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种几乎是不可避免的邪恶,还没有达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个青年人也有一些知识,而且并不是完全没有受过教育的。他正处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沸腾的血液已开始使他的心灵趋于活跃,不为狂烈的感官所奴役。他的心依然象一张白纸。天生的廉耻心和怕羞的性情长期地束缚着他的心灵,其情形也象你这样百般地束缚你的学生。他所见到的那些彻底堕落和不体面的恶行,不仅没有刺激反而遏制了他的想象力。在很长的时期中,他之所以能够保持天真完全是由于他对事物的憎恶而不是由于他自己的德行;天真的心是只有在令人迷醉的引诱之下才会受到败坏的。
“牧师看出了这种危险,也想到了解脱的办法。困难没有使他退缩。他以他能够做这件工作而感到愉快,他决心要把它完成,决心要使他从罪恶中拯救出来的这个人恢复美德。他采取欲擒先纵的办法实行他的计划。崇高的动机鼓起了他的勇气,使他想出了同他的热心相配合的方法。不论结果怎样,他相信他的时间都不会白白地浪费。当一个人一心一意做好事情的时候,他最终是必然成功的。
“他首先从取得这个新皈依的人的信任开始做起,他不吹嘘他对他的恩惠,他不硬要他做这样或那样的事情,他不向他唠唠叨叨地说教,他始终使自己能够为他所了解,而且降低自己,同他处在平等的地位。当我们看见一个严肃的人自己愿意去做顽皮的人的同伴,当我们看见有道德的人为了彻底战胜放纵的人,就顺着放纵的人的步调去做,我觉得,我们是必然为这种情景所感动的。当那个年轻人糊里糊涂地来向他说一些乱七八糟的心事的时候,他用心地听着,让他谈个畅快;除了不赞同坏事以外,他对他所说的一切都深感兴趣;他从来不冒冒失失地责备他,以免打断了他的话头,使他感到难过;当那个年轻人高兴地发现牧师在倾听他的时候,他便乐意地把他心中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这样一来,他把他所做的事情从头到尾地都讲清楚了,而他还以为一点也没有说咧。
“把这个年轻人的情感和性格仔细地研究一番之后,牧师认为,虽然从年龄上看不能说他是一个无知的人,但是他已经完全忘记他应当知道的一切事情,由于命运乖戾而蒙受的羞辱,扼杀了他心中真实的善恶观。一个阶段的堕落就能夺去灵魂的生命,当一个人成天为衣食而挖空心思的时候,是听不到内心的声音的。为了挽救这个濒于道德死亡的年轻人,牧师就首先从唤起他的自爱心和自尊心着手做起:他给他指出只要善于利用他的才能就可以获得美好的前程,他用别人的良好行为去激发他心中敦厚的热情;由于他使那个年轻人对行为良好的人产生了敬佩心,因而也就使他产生了学习那些良好行为的愿望。为了使他在不知不觉中摆脱那种疏懒浪荡的生活,牧师就选了一些书籍中的要点叫他抄写,假称他自己需要阅读这些摘录的语句,从而在他的心中培养了高尚的知恩的情感。牧师间接地利用那些书籍去教育他,使他自己充分地看重自己,而不自暴自弃地认为自己是一个一无用处的人。
“从一件小事情上就可以看出这个仁慈的人尽管在表面上没有进行教育,然而他是多么巧妙地使他的学生在不知不觉中摆脱了堕落的境地。这位牧师一向是人人公认为十分廉洁和十分谨慎的人,所以有些人宁可把他们乐捐的东西交给他而不交给城里富裕的牧师。一天,有人拿一些钱给他去分给贫民,而那个年轻人也厚着脸皮说自己是穷人,请他分一点钱给他。‘不,’那个牧师说,‘我们已经成了弟兄,你就是我家里的人,我不应该拿这笔钱供自己使用。’然后,他按照那个年轻人所要的钱数,把自己口袋里的钱掏出来给他。这样的教训,是不能不使那些尚未彻底败坏的青年铭记在心的。
“我用第三人称来讲,已经讲得不耐烦了,这样小心的作法完全是多余的;因为,亲爱的朋友,你们已经觉察到这个不幸的逃亡异乡的人就是我自己。我现在认为,我不会再象青年时期那样地胡闹,所以我敢于承认我以前所做的胡闹行为;而那个把我从堕落的境地中挽救出来的人,是值得我在这里再受一点羞辱以赞扬他的恩情的。
“在这位可敬的老师的个人生活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德行高洁而不虚伪,他心地仁慈而不优柔,他说话坦率,言行始终一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追问他所帮助的那些人是不是做晚祷,是不是常常忏悔,是不是在指定的日子里守大斋,是不是守小斋;他也不强要他们答应他类似这样的条件,然而,要是不履行这些条件的话,他纵然饿死,也休想其他的信徒来帮助他的。
