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允许我的学生选择不卫生的职业,但是我不禁止他去从事艰苦的职业,甚至去从事危险的职业,我也是不加禁止的。这些职业能同时锻炼身体和勇气,它们只适合于男子去做;妇女们是绝不会去从事这种职业的;所以,如果男人去夺取她们的职业的话,怎能不害羞呢?

    女人是很少去打仗的,女人是不吃

    力士那份口粮的。可是你,你却去

    织绒线……。

    爱弥儿(第三卷)第五节

    在意大利,我们在商店里从来没有看见过妇女;对见惯了法国和英国的街道的人来说,再也想不出什么东西比这个国家的衔景更凄凉的了。看见那些卖杂货的男人向妇女们兜售花边、丝球、发网和绒线,我觉得,他们那一双原本是生来打造铁器的粗大的手拿着那些纤细的装饰品,实在是可笑之至。我心里想,在这个国家里,妇女们应该开设一些刀剑和枪炮店,来报复男人。啊!但愿每一个人都制造和售卖他或她那个性别的人使用的武器。为了要懂得它们,就必须使用它们。

    年轻人,在你的工作上要印上男人的手的痕迹。你要学会用强有力的胳臂使用斧子和锯子,学会做大梁,学会爬上房顶去安放横梁,学会用支柱和系梁把它安得牢牢实实的;然后正如你的姐姐叫你去帮她结花边一样,也叫她来帮你干你的活儿。

    在这个问题上,我对我可敬的同业说的话已经是太多了,这一点我自己是感觉到了的;不过,有时候我是身不由主地不能不论述一下这些后果的影响。不管哪一个人,如果他不好意思当众手拿斧头、身围皮裙干活的话,我就认为,他这个人简直是舆论的奴隶,一听见别人嘲笑诚实的人,竟对自己所做的好事也害起羞来。只要无害于儿童,我们就可以向做父亲的人的偏见让步。为了尊重所有一切有用于人的职业,也不需要全都学会它们,只要我们不抱着不屑为之的态度就行了。当我们可以进行选择,而且又没有什么东西强制我们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想一想在同一类职业当中,我们的爱好和倾向是适合于做哪一种职业呢?打造金属器具的工作是有用的,而且是最有用的,但是,除非我有一个特殊的理由,我是绝不叫你的孩子去做马掌匠、锁匠或铁匠的;我不喜欢看见他在炼铁炉旁边做出一付独眼魔鬼的样子。同样,我也不叫他去做泥水匠,更不叫他去做鞋匠。各行各业都要有人去做。但是,能够进行选择的人就应该考虑到那个职业的工作是不是很清洁,这一点,不是什么偏见,而是由于我们的感觉是决定我们这样考虑的。最后,我之所以不喜欢那些没有趣味的职业,是因为其中的工人没有兢兢业业的上进心,而且差不多都是象机器似的人,一双手只会干他们那种活儿;织布的、织袜子的、磨石头的,叫一个聪慧的人去从事这些职业,有什么好处呢?从事这种职业的人,等于是使用另外一架机器的机器。

    经过很好地考虑之后,我认为我最喜欢而且也最适合我的学生的兴趣的职业是做木工。这种工作很干净,也很有用,而且可以在室内做;它使身体有足够的活动量,它要求工人既要具有技术,又要勤勤恳恳地干;在以实用为主的产品的样式中,也不排除典雅和美观。

    要是你的学生的天才确实是倾向于科学的研究,我也不会怪你给他选择一门适合于他的爱好的职业,例如说叫他去制作数学用具、眼镜和望远镜这一类的东西。

    当爱弥儿去学他的职业的时候,我也希望同他一块儿去学,因为我深深相信,只有我们一起去学他才能学得很好。我们两个人都去当学徒,我们不希望别人把我们看作绅士,而要看作真正的学徒,我们之所以去当学徒,并不是为了好玩,我们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地做学徒呢?沙皇彼得在工场里做过木匠,在他自己的军队中当过鼓手;你难道认为从出身或功绩来看,这位皇帝还赶不上你吗?你要知道,我这一番话不是向而是向你说的,不论你是谁,我都是要向你阐述这一点的。

    可惜的是,我们不能够把我们的时间全都用在工场里。我们不仅仅要学习做工人,我们还要学习做人;后者的学徒生活比前者苦得多和长得多。我们怎样办呢?我们象你跟舞蹈老师学习那样每天跟刨木板的师傅学习一个小时吗?不;我们不是学徒,而是弟子;我们所抱的志愿不在于学木匠的手艺,而在于把我们提拔到木匠的身分。因此,我主张每个星期至少到师傅家里去学一个或两个整天,在他起床的时候我们也起床,我们要在他的眼前工作,要在他的家里吃饭,要照他的分咐去做;在荣幸地同他一家人吃过晚饭之后,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就回到自己家里的硬床上去睡觉。我们要一下就学会几种职业,而且要在学做手工活的同时又不忽略其他的学习,就必须采取这样的办法。

    在做正当的事情时,我们应该是纯朴的,不要因为同虚荣搏斗,而自己又重新产生了虚荣。由于战胜了偏见而骄傲,就等于是向偏见投降。有人说,按照奥托曼人的古老的习惯,苏丹是一定要亲手劳动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一个国王的手所做的东西,是必须当作杰出的作品看待的。因此,他也就堂而皇之地把他的杰出作品分派给他朝中的大官;这些东西的价钱,是按照制造东西的人的身分来定的。在这件事情上,我认为,不好的并不是大家所说的这种劣政,因为相反地它倒是一件好事。由于强迫大官们把他们抢劫人民的东西拿来同他分享,苏丹就不能不相应地少去掠夺人民。这是专制制度必要的一个缓和,没有这种缓和,这个可怕的政府就无法存在。

    这种习惯的真正坏处是,它使人认为那个可怜的人有那样大的价值。正如米达斯王一样,他只看见他摸过的东西都变成了黄金,但是他不明了这会带来怎样的结局。为了使我们的爱弥儿不遭到同样的结局,就不要使他的手具有这样一种发财的本领;他所做的东西,不能按制造东西的人,而必须按那个东西的好坏决定它的价值。在人们评判他所做的东西时,我们只允许他们把它拿来同手艺高明的师傅所做的东西相比较。他的作品之能得到大家的尊重,是由于作品的本身而不是因为它是他做的。当你看见一件做得很好的东西时,你会说这件东西做得真好;但你不会问是谁做的?如果他自己带着骄傲和自满的神气说是我做的,你就冷淡地回答他说,是你或是另外一个人做的,这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是一件做得很好的东西。

    贤良的母亲,你要特别小心别人向你说一番骗人的话。即使你的儿子知道的东西很多,你也不要相信他所知道的那些东西。如果他不幸是在巴黎长大的,而且又不幸是一个有钱的人,那他就没有前途可言了。有熟练的艺术家在身边的时候,他也许可以学到他们的本领,但一旦离开了艺术家,那他就什么本领也学不到了。在巴黎,有钱的人什么都知道,而愚昧无知的只是穷人。在这个首都里,充塞着爱好艺术的男人,而爱好艺术的女人,则尤其众多,他们做起作品来,和吉约姆先生调配颜色一样地容易。在男人中,我知道有三个人是例外,是值得尊敬的,也许还有更多的值得尊敬的人;但在女人中,值得尊敬的人我还一个也没有听说过,我怀疑她们当中是不是有这样的人。一般地说,在艺术界成名,和在法学界成名是一样的;正如成了法学博士就可以做官,一个人成了艺术家就可以做艺术批评家。

    所以,一旦认识到懂得一门职业是一件好事,那你的孩子们即使是没有学过它也是会懂得的,因为他们象苏黎世市的议员一样会成为师傅。不要对爱弥儿说那种恭维话,不要他在表面上,而要他在实际上真正有那种资格。我们不要说他已经懂得了,而要让他不声不响地去学习。让他去做他最拿手的东西,但绝不称赞他是做那种东西的大师;不要让他在名义上,而必须要他在作品上表现他是一个工人。

    如果到现在为止,我已经使人们懂得了我的意思,那大家就可以想象得出我是怎样在使我的学生养成锻炼身体和手工劳动的习惯的同时,在不知不觉中还培养了他爱反复思考的性情,从而能够消除他由于漠视别人所说的话和因自己的情绪的宁静而产生的无所用心的样子。他必须象农民那样劳动,象哲学家那样思想,才不至于象蒙昧人那样无所事事地过日子。教育的最大的秘诀是:使身体锻炼和思想锻炼互相调济。

    但是,我们要防止提早拿那些需要有更成熟的心灵才能理解的东西去教育学生。爱弥儿做了工人之后,不久就会体验到他起初还只是约略见到的社会上的不平等。我教他的那些准则,他是能够理解的,所以他以后是要按照那些准则来检验我的。由于他完全是由我一个人单独教育的,由于他是那样清楚地看到过穷人的境遇,所以他想知道为什么我是那么样不象穷人。也许他会突如其来地问我一些尖锐的问题:“你是一个有钱的人,这一点,你告诉过我,而我也是看出来了的。既然有钱的人也是人,那就应该为社会工作。你说说,你为社会做了什么工作?”一个好教师应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这我不知道。也许他会愚蠢地向孩子叙述他给予他的教育。至于我,我就要利用我们的工场来帮我解答这个难题。“亲爱的爱弥儿,你问得很好;如果你能够自己找到一个你感到满意的答案,我也答应为我自己解答这个问题。我可以尽量把我多余的力量贡献于你和穷人,我每一个星期做一张桌子或凳子,以免成为一个对谁都没有用处的人。”

    这样一来,我们又谈到我们自己了。这样一来,我们的孩子在意识到他自己以后,就快要脱离孩子的状态了。这时候,他比以往更加感觉到对各种事物都有依赖的必要了。我们在开头锻炼了他的身体和感官之后,又锻炼了他的思想和判断的能力。这样,我们就能使他把四肢的运用和智力的运用结合起来;我们训练了一个既能行动又能思想的人,为了造就这个人,我们还需要做的事情只是把他教育成和蔼与通情达理的人,也就是说,用情感来使他的理性臻于完善。不过,在进入这个新的事物的阶段以前,我们回顾一下我们刚刚过完的阶段,并且尽可能准确地看一看我们已经达到了什么境地。

    我们的学生起初是只有感觉,而现在则有了观念了;起初是只用感官去感触,而现在能进行判断了。因为,从连续发生的或同时发生的几种感觉的比较中,以及对这些感觉所作的判断中,可以产生一种混合的或复合的感觉,我把这种感觉称为观念。

    人的心灵之所以有其特点,正是由于这种观念形成的方式。能够按真正的关系形成观念的心灵,便是健全的心灵;满足于表面关系的心灵,则是浅薄的心灵;能看出关系的真象的人,其心灵便是有条理的;不能正确地判断关系的人,其心灵便是错乱的;虚构出一些无论在实际上或表面上都不存在的关系的人,就是疯子;对各种关系不进行比较的人,就是愚人。在比较观念和发现关系方面的能力是大或是小,就决定了人们的智力是高还是低,等等。简单的观念只是由感觉的互相比较而产生的。在简单的感觉以及在复合的感觉(我称它为简单的观念)中,是包含着判断的。从感觉中产生的判断完全是被动的,它只能断定我们所感触的东西给予我们的感觉。从知觉或观念中产生的判断是主动的,它要进行综合相比较,它要断定感官所不能断定的关系。全部的差别就在这里,但是这个差别是很大的。大自然从来没有欺经过我们;欺骗我们的,始终是我们自己。

    我有一次在吃饭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把一块冰过的奶酪拿给一个八岁的男孩子,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把勺子拿到嘴里,他突然地冷了一下,就叫喊起来:“啊!真烫人!”他经历了一下很猛烈的感觉,而就他所知,最猛烈的东西无过于火,因此他就以为他被火烧烫了。可是这一次他搞错了,突然地冷一下固然使他难受,但是不会烫伤他的。这两种感觉是不相同的,曾经经验过这两种感觉的人是不致于把它们搞混的。因此,使他发生错误的不是感觉,而是他对感觉所作的判断。

    同样,第一次看见镜子或光学仪器的人,或者在隆冬或盛夏走进深深的地窖中的人,或者把一只很热或很冷的手放进温水中的人,或者用两只指头交叉地转动一个小圆球的人,也会产生这种错误的。如果他只是就他瞧见或感觉到一种情况而做判断的话,他所做的判断便纯粹是被动的,是不至于判断错误的;但是,如果他根据事物的外表判断的话,他就居于主动,他就要进行比较,从推理中得出他没有看到的关系;这样一来,他就会或者可能会弄出错误的。为了纠正或防止错误,他就需要有经验。

    夜里,叫你的学生观看那些在月亮和他之间飘过的云,他便会以为云是静止的,以为月亮是在向相反的方向移动。他之所以得出这种看法,是由于一种仓卒的推论,因为他平常见到的是小物体比大物体动的时候多,同时,由于他不知道月亮离得远,所以在他看来就觉得云比月亮大。当他坐在一只正在航行的船中远看岸边时,他所得出的错误则恰恰相反,他觉得陆地在奔跑,因为他自己一点也没有动,所以他就把船、海或河以及所有地平线上的东西都看作一个不动的整体,而把他认为是在奔跑的海岸或河岸看作一个部分。

    孩子在第一次看见有一半截淹在水中的棍子时,他以为他看见的是一根折断了的棍子,他的感觉是真实的;甚至我们大人,要是不知道这种现象的道理的话,也会有这种感觉的。所以,如果你问他看见了什么的时候,他就会回答说:“一根折断了的棍子。”他说得对,因为他的的确确觉得他看到的是一根断了的棍子。但是,如果在他判断错误,说他看见的是一根断了的棍子之后,再经过进一步的观察,还说他看见的确实是一根断棍子的话,那他就说错了。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这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主动,他的判断不再是根据他的观察而是根据他的推理作出来的,他所断言的不是他的感觉,也就是说,他由一种感官得到的判断已经过另一种感官检验过了。

    既然我们的一切错误都是由我们的判断产生的,则由此可见,如果我们不需要对事物进行判断,则我们就根本不需要进行学习,我们就永远也不会自己骗自己,我们在无知无识中反倒比我们有了各种学识还更为快乐。谁否认过在学者们的学识中有千百种真实的事物是蒙昧无知的人永远也不知道的呢?然而,有学问的人是不是因此就更接近真理呢?完全相反,他们愈是前进,便愈是远离真理,因为在判断上的自负自大比知识的增长快得多;他们每学到一个真理,同时也就会产生一百个错误的判断。的确,欧洲的种种学术团体都无非是一些谈论虚妄之事的公开的场所;我们可以万无一失地说,在法兰西学院中发生的错误,比在整个休伦族人中发生的错误还多。

    既然人们知道的东西愈多,则愈是容易弄出错误,所以唯一可以避免错误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不下任何判断,就不会犯什么错误。这是自然和真理给我们的教训。除了事物和我们之间为数很少的非常明显的直接关系之外,我们对所有其他的一切当然都是不很注意的。一个野蛮人是不愿意走去看那些精致的机器的运转和电流的奇景的。“这对我有什么关系?”这是无知的人最常说的一句话,而对智者来说,也是最宜采纳的一句话。

    可惜,这句话对我们来说就不适宜了。由于我们对一切都要依赖,所以一切都同我们有关系;而我们的好奇心也必然要随着我们的需要同时发展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说哲学家很好奇而野蛮人一点也不好奇的原因。后者对什么人都不需要,而前者则需要所有一切的人,特别是需要恭维他的人。

    你也许会说我超出了自然的范围了,我可不这样认为。大自然不是按照人的偏见而是按照人的需要选择其工具和尺度的。但需要则是随人的环境而变化的。生活在自然环境中的自然人和生活在社会环境中的自然人是大有区别的。爱弥儿并不是一个奔逐荒野的野蛮人,他是一个要在城市中居住的野蛮人。他必须懂得怎样在城市中满足他的需要,怎样利用它的居民,怎样才能同他们一起生活,虽然他不象他们那样生活。

    既然是不管他愿不愿意都要依据那样多新的关系去进行判断,那么,我们就教他正确地去判断好了。

    学习正确地判断的最好方法是这样的:它要尽量使我们的感觉过程趋于简单,而且能够使我们不经过感觉也不至于判断错误。由此可见,虽然我们老早都能以这种感官的印象和另一种感官的印象互相验证,但还须学会使每一种感官不需要另一种感官的帮助而自行验证它所获得的印象,这样,每一种感觉对我们来说就能变成一个观念,而这个观念和实际的情况往往是符合的。在这人生的第三个阶段中,我想得到的收获就是如此。

    这样的方法,要求我们必须耐心和谨慎,这一点是很多教师办不到的,然而要是学生不具备这两种态度的话,便永远也学不会怎样正确地进行判断了。例如,当他错误地根据表面现象把棍子看成是断了的时候,如果你为了指出他的错误就急忙把棍子从水里拿出来,这样也许是能纠正他那不正确的看法,但你教他学到了什么东西呢?一点也没有,因为这是他自己也能够弄明白的。啊,我们应该采取的做法才不是这样咧!问题不在于告诉他一个真理,而在于教他怎样去发现真理。为了更好地教育他,就不能那样……忙忙地赶紧纠正他的错误。现在,拿爱弥儿和我做个样子说明如下:

    首先,从我们所说的耐心和谨慎这两点当中的第二点来看,所有那些按照一般的方法教育的孩子就一定会十分肯定地回答说:“当然,是一根断了的棍子。”我不相信爱弥儿会这样回答我。由于他看不出做一个有学问的人或假装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有什么好处,所以他绝不会忙于下什么判断,只有在有了证明的时候他才下他的判断,然而在这件事情上要找到证明,是很不容易的。他这个人是知道我们按表面现象而作出的判断,是多么容易受错觉的影响,所以他一定要谨慎行事。

    此外,他从经验中知道,我问他的每一个最细小的问题也是有他起先还看不出来的一定的目的的,因此他不可能那样糊里糊涂地回答我;相反,他在回答以前要怀疑,要注意地看,要仔仔细细地研究,他绝不会给我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满意的答案;然而要使他感到满意的话,那是不容易的。总之,无论是他或我,我们都不以我们知道事情的真象而感到骄傲,我们引为骄傲的是不出错误。当我们所说的道理并不十分正确的时候,反而比我们一点道理都不知道还感到狼狈。“我不知道”这句话对我们两个人来说是很适用的,我们经常再三再四地说这句话,而说了以后,对他和对我都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不过,不论他是不是傻里傻气冲口而出地回答我,还是用“我不知道”这句最方便的话来逃避回答,我都要紧跟着说:“让我们仔仔细细地观察一下吧。”

    这一根有半截是插在水中的棍子,其位置是固定地垂直放着的。由于它看起来好象是折断了,所以为了弄清楚它究竟是不是断了的,我们要经过许多的步骤之后,才把它从水中拿出来看或者把我们的手放进水里去摸!

    (1)我们首先绕着棍子转,我们发现那折断的一段棍子也是同我们一样地在移动,可见是我们的眼睛觉得它在动;视觉是不能移动物体的。

    (2)我们从露在水外的那段棍子的未端笔直地往下看,棍子就不再是弯的,靠近我们眼睛的那一端恰恰遮挡着另外一端。难道是我们的眼睛又把棍子变直了吗?

    (3)我们搅动水面,我们看见棍子折成了几段,成“之”字形摇动着,而且是跟着水的波纹一起动的。难道说我们把水一搅动就可以把这根棍子折断、弄软和融化掉吗?

