,没有受害人、找不到赃物,就算抓到他,也不能给他定罪。

    “狗五平时很少出来扒窃,他并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目标。他的下落不明,起先并没有引起注意,毕竟一个扒手出去避避风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我们没想到的是,算上狗五,贼帮连续三年总共失踪了六名扒手,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查清这些人的身份后,我们联系了全国的反扒部门,都称没有抓过这些人。

    “跟贼帮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我们也知道他们的规矩,贼帮多以市一级区分地盘,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他们绝对不会到其他帮派的地盘行窃。如此一来,狗五等六人的失踪,就很值得推敲。”

    展峰问:“有没有查过这些人后来的生活轨迹?”

    冯磊摇头,“我几乎隔段时间就会去一趟情报部门,他们的一点痕迹都没查到。”

    展峰几乎没有思考,马上继续问:“那这些人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这个我也托线人打听了,因为他只是个底层的扒手,打听到的消息有限,狗五几人有没有和谁发生过矛盾暂时还不清楚,但贼帮早年发生过一件事,绝大多数帮众都有所耳闻。”

    “什么事?”

    冯磊想了想,说:“据说贼帮大执事刚上任那会儿需要立威,对一男一女两个扒手施行了帮规。这俩人中,男的绰号叫‘串子’,女的绰号叫‘小白’。最后小白被当场打死,串子逃脱了。在逃走的时候,串子扬言要让荣行血债血偿。后来大执事的儿子狗五失踪,其实马上就有人把这件事跟串子联系在了一起。可因为从小白被打死到狗五失踪,中间相隔了很多年,不少帮众觉得可能只是巧合。直到又接连失踪五人,贼帮这才坚信串子可能真的来复仇了。”

    展峰听完,又问:“线人的话可信度有多少?”

    冯磊垂下眼帘。“我跟老烟枪有过命的交情,这些年他从没向我撒过谎。”

    “串子这个人,我们目前掌握多少?”展峰换了个方向探寻。

    “他本人,我和老烟枪都没见过,但是我们局物证室有他的指纹、鞋印和生物组织样本。”

    展峰挑眉,有些好奇。“哦?样本是从哪里取的?”

    “是一起入室盗窃案的现场弄到的。”

    “盗窃案,能确定就是串子干的?”

    冯磊重重地点了点头。“可以确定。毕竟传闻里就是因为串子和小白在现场留下了痕迹,贼帮的大执事才要施行帮规收拾他们。”

    跟冯磊猜测的一样,展峰陪了他一天一夜,该唠的情况都唠了个遍,就是只字未提接手案件的事情。

    确定伤口已经没有大碍之后,展峰亲自把冯磊送到了中心门口。当吕瀚海提出是不是派车把他送到高铁站时,展峰却以“公车不能私用”拒绝了他的提议。这个理由给得未免太过生硬了一点,展峰平时对车向来当用即用。吕瀚海完全搞不明白,展峰来这一出到底是针对他,还是针对冯磊了。

    不过看着展峰送走冯磊时惜别的场景,吕瀚海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冯磊和展峰间似乎出现了什么猫腻,可是吕瀚海根本找不到问的机会。因为在冯磊走后,展峰第一时间通知专案组开会,会议的主题就是讨论狗五失踪这条线索。在他把事情原委详细复述一遍后,所有人都倾向于狗五等六人大概率已经遇害。那么接下来是不是决定接手案子,就成了本次会议的关键问题。

    在对冯磊的从警生涯有了详细了解后,嬴亮对他简直是推崇备至,在根本还没弄清线索是不是明确的情况下,他就已经率先表态愿意接手。全组四票,到这里已有一票投给了赞成。

    隗国安在专案组始终扮演老好人的角色,基本上风往哪里吹,他就往哪里倒。虽然他还没开口,但也可以算投了半票。

    四人中司徒蓝嫣遇事一向冷静,她在听完线索通报后,提出了三个侦办难点。

    “第一,狗五等人失踪,冯磊并没有亲眼所见,失踪的时间、地点、目击同伙,全部是未知数。第二,串子跟小白之间的事,以及串子跟贼帮的矛盾,都是道听途说,没有实质性的证据。第三,跟上起油桶抛尸案类似,我们根本不可能找到报案人。虽说两者都涉及类似的小帮派,但彼此间还有着本质的区别,上一案的凶手闫建龙并不是油帮帮众,作案之后在抛尸时无所顾忌,我们至少还有尸体以及油桶物证作为抓手。

    “可再看本案,即便我们假设狗五等六人已经遇害了,凶手也正如推测的一样,是前来复仇的串子,这矛盾点看起来清晰,可有一点是无法攻克的,因为不管是受害人还是凶手,都是贼帮的帮众,我们作为外人,想要打开突破口,必须进入贼帮内部进行调查,这个十分关键。如果这一步走不通,本案没有任何侦破的希望。”

    嬴亮想了想,看向司徒蓝嫣,“师姐,你的意思,还必须安排个卧底进入贼帮?”

    “没错。”

    嬴亮挠了挠头。“听你这么说,还确实有些棘手。”

    隗国安一拍桌子。“可冯磊不是有个在贼帮的线人吗?绰号老烟枪那个!”

    嬴亮眼睛一亮。“对啊,直接让老烟枪来配合我们调查不就完了。”

    展峰伸手一按,大家顿时安静下来,他目光炯炯地说:“我完全同意蓝嫣的说法。跟大家一样,我很同情冯磊的遭遇。可作为专案组组长,我虽然在接手案件上有一定的话语权,接案子还是要对上级领导有个交代的。本案性质特殊,贼帮跟很多社会帮派一样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规则,在既没报案人,又没发现尸体的前提下,我们确实不好直接介入。不过本着对线索负责的态度,我决定先去和冯磊的线人聊一聊,看看咱们这潭水到底有多深,然后再做决定。”

    展峰这个提议可谓有建设性又游刃有余,得到了专案组全票通过,相关会议记录也在第一时间交给内勤莫思琪备案。

    征得部里领导同意后,莫思琪很快按照展峰的要求订了四张后天飞往TS市的机票。而御用司机吕瀚海却全程被隔绝在外,一直到从他那位好友隗国安说漏嘴的话里,他才得知这事。

    出勤不带司机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妥的,可这种能明显感受到反常的举动,却让吕瀚海一股寒意从脚心一直冲上了天灵盖。他用了一整天时间反复琢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不是在展峰面前暴露了什么。然而无论他怎么推敲过往细节,死活也找不出答案。

    在煎熬中度过一宿后,憋不住的他直接找到了展峰:“听说专案组这次出勤订的是机票?”

    展峰看他一眼,“没错。”

    吕瀚海谄媚地凑过去,“难不成又要赶时间?”

    展峰淡淡地说:“不,时间很充裕。”

    吕瀚海顿时瞪大眼睛。“展护卫,你到底什么意思?”

    展峰唇角一勾。“也没什么意思。”

    展峰越是这种态度,吕瀚海心里越是没底,他故意提高嗓门:“展护卫,我又不是夜壶,你尿急了就拿来用一下,不用时就扔一边,你用我总得让我可以派上用场吧!”

    展峰颇有深意地冲他笑笑。“九爷,这不是您的风格啊,按理说不用出勤,你应该高兴才是吧!”

    吕瀚海心头咯噔一下:“话不是这么说,既然加入了专案组,就算作为司机,我也要有集体归属感,你赤裸裸地撇开我单飞,是不信任我的车技呢,还是说……你就不信任我这个人呢?”

    展峰总算收敛笑意,拍拍他的肩膀,“都不是,因为这个案子,你暂时还不好出面。”

    吕瀚海警觉起来,“案子?什么案子?”

    “等我们回来,我会告诉你的。”

    虽然感觉心情好了点,吕瀚海还是有些担心,“我不好出面,难不成会跟我有关?”

    展峰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回了句:“听我的就是,最近这几天,你哪儿也别去,在专案中心随时等我电话。”他说完,转身就走进了中心。

    这孙子,说半句留半句。回答得也是遮遮掩掩的,让我在专案中心别走?难不成是想变个法把我软禁起来?不对,应该不会啊!要是我真出了什么问题,就算猴精的老鬼不说,嬴亮也会沉不住气。从他们的反应看,案子应该不会跟我有关……那么展峰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难不成这孙子在诈我?吕瀚海站在原地,脑子里头胡思乱想起来……

    TS市有一条远近闻名的胡同,名叫姐妹巷。相传在清末民初时有一对青楼名妓衣锦还乡,在这里修建宅邸打算落叶归根。可不巧的是,宅子刚建好,就遇到了军阀混战,姐妹俩半辈子的积蓄连同房屋一起充了公。

    据说这中间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风尘往事,有位天桥说书人,把姐妹俩的故事编成了快板,口口相传。虽说快板内容的真实性已经无从考证,但那条破败的姐妹巷依旧可以充当历史的见证。

    往前的几十年,姐妹巷是因为它的历史背景而出名,可后来,这里却因为皮肉生意被许多人熟知。尤其是在20世纪90年代末,当地年轻人喝完酒,最喜欢的一句口头禅就是“去姐妹巷找姐妹,品尝姐妹的滋味”,可见这里乱得多么出名。

    虽说现在姐妹巷早已完全没了当年的模样,但嫖客们的习惯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明面上的站街女几乎绝迹,可私下里的招嫖行为,还时隐时现。

    午夜过后的姐妹巷万籁俱寂,老烟枪站在巷口,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确定安全后,他一溜烟儿地跑进了巷里。

    姐妹巷里边有十多条岔道,哪条岔道通往哪儿,哪条岔道里的妹子长得白净,他比谁都门儿清。路上偶尔遇到三两青年,他还会主动打声招呼。年轻时,他曾自诩可以“逆风千丈”,可如今却到了“顺风湿鞋”的年纪。他来姐妹巷可不是为了找小姐,两小时前他托人给二傻打了个电话,说需要一包“粉”,二傻告诉他,12点以后把600元现金装进塑料袋扔到姐妹巷的旱厕里,然后再跟他联系。

    二傻有21-三体综合征,生下来就是一副憨傻的模样,因为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得了一个二傻的绰号。好在并不是得这病的人后天都会往痴傻的方向发展,二傻就是个例外。他那一副愚钝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不安分的心。

    二傻顶着先天智障的保护壳,一直游走在灰色地带。可以这么说,姐妹巷70%的海洛因,都是从二傻手里流出的,他也不知从谁那儿学的经验,严格遵照着人货分离的方法跟人交易。

    他从不贪心,不管买家要得多紧,他一晚上也就做那么几单,而且只针对熟客,陌生人要从他手里买到货相当困难。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交易失败有人把他供出来,对他的影响也不是很大,因为他手里还有一张屡试不爽的免死金牌,就是由精神病鉴定所办理的精神障碍证。

    二傻在禁毒大队也算是挂上了号的人物,可依照现行法律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多次进宫又被放出后,二傻干脆坐稳了姐妹巷毒老大这把交椅。

    老烟枪是二傻的熟客,因为大家都是道上混的,所以彼此间根本没有猜忌,二傻的小弟把钱从旱厕另一边捞起来以后,老烟枪就收到了毒品藏匿地点的信息——87号门口电线杆。姐妹巷他不知来过多少次了,虽说挨家挨户的门牌早就被破坏,但凭着记忆,他还是可以准确无误地摸到87号的位置。

    这就是二傻的聪明所在,要不是真的对姐妹巷熟门熟路,就算联系到了他,也不一定可以顺利完成交易。对第一次买毒的陌生人,二傻还会辗转更换更多接货地点,一直到确定对方没有问题,才会进行交易。

    而陌生人的行踪,从其踏进姐妹巷的那一刻起,二傻就已经安插了人在附近时刻注视。前段时间,电视上热播过一部禁毒题材的电视剧《破冰行动》,要是拿这种剧类比,姐妹巷就像是个缩小版的塔寨,除了嫖客和瘾君子,这里不欢迎任何人。

    二傻对老烟枪也不提防,一来他是荣行的帮众,也靠捞偏门过活;二来老烟枪身患顽疾,看守所不收、拘留所不要,就算是真被抓进局子,24小时内交个罚款就能放人。

    然而事实证明,二傻的破嘴确实“开了光”,老烟枪刚走出姐妹巷,就被街边的巡逻民警逮个正着,这一切被坐在露台上的二傻看了个真真切切。不过他并没有担心,只是笑着对小弟调侃道:“这个老烟枪,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好不容易攒俩钱来买货,还被请去喝茶,衰,真是太衰了。”

    挂着警灯的巡逻车一路把老烟枪带到了TS市公安局的办案区,此时冯磊跟展峰一行人,已在询问室等候多时。

    “来了?”冯磊连忙来到门口迎接。

    老烟枪把一小袋白粉交给冯磊。“二傻的货。”

    “行,我回头交给禁毒支队。”

    从简洁的对话跟默契程度不难看出,两人平日就经常用这种方法见面。

    交接完毕,老烟枪四处张望,“专案组人呢?”

    冯磊指着3号询问室的房门。“里面呢。”

    老烟枪欣喜若狂地抓住冯磊的衣袖。“这是决定接手我们的案子了?”

    冯磊摇摇头。“暂时还没有,别太期待,就是有些问题想单独问你。”

    老烟枪顿时露出失望神色。“不会接吗?”

    冯磊的眉毛皱成了八字,有点丧丧地说:“我估计接的可能性不大,他们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吧。”

    老烟枪还没闹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他们要是不接,还搞这么大动静干吗啊?”