“看到他这些行为,我深受鼓舞,因此,我不仅不在他面前表现一个刚刚皈依的人的那种装出来的热心,反而不向他隐瞒我的种种想法,而且,从来没有因此就受到过他的责难。我有时候对自己说:‘他之所以不过问我为什么这样不关心我所改宗的教派,是因为他发现我对我小时候所信奉的宗教也同样是毫不关心的,所以他认为我这种轻蔑的态度不是一个教派问题。’但是,当我偶尔听见他赞同同天主教教义相反的教理,当我看见他好象渺视它的一切形式的时候,我心里又是怎样想的呢?要是我曾经有那样一次看见过他对他表面上似乎是不大重视的仪式随随便便应付了事的话,我也许就认为他是一个虚伪的基督徒了;但是,由于我深深知道他即使无人在场的时候,他也象在公开场合那样克尽牧师的职责,所以我就不知道应该怎样判断这些矛盾的现象了。除有一个过失曾使他有失体面,而后来又不能彻底弥补以外,他的生活是可以作为我们的模范的,他的行为是无可指摘的,他的话是很诚恳和合乎情理的。由于我同他十分地亲密相处,因此我对他一天比一天地更加尊敬;他对人处处关怀的行为,赢得了我的心,从而使我急于要找一个机会知道他是根据什么原则才始终如一地过着这样奇异的一生的。
“这个机会等了很久才到来。在吐露心怀以前,他先致力于使他在他的弟子的心灵中撒播的理智和善意的种子生发幼苗。在我身上最难克服的是一种愤世疾俗的骄傲心理,是对世界上的富人和幸运的人的一种痛恨,好象他们都是牺牲了我才发财走运的,好象他们的所谓幸福都是从我这里夺过去的。青年时期的狂妄的虚荣心碰到羞辱的钉子,因而使我更易于爆发愤怒的脾气;我的老师殚思竭虑地使我恢复了我的自尊心,然而这种自尊的心理反而使我骄傲起来,觉得世人比以前是更加邪恶,我不仅看不起他们,而且还恨他们。
“他不直接打击我这种骄傲的心理,而只是防止它使我的心肠变成铁石;他不阻止我自己尊重自己,而只是使我不要因为自尊就看不起邻人。由于他常常揭开虚假的表面,给我指出在表面掩盖之下的真正的痛苦,因此使我对我的同伴的过失深为惋惜,使我对他们的苦楚表示怜悯,使我同情他们而不妒忌他们。由于他对他自己的弱点深有体会,因此对别人的弱点极为同情,认为世人都是他们自己的罪恶和别人的罪恶的牺牲者;他发现穷人在富人的桎梏之下呻吟,而富人又在偏见的桎梏之下呻吟。‘相信我,’他说道,‘我们的幻象不仅不能掩盖反而增加了我们的痛苦,因为它们使本来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变成了珍品,使我觉得缺少这样又缺少那样,但实际上,要是没有那些幻象,我们就不会觉得缺少什么东西了。心灵的宁静,在于把所有一切扰乱这种宁静的东西都不放在眼里。事事把生活放在第一位的人,是最不会享受生活的;而一个人如果汲汲于谋求幸福,他往往会落得极其不幸的。’
“‘啊!’我沉痛地叫道,‘你把事情描写得多么黯淡呀!如果要屏弃一切的话,我们为什么要生到世界上来呢?如果把美好的生活也要看作粪土的话,谁能认为是过得幸福的呢?’‘我,’有一天,牧师以使我惊异的声调回答道。‘你也是幸福的!运气这样不好,又这样的贫穷,流落异乡,遭受迫害,你是多么幸福呀!你做了些什么事情才得到这种幸福的呢?我的孩子,’他接着又说道,‘我愿意告诉你。’
“我于是明白,他听了我的表白之后,也想向我表白他的内心。‘我要披肝沥胆、坦坦白白地对你述说真情,’他拥抱我,告诉我说,‘你将要看到的,即使不是真实的我,至少也是我自己心目中的我。当你听完我整个的信仰自白的时候,当你详细了解我的心灵境界的时候,你就可以知道我为什么认为我自己是很幸福的,如果你也象我一样想法的话,你就会明白应当怎样做才能获得幸福。不过,这些话不是一时说得完的,要向你陈述我对人的命运和生命的真正价值是怎样看法的,需要一些时间,让我们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方安安静静地谈一谈。’
“我流露出急于要他告诉我的心情。于是,便约定我们至迟也不能迟过明天的早晨。那时候正当夏天,我们天亮就起身。他把我带到城外的一个小山上,山脚下波河的水蜿蜿蜒蜒地冲洗着肥沃的河岸,阿尔卑斯山的巨大的山脉远远地俯瞰着田园,旭日照耀着原野,在地上投下树木、丘陵和房屋的长长的阴影,用千万道光辉装点着这幅我们人类的眼睛所能看到的最美丽的画图。我们可以说,大自然之所以这样把它整个的灿烂景象展现在我们眼前,就为的是要我们以它作为我们的话题。我们在这里默默地观赏一会儿景色之后,这位心地平和的人就开始向我这样讲了。”