    (4)我们把水放走,这时候我们看见棍子随着水位的降落又慢慢地直起来了。这样一来,岂不把这件事情和光线折射的道理解释得很清楚了吗?既然我们单单用视觉就能校正我们认为是视觉造成的错误,那么,我们说视觉欺骗我们就说得不对了。

    假使孩子竟愚蠢到看不懂这些实验的结果,那就需要用触觉去帮视觉的忙了。其做法不是把棍子从水中拿出来,而是让它放在原来的位置,叫孩子用手从这端摸到另一端,这样,他感觉不到弯曲的地方,就可明白棍子不是断了的。

    你也许会说,在这件事情上不只是判断的问题,而且还牵涉到形式推理的问题。你说得很对;不过,你难道不知道思想形成了观念,每一个判断就是一个推理吗?意识到一种感觉,就是一个命题,一个判断。所以,只要我们把一种感觉和另一种感觉加以比较,我们就是在进行推理了。判断的艺术和推理的艺术完全是一回事情。

    爱弥儿将永远不知道屈光学这门学问,要是他没有绕着这根棍子学一学它的话。他也许不会解剖昆虫或计算太阳上的黑斑,他也许不晓得什么叫显微镜和望远镜。你那些饱有学问的学生也许会嘲笑他的无知,他们笑得不错;因为,我要他在使用这些仪器以前,自己去发明这些仪器,而你们不相信这一点是不久就可以做到的。

    我在这个阶段所实行的整个方法的精神就在这里。如果孩子在用两根指头交叉地转动一个小圆球的时候,觉得是两个圆球的话,我就要在他没有确实弄清楚只有一个圆球以前,不让他用眼睛看它。

    我想,这些解释足以清楚地说明我的学生的心灵到现在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说明他达到这种程度所经历的道路。也许你对我使他注意到的事物的数量感到吃惊,因而害怕我教他这样多的知识会伤害他的脑筋。事情恰恰相反,我的目的正是要他对事物保持无知,而不是拿各种各样的事物去教他。我向他指出通向科学的道路,按照这条道路前进就能够获得真理,不过走起来是很漫长和迟缓罢了。我已经叫他开始走了几步,以便使他知道入门的途径,但是我没有允许他深入进去。

    由于他不得不自己学习,因而他所使用的是他的理智而不是别人的理智;因为,为了不听信别人的偏见,就要不屈服于权威;我们所有的谬见,大部分都不是出于我们,而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正如工作和劳累能使身体产生一种活力一样,这样继续不断地练习,也可以使他的精神产生一种活力。另外一个好处是,他的心灵的发育同他的体力的发育是成比例的。心灵和肉体一样,有多大的力量才能做多大的事。在他把各种事物贮存在记忆里以前,他要使它们经过他的理解,此后,他从记忆中取出来的东西才是属于他的;不然的话,要是懵懵懂懂地在头脑中记一大堆没有经过自己思考的东西,结果,所记的东西没有一样是自己的。

    爱弥儿的知识不多,但他所有的知识都真正是属于他自己的,而且其中没有一样是一知半解的。在他经过透彻了解的少量的事物中,最重要的一项是:他知道,有许多的事物是他目前不了解而将来能够了解的;有更多的事物是别人了解而他是永远也不能了解的;还有无数的事物是任何人都不能了解的。他有一个能包罗万象的心胸,共所以这样,不是由于他有知识,而是由于他有获得知识的能力;他心思开朗,头脑聪敏,能够临机应变;现在,正如蒙台涅所说的,他虽然不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但至少是一个善于学习的人。只要他能够明白他所做的一切有什么用处,能够明白他为什么相信他所知道的种种事物,我就感到满意了。因为,再说一次,我的目的不是教给他各种各样的知识,而是教他怎样在需要的时候取得知识,是教他准确地估计知识的价值,是教他爱真理胜于一切。采用这个办法,我们的进步很慢,但决不会走一步冤枉的路,决不会在前进不了的时候又不能不倒退回来重新学起。

    爱弥儿只具有自然的知识,而且纯粹是物理的知识。对于历史,他连这个名词都不晓得,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形而上学和道德。他知道人和事物之间的主要关系,但他一点也不知道人和人之间的道德关系。他不大会概括观念,也不怎么懂得作抽象的思考。他能看出一些物体所共有的性质,但他不推究那些性质的本身。他借助于几何图形而认识抽象的空间,借助于代数符号而认识抽象的数量。这些图形和符号是抽象思考的支柱,所以他的感官要依靠这种支柱。他对事物的认识,其根据不是事物的性质,而是事物对他的影响。对于外界的物体,他只按它和他的关系去进行估计,但是这种估计是准确可靠的,其间一点也没有搀杂什么妄念和成见。他最重视对他最有用处的东西。由于他永远不违背这个认识事物的方法,因而就不会被别人的偏见所左右。

    爱弥儿喜爱劳动,性情温和;他为人又耐心又顽强,而且还充满了勇气。他的想象力现在还没有活跃起来,因而不会使他在心目中把他遇到的危险想象得那样大;他对疾病满不在乎,他能够坚忍不拔地忍受一切痛苦,因为他还不知道怎样同命运进行斗争。至于说到死,他简直还不知道它是怎样一回事情哩;然而,由于他已经习惯于不加抵抗地完全服从需要的法则,因而在非死不可的时候,他将毫不呻吟,毫不挣扎地死去的。在这人人都憎恶的时刻,大自然是只允许我们这样做的。自由自在地生活和对人间的事物毫无挂虑,这就是懂得怎样死亡的最好方法。

    总之,在个人道德中,爱弥儿已经懂得所有那些关系到他自己的道德了。为了具备社会道德,他只需进一步认识到是哪些关系在要求人们遵循这种道德就行了,他在这方面所欠缺的知识,不久就可获得的。

    他只考虑他自己而不管别人,他认为别人也最好是不要为他动什么脑筋。他对谁都没有什么要求,也不认为他对哪一个人有什么应尽的义务。他在人类社会中是独自生活的,他所依靠的只是他自己。他比任何人都更应该依靠他自身,因为他完全达到了他那样年龄的人所能达到的圆满境地。他没有犯过什么过失,或者说,他所犯的过失都是我们无法避免的;他没有染上什么恶习,或者说,他所有的恶习都是任何人不能保证自己没有的。他的身体强壮,四肢灵活,思想健全而无偏见,心地自由而无欲念。自私,这在一切欲念中名列第一而且也是最自然的欲念,在他的心中还没有显露端倪。他不扰乱别人的安宁,因而可以按大自然所能允许的范围生活得尽量的满意、快乐和自由。你认为一个孩子这样地长到十五岁,他的光阴是白白地浪费了吗?

    爱弥儿(第四卷)第一节

    我们在世上的时间过得多么快啊!生命的第一个四分之一,在我们还不懂得怎样用它以前,它就过去了;而最后的四分之一,又是在我们已经不能享受生命的时候才到来的。起初,我们是不知道怎样生活,而不久以后我们又失去了享受生活的能力;在这虚度过去的两端之间,我们剩下来的时间又有四分之三是由于睡眠、工作、悲伤、抑郁和各种各样的痛苦而消耗了的。人生是很短促的,我们之所以这样说,不是由于它经历的时间少,而是由于在这很少的时间当中,我们几乎没有功夫去领略它。死亡的时刻固然同出生的时刻相距得很远,如果当中的时间不是很好地度过的话,也可以说人生是极其短促的。

    我们可以说是诞生过两次:一次是为了存在,另一次是为了生活;一次是为了做人,另一次是为了做一个男子。有些人把女人看做是一个不完全的男子,这种看法当然是错误的;但是他们就外表而作的推论,是说得很对的。在达到弱冠和及之年以前,男孩子和女孩子在外表上是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的,甚至连面孔、肤色和声音都完全是相同的:女孩是孩子,男孩也是孩子;同一个名词可以用来称呼这两种如此相象的人。男子们的男性的外部发育如果受到阻碍,则他们终生将保持这种样子,他们始终是大孩子;而妇女们由于没有失去这种样子,所以在许多方面都好象是从来没有起过变化似的。

    一般地说,男子是不会始终停留在儿童状态的,他到了大自然所规定的时候就要脱离这种状态;这个极关紧要的时刻虽然是相当的短,但它的影响却很深远。

    正如暴风雨的前奏是一阵海啸一样,这狂风暴雨似的巨变也用了一阵日益增长的欲念的低鸣宣告它的来临,一种暗暗无声的骚动预告危险即将到来了。性情的变化,愤怒的次数的频繁,心灵的不断的激动,使他几乎成了一个不守规矩的孩子了。他对我向他说的话以前是乖乖地服从的,而现在则充耳不闻了;他成了一头发狂的狮子,他不相信他的响导,他再也不愿意受人的管束了。

    除了性情变化的精神征兆以外,在面孔上也有显著的变化。他的相貌长得轮廓分明,显得有一付性格的样子;他两个下腮上的稀疏柔软的绒毛也变得很浓密了。他的声音粗浊,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他失去了他的声音:他既不是小孩也不是大人,这两种人的声音他都不能发了。他的眼睛,心灵的器官,在此以前是一无表情的,而现在也能表达他的语言和感情了,愈来愈烈的情火使它们显出活泼的样子;灵活的目光虽尚保存着圣洁的天真,然而已不再有最初那种茫然无知的神情,他已经觉得它们什么都能够表达了,他已经开始知道用它们传出忧郁和盛怒的心情了;还没有感触到什么东西,他已经就有所感觉了;他急躁不安,但又不知道急躁不安的原因。所有这一切都可能是慢慢来的,还给你留有观察的时间;但是,如果活泼的性情变得过于急躁,如果他的热情变成了疯狂,如果他时常激动和忧伤,如果他无缘无故地流眼泪,如果他一挨近他觉得是有危险的东西,他的脉搏就怦怦跳动,他的眼睛就发红,如果一个女人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就使他战,如果他一靠近她就感到惶恐或羞怯,尤利西斯,啊,聪明的尤利西斯,你自己要当心啊!你那样仔细地系得牢牢实实的皮囊现在又打开了,狂风又怒吼起来了,别再放松你的舵柄了,否则一切都完了。

    这就是我所说的第二次诞生,到了这个时候人才真正地开始生活,人间的事物才没有一样在他看来是稀奇的。在此以前,我们所关心的完全是孩子的游戏,只有在现在我们对他的关心照料才具有真正的重要意义。一般人所施行的教育,到了这个时期就结束了;而我们所施行的教育,到这个时期才开始哩;不过,为了把这个新的计划阐述清楚起见,让我们再回头谈一下我们在前面讲到的事情。

    我们的欲念是我们保持生存的主要工具,因此,要想消灭它们的话,实在是一件既徒劳又可笑的行为,这等于是要控制自然,要更改上帝的作品。如果上帝要人们从根铲除他赋予人的欲念,则他是既希望人生存,同时又不希望人生存了;他这样做,就要自相矛盾了。他从来没有发布过这种糊涂的命令,在人类的心灵中还没有记载过这样的事情;当上帝希望人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是不会吩咐另一个人去告诉那个人的,他要自己去告诉那个人,他要把他所希望的事情记在那个人的心里。

    所以,我发现,所有那些想阻止欲念的发生的人,和企图从根铲除欲念的人差不多是一样的愚蠢;要是有人认为我在这个时期以前所采用的办法就是要达到这样的目的,那简直是大大地误解了我的意思。

    不过,如果我们根据人之有欲念是由于人的天性这个事实进行推断,我们是不是因此就可以得出结论说,我们在我们自己身上所感觉到的和看见别人所表现的一切欲念都是自然的呢?是的,它们的来源都是自然的;但是,千百条外来的小溪使这个源头变得很庞大了,它已经是一条不断扩大的大河,我们在其中很难找到几滴原来的水了。我们的自然的欲念是很有限的,它们是我们达到自由的工具,它们使我们能够达到保持生存的目的。所有那些奴役我们和毁灭我们的欲念,都是从别处得来的;大自然并没有赋予我们这样的欲念,我们擅自把它们作为我们的欲念,是违反它的本意的。我们的种种欲念的发源,所有一切欲念的本源,唯一同人一起产生而且终生不离的根本欲念,是自爱。它是原始的、内在的、先于其他一切欲念的欲念,而且,从一种意义上说,一切其他的欲念只不过是它的演变。从这个意义上说,要是你愿意的话,就可以说,所有的欲念都是自然的。但是,大部分的演变都是有外因的,没有外因,这些演变就决不会发生;这些演变不仅对我们没有好处,而且还有害处;它们改变了最初的目的,违反了它们的原理。人就是这样脱离自然,同自己相矛盾的。

    自爱始终是很好的,始终是符合自然的秩序的。由于每一个人对保存自己负有特殊的责任,因此,我们第一个最重要的责任就是而且应当是不断地关心我们的生命。如果他对生命没有最大的兴趣,他怎么去关心它呢?

    因此,为了保持我们的生存,我们必须要爱自己,我们爱自己要胜过爱其他一切的东西;从这种情感中将直接产生这样一个结果:我们也同时爱保持我们生存的人。所有的儿童都爱他们的乳母;罗谬拉斯也一定是爱那只曾经用乳汁哺育过他的狼的。起初,这种爱纯粹是无意识的。谁有助于我们的幸福,我们就喜欢他;谁给我们带来损害,我们就憎恨他,在这里完全是盲目的本能在起作用。使这种本能变为情感,使依依不舍之情变为爱,使厌恶变为憎恨的,是对方所表示的有害于或有益于我们生存的意图。感觉迟钝的人,只有在我们刺激他们的时候,他们才跟着动一动,所以我们对他们是没有爱憎之感的;可是有些人,由于内心的癖性,由于他们的意志,因而对我们可能带来益处或害处,所以,当我们看见他们在倾其全力帮助或损害我们的时候,我们也会对他们表示他们向我们所表示的那种情感的。谁在帮助我们,我们就要去寻找他;谁喜欢帮助我们,我们就爱他;谁在损害我们,我们就逃避他;谁企图损害我们,我们就恨他。

    小孩子的第一个情感是爱他自己,而从这第一个情感产生出来的第二个情感,就是爱那些同他亲近的人,因为,在他目前所处的幼弱状态中,他对人的认识完全是根据那个人给予他的帮助和关心。起初,他对他的乳母和保姆所表示的那种依依之情,只不过是习惯。他寻找她们,因为他需要她们,找到她们就可以得到益处。这是常识而不是亲热的情意。需要经过很多的时间之后,他才知道她们不仅对他有用处,而且还很喜欢帮助他;只有到这个时候,他才开始爱她们。

    所以,一个小孩子是自然而然地对人亲热的,因为他觉得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是来帮助他的,而且由这种认识中还养成了爱他的同类的习惯;但是,随着他的利害、他的需要、他主动或被动依赖别人的时候愈来愈多,他就开始意识到他同别人的关系,并且还进而意识到他的天职和他的好恶。这时候,孩子就变得性情傲慢、妒忌,喜欢骗人和报复人了。当我们硬要他照我们的话去做的时候,由于他看不出我们叫他做的事情的用处,他因而就会认为我们是在任性了,是有意折磨他,所以他就要起来反抗。如果我们一向是迁就他的,那么,只要在什么事情上违反了他的心意,他就要认为我们是在反叛他,是存心抗拒他;他就要因为我们不服从他而拍桌子打板凳地大发脾气。自爱心所涉及的只是我们自己,所以当我们真正的需要得到满足的时候,我们就会感到满意的;然而自私心则促使我们同他人进行比较,所以从来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有满意的时候,因为当它使我们顾自己而不顾别人的时候,还硬要别人先关心我们然后才关心他们自身,这是办不到的。可见,敦厚温和的性情是产生于自爱,而偏执妒忌的性情是产生于自私。因此,要使一个人在本质上很善良,就必须使他的需要少,而且不事事同别人进行比较;如果一个人的需要多,而且又听信偏见,则他在本质上必然要成为一个坏人。按照这个原则,就很容易看出我们怎样就能把孩子和大人的欲念导向善或恶了。是的,由于他们不能始终是那样地单独生活,所以他们要始终保持那样的善良是很困难的。这种困难还必然随他们的利害关系的增加而增加,何况还有社会的毒害,所以我们在这方面不能不采取必要的手段和办法防止人心由于有了新的需要而日趋堕落。

    人所应该研究的,是他同他周围的关系。在他只能凭他的肉体的存在而认识自己的时候,他应当根据他同事物的关系来研究他自己,他应当利用他的童年来做这种研究;而当他开始感觉到他的精神的存在的时候,他就应当根据他同人的关系来研究自己,他就应当利用他整个的一生来做这样的研究,现在我们已经达到开始做这种研究的时候了。

    一到人觉得他需要一个伴侣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一个孤独的人,他的心就不再是一个孤独的心了。他同别人的种种关系,他心中的一切爱,都将随着他同这个伴侣的关系同时发生。他这第一个欲念很快就会使其他的欲念骚动起来。

    这个本能的发展倾向是难以确定的。这种性别的人为另一种性别的人所吸引,这是天性的冲动。选择、偏好和个人的爱,完全是由人的知识、偏见和习惯产生的;要使我们懂得爱,那是需要经过很多时间和具备很多知识的。只有在经过判断之后,我们才有所爱;只有在经过比较之后,我们才有所选择。这些判断的形成虽然是无意识的,但不能因此就说它们是不真实的。真正的爱,不管你怎样说,都始终是受到人的尊重的,因为尽管爱的魅力能使我们陷入歧途,尽管它不把那些丑恶的性质从感受到爱的心中完全排除,而且,甚至还会产生一些丑恶的性质,但它始终是受到尊重的,没有这种尊重,我们就不能达到感受爱的境地。我们认为是违反理性的选择,正是来源于理性的。我们之所以说爱是盲目的,那是因为它的眼睛比我们的眼睛好,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关系。在没有任何道德观和审美观的男人看来,所有的妇女都同样是很好的,他所遇到的头一个女人在他看来总是最可爱的。爱不仅不是由自然产生的,而且它还限制着自然的欲念的发展;正是由于它,除了被爱的对象以外,这种性别的人对另一种性别的人才满不在乎。

    我们喜欢什么,我们就想得到什么,而爱则应当是相互的。为了要受到人家的爱,就必须使自己成为可爱的人;为了要得到人家的偏爱,就必须使自己比别人更为可爱,至少在他所爱的对象的眼中看来比任何人都更为可爱。因此,他首先要注视同他相似的人,他要同他们比较,他要同他们竞赛,同他们竞争,他要妒忌他们。他那洋溢着感情的心,是喜欢向人倾诉情怀的;他需要一个情人,不久又感到需要一个朋友。当一个人觉得为人所爱是多么甜蜜的时候,他就希望所有的人都爱他;要不是因为有许多地方不满意,大家都是不愿意有所偏爱的。随着爱情和友谊的产生,也产生了纠纷、敌意和仇恨。在许多各种各样的欲念中,我看见涌现了偏见,它宛如一个不可动摇的宝座,愚蠢的人们在它的驾驭之下,竟完全按别人的见解去安排他们的生活。

    把这些观念加以扩充,你就可以发现我们以为我们的自尊心在形式上好象是天生的想法是从那里来的,你就可以发现自爱之心为什么不能成为一种绝对的情感,而要在伟人的心中变为骄傲,在小人的心中变为虚荣,使所有一切的人都不断地想损人利己。在孩子们的心中是没有骄傲和欲念的根源的,所以不可能在其中自发地产生,纯粹是我们把这些欲念带到他们心中的,而且,要不是由于我们的过错的话,这些欲念也不可能在他们的心中扎下根的;但是,就青年人来,情况就不是这样了,不管我们怎样努力,这些欲念都会在他们心中生长起来。因此,现在是到了改变方法的时候了。

    让我们首先就这里所阐述的紧要阶段谈几个重要问题。从童年到青春期,这段时间并不是象大自然那样安排度过的,它对每个人要随人的气质而变化,它对民族要随风土而变化。每一个人都知道,在这一点上炎热的地区和寒冷的地区的差别是很显著的,性情急躁的人要比别人成熟得早一些;但是,人们可能会搞错这当中的原因,可能把精神的原因往往说成是物质的原因,这是当代的哲学家们常犯的错误之一。自然的教育进行得晚,进行得慢,而人的教育则进行得过早。前一种教育,是让感官去唤起想象;后一种教育,则是用想象去唤起感官;它使感官还没有成熟就开始活动,这种活动起先将损伤个人的元气,使他的身体衰弱,往后甚至还会削弱种族的。有一种看法认为这是由于风土的影响,而另外一种更普遍和更肯定的看法则认为受过教养的文明人的发情期和性能力,总是比粗野无知的人的发情期和性能力成熟得早些。孩子们有一种特异的聪敏,可以透过端庄的外表发现其中掩盖的一切不良风俗。人们教他们所说的那种一本正经的话,向他们灌输的为人要老实的教训,以及用来蒙蔽他们眼睛的种种神秘的面纱,反而成了刺激他们好奇心的因素。显然,按照你们所采取的方法,你们装模作样地不让他们知道某种事情,反而教他们知道那种事情;在你们给他们的各种教育中,只有这种教育他们才最能融会贯通。

    你从经验中就可以知道,这种愚蠢的方法在多大的程度上加速了自然的作用和毁坏了人的气质。这一点,是城市人口衰退的主要原因之一。年轻人很早就耗尽了他们的精力,因而成长得很矮小、柔弱,发育不健全;他们不是在成长而是在衰老,正如你们使葡萄在春天结实,使它在秋前就枯萎而死是一样的。

    必须在粗豪质朴的人们当中生活过,才能知道快乐无知地生活可以使孩子们一直到多大的年龄都还是那样的天真。看见男孩子和女孩子是那样心地坦然地在年轻貌美的时候做那些天真的儿童游戏,看见他们在亲热中流露出纯洁的愉快的心情,真是令人又高兴又好笑。最后,当这些可爱的年轻人结了婚,两夫妇互相把他们个人的精华给予对方的时候,他们双方将因此更加亲爱了;长得结结实实的一群孩子,就是任何力量都不能加以破坏的这种结合的保证,就是他们青年时期美好德行的成果。

    既然人获得性知识的年龄,是随人所受的教育以及随自然的作用而有所不同,则由此可见,我们是能够以我们培养孩子的方法去加速或延迟这个年龄的到来的;既然身体长得结实或不结实,是随我们的延迟或加速这个发展的进度而定,则由此可见,我们愈延缓这个进度,则一个年轻人就愈能获得更多的精力。我现在所谈的还纯粹是对体格的影响,你们不久就可看到,这些影响的后果还不只是限于身体哩。

    人们时常争论这个问题:是趁早给孩子们讲明他们感到稀奇的事情呢,还是另外拿一些小小的事情把他们敷衍过去?现在,我从上述的论点中找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了。我认为,人们所说的两个办法都不能用。首先,我们不给他们以机会,他们就不会产生好奇心。因此,要尽可能使他们不产生好奇心。其次,当你遇到一些并不是非解答不可的问题时,你不可随便欺骗提问题的人,你宁可不许他问,而不可向他说一番谎话。你按照这个法则做,他是不会感到奇怪的,如果你已经在一些不重要的事情上使他服从了这个法则的话。最后,如果你决定回答他的问题,那就不管他问什么问题,你都要尽量地答得简单,话中不可带有不可思议和模糊的意味,而且不可发笑。满足孩子的好奇心,比引起他的好奇心所造成的危害要少得多。

    你所作的回答一定要很慎重、简短和肯定,不能有丝毫犹豫不决的口气。同时,你所回答的话,一定要很真实,这一点,我是用不着说的了。成年人如果意识不到对孩子撒谎的危害,就不能教育孩子知道对大人撒谎的危害。做老师的只要有一次向学生撒谎撒漏了底,就可能使他的全部教育成果从此为之毁灭。

    某些事情绝对不让孩子们知道,对他们来说也许是最好不过的;但不可能永远隐瞒他们的事情,就应当趁早地告诉他们。要么就不让他们产生一点好奇心,否则就必须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以免他们达到一定的年龄后,受到自己的好奇心的危害。在这一点上,你在很大的程度上要看你的学生的特殊情况以及他周围的人和你预计到他将要遇到的环境等等而决定你对他的方法。重要的是,这时候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凭偶然的情形办事;如果你没有把握使他在十六岁以前不知道两性的区别,那就干脆让他在十岁以前知道这种区别好了。

    我不喜欢人们装模作样地对孩子们说一套一本正经的话,也不喜欢大家为了不说出真情实况就转弯抹角地讲,因为这样反而会使他们发现你是在那里兜着圈子说瞎话。在这些问题上,态度总要十分朴实;不过,他那沾染了恶习的想象力,使耳朵也尖起来了,硬是要那样不断地推敲你所说的话的词句。所以,话说得粗一点,没有什么关系;而应该避免的,是色情的观念。

    尽管行为端正是人类的天性,但孩子们自然是不知道这一点的,只有在知道有罪恶的时候才知道要行为端正;所以,当孩子们还没有而且也不应当有关于罪恶的知识的时候,他们怎样会有从这种知识中产生的认识,想到要行为端正呢?如果教训他说要行为端正和诚实,这无异是在告诉他们说有些事情是可羞的和不诚实的,无异是在暗中驱使他们想知道这些事情。他们迟早是会知道这些事情的,只要有一个小小的火花把他们的想象力点燃以后,就一定会加速使他们的感官火热地动起来的。凡是脸儿会发红的人,就有犯罪的能力了;真正天真的人对任何事情都是不害羞的。

    孩子们还没有具备成年人所有的那些欲望,但同成年人一样,他们也是容易沾染那些伤害感官的猥亵行为的,因此他们也可以接受针对这种行为所施行的良好教育。我们要遵照自然的精神,它把秘密的快乐的器官和令人厌恶的排泄的器官放在同样的地方,从而有时以这种观念,有时又以另一种观念教导我们在任何年龄都同样要那样的谨慎;它教成年人要节制,它教小孩子要爱干净。

    我认为,要使孩子们保持他们的天真,只有一个良好的办法,那就是:所有他周围的人都要尊重和爱护他们的天真。不这样做,则我们对他们所采取的一切控制办法迟早是要同我们预期的目的产生相反的效果的;微微地笑一下,或者眨一下眼睛或不经意地做一下手势,都会使他们明白我们在竭力隐瞒他们什么事情;他们只要看见我们向他们掩饰那件事情,他们就想知道那件事情。文雅的人同孩子们谈起话来咬文嚼字,反而使孩子们以为其中有些事情是不应该让他们知道的,因此对孩子们讲话决不要那样的修饰辞藻;但是,当我们真正尊重他们的天真的时候,我们同他们谈话就容易找到一些适合于他们的语句了。有一些直率的话是适合于向天真的孩子们说的,而且在他们听起来也是感到很喜欢的:正是这种真实的语言可以用来转移一个孩子的危险的好奇心。同他说话的时候诚恳坦率,就不会使他疑心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他。把粗话同它们所表达的令人厌恶的观念联系起来,就可以窒息想象力的第一个火花。我们不要去禁止他说那些话和获得那些观念,但是我们要使他在不知不觉中一想起那些话和那些观念就感到厌恶。如果人们从心眼里始终只说他们应当说的话,而且他们怎样想就怎样说,则这种天真烂漫的说话方式将给他们省去多少麻烦啊!