    冯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一个劲儿地让老烟枪配合工作。

    说一千道一万,老烟枪没倒戈前也是个捞偏门的,除了冯磊,他对其他警察的态度,并没有那么信任。混江湖的人最讲究个义和利,要是两个字都沾不上边,那也就没有了谈下去的必要。

    和老烟枪相处了这么久,冯磊当然知道他的脾性,“你别着急,可能是我太悲观了,其实你没来之前,我和专案组的人聊了一会儿。”

    老烟枪竖起耳朵。“说的什么?”

    冯磊转身看看里边。“要是这起案子是串子做的,那么嫌疑人和受害人都是帮派内部成员,要想打开突破口,必须要安插个人进去。”

    老烟枪愣了愣。“那还不简单,这不是有我呢吗?”

    冯磊摆手拒绝。“不行,你在帮里这么多年,狗五的事也没见解决,假如专案组接手,案子突然有了进展,你会很容易暴露。帮里的规矩,你应该比我懂。”

    老烟枪冷笑:“大不了一死,那能有啥。要不是当年你搭了一手,我坟头草都一人多高了。”

    冯磊有些气急败坏:“咱能不能不说赌气话?就算你不怕死,我也不能拿你的性命开玩笑吧!”

    老烟枪双手一摊。“那就没辙了,帮里组织严密,陌生人要想进这个圈子绝对不可能。那些老资格年轻时都混过江湖,一般人玩不过他们。”

    冯磊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觉得,咱俩把事情考虑得太简单,要是没有合适的人里应外合,想把这起案件弄明白几乎是不可能的。”

    老烟枪眼睛一瞪:“那就真没其他的办法了?”

    “我也不知道。你先进去和专案组聊聊,倒不如都跟他们说了,回头听听他们的意见,万一他们能有办法也是好事。”

    老烟枪原本觉得专案组可能是在甩包袱,可听了冯磊的一番话后,他也觉得事情确实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他自己就是混江湖的,江湖人的那一套法则他比谁都清楚。尤其是帮里的几个掌舵人,他们把江湖声誉看得比命都重,就算狗五是大执事的儿子,他们也不可能把这件事交给警察处理。

    思来想去,连老烟枪都认为,这事好像钻进了一个死胡同,除非能在“江湖”和“法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否则确实是难办。

    怀着忐忑的心情,老烟枪还是推开了询问室的隔音木门。方桌内坐着两名男子。一位看似平静的黑眸下,暗藏着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神;另一位脸部紧绷,斜斜的目光正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他。可能是二人自带公安部尖刀专案组的光环,身经百战的老烟枪竟也有些不寒而栗。

    …………

    老烟枪原名聂宝路,1966年生,现年53岁,曾因盗窃、吸毒多次入狱。

    据冯磊的介绍,老烟枪多年前就查出Ⅰ型糖尿病、肝硬化等不可逆转的重疾,目前正处在保守治疗期间。

    他的毒瘾也早就在冯磊的帮助下戒除多年,不过毒品好戒,心瘾难解,只要毒瘾一犯,他就会烟不离嘴,最高峰时,他曾半天抽完了一整条哈德门。帮里的人问起,他总以“没钱买毒”作为回应,久而久之,就得了一个老烟枪的绰号。

    老烟枪长了一张国字脸,剪着瓜皮短发,面相给人一种老实忠厚的感觉,是那种典型的扎进人堆里就找不见人的类型,还没开始问话,他就先掐掉过滤嘴,给自己点了一支。

    “你这个外号,果然名不虚传。”展峰一笑。

    听展峰语气轻松,老烟枪使劲嘬了一口闷进肺里,过了烟瘾后赶忙接腔:“孬烟,冲鼻子,怕各位领导抽不习惯,我就不散了。”

    “你的情况,我从冯队那里了解了一些,排气扇提前开好了,你抽你的,不用管我们。”

    隗国安也跟着附和:“对对对,怎么放松怎么来就行。”

    老烟枪左顾顾右盼盼,发现这些公安部来的人好像也没什么架子,他干脆轻车熟路地走到储物柜前,从柜子底下掏出一个用可乐瓶做的简易烟灰缸,第一支刚摁熄,他又迅速抽出第二支续上,返回座位时,这一支也过肺大半了。

    屋里缭绕起刺鼻辛辣的烟草味道,让展峰有些皱眉,虽然头顶上的抽风机嗡嗡嗡响个不停,可就算是开到了最大挡,面对老烟枪的吞云吐雾也无济于事。

    一连四支下去,老烟枪的脸上稍稍有了些红晕道:“对不起,二位领导,我年纪大了熬不住夜,不多来几根,我马上就得打瞌睡。”

    展峰从烟雾里看他,“那咱们可以开始了吗?”

    老烟枪连连点头,“可以了,可以了。”

    “能不能跟我们说一下贼帮内部的具体情况?”

    老烟枪刚要抬起的右手突然顿了一下,从他瞬间拉下的脸不难看出,他似乎很不喜欢贼帮这个称呼,不过他的不悦也是转瞬即逝,既然有求于人,他也不敢迁怒,反倒用心平气和的语气道:“领导,江湖人称我们荣行,不是贼帮。”

    隗国安常年扎根基层,所谓的江湖中人他也接触过,这些人都有一套自己的称呼和规矩。于是他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我和展队都不是江湖中人,有什么不合适的,还请见谅。”

    出来混要的就是一个面儿,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自己再端着难免太过矫情,老烟枪满脸堆起了笑:“领导,您这是说哪里话,不知者无罪,你们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能说的不能说的,在这儿都会说。”

    见局面已打开,展峰开始提问了:“那好,我们就不耽误时间了,还是刚才那个问题,本市的荣行有多大规模,组织架构什么样?成员有多少?”

    老烟枪吞了口烟。“TS市是较大的市,跟周边地市相比应该算最大的一个。咱们这一派的荣行,从民国初就已成形,到现在有百余年的历史了。

    “各地市荣行只设一个总揽全局的管事人,我们称之为‘老荣’。荣行的二把手是掌管行内戒律的大执事,除执行死戒外,其他所有戒律都是他一人说了算。跟大执事平齐的是财佬,专门分管行内财务,没有实权。大执事会根据本地荣行的实际情况设分堂。我们行只有两个堂口,分别是功夫堂和行走堂。

    “我们荣行出的贼和一般的毛贼不同,讲究的就是一个传承,功夫堂就是为了训练盗术弄出来的,成员大多数是帮众子女,还有一些遗孤。盗术的高低以‘铃’计算,最高为七十二铃。功夫堂会按照学员的具体表现,把他分为金、银、铜、铁四个等级,铁级差不多相当于六铃,金级接近十八铃。

    “训练一段时间后,行走堂就会带着他们出去行窃,刚开始都是老带新,等盗术成熟了,会形成稳定的男女搭配,一起干活。盗术是循序渐进的,通常功夫堂训练一段时间,行走堂就带出去玩真的,来回反复。帮众家的小孩,从6岁起就会被送进功夫堂,快的五年出师,慢的也有七八年、十来年的。只要不满16岁,扒窃就不需要负刑事责任。也就是说16岁之前,允许犯错,16岁之后要是盗术还没达到铁级,那么这个人就会被逐出荣行,一辈子也不得以行窃为生。

    “这些出师的底层帮众,我们称为‘绺子’,按照功夫堂的评分,绺子也分为金绺、银绺、铜绺、铁绺四个等级。按片区不同,每个地方会选出一个‘瓢把子’,县一级有总瓢把子,市里头大辖区(行政区内部划分,如东区、西区等)有区瓢把子,具体到小片儿,还有小瓢把子。这种分管具体片区的小瓢把子咱叫作‘片儿隼’,隼是鹰隼的隼。他们平常不偷,只管盯着片内的绺子干活。

    “片儿隼人数不固定,小的地方一两个,有些大的商业区,也会有四五个。片儿隼是从绺子里选拔而来的。具体选拔标准有两个道:一个是绺子的等级,另外就是上交的贡钱。在荣行,出门做活最基础的搭配,是一个片儿隼带四个绺子。

    “俗话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绺子得了拖儿(财物),会第一时间转移给片儿隼,由片儿隼藏匿在隐蔽的地方,等完活收工,这些东西才会被安全转移。这样,就算是折了拖儿(被抓),警察也不能拿绺子怎么样。要是在做活的时候被人发现,绺子通常会赔笑放回原处,大多失主嫌麻烦,也不会声张。

    “在出师前,功夫堂会根据每个人的实际情况,给绺子确定今后的行窃方向。大致可以分为五类。第一类是专门在火车、汽车、公交车上做旅客活儿的,我们叫‘吃轮子钱’。第二类是在夜里入室盗窃,我们叫‘吃黑宫’。第三类是在商业区、集市、庙会、演唱会等人群密集的地方干活的,我们叫‘吃白攒’。第四类,是拣那些熟面孔下手,绺子多是女的,她们衣着暴露,常活跃在酒吧、夜总会,有男人上钩她们就开始下手,我们叫‘吃友钱’。第五类,也算是咱荣行最与时俱进的一类,他们从功夫堂出师后,会被送到学校深造,绺子们得手的手机都会转交给他们,他们就会在第一时间把银联卡、支付宝、微信中的现金全部洗劫一空,具体用什么方法,我也不太清楚,听他们说也不是每回都能成功,要看概率。我们把他们叫‘吃计活’。

    “荣行的绺子要想晋升,分到更多的红利,就要按行规,每天交贡数,片儿隼的贡数是由片区内的绺子们凑。贡数按月计,如果到了月末,交不出贡数就只能自己掏腰包,连续三个月漏贡,就会被扫地出门。

    “除此之外,我们荣行还有几种特殊情况:一是年纪超过50岁的,称为‘老绺’;二是身患重疾的,叫‘病绺’;三是正在怀孕或哺乳未满1岁的婴儿的,我们叫‘宠绺’;这三类人不但不用交贡,行里每月还会发些补贴。”

    趁着老烟枪点烟之际,展峰已迅速在纸上画出了一个金字塔图。

    塔的顶端是帮主老荣,第二行则为大执事跟财佬;第三行为两个堂口:功夫堂跟行走堂;再往下的第四行,是行政区县的总瓢把子;第五行是片区的区瓢把子;第六行是具体辖区的片儿隼;金字塔最底层,自然是负责行窃的绺子。

    展峰也曾参办过结构严密的黑社会组织性质犯罪,类似的金字塔图他也看过不少,可这幅图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有问题,于是他把图交给老烟枪:“荣行的架构是不是这样?”

    老烟枪瞅了瞅说:“嗯,差不多。”

    展峰问:“你确定没有疏漏?”

    老烟枪很肯定地回答:“就是这个,没有了。”

    展峰伸手指着图上某个点,“从图上看,荣行看起来组织严密,实际上管理层却太过单一。举个不恰当的比方,市政府还设有市委书记和市长两个权力职位,如果一个组织每个层级都是一言堂,很容易出现内部矛盾。要真是这个图上这样,那么我搞不明白,荣行是怎么能做到百年屹立不倒的。”

    老烟枪瞥着展峰沉默片刻,终于苦笑:“领导就是领导,一眼就看出了症结。荣行本就只是个江湖帮派,早年江湖中人讲究的是个义字,荣行之所以能挺这么长时间,其实靠的就是江湖道义,不过这些年行里出现了许多不正之风,那些老家伙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我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病绺,也不好说什么。”

    “出了什么不正之风?”

    老烟枪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去年,我发现一伙吃黑宫的绺子,压根儿不按规矩办事,能偷则偷,不能偷就明抢,这帮人都进过功夫堂,就算受害人报了警,警察也很难抓到他们,后来我实在看不过去,就给冯磊点了眼。这只是一小撮人,可我觉得荣行这么做的,绝对不止他们几个。”

    “为什么是你觉得?难道你对荣行内部情况也不了解?”

    “是的,荣行的层级架构十分严密,由下向上都是单线联系,绺子最多只能接触到片儿隼,没到一定级别谁都不知道上面的人是谁,长什么样子。就连行走堂和功夫堂教学时都会带着人皮面具,就是胶做的那种。这样就算绺子被抓,最多也只能挖到片儿隼这一层。你们办案的应该知道,人赃并获,案子才能算数,从片儿隼往上都不直接接触财物,你们就算知道是谁,也不可能定他的罪。

    “荣行有个规矩,一人入行全家吃享,可以说,绺子们的老婆、孩子、双方父母,都是行里出钱供养,就算绺子被抓也不敢咬出其他人,否则就是坏了行规。冯大眼儿玩命干了一辈子反扒,也还只停留在片儿隼这一层,再往上根本查不清。”

    展峰听完想了想,又问:“失踪人里,有一个人叫狗五,是大执事的儿子?”

    “没错。据说大执事是咱们行除老荣外的第二个于黑。狗五是当年他行走江湖跟一个做皮肉生意的女人生的。孩子一生下来,女的就不见踪影了。江湖人都觉得取个赖名好养活,他就给儿子选了个狗五的小名。”

    展峰又听到个陌生词,“于黑是什么?”