爱弥儿(第五卷)第一节
一个萨瓦省的牧师述
我的孩子,别指望我给你讲什么渊博的学问或艰深的道理。我不是一个大哲学家,而且也不想做大哲学家。但是我多少有些常识,而且始终爱真理。我不想同你争论,更不打算说服你,我只向你把我心中的朴朴实实的思想陈述出来就行了。你一边听我谈话,一边也问问你自己的心,我要求于你的,就是这一点。如果我错了,我也错得很诚实,因此,只要不因为我错了就说我犯了罪,就可以了。如果你也诚实的话,即使是错了,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危害。如果我的想法是对的,那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理性,我们同样有倾听理性呼声的愿望。你为什么不象我这样想呢?
我生在一个贫苦的农家,我的出身注定我是要干庄稼活的;但是,人们认为,如果我去做牧师,以这门职业糊口的话,也许要好一点,因此就想了一个办法,使我能够去学牧师。当然,无论是我的父母或我自己都很少想到要以此去寻求美好、真实和有用的学问,我们所想到的只是一个人为了得到牧师的职位所需要的知识。别人要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别人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我照人家的意思去做,于是我就做了牧师。但是,我不久就意识到,在答应我自己不做俗人的时候,我许下了我不能遵守的诺言。
人们告诉我们说,良心是偏见的产物,然而我从经验中知道,良心始终是不顾一切人为的法则而顺从自然的秩序的。要想禁止我们做这样或做那样,完全是徒然的;只要我们所做的事是井然有序的自然所允许的,尤其是它所安排的,则我们就不会受到隐隐的良心的呵责。啊,我的好孩子,现在大自然还没有来启发你的官能,愿你长久地停留在这幸福的状态,因为在这种状态下,自然的呼声就是天真无邪的声音。你要记住,在它还没有教你以前,你提前去做,远比抗拒它的教导更违反它的意旨;因此,为了能够在屈服于邪恶的时候而不犯罪,就必须首先学会抵抗邪恶。
从我的少年时候起,我就把婚姻看作是第一个最神圣的自然的制度。由于放弃了结婚的权利,所以我决心不亵渎婚姻的神圣;因为,不管我受了什么样的教育和读了什么样的书,我始终过着有规律的简单的生活,所以在我的心灵中还保持着原始的智慧的光辉:世俗的说法没有使它们遭受蒙蔽,我的贫穷的生活使我远远地离开了罪恶的诡辩的引诱。
正因为有了这个决心,我才遭到了毁灭;我对婚姻的尊重暴露了我的过失,做了丑事便要受应得的惩罚:我被禁闭,又被革除了职务。我之所以遭遇这样的祸害,是因为我犹豫狐疑而不是因为我不能自制;根据人们对我可羞的事情提出的责难来看,我有理由相信,犯的过失愈大,反而愈能逃避惩罚。
一点点这样的经验就可以使一个有头脑的人产生很多的思想。由于种种悲观的看法打破了我对正义、诚实和做人的种种义务的观念,因而我每天都要抛弃一些我已经接受的思想;我心中余留的思想已不足以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所以我逐渐地对明显的原理也感到有些模糊,以至最后弄得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想法才好,落到了你现在的这种境地。所不同的是:我的怀疑是由于年岁愈益增长的结果,它是经过许多困难之后才产生的,因此也是最不容易打破的。
我心性不定,抱着笛卡儿认为为了追求真理所必须抱有的那种怀疑。这种状态是不堪持久的,它使人痛苦不安,除非有罪恶的倾向和懒惰的心灵,是不愿意这样下去的。我的心尚未败坏到竟然乐于处在这种状态;一个人如果爱他自身更甚于爱他的财富的话,就能保持他运用思想的习惯。
我在心中默默地沉思人类悲惨的命运,我看见它们漂浮在人的偏见的海洋上,没有舵,没有罗盘,随他们的暴风似的欲念东吹西打,而它们唯一的领航人又缺乏经验,既不识航线,甚至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我对自己说:“我爱真理,我追求它,可是我找不到它,请给我指出它在哪里,我要紧紧地跟随它,它为什么要躲躲闪闪地不让一个崇敬它的急切的心看见它呢?”