    “小孩子是怎样来的?”孩子们是自然而然地会提出这个令人为难的问题的;对这个问题回答得慎重或不慎重,往往可以决定他们一生的品行和健康。做母亲的如果想摆脱这个难答的问题,同时又不向他的儿子说假话,最直截了当的办法是不准他问这个问题。如果我们老早就使他在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听惯了我们这样的回答,如果他不疑心这种新的说话语气含有什么神秘的东西,那么,这个方法也许是可以收效的。但是,做母亲的是很少采用这样的回答方式的。“这是结了婚的人的秘密,”她也许会这样告诉他,“小孩子不应该这样好奇。”这样一来,倒是容易使母亲摆脱这个难题,但她要知道,她的孩子在她那种嘲弄的样子的刺激之下,反而会一刻也不停地想知道结了婚的人的秘密,而且,他用不着多久的时候就可以知道这个秘密是怎样一回事情。

    让我告诉你们,对这个问题,我曾经听到过一个迥然不同的回答,这个回答之所以特别使我的印象深刻,是因为它出自一个在言语和行为上都是十分谨慎的妇女之口,不过,这个妇女知道在必要的时候,为了孩子的利益和品行,应当毅然决然地不怕别人的责难,不说那些引人好笑的废话。不久以前,她的小男孩从小便里撒出一个小小的硬东西,把他的尿道也弄破了,这件过去的事情早就搞忘了。“妈妈,”这个小傻瓜问道,“小孩子是怎样来的?”“我的儿子,”他妈妈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女人从肚子里把他屙出来的,屙的时候肚子痛得几乎把命都丢掉了。”让疯子们去嘲笑吧!让傻子们去害羞吧!但是也让聪明的人去想一想他们是否可以找得到另外一个更合情理和更能达到目的的回答。

    首先,这个孩子对一种自然的需要所具有的观念,将使他想不到另外一种神秘的作用。痛苦和死亡这两个连带的观念用一层暗淡的面纱把他对神秘的作用的观念掩盖起来,从而便窒息了他的想象力,克制了他的好奇。这样一来,使孩子在心中想到的是生孩子的结果而不是生孩子的原因。这位母亲回答的话如果令人想到了可厌恶的事情,使孩子再问下去的话,就必然会引伸到去解释人类天性的缺陷、令人作呕的事物和痛苦的样子。在这样的谈话中,哪里会使他急于想知道生孩子的原因呢?所以你看,这样做,既没有歪曲真实的事实,也用不着去责备孩子,相反地,倒是给了他一番教育。

    你的孩子要读书,他们在读书中可以取得他们如果不读书就不可能取得的知识。如果他去钻研的话,他们的想象力便将在寂静的书斋中燃烧起来,而且愈燃愈猛烈。当他们到社会中去生活的时候,他们就会听到一些鄙俗的话,就会看到一些使他们印象深刻的行为;你再三告诉他们说他们已长成为大人了,因而在他们看着大人所做的事情中,他们不免要追问这些事情怎样才可以由他们去做。既然别人所说的话,一定要他们听,则别人所做的行为,他们就可以照着去做了。家中的仆役是隶属于他们的,因此为了取悦他们,就不惜糟踏善良的道德去迎合他们的心;有一些爱嘻哈打笑的保姆,在孩子还只有四岁的时候就向他们说一些连最无耻的女人在他们十五岁的时候都不敢向他们说的话。她们不久就把她们所说的话忘记了,然而他们是不会忘记他们所听到的事情的。轻佻的言语为放荡的行为埋下了伏机,下流的仆役使孩子也成了放荡的孩子,这个人的秘密,正好供另一个人用来保守他自己的秘密。

    按年龄进行培养的孩子是孤独的。他一切都照他的习惯去做,他爱他的姐妹就好象爱他的时表一样,他爱他的朋友就好象爱他的狗一样。他自己不知道他是哪一个性别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哪一个种族的人,男人和妇女在他看来都同样是很奇怪的;他一点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事情和所说的话同他有什么关系,他不看他们所做的事,也不听他们所说的话,或者说,他压根儿都没有去注意过他们,他们所说的话也象他们所做的事一样,引不起他的兴趣:所有这些都是同他不相干的。这并不是由于我们采用了这个方法因而使他有这样一个人为的过错,这是自然的无知。现在,大自然对他的学生进行启蒙的时刻已经到来了,只有在这个时候它才使它的学生可以毫无危险地从它给他的教育中受到益处。这是一个原则,至于详细的规则,是不在我论述的范围的;我针对其他事情提出的那些方法,也可以应用于这件事情。如果你想使日益增长的欲念有一个次序和规律,那就要延长它们在发展过程中所经历的时间,以便使它们在增长的时候可以从从容容地安排得很有条理。能使它们安排得井然有序的,不是人而是自然,所以你就让它去进行安排好了。

    爱弥儿(第四卷)第二节

    如果你的学生只是单独一人,那你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不过,他周围的一切是要使他的想象力燃烧起来的。偏见的激流将把他冲走,要想拉住他,就必须使他向相反的方向前进,必须用情感去约束想象力,用理智去战胜人的偏见。一切欲念都渊源于人的感性,而想象力则决定它们发展的倾向。凡是能感知其关系的人,当那些关系发生变化,以及当他想象或者认为其他关系更适合于他的天性的时候,他就会心有所动的。使所有一切狭隘的人的欲念变成种种邪恶的,是他们的想象的错误,甚至天使的欲念也会变成邪恶,如果他们也想象错了的话。因为,要想知道什么关系最适合于他们的天性,他们就必须对所有一切人的天性有所认识。

    现在,把我们明智地运用我们欲念的要点归纳如下:(一)既要从人类也要从个体去认识人的真正关系;(二)要按照这些关系去节制心灵的一切感情。

    但是,人是不是可以自主地按照这样或那样的关系去节制他的感情呢?如果他能够自主地把他的想象力贯注于这个或那个目标,或者能够自主地使他养成这样或那样的习惯,他当然是可以的。此外,现在的问题不在于一个人能够怎样教育他自己,而在于我们通过给我们的学生所选择的环境如何去教育他。阐明了我们采用什么方法就能使他遵守自然的秩序,就可以清楚地说明他怎样就能脱离那个秩序。

    只要他的感觉力对他个人还受到限制的话,他的行为就没有什么道德的意义;只有在他的感觉力开始超出他个人的时候,他才首先有情感,而后有善恶的观念,从而使他真正成为一个大人,成为一个构成人类的必要的部分。因此,我们必须首先阐述这一点。

    在进行阐述的时候,困难在于一方面必须摒弃我们眼前的事例,另一方面又必须寻找那些顺着自然的秩序连续发展的例子。

    受过一定方式和文化熏陶的孩子,只要有了能力就要把他所受的过早的教育付诸实践的;这种孩子是非常清楚他什么时候就具有这种能力的,他不仅不等待,反而要加速这种时候的到来;他使他的血液还未成熟就开始沸腾,甚至,在他还未体验到他有哪些欲望以前,他早就知道他的欲望所要达到的目的了。这不是大自然在刺激他,而是他在强迫自然,因为它从来没有教过他采取这种方式去做成年人,他在实际上还没有成为一个大人,他在思想上就早已成为一个大人了。

    自然的真正进程是比较缓慢地逐渐前进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开始沸腾,心思一点一点地趋于细致,性情一点一点地慢慢形成。管理工厂的聪明的工人,在用工具去制造东西以前,是十分注意地要使他所有的工具都做得非常精良。在产生最初的欲望之前,有一个漫长的焦虑不安的时期,长期的无知状态蒙蔽了他的欲望的心;他有所欲望,然而又不知道他要得到的是什么东西。血液激烈地沸腾起来,过剩的生命力要向外奔放。眼睛灼灼有光,频频地观看别人,他开始对我们周围的人发生兴趣,他开始觉得他生来不是要单独一个人生活的,这时候,他的心对人类的爱打开了大门,懂得什么叫爱了。

    经过细心培养的青年人易于感受的第一个情感,不是爱情而是友谊。他日益成长的想象力首先使他想到他有一些同类,人类对他的影响早于性对他的影响。所以,把蒙昧无知的时期加以延长,还可以获得另外一个好处,那就是:利用日益成长的感性给这个青年人的心中投下博爱的种子。正是由于在他一生中,只有这个时候对他的关心教养才能取得真正的成效,所以这个好处的意义更为重大。

    我往往发现,很早就开始堕落、沉湎酒色的青年是很残酷不仁的:性情的暴烈使他们变得很急躁、爱报复和容易发脾气的人;他们不顾一切,只图达到他们想象的目的;他们不懂得慈悲和怜悯;他们为了片刻的快乐就可牺牲他们的父亲、母亲和整个的世界。反之,一个在天真质朴的生活中成长起来的青年,由于自然的作用是必然会养成敦厚和重感情的性情的:他热诚的心一见到人的痛苦就深为感动;他见到伙伴的时候就高兴得发抖,他的两臂能温柔地拥抱别人,他的眼睛能流出同情的眼泪;当他发现他使别人不愉快了,他就觉得羞愧;当他发现他冒犯别人了,他就觉得歉然。如果火热的血使他急躁不安和发起怒来,隔一会儿以后,你就可以从他那深深惭愧的表情中看出他的天性的善良;他见到自己伤害了别人就哭泣和战栗,他愿意用自己的血去赔偿他使别人所流的血;当他觉察到他犯了过失,他所有的怒气就会消失,他所有的骄傲就会变为谦卑。如果别人冒犯了他,在他盛怒的时候,只要向他道一个歉,只要向他说一句话,就可以消除他的怒气;他既能真心实意地弥补他自己的过失,也能真心实意地原谅他人的过失。青春时期,不是对人怀抱仇恨而是对人十分仁慈和慷慨的时期。是的,我是这样说的,我不怕把我的话付诸经验的考验,一个在二十岁以前一直保持着天真的善良人家的孩子,在青春时期的确是人类当中最慷慨和最善良的人,他既最爱别人,也最值得别人的爱。我深深相信,还从来没有人向你说过这样的话;你们那些在学院的腐败的环境中教育出来的哲学家,是不愿意知道这一点的。

    人之所以合群,是由于他的身体柔弱;我们之所以心爱人类,是由于我们有共同的苦难;如果我们不是人,我们对人类就没有任何责任了。对人的依赖,就是力量不足的表征:如果每一个人都不需要别人的帮助,我们就根本不想同别人联合了。所以,从我们的弱点的本身中反而产生了微小的幸福。一个孤独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人;唯有上帝才享受了绝对的幸福;不过,我们当中谁知道这种幸福是什么样的呢?一个力量不足的人即使自己能够满足自己的需要,照我们想来,有什么乐趣可说呢?也许他将成为一个孤孤单单、忧忧郁郁的人。我认为,没有任何需要的人是不可能对什么东西表示喜爱的:我想象不出对什么都不喜爱的人怎么能过幸福愉快的生活。

    由此可见,我们之所以爱我们的同类,与其说是由于我们感到了他们的快乐,不如说是由于我们感到了他们的痛苦;因为在痛苦中,我们才能更好地看出我们天性的一致,看出他们对我们的爱的保证。如果我们的共同的需要能通过利益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则我们的共同的苦难可通过感情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一个幸福的人的面孔,将引起别人对他的妒忌,而不会引起别人对他的爱慕。我们将诉说他之所以过得格外舒服,是因为他窃取了他不应当享受的权利;同时,就我们的自私心来说,是更加感到痛苦的,因为它使我们觉得这个人已不再需要我们了。但是,有哪一个人看见别人遭受苦难而不同情的呢?如果从心愿上说,谁不想把他从苦难中解救出来呢?我们的心将使我们设身处地地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受苦的人,而不会把自己想象为那个幸福的人。我们觉得,在这两种人的境遇中,前一种人的境遇比后一种人的境遇更能打动我们的心。怜悯心是甜蜜的,因为当我们设身处地为那个受苦的人着想的时候,我们将以我们没有遭到他那样的苦难而感到庆幸。妒忌心是痛苦的,因为那个幸福的人的面孔不仅不能使羡慕的人达到那样幸福的境地,反而使他觉得自己不能成为那样幸福的人而感到伤心。我觉得,前者可使我们免受那个人所受的痛苦,后者将从我们身上剥夺另一个人所享受的那种幸福。

    因此,如果你要在一个青年人的心中培养他那开始冲动的日益成长的感情,如果你要使他的性格趋向善良,那就决不能用虚假的人们的幸福面貌在他身上播下骄傲、虚荣和妒忌的种子,决不能先让他看到宫廷的浮华和富丽的排场,决不能带他到交际场所和衣饰华丽的人群中去;只有在你已经使他能够就上流社会的本身去了解上流社会的时候,你才能够让他看见上流社会的外表。在他对人们还没有获得认识以前,就让他出入社交场合的话,那就不是在培养他,而是在败坏他;不是在教育他,而是在欺骗他。

    人并非生来就一定能做帝王、贵族、显宦或富翁的,所有的人生来都是赤条条地一无所有的,任何人都要遭遇人生的苦难、忧虑、疾病、匮乏以及各种各样的痛苦,最后,任何人都是注定要死亡的。做人的真正意义正是在这里,没有哪一个人能够免掉这些遭遇。因此,我们开始的时候,就要从同人的天性不可分离的东西,真正构成人性的东西,着手进行我们的研究。

    长大到十六岁的少年能够懂得什么叫痛苦了,因为他自己就曾经受过痛苦;但是他还不大清楚别人也同样地遭受痛苦:看见别人的痛苦而自己没有那种痛苦的感觉,是不明白别人的痛苦是怎样一回事情的,而且,正如我已经说过一百次的,当孩子还不能想象别人的感觉时,他只能知道他自己的痛苦;但是,当感官一发育,燃起了他的想象的火焰的时候,他就会设身处地为他的同类想一想了,他就会为他们的烦恼感到不安,为他们的痛苦感到忧伤。正是在这个时候,那苦难的人类的凄惨情景将使他的心中开始产生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同情。

    如果你在你的孩子的身上不容易看出这个时刻的到来,那又怪得着谁呢?你很早就教会他们玩弄情感,教会他们说带情感的语言,以至他们谈起话来总是那种腔调,拿你教他们的东西来对付你自己,使你没有办法可以看出他们什么时候才说的不是假话,而是他们真正的感觉。可是,你们看一看我的爱弥儿,我已经带他长大到这样的年龄了,但他从来没有动过什么感情,也没有说过任何假话。在他还不懂得什么叫爱以前,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我很爱你”;我从来没有给他讲过他在他爸爸、妈妈或生病的老师的房间里应该表现什么样子,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怎样在他心中根本没有忧愁的时候装出一副忧愁的样子。见到人死的时候,他是不会假哭一场的,因为他不知道死是怎样一回事情。他在心中没有某种感觉,他在态度上就没有某种表情。除他自己以外,他对什么人都是一概不注意的;他跟其他的孩子一样,对任何人都不表示关心,所不同的是,他不假装一副关心人的样子,他不象他们那样虚伪。

    爱弥儿很少在心中思考过有感觉的生物究竟有哪些感觉,所以要很晚以后他才知道痛苦和死亡是怎样一回事情。现在,呻吟和哭泣已开始打动他的肝肠,流血的样子已使他不能不张开他的眼睛;在他不知道一个奄奄一息的动物为什么会全身痉挛以前,我不知道他看到那种肌肉颤动的情形会感到多么的痛苦。如果他仍然是那样的粗野和懵懵懂懂的话,他就不会有这些感觉;如果他受了更多的教育,他就可以明白这些感觉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已经把他的观念做过很多的比较,所以不能说一点没有感觉,但要说到能想象出他所感觉的情景,那还是不够的。

    怜悯,这个按照自然秩序第一个触动人心的相对的情感,就是这样产生的。为了使孩子变成一个有感情和有恻隐之心的人,就必须使他知道,有一些跟他相同的人也遭受到他曾经遭受过的痛苦,也感受到他曾经感受过的悲哀,而且,还须使他知道其他的人还有另外的痛苦和悲哀,因为现在他也能够感觉到这些痛苦和悲哀了。如果我们不能忘掉自己的形骸,把自己同那个受痛苦的动物看作一体,替它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我们怎么能动怜悯之心呢?我们只有在判明它确实在受痛苦的时候,我们才会感到痛苦;我们所痛苦的不是我们自己而是那个动物。因此,任何人都只有在他的想象力已开始活跃,能使他忘掉自己,他才能成为一个有感情的人。

    为了激发和培养这种日益增长的感情,为了按它的自然的发展倾向去引导它和认识它,如果我们不使一个青年人把他心中愈来愈扩充的力量用之于那些能扩大他的胸襟,能使他关心别人,能使他处处忘掉他自己的事物;如果我们不十分小心地消除那些使他心胸狭隘,使他以自己为中心而时时都想到他个人的事物,换句话说,如果我们不促使他的心中产生善良、博爱、怜悯、仁慈以及所有一切自然而然使人感到喜悦的温柔动人的情感,并防止他产生妒忌、贪婪、仇恨以及所有一切有毒害的欲念—不仅使人的情感化为乌有,而且还使它发生相反的作用和折磨他自己的欲念,我们又怎样做呢?

    我想,我可以把我在以上阐述的种种看法归纳成两三个明确易懂的原理。

    原理一

    人在心中设身处地地想到的,不是那些比我们更幸福的人,而只是那些比我们更可同情的人。

    如果发现有些人是例外,跟这个原理所说的情况不同,那也只是在表面上而不是在实际上不同。任何人都不会为他所喜欢的富人或显贵将心比心地设想的,即使是在真心喜欢的时候,那也只是在于想得到他的一部分好处。有时候,当他们倒了楣,反而会得到人的同情;但是,在他们发财或青云直上的时候,除了那些不为飞黄腾达的外表所迷惑、仍然对他们采取同情而不采取妒忌的态度的人以外,他们就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有些人的幸福生活,例如农民的田园生活,使我们的心为之感动。看见那些忠厚的幸福的人,我们的心都着迷了,在我们的这种感觉中是一点妒忌的恶意都没有的,我们真真实实地喜欢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我们觉得我们能够降低我们的地位,去过这种安宁纯朴的生活,去享受他们那种幸福。只要愿望能见诸实行的话,这倒不失为一个使人心思愉快的可行的办法。当我们的眼睛看见自己的富源,当我们的心想到自己的财产的时候,即使我们不去享受,我们的心里也总是很高兴的。

    由此可见,为了使一个青年人心存博爱,就决不能使他去羡慕别人红得发紫的命运,应该向他指出这种命运有它阴暗的地方,使他感到害怕。这样一来,显然他就不会按照别人走过的足迹而要另外开辟一条通往幸福的道路了。

    原理二

    在他人的痛苦中,我们所同情的只是我们认为我们也难免要遭遇的那些痛苦。

    “因为我经历过苦难的生活,所以我要来援助不幸的人。”

    《伊尼依特》第1卷,第634节

    我还没有听见过哪一个人说的话有这一行诗这样优美、这样深刻、这样动人和这样真切。

    为什么帝王对他们的臣民一点也不怜惜呢?那是因为他们算定自己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普通人。为什么富人对穷人那样的心狠呢?那是因为他们没有陷入穷困的忧虑。为什么贵族们对老百姓那样看不起呢?那是因为一个贵族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平民。为什么土耳其人一般都比我们仁慈和厚道呢?那是由于他们的政府是十分的专制,个人的荣华富贵始终是那样浮沉不定和靠不住的,他们根本不认为他们永远不会降落到卑贱和穷困的境地,每一个人也许明天就会变得同他今天所帮助的人一个样子。这种想法不断地出现在东方人的小说中,它对读者的感染力,比我们这种干巴巴的伦理不知道要强多少倍。

    不要让你的学生常常因他的荣华而渺视不幸的人的痛苦和可怜的人的劳碌,如果他认为这些人同他不相干的话,你就别想把他教育得对他们表示同情了。要使他十分懂得,那些可怜的人的命运也可能就是他的命运,他们的种种痛苦说不定他马上就会遭遇,随时都有许多预料不到的和不可避免的事情可以使他陷入他们那种境地。要教育他不要以为他有了出身、健康和财产就算是有了保证,要给他指出命运的浮沉,要给他找出一些数见不鲜的例子,说明有些地位比他高的人在堕落以后其地位还不如那些可怜的人呢;至于这些人的堕落是不是由于他们的过失,那不是现在要讲的问题,因为他现在哪里懂得什么叫过失呢?你不要超出他的知识的范围,而要用他能够了解的道理去启发他,这样他不需要具备多大的学问就可以知道,一个人尽管事事谨慎,也很难断言他一个小时以后是活着还是死亡,也很难断言天黑以前肾脏炎是否会痛得他咬紧牙关,一个月以后他是穷还是富,一年以后他是不是会被送到阿尔及尔在别人的鞭打之下做划船的苦役。尤其重要的是,在向他讲解这些事情的时候,切不可死板地采取问答教授的方式,必须要让他看见,让他感觉到所有这些人类的灾难;要用一个人时时刻刻都可能遭遇到的危险去使他的想象力受到震惊,要使他知道他周围都是深渊,要使他听你描述这些深渊的时候,紧紧地偎在你的身边,生怕掉进那些深渊里去。你也许认为,我们这样做,会使他成为一个胆怯的人。是否会使他成为一个胆怯的人,我们以后就可以明白;至于目前,我们首先要从使他成为一个心地仁慈的人着手做起;我们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这一点。