    老烟枪解释说:“在荣行,有一种绺子,技术高超、衣着阔绰、谈吐文雅,交际圈也都是些达官贵人,他们要么不做,一出手就是大活儿。目光短浅的小绺,得拖儿(财物)后只管自己享受,很少顾及别人。唯有于黑轻财重义,凡是同行有难他必搭手相救。江湖上的盗术,于黑无一不精。有高超的盗术,但于黑也并不都是独行侠。我们行的老荣跟大执事早年就是一搭。听人说,老荣的盗术极高,可以甩大执事好几条街,他有一个外人怎么都学不来的招数,叫‘苏秦背剑’。”

    隗国安向来都是把自己当成打酱油的,老烟枪嘚啵嘚啵半天,他也只是过耳不过心,权当在听故事,只有听到有意思的地方,他才刨根问底道:“你说的苏秦背剑是什么招数?”

    老烟枪拿起身边的笤帚比画,“习武之人习惯在过招中把剑置于背部,用来格挡对手从背后的袭击。古人背剑,皆是剑柄在上,剑尖朝下。而苏秦背剑时却与之相反,剑柄在下,剑尖朝上,斜挎于背。虽说只是把剑尖改变了方向,其实却是掌握了反击的主动。盗术里头的苏秦背剑,并不是真的拿剑,它是指行窃时站于目标正前方,双手背后,从目标的眼皮底下取拖儿,整个过程在一瞬间完成,难度极高。实不相瞒,这么多年,苏秦背剑也只存在于传说中,我还真没见谁使过。”

    插曲结束,展峰问了个关键问题:“听冯磊说,那晚金三儿要取他性命时,是你提前通知的大执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你和大执事是什么关系?”

    老烟枪叹道:“冯磊抓了金三儿的哥哥,这梁子早就结下了。而且这些年除了不入流的毛贼,冯磊抓了荣行不下两百个绺子。不少年轻冲动的绺子扬言要一命抵一命,搞死他。金三儿就是他们中最激进的一个。

    “金三儿那晚带着四个绺子出门时,我就感觉不对。他平时行事很谨慎,不会大摇大摆地出去做活。就算是做,他也会提前部署。最重要的是,金三儿手下的绺子,最擅长吃轮子钱,他们去滨河路步行街吃白攒,这不摆明了有问题吗?我知道这消息时,已经晚上10点多了,听其他绺子说,金三儿放过话,最近要干一件大事,我一猜,就知道他有可能要给冯磊下套。

    “咱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在市区混时间长了,绺子们也能处到不少朋友,很多时候冯磊这边人刚抓到,那边讲情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为了不分心,冯磊抓人时对外联系的手机都会提前关机。我给他打电话没人接,于是我笃定他一定在干活。情急之下,我只能打电话给大执事,说金三儿在步行街设局要弄死冯磊。”

    展峰观察着老烟枪的表情,“你见过大执事?”

    “见过。他儿子狗五失踪时,大执事曾把片儿隼一级的人召在一起开了个会,他说如果谁能找到狗五的下落,就赏金200万,并且还当众公布了一个可以联系到他的手机号码。我虽说没有达到片儿隼的级别,但在荣行也算是老资格,就纯属好奇地进去听了听。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执事,他的脸很僵硬,应该也带了人皮面具。狗五失踪后的第四年,大执事在行里传话,说不论是谁,都不能伤及冯磊的性命,否则戒律伺候。”

    贼帮首领要留着警察的性命,可谓怪事。展峰问:“大执事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老烟枪龇着黄牙笑道:“因为那时候,算上狗五,荣行不见了六个人,这已不是单纯的失踪,傻子都知道这是在报复。我们都怀疑,这事就是串子做的。大执事之所以不伤冯磊性命,是因为他知道,只有冯磊还在调查这事,要是冯磊死了,他儿子狗五的事,就再也不会有人过问了。”

    展峰摩挲着桌板,思索着道:“你的意思是说,冯队一旦失去价值,荣行就会对他下手?”

    老烟枪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只要他还在反扒大队干,保不齐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甚至第四个金三儿,但姑且能保他没事。”

    展峰心里一沉:“可冯队这次受了刀伤,返回原岗位的可能性不大。”

    老烟枪也跟着叹气:“这些年他得罪了太多人,荣行想要他命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人心隔肚皮,别人想不想搞死他我也不知道。不过好在他这些年一直单身,否则他妻儿绝对躲不过这一劫。”

    “一直单身?”

    “唉!他心里那个人已经死了,这辈子迈不过这个坎。”

    对于别人的私生活展峰也不好细问,他很快换了一个话题道:“荣行这些年有没有调查过狗五失踪的事?”

    “这年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绺子们都在忙着赚钱潇洒,谁会去管上层的恩怨。好在大执事还在,如果哪天他归西了,我估计连狗五是谁都不一定有人知道。唉!仁义道德能当饭吃?一直抱着那些江湖规矩,顶个屁用!”

    展峰在笔记本上圈圈画画,临近结束时,他还留下了一个画上了星标的重点问题。

    看着窗外朝霞漫天,坐在一旁的隗国安开始不停地打着哈欠。就连一直用烟提神的老烟枪,也如瘟鸡似的,趁间隙打起了盹儿。然而展峰把这个问题留在最后,本就是为了不引起注意,现在所有人都恹恹欲睡,正是询问的最佳时机。

    “听冯大队说,你曾接到过一条短信?”

    老烟枪先是“嗯”了一声,接着用袖子擦了擦口水,迷茫地问:“短信,什么短信?”

    展峰特意提醒。“关于公安部成立专案组的短信。”

    老烟枪总算稍稍恢复了些神志。“哦,对,是一条带新闻链接的短信,我是点进链接才知道的。”

    “短信呢?”

    “那都多久的事了,早就删除了。”

    “记得接收短信的手机号码吗?”

    老烟枪对自己的电话倒是很熟悉,道:“136××××1564。”

    展峰问话时,一旁疲惫的隗国安已是鼾声四起,他并没看到,最后的这几句,展峰记录在了另一个文档中。

    询问结束,是不是接手案件,展峰还要征求组员的意见。

    嬴亮第一个发言道:“狗五等六名帮众的真实身份都已查实,其中一个家伙因为涉嫌盗窃,现在还在网上挂着(通缉)。六人失踪后,都没有任何生活轨迹,遇害的可能性的确较大。我觉得可以接。”

    司徒蓝嫣说:“狗五是大执事的儿子,而串子逃脱时扬言要报复贼帮。如果这个是犯罪动机,那咱们就得分析它的合理性。我注意到,贼帮帮众会有意安排成男女搭配的组合。一来这样不会引起注意,二来要是两人搭档久了,情投意合,就可结成夫妻,也算促进帮派良性发展。据冯队说,这种男女搭档最后成家生子的,不在少数。小白被打死时差不多16岁,串子在18~20岁之间。这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两人如果早已确定恋爱关系或私订终身,看着自己的爱人被活活打死,我看完全可以转化为报复杀人的动机。也就是说,串子把狗五等人杀害,动机假设是可以成立的。”

    见展峰微微颔首,司徒蓝嫣似乎得到了鼓励,继续道:“确定好这一点,我们再接着分析。本案六名受害人都是贼帮的帮众,且都受过专业训练。这种人反侦查意识较强,一般人很难近身。他们出去行窃时,幕后还有片儿隼盯梢,不熟悉贼帮的人不可能连做六起都未被发觉。因为这个,不管从内因还是外因,除了串子,凶手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司徒蓝嫣说完,展峰看向了嬴亮。“串子作的那起入室盗窃案查清楚了吗?”

    嬴亮回答道:“我把卷宗调了过来。案情很简单:1997年7月11日夜,集美花园小区8栋3单元102室的防盗窗被剪开,屋内现金被盗6万元。警方到达现场后,在防盗窗附近发现了大量的血迹,疑似嫌疑人在逃离现场时,被防盗栏杆刮伤所留。随后,警方还在室内提取到了鞋印、指纹。因为涉案金额较大,接警单位使用了低温冷藏的方式将血液样本保存。直到2005年,当地省厅出资建造了DNA检验系统,血液样本也是在那个时候做了DNA检验,但至今没有比中信息。”

    展峰听完后说:“本案可能就是一起简单的复仇杀人,我们找到串子后,问题就可迎刃而解。至于接不接这起案子,我想听听大家的决定。”

    嬴亮之前就表过态,这时候举起了手。隗国安最擅长察言观色、随波逐流,他何尝看不出展峰这样提出,就已做好了接手的准备,见嬴亮举手赞成,他也耸耸肩,表示没有任何意见。四票已经通过了两票。

    司徒蓝嫣想了想,说:“我还是持中立态度。展队这次没有带道九过来,想必早就做好了要接案的准备,所以才需要让道九不轻易露面。不过,我觉得贼帮的内部结构比我们想象的复杂,道九虽说混过江湖,但他能不能胜任这个里应外合的角色,还需从长计议。另外,我们专案组代表的是公安部,一旦介入,其实就等于部里在间接出面接手此案。如果站在部领导的角度上看,他们是不可能让这个盘踞百年的贼帮还存在下去。也就是说,我们要解决的,可不单单是狗五等六人的失踪案,而是要一并把贼帮连根拔起。如果以上问题不能妥善解决,那我投弃权票。”

    司徒蓝嫣的意思完全在展峰的意料之中,换成是他,在摸清道九几斤几两前,他也不会主张意气用事。司徒蓝嫣投弃权票,倒不是说赞成专案组对此不闻不问。俗语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反扒并不是他们的强项。再则就算专案组不接手,展峰也不可能就此撒手不管,而是会把线索呈交到上级,由公安部组织更为精专的力量进行打击。

    临离开之前,展峰整理了一份会议记录交给冯磊,专案组的坦诚让他很是感动。尤其是看了司徒蓝嫣的那段话后,冯磊才意识到,自己考虑问题太过片面。有句话说得好,所处的地位决定眼界,这些年他一直停留在斩草的阶段,而专案组却在思考怎么除根。他此时才意识到,就算是找到串子查清狗五的事情,他又能怎么样呢,贼帮还在,类似的悲剧在未来的某一天可能还会上演。不把贼帮连根铲除,始终不能解决问题。怎么拔掉祸根,确实需要从长计议。

    这一次面对专案组的离去,冯磊已不再那么郁闷了,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展峰的办公室位于专案中心的西南角,与之相连的是三间只有拥有最高级权限才可以进入的软包房。几间房共通的走廊被一道厚约2厘米的磨砂玻璃门阻隔,专案中心除展峰外其他人都无权进入。

    嬴亮一直想弄清楚展峰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他找了许多理由,一有空就猫在玻璃门前东张西望,就连内勤莫思琪都察觉到了异样。

    “嬴亮,你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哪儿有,我是想找展队汇报些情况,来了好几次,人都不在。”

    “展队?他上午就走了。”

    “走了?从哪里走的?”嬴亮一听大为惊讶。

    莫思琪指着他身后的磨砂玻璃门解释说:“后面有个通道,只有有高级权限的人才可以进入。展队上午10点钟就从内部通道离开了。”

    “通道另一端在哪里?”

    “没进去过,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曾问过一次展队,他告诉我说,从这里可以进入驻军的某个秘密基地。整个中心只有他有权限进入。”

    “搞这么神秘?还秘密基地?”嬴亮满脸郁结。

    “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些事还是少问的好。”见他一副小孩样儿,莫思琪不由得端起架子。

    “对对对,莫姐教训得是,既然展队不在,那我就不等了,下班了,回见。”嬴亮可不想吃这位的教训,赶紧找个理由溜掉。

    “回见。”

    对在大是大非上可以信任的人,嬴亮倒不会过分地去追究某些隐秘。专案中心为什么只有展峰一人有权限进入秘密基地?他进入秘密基地到底要干些什么?嬴亮想不通也不会去问,或者说,不敢去问——毕竟在警察队伍里,上下级之间的界限还是很分明的。

    …………

    嬴亮并不知道,此时的展峰早已驾车回到了康安家园的住处。才短短几日,上次闹得颇为难看的两人竟又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商议起来。展峰把老烟枪的笔录节选递给对面的男人。“你怎么看?”

    高天宇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没过多久就用指节敲了敲笔录道:“截至目前,你们办理的案件中,有三人接到了类似的短信,对我来说样本已经够了,我现在已经可以开始下一步的分析工作。”

    “你要怎么突破?”

    高天宇把笔录放在桌上。“你把我需要的东西准备好,我会告诉你结果,你不需要知道过程。”

    展峰从包内取出一台没有任何标识的笔记本电脑。“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高天宇刚想伸手去接,展峰把手一抬,让对方扑了个空。

    高天宇眯起眼,目光危险。“什么意思?”

    展峰微笑着说:“别以为我不清楚,你可是门萨会员,计算机专业的高才生,我就这么把电脑交给你,说不定你就会拿去做坏事。”

    高天宇眉毛一挑。“你知道得还不少。”

    展峰坐直了身体,双目直视前方。“别忘了,你是鼠,我是猫,想查你,并不困难。”

    高天宇突然被这句话给逗乐了,“哈哈,好吧!除了我公开的身份,你还查到了什么?”

    展峰并没有说话,对这个家伙展开的全面盘查,结果就是他理所当然地没有查到任何其他有用的东西。

    高天宇温和地笑着,再次把手伸到展峰面前,“给我,你可以说说你的条件。”

    展峰缓缓地把电脑交到了他手里。“电脑已加密,你的每一步操作,后台都会有记录,如果有情况不及时告诉我,你我的交易即刻终止。”

    高天宇抓住电脑一端。“我不喜欢你对我说话的态度,但你得清楚,我还是希望你我的交易可以顺利进行。”

    他凝视着展峰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毕竟,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像我一样想要抓住他的人。”

    十一

    第二天下午,专案中心会议室,五人落了座,吕瀚海完全没想到自己能够在这里“C位出道”。给专案组开了大半年车,他还是第一次特许进入中心内部,虽然他一直都对门内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可这次他却无心欣赏。因为展峰带他进来之前什么也没有告诉他,这导致他此刻的心情就像是被抓进派出所一样复杂。他左瞅瞅右瞧瞧,有些坐立不安。“这都进来老半天了,你们究竟要干啥,倒是说话啊?”