虽然我常常遭遇巨大的痛苦,但我的生活从来没有象在这段混乱不安的时期中这样的闷闷不乐。在这段期间里,我对这也怀疑,对那也怀疑;经过长久的沉思默想之后,我所得到的不过是一些模模糊糊不能肯定的东西,对我的存在的原因和尽我的职责的方式的矛盾的看法。
要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既要固执一说、又要诚实的怀疑论者呢?这我不明白。这样的哲学家,也许是从来没有过,如果有的话,也是人类当中最不幸的人。如果对我们应当知道的事物表示怀疑,对人的心灵是有强烈的戕害的。它不能长久地忍受这种戕害,它在不知不觉中要做出这样或那样的决定,它宁可受到欺骗,而不愿意对什么都不相信。
使我倍加为难的是:我是由一个武断一切、不容许任何怀疑的教会养大的,因此,只要否定了一点,就会使我否定其余的一切东西,同时,由于我不能接受那样多荒谬的决断,所以连那些不荒谬的决断我也通通摈弃了。当人们要我完全相信的时候,反而使我什么都不相信,使我不知道怎样办才好。我请教许多哲学家,我阅读他们的著作,我研究他们的各种看法,我发现他们都是很骄傲、武断、自以为是的,即使在他们所谓的怀疑论中,他们也说他们无一不知,说他们不愿意追根究底,说他们要彼此嘲笑;最后这一点,所有的哲学家都是具有的,所以我觉得,这一点也就是他们唯一说得正确的地方。他们得意洋洋地攻击别人,然而他们却没有自卫的能力。如果衡量一下他们所说的道理,他们的道理都是有害于人的;如果问他们赞成哪一个人的说法,每一个人就说他赞成他自己;他们是为了争论才凑合在一起,所以听他们的那一套说法,是不可能解除我的疑惑的。
我想,看法之所以如此的千差万别,人的智力不足是第一个原因,其次是由于骄傲的心理。我们没有衡量这个庞大的机器的尺度,我们无法计算它的功能;我们既不知道它最重要的法则,也不知道它最后的目的;我们不了解我们自己,我们不懂得我们的天性和我们的能动的本原;我们连人是一个简单的存在还是一个复合的存在也不晓得;我们周围都是一些奥妙莫测的神秘的东西,它们超过了我们所能感知的范围;我们以为我们具有认识它们的智力,然而我们所具有的只不过是想象力。每一个人在走过这想象的世界的时候,都要开辟一条他自认为是平坦的道路,然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那条道路是不是能达到目标。我们希望了解一切,寻个究竟。只有一件事情我们不愿意做,那就是:承认我们对无法了解的事情是十分的无知。我们宁可碰碰运气,宁可相信不真实的东西,也不愿意承认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真实的东西。在造物主让我们去争论的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整体中,我们只是一个渺小的分子,所以企图断定它是什么样子和我们同它的关系,完全是妄想。
即使哲学家们有发现真理的能力,但他们当中哪一个人对真理又感到过兴趣呢?每一个人都知道他那一套说法并不比别人的说法更有依据,但是每一个人都硬说他的说法是对的,因为那是他自己的。在看出真伪之后,就抛弃自己的荒谬的论点而采纳别人所说的真理,这样的人在他们当中是一个也没有的。哪里找得到一个哲学家能够为了自己的荣誉而不欺骗人类呢?哪里去找在内心深处没有显扬名声的打算的哲学家呢?只要能出人头地,只要能胜过同他相争论的人,他哪里管你真理不真理?最重要的是要跟别人的看法不同。在信仰宗教的人当中,他是无神论者,而在无神论者当中,他又是信仰宗教的人。