    原理三

    我们对他人痛苦的同情程度,不决定于痛苦的数量,而决定于我们为那个遭受痛苦的人所设想的感觉。

    我们认为一个不幸的人有多么可怜,我们才对他表示多大的同情。我们在肉体上对我们的痛苦的感觉,比我们想象的要小一些;由于记忆力使我们觉得我们的痛苦在继续,由于想象力可以把它们延及到将来,因此,才使我们真正有所同情。虽然共同的感觉应当使我们对动物一视同仁,然而我们为什么对它们的痛苦就不如对人的痛苦那样关心,我想,其原因之一就在于此。一个人是不可怜他所养的拉车的马的,因为他不去揣测它在吃草的时候是不是会想到它所挨的鞭子和未来的疲劳。我们虽然知道那只在牧场上吃草的羊不久就要被人们吃掉,我们也不可怜它,因为我们知道它是不会料想它的命运的。推而广之,我们对人的命运也是这样心狠的;有钱的人使穷人遭受了种种痛苦,然而由于他们以为穷人竟愚蠢到不知道痛苦的来由,所以也就以这一点来安慰自己的良心。一般地说,我在评价每一个人对他的同伴的福利所做的种种事情时,要以他用怎样的眼光去看待他们为标准。一个人当然是不会把他所轻视的人的幸福放在眼里的。所以,当你看到政治家谈到人民就表现得那样轻蔑,当你看到大多数哲学家硬要把人类说得那样坏的时候,你用不着那么吃惊。

    是人民构成人类,不属于人民的人就没有什么价值,所以用不着把他算在数内。各种等级的人都是一样的,如果承认这一点的话,则人数最多的等级就最值得我们尊敬。在有思想的人的面前,所有一切社会地位的差别都不存在:他认为小人物和大人物的欲念和感觉都是一样的,所不同的只是他们的语言,只是他们或多或少做作出来的外表;如果在他们之间果真有什么重大的差别的话,这种差别就在于装模作样的人特别虚伪。人民是表里一致的,所以不为人所喜欢;上流社会的人物必须要戴一付假面具,否则,如果他们是怎样的人就表现怎样的面目的话,那会使人十分害怕的。

      素心学苑 收集整理

    爱弥儿(第四卷)第三节

    我们那些有学问的人还说,各种等级的人的幸福和痛苦其分量都是一样的。这个说法既有害又站不住脚,因为,如果大家都是同等幸福的话,我为什么要为人家而自找麻烦呢?那就让每一个人永远保持他现在这个样子好了:奴隶受虐待,就让他受虐待;体弱多病的人受痛苦,就让他受痛苦;贫穷的人要死,就让他死。因为改变他们的地位对他们并无好处。学者们一桩桩地数了一下有钱人的苦楚,指出他外表上的快乐都是空的,这简直是诡辩!有钱人的痛苦,不是来之于他的社会地位,而是来之于他的本身,是由于他滥用了他的社会地位。即使他比穷人还痛苦的话,那也没有什么可怜的,因为他的痛苦都是他自己造成的,能不能幸福愉快地生活,完全取决于他自己。然而穷人的痛苦则是来之于环境,来之于压在他身上的严酷的命运。没有任何习惯的办法可以使他的肉体不感觉疲劳、穷困和饥饿;他的聪明智慧也不能使他免受他那个地位的痛苦。埃皮克提特斯早就预料到他的主人要打断他的腿,然而预料到这一点又有什么用处呢?他的主人是不是因此就不打断他的腿呢?他有了先见之明反而使他痛上加痛。即使人民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愚蠢而是那样聪明,他们除了依然过那样的生活以外,还能过其他的生活吗?他们除了依然做他们那些事情以外,还能做其他的事情吗?对这个等级的人进行研究,你就可以看出,他们说话的方式虽然不同,但同你却是一样的聪明,而且,常识的丰富还远远胜过于你。因此,你要尊敬你周围的人,要想到他们大多数都是人民;如果把所有的国王和哲学家都除掉的话,在人民中间也不会觉得少了什么人,而且种种事物也不会因此就变得不如从前的好。一句话,要教育你的学生爱一切的人,甚至爱那些轻视人民的人,要使得他不置身于任何一个阶级,而必须同全体人民在一起。在他面前谈到人类的时候,必须带着亲切甚至带着同情的口吻,切不可说什么看不起人类的话。人,是绝不能说人类的坏话的。

    正是应该通过这些同别人走过的道路截然相反的途径去深入青年人的心,以便激发他最初的自然的情感,使他的心胸开阔,及于他的同类;我还要指出,重要的是,在他的自然的情感中,尽量不要搀杂个人的利益,尤其是不要搀杂虚荣、竞争、荣耀以及那些使我们不能不同别人进行比较的情感;因为这样比较的时候,就必然会对那些同我们争先的人怀抱仇恨,就必然会自己估计自己是应该占先,所以,这样一来,我们不盲目行动就必然会心怀愤怒,不成为坏人就会成为愚人。我们要尽量避免这种二者必居其一的情况。你也许会说:“不管我们愿不愿意,这些如此有害的欲念是迟早会产生的。”这我不否认,每一种事物到了合适的时候和合适的地方就要发生,我只是说我们不应该帮助它们发生。

    我们应当采取的方法的精神就是这样。不过,这里所举的例子和描述的细节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因为从这个时候开始在性格上就出现了无数的区分,而我所举的每一个例子也许在千万个人当中还没有一个人是适合的。也就是在这个年龄,一个能干的老师正好开始发挥学者和哲学家的真正作用,用巧妙的办法探测他的学生的心,从而去进行培养。当青年人还不知道怎样掩饰他的心情,还压根儿没有学过这一套做法的时候,我们每拿一件东西给他,就可以从他的态度、目光和姿势上看出他对那一样东西的印象,在他的面孔上可以看出他的心灵的活动,能看出这种活动,就可以进一步预测这种活动,而最后就可以指导这种活动。

    一般地说,流血、创伤、啼哭、呻吟、痛苦的手术操作和一切使感官感到痛苦的东西,是马上可以使所有的人的心都通通紧张起来的。见到毁灭的情景时,反而比较镇定,没有那样紧张;死的形象要很晚以后才微微地使人有所感动,因为谁都不曾有过死的经验,必须要看见过一些死尸之后,才知道临死时候的痛苦是什么味道。但是,这种形象一旦在我们心中牢牢地形成以后,则我们心目中就会觉得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死亡更可害怕的了,因为这个时候,我们或者是由于这种形象通过感官使我们产生了彻底毁灭的观念,或者是由于我们知道任何人都不可避免地要遇到这样的时刻,因而对那无法逃脱的情景更感到惊恐。

    这种种印象,随每一个人特有的性格和原先的习惯而有所变化和程度上的差异,但它们是人人都有的,任何人都是不可避免地要产生的。有一些印象的获得是比较缓慢,而且除了敏感的人以外也不是谁都能够获得的,因为这些印象来之于精神的痛苦、内心的忧伤、情绪的苦闷、烦恼和悲哀。有些人是只有号哭的声音才能打动他们的心的,他们见到一颗万分悲伤的心在那里暗暗哽咽,甚至叹都不叹息一声;他们见到一张颓丧、苍白的面容和没精打彩地再也哭不出眼泪的眼睛,也不流一滴眼泪。在他们看来,心灵的痛苦是无所谓的,他们把它们拿在心上一衡量,没有什么感觉,他们对人只知道严酷、狠毒和残忍。他们可以成为诚实和正直的人,但决不能成为仁慈、宽厚和有恻隐之心的人。我说他们可以成为正直的人,如果一个心地不仁的人也有成为正直的人的可能的话。

    不过,你不要忙着拿这个标准去判断年轻的人,尤其是不要忙着拿去判断那些受过良好的教育、从来没有谁使他们遭受过精神痛苦的年轻人,因为,我再说一遍,他们所能同情的,只是他们能体会的痛苦;其所以有这种外表上看起来好象是冷淡无情的样子,是因为他们还处在蒙昧无知的阶段,然而,当他们开始意识到人的生活中还有千百种痛苦是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这种冷淡无情的样子马上就会变成同情心的。至于我的爱弥儿,如果他在童年时期确实是那样的单纯和善良的话,我深信,他到了青年时期必然是心地仁慈和十分厚道的,因为情感的真实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依靠观念的正确的。

    为什么又在这里提到他呢?毫无疑问,不止一个读者会责备我忘记了我当初的意图,忘记了我答应过我的学生享受永恒的幸福。“老是谈那些穷苦的人和将死的人,谈那些痛苦和悲惨的情景!哪能使一个走向生活的青年人的心懂得幸福和快乐!他那位可怜的教师原来说要对他进行优良的教育,可是从现在的做法看,只不过是叫他去受苦罢了。”有些人也许会这样说的;这同我有什么关系?我说过要使他过得幸福,但是我没有说过要使他在表面上看起来幸福。如果你硬要迷惑于外表,把表面现象当做真实,能怪我错了吗?

    现在假定有两个受过初步教育的青年人从截然相反的门进入社会。其中之一马上就登上了奥林匹斯山,活跃于最体面的上流社会;人们带他出入宫廷,出入大官、富人和名媛之家。我假定他到处都受到欢迎,但我看不出这种欢迎对他的理智有什么好处;我假定他的理智将拒绝这种欢迎,快乐的事情纷至沓来,每天都有新的事物使他感到喜欢,他对所有一切都是那样的有兴趣,从而也引起了你的兴趣。你看他是那样的专心、入迷和好奇;他所赞美的第一个事物将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你以为他是感到满意了;可是再看一看他的精神状态,你以为他在享乐;可是我,我却认为他在受罪。

    当他一睁开眼睛的时候,他首先看见的是什么呢?各种各样他以前没有见过的所谓的财产,然而其中大部分的东西他只能一时接触一下,因此在他看来,便觉得它们之出现在他的眼前,只是为了使他难过,难过他没有那些东西。当他在宫庭漫步的时候,你从他那又忧愁又好奇的样子就可以看出他暗中在想他父母的家为什么不是这样。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在告诉你,他在不断地把他自己同那间房屋的主人加以比较,一加比较,他就感到羞耻,产生反感,从而助长了他的虚荣。如果他碰到一个青年人比他穿得好,我就发现他嘴里在嘟囔,抱怨他自己的父母太悭吝。即使他比别人穿得好,他也痛苦,因为他觉得同那个人比起来,自己在出身或智慧上是相形见拙的,所以反而使他那一身锦绣在一件朴朴素素的布衣服面前显得丑陋。假使在一群人中间只有他一个人显得最漂亮,假使他因此就伸长脖子让人家看他,这时候,谁不想打掉一个花花公子的浮华虚骄的神气呢?大家都一齐动起来:严肃的人用不安的眼光看他,爱讽刺的人用冷嘲热讽的话说他,即使当时看不起他的人只有一个,但一个人的轻蔑态度也马上会使别人的喝采带上恶意的成分。

    他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什么,让他尽情地高兴,对他百般地夸奖,使他穿得漂亮,精神饱满,讨人喜欢,也许有些妇女会来找他;但是,如果不是他爱她们,而是她们来追求他的话,其结果就会使他成为一个疯人而不会成为一个情人:他也许可以碰上好运气,但他不能一往情深地领略其中的乐趣。他的欲望既然很快就得到了满足,所以反而使他觉得郁郁不乐;本来是为了使他获得幸福生活的女性,竟在他还不懂得是怎样一回事情以前,就已经使他感到厌烦,觉得没有什么意义;即使他还继续去追求的话,那也只是出于无聊;及至他了解其真意而有所钟情的时候,他也许就不再是一个唯一可爱的美少年了,他在他的情人当中也许始终就找不到忠贞的佳人了。

    我还没有谈到同这种生活分不开的纠纷、变节、黑暗和痛心的事情哩。我们处世的经验将使我们对世事感到厌恶,这一点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我在这里只是谈一下随第一个妄念带来的烦恼。

    他,在亲友的怀抱中一直生活到今天,深深知道自己是他们唯一无二的爱护的对象,可是现在一下就进入了另外一个环境,使他在其中竟成了无足轻重的人;他,长久以来都是他那个世界的中心,而现在竟发现自己好象是掉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一切,在他看来,同他以前的生活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照啊!他在自己的亲友中养成了妄自尊大的观念,而在陌生人中,如果不丢掉这种观念的话,岂不要遭到许多的侮弄和羞辱!当他是小孩子的时候,大家都让他,大家都殷勤地照顾他;而一成了青年,就必须要他让大家了,否则,哪怕他只保留一点点旧样子,他就要受到多么严酷的教训!他一向是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因此养成了这种习惯,使他想得到更多的东西,使他不断地觉得他缺少这样或那样,一切讨他喜欢的东西都在引诱他,别人有什么他就想要什么。他垂涎一切,他妒忌每一个人,他到处想高居人上;虚荣在腐蚀他,不可克制的欲望的火焰焚烧着他年轻的心;有了欲望,同时也就产生了猜忌和仇恨。所有一切腐化人的欲念都同时在他的心中爆发出来,在喧嚣的世界中,他被这些欲念弄得激动不安,他每天晚上都带着不安的心情回家,对自己不满意,也对别人不满意;他睡觉中也在反来复去地凭空打算,被千百种奇奇怪怪的想法弄得心绪不宁,他傲慢的心在梦中给他描绘出他一生如饥如渴地想望而不可能得到的虚幻的财富。以上所谈的,就是你的学生。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我的学生。

    如果第一个使他印象深刻的情景是很凄凉的,则他一回想他自身就会获得一种快乐的感觉。当他看见他免掉了那么多的灾难,他就会以他没有想成为那样的人而感到高兴。他分担他的同伴的痛苦,而这种分担完全是自觉自愿出自一片好心的。他同情他们的痛苦,同时又以自己没有遭到他们那种痛苦而感到庆幸。在这种情况下,他觉得他有一股能使我们超越自我的力量,使我们除了为我们自己的幸福以外,还能把多余的精力用之于别人。要同情别人的痛苦,当然要知道别人的痛苦是怎样一回事情,但不一定要自己去感受那种痛苦。当一个人受过痛苦,或者害怕受痛苦的时候,他就会同情那些正在受痛苦的人的;但是,当他自己受痛苦的时候,他就只同情他自己了。所以,如果说所有的人都因为有遭遇人生的苦难的可能,所以要把他目前不用之于自身的情感给予别人,则由此可见,在同情别人的时候,自己的心中也得到了很大的快乐,因为这表明我们有丰富的情感,反之,一个硬心肠的人总是很痛苦的,因为他的心不让他有多余的情感去同情别人。

    我们太从表面现象去判断幸福了,所以,我们认为幸福的地方,恰恰是最不幸福的地方;我们到不可能有幸福的地方去寻求幸福,因为快乐往往只是幸福的可疑的征兆。一个快乐的人往往是一个不幸的人,他在拚命地欺骗别人和愚弄自己。在交际场所是那样喜笑颜开的人,回到自己家里差不多都是忧忧郁郁满腹牢骚的,他们的仆人要代他们受他们取悦朋友时候所受的那一番苦。真正的心满意足是不会那样嬉嬉闹闹的。由于我们百般地爱护这样甜蜜的一种感情,所以我们在享受的时候就会想到它,领略其中的滋味,生怕它化为乌有了。一个真正快乐的人是很少把他的快乐形之于言笑的,可以说他是把他的喜悦储藏在他的心里的。闹闹嚷嚷地穷欢作乐是失望和烦恼的烟幕。忧郁和淫乐是相陪伴的,同情和眼泪是随甜蜜的快乐而来的,极端的快乐将使人哭而不会使人笑。

    乍看起来,好象玩乐的次数和花样一多就可以增加人的幸福,而平淡单调的生活将使人感到厌倦;但仔细一想,事情恰好相反,我们发现心灵的甜蜜在于享乐适度,使欲望和烦恼无由产生。欲望一动,就必然使我们好奇和浮躁,无聊的狂欢则将给我们带来烦恼。当一个人不知道还有其他更美好的环境时,他不会觉得他现在的环境是可厌的。在世界上所有的人类当中,野蛮人是最没有好奇之心的,同时也是最难得遇到什么烦恼的事情的;所有一切在他们看来都无所谓,他们所乐的不是各种各样的东西而是他们的自身,他们一生无所事事,因之也就从来不感到烦恼。

    通世故的人总是戴着假面具的,他们几乎没有以他们本来的面目出现过,甚至弄得自己也不认识自己,当他们不得不露出真面目的时候,他们就会感到万分的促。在他们看来,要紧的不是他们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而是要在外表上看起来好象是什么样的人。一看到我在前面讲到的那个青年人的面貌,我不禁想到他是多么的倨傲、油滑和做作,使世人厌恶他和责难他;而

    一看到我的学生的面貌,我就不禁想到一付朴实可爱的神情,它流露出他内心的喜悦和宁静,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和信任,好象你到他的身边,他就要向你倾诉他的友情。有人认为,人的相貌只不过是大自然所描绘的特征的简单的发展而已。而在我看来,我认为,除了这种发展以外,一个人的面部的特征是通过心灵的某些感情的惯常的影响而不知不觉地形成的。在面貌上流露的这些情感是最真确不过的,它们流露惯了,就会在脸上留下持久的痕迹。因此,我才说相貌可以显示一个人的性格,我们用不着去听人家拿我们不懂得的学问做一番神秘的解释,也往往能互相看出彼此的性情。

    小孩子只有两种很显明的感情:高兴和痛苦。高兴就笑,痛苦就哭;他没有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情感,他不断地时而哭时而又笑。象这样时哭时笑,既不会在他的脸儿上留下永恒的痕迹,也不会使他形成一定的面貌;但是,当他长到一定的年龄,变得比从前更富于感觉的时候,情感的影响就更加强烈和持久,从而便留下难以消失的深深的印痕;从心灵的习惯状态中产生的特征,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变得永不磨灭了。然而,我们也看到不少的人的面貌是随年龄的不同而有所变化的,我就看见过几个人是这样的;我往往发现,我所见到的这些人也改变了他们惯常的脾气。这种情形,要是能充分地加以研究,在我看来将产生重大的意义,不能不在一篇以阐述根据外部征象去判断内心活动为重点的教育论文中占一个位置。

    我不知道我所教导的这个青年是不是会由于他不懂得摹仿习俗的做法和假装他实际上没有的情感,就没有那样的可爱,我不打算在这里论述这一点,我只知道他将来比别人更有感情;我很难相信,一个只爱他自己的人,为了使别人喜欢,竟能假装得同有些人一样,以爱别人而使自己得到一种新的快乐的感觉。至于说到这种感觉的本身,我认为我在这方面所做的阐述已足以使一个有头脑的读者明了这个问题,同时表明我前后的话并不矛盾。

    现在,回过头来谈我所采用的方法。我认为,当年轻人快要达到懂事的年龄时,我们就只能够让他们看到一些可以克制而不刺激其欲念的情景,就应当拿一些不仅不刺激他们的感官,而且还能遏制他们想象力的活动的事物给他们看,以便把他们日益成长的想象力从那些刺激欲念的事情上加以转移。必须使他们远离大城市,因为在大城市里,妇女们的穿扮和不正经的行为将加速和提早使他们受到自然的教育;同时,在大城市里,所有一切在他们看来都是享乐,然而那样的享乐是只有在他们有选择的能力的时候才应该知道的。把他们又带回到他们最初住的地方,在那里,乡村的朴素生活将使他们那个年龄的欲念不至于那样迅速地发展;如果他们爱好艺术,因而使他们不能不留在城市,我们就必须预先防止他们由于这种爱好而产生一种严重的懒惰的习性。要仔细替他们挑选交往的人,挑选日常的活动和爱好。拿给他们看的图画必须是动人而雅淡的,以便感动他们的心而不诱惑他们的欲念,培养他们的情感而不刺激他们的感官。还须注意的是,到处都有一些放荡的行为需要我们加以提防,欲念不加节制就一定会造成我们无法避免的损害。问题并不在于硬要你的学生去做看护或做慈善会的会员,不在于硬要他去受那些使人无限悲伤的事情的折磨,不在于硬要他探望了这个病人又去探望那个病人,走了这家医院又走那家医院,看了刑场又看监狱;问题是,我们之所以使他看到人间的悲伤景象,是使他感动,而不是使他的心肠变为铁石。同样的景象看得多了,对它们就觉得无所谓了,对一切事物都是见惯不惊的;我们老是看到某一样东西,我们的心里就不会去想象那一样东西,然而使我们能够感觉到别人的痛苦的,恰恰就是我们的想象。所以,正是由于看惯了死人和病人,教士和医生的心才一个个都变得那样的硬。因此,要使你的学生能看到人的命运和他周围的人的痛苦,但是不可使他看到的次数太多。只要好好地选择一件事情,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他去看,就足以使他在一个月里心怀恻隐,常常思考那件事情。他之所以能够对他看见的事情做出判断,不是由于他看见的时候多,而是由于他对他所看到的情景有所思索;他之所以对一件事情有持久不灭的印象,不是由于那件事情的本身,而是由于我们使他按一定的观点去考虑那件事情。因此,如果使他知道的事例、教训和形象太多的话,日久就会使他的感官变得很迟钝,而且,在他本来是按照自然所指的方向前进的时候,我们反而使他脱离了正确的道路。

    随着他的知识愈来愈多,你就应当有选择地使他对那些知识具有一定的观念;随着他的欲念愈来愈强烈,你就应当有选择地使他看到一些能够克制欲念的情景。有一个智勇双全的老军人告诉我说,在他年轻的时候,他的父亲(一个重感情而又十分虔诚的人)看见他一天比一天地追逐酒色,便想尽一切办法管束他;可是他的父亲最后发现尽管想了很多的办法,但他总有计策逃避他的管束,因此,就决定把他带去看一家花柳病医院;这件事情事先没有告诉他,一到了医院就叫他走进一间有一群花柳病人的房间,那些人因为做了伤风败俗的事,所以不得不到这里来动可怕的手术。一见到那些使人作呕的丑恶景象,这个青年人就感到难过。“去看一看吧,”他的父亲声色俱厉地说道,“你这好色之徒要是再去走那邪恶的堕落的道路,不久就会到这间屋子里来丢你的脸,受你的苦的,在这里,你丧身于不名誉的疾病,反而使我做父亲的人感谢上帝叫你死去。”