    嬴亮跟他向来是水火不容,司徒蓝嫣这时候绝不会多话,隗国安倒是想讲两句,也不知从何说起,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展峰,见他一直盯着吕瀚海,沉默不语。

    吕瀚海心里头毛毛地说:“展护卫,你又在搞什么鬼?”

    展峰终于开口:“问你一件事。”

    吕瀚海声音都颤了:“什么事?”

    “我记得你当年摆摊算命时,好像跟我说过不少江湖行当,你还记不记得这事?”

    吕瀚海一愣:“就这事?”

    展峰点头。“就这事。”

    吕瀚海长舒一口气,得意爬上脸庞。“咳,我以为什么事呢,搞得我心慌意乱的。如果你们是问这事可就问对人了,江湖儿女,吃百家饭长大,不瞒各位,还没有我不知道的江湖行当。”

    展峰眉毛一挑。“哦?真的假的?”

    吕瀚海颇有些不服气:“咱俩在一起搭档这么久,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你就问吧。”

    展峰敲敲桌子。“这可是个偏门。”

    “偏门?”

    “对。”

    “说来听听。”

    “荣行。”

    吕瀚海一惊:“荣行?你是说绺子门?”

    “没错,因为牵扯到一个案件,我们需要知道关于荣行的所有细节,越细越好。”

    吕瀚海嘿嘿一笑,笑得别提多赖皮了。“展护卫,我也不瞒你,当年我混江湖时认识不少绺子门的朋友,他们的底细我是一清二楚,想知道也可以,不过这咨询费……”

    吕瀚海搓搓手指。

    展峰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最多1000,多了没有,你要不说我们自己去网上查。”

    吕瀚海一拍桌子。“得,给你打个五折,1000就1000。你们让我从哪儿说起?”

    “这么贵,当然从头说起了,有多细,就说多细。”

    “得嘞!知道了。”

    吕瀚海不假思索,张口就来:“要介绍绺子门,我要先给各位免费普及一下江湖常识。从年代算起,咱们认知的江湖可分为三个阶段:古江湖、近江湖及现江湖。清末之前的江湖门派,我称为古江湖。从清末到20世纪90年代初,为近江湖。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就叫作现江湖。

    “古江湖年代久远,规矩繁多,暂且按下不表。现江湖无规无矩,也可以一笔带过。要想彻底搞清绺子门,那必须要在近江湖上费些笔墨。咱们把时间往前拉上一百多年,那个时候没有商业区、没有电影院,商人为了聚拢人气,只有唯一一条途径,跟长春会合作。最早的长春会是济南的说书艺人组织,光绪三十年(1905年)就有了,会长为杜泰海、石玉泉二位长者。后来经过发展,长春会逐渐演变成一个艺人管理的互助组织,说白了,就是一个行会协调组织。举个例子,几个商家看中一片地,要想把这里盘活聚拢人气,他们就会联系长春会,由他们出面邀请各类行当进驻。

    “那个时候,江湖上共有八大门。分别是:惊、疲、飘、册、风、火、爵、要。惊门,是江湖八大门之首,主要是研究吉凶祸福,为人指点迷津。如今看相算命的都算惊门中人。惊门始祖是伏羲跟周文王,传说伏羲画八卦、文王演周易。惊门典籍为《易经》,江湖八大门以惊门为首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它研究的是天道变化。惊门一旦精通,则其他七门皆可触类旁通。我自己就是惊门中人。

    “疲门,讲究的是行医济世之道。这里的行医不只包括江湖游医,也包括坐堂医生,甚至还包括古代的巫祝等,只要是给人看病,皆归疲门。疲门的祖师爷有两位,医圣张仲景跟药王孙思邈。飘门,讲究的是云游求学之道。飘门的祖师爷是孔子孔圣人。而时至今日,江湖杂耍卖艺、登台现演的,甚至烟花妓女,都自称飘门中人。册门,讲究的是考证今古之学。册门的祖师爷是司马迁。那些倒腾真假古董的、卖春宫的、经营字画的,甚至盗墓的都自称是册门中人。风门,研究的是天下地理山川。风门的祖师爷据说是郭璞,如今的风水先生、阴阳宅地师,皆是风门中人。火门,讲究的是各种养生之术。火门的祖师爷是葛洪葛天师,经典包括《抱朴子》《参同契》等。什么炼丹术、炼金术、房中术都是火门江湖人的把戏。爵门,讲究的是为官之道。传说爵门的祖师爷是鬼谷先生,传统爵门其实讲的是纵横之术。自近代以来,买官卖官的把戏,包括打着官方名号诈骗,也算是爵门的江湖术。要门,讲究的是落魄之道。近代以来,打莲花落要饭的,吃大户打秋风的,装作僧尼化缘骗人的,甚至下蒙汗药的,都可算要门中人。说书人在故事结尾会向听众要润喉钱,在古人看来,这般开口要赏的跟叫花子无异,所以说书人也是要门子弟。

    “由此八门演变而来的还有江湖生意八门,分别为:金、皮、彩、挂、平、团、调、柳。金门做的是相面、算卦、八字命理等占卜生意,分为哑金、嘴子金、戗金、袋子金等很多门类。皮门是卖药的总称,很多人又管这行叫‘挑汉儿的’。主要卖的是一些日常药,像咳嗽药、膏药、牙疼药、大力丸、仁丹等。彩门做的是变戏法的行当。就像常见的吞剑、喷火、踩高跷,都属这一门。挂门是和武术有关的行当,常见的有武师、镖师。平门是指评书,那些当街唱大鼓的、打竹板的、敲醒木的归这一门。团门是相声。江湖艺人调侃叫‘团春’,也叫‘臭春’。个人说的相声叫‘单春’,两个人对逗叫‘双春’。用幔帐围起,看不见人,隔着幔帐听的叫‘暗春’。调门是指那些看花柳病兼卖大烟的野大夫。柳门从事的是曲艺、戏曲行当。

    “除此之外,江湖八门为总纲,生意八门则为‘明当’。想当年明当中人,不亚于现在的明星大腕,只要从事一门就有了吃饭的本事,就算是点黑痣、卖狗皮膏药的,都有严格的师承。

    “常言道,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人就是江湖。既然有正经做买卖的,那也少不了捞偏门的行当。随之形成的被称为‘小八门’,有的地方也叫‘暗八门’。他们分别是:蜂、麻、燕、雀、花、兰、葛、荣。蜂道,指的是那种有组织的多人骗子集团。麻道指的是单枪匹马的骗子手,多装扮成和尚、道士、隐逸高人,凭一己之力骗取他人钱财。燕道指的是利用女色行骗的女性。行骗者多为年轻貌美的女性,有的是一个人,有的扮成姐妹,有的扮成母女,不一而足。雀道指的是专业的犯罪团伙,往往是一个家庭的整体成员,长期在某个地区或者某个领域行骗。花道指的是耍钱的职业赌徒,专以赌钱谋生,有师承,有传授,会使腥儿(出老千)。兰道指的是绿林响马。响马和土匪略有不同。一群穷人聚啸山林就是土匪。绿林响马也有师承、有传授、有武艺,还要有江湖经验。用现在的话说,职业化的程度要比土匪高一些。葛道是凭借武功从事非法营生的,也叫‘吃葛念的’。过去江湖杀手、打手,打家劫舍的独行强盗,甚至到挑把汉(卖壮阳药)的,都可以归入葛家门。荣道指的是以行窃为生的行当,也叫绺子门或镊子把,不过他们还是最喜欢称自己为荣行。”

    隗国安最喜欢这些八卦,听得如痴如醉,上赶子问道:“荣行有什么讲究?”

    吕瀚海手在桌上写了写:“荣的繁体字是‘榮’,上面是两个火,中间一宝盖,下面是一木,木旺火,意为火中取宝。玩的就是技术。荣行的老大,称为老荣,行窃的帮众叫作绺子,分管绺子的叫瓢把子。根据行窃的方式不同,绺子门还有分工,比如,在车马轮船上行窃的叫‘吃飞轮’;偷熟人钱的叫‘吃朋友钱’;白天不做活,专在夜里偷的叫‘吃黑钱’;专在白天偷,晚上睡觉的,叫‘吃白钱’;在集市、庙会人员密集区干活的,叫‘吃攒子钱’;早年还有专吃珠宝店、绸缎店、银行银号的高级绺子,叫‘吃高买’。”

    隗国安见缝插针地问:“于黑你知不知道?”

    吕瀚海有些意外。“哟呵,老鬼,你还知道于黑?”

    隗国安嘿嘿一笑:“也就随口一问。”

    吕瀚海正色一笑:“于黑是绺子门技术最高的侠盗,具有极高的江湖威望,举个不恰当的比方,在绺子门里,到了于黑一级,基本上就摸到了这行的天花板。”

    隗国安又问:“苏秦背剑的技术你听过没?”

    吕瀚海摆摆手。“听过是听过,但那东西都是传言,我至今还没见谁使过。”

    展峰却问:“除此之外,关于荣行,你还知道什么?”

    吕瀚海用手指了指展峰。“还是你最鸡贼。我刚才说的那些,百度上都能查到,另外,我还知道一些百度上查不到的。”

    嬴亮感到好奇。“查不到的?那是什么?”

    吕瀚海一笑:“荣行的春点。”

    已经听着迷的隗国安,赶忙问:“啥是春点?难不成是绝活?”

    吕瀚海神秘一笑:“比绝活还绝活。江湖有这么一句话,能给十吊钱,不把艺来传;宁给一锭金,不舍一句春。电影《林海雪原》估计你们都看过,杨子荣口里说的‘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就是东北土匪行的春点,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每个行当的黑话。旧社会混江湖,不论哪行,必须要先学会春点,春点分为两种,一种是江湖间通用的,名叫‘总春’,另外还有各行不外传的‘行春’。

    “行走江湖,熟记春点是必备技能。打比方说,A地的绺子到B地行窃,不懂春点,极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要是懂得荣行的行春,那就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假如遇到难处,荣行之人或许还会慷慨解囊。如果说总春是基础,那么行春更像是撒手锏。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要不是行内之内,切不可把行春外传,否则会引来全行的追杀。”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吕瀚海一拍胸脯。“九爷我本是惊门中人,论江湖排名,忝列首席,小小一个荣行,不敢造次,他们的行春就是捧到我面前,我都不带看的!要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再说两个小时也说不完。简单点讲,就是当年我和荣行的一个老荣有些交情,我帮他解开了心结,他就跟我聊了聊他们的行规。”

    隗国安跟听相声似的追上了:“九爷,快说说荣行的行春。”

    吕瀚海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摇头晃脑地说起来:“各行的行春其实都是从总春演变而来,懂得总春,行春记起来就很容易。荣行的行春只有一篇,共1454个词。举几个简单点的例子,他们管钱财叫‘拖儿’;偷窃成功,叫“得拖儿”;没得手叫‘折拖儿’;行窃时被发现,叫‘掏响’;管便衣警察叫‘老便’;管被逮了叫‘掉脚’;管百叫‘杵’,千叫‘槽’,万叫‘坎’。要是遇到荣行之人,我跟他对上几句行春,多少都会给些薄面。”

    了解了荣行的大致情况后,隗国安又找到了一个兴趣点:“九爷,盗术七十二铃是啥,跟我们讲讲呗。”

    吕瀚海给他个拇指。“单说七十二铃并不准确,它的全称叫‘二十四响、七十二铃’。各地荣行都会设行走堂和功夫堂两个堂口,功夫堂教人盗术,行走堂带人行窃。功夫堂在教学时,会摆上一个穿衣的木人桩,木人桩全身共钉七十二点,每一点会拴一个铃铛。初级学员,要从‘一响三铃’开始训练。这一响三铃就是在木人桩的衣服口袋里,放入一个拖儿,并拴三个铃铛,学员在取拖儿时,要保证三个铃铛不能出声,才算过关。通常荣行最低级的绺子,都要达到‘两响六铃’才能行窃。历史上比较出名的义盗,河北省沧州‘燕子李三’,也不过‘十八响、五十四铃’。能达到‘二十四响、七十二铃’的,估计也只存在于天桥说书人的故事里。我反正是没见过。”

    吕瀚海说得口干舌燥,他看向展峰。“荣行在小八门里,都只排最末,能说的我都说了,差不多就这些,待会儿咨询费是支付宝,还是微信转账?”

    展峰微微一笑,瞅向了其他人。“你们觉得怎么样?”

    司徒蓝嫣第一个表态道:“我觉得九爷可以胜任,我现在没有一点意见。”

    展峰看向嬴亮。“你呢?”

    嬴亮摊开手。“从头到尾我也没有反对过吧!”

    他又侧头瞟了隗国安一眼。“鬼叔,你觉得呢?”

    隗国安抿着嘴点头。“如鱼得水,九爷出手,那就如虎添翼啊!”

    四人中数老鬼最鸡贼,见他乐得跟菊花似的一准没有好事,吕瀚海已觉察到自己被套路了,可他暂时还没看明白这套拴在哪里。

    吕瀚海大急,拍桌子就起了身。“展护卫,你又要搞什么鬼?我可告诉你,1000元最低了,你可别黑我的咨询费!”