经过这样的思考之后,我得到的第一个收获是了解到:要把我探讨的对象限制在同我有直接关系的东西,而对其他的一切则应当不闻不问,除了必须知道的事物以外,即使对有些事物有所怀疑,也用不着操我的心。
我还了解到,哲学家们不仅没有解除我的不必要的怀疑,反而使那些纠缠在我心中的怀疑成倍地增加,一个也得不到解决。所以我只好去找另外一个导师,我对自己说:“请教内心的光明,它使我所走的歧路不至于象哲学家使我走的歧路多,或者,至少我的错误是我自己的,而且,依照我自己的幻想去做,即使堕落也不会象听信他们的胡言乱语那样堕落得厉害。
于是,我们心自问地把我出生以来一个接一个地影响过我的种种看法回想了一下,我发现,尽管它们当中没有哪一个是明确到能够直接令人信服的地步,但它们具有或多或少的盖然性,因之我们的内心才对它们表示不同程度的赞成或不赞成。根据这一点,我把所有一切不同的观念做了一个毫无偏见的比较,我发现,第一个最为共通的观念也就是最简单和最合理的观念,只要把它列在最后面,就可以取得大家一致的赞同。我们设想所有古代和现代的哲学家对力量、偶然、命运、必然、原子、有生命的世界、活的物质以及各种各样的唯物主义说法是透彻地先做了一番离奇古怪的研究的,而在他们之后,著名的克拉克终于揭示了生命的主宰和万物的施与者,从而擦亮了世人的眼睛。这一套新的说法是这样的伟大、这样的安慰人心、这样的崇高、这样的适合于培养心灵和奠定道德基础,而且同时又是这样的动人心弦、这样的光辉灿烂、这样的简单,难怪它会得到人人的佩服和赞赏,而且在我看来,它虽然也包含人类心灵不可理解的东西,但不象其他各种说法所包含的荒唐东西那么多!我对自己说:“它们都同样有不可解决的疑难,因为人的心灵太狭窄,不能把所有的疑难都加以解决,所以不能拿疑难来说明我们否定这个或那个说法的理由;但是它们所依据的直接的证据却有极大的差别!上面这个说法既然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同时只有它所有的疑难不如其他说法的疑难多,我们岂不是可以选择这个说法吗?
由于我把我心中对真理所怀抱的爱作为我的全部哲学,由于我采用了一个既简单容易又可以使我撇开空空洞洞的论点的法则作为唯一的方法,因此我按照这个法则又检验了我所知道的知识,我决定把我不能不真心实意地接受的种种知识看作是不言而喻的,把同它们似乎是有必然的联系的知识则看作是真实的;至于其余的知识,我对它们则保持怀疑,既不否定也不接受,既然它们没有实用的价值,就用不着花我的心思去研究它们。
但是,我是怎样一个人呢?我有什么权利去评判事物呢?是什么东西在决定我作出这样或那样的判断呢?如果它们是由于我所接受的印象硬要我非那样判断不可的话,则我进行的这番探讨就是徒然浪费精力;要么就彻底探讨,否则就不去管它们,让它们自行得出一个结果。因此必须首先把我的目光转向我自己,以便了解我要采用的工具,了解我把它用起来有多大的把握。
我存在着,我有感官,我通过我的感官而有所感受。这就是打动我的心弦使我不能不接受的第一个真理。我对我的存在是不是有一个特有的感觉,或者说,我是不是只通过我的感觉就能感到我的存在?这就是我直到现在还无法解决的第一个怀疑。因为,由于我或者是直接地或者是通过记忆而继续不断地受到感觉的影响,我怎么就能知道“我”的感觉是不是独立于这些感觉之外的,是不是不受它们的影响呢?