    这短短的几句话,再加上那使人大吃一惊的情景,就给这位青年留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象。由于职业的关系,他在军营中度过了他的青年时期,然而在军营中,他宁可受伙伴们的取笑也不去学他们那些放荡的行为。“我已经长大成人了,”他对我说,“我有过一些短处;但是,一直活到我这个年龄,我见到妓女的时候,仍然是感到害怕的。”各位老师,你们一定要少说多做,要善于选择地点、时间和人物,以实例教育你的学生,就一定能够收到实际的成效。

    儿童时期是怎样消磨的,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其间乘隙而生的恶习并不是不可纠正的,而在这个时期养成的美德也许要晚一些时候才能发生效益。但是,就一个人真正开始生活的第一个年头来说,其情况就不是这样了,这段时间并不很长,不够用来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因此,这段时间很重要,要求我们时刻加以珍惜;我为什么要坚持想方设法延长这段时间,其原因就在这里。庄稼要长得好,最好的办法之一就是要尽可能延缓作物的生长,使其发育虽缓而可靠。要防止一个少年在没有余力做成人的时候变为成人。当身体成长的时候,精神也日益充实,使血液有精华,使肌肉有力量。如果这时候,让他的精神转向其他的地方,把应该是用来使一个人发育健全的东西用去培养另一个人,结果两个人都是那样的孱弱,使大自然的工作也不克完成。精神的力量也要受到这种变化的影响,心灵和身体既然是同样的虚弱,所以也只能起到微弱的作用。四肢虽粗壮有力,并不因此就使一个人有勇气和天才。我认为,当沟通心灵和肉体的器官失调的时候,心灵的力量是不能随身体的力量而产生的。即使心灵和肉体的发育很匀称,但如果作为它们的动力的血液很干枯,缺少那种使整个机器的弹簧都富有弹力的物质,则它们也只能在那里有气无力地运动的。一般地说,凡是在年轻时候善于保养,因而没有未老先衰的人,其精神的活力总是比那些一有精力就开始放荡的人多的;为什么有品德的人通常都是比没有品德的人善良和勇敢,其原因之一显然就在这里。没有品德的人之所以能显得英俊,唯一无二地是依靠他们有一些刁滑的小才能,这些才能,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叫法,虽然他们把它们叫作机智、伶俐和精明;只有在有品德的人的身上,我们才能看到睿智和理性发挥着伟大和高尚的作用,使他以他的良好行为,以他的美德和确实有意义的事业而超凡出众,受到他人的尊敬。

    做老师的人抱怨青年人在这个年龄有一股火气,使他们变得不服管教,我看也的确是这样的;不过,这难道不是老师们自己造成的过错吗?当他们让青年人的感官把这一股火燃起来的时候,他们岂不知道再也不能够叫它不燃吗?一位学究先生嗦嗦冷冰冰地说一阵教,就能够抹掉他的学生的心中所想象的那些快乐情景吗?就能够从他心中消除那些折磨他的欲望吗?就能够使他把他已经知道其用途的热力冷下去吗?在通往他所理解的唯一的幸福道路上遇到这些障碍,岂不使他感到愤慨吗?如果在你还没有使他懂得什么清规戒律的意义之前,就硬要他服从,他不把这种做法看成是一个存心折磨他的人对他任意胡为和心怀仇恨,又作怎样的看法呢?他回过头来反抗和仇恨那个人,这又有什么奇怪呢?

    我确实认为,一个人使自己平易近人的时候,就更能够得到别人的爱戴和保持表面的威信。不过,我还不太明白,你对你的学生保持这种威信有什么用处,因为保持这种威信的结果将促使他产生种种恶习,而这些恶习,正是应该利用老师的威信去克服的;你这种做法,正如一个骑马的人为了制服一匹烈马,就使它去跳万丈悬崖。

    青年时期的这一股火,不仅不是进行教育的障碍,反而正是靠了这一股火,才能使他所受的教育紧张地进行和圆满地完成;正是这一股火,使你在一个青年长得同你一般强壮的时候,仍然能够控制他的心。他最初的情感宛似缰绳,你可以利用它们去指导他所有一切的活动;他原来是自由的,而现在我却看见他被缰绳束缚着了。只要他无所爱,他就只从属于他自己和他自然的需要;一旦他有所爱了,他就要从属于他所爱的人。这样就形成了使他同人类开始结合的联系。当你把他日益增长的情感导向人类的时候,不要以为“人类”这个辞指的是所有一切的人,不要以为他懂得这个辞的意思。不,这种情感起先只及于同他相似的人;而在他看来,同他相似的人并不是他不认识的人,而是那些同他有关系的人,是他一贯亲爱和不能不需要的人,是他清清楚楚地看出跟他有共同的想法和情感的人,是跟他同甘共苦的人,一句话,是那些在天性上同他显然一致因而使他倾心同他们相亲相爱的人。只有在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对他的天性进行了培养之后,只有在他对他自己的情感和他所见到的别人的情感经过反复地研究之后,他才能把他个人的观念归纳为人类这个抽象的观念,他才能在个人的爱之外再产生使他和整个人类视同一体的爱。

    当他能够爱人的时候,他也同时能够感觉到别人的爱了,从而也就能够时时留意别人的这种爱的迹象了。你是否看出你对他又有了新的驾驭手段?他还没有发现以前,你就在他的心上系上了多么多的锁链啊!当他睁开眼睛看看自己,发现你对他已经采取了种种措施;当他把他自己同他那样年纪的青年加以比较之后,把你同其他的老师加以比较之后,他岂不会有所感觉!我说的是他发现这种情形,所以不能由你去告诉他,如果你告诉他的话,他就再也发现不出来了。如果你认为你照顾了他,就硬要他服从你的话,他就会认为你是采取了先下手为强的做法;他就会在心里想:你表面上是无偿地帮助他,实则是企图使他对你欠一笔债,企图用一个他根本不同意的契约去束缚他。你尽管说你要他做这做那完全为的是他自己,那也无济于事,因为,不管你怎样说,你总而言之是在强迫他,而且,是根据你未经他的同意而做的那些事情去强迫他。当一个穷苦的人接受了别人假装给他的金钱之后,发现不管他愿不愿意,他自己的名字就因此登上了新兵的花名册,这时候,你会替那个穷人鸣不平;然而现在,你也要你的学生对他根本不接受的关心照料付出代价,这岂不是更不公平吗?

    如果大家都少做施小恩而望厚报的事,则忘恩负义的人也就会少一些的。我们爱那些对我们做了好事的人,这是一个极其自然的情感!忘恩负义的行为不符合于人的良心,不过,有趣的是:忘恩负义的人没有施恩望报的人多。如果你把你的东西卖给我,我就要同你讲价钱;但是,如果你先假装把东西送给我,然后才照你开的价钱卖给我的话,你就是存心欺诈了:无偿的东西变成了无价的东西。一个人的心是只服从他自己的;你想束缚它,结果却释放了它;如果让它自由自在的话,你反而把它束缚得紧紧的了。

    当钓鱼的人把香饵放进水中的时候,鱼就游来了,并且放心大胆地停留在他的周围;但是,一到它上了隐藏在香饵下面的钓钩,它就发现有人在拉鱼线,它就想逃跑。能不能说渔翁是施恩的人呢?能不能说鱼儿是忘恩负义的呢?施恩的人虽然忘记了受恩的人,但哪一个受恩的人把施恩的人忘记过呢?恰恰相反,他往往喜欢谈到他的恩人,他无时不亲切地想念他。当他一有机会对他的恩人效劳,用以表示他记得他的帮助的时候,他内心是多么地高兴他现在能报答他的恩!而在他的恩人对他表示感谢的时候,他内心又是多么欢喜!他怀着多么兴奋的心情对他说:“现在,该我来为你尽我的力量了!”这是出自天性的声音;真正的恩惠是绝不会被人遗忘的。

    所以,如果说感人之恩是一种自然的情感,如果你不因你的错误而毁灭了这种情感的影响,那么,当你的学生一看出你对他的爱护照料的价值的时候,只要你自己不说有多大的价值,他是会感觉到它有多大的价值的,从而使你在他的心中享有任何力量都无法摧毁的威信。但是,在你还没有牢牢地取得这种威信以前,万万不要向他自我吹嘘,因为这样做的话,反而使你得不到这种威信。夸你做了这样那样的事,等于是叫他不能容忍你所做的那些事;你不谈它们,反而使他能够记得它们。一直到能够把他作为成人看待以前,根本不能把问题说成是他依靠你,而应当说成是他依靠他自己。要使他乖乖地听你的话,你就要让他完全享受他的自由;你悄悄地躲开,使得他来寻找你;你采取始终只谈他的利益的办法,就可以在他的心灵中培养一种高贵的感人之恩的情操。在他还不能够理解以前,我不希望你告诉他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如果你这样告诉他的话,他只能够理解为是你依附于他,只能够把你当作他的仆人。现在,他已经开始懂得什么叫爱了,也懂得亲密的关系可以使一个人同他所爱的人结合在一起了;因此,他将把你毫无间断地为他工作的那种热诚不再理解为奴隶的依附,而要理解为朋友的爱护了。再没有什么东西比经过深刻认识的友谊的声音对人的良心更有重大的影响了,因为这种声音所表达的没有一样不是我们的利益。我们有时候也许认为某一个朋友的做法错了,然而我们不会认为他存心欺骗我们。我们有时候也许不采纳他的忠言,但是我们绝不会轻视他的忠言。

    我们终于进入了道德的境界:我们刚刚以成人的步伐走了第二步路。如果现在的时机恰当的话,我就试想指出从心灵的最初的活动中是怎样产生良心的真正呼声的,从爱和恨的感情中是怎样产生善和恶的观念的。我将阐明“正义”和“仁慈”不仅不是两个抽象的辞,不仅不是由智力所想象出来的纯粹道德的概念,而且是经过理智的启发的真正的心灵的爱,是我们的原始的情感的循序发展;我将阐明,如果单单通过理智而不诉诸良心的话,我们是不能遵从任何自然的法则的;如果自然的权利不以人心自然产生的需要为基础的话,则它不过是一种梦呓。但是,我认为,我在这里没有必要做什么形而上学和伦理学的论述,也没有必要在这里做任何形式的探讨,我只须就我们的天性指出我们的感情和知识的形成的次序和进程就够了。我在这里只是把问题提出来,让其他的人去进行阐述。

    到现在为止,我的爱弥儿是只管他自己的,因此,他向那些同他相似的人投下的第一道目光,将使他把他自己同他们加以比较;这样一比,首先就会刺激他产生一种处处要占第一的心。由自爱变成自私的关键就在这里,因自私而产生的种种感情也就是在这里开始出现的。但是,要判明在他性格中占居上风的这些情感,是博爱敦厚还是残忍阴险,是宽和仁慈还是妒忌贪婪,就必须了解他自己认为他在人类当中占居什么地位,就必须了解他认为要达到他所希望的地位,需要克服哪些障碍。

    为了在这方面对他进行指导,就应当在通过人类共有的一些遭遇向他表述人是什么样的之后,再在这个时候通过人和人之间的不同向他讲一讲人的情形。所以,我们现在要衡量自然的和社会的不平等了,要描绘一幅整个社会秩序的图画了。

    爱弥儿(第四卷)第四节

    必须通过人去研究社会,通过社会去研究人;企图把政治和道德分开来研究的人,结果是这两种东西一样也弄不明白的。我们首先着重研究原始的关系,我们就可以发现人是怎样受这些关系的影响的,就可以发现哪些欲念是从这些关系中产生的;我们发现,正是由于欲念的发展,才反过来使这些关系愈来愈复杂,愈来愈紧密。人之所以能够独立自由,不是由于他的臂力而是由于他的心灵的节制。不论什么人,只要他的欲望少,他就可以少去依赖别人,有些人常常把我们的妄念和我们身体的需要混为一谈,把我们的身体的需要看为人类社会的基础,因此,因果倒置,把他们的全部理论愈讲愈糊涂。

    在自然的状态下,是存在着一种不可毁灭的真实的平等的,因为,单单是人和人的差别便不可能大到使一个人去依靠另一个人的程度。在人类社会中存在的权利平等是虚假的,因为用来保持这种平等的手段,其本身就是在摧毁这种平等,同时,公众的势力也有助于强者压迫弱者,从而打破了大自然在他们之间建立的平衡。从这头一个矛盾中,也就源源产生了我们在社会等级中所见到的那种表面和实际之间的矛盾。多数人总是为少数人做牺牲,公众的利益总是为个人的利益做牺牲;正义和从属关系这些好听的字眼,往往成了实施暴力的工具和从事不法行为的武器。由此可见,口口声声说是服务他人的上层阶级,实际上是在损他人而利自己;因此,我们要按正义和公理来判断我们对他们的尊重是否适宜。为了要知道我们每一个人对他自己的命运抱着怎样的看法,就需要了解他们所得到的地位是不是最有利于占居这种地位的人的幸福。这就是我们现在要研究的问题,不过,为了把这个问题研究得很好,就必须从了解人心着手。

    如果说问题只是在于按人的假面具向青年人讲述人的话,那我们就用不着向他们讲述了,因为他们经常都是看到这种假面具的;但是,既然假面具不是人,不能让它表面的光泽去引诱青年,那么,我们在向他们描绘人的时候,就要向他们如实地描绘人的本来面目,其所以要这样做,并不是使青年人去恨他们,而是使青年人觉得那些人很可怜,从而不愿意学他们的样子。在我看来,这样做是合乎一个人对人类所抱有的最真挚的情感的。

    根据这个看法,我们这时候教育年轻人,所采取的方法就要同我们从前所采取的方法完全相反,就要多用别人的经验而少用他自己的经验。如果人们欺骗他,他就要恨他们;如果他们尊重他,他看见他们互相欺骗的时候,就会同情他们。“世界上的情景,”毕达哥拉斯说,“宛如奥林匹克竞赛会的情景一样:有一些人在那里开店铺,为的是牟利赚钱;另一些人在那里拚性命,为的是追求荣誉;而其他的人则只是为了去看竞技的,但是,去看竞技的人并不是坏人。”我

    希望人们这样替一个青年选择社交界,希望他认为同他一块儿生活的人都是好人,希望人们教他仔仔细细地认识世界,把世界上的事都看做是坏事,希望他知道人天生都是很好的,希望他意识到这一点,希望他自己去判断他的邻人,然而也希望他了解社会是怎样使人堕落和败坏的,希望他能发现人们的偏见就是他们种种恶习的根源,希望他衷心地尊重个人而蔑视大众,希望他知道所有的人差不多都戴着同样的假面具,但是也希望他知道有一些面孔比脸上所戴的面具还漂亮得多。

    应当承认,这个方法有它的缺点,而且实行起来也不容易;因为,如果他过早地变成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如果你使他过于细致地去窥察别人的行动,那么,就可能使他养成欢喜说长道短、挖苦讽刺和动不动就武断地评判别人的习惯:欢喜幸灾乐祸地把一切事情都看得很糟糕,甚至连好事情他也认为不好。正如你见到穷人并不感到他们可怜一样,他见到邪恶的事情也视为常事,见到坏人也不害怕。不久以后,人类的种种恶行就不仅不能成为对他的教训,反而成为他的借口;他心里会这样想:既然人人都是这样的,我也不应该另外来一个样子。

    如果你想用一番大道理去教育他,企图在他了解人心的天性的同时,再了解那些把我们的倾向变成恶习的外部原因的作用,如果你一下就使他从用感官感觉的事物转移到用脑筋思维的事物,你就要采用一种他根本无法懂得的形而上学的方法,你就要重新遇到你一直是十分小心地避免的麻烦,就要给他讲一些劝世文似的教条,就要在他的思想中用老师的经验和威信去代替他自己的经验和理智的发展。

    为了同时拔掉这两个障碍,为了使他既能够了解别人的心而又不败坏自己的心,我打算就把离开我们很远的人指给他看,让他看其他时间或其他地点的人,以便使他虽能看到那种场合,但绝不能到那种场合中去进行活动。所以,现在是到了讲历史的时候了,通过历史,他用不着学什么哲学也能深入地了解人心;通过历史,他就能作为一个普通的观众,不带任何偏见和情绪,以裁判人而不以同谋或控诉人的身分对他们进行判断。

    为了认识人,就必须从他们的行为中去认识他们。在社会上,我们听见的是他们的话,他们口头上讲一套,然而却把他们的行为隐藏起来;而在历史上,他们的行为就要被揭露,我们就要按照他们所做的事情去评判他们。他们所说的话,反而可以帮助我们对他们进行评价,因为把他们的言行加以比较,我们就可以同时看出他们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而在表面上又装成什么样的人。他们愈是伪装,我们愈是能够了解他们。

    可惜的是,这种方法有它的危险,有好几种缺点。要从一种观点去公正不偏地判断别人,那是很困难的。历史的最大弊病之一是,它从人类坏的方面描写人的时候多,从好的方面描写人的时候少;由于它感兴趣的只是革命和巨大的动乱,所以,只要人民在太平政治之下安定地过着昌盛繁荣的生活,它就毫无记载,只有在一个国家的人民由于自己不能满足自己的要求,因而就插手邻国的人民的事情,或者让邻国的人民来插手他们的事情的时候,它才开始记述他们的活动,它在他们已经处在衰亡的时候才对他们进行描写。我们的一切历史都是从它们应该宣告结束的时候才开始写的。我们对那些灭亡的民族的历史,已经是掌握得够多的了;我们所缺少的是人口兴旺的民族的历史,它们是那样的幸福和善良,以致使历史对它们无话可说。实际上,甚至在今天,我们还发现把国家管理得很好的政府,反而不为人们所谈论。我们所知道的尽是坏事,好事几乎是没有人提过。只有坏人才能出名,好人不是被大家遗忘就是被大家当作笑柄。由此可见,历史象哲学一样,在不断地诋毁人类。

    此外,在历史中所记述的那些事情,并不是怎样经过就怎样准确地描写的,它们在历史学家的头脑中变了样子,它们按照他们的兴趣塑成了一定的形式,它们染上了他们的偏见的色彩。哪一个历史学家能准确地使读者置身于事件经过的地方,让他看见那件事情的真实经过?无知和偏袒把整个事情化了一次装。即使不歪曲历史事实,但如果把跟那个事实有关的环境加以夸大或缩小,结果就会使它的面貌多么不同啊!把同一个东西放在不同的观点看,就不大象原来的样子,其实除了观看者的眼睛以外,什么都是没有改变的。你告诉我的即使是一件真实的事实,但你没有使我照它原来的样子去看它,这能说是尊重事实吗?有多少次是由于多了一株树或少了一株树,是由于左边有一块岩石或右边有一块岩石,是由于一阵大风刮起的一股尘沙,而决定了战役的胜负,但是还没有哪一个人看出过这种原因哩!是不是这样就使得历史学家不能象目睹者那样确切地向你讲述胜负的原因呢?再说,当我不知道其中的道理的时候,那些事实对我有什么意义呢?一件事情,我既然不知道它真正的原因,哪里能从其中得到什么教训?历史学家可以告诉我一个原因,但那是他杜撰出来的;至于说到评论,尽管是讲得天花乱坠,但其本身也不过是一种猜度的方法,只能够在几种谎言当中选一个同真实的事实最相象的谎言。

    你看过描写克利奥帕特拉或珈桑德拉或任何一个这类人物的书吗?做书的人挑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按照他自己的观点加以改编,并虚构一些情节以及根本不存在的人物和臆想的形象加以渲染,讲了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使他的东西在读者看起来确实是津津有味的。在我看来,这样的传奇故事同你所读的历史没有多大的区别,如果说有区别的话,只是小说家一味描写他自己的想象,而历史学家则是盲从别人的想象;此外,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还要补充一点,那就是:小说家或好或歹总还抱有一个道德的目的,而历史学家才不管这一套咧。

    人们也许会说,历史的忠实记载是不如真实的风俗和人物那样有趣的,只要把人的心描写得很好,则历史事件是不是叙述得忠实,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因为,归根到底,两千年前发生的事情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呢?如果那些形象是照自然的样子描写的,则这些人的说法就是对的;但如果其中大多数都是按历史学家的想象的样子描写的,则你岂不又碰到了你想避免的麻烦,岂不把你从老师身上剥夺下来的威信又奉送给历史学家了吗?如果说可以让我的学生看一些虚构的图形,那么,我宁愿由我自己而不由别人来画这种图形,因为这样,至少可以使它们能够更好地为他所了解。

    对一个青年来说,那些一边叙事一边又加上自己的评语的历史学家,是最坏不过的了。事实!事实!让青年人自己去判断好了;要这样,他才可以学会了解人类。如果老是拿作者的判断去指导他,则他只能通过别人的眼睛去看问题,一旦没有这些眼睛,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不主张学现代史,其原因不仅是由于它没有什么特色,不仅是由于我们这些人都是差不多的,而且是由于我们的历史学家没有一个不想出风头,都想描绘一些有浓厚色彩的形象,而结果,那些形象是描绘得什么也不象的。一般来说,古代的历史学家刻画人物的时候是比较少的,在他们对历史事实所作的评断中也是灵感少而常识多的;但尽管这样,在他们当中还是要进行很大的选择,在开始的时候,不应该选最有才气的历史学家的著作,而应该选最朴实的历史学家的著作。我不喜欢拿波利毕或萨路斯特的著作给一个青年人看,塔西佗的书是适宜于老年人看的,青年人是看不懂的。在深入人的内心深处去探查以前,要先从人的行为中去观察人心的最初的特色;在研究原理之前,必须先弄清事实。教条式的哲学只适合于有经验的人。青年人不要普遍地去研究一般的东西,他所研究的应该是个别的特殊事例。