    他三句不离钱的本性展峰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俗话说,是人都有弱点,就看给的价码够不够,对吕瀚海来说,政策、法律那一套根本行不通,要想请他出山,除了钱别无他物。

    展峰伸出五根手指。“九爷,我这有5万元,你想不想赚?”

    吕瀚海傻了眼。“多少?”

    展峰重复一遍:“5万!”

    吕瀚海看看展峰。“确定不是日元、韩元、越南盾!”

    “人民币!”

    吕瀚海吞了口唾沫:“什么活儿能给5万!”

    展峰让他坐下,才继续说:“除此之外,你出勤时我还会给你做补助,餐费100元,交通费80元,住宿费350元,加班费240元,合计每天770元。”

    吕瀚海听得哈喇子乱淌。“得,展护卫,开这么优厚的条件,你准备让我干啥,给个痛快话吧!”

    展峰伸手拍拍他。“去荣行,做个卧底。”

    十二

    两星期后,TS市第一看守所。

    戴着手铐的吕瀚海,被两名干警从门外一直架到门内的收押室。

    看守所的值班民警年纪不大,最多三十岁出头,见吕瀚海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猛地一拍桌子。“搞什么,给我严肃点!”

    吕瀚海满脸堆笑。“警官,您消消气,不是我嬉皮笑脸,是我爹妈就给我生了这副容貌!”

    值班民警寒着脸道:“呦呵,嘴还挺贫,行!可以!你放心,晚上我给你安排个舒服点的号房,好好治治你这毛病!”

    吕瀚海也不示弱,不爽道:“警官,怕让你失望了,今晚我还真不能陪您。”

    值班民警把笔一摔,怒视着吕瀚海。“怎么个意思?”

    吕瀚海指了指肚子。“一不小心,吞了个刀片。”

    民警被这句话弄得猝不及防,他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负责投送的两位办案人。

    让吕瀚海卧底入监这件事,只有极少的人知道,办案人并不知情,其中一名反扒民警气呼呼地说:“这家伙扒窃时被我们捉了个现行,他没有前科,没想到还是个老手,我都没发现他是怎么把刀片吞进肚子的。”

    值班民警上下打量吕瀚海。“吞了刀片,还讪皮讪脸的,会不会是诓你们的?”

    办案人头疼地从包里掏出一张X光片。“去医院查了,确实有!”

    吕瀚海颇感得意地对民警说:“劳烦您给开个不适合关押的证明。回去,还要麻烦他们给变个保(取保候审)。”

    值班民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哟呵,业务挺熟啊!”

    吕瀚海揉了揉肚子,故作不舒服。“您还真得快点,回头我还要去趟医院,这万一刀片把肠子给划了,麻烦的不还是你们?我这人一人做事一人当,绝对不给政府添麻烦,毕竟花的都是纳税人的钱嘛!”

    值班民警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乖乖地拿着体检单去找领导汇报。

    按照看守所的收押程序,嫌疑人在被抓获后,24小时内就要投送到看守所。投送前,还要对嫌疑人的身体状况进行检查,对于一些重大疾病或不适宜关押的情况,看守所在确诊后,会出具一个不适宜关押的证明。

    办案人拿着这个证明回到单位,则会变更强制措施。

    在实际的办案中,有些犯罪分子为了逃避打击,不想被限制人身自由,选择吞食异物来躲避拘留的不在少数。

    目前一些经济发达地区,为了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纷纷出资建立公安医院。不过遗憾的是,TS市并没有建立配套机构,吕瀚海最终还是需要由办案单位带回。

    因为他无犯罪前科,且有看守所的证明,符合取保候审条件,经反扒大队大队长冯磊审批,吕瀚海在交纳了5000元保证金后,被立刻释放。

    十三

    临近深夜,位于市郊的德馨茶楼依旧灯火通明。门口候车的出租车司机,把唯一一条用来进出的水泥小道围堵得水泄不通。大厅内的木质舞台上,一位民间艺人正在表演京东大鼓《罗成算卦》,台下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嗑着瓜子、品着大碗茶,听得津津有味。

    茶楼老板名叫刘天昊,眼下已是年过花甲,因为性格凶狠好斗,年轻时被人戳瞎了右眼,后得了一个“独眼”的绰号。德馨茶楼是他从父辈手中接掌,通体木质结构,真正的百年老店。

    茶馆分三层,一楼为戏台,供客人品茶看戏。二楼为包间,正对戏台,视线开阔,早前用来接待达官贵人,现如今则成了男女青年幽会的最佳场所,虽然包间的最低消费水涨船高,可这里仍旧是一屋难求。三层是客房,始建之初是给江湖艺人歇脚之用,并不对外营业。独眼接手后,规矩保留至今,只要前来的客人,能对上几句春点就可上三楼议事,其他闲杂人等一律不给入内。

    茶馆每天都会网罗江湖艺人在这里献艺,相声、评书、大鼓、木偶戏、皮影之类,只要有人捧,德馨楼会毫不吝啬地给艺人提供平台。早年,茶馆、戏园那都是江湖艺人最为密集的地方,就好比现如今的明星剧院,能张罗这种场所的,无一不是江湖中人。

    独眼的祖辈出生柳门,从事的是曲艺、戏曲行当。漂泊大半辈子才积攒了德馨楼这份家业。到了独眼这一代,依旧把江湖规矩奉为做人之根本,可独眼的下一代,几乎没人再关心什么规矩、章法了。

    往前推个十年,德馨楼的生意用惨不忍睹形容也不为过。要不是父亲临终前有过交代,独眼真想舍掉这份家业干点别的。从蚀本经营到盆满钵溢,独眼万分感激一个团体——德云社。可以说,是这个相声团体让全国的年轻人重新接受传统艺术。那些十年前等米下锅的名角儿、名腕儿,如今又在德馨楼找回了当年的风采。戏台上的艺人通常只有上台钟,并无下台点,要是观众捧,老艺人可以返场十余次。独眼喜欢热闹,只要观众不散,后厨的茶壶会始终冒着烟。

    今儿周五,独眼特意请了团(相声)、平(评书)、柳(戏曲)的三大名角儿镇场子,有好些人驱车几百公里,就是为了听几句原汁原味的老腔调。照今儿这情况发展下去,估计又是凌晨才会打烊。

    独眼命伙计在炉里又加了几块煤糊,自己则坐在门口惬意地哼着《穆桂英挂帅》。

    老烟枪带着吕瀚海摸黑走了过来。“今儿生意不错啊!”

    独眼寻声望去,见是老烟枪,他满脸堆笑。“还行,凑合吃饭!”

    老烟枪形容诡谲。“豹头到了没?”

    独眼指了指三楼亮灯的房间。

    就在这时,默不作声的吕瀚海也走出了黑暗,茶楼门口的灯箱照清了他的脸。

    独眼见了陌生人有些警惕。“他是谁?”

    老烟枪冷哼一声:“圈(juàn)外的绺子,借瓢饮水。”

    独眼知道老烟枪是荣行中人,按理说,做正经生意的正八门,和这些捞偏门的外八门应该不会有什么交集,然而事实绝非如此。试想,你经营一家茶馆,前来光顾的客人三天两头被偷,生意能不能经营下去?要想避免这种情况,不管是正八门还是外八门,都要寻一个相处之道。这就是独眼明知老烟枪做的是荣行,还要以礼相待的原因。

    自古以来,偏门议事从来都是闹中取静,茶馆、戏园都为上选,要是遇到官府查办,嘈杂的人群可谓天然的屏障。德馨茶楼的三层,每天都有人群上上下下,和荣行打交道时间长了,独眼也听得懂几句行春。

    “圈外”代表外地,“借瓢饮水”则是来找口饭吃。老烟枪大致的意思是,吕瀚海是外地荣行的帮众,想在这里寻条谋生的路子。

    正八门和外八门不同,前者干的是正当生意,天下之大全凭本事吃饭。而后者则对地域界限划分相当明确。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讲究,虽说都是荣行,但里头规矩仍有差异。只要越了界,这口饭也不是谁想吃就能吃得上的。往深了说,要是吕瀚海是警方派来的卧底,一旦出现纰漏,整个荣行都要受牵连。所以,一般圈外的绺子,几乎融不进当地的荣行。

    独眼也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要是没的商量,老烟枪不会把人带到茶楼,从他愤恨的表情不难看出,这事定有别的隐情。

    豹头是这一片荣行的瓢把子,除老烟枪这种老绺可以相见,一般人还真难请得动他。荣行内部的事,他从不多问,但没搞清楚吕瀚海是何方神圣之前,他也不敢轻易得罪。见老烟枪掐着烟卷拂袖登楼,独眼走到吕瀚海跟前,微微欠身。“爷,要不里面雅座喝口茶?我请您!”

    吕瀚海从小就跟着养父行走江湖,这规矩自然是烂熟于胸,只见他左手搭于右手之上,掌心向内,掌面横立,右脚后撤,行了一个拜礼。别看这细微的动作,却让独眼很是受用。早年,江湖中人两两相迎都会行礼。普通照面,行拱手礼;表示尊重,行作揖礼;只有晚辈遇见长辈或德高望重者,才会行拜礼。

    吕瀚海今年三十出头,独眼六十有二,虽说从年纪上独眼足以称得上长辈,但在江湖中并不是年纪大就一定辈分长。独眼师从的柳门,在生意八门中,也只是个小行当,相比之下,荣行要比他们吃得开。举个例子,荣行有个规矩,得拖儿后,三日内不能出手。要是被盗者为达官贵人或商户宗亲,只要托中间人找来,绺子都要把财物如数奉还。因为这个,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给荣行三分薄面。

    放在早前,不管独眼年纪多大,见到吕瀚海这种荣行的绺子,他其实都要绕道而行。现如今对方竟给他行此大礼,独眼当然受宠若惊。

    “哎呀,礼重了,礼重了!”独眼慌忙把吕瀚海搀起,“兄弟要是不嫌弃,到我屋里,我给你泡一杯上好的碧螺春。”

    吕瀚海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客气地回了句:“谢您了!”

    德馨楼虽是木质结构,但木头跟木头还是有较大的差别的。别看茶楼外表有些破败,仿似山中禅庙,可它里面用的却是地地道道的红木。

    红木作为家具首选材质,具有纹理细、香味浓、韧性好、油性高、保存时间长的特点。生意不景气的那几年,就有不少人找到独眼,想把这里买回去拆珠串儿卖,给出的价格也是令人咂舌,可他愣是熬住了没下手。

    老烟枪上楼时的步子有些急切,但脚掌挤压布鞋底传来的敦实感,让他觉得,登楼的木梯竟比水泥台阶还要坚固。

    一层、二层不时有伙计来来往往,可到了三层上头,周围就突然没了喧嚣。茶楼的建筑式样呈塔状,底层面积最大,到了顶层,只有四个包间。为了区分,独眼在每间房门口,分别悬挂了“东”“南”“西”“北”四个木牌。

    长期受尼古丁的残害,老烟枪蹬了几十级台阶,就累得气喘吁吁,他抱着楼梯拐角的球形扶手歇了好一会儿,才朝北间走去。

    推门一看,屋里头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八仙椅前沿边溜唇品着花盖大碗茶,可能是茶水温度过高,那人品茶时嘴里不停地发出“呲溜,呲溜”的声响。男人身穿一套颇具中国风的蓝灰色亚麻唐装,左手两颗品相上好的“狮子头”,如卫星绕轨道般毫无阻力地交替旋转。

    老烟枪习惯性地把头伸向门外,左右望了望。

    “四哥,不用那么小心,快把茶给饮了,都凉了。”男人撸起袖子,把茶碗推到八仙桌的正北角。

    老烟枪瞥了一眼那人手腕上的豹子文身,顿了几秒后,他又把茶碗挪到了正南的位置。“好汉不提当年勇,江湖再无聂老四,你还是跟其他人一样,喊我老烟枪吧。”

    豹头似乎极不喜欢他这种说话态度,但也只是微微皱眉,就很快恢复了亲切。“四哥,到底怎么个情况?说说看?”

    老烟枪把一碗茶灌个通透,抹了一把嘴角的水渍。“十多天前咱们那片来了个三十多岁的男的,绰号道九,圈外荣行中人。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取了拖儿。都是出生于绺子门,我也知道他这么做是在叫拖,于是我就上前打探了下情况。他说他原本是HN市荣行的片儿隼,这些年城市发展迅速,当地公安局在全市范围安装了人脸识别监控,反扒大队还花高价购进了无人机进行巡查。荣行的老荣、大执事、堂主们年事已高,毫无威望,底下的瓢把子各自为政,他们那里的荣行早已名存实亡,所以就想着来我们这四线城市寻条出路。”

    豹头闻言长叹一声:“咱这行也算是夕阳产业,别的不说,现在老人小孩都会用微信、支付宝。搞来搞去弄的都是手机,更要命的,现在手机还都带定位系统,稍有不慎就会被追踪,咱们本行的兄弟都快没得饭吃了,万一咱放了这个口,圈外的绺子都来投奔,又怎么办?”

    老烟枪也很发愁。“我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当时就没答应。可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加了锁。”

    豹头把茶碗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拍,动了杀念。“什么意思?是吃定我们了?!”

    老烟枪摇了摇头。“不一定,我倒是觉得,他似乎真是走投无路。”

    “哦?何以见得。”

    老烟枪把头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你知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式加的锁?”