我的感觉既能使我感知我的存在,可见它们是在我的身内进行的;不过它们产生的原因是在我的身外,因为不论我接受与否,它们都要影响我,而且,它们的产生或消灭全都不由我作主。这样一来,我就清清楚楚地认识到我身内的感觉和它们产生的原因(即我身外的客体)并不是同一个东西。因此,不仅存在着我,而且还存在着其他的实体,即我的感觉的对象;即使这些对象不过是一些观念,这些观念也并不就是“我”。
我把我所感觉到的在我身外对我的感官发生作用的东西都称为“物质”;在我看来,物质的一切分子都将结合成单个单个的实体,所以我把物质的分子称为“物体”。这样一来,我认为唯心论者和唯物论者之间的一切争论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他们所说的物体的表象和实际之间的区别完全是想象的。
现在,我对宇宙的存在也象对我自己的存在一样,是深信不疑的。此后,我要进一步思考我的感觉的对象;当我发现我有能力把它们加以比较的时候,我觉察到我赋有一种活的力量,而以前我是不知道我有这种力量的。
知觉,就是感觉;比较,就是判断;判断和感觉不是一回事情。通过感觉,我觉得物体是一个个孤立分散地呈现在我的眼前的,其情形也象它们在大自然中的情形一样;通过比较,我就把它们挪动了一下,可以说是移动了它们的位置,我把它们一个一个地叠起来,以便说出它们的异同,同时再概括地说出它们的关系。依我看来,能动的或聪慧的生物的辨别能力是能够使“存在”这个辞具有一种意义的。我在那仅有感觉的生物中是没有找到过这种能够进行比较和判断的智力的,我在它们的天性中也没有发现过这种智力。这种被动的生物可以分别地感觉每一种客体,甚至能感觉出由两个物体合成的整体,但是,由于它没有能力把客体一个一个地叠起来,所以它就无法把它们加以比较,它就无法对它们进行判断。
在同一时间内看见两种物体,这并不等于就发现了它们的关系或判明了它们的差异;看到几个互不相连的物体,也不等于数清了它们的数目。我可以在同一个时刻具有一根长棍子和一根短棍子的观念,虽然我没有把它们加以比较,也不是经过判断而看出这根棍子比那根棍子短的,正如我一下就看完了我整个的一只手而没有计算有多少手指一样。“长一点、短一点”这类比较的观念,以及“一、二等等”数目的观念当然不是感觉,虽然我只能够在有所感觉的时候才能产生这些观念。
有人告诉我们说,有感觉的生物能够借各种感觉之间的差异把它们互相加以区分,这种说法是需要解释一下的。当感觉是互不相同的时候,有感觉的生物是可以凭它们的差异而区别它们;当它们是互相近似的时候,有感觉的生物之所以能够区分它们,是因为它觉察到它们是互相独立的。否则,在同时发生的一种感觉中它怎样去区别两个相等的事物呢?它必然要把那两种东西混淆起来,看作是同一个东西,特别是按照有一种说法来看更是这样,因为这种说法认为空间的表象感觉是没有外延的。
当我们发现两种需要加以比较的感觉的时候,我们已经有了它们的印象了,对每一个客体都有所感觉了,对两个客体都有所感觉了,但不能因此就说我们已经感觉到了它们的关系。如果对这种关系的判断只是一种感觉,而且唯一无二地是得之于客观对象的本身,则我们的判断就不会出错误,因为我所感知的是我有所感觉的东西,所以绝对不会有差错。
那么,我为什么会搞错这两根棍子的关系,特别是搞不清楚它们是不是相象呢?例如,当短棍子只有长棍子的四分之一那么长的时候,我为什么会以为它有长棍子的三分之一那么长呢?形象(即感觉)为什么同标本(即事物)不相符合呢?这是因为进行判断的时候我是主动的,而进行比较的时候我的活动出了错误,我的理解力在判断关系的时候又把它的错误同显示客观事物的真实的感觉混淆起来了。
除此以外,我认为,如果你曾经想过的话,还有一点是一定会使你感到惊奇的,那就是:如果我们在运用我们的感官方面完全是消极的,那么,它们之间就不可能互通声气,我们就无法认识到我们所摸到的物体和我们所看到的物体是同一个东西。我们要么就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我们身外的任何东西,要么就会感觉到是五种可以感知的实体,而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辨别出来它们原来是同一个东西。