    在我看来,修昔底德是历史学家当中的一个真正的模范。他叙述史事而不加他的评语,然而他也没有漏掉任何一个有助于我们自己去评判历史的情景。他把他所讲的事实都展示在读者的眼前,他自己不仅不插身在事实和读者之间,而且还远远地躲开;这样一来,我们一点也不觉得是在读史书,而好象是亲眼看到了那些事情。可惜的是,他自始至终只讲战争,我们在他的书中所看到的差不多都是世界上最没有教育意义的事情—打仗。《万人撤退记》和《凯撒评传》这两部著作的优点和缺点都是差不多的。忠实的希罗多德不刻画人物,不讲教条,但其文笔很流畅和天真,书中充满了趣味盎然、使人喜欢阅读的情节,要不是那些情节往往变得象小孩子讲故事那样简单,因而是易于败坏而不是培养青年人的兴趣的话,他也许就要算是最好的历史学家了。读他的书,必须要具有鉴赏的能力。我还没有谈到李维,不过,以后就会轮到谈他的时候的;这个人是政治家,也是修辞学家,所以不适宜于向这样年龄的青年讲他的著作。

    一般地说,历史是有它的缺点的,其原因是由于它只能记载可以确定其人物、地点和时间的著名的重大事件,然而造成那些事件的日积月累的原因,是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加以记述的,所以总付缺如。人们常常在一场胜仗或败仗中去寻找一次革命的原因,其实,在这场战争之前,那次革命已经是不可避免地要发生的了。战争只不过使那些由精神的原因所造成的事情突出地表现出来罢了,而精神的原因,则是历史学家很少看得出来的。

    哲学的精神已经把本世纪的几位史学家的思想向这方面扭过来了,但是我很怀疑,真理是不是能通过他们的著作而得到阐发。他们各持一说,不仅不努力按事情本来面貌去描述,反而要事情去符合他们各自的一套看法。

    除了以上几点外,我还要补充的是:历史所描述的是动作而不是人,因为它只能够在几个选定的时刻,在他们衣冠楚楚的时候,抓着他们的样子来描写;它所展示的,只是经过事先的安排而出现在公众面前的人,它不能跟着他到他的家中、到他的私室中、到他的亲友中去看一看,它只是在他扮演什么角色的时候描绘他,因此,它所描绘的是他的衣服而不是他那个人。

    为了着手研究一个人的心,我倒要看一看他的个人生活,因为这样一来,那个人要逃也逃不掉了;历史学家到处都跟踪着他,不让他有一会儿喘息的机会,不让他躲在任何角落里逃避观众的锐利的眼睛;正是当他自以为躲得很好的时候,历史学家反而把他看得清清楚楚。蒙台涅说:“传记家只要把他们的兴趣更多地放在思想上而不放在偶然的事情上,更多地放在出自内心的东西上而不放在形之于外的东西上,那么他们做的传记我就喜欢阅读,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来选去还是选读普卢塔克的著作的原因。”

    是的,集合成群的人的倾向,或者说民族的倾向,跟个别的人的性格是大不相同的,如果不在人群中去研究人的话,我们对人心的认识也是很不全面的;但是,我的看法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对,我认为,为了要认识人类,就必须从研究个人着手,谁能全面地了解每一个人的倾向,就能够预见它们在一个民族中的综合的影响。

    在这里我们还必须借鉴于古人,其原因一则是由于我在前面所讲过的理由,再则是由于在现代流行的文体中都略而不谈所有一切虽然很平凡然而是很真实和典型的情节,以至使各个人物无论在他们的个人生活和社会舞台中出现的时候都经过了一番打扮。种种清规,要求史学家做书也象做事那样必须一本正经,有些事情虽然可公开地做,但不许历史学家公开地说;同时,由于他们始终只能把人物作为角色来描写,因此,那些人物只有在舞台上我们才认得,而一到了书中,我们就再也认不出来了。历史学家枉自为国王一次又一次地写百十回传,我们再也找不到苏埃东尼那样的历史学家了。

    普卢塔克的过人之处,正是在于他敢描写我们不敢描写的细微情节。他以一种无法摹仿的优美笔调在细小的事情上描述伟大的人物,他是那样善于选择他的事例,所以往往用一句话或一个笑容或一个手势,就足以表达其主人公的特殊性格。汉尼拔说一句笑话就重振了他那溃败的军队的士气,使他们欢欢喜喜地奔向他征服意大利的战场;阿杰锡拉跨在一根棍子上,反而使我喜欢他这位战胜大王的人;凯撒在经过一个偏僻的村庄,同他的朋友谈话的时候,无意中竟暴露他这个曾经说只想同庞培地位平等的人原来是心怀叵测的奸雄;亚历山大一句话不说,就把药吞下去了,这一刹那间竟成了他一生当中最美妙的时刻;亚里斯泰提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一个贝壳上,从而表明他理应得到他那个别名;菲洛皮门到了别人家里,就取下披风,到厨房去替房主拾弄木柴。这才是真正的描写的手法,不是以粗大的笔划去描写人物的面貌,不是以豪迈的行为去描写人物的性格,而是以细小的事情去揭示他们天生的性情。公开的事情不是太平淡无奇就是太做作,然而现今一本正经的作风差不多仅仅允许我们的著述家唯一无二地只能够写这些东西。

    德·图伦无可争辩地是上一个世纪的伟大人物之一。有人就曾经用他的为人所知和为人所爱的琐碎事情把他的传记写得很有趣味,然而为他做传的人还是迫不得已地要从中删掉一些可以使他更加为人所知为人所爱的情节!现在我只举出其中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我相信是真的,而且,要是遇到普鲁塔克的话,是绝不会略而不提的;反之,要是遇到了腊姆塞,即使他知道,他也是不敢写的。

    在夏季的一天,气候很热,图伦伯爵身穿白小裤,头戴小便帽,站在客厅的窗子跟前;后来有一个仆人走进客厅,看见那一身衣服便把图伦误认为是他所熟识的厨师的助手。他轻轻地从后面走过去,使劲地在伯爵的屁股上打一巴掌。挨打的人马上转过身来。仆人一看是自己的主人,就全身打哆嗦。他晕头转向地跪下去,说:“大人,我以为是若尔日……”“即使是若尔日,”图伦揉着臀部叫道,“也不应该打得这样重呀。”可怜的人们,象这样的话,你们就不敢讲!让你们永远做不要天性、不要心肝的人,让你们那些丑恶的一本正经的言辞把你的铁石心肠越炼越硬,让你们那付庄重样子使你们受到人们的轻蔑。可是你,可爱的青年,当你读到这段轶事,亲切地感到那在猛烈的冲动之下显示出来的温厚心肠时,也要看一看这位伟大的人物在牵涉到他的门第和声名的时候,是显得多么渺小。你要知道,同是这位图伦,曾处处故意让他的侄子占先,以便让大家知道那个孩子是一座王家府第的主人。把这些情形加以对照,你就会爱天性而轻成见,能够彻底地认识这个人了。

    在这样的指导之下读书,对一个青年人白璧无瑕的心灵将产生怎样的影响,是很少有人能够估计出来的。我们从童年时候起就埋头书本,已经养成了学而不思的习惯,我们对所读的东西印象极不深刻,在历史和人的生活中到处充斥的欲念和偏见,在我们身上也已经产生了,从而使他们所做的一切事情在我们看来都是很自然的,因为我们已经脱离了自然,以自己的面貌去判断别人了。但是,请你想象一下按照我的主张培养起来的青年,想象一下我十八年来辛辛苦苦地使之保持了完备的判断力和健康的心灵的爱弥儿,想象他在布幕拉开的时候,头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的舞台的情景,或者更确切一点,想象他站在舞台后面看演员们化装,在舞台后面数有多少绳子和滑车在用假情假景蒙蔽观众的眼睛,他将有怎样的感觉。他起初是大吃一惊,但接着就对他们表示一阵羞辱和轻蔑:看到整个的人类这样自己欺骗自己,自甘堕落地去做那些幼稚的事情,他感到非常的气愤;看到他的弟兄为了一场空梦就互相厮打,看到他们不愿意做人,而一定要把自己变成猛兽,他就感到非常痛心。

    毫无疑问,只要学生有了自然的禀赋,即使老师没有那么慎重地选择他所读的书籍,即使老师没有使他在读书之后对书中的东西进行一番思考,他这样学来的东西也可以变成一种实用的哲学,它同你们用来把学校中的青年的头脑弄得一团混乱的种种空泛的理论相比,还是踏实得多和有用得多的。西内阿斯在听完了皮鲁士的想入非非的计划以后,就问他,既然从今以后一定要受许多的折磨和痛苦才能征服世界,那么,征服了世界又能获得什么真正的好处。在我们看来,西内阿斯的问法只不过是随随便便的一句俏皮话,但爱弥儿却从中发现了一个很明智的见解,这个见解,他最初就曾经是有过的,今后也永远不会从他的思想中消灭掉,因为在他的思想中没有任何一个同它相矛盾的偏见妨碍他把它印在自己的心里,以后,在他阅读皮鲁士的传记的时候,他就会发现,这个疯子的一切伟大的计划都无非是想使自己丧身在一个妇人的手里;因此,除了不佩服这种所谓的英雄行为以外,他不把这样伟大的一个统帅之所以建立奇功,不把这样伟大的一位政治家之所以施展权谋,看做是为了去寻找那不祥的砖瓦,以可耻的下场结束他的一生和计划,又将看做是什么呢?

    并不是所有的征服者都是被杀死的,并不是所有的篡位者都是在他们的冒险事业中遭到失败的;在充满了俗见的头脑看来,其中有几个人好象是很幸运的;但是,谁要是不只看表面的现象,而完全按他们的心境去判断他们究竟是不是幸运的话,他就可以发现,那些人即使成功,也是很惨然的;他将发现,他们的欲望和伤心的事情随着他们的幸运而愈来愈繁多;他将发现,他们虽然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拚命前进,但始终达不到他们的尽头;他将发现,他们象没有经验的旅行家头一次爬越阿尔卑斯山似的,在每爬一个山冈的时候,就以为过了这个山冈便经过了整个的山脉,及至爬到冈顶一看,才沮丧地发现更高的山峰还在前面咧。

    奥古斯都在平服了他的臣民和打败了他的对手以后,统治那空前的大帝国达四十年之久,但是巨大的权力是否能使他在要瓦鲁士重振他那溃败的军队的时候,不急得用头去碰墙壁,不急得叫喊连天,使那巨大的宫廷处处都听到他的闹声?只要在他的周围有各种各样的伤心事在继续不断地产生,只要他最亲密的朋友在图谋他的性命,只要他眼见自己的亲族遭遇羞辱和死亡的时候,只能哭泣而不能有所作为,即使他战胜了他所有的敌人,那空幻的功业对他又有什么用处呢?这个可怜的人想统治整个的世界,然而却不知道要管好他的家!疏于治家的结果怎样呢?他看见他的侄子、他的义子、他的女婿都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死掉了;他的孙子最后弄得只好吃自己床上的垫絮,以便使他可怜的生命多活几个小时;他的女儿和孙女做了许多寡廉鲜耻的事情,使他蒙受羞辱,而且,后来一个是饿死在荒岛,另一个是在监狱中被一个弓手所杀死。至于他自己,则成了他的可怜的家庭剩下的最后一个人,被自己的妻子逼得只好让一个怪物作他的继承人。这个主宰世界的人,尽管曾经是多么的荣耀和富贵,结果他的命运却落得如此。在羡慕荣耀和富贵的人当中,难道说还有哪一个人愿意用同样的代价去换取这种东西吗?

    我在前面是拿人的野心做例子,然而所有一切人类欲念的冲动,对那些想从历史的研究中,借死者的命运而认识自己和使自己变得聪明的人来说,都可以提供同样的教训。就教育年轻人来说,在最近的将来,是适宜于读安东尼服了他的臣民和打败了椒的传记而不适宜于读奥古斯都的传记。爱弥儿近来在他所读的书籍中见到了许多奇怪的事物,弄得他摸不着头脑,但是他知道在欲念未产生以前,就必须先摆脱欲念的幻象;同时,由于他知道人无论在任何时候有了欲念就会使自己变得昏庸,因此,他事先就不会采取那种可以让欲念(万一他果真产生了欲念的话)迷惑他的生活方式。我知道,这些教训对他来说是很不适宜的,而在需要的时候,也许又会觉得它们既不及时也不够用;不过,你要知道,我想从阅读历史中得出来的并不是这样一些教训。在开始读历史的时候,我就抱有另外一个目的,如果这个目的没有完全达到的话,那无疑是老师的错误。

    必须知道的是,只要自私心一有了发展,则相对的“我”就会不断地进行活动,而青年人一看到别人的时候,便没有一次不联想到他自己,并且把自己同他们加以比较。因此,在看过别人之后,他就想知道他在他们当中将处在怎样的地位。从你向青年人讲授历史的方法看来,我认为,你可以说是在使他们想变成他们在书中看到的那些人,是在使他们时而想做西塞罗,时而想做图拉真,时而又想做亚历山大;是在使他们头脑一清醒时就感到沮丧,是在使每一个人悔恨他自己不过是这样一个人。我不否认这种方法也有一定的优点;但就爱弥儿来说,万一他也这样把自己同别人加以比较,喜欢做那样一个人而不愿意做他自己这样的人的话,即使说他想做一个苏格拉底,想做一个卡托,我认为我对他的教育也是全盘失败的。一个人只要开始把自己想象为另外一个人,不久以后就会完全忘掉他自己的。

    对人类了解得最深刻的并不是哲学家,因为他们完全是通过哲学上的先入之见去观察人的,我还没有见过什么人是象哲学家那样有许多成见的。一个野蛮人对我们的判断,比哲学家对我们的判断中肯得多。哲学家一方面知道他自己的毛病,另一方面又鄙视我们的毛病,所以他自己说:“我们大家都是坏人”;而野蛮人看我们的时候,是不动什么情感的,所以他说:“你们真是疯子。”他说得很有道理,因为没有哪一个人是为了做坏事而做坏事的。我的学生就是这样一个野蛮人,所不同的是:爱弥儿爱思考,爱把各种观念拿来比较,爱仔仔细细地观察我们的过失,以防他自己也犯这种过失,而且,他对什么东西有确实的了解,他才对它作出判断。

    因为我们自己有欲念,所以我们才愤恨别人有欲念;我们之所以恨坏人,是因为我们要保持我们的利益;如果他们对我们一点儿损害都没有,我们也许反而同情他们而不恨他们了。坏人给我们造成的痛苦,使我们忘记了他们对他们自己造成的痛苦。如果我们能够知道他们的心将怎样惩罚他们所犯的罪恶,我们也许是更容易原谅他们的罪恶的。我们感觉到他们对我们的侵害,我们看不见他们使自己受到的惩罚;他们所得到的好处是表面的,而他们所受到的痛苦则是内心的。一个人在享受以罪恶的行为取得的果实时,他所受的痛苦,是不亚于他作恶未成的时候的痛苦的;目标是改变了,而心中的不安是一样的。他们徒然夸他们的运气和隐藏他们的心,不论他们怎样隐藏,他们的行为都会把它暴露出来的;不过,为了看出他们的心,并不一定要我们也具备同样的一颗心。

    我们彼此共有的欲念使我们走入了迷路,同我们的兴趣相冲突的欲念使我们发生反感;由于这些欲念在我们身上产生了矛盾,因此我们就责备别人做了某种事情,其实这种事情我们也是想照样去做的。当我们不得不容忍别人犯了我们处在他的地位也可能犯的罪恶时,我们不可避免地是一方面发生反感,另一方面又会产生妄念。

    爱弥儿(第四卷)第五节

    那么,要怎样才能正确地研究人呢?在研究他们的时候要具有巨大的兴趣,在判断他们的时候要十分的公正,在设想人类的种种欲念时要具有一颗相当敏感的心,而且这颗心还要相当冷静,不受那些欲念的刺激。如果说在一生当中有一个适合于做这种研究的时期的话,那就是我替爱弥儿所选择的这个时期:过早了,他对世人是非常的陌生;再晚一些,他也许又同他们是一个样子。他已经看出了人的偏见的势力,然而他还没有受过这种势力的支配;他已经觉察到了欲念的影响,然而欲念还没有扰乱他的心。他是一个人,他要关心他的弟兄;他为人公正,他要评判他的同辈。如果他对他们的判断很正确,他也不想做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们之所以有种种痛苦,完全是为了达到他们根据他们的偏见而设想的目的,而他是没有他们那些偏见的,因此,在他看来那样的目的是渺茫的。至于他,他所想望的东西都是用他的能力可以取得到的。他既然能够自己满足自己的需要,同时又不为别人的偏见所左右,他为什么要依赖别人呢?他有两只胳臂,身体又健康,又有节制,需要既不多,而且又有满足他的需要的手段。他是在绝对的自由的环境中养育起来的,因此他认为最大的罪恶是奴役。他同情那些可怜的国王,把他们看作为所有一切服从他们的人的奴隶;他同情那些为虚名所束缚的假聪明人,他同情那些愚蠢的有钱人,把他们看作他们浮华生活的牺牲;他同情那些表面上得意扬扬的酒色之徒,他们为了使别人看起来他们是很快活,就那么昏昏沉沉地度过了他们整个的一生。他甚至会同情对他做坏事的敌人,因为他在他们的坏行为中看出了他们的痛苦。他会对自己说:“这个人要损害我,可见他是把他的命运依附于我的命运的。”再前进一步,我们就达到我们的目的了。自私心是一个有用的工具,然而是一个危险的工具,它常常会弄伤使用它的手,而且很少有起好的作用而不起坏作用的时候。考虑到他在人群中的地位,发现他所处的地位是那样幸运的时候,禁不住要把你的智慧的成就看作是他自己的智慧的成就,要把他幸福的境地所造成的效果说成是他自己的功劳。他将对自己说:“我很聪明,其他的人都是傻瓜。”在同情别人的时候,他也许就会对他们表示轻蔑;在庆幸自己的时候,他也许就会把自己看得很了不起;在他意识到他比他们幸福的时候,他也许就会以为他比他们更配享受这样的幸福。这是最可怕的错误,因为它是最难于根除的。如果他永久持着这种想法的话,他就不可能从我们的种种关心照料中得到很大的好处;如果叫我选择的话,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会宁受偏见的迷惑而不受骄傲的迷惑。

    伟大的人是绝不会滥用他们的优点的,他们看出他们超过别人的地方,并且意识到这一点,然而绝不会因此就不谦虚。他们的过人之处愈多,他们愈认识到他们的不足。他们对他们超过我们的地方所感到的自负,还不如他们对他们的弱点所感到的羞愧之心大;在享受他们所独有的长处时,他们是决不会愚蠢到夸耀自己不拥有的天赋。善良的人可以凭他的美德而感到骄傲,因为他的美德是属于他的;但是,有才情的人有什么可骄傲的呢?拉辛在自己觉得不如普腊东的时候,是抱怎样的态度的?布瓦洛在自己觉得不如科坦的时候,是抱怎样的态度的?

    我们的情况完全不同,我们始终是按一般的水平做的。我假设我的学生既不天才过人,也不头脑迟钝。我是在普通的人当中选择他的,以便证明教育能够对人起多大的作用。至于罕见的情形,那就不按常规来办了。因此,要是爱弥儿由于我的培养而选择他目前的这种生活方式、看法和理解法,而不选择别人的生活方式、看法和理解法,那他就做对了;但是,如果他因此就认为他比别人的禀赋优异,比别人生得高尚,那他就错了,那他就是在自己欺骗自己了;必须使他觉醒过来,或者说必须预防他产生这样的谬误,以免太晚以后就改不掉了。

    一个人只要不是疯子,则除了他的虚荣心以外,他的一切其他妄念没有一个是不能医治的;就虚荣心来说,如果说终究有什么东西可以医治它的话,那就是经验了;我们至少可以在他产生的时候防止它继续发展。所以,为了向青年人阐明他们也如同别人一样地是人,也如同别人一样地有那些弱点,是用不着向他们讲什么好听的道理的。你使他自己觉察到这一点,或者,就索性不让他知道。这就我自己的教法来说,也要作为一种例外的情况来办;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我宁愿让我的学生去经历一些意外的事情,以便向他证明他并不比我们更为聪明。象前面所讲的遇到魔术师那件事情,就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反复进行,我将让拍马屁的人占他的便宜;如果哪一个胡闹的人拉他去大胆妄为的话,我将让他去遭他的殃;如果骗子们叫他去赌博的话,我将让他去上他们的当,我将让他们去奉承他,骗他,抢劫他;而且,当他们把他荷包里的钱骗个精光,拿他开心的时候,我甚至还要当着他的面感谢他们好好地教训了他一下。唯有淫荡的妇女设下的陷阱我是要十分仔细地防止他掉进去的。我所采用的唯一办法是:同他一块儿去冒我让他遭遇的危险,同他一块儿忍受我让他遭到的耻辱。我将不声不响地忍受这一切,不出怨言,不发牢骚,对他绝口不提这些事情;我深信,只要我一直是这样谨慎地做,则他看见我为他遭受的种种痛苦,在他心上产生的印象,比他自己遭受的痛苦在他心上产生的印象还深。

    我在这里禁不住要把做老师的人的虚伪神气加以揭穿,他们傻头傻脑地要显示聪明,因而就遏制他们的学生,假装他们是把学生始终当作孩子来看待的,而且,在他们叫学生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们总装得好象要是他们去做便一定比学生做得高明。不仅不能这样地损伤青年人的勇气,反而应该不惜一切力量提高他们的信心,要使他们同你并驾齐驱,以便使他们能够变成同你相匹敌的人;如果他们现在还达不到你这种水平,你自己就应当毫不犹豫、毫不怕羞地下降到他们那样的水平。你要知道,你的体面不在你自己身上,而在你的学生的身上;要纠正他们的过失,就必须分担他们的过失;要洗雪他们的耻辱,就必须承受他们的耻辱。要仿效那勇敢的罗马人,他看见他的军队溃逃,无法收拾的时候,就跑在士兵的前头,带着他们逃跑,并且叫喊道:“他们不是在逃跑,而是在跟随他们的统帅。”他是不是因此就不光彩呢?一点也不;他以牺牲荣誉的办法取得了更大的荣誉。天职的力量和道德的美,打破了我们愚蠢的偏见,使我们不能不对他赞扬。如果我在为爱弥儿尽我的职责的时候挨了一下耳光,我不但不报复,反而要到处宣扬这件事情,我不相信世界上真有哪一个人竟坏到因此就不十分地尊重我。