    “什么方式?”

    老烟枪咂舌:“他吞了个刀片!现在还没排出来呢!”

    豹头一听,也是眉心一紧。“这么有牙口?”

    “可不是!所以我觉得他这么做,并不是对我们荣行不敬,应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豹头在屋里绕了两圈。“不过仔细想想也有可能,现在大城市的荣行灭的灭、散的散,也只有四五线城市还勉强有条活路,别的不说,就咱们行也是岌岌可危。”

    “是啊,年轻的绺子太浮躁,根本静不下来心,有的连六铃的功夫都没有,就开始想着靠这行发财。”

    豹头停下来看着老烟枪道:“四哥,那你是什么意思?”

    “以冯大眼儿的作风,这人能离开我们市的可能性不大,我看他有两把刷子,不就想把他喊上来,咱们实测一下到底功夫怎么样,再做决定?”

    豹头考虑片刻。“也好,再怎么说,都干一个行当,要是真有两把刷子,当朋友总比当敌人要强。”

    老烟枪手指下面。“人就在楼下,要不现在就带上来?”

    豹头道了句“可以”,接着从包中取出一副仿真硅胶面具贴于脸部,前后不到一分钟,他已换了一副模样。

    这是早年江湖中人惯用的伎俩,名叫易容。江湖中精于此道的为疲门,美其名曰,专为脸部有胎记、烧伤、烫伤的病人定制,以修整其容貌。实际上,作为从事正行的疲门已把它当成了吸金的手段。正所谓,名门正派也不保有伪君子,邪魔外道也并不是都为恶人。

    据坊间传闻,人皮面具并不是真用人皮,而是选自未出栏的猪崽取皮制坯,然后再根据定制人的肤色染色,最终再依脸形轮廓剪裁成模,一副易容面具,需要经几十道工序方可完成,绝不是普通老百姓可以消费的物件。

    如今电商飞速发展,影视、医疗、娱乐行业对易容面具的需求量很大,这也催生了相关产业的发展。普通人花个千把元,就能网购到一副极为逼真的硅胶面具,只要不近距离观察,绝对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几分钟后,门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豹头把茶碗挪到正北,坐上了主位。推开厚重的木门,老烟枪迈着大步走了进去,吕瀚海则主动立于门前,微微欠身,并没有挪动半步。豹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觉得对方有些江湖风范,现在的年轻人,还能如此懂规矩,并不多见,这一点,也让豹头颇感欣慰。

    豹头开口道:“你叫道九?”

    吕瀚海回答得字正腔圆:“正是!”

    豹头又问:“师从何门?”

    吕瀚海冲天一抱拳。“恩师乃荣行大执事,绰号‘千手佛’,十七响、五十一铃。”

    豹头有些诧异。“你恩师居然有五十一铃?此话当真?”

    老烟枪对吕瀚海的真实情况并不了解,他只是听冯磊说,对方对荣行的情况了如指掌,具体“指掌”到什么程度,他并没细问。

    他和吕瀚海只是私下里见了一面,对了几句行春,他自称可以达到六铃的级别。

    老烟枪也觉得,能找到熟悉规矩的人已着实不易,如果再要求苛刻些,这活儿就没人再能胜任,所以他也就没在意太多。上楼前,老烟枪曾叮嘱过吕瀚海,让他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要说,只要他的盗术能勉强达到六铃,这关就能顺顺利利地闯过去。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吕瀚海竟然张口就来了个十七响、五十一铃。什么概念?比传说中的燕子李三也就低一个级别,这牛吹的,老烟枪都不知道该怎么圆。

    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豹头听得是真真切切,而且从他的表情看,豹头已把兴趣点放在了这个上面。老烟枪气得牙根紧咬,盯着吕瀚海暗自埋怨:“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吕瀚海没时间关心老烟枪心中到底有何想法,他把头略微抬起,直视豹头的双目,很肯定地回了一个字:“是!”

    在语言表达中,越是简洁,越有杀伤力,在这一瞬间,就连老烟枪似乎都觉得吕瀚海绝没有打什么诳语。他心头泛起了嘀咕道:“莫非还真有两把刷子?”

    豹头客气了许多。“那,敢问小兄弟,你是什么级别?”

    吕瀚海不假思索回道:“十珠!”

    老烟枪被惊得手一哆嗦。在荣行,绺子们行窃常用的工具就是镊子,为了训练夹功,除拿铃外,荣行还有另一种考核,名叫“取珠”。做法是把20颗直径2毫米的圆珠放在一个平盘中,随着平盘的匀速摇晃,圆珠会顺着盘边滚落,训练者要在圆珠全部滚落之前,用镊子在空中尽可能多地把珠子夹住。如果说,把传统的拿铃比作高考,那么取珠就相当于考研。前者类似于海选,后者更偏向专业。要想练好取珠,拿铃是基础,只有手法快而稳,才可以在取珠时做到精而准。

    如果只有六铃的基础,别说十珠,就是连一珠都很难办到。以此类推,若吕瀚海所言非虚,那他最少也是三十铃以上。能在三十多岁练到三十铃,就好比上了清华少年班,绝非一般人可以做到。这要是放在师承极严的早年,兴许会有那么一个两个可以办到,但放到现在,绝没有年轻人吃得了这个苦。别说是老烟枪了,就算换成任何一个稍微懂行的人,都不可能相信。

    老烟枪点了一支烟,稍微定了定心神,他望着吕瀚海,语气严厉:“十珠!你能达到十珠?兄弟,你可想好了再说!”

    吕瀚海面露谦逊。“发挥不好是十珠。”

    “咳咳咳!”豹头被刚喝进的一口茶水呛得半天缓不过劲来,“你,你,你说什么?发挥不好是十珠,那你发挥好是多少?”

    吕瀚海腼腆一笑。“最好成绩,十六珠!”

    老烟枪已有些听不下去了,要不是看在冯磊的面子上,他早就没有了耐心:“喂,小伙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别人不知情,作为在荣行待了几十年的老绺,老烟枪自然晓得里头的利害关系。豹头虽只是片区瓢把子,但他跟狗五是拜把兄弟,也是大执事的嫡系。当下老荣卧病在床,整个行都是大执事在掌管,这也是老烟枪把豹头请来的原因,只要他拍板,吕瀚海打入荣行这事基本上是铁板钉钉。可江湖中人有个忌讳:你可以没有能力,但绝不能乱打诳语!按照老烟枪的构想,只要吕瀚海能勉强到六铃,豹头这边他再游说游说,任务就可圆满完成。他哪里料到,吕瀚海这么节外生枝,整出一大堆有的没的。因为之前两人并没有对过头,所以接下来怎么演,他也一下子没了章法。

    其实吕瀚海这么做,绝不是什么疯狂之举。临来前,他跟展峰曾私下里密谋过,当展峰告诉他来龙去脉后,吕瀚海觉得不能只单单做个底层的绺子,否则工作会很被动。

    荣行的层级跟层级间都是单线联系,想要面对面见到高层,入伙前的考验,是唯一一次机会,如果这次把握不住,就算他后期再怎么努力,也只是个跟在片儿隼后面行窃、按月交贡数的绺子。作为卧底,必须要把握正邪之间的平衡,虽说展峰给他安排了数十个生面孔,作为他行窃的对象,可万一目标用完依旧没能吸引高层的注意,接下来的戏又该怎么演?

    所以吕瀚海这次只能破釜沉舟,必须抓住机会,一鸣惊人。

    吕瀚海不是荣行之人,可他打小并没有少听关于荣行的种种,尤其是拿铃和取珠两种考核方法,他也是颇感新奇。因为拿铃需要木人桩,道具极为复杂,所以他闲来无事时,曾悄悄尝试过取珠。

    他的养父师从惊门,靠云游算命、为人指点迷津谋生。他打小就跟在养父身后,举旗行脚(卖脚力)。惊门作为正八门之首,规矩相当讲究,无论室外风力怎样,举旗时绝不能有任何偏斜。

    这是一件极为考验腕力的活儿,尤其是开张做买卖时,吕瀚海要站在一旁,举旗到收摊。潜移默化中,他其实已掌握了取珠里头的一门技法——控力。

    手稳、力匀,是取珠的基础,而此法要想成功,最难的一点就是细微观察及反应速度。

    惊门中人在指点迷津前,第一步就要通体打量对方的衣着、长相、言谈、举止,在相面时,甚至连对方脸上的一颗麻点,都要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以说,细微观察是惊门谋生的重要手段,吕瀚海打小就精通于此。而说起反应速度,这还要归因于他养父卧病的那几十年……

    年少时的吕瀚海,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为了能填饱肚子,给养父攒钱买药,他是什么苦活累活都做过。眼看正道混不下去,他脑子里打起了歪主意。每当养父睡下,他就悄悄用筷子、绿豆当道具,在隔壁练习取珠。他深知养父是个刚正不阿之人,所以这事只能背着他悄悄进行。夜晚,他不敢开灯,只借着窗外的月光勉强练习。他没见过荣行的人怎么取珠,只是在照葫芦画瓢,殊不知,简陋的环境,已把取珠的难度呈几何式增加。

    当他的成绩稳定在十珠时,吕瀚海觉得时机成熟,就在他满心欢喜,想着要出去捞偏门时,这事被他养父知晓,养父以死相逼并命他发下毒誓,才使得他没走上歪路。

    后来逐渐长大的吕瀚海,回忆起这件事时,仍心有余悸。如果年少时,他真的去行窃,就等于上了一条永不靠岸的贼船,锋芒正露的他,最终下场无外乎两种:被荣行的人清理,或被公安局请去吃牢饭。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这都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打消了念头的吕瀚海,后来只是把取珠当成一种消遣的把戏,一个人无聊时就拿出来戏玩一会儿,解解闷。正是有了这个筹码,他在展峰那儿又多混了2万元佣金。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要想赚到钱,这活儿必须要干得漂漂亮亮。

    为了防止被人看出破绽,吕瀚海故意把这事隐瞒,以求达到逼真的效果,老烟枪的震怒以及豹头的惊讶,其实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其实里面的利害关系,他也是一清二楚。

    面对老烟枪的质疑,他丝毫没有退让,语气强硬地说:“要是二位不信,可当场测试。”

    豹头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马加重了语气:“行,你说怎么测。”

    “取筷子、绿豆即可。”

    面具下的豹头,早已激动得无以复加。“什么?你要用绿豆?”

    吕瀚海点头道:“正是。”

    豹头之所以吃惊,是因为荣行在训练取珠时,用的都是打磨过的珍珠球,这种球无论是质量、体积几乎都大差不差。

    当盘子匀速转动时,珍珠球抛出的时间间隔、落地速度也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如果把球换成不规整的绿豆,谁都无法预测,绿豆是何时坠落,一次抛出几颗。如此一来,难度又将增加。然而豹头不知道的是,吕瀚海从小玩取珠时,就没按套路出过牌。他是把铁盘钻孔,粘在一个电池马达上完成的道具。机器跟人工不同,它会因为电量的多少改变旋转速度,所以他早就习惯了这种非常规状态。

    当年豹头未出师时,也曾在功夫堂练过取珠,遗憾的是就连行走堂的堂主都在五珠以下,他教的学员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90%的绺子出师时也未能拿到一珠。吕瀚海自诩可以拿十珠,豹头怎能不惊讶,他慌忙招呼老烟枪到后厨取筷子、绿豆。为了真切地感受吕瀚海到底有几把刷子,豹头今晚亲自上阵托盘,老烟枪则在一旁盯珠。

    取珠的过程很简单,只要在圆珠飞出盘边时,用筷子夹住再快速松开即可。待盘中圆珠全部飞离,共夹住几颗,就是几珠。来时,展峰给吕瀚海做过测试,平均成绩都在十二珠上下。所以面对豹头的考验,吕瀚海显得相当从容不迫。

    准备就绪后,豹头把绿豆放入盘中,五指托举盘底,大喊一声“来了”,他手中的平盘开始很有规律地转动起来。

    吕瀚海集中精力,把目光对准盘中蓄势待发的绿豆,很快,在离心力的作用下,第一颗绿豆快速飞出。

    说时迟、那时快,他反转手腕,第一颗被他稳稳夹住。间隔大约五秒,第二颗受力飞出,依旧没有逃脱。

    在这个过程中,托盘者和取珠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存在体力上的消耗,所以越往后,难度越大。不过好在吕瀚海事先灌了一打红牛,当晚发挥稳定,取珠成绩最后定位在了十三颗。

    十四

    吕瀚海的剑走偏锋,成功吸引了荣行高层的注意。离开德馨茶楼没几日,老烟枪就接到传话,让他带着吕瀚海到菩提庙参拜。

    菩提庙只是建筑结构跟庙相似,并不是真正的庙宇,它是荣行在牛家山的一处秘密据点。面积不大,只有200多平方米,高达3米的院墙,把三间嵌有琉璃瓦的挑高建筑包围在里头。红色铁门的两侧,一左一右分别用黑色草书写着“菩”“提”二字。菩提庙藏于竹林深处,只有一条狭窄的石板路可以通行,倘若对牛家山不够熟悉,要想摸到这里还要费些工夫。要不是当年狗五失踪,荣行很多人压根儿就不知道菩提庙的存在。老烟枪来过这里两次,都是由大执事召集,讨论怎么找寻狗五等六人的下落。这回前来,他只能猜到是和吕瀚海有关,但具体商议什么事,他心里也没个谱。

    牛家山地处偏僻,位于两市交界处,山阴的部分属TS市,再翻个山头就到了别市的地盘。沿着人工石阶上到第四层盘山公路,竹林深处的小道就探出头来。两人一前一后,刚踩到第三级石板,一位手持扫把的老者就自上而下迎了过来。

    老者问:“脚力何方?”