我心灵中所具有的这种归纳和比较我的感觉的能力,不管别人给它一个这样或那样的名称,不管别人称它为“注意”也好,或者称它为“沉思”也好,或者称它为“反省”也好,或者爱怎样称它就怎样称它,它始终是存在于我的身上而不存在于事物的身上,而且,尽管是只有在事物给我以印象的时候我才能产生这种能力,但能够产生它的,唯独我自己。我有所感觉或没有感觉,虽不由我作主,但我可以或多或少地自由判断我所感觉的东西。
所以,我不只是一个消极被动的有感觉的生物,而是一个主动的有智慧的生物;不管哲学家们对这一点怎样说,我都要以我能够思想而感到荣耀。我只知道真理是存在于事物中而不存在于我对事物进行判断的思想中,我只知道在我对事物所作的判断中,“我”的成分愈少,则我愈是接近真理。因此,我之所以采取多凭感觉而少凭理智这个准则,正是因为理智本身告诉过我这个准则是正确的。
爱弥儿(第五卷)第二节
现在,可以说我对我自己已经是深有信心,所以我要开始观看我身外的事物,我胆战心惊地发现我被投入了这个巨大的宇宙之中,迷迷茫茫不识路径,宛如淹没在一望无边的生物的海洋里,既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它们之间以及它们和我有哪种关系。我研究它们,观察它们;而我想到应该拿来同它们加以比较的第一个对象,就是我自己。
所有一切我通过感官发现的东西都是物质,而我就根据这一点,从可以感知的性质中去推论物质所具有的根本特性,因为是这些特性使我发现物质的,而且这些特性是同物质分不开的。我看见它时而运动,时而静止;我由此断定无论静上或运动对物质来说都不是非有不可的本质;而运动由于是一个动作,所以是静止状态已经不存在了的原因的结果。因此,在没有什么东西对物质发生作用的时候,它是一点也不动的;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它才对静止或运动都是无可无不可的,但是,它的自然的状态是处于静止的。
我发现物体有两种运动,即:因他物的影响而发生的运动和自发的或随意的运动。在第一种运动中,动因是存在于运动的物体之外的,而在第二种运动中,动因是存在于运动的物体之内的。然而我并不因此就认为象时表这类东西的运动是自发的,因为,如果没有外界的东西使发条对时表起作用的话,它就休想开动机器和转动指针。同样,我也不同意人家所说的液体的运动是自发的,更不同意说什么使液体产生流动性的火是自发运动的。
你也许会问我动物的运动是不是自发的;我告诉你,这我不晓得,不过,用类推的方法看来,可以说它是自发的。你也许还要问我怎么会知道有一些运动是自发的;我告诉你,我之所以知道有这种运动,是因为我感觉到了它。我想运动我的胳臂,我就可以运动它,这里除我的意志以外,就不需要任何其他的直接的原因。谁要是想提出一个什么理由来使我不相信我身上的这种感觉的话,也是办不到的,它比一切证据都更为显明;要不然,你就给我证明一下我不存在。
如果在人的活动中没有任何自发性,如果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也通通没有任何自发性,那么,我们就更难想象出它们的种种运动的第一个原因。我个人的看法是这样的:物质的自然状态是静止的,它本身是没有任何活动力的,当我看见一个运动着的物体的时候,我马上就会设想它要么是一个有生命的物体,要么它是因为其他物体的影响才运动的。我心里是根本不承认无机物可以自行运动或使他物运动的。
然而这个肉眼可以看见的宇宙是物质,是分散而无生命的物质,就其整体来说,它并不象一个有生命的物体那样各部分是联在一起、有组织、有共同的感觉的,比如我们虽然是这个整体的分子,但是我们也毫不觉得是在这个整体之中。这个宇宙是运动着的,而且在它井然有序、快慢均匀的运动中是受着固定不变的法则的约束的,它没有我们在人和动物的自发的运动中所见到的那种自由。所以,这个世界并不是一个能自行运动的巨大的动物,由此可见,在它的运动中必然有我尚未发现的某种外在的原因;然而内心的信念使我觉得这个原因是这样的明显,以至我不能不在看到太阳运行的时候设想有一种力量在推它,不能不在地球旋转的时候,我简直觉得看见了那只转动它的手。