    做学生的人不应当认为老师的知识也象他的知识那样是很有限的,不应当认为老师也同样是容易上人家的圈套的。如果一个孩子由于不会观察和比较,而把所有的人都看作是同他一个水平,并且只相信那些使自己跟他处于同一个水平的人的话,这种想法还是很好的。可是象爱弥儿那样年纪、那样聪明的青年人,是不至于愚蠢到有这种错误的想法的,如果他真是有这种想法的话,他就不是一个好青年了。他对老师的信任是另外一种信任,那就是信任理智的判断,信任知识的渊博,信任他能理解而且觉得对他有益的长处。他从长期的经验中深深相信这个教导他的人是很爱他的,是一个聪明有识的人,并且是知道怎样为他谋求幸福的。他应当知道,为了他自己的利益,最好还是倾听这个人的意见。然而,要是老师也象学生那样一再上人家的当,他就没有权利硬要学生尊敬他,他就没有权利教导学生了。做学生的不应该认为老师是故意让他掉进人家的圈套,并且见他头脑单纯就给他布置许多的陷阱。要同时避免这两种不好的想法,应该怎样做呢?最好的做法,而且又是最自然的做法是:同他一样的天真和朴实,把他即将遇到的危险告诉他,清清楚楚地向他指出那些危险,然而决不可夸张,决不可急躁,决不可装腔作势地故弄玄虚,尤其是不可把你的意见当作命令,使得他只好服从,而且,说话的时候也决不可带有武断的语气。这样做了之后,假使他还是象往常那样执拗,硬要去干,又怎么办呢?那就不要说什么了,就随他爱怎样做就怎样做好了,你跟着照他的样子做,而且要高高兴兴、坦坦率率地做;如果可能的话,也要跟他一样尽情地快乐。如果后果确实太严重的话,你始终在场,可以制止;这样一来,这个年轻人就看出了你的先见之明和一番好意,他怎能不既佩服你的眼光又感激你的好心!他的种种过失,正好变成了你手中的缰绳,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用来约束他。这里,做老师的应当掌握的一门最大的艺术就是:针对情况进行劝勉,能预知这个年轻人在什么情况下可能听他的话,在什么情况下可能还是那样地执拗,以便处处让经验去教训他,同时又不使他遭遇太大的危险。

    在他未犯错误以前,就应当向他指出他的错处;而在他既犯以后,就决不要去责备他,因为这样做只有使他生气,使他出于自尊而反抗你的。在教训他的时候,如果引起了他的反感,那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我想,最不恰当的,是向他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要想使他回忆起你告诉过他的话,最好的办法是:在表面上好象是把你说过的话忘记了似的,相反,当你看见他因为没有听你的话而感到羞愧的时候,你要和和气气地用好言好语把他的羞愧遮盖过去。当他看见你为了他而忘记了自己,不仅不使他难堪,反而安慰他的时候,他一定会感激你的。如果在他伤心的时候,你再去责备他,他就会恨你,而且会发誓不再听你的话,以此表明他并不是象你那样重视你的意见的。

    你对他的安慰,其本身就是对他的一种教训,如果他对你的安慰不起任何疑心,则这种教育便愈是能够收到效果。我想,当你告诉他说许多的人也犯过同样的错误的时候,他是料想不到你会对他说这样的话的,因此,你采取在表面上同情他的办法就把他的错误纠正过来了;因为,对一个自认为比别人高尚的人来说,借口别人也有这样的例子来安慰自己,那是很可羞的,他将明白,他今后顶多只能说别人并不比他强了。

    犯错误的时候,正是可以用来讲寓言的时候。我们借寓言这种奇异的形式去谴责犯罪的人,就既能教育他而又不冒犯他;他把寓言所讲的真理用来看自己,于是才明白它所讲的话果然不虚。从来没有上过别人的吹捧的当的孩子,是不可能懂得我在前面所解说的寓言的;可是,刚刚上过拍马屁的人的当的蠢孩子,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乌鸦的确是一个傻瓜。这样,经一事他就长一智,对一件事情的经验,他很可能不久就会遗忘,然而通过寓言,就可以刻画在他的心里。一切寓言中的教训,都是可以从别人的经验或他自己的经验中取得的。凡是要经过一番危险才能取得的经验,就叫他从历史中去寻找,而不要他自己去尝试。如果在尝试的过程中不会发生什么严重的后果,那就让年轻人去冒一下危险好了,我们还可以用寓言的形式把他目前还不知道的特殊的事例编成格言。

    不过,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应该阐发一下这些格言的意思,更不是说你应该把它们写成一定的格式。大多数寓言在结尾时候提示的寓意是最空洞不过的,也是最为人们所误解的,似乎是因为这种寓意不能够或者不应该说清楚,所以才采取这种办法让读者明白似的!为什么要在结尾的地方加上这种寓意,以至剥夺了读者自己动脑筋去体会的乐趣呢?教育的艺术是使学生喜欢你所教的东西。为了使他对你所教的东西发生兴趣,那就不应该使他的脑筋对你所说的话是那样的默从,就不应该使他除了听你说话以外,便无事可做。做老师的固然应当自尊,但也要让学生的自尊心有发挥的机会,要让他能够说:“我想一想,我懂了,我看出它的意思了,我学会了。”意大利喜剧中的那个丑角是很讨厌的,其原因之一就是他硬要煞费苦心的向观众讲解大家已经听懂了的那一套台辞。我不喜欢一个老师也去做这样的丑角,更不喜欢他去做寓言作家。重要的是,要使你的学生听懂你所讲的东西,可是不应该把什么话都讲完,把什么话都讲完的人,反而讲不好什么东西,因为到了末尾别人就不听他的了。拉·封登在有关鼓气的青蛙的寓言中添加的那四行诗有什么意思呢?他怕别人读不懂这个寓言吗?这个伟大的画家,难道说还需要在他所画的东西下面写下它们的名称吗?这样一来,他不仅不能使他的寓言广泛地适用于一般的情形,反而使它只能适用于特殊的情形,把它局限在他所举的那个例子,而不能让大家把它应用于其他的例子。我希望大家把这个无与伦比的作家所做的寓言拿给一个青年人去阅读之前,把其中的结语都删掉,因为他费了那样多气力在结语中阐述的东西,他已经是讲得既清楚又很有趣了。如果说不借助于这种解释,你的学生就不懂那个寓言的话,我敢断定,即使这样地解释一番,他也是不会懂得的。

    还须注意的是,阅读这些寓言的次序,应该充分地符合教学法的原理,充分地符合青年人的智慧和感情的发展进度。请你想一想,如果不顾及需要和当时的情况,而是死板板地按书中的次序去读,岂不是很不合理吗?开头讲蝉,然后讲乌鸦,然后再讲青蛙,然后再讲两匹骡子,等等。我很不喜欢那篇讲两匹骡子的寓言,因为我记得曾经看见过一个学习理财的孩子,被人们拿他将来要担当的工作弄得糊里糊涂的;这个孩子学习了这篇寓言,念了一遍又一遍,念了千百遍也没有从中看出一点点反对他去从事那种职业的道理。我不仅从来没有看见过孩子们切切实实地应用过他们所学的寓言,而且也没有看见过哪一个人花心思教他们去应用寓言。人们在口头上说寓言是一种道德教育,其实,母亲和孩子的真正目的只是在于能邀请一批人来听他背诵寓言,所以,当他们长大成人需要应用而不是背诵的时候,就完全忘记了。再说一次,应该从寓言中吸取教训的是成年人;现在,爱弥儿已经到了可以开始学习寓言的时候了。

    因为我不愿意把什么话都讲完,所以我从远处指出采取哪些路径就会脱离光明大道,以便使他加以避免。我相信,只要顺着我所指的大道前进,你的学生就能以最低廉的代价取得对人类和对他自己的知识;你就可以使他以正确的观点去默察命运的幻化而不妒忌命运的宠儿是那样的侥幸,你就可以使他一方面对自己感到满足,另一方面又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更聪慧。你在使他成为观众的时候,也开始使他成为演员了。这个工作必须完成,因为从包厢中看到的都是事物的表面的样子,而在戏台上看到的才是它们的真象。必须坐在适当的座位,才能把全景一览无余;必须走拢去看,才能仔仔细细瞧个分明。不过,一个年轻人应该以什么名义去参与世事呢?他有什么权利去过问那些黑暗的神秘的事情呢?他在这个年龄的时候,只知道玩耍,他还只能安排他自己的生活,这就是说,他还不能够处理任何事情。人是商品当中最贱的商品,在我们所有的重大的财产权当中,人身的权利是最微小不过的。

    当我看到青年人在最活泼的年岁只学习纯理论的东西,而在他们还没有一点实际的经验的时候一下就投入社会和担当事情,我认为,这种做法的违反理性,一如它的违反自然。所以,如果说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懂得为人处事的话,我是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既然会不会做事是无关紧要的,那么,为什么又乱出主意要我们去学那么多没有用处的事物呢?口头上是为了社会而培养我们,其实,就教育我们的方法来看,好象我们每一个人一辈子都只能够在书斋中孤孤单单地思考,或者一辈子都只能够同不相干的人谈论空想的问题。你以为教你的孩子做一些柔软操和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老套话,就算是教会他怎样生活了。至于我,我也在教育我的爱弥儿怎样生活,我教育他靠他自己的力量生活,此外,还教他怎样挣得他的面包。这还不够。为了要在世界上生活,还要知道怎样对人,还要会使用支配人的工具;要会估计文明社会中个人利益的作用和反作用,而且还要这样正确地预料重大的事情,使自己在事业中不受欺骗,或者至少使自己能够选用达到成功的良好手段。法律不许可青年人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和财产,但是,如果他们在达到法定年龄的时候还一点经验都没有,这种保护青年人的措施又有什么用呢?要他们等到那个年龄才自己作主,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而且将使他们长到二十五岁的时候还依然同十五岁的时候一样,实际的事情一点也不懂。毫无疑问,我们要防止一个青年人由于无知或欲念的蒙蔽而自己害自己,但是,无论他在什么年龄都应该教育他对人和蔼,无论在什么年龄都应该在一个有见识的人的指导之下保护那些需要我们援助的穷人。

    乳母和母亲费了一番苦心抚育孩子,因此对孩子是十分的疼爱;社会道德的实践给人们的心中带来了人类的爱。正是因为做了好事,人才变成了好人,我认为这一点是最确实无疑的。你要使你的学生做他所能理解的一切良好行为,要使他把穷人的利益看作他自己的利益;要他不仅用金钱帮助他们,而且要对他们表示关心;要他为他们服务,要他保护他们,为他们牺牲他个人的利益和他的时间;要他把自己看作他们的办事人:他应当终生都要担负这个这样高尚的职务。有多少受压迫的人无处伸诉他们的冤屈,而现在有他为他们主持正义,因为,他从道德的实践中养成了勇敢坚毅的品行,所以能够那样不屈不挠地为他们鸣不平,能够为他们闯入大官豪富的门庭,而且,如果必要的话,就径直走入王宫,为那些既穷得无依无靠、又因害怕恶人的报复而不敢诉苦的可怜人向国王吐露他们的声音。

    不过,我们是不是要把爱弥儿培养成一个游侠,培养成一个打抱不平的义士呢?他要不要去干涉公众的事情,要不要以智者和法律的保护人的姿态奔走于王公贵族的府第和衙门,要不要为别人向法官求情,为别人做律师而出现于法庭呢?所有这些我都不知道。滑稽可笑的名称丝毫也不改变事物的性质。他将做一切他认为是有用的和良好的事情。他不做任何多余的事,他知道凡是不适合于他那样年龄的人去做的事,对他来说就没有一样是有用处的,就没有一样是有好处的。他知道他首先要对他自己尽他的责任,他知道青年人不应该过分地相信自己,他们的行为应当慎重,对年长的人应当尊敬,应当谨慎地少说废话,应当有节制地少做无聊的事情,然而要敢于做有意义的事情,要敢于说出真理。那些留名青史的罗马人就是这样,他们在担当重任以前的青年时期全都致力于惩罚罪恶和保卫无辜,其目的就是要在伸张公理和保护善良风俗的行为中教育自己。

    爱弥儿既不喜欢闹嚷,也不喜欢吵架,不仅不喜欢人和人吵架甚至动物和动物打架他也是不喜欢的。他从来没有把两条狗挑得互相争斗,从来没有叫过一条狗去追逐一只猫。这种和平的精神是他所受的教育的结果之一,因为这种教育丝毫没有使他养成自私和自高自大的心理,所以是不会使他以驾驭别人和使别人受痛苦而取得乐趣的。他看见别人痛苦,他自己也感到痛苦,这是一种自然的情感。一个青年人之所以忍心甚至乐于看到一个有感觉的生物遭受痛苦,是因为他自以为可以凭他的聪明和优越的地位而免遭那种痛苦。谁能保证不受这种想法的浸染,谁就不会掉进由这种想法而产生的灾祸。所以爱弥儿是很爱和平的。他看到快乐的面孔就感到喜悦,当他能设法使别人露出笑容的时候,他自己也因此而感到欢喜。我认为,他在看到可怜的人的时候,是不至于仅仅对他们无动于衷地说一些同情他们的空话的,是不至于对他可以用他的怜悯心去医治的痛苦仅仅表示一阵叹息就算完事的。他积极的慈善行为不久就可使他获得他如果怀着铁石心肠就不能获得或者要很晚才能获得的许多知识。如果他看见同伴之间闹不和气,他就要竭力去排解;如果他看见人们闷闷不乐,他就要去打听他们苦恼的事情;如果他看见两个人彼此仇恨,他就要问一问他们心怀敌意的原因;如果他看见一个穷苦的人在豪强和富翁的压迫之下呻吟,他就要想方设法替他解除折磨;他关心一切不幸的人,因而也不能不关心一切可以消除他们的痛苦的手段。我们应该怎样做,才能以适合于他那样年龄的方法使这些倾向产生良好的效果呢?我们应该指导他的思想和学习,利用他的热情去提高他的思想和学习的能力。

    我要不厌其烦地一再说明这一点:要以行动而不以言辞去教育青年,他们在书本中是学不到他们从经验中学到的那些东西的。当他们无话可说的时候,硬要叫他们练习口才,当他们没有什么事情要说服别人的时候,硬要他们坐在教室的板凳上感受豪迈的语句的力量和巧言服人的妙处,这是多么荒唐啊!所有一切的修辞法,在一个不懂得辞令的用处的人看来,纯粹是咬文嚼字的伎俩。一个小学生知不知道汉尼拔为了坚定部下越过阿尔卑斯山的决心是怎样修饰其辞句的,这有什么关系呢?反之,你不给他讲那些美妙的辞令,而是教他要怎样一个说法才能说得校长放他一天假,我担保他倒是很专心听你讲措辞的方法的。

    如果要我去教一个已经有了种种欲念的青年学修辞的话,我将继续不断地告诉他一些可以助长他的欲念的东西,然后再同他一起研究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说法才能说动别人去满足他的欲望。可是我的爱弥儿所处的环境,使他即使有辩才也不见得有多大的用处;因为他所有的需要差不多都是限于身体方面的,所以他仰赖别人的地方还不如别人仰赖他的地方多,同时,因为他对他们无所要求,所以他即使有什么事情想说服他们的话,他心里也是不至于着急得过分冲动的。由此可见,他所说的话一般都应该是朴实无华的。他说话要平平常常恰如其分,而唯一的要求只是要人家听得懂。他很少说十分精辟的话,因为他还没有学过怎样概括他的思想;由于他很难得冲动情感,所以他话中很少用比喻的辞儿。

    然而这并不因为他是十分呆板的缘故。无论他的年龄、他的脾气或兴趣都是不允许他变成这种样子的。他又活跃又稳重的精神浸沉在青春的热情里,被他的血液所洗炼,因而给他天真的心里带来了一股热力,不仅使他的眼睛闪烁着这股热力的光芒,而且使我们在他的言语中也感到、在他的行为中也看到了这股热力。他说话时已经有抑扬的音调,而且有时候还说得很激烈。高贵的情操激动着他的灵感,使他力量充沛,心地高尚。他心里充满了对人类的爱,所以在语言中也透露了他这种心灵的活动。他那坦率的话比别人的花言巧语还有魅力,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他才是真正的能言会说的人,因为他只须把他心中的感触如实地说出来就可以使听话的人体会他的感情。

    我愈想就愈认为,只要把仁爱之心这样地付诸行动,只要从我们做得好或做得不好的地方去找出它的原因,就没有哪一样有用的知识是不能够灌输给一个青年人的心的;而且,除了在学校中获得的种种真正的知识以外,这样做,还可以使他获得一门更重要的学问,那就是把他所获得的知识应用于他的生活。他对他的同伴是那样地关心,因此,他不可能不很快地就学会怎样衡量和辨别他们的行为、他们的爱好和兴趣,不能不比那些对谁都不关心、因而对别人一点事情都不做的人更能正确地评价哪些事情是有益或有害于人的幸福的。只知道为自己的事情打算的人,是太容易动感情的,所以不能理智地判断事物。这种人事事都只知道为他们自己,完全按他们对善和恶的观念来决定他们的行动,因此,他们的心目中是充满了许多可笑的偏见的,只要稍稍碰到他们的一点儿利益,他们马上就觉得天都蹋下来了。

    只要把自爱之心扩大到爱别人,我们就可以把自爱变为美德,这种美德,在任何一个人的心中都是可以找得到它的根柢的。我们所关心的对象同我们愈是没有直接的关系,则我们愈不害怕受个人利益的迷惑;我们愈是使这种利益普及于别人,它就愈是公正;所以,爱人类,在我们看来就是爱正义。因此,如果要使爱弥儿爱真理,要使他能认识真理,我们就必须事事使他远远地离开他自己的利益去考虑问题。他愈是关心别人的幸福,他的心就愈是开朗和聪明,而他也就愈少搞错什么是善和什么是恶;不过,我们不可让他仅凭个人的见解或不正确的成见而产生盲目的偏爱。他为什么要为了服务一个人而伤害另一个人呢?只要他增进了所有一切人的最大幸福,则谁都得到了其中的好处,对他来说有什么要紧呢?贤明的人首先关心的是大家的利益,然后才是个人的利益;因为每一种利益都属于整个的人类,而不属于其中的某一个人。

    为了防止同情心蜕化成懦弱,就必须要普遍地同情整个的人类。这样,我们才能在有所同情的时候,就首先是同情正义,因为在一切美德中,正义是最有助于人类的共同福利的。理智和自爱使我们同情我们的人类更甚于同情我们的邻居;而同情坏人,就是对其他的人极其残忍。

    此外,还须记住的是,我们之所以能够采用这些方法,使我的学生这样忘掉他自己,正是由于它们同他有直接的关系,因为这不仅给他带来一种内心的享受,而且我在使他施惠别人的时候,也教育了他自己。

    我已经先把这些方法提出来了,而现在才谈一谈它们的效果。我看见在他的头脑中慢慢地展现了多么宏伟的景象!多么高贵的情操堵塞了渺小的欲念的萌芽在他的心中生长!由于他的倾向很高尚,由于他的经验告诉他怎样把一个伟大的灵魂的欲望集中在一个严格的可能的范围内,怎样使一个优于别人的人在不能把他们提高到自己的水平时就降低到他们的水平,因而使他养成了多么清晰的判断能力和多么正确的理性!真正的正义的原则,真正的美的典型,人和人的一切道德关系,秩序的全部观念,所有这些,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了;他知道每一种事物的应有的地位和使它脱离那个地位的原因;他知道什么东西对人有用,什么东西对人没有用。他虽然没有经验过人间的烦恼,但他已经看出它们的幻象和它们的作用。

    不管读者怎样判断,我都要顺着事物的力量引着我走的道路前进。很久以来他们都认为我是游荡在梦幻之乡,而我则认为他们始终是停留在偏见的国度。在这样坚决地抛弃一般人的庸俗之见的时候,我仍然是不断地在我的心中想到它们:我分析它们,深深地思考它们,其目的并不是为了接受它们或逃避它们,而是要把它们放在理智的天平上加以衡量。每当我不能不同一般人的庸俗之见分道扬镳的时候,经验就会告诉我说读者们是不会学我的样子的。我知道,由于他们硬是要亲眼看见才认为我说的话可以成为事实,所以就把我所描述的这个青年看作是一个异想天开地虚构出来的人物,因为他们把他拿来跟其他的青年一比,就觉得他跟那些青年是大不相同的;他们没有想到,他跟他们大不相同,那是当然的,因为,他跟他们所受的培养迥然两样,他跟他们熏染的感情也完全相反,他跟他们所受的教育也完全不同,所以,要是他长得象我想象的那个样子,那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反之,要是他长得同他们一样了,那才奇怪咧。他不是人培养出来的人,他是大自然培养出来的人。所以,他在他们看来当然是很稀奇的。

    在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就决定我要论述的事情没有一样是除我以外其他的人不能论述的,因为我着手论述的起点,即人的诞生,是我们大家都同样可以从这一点开始论起的;但是,我们愈是论述下去,我们之间就愈来愈分歧,因为我主张培养天性,而你则要败坏天性。我的学生在六岁的时候,同你的学生没有什么分别,因为在那段期间你还来不及损坏他们本来的面目;可是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了;他即将达到成人的年龄,到了这个年龄,如果我没有枉自辛苦一阵的话,他就要长得同你的学生绝对两样。他们所学到的知识,拿数量来说也许彼此是相等的,但就内容来说,就一点也不同了。你发现他具有高尚的情操,而你的学生连这种情操的苗头都没有,就感到惊异;可是,你曾否想到,当你的学生已经成为哲学家和神学家的时候,爱弥儿还不晓得什么叫哲学,还没有听人讲过上帝哩。

    如果有人来向我说:“你所说的那种人是不存在的,青年人决不是那个样子,他们有这样或那样的欲望,他们要做这样或那样的事情。”这种说法,就正如有些人因为见到花园中的梨树都很矮小,便否认梨树可以长成大树。

    我请求那些这样欢喜责难他人的批评家要想到,他们所说的这种情况,我也同他们一样地知道得很清楚,也许我对这种情况考虑的时间比他们还多,同时,由于我并不是非要他们接受我的看法不可,因此我有权利要求他们至少要超过一番之后才来挑我的错处。希望他们好好地研究一下人的身体,希望他们详细的观察一下人的心在这样或那样的环境中的最初的发展,以便了解一个人在他所受的教育的影响下,可以同另外一个人有多么大的区别;然后,把我施行的教育和在他身上产生的效果加以比较,才说出我的理论在哪些地方是错了。要是这样来批评的话,也许就可以把我批评得无话可说了。

    我之所以说得这样肯定,而且我认为可以原谅我说得这样肯定的理由是:我不仅不刻板地抱着一套方式,而且还尽可能地不按理论而按我实际观察的情况去做。我所根据的,不是我的想象而是我所看到的事实。的确,我并没有局限于只从某一个城市的市区或其一种等级的人的生活中去取得我的经验;当我尽量把我在过去的生活中所见到的各种社会地位的人加以比较之后,就决定:凡是那些只是这个民族有而另一个民族没有,只是这种职业的人有而另一种职业的人没有的东西,都是人为的,应该加以抛弃;而需要研究的,只是那些对所有一切的人,对各种年龄的人,对任何社会地位和任何民族的人来说,都是无可争辩地人人共有的东西。