    老烟枪答:“面菩提。”

    老者又问:“谁跟之言?”

    老烟枪答:“亲普堂。”

    两人对的是行春,吕瀚海大致明白里头的意思,翻译成白话就是说:“准备去哪里?”“准备去菩提庙。”“谁让你们上来的?”“荣行的堂主邀我们前来。”老者见老烟枪答上了暗语,就拿着扫把站在一边让出了大半石板路。

    来到庙门,跨过半米高的青石门槛,院里三人早已等候多时了。里头的一人,吕瀚海前两日已交过手,他正是老烟枪的顶头上司,片区瓢把子豹头。另外两人他不熟悉,但从豹头颇为恭敬的态度分析,他们应该是行走堂跟功夫堂的堂主。来到几人面前,不等说话,里头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面带笑容地说:“老四来了。”

    老烟枪微微点头站到一边。“人我带过来了。”

    吕瀚海先是对几人行了拜礼,接着开始用余光上下打量。刚才开口的那位,身高不到一米七,说话时脸部僵硬,明显也没有以真面目示人,他右手的拇指跟食指可见多处泛黄老茧,这是长时间持镊子所留下的职业特征。

    绺子门里,身材越是高大越容易被人盯梢,相反那些身材矮小身手灵活者,却容易得手,因为这个,他推断这人应该是功夫堂的堂主。而站在此人身边的另一名男子,从他进门时就一直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盯他不放,想要把他看穿一般。带人外出行窃,最重要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用猜,这人应是出自行走堂。

    吕瀚海礼毕,三人也抱拳回礼。

    站在主位的男子客气地开了口道:“你的情况我已听说,自我介绍下,我叫金手,身边这位绰号双鹰,我们的身份想必你已知晓。目前有几个问题,还希望九兄弟解答。”

    当对方称呼他为“九兄弟”时,吕瀚海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江湖之中,越是客气,就越暗藏杀机。好在吕瀚海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面不改色微微欠身。“请堂主明示。”

    “你是用什么方法加的锁(取保候审)?”

    吕瀚海一笑。“刀片。”

    “什么刀片?”

    吕瀚海道:“特制刀片。”

    第一案灭顶贼帮 - 图1

    “怎么特制?”

    “以蜡为原料,加入几味特殊药剂熬制成液,把刀片放入,静置化膜,就可吞入腹中。X光机看不出任何异常,但刀片封口,不会对胃肠造成伤害,吞进后嚼入韭菜,就能在一天之内排出来。”

    金手挑眉。“你会熬制?”

    吕瀚海点点头。“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金手神色微微严肃。“你师从何人?”

    吕瀚海一拱手。“已仙逝,只留得‘千手佛’的名号在世。”

    金手又说:“听豹头说,你可取得十三珠。”

    吕瀚海摇头。“不准确,十到十六珠之间,视情况而定。”

    金手面露狐疑。“既然技法如此炉火纯青,为什么屈居我们这个四线城市?”

    不得不说吕瀚海押题绝对是一把好手,金手所问的问题都在他的考虑范围内,所以他回答得从容不迫,丝毫没有停顿:“恩师虽曾一再叮嘱不可外传,但既然来到贵地,我认为还是要坦诚相待,实不相瞒,我来这儿,是为了帮助恩师完成遗愿。”

    金手犹豫了一会儿,转而问道:“不知能不能透露是什么遗愿?”

    “是帮恩师寻一位亲人,目前只知住在本市,其他信息暂且不详。”

    听到吕瀚海这么一说,金手终于打消了心头的疑虑。

    江湖中人多以四海为家,若到情深之处,总会控制不住。影视剧中常有一个梗,“我是××失散多年的骨肉”,这在江湖中确实普遍存在,绝非一句玩笑话。临终前托付弟子寻亲,也是合情合理。

    有句话说得好,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见吕瀚海说半句留半句,金手也不好再往深了问。而就在这时,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双鹰开了口:“不知几人拜于恩师门下?”

    吕瀚海又一拱手。“恩师一生共收徒十余人。”

    “老人家只把这事嘱托于你一人?”

    “正是!”

    双鹰眼前一亮。“难道说九兄弟别有过人之处?”

    吕瀚海又一抱拳。“既然话已说开,我也不瞒各位,恩师仙逝前,我曾是行内法堂的堂主!”

    众人面面相觑。“你们行还设有法堂?”

    几人如此惊讶也在吕瀚海意料之中,按照普通荣行的架构,通常不会分设法堂。

    因为法堂主要职责有两个:一是研究相关法律,为帮众规避风险;二是监督帮众,看是不是存在违反帮规的行为。前者需要学识,后者需要胆识。法堂的堂主,必须能文能武,且刚正不阿。

    法堂在正八门,其实是普遍存在的堂口,然而在外八门,却是一个争议的存在。凡是靠捞偏门过活的人,没有几个能真正守得住规矩。如果设立法堂,就等于制造了一个矛盾机构。所以,绝大多数荣行并不设立此堂。但只要哪地的荣行设立了法堂,足以说明一点,该行在当地一定颇具实力。如果说,这次行动中,吕瀚海是一名实力派演员,那么在他幕后的展峰,就是一个神机妙算的编剧,其实这些天他所表演的一切,全都在按展峰构想的剧本进行,能把如此大的一盘棋下得滴水不漏,就连吕瀚海都觉得他着实有点深不可测。

    关于法堂的故事,展峰也早已编好,面对疑问,吕瀚海解释说:“我们HN市临江,地理环境复杂,旧社会时,有几位瓢把子就在局子里当差,为了方便对接,就加设法堂,一直保留到今。”

    金手竖起大拇指,羡慕道:“贵行真是齐聚能人异士,竟把买卖做到了衙门里,佩服,佩服!”

    吕瀚海苦笑:“再精明的老鼠,也斗不过猫,不,确切地说,是机器猫。我们HN市所有闹市区,都安装了人脸识别摄像头,挂上号的兄弟只要进入视线范围就会报警,根本没办法下手。就算带上面具也没用,街边到处是警察,只要发现可疑人员就会上前盘查,内外夹击,简直把我们逼上了绝路。”

    金手长叹一口气:“是啊,咱们这夕阳行业,也只能在夹缝里求生存。”

    吕瀚海借此机会,连续三次抱拳。“二位堂主,今日在下已把全部实情相告,为了完成恩师遗愿,还请列位容我逗留此地,我会按本行的规矩行事。”

    金手表示理解地扶他一把。“我这儿没有问题,豹头,双鹰,老四,你们呢?”

    豹头点头道:“既然堂主都已发话,那就留在我的盘口。”

    老烟枪笑道:“我没话语权,但我有个要求,让道九跟着我,说不定还能学上两招。”

    豹头收了一员猛将,心中自然欢喜,笑着应了下来:“也好,四哥是老江湖,你俩搭档,肯定把冯大眼儿给逼疯!”

    气氛好不容易有些活跃,不苟言笑的双鹰又问了句题外话:“道九,你告诉我,进门前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这一点展峰的剧本并没有进行设计,但处处留心的吕瀚海却早就看了个真切。“门口房梁上设有机关,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应是三把弓弩!”

    双鹰大惊。“自打进门我就一直盯着你,你没有抬头是怎么发现暗器的?”

    吕瀚海微微侧身,45°指向地面,三个反光点刚好钉在门前。“是光线让你露出了破绽!”

    十五

    吕瀚海这步棋,走得是有惊无险。一天后,在TS市的安全屋里,他跟展峰碰了面。他的身上藏了一颗高清米粒摄像头,因为内存有限,隔一段时间就要备份一次。展峰在拷贝视频时,吕瀚海又习惯性地抱怨起来。

    “这活儿真没法干,你回头看看在菩提庙的那段,一进门就有三把弓弩对着我,要不是九爷我脑子灵光,估计这回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展峰微微一笑。“怎么,又想加钱?”

    吕瀚海觍着脸说:“这么危险的活儿,我觉得加点钱,一点也不过分。”

    展峰也不拒绝:“你想加多少?”

    吕瀚海眼珠一转:“我觉得,怎么也要2万吧。”

    展峰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吕瀚海自知理亏:“得得得,看在长期合作的分儿上,给你打个对折,1万,1万怎么样?”

    展峰只顾摆弄电脑,依旧沉默不语。

    吕瀚海绕到他面前蹲下:“你堂堂的专案组组长,不会这么小气吧,1万元都拿不出来?那这么的,整个吉利数,6000,6000总该行了吧!”

    见视频已拷贝100%,展峰把内存空间格式化后道:“看过《水浒传》吗?”

    吕瀚海不解,“单田芳的评书倒是听完了。”

    展峰看看他,“梁山一百单八将,上山前都能称霸一方,你可见谁敢反宋江?”

    吕瀚海醒悟过来,叫道:“哎,我说展护卫,你什么意思?准备过河拆桥了是不是?”

    展峰把米粒摄像机交还到他手中,“再加2000,我私人掏腰包,权当给九爷一点精神损失费行吗?”

    吕瀚海大翻白眼,“去你的吧,给公家办事,你自己掏钱算怎么回事,得得得,算老子倒霉,我不要了!”

    展峰平静地说:“其实我也就这么一说。”

    吕瀚海一愣,旋即大怒:“哎,你妹的,撩我呢是吧!”

    “不扯别的了,你觉得双鹰最后问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吕瀚海随手拿起一个苹果,瘫坐在沙发上,“还能什么意思,试探我呗!”

    展峰盯着显示屏,“没有那么简单。从视频上能看出,双鹰极具观察力,当你说出凭反光看到暗器时,他的眼神突然一惊,显然他也没有想到。”

    吕瀚海把苹果啃出一个iPhone的logo,慢悠悠说:“那又怎么样?”

    “贼帮帮主卧床,手握大权的是大执事,豹头是大执事的嫡系,你刚一出现豹头就把金手、双鹰两位堂主请出,显然,他们应该站在同一条权力链上。从两名堂主的言谈举止分析,金手是理论派,而双鹰更像是实践派。现实情况,实践派可以给贼帮带来收益,想必双鹰的话,在帮里更有分量。能看出他对你很有兴趣,我觉得接下来的故事会按照B计划进行!”

    吕瀚海边听边琢磨细节,遇到切合之处,他还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哎,我说展护卫,有一点我还是想不通。”

    “哪一点?”

    “为什么咱干的事,不能向那个冯队长公开,他可是报案者,连他也要防着?”

    展峰想了想,解释说:“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们作为执行者,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十六

    二人分开之后,展峰马不停蹄赶回了专案组中心,吕瀚海提供的视频,必须进行更多的处理。展峰要做的是把视频中的声纹抽离,给视频中的帮派成员建立声纹样本。人的容貌再怎么遮盖,他的声纹也会始终保持不变。

    在未来的抓捕中,只要比对声纹就可以把每个人对号入座,做到绝对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而隗国安要做的,是把视频放大,观察面部特征,用他的话来说,这些人虽都戴着面具,但并不怎么影响他画像。

    第一,识别长相靠的是五官,就算对方戴着面具,他耳朵、眼睛、鼻子、嘴巴,都裸露在外。

    第二,他们的面具,都是依照自己的脸形定制,不可能国字脸用一个瓜子脸的面具。所以面具的轮廓,实际上就是他们脸形的轮廓。

    第三,人在对话、做出神态、拟出表情时,需要整个面部肌肉共同协调才可完成,只要视频足够清晰,把人像放大仔细观察,足可以找到肌肉发力点,尤其是眉毛的位置最显而易见。

    综上所述,知道了脸的轮廓、五官的位置,要画出大致容貌,对隗国安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

    等画像定稿后,会录入人脸识别系统。接下来就是嬴亮要做的——找出跟画像相似度较高的常住人口逐一分析。对于那些没有正经工作,又不乏收入来源的人重点跟进。如果可以直接锁定目标,则由展峰调度,指派异地公安暗中前往调查。

    司徒蓝嫣作为犯罪心理行为分析专家,她的任务就是通过观察神态、动作、语气,来分门别类地给每人做一个心理行为侧写。例如豹头,他喜欢文玩,不管跟谁说话时,都惯用赐教、奉陪、劳驾、高见等客套用语。性格温和,不毛不躁。符合长期经商者的特征。

    豹头在整个交谈中,左手的两颗核桃一直在不停交替旋转,不难看出,他已养成了这种习惯,也就是说,他所做的生意不需要他亲力亲为。

    几段视频中,他的衣着未变,皮鞋跟裤脚上尘土并不明显。说明他的经商地不在人流密集区。老烟枪给他打电话不久,豹头就赶到了德馨茶楼,而且没有驾车。

    所以,司徒蓝嫣给出的结论是,豹头可能在距离茶楼不远的郊区开了一家商铺做掩护。

    十七

    接下来的几天里,剧情并没有按照展峰料想的那样发展,吕瀚海每天不是跟在老烟枪身后干活,就是偶尔走个街、串个巷,寻找一下恩师的后裔。眼看提前准备的群演(被盗目标)就要被洗劫一空,主演开始有些坐不住了。不过编剧倒是稳坐钓鱼台,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当六十名群演消耗掉五十二人时,吕瀚海果真收到了豹头的传话。

    这次约见的地方名叫孔宗祠。早前是某村孔姓家族的宗族祠堂,后来因为政府规划,村子集体搬迁,这里就被废弃了。再建工程则因为相关领导落马,也烂了尾。村子的主干道,是一条残破不堪的石渣路,汽车底盘不高到一定程度,都不敢轻易在这里行驶,老烟枪跟吕瀚海是被一辆柴油三轮车接到村里的。

    祠堂面积看上去比菩提庙大上一圈,整体结构类似于《破冰行动》中的林氏祠堂。一路上,老烟枪介绍起这个烂尾村,这里就是功夫堂训练学员的地方。

    来到祠堂门前,豹头已在门口等候。吕瀚海用询问的目光望去,豹头会意地说了一句“大执事要见你”,随后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吕瀚海先是有些兴奋,而后又有些恐慌。他兴奋的是,这一切竟然都没有逃过展峰的预测。可转念一想,这么大一盘棋,都被展峰下得稳稳当当,要是他那点隐秘被展峰看出些破绽的话,也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他虽嘴上不,可心里跟明镜似的,论破案能力,专案组四人是各有千秋,可论城府,最没脑子的是嬴亮,接着是他的师姐司徒蓝嫣,隗国安看似整天无所事事,但吕瀚海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小瞧他,把这个很有经验的老鬼头排在了第二。不过这些人在展峰面前,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别的不说,就拿案件分析来举例,有好多次,吕瀚海都发现展峰其实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但他就是闷不出声,很有耐心地等其他人说完。这说明什么?说明就算他已经知道结果的事情,他还要再求证一遍,争取做到细节上无任何瑕疵。吕瀚海在这样的人眼皮底下捞食吃,不恐慌就见了鬼了。

    老烟枪见他神态有些不自然,用手拍了拍吕瀚海的肩膀。“不用担心,大执事找你有其他的事。”

    吕瀚海回过神来,假装轻松。“我还以为我坏了行里的规矩,大执事要拿我是问呢。”

    豹头搭腔:“你一个星期,完成了普通绺子三个月的贡数,这效率不得不服。”

    吕瀚海说:“瓢把子,实不相瞒,我那是为了早点完成任务,好腾出时间去找恩师的亲人。”

    豹头笑道:“四哥跟我说了,理解,理解。”

    吕瀚海有些歉意。“是不是因为我频繁得拖儿,报案的太多,大执事这次要怪罪下来?”

    豹头思索了一会儿,摇头说:“我们区最近报案的是不少,但九兄弟每次得拖儿,选的位置都不错,基本上没给冯大眼儿留下什么证据,你放心,大执事不会因为这个而怪罪。”

    三人正说着,一位身穿工装服的男子从祠堂的石碑后走出,那人也戴着一副面具,发质乌黑油光,身高不足一米七五,但行步如风,一看就是练家子。那人一抱拳道:“刚干完活儿,还没来得及换身行头,请九兄弟见谅。”

    按照江湖规矩,在不知对方名号前,只需以礼还礼。四人中,老烟枪职位最低,待吕瀚海行礼结束后他介绍道:“这位是我们行的大执事,江湖雅号‘浪得龙’。”

    吕瀚海再次抱拳。“小弟道九,见过大执事。”

    “不用这么客气,我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九兄弟的情况,我也听他们说了,尤其是行走堂的堂主双鹰,对你是赞赏有加啊。”

    “各位荣行的兄弟过奖了。”

    “听说九兄弟是受恩师之托,来我市寻亲?”

    吕瀚海连忙正色道:“正是!”

    浪得龙不客气地问:“按理说这种小事,跟我们言语一声,我们一般不会拒绝,干吗要去局子里加了个锁(取保候审)?”

    吕瀚海叹了口气:“回大执事,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线索有限也不知要在贵地耽搁多久,我又行踪不定,找不了固定工作谋生,只能借瓢饮水。为了不跟贵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才出此下策。”

    浪得龙了然地点点头。“可你加了锁,在局子里就等于上了榜,说不定哪天就会收进号子,这事你怎么解决?”

    吕瀚海早就对这个问题胸有成竹。“不打紧,我事先已考虑周全,我那天取的拖儿,是一部老款华为手机,就算送到物价局估价也不会超过500元,达不到量刑标准。另外我没有犯罪前科,正常情况下案子走不到检法部门。最多一年后脱了锁(解除取保候审),就不再有人追究。”

    俗话说不怕流氓胆子大,就怕流氓有文化,扒窃作为盗窃罪的一种,在定罪量刑上,仍是以物品价值为准。除有价证券外,被盗物品的价值高低,都要参照物价局给出的价格认定报告。别说老款手机,就算是刚出的新款,只要使用过,就会存在折旧费。正如买车的人都喜欢说这样一句话“新车开出4S店,总价就要少一半”,一部旧手机的估值会远低于市场价。要是估出的价值,达不到量刑的标准,取保候审到期解除后,案件的刑事程序就圆满结束了。

    浪得龙作为荣行的大执事,相关法律自然也懂一些,不过用这招下套,他也是想都未曾想过,见吕瀚海能如此从容应对,浪得龙心里对他又增加了几分信任。“不愧是法堂堂主,能想到这种方法,在下也是佩服。”

    吕瀚海连称不敢。“大执事言重了,我是逼不得已使出的小手段。”

    浪得龙捋着下巴上的短须,正纠结着该怎么开口,吕瀚海主动迎了句:“不知大执事今日召我来所为何事?”

    浪得龙喜得无可不可,连忙说:“哦,是这样的,九兄弟初来乍到,可能对我们行的情况尚不了解,我想劳烦兄弟帮个忙,事成之后,必重金酬谢。”

    吕瀚海脸色微变。“能劳烦大执事出面,怕不是什么简单的活儿吧?”

    浪得龙重重地一声叹息:“鄙人膝下有一独子,名叫狗五,于多年前失踪,至今杳无音信,跟他一同失踪的,还有行里的另外五名绺子,我想劳请九兄弟帮个忙,找寻一下他们的下落。”

    吕瀚海沉默良久,然后问:“失踪了多久?”

    “2000年前后,算起来,已十九年有余。”

    “这么久没有下落,难不成是得罪了什么人?”

    浪得龙面色沉痛。“实不相瞒,二十多年前我刚当大执事那会儿,行里有一男一女两个绺子不守规矩,被我执行了行规,里头叫小白的女绺子被失手打死,另外一个叫串子的绺子逃了。听行里的其他兄弟说,串子走时留下一句话,要报复我们整个荣行。起先我也没当一回事,直到狗五和其他五人失踪,我们才感觉串子可能真的回来了。”

    “最后一个人失踪,是在什么时候?”

    浪得龙想了想。“2003年前后。”

    吕瀚海皱起眉来。“那也过去了将近十六年,如果是报复,串子为什么这些年都没有再动手?”

    “自从接连几人出事,行里也多次强调了行规,兴许是跟这个有关。”

    吕瀚海又问:“咱们行,有没有人在局子里当差?”

    “没有。”

    “就是说,这么久也没有公家介入?”

    “不是没有,据老烟枪说,市局反扒大队的大队长冯磊这些年都在调查这事,可至今也没有什么头绪。”

    “他们都没办法,你们为什么要找我?”

    浪得龙目露无奈。“一来,考虑到串子是荣行出身,行事方法多少还会依照些江湖规矩,让不懂规矩的差官(警察)去查,可能一辈子都查不到头绪。这二来,九兄弟是生面孔,又是荣行不可多得的青年英杰,查起来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我思来想去,九兄弟是当之无二的人选。”

    吕瀚海又抱了拳。“大执事,您真是高看我了,事隔这么久,我怕是难以胜任啊!”

    浪得龙貌似早就料到他会拒绝,一再解释:“我也知道这事的难处,我不求九兄弟能查个水落石出,我只求能把我儿的尸骨找回,待我老死之年把我爷俩葬在一起,了却我一个心愿。”

    “大执事,我……”

    浪得龙举手打断。“九兄弟,你不用这么早拒绝我,你回去仔细想想,如果想通了,就告诉老烟枪,我不勉强。”

    吕瀚海抱拳目送浪得龙离开了祠堂。

    临走前,豹头补了一句话:“劳烦九兄弟,一定要好好考虑这事。”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吕瀚海竟在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威胁的味道。

    …………

    回到住处,憋了半天的吕瀚海急忙问:“老烟枪,豹头刚才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老烟枪龇牙说:“九爷,你可能不知道大执事的手段。”

    吕瀚海眉毛一挑。“哦?怎么说?”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笑面虎,只要你想在本地混,这件事你必须答应,没有商量的余地。”

    吕瀚海眯着眼说:“假如我不答应,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老烟枪笑得很有深意道:“九爷,姜还是老的辣,聊个题外话,你知道我们行养了多少要死不活的病绺吗?”

    “这是行内机密,我怎么可能知道?”

    老烟枪伸出一把手。“不下五十个!”

    吕瀚海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我去,你们是做荣行的,还是开慈善会的!”

    老烟枪感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行里白养这么多病绺,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拿出去当炮灰的。如果荣行想除掉谁,会直接派出病绺,就算是被警察抓到,病绺也不敢把荣行给供出来,只能独自扛包,这就是咱们行病绺的最终归宿!”

    吕瀚海一惊。“难不成,我不答应,还会性命不保?”

    老烟枪摇头。“也不一定,不管怎么说,病绺也是咱行里的人,谁还没个老弱病残的那一天,如果总拿病绺开刀,会引起行里人的不满。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最近干活干这么勤,我敢打赌,你得的拖儿估计全在大执事那里,只要你不答应,靠这些赃物把你送进局子蹲个十年八年的,不费吹灰之力!”

    吕瀚海心里一惊,老子可真是百密一疏了。还好老烟枪并不知道,他偷的那些人,都是展峰事先安排好的群演,不过回头想想,这招釜底抽薪确实狠,难怪他的养父说,偏门是条不归路,一旦着了道,不死也残废。

    吕瀚海庆幸当年迷途知返,否则自个儿能不能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都很难说。

    见他不说话,老烟枪掐灭烟卷。“瞧你那担心的样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本来就在欲拒还迎,既然大执事已上了钩,是时候做个顺水人情了!”

    吕瀚海表情严肃地说:“还不行!”

    “还不行?你可别挑战他们的耐心!否则,他们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你误会了,我不是不答应,是还需要谈个条件!”

    “条件?什么条件?”

    “你给我带个话,我要50坎(坎是数词,代表万的意思。50万元)!”

    “50坎,会不会太多了?”

    “你就说这些钱不用直接给我,待我找到恩师亲人下落,荣行出面,把钱转到亲人账面上就行!”

    “果然是老江湖,打得一手重情重义的好牌。这样大执事肯定会对你更加放心!”

    十八

    按照展峰的计划,本案一共分为四个阶段。

    万事开头难,这第一个阶段,也是最难的一个阶段,稍有差池,就会满盘皆输。为此,展峰以不变应万变,共准备了A、B、C三套方案。A方案是失败后怎么撤回,C方案是遇到意外后怎么应急,只有B方案,才是最顺的剧本大纲。好在有惊无险,故事暂时还没有偏离轨道。

    迈过第一道坎,就等于彻底地拉开了这出戏的序幕,算上被打死的小白,已知剧情中就涉及了七条人命,至于贼帮里还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展峰是铁了心要一竿子捅到底。阶段性的胜利让展峰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在吕瀚海准备介入狗五失踪案期间,他应高天宇的要求,回了一趟罗湖市为他增补物资。算一算,自从上次那顿晚饭后,展峰已有很长时间未跟唐紫倩碰面了。安顿好高天宇,他就有些迫不及待地驱车前往古城街。

    下午3点,头顶的日头像个高瓦数的灯泡,烤得行人四处躲藏,他坐在车中,望着对面那副LED拼成的招牌。受内外光线的影响,他只能勉强看到紧靠玻璃幕墙的方桌上,依旧摆放着那张预定三角牌。展峰下意识地打开手机,他又一次意识到,他并没有唐紫倩的号码,这种错觉,在他的脑海里,已不知出现了多少次。明明感觉一见如故,却硬处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他打定主意,这次就算是被印上撩妹的标签,他也必须要留个联系方式了。

    把吉姆尼熄了火,展峰径直朝咖啡屋走了过去。虽说他一再放慢脚步,可不到10米的距离,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想出索要号码的理由。

    “不行就一边喝咖啡一边找机会。”他在心里嘀咕起来。

    咖啡屋的进口,是一扇配有球形锁的玻璃门,因为玻璃上贴了许多卡通图案的贴纸,所以展峰并没有注意到屋内的情况。直到他试图转动门锁,锁舌发出咔咔咔的响声时,他才意识到咖啡屋今天打烊了。他后退一步,看到门锁上挂了一个长方形小黑板,上面写着:今日暂停营业。6月13日。

    展峰一眼就认出了唐紫倩的字体,然而让他疑惑的是,今天是6月20日,也就是说,咖啡屋已停业了八天。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些担心,本能地拿起手机,拨通了嬴亮的电话。

    嬴亮道:“展队,什么情况?”

    直到听到嬴亮的声音,他才觉得这个电话打得有些唐突,“我想……”

    私查公民个人信息,是违反原则的事,展峰“我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嬴亮是个急性子。“你想啥,你倒是说啊!”

    短短一句话工夫,展峰已经恢复了以往的镇定。“没什么,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