    如果你从一个青年的童年时候起,就按照这个方法去教育他,而且在教育的过程中,如果他不受任何偏狭之见的影响,尽可能不为他人的权威和看法所左右,请你想一想,结果他是象我的学生呢还是象你的学生?为了弄清楚我是不是错了,我觉得,首先要回答我这个问题。

    一个人并不是那样轻而易举地就开始动脑筋思想的,但他一经开始,他就再也不会停止动他的脑筋了。无论什么人,只要曾经运用过他的思想,他就会经常地有所思虑。人的智力只要用来考虑过一件事情,它从此就再也静止不下来了。有些人也许认为我在这方面做的工作太多或者太少,认为人的心窍生来不是那样轻易就能打开的,认为我使他获得了他未曾有过的便利条件之后,又使他过久地呆在他早就应该超越过去的思想范围内。

    不过,你首先要想到的是,虽然是我想把他培养成一个自然的人,但不能因此就一定要使他成为一个野蛮人,一定要把他赶到森林中去。我的目的是:只要他处在社会生活的漩流中,不至于被种种欲念或人的偏见拖进漩涡里去就行了;只要他能够用他自己的眼睛去看,用他自己的心去想,而且,除了他自己的理智以外,不为任何其他的权威所控制就行了。在这种情况下,显然有许多使他动心的事物,有频频使他有所感受的情感,有种种满足其真正需要的手段,因而一定会使他获得他在其他的情况下不能获得或要很晚才能获得的观念。心灵的自然的发展是加速而不是延缓了。同一个人,在森林里也许是那样的愚昧无知,然而在城市里,只要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观众,他就会变得很有理智和十分的聪明。看见狂妄的事情而不参与,是使人头脑保持清醒的最好的良方;不过,一个人即使参与狂妄的事情,只要不受它的蒙骗,只要不犯那些行为乖谬的人所犯的过失,他也是可以从中受到教育的。

    还要想到的是,由于我们的官能只能感受可以感知的事物,因此,我们是很难领会哲学的抽象概念和纯粹的精神的观念的。为了要领会这些东西,我们要么就摆脱我们所紧紧依附的身体,要么就一个事物又一个事物慢慢地循序渐进,要么赶快走,干脆就一个大步跳过去,然而要越过这样的距离,孩子们是办不到的,甚至对成年人来说,也需要为他们做一些特殊的阶梯才能跨越过去的。第一个抽象的观念就是其中的第一个阶梯;不过,我现在还不大明白你打算怎样去建造这种阶梯。

    那拥抱万物、推动大地、创造一切生物的不可思议的上帝,是我们的眼睛看不见、我们的手摸不到的;他逃避我们的感官:创造的东西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而创造东西的人却隐藏起来。要能够认识到他的存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当我们终于认识到他的时候,当我们在心中自问:“他是谁?他在什么地方?”的时候,我们的心灵感到惊惶,感到迷茫,不知道怎样想法才好了。

    洛克要我们从研究精神开始,然后再进而研究身体。这是迷信的方法,偏见的方法,错误的方法;这不是理智的方法,甚至不是井然有序的自然的方法;这无异乎是蒙着眼睛去学看东西。必须对身体经过长期的研究之后,才能对精神有一个真正的概念,才能推测它的存在。把次序倒过来,就只好承认唯物主义的说法了。

    爱弥儿(第四卷)第六节

    既然我们的感官是我们取得知识的第一个工具,则我们可以直接理解的东西就只能是有形的和可以感觉的物体了。“精神”这个辞,对任何一个没有受过哲学训练的人来说,是一点意义都没有的。在一般老百姓和孩子们看来,精神也就是一种物体。他们岂不是在说精神是会叫喊、会讲话、会打打闹闹的吗?所以你得承认精神有胳臂和舌头,同身体是很相象的。全世界的人,包括犹太人在内,都要制造有身躯的神,其原因就在这里。就连我们自己,也有“圣灵”、“三位一体”和“上帝的三位”这些辞汇,可见我们大多数人也是真正的神人同形同性论者。我承认,有人告诉过我们说上帝是无所不在的;可是,我们也相信空气是无所不在的,至少在大气层中是无所不在的;“精神”这个辞就辞源来说,不过是“气”和“风”的意思。只要你一经使人养成说话时常常说莫明其妙的辞的习惯,此后,你要他们说什么,就可以很容易地使他们说什么了。

    当我们对其他的物体有所行为的时候,首先就会感觉到,如果那些物体也对我们有所行为的话,其影响也同我们给予它们的影响是一样的。所以,人类一开始就认为所有一切影响他的东西都是有生命的。由于他自己觉得不如那些物体强,由于他不知道它们的力量有多大,因此就以为它们的力量是大得没有限制的,并且,当他把它们想象为有躯体的东西时,就把它们看作是神了。在太古的时候,人对万物都是害怕的,并且认为自然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死的。物质的观念其本身也是抽象的,因此在他们心中形成的速度之慢,也不亚于精神的观念。他们认为宇宙中是充满了可以感知的神的。星、风、山脉、河流、树木、城镇、甚至房屋,全都是有灵魂、有神、有生命的。拉班的家神、印第安人的“曼尼佗”、黑种人的物神以及所有一切自然和人创造的东西都曾经做过人类最初的神;他们最早的宗教是多神论的,偶像就是他们最初的崇拜对象。只是在他们逐渐地把他们的观念加以概括,因而能够追溯到一个造物主,能够把包罗万象统一为一个单独的观念,并且懂得“实体”这个抽象之中最抽象的辞的时候,他们才能理解唯一无二地只有一个神。所以,凡是信上帝的儿童,必然是崇拜偶像的,或者,至少也是神人同形同性论者;只要有那么一次他在想象中以为是看见了上帝,他此后就不大用脑筋去思考他究竟是什么样子了。洛克先研究精神后研究身体的次序,其错误就在这里。

    对实体一旦有了(我不知道怎样有的)抽象的观念,就会认为,要接受一个唯一无二的实体,就必须假定它具有一些彼此排斥、互不相容的性质,例如思想和外延,其中有一个就是在本质上是可以分割的,而另一个则是一点也不能分割的。此外,还要认为思想,或者换一个辞来说,即感觉,是一种原始的性质,是同它所属的实体不可分离的;外延和实体的关系也是这样。由此可见,有生命的东西如果失去了这些性质之一,也就会失去它所属的实体,因此,死亡只不过是实体的一种分离罢了,而生命就是这两种性质相结合的时候,是由这两种性质所属的实体构成的。

    现在来看一看两种实体的概念和神性的概念之间,看一看我们的灵魂对我们身体的作用的不可思议的观念和上帝对所有一切生物的作用的观念之间,还存在着多大的距离。创造、毁灭、无所不在、永生、无所不能和神性,这种种观念,既然是只有很少数的人看起来才既混乱又模糊,而一般人因为一点也不明白,所以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但为什么只有初步的感官活动、而且要接触什么才思想什么的青年人看起来又是那样费劲,也就是说看起来怎么会一点也不明白呢?在我们周围开凿许多无限的深渊也是徒然的,小孩子对它们是一点也不害怕的,他们小小的眼睛是看不出它们的深度的。在小孩子看来一切都是无限的,他们不知道哪一样东西是有限度的,其原因并不是由于他们的尺度特别长,而是由于他们的智力短。我甚至注意到,他们竟认为无限大是小于而不是大于他们所知道的空间的大小的。他们用脚而不用眼睛去估计一个广阔的空间;在他们看来,这个空间虽大,但并不是大于他们所能看到的范围,而只是大于他们所能走到的范围,如果你给他们讲上帝的力量怎么样大,他们也许以为充其量也不过是同他们爸爸的力量差不多。在任何事情上他们都是以他们的知识来衡量一切可能的大小的,因此他们认为你告诉他们的东西总是比他们所知道的东西小。无知的人和智力薄弱的人所有的自然的判断力就是这样的。哀杰克斯之所以不敢和阿基里斯较量,而敢于向丘必特挑战,是因为他认识阿基里斯而不认识丘必特。一个自以为是人间最富有的瑞士农民,如果你告诉他国王是怎样一个人的话,他就会神气十足地问你国王在山上牧放的牛有没有一百条。

    我早就料到,有许多读者会觉得奇怪,因为他们看见我从我的学生的童年时候起就一直跟随着他,但一点没有向他讲过宗教。在十五岁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有一个灵魂,也许到了十八岁的时候,我认为还是不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因为,如果他还没有到需要知道的时候就提早知道的话,也许他就永远不会真正地懂得了。

    如果要我描写一件令人生气的蠢事的话,我就想描写一个冬烘先生用问答法给孩子们讲教条时候的情形;如果我想把一个孩子气得发疯的话,我就叫他给我讲解一下他所说的那些教条是什么意思。你也许会反对我说,基督教的教条大都是玄妙的,如果要等一个人的思想能够理解它们的时候才教他,那不仅是要等孩子长成大人,而且要等到那个人不在人世的时候才能教了。关于这一点,我首先要回答的是,有一些玄义不仅是人不能理解的,而且是不能相信的;如果不是教孩子们从小就学着撒谎的话,我看,用教条去教他们就没有什么好处。再说,要承认玄义,就至少要知道它们是不可思议的,而孩子们连这个概念也是不可能懂得的。当一个人还处在事事都觉得是很玄妙的年龄时,就无所谓玄妙了。

    “要信上帝才能得救。”这个被误解了的教条导致人们以毒辣的手段消灭异己,而且使人养成爱说空话的习惯,因而学到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严重地摧残了人的理智。毫无疑问,要永远得救,就不能浪费一点点光阴;不过,如果反来复去地老是念几句话就可以永远得救的话,我就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让喜鹊和鹦鹉也象孩子们那样升入天堂了。

    信仰的义务是含有履行这种义务的可能性的。没有信仰的哲学是错误的,因为它误用了它所培养的理智,而且把它能够理解的真理也抛弃了。但是,一个自称为信仰基督教的孩子,他有什么可信的呢?他只能相信他懂了的东西;他对你教他讲的那些话,是理解得这样的少,以至你拿相反的道理去教他,他也是马上会接受的。小孩子和许多成年人的信仰是一个地理问题。他们是不是生在罗马就比生在麦加的禀赋好呢?你告诉这个人说穆罕默德是代替神说话的人,他于是就跟着说穆罕默德是代替神说话的人;你告诉那个人说穆罕默德是一个恶棍,那个人也就跟着说穆罕默德是一个恶棍。如果把两个人的位置换一下,这个人就会相信另一个人所相信的说法。我们能不能因此就把两个禀赋如此相象的人,一个送进天堂,一个投入地狱呢?当一个孩子说他信上帝的时候,他所信的并不是上帝,而是张三李四,因为是他们告诉他有一个世人都称之为上帝的东西;所以说他对上帝的信仰就如同幼里皮底斯所说的:

    啊,丘必特!对于你,我只听说过你的名,而未见过你这个神。

    我们认为,还没有成长到懂事的年龄就死去的孩子,是不会失去永恒的幸福的,因为天主教的教徒也认为,受过洗礼的孩子,即使没有听说过上帝,也是不会失去永恒的幸福的。因此,在有些情况下不信上帝也是可以得救的;这种情况发生在儿童时期或疯癫时期,因为这时候人的精神不能进行为了认识上帝而必须进行的活动。这里,我认为你和我之间的分歧在于:你认为孩子们在七岁的时候就能认识上帝,而我则认为他们即使到了十五岁也是不行的。我的看法是对还是不对,不能拿一个信条来判断,而必须简单地看一看自然的历史。

    由上述原理也可以看出,这样的人即使到老年都没有信过上帝,只要他自己不是故意不信,就不能因为他没有信过上帝而剥夺他来生去见上帝的权利;我认为,他当然不是自己愿意成为这种故意不信上帝的人的。就疯人来说,你也承认疾病虽然是夺去了他们的精神能力,但没有剥夺他们做人的资格,因此也就不能剥夺他们享受上帝的恩惠的权利。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些从童年时候起即与世隔离而过着极端野蛮的生活的人,仅仅由于未获得只有与人交往才能获得的知识,你们就不同意他们也享受上帝的恩惠呢?你们也许会说:“那是因为要这样一个野蛮人把他的思想提高到能够认识真正的上帝,显然是不可能的。”理智告诉我们说,只有在一个人有意犯下错误之后,我们才应该给他以惩罚,我们决不能把一个人的无可改进的愚昧无知看作是他的罪恶。由此可见,在永恒的正义面前,所有一切愿信上帝的人,如果他具备了一些必要的智慧的话,就算是信上帝了,而且,除了那些存心不接受真理的人以外,即使一个人不信上帝,也不应该因此就惩罚他。

    我们不要向那些没有能力理解真理的人宣讲真理,因为那样做,等于是散布谬误。他宁可对上帝一点观念都没有,而不可对上帝产生鄙俗的、荒诞的、侮辱的和不尊敬的观念:不知道上帝的存在,总不如亵渎上帝的害处大。忠厚的普卢塔克说:“我宁愿人家认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普鲁塔克这样一个人,而不愿人家说:‘普卢塔克为人既不公正又很妒忌,而且还是那样的专横,硬要人家去做那些做不到的事情。’”

    在孩子们的心中把上帝描画成奇形怪状的样子,其最大的坏处就是这些样子将终生留在他们的心中,甚至在他们长成大人的时候也认为上帝无非就是他们在儿童时期听到别人所讲的那个样子。我在瑞士曾经看见过一家人是这样地相信这个原理,以至那和蔼虔诚的母亲在他的儿子幼小的时候不向他讲宗教,怕的是他满足于这一点点粗浅的知识,到了懂事的年龄时就连更好的知识也不要了。这个孩子听人家讲到上帝的时候总是肃然起敬的,而一当他自己要讲上帝的时候,人家就制止他,好象这个事情太深奥,不是他那样的人可以讲的。这样的忌讳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同时,出于自尊心,他便如饥似渴地想望赶快有一个时候把大家硬不要他知道的神秘事情弄个明白。大家愈不向他讲上帝,愈不许他自己讲上帝,他反而愈是想知道上帝。这个孩子觉得到处都看到上帝。我耽心的是:象这样故作神秘的样子,将过分地刺激一个青年人的想象力,把他的头脑弄得迷迷糊糊的,以至最后不是使他成为上帝的信徒,而是成为上帝的盲信者。

    我们毫不耽心爱弥儿会变成这个样子,因为他对所有一切超过他理解力的东西都一概不去过问,听到人家讲他不懂得的事物,他总是心不在焉。有好些事情他都认为与他不相干,即使再多一件事情也不至于使他感到为难;他之所以开始想知道这些重大的问题,不是因为他听见人家提出这些问题,而是因为他的智慧的自然发展促使他去进行这方面的研究。

    我们已经观察过受过文化熏陶的人的心灵是通过什么道路走向这些神秘的境界的;我愿意承认,即使处在社会当中,也要到年岁稍长的时候才能自然而然地达到那个境界。但是,由于社会中有许多不可避免的原因加速了人的欲念的发展,所以,如果不同时使调节欲念的智慧也迅速发展的话,我们就真会脱离自然的秩序,从而也将破坏其平衡。当我们无法控制一种东西过快的发展的时候,就必须让跟它有关的种种东西也以同样的速度发展,才能使秩序不至于混乱,才能使应当同时前进的东西不至于脱节,才能使人在一生当中时时刻刻都是那样的完善,不至于有时因为这种能力的过快发展使他成为这个样子,有时因为那种能力的过快发展使他成为那个样子。

    我发现在这里遇到多么大的一个困难啊!而且,由于这个困难的发生不是因为事物的本身,而是因为那些面对这个困难的人懦弱无能,不敢解决,所以这个困难就愈来愈大了。我们至少要敢于把这个困难提出来,我们要从这一点着手做起。一个孩子要受他父亲所信的宗教的教养,人们经常给他论证这种宗教不管怎样都是唯一无二的真正的宗教,而其他的宗教则都是荒唐无稽的。在这个问题上,这种说法有没有说服力,纯粹看它是哪一个国家的人说的。一个土耳其人如果在君士坦丁堡说基督教是十分可笑的话,那就让他到巴黎来打听一下我们对回教的看法!特别是在宗教问题上,人的偏见是压倒一切的。可是我们,既然不让他受任何事情的束缚,既然不屈服于权威,既然不拿爱弥儿在其他地方他自己不能学懂的东西去教他,那么,我们要培养他信什么宗教呢?我们使这个自然的人加入哪一个教派呢?我觉得,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很简单的:我们既不叫他加入这一派,也不叫他加入那一派,而是让他自己正确地运用他的理智去选择。

    在余烬掩盖的火上,我向前迈进。

    不要紧!我一直到现在都保持着我的热诚和信心,这就可以弥补我的考虑不周。我希望在必要的时候,它们能保证我不犯过失。读者诸君,你们别耽心我会采取一个爱真理的人不屑于采取的小心翼翼的样子,我绝不会忘记我的方针,但是我每每要怀疑我的判断是否正确。我在下面告诉你们的,不是我心里的想法,而是另外一个身分比我更高的人的想法。我担保其中的事实都是真的,它们都是我所抄录的这段文章的作者的真实经验,是不是能够从这段文章中对我们所谈的问题得出一些有用的看法,那要由你决定。我建议你不要拿另一个人或我的感觉作为评判的尺度,我只是把它抄在这里供你研究。

    “三十年前,在意大利的一个城市里,有一个离乡背井的年轻人穷困到了极点。他本来是一个加尔文派的教徒,但后来由于一时的糊涂,觉得自己流落异乡,谋生无术,为了糊口就改宗他教。在那个城市里有一所专为改宗的人设立的寓所,人家把他收容在那里。人们把宗教上争论的问题告诉了他,因而使他产生了他未曾有过的怀疑;人们使他知道了他本来不知道的罪恶,他听到了一些新奇的教理,看到了一些更新奇的风俗;他经历了所有这一切,险些儿成了它们的牺牲品。他企图逃跑,人们把他关起来;他口出怨言,人们就惩罚他。在暴虐的人们的摆布之下,他发现自己因为不愿意犯罪反而被当作罪人来处理。一个没有经验的青年人第一次遇到强暴和不公正的事情时心中是多么愤怒,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体会得到的。他眼里流出愤怒的眼泪,心里憋着怨气。他向上天和世人诉说委屈,他向每一个人吐露真情,但没有一个人听他所说的话。他所遇到的都是那些专干他羞于见闻的恶事的歹徒或帮凶,他们嘲笑他不跟他们同流合污,他们鼓励他学他们的样子。要不是一位诚实的基督教牧师因事到那个寓所去,想到一个办法秘密地给他出主意的话,他也许就完全葬送在那里了。那个牧师很穷,需要大家的帮助,而被压迫的人则更需要他的帮助;他毫不迟疑地冒着为自己招来凶恶敌人的危险,帮助他设法逃跑。

    “逃脱了灾难又陷入了贫穷,这个年轻人白白地同命运挣扎一阵。有一个时期他认为他是战胜了它,刚刚遇到一点点好运的时候,他就忘记了他的痛苦和他的恩人。他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不久就受到了惩罚,他所有一切希望都完全幻灭,他空度着青春的年华,他浪漫的思想败坏了他的一切。一方面他既没有足够的才能和办法去创造一条顺利的道路,既不知道克制自己又做不来坏人,但另一方面又想得到许多无法得到的东西。他又重新陷入了穷困的境地,没有面包吃,没有地方住,快要饿死的时候,他才想起了他的恩人。

    “他又回到他的恩人那里去,他找到了他,而且受到了很好的接待。那位牧师一看见他就回想起他做过的一件好事,这种回忆始终是使人的心灵感到快慰的。这个牧师天生就是很仁慈和富于同情心的,他以自己的痛苦去体会别人的痛苦,优裕的生活并未使他的心肠变为铁石,知识的熏陶和豁达的德行使他的天性更加善良。他对那个年轻人表示欢迎,替他找到了一个住处,把他介绍到那里去住,而且还把自己的生活必需品分给他,勉勉强强地维持着两个人的生活。不仅这样,那个牧师还教育他,安慰他,教他怎样苦苦撑持,耐心地度过逆境。你们这些有偏见的人啊,可曾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出现在一个牧师的身上,会出现在意大利啊?

    “这个诚实的基督徒是萨瓦地方的一个贫穷的牧师;由于青年时期的一次冒失的事情,同他的主教发生了龃龉,他越过阿尔卑斯山去寻找他在他的故乡找不到的谋生的道路。他并不是一个没有智慧和文化的人,同时,因为他长得俊秀,所以得到了许多人的照顾,并且被安置在一个官员的家里,教育他的儿子。他宁愿贫穷也不愿意寄人篱下,他不善于应付阔气的人物。他在那位官员家里呆的时间并不长久,然而在离开那里的时候,他并未失去人家对他的尊敬;由于他的生活高尚,为人们所爱戴,他一心想体面地回到主教那里去,请主教派他在山区做一个小小的牧师,以便在那里度过他的一生,他最终的志愿不过如此。

    “他对这位流落异乡的年轻人自然而然地感到关心,并且仔细地对他进行了一番研究。他发现,不幸的命运已经使这个青年心灰意冷,耻辱和轻蔑使他完全丧失了勇气,他的骄傲已变成对世人的憎恨,认为人们不仁不义的行为全是由于他们天性的邪恶和道德的虚伪。他认为宗教是自私的面具,而神圣的崇拜变成了虚伪的盾牌。他认为,在空洞无聊的争论中,天堂和地狱成了玩弄口舌和文字的对象,对上帝的庄严朴素的观念已经被人们胡乱的想象歪曲得不成样子;而且,当他认为要信仰上帝就必须抛弃上帝所赋予的理性的时候,他就对我们可笑的冥想和我们之所以冥想的目的同样地加以轻蔑。由于他对事物的真象缺乏认识,不了解它们发生的原因,因此陷入了愚昧无知的境地,深深地看不起那些自以为比他知识丰富的人。

    “把宗教忘记得一干二净,结果将导致忘记做人的义务。这个浪子的心在这个过程上已经走了一半了。尽管他不是一个天生的坏孩子,但是由于怀疑和穷困逐渐地泯灭了他的天性,因此很快地把他拖上了毁灭的道路,使他习染了坏人的行径和无神论的道德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