如果我对一些普遍的法则,还没有看出它们同物质的主要关系,就硬要接受的话,我有什么心得呢?这些法则既然不是真实的存在,不是实体,所以它们必然有我所不知道的另外一种基础。经验和研究使我们认识到运动的法则;这些法则能确定结果,然而不能表明其原因;它们不足以解释世界上的包罗万象和宇宙的运行。笛卡儿用几个骰子构成天和地,但是他不能使骰子动起来;如果不借助旋转运动的话,他也无法使它的离心力发生作用的。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但是,单单用这个引力,是马上会使宇宙缩成一块不动的东西的,因此在这个定律之外,他还要加上一种推力才能说明天体的曲线。请笛卡儿告诉我们,是什么物理的法则在使他的旋涡体旋转;请牛顿给我们指出,是谁的手把行星投到它们轨道的切线上的。
运动的第一原因不存在于物质内部,物质接受运动和传送运动,然而它不产生运动。我愈是对自然力的作用和反作用的互相影响进行观察,我愈是认为,我们必须一个结果接着一个结果地追溯到某种意志中去寻找第一原因;因为,如果是假设一连串数不清的原因的话,那就等于假设没有任何的原因。总之,所有一切不是因为另外一个运动而产生的运动,是只能来自一个自发的、自由的动作的;没有生命的物体虽在运动,但不是在活动,没有哪一个真正的活动是没有意志的。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原理。我相信,有一个意志在使宇宙运动,使自然具有生命。这是我的第一个定理,或者说我的第一个信条。
一个意志怎样产生物质的和有形的活动呢?这我不知道,但是我在我本身中体验到它产生了这种运动。我想做什么,我就可以做什么;我想移动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就移动起来;但是,谁要是说一个没有生命的静止的物体能自行活动或产生运动的话,那是不可理解的,而且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我是通过意志的活动而不是通过意志的性质去认识意志的。我把这种意志看作动因;但是,要是把物质想象为运动的产生者的话,那就等于是想象没有原因的结果,就等于是没有想象。
要我想象我的意志是怎样运动我的身体的,也象要我想象我的感觉是怎样影响我的心灵一样,是不可能的。我甚至不知道在这两个神秘的事物中,为什么有一个显得比另一个易于解释。至于我,不论是在被动或是在主动的时候,我都认为,两种实体的联合法是绝对不可理解的。然而,奇怪的是,人们正是因为不可理解才把两种实体混合起来,好象在性质上这样不同的两种运动按一个单独的主体比按两个主体更好解释似的。
不错,我所设的定理是很模糊的,然而它终究说出了一个道理,而且也没有任何同理性和经验相背驰的地方。我们对于唯物论也能这样说吗?如果说运动是物质的本质,那么,它就同物质是不可分的,它在物质中始终保持同样的程度,在物质的每一个部分中始终是那个样子,它不可传导,它既不能增加也不能减少,而且,我们根本就不能设想有任何静止的物质,这几点难道还不明白?如果有人告诉我说,运动并不是物质不可或缺的,然而是必然的,我认为,这个人是企图换一个说法来拉我,这种说法即使含有更多的意义,也是很容易驳斥的。因为,要是物质的运动来自物质的本身,则它是物质的本质;要是它来自外在的原因,则只有在动因对物质发生作用的时候,物质才必然运动:谈到这里,我们又回到第一个难题了。
普遍的和抽象的观念是人们产生大错误的根源,形而上学的呓语从来没有使人发现过一个真理,它使哲学充满了许多的谬论,只要我们剥去那些谬论的华丽辞藻,我们马上就会觉得有了那些谬论是很可羞的。请你告诉我,我的朋友,当别人向你谈论什么扩及于整个大自然中的盲目的力量的时候,他是不是给你的心灵带来了真实的观念。他们以为用“宇宙力”、“必然的运动”这一类含糊的字眼就可以阐明什么东西,其实他们什么也没有阐明。所谓运动,也就是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的意思;没有哪一种运动是没有方向的,因为一个单独的个体是不可能同时向四面八方运动的。所以,我们要问物质必然向什么方向运动呢?构成物体的物质,其运动是不是快慢均匀的,换句话说,每一个原子是不是有它自己的运动?按照第一个观念,整个宇宙必然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硬块;按照第二个观念,它就会成为一种稀散而不凝合的流体,即使两个原子要结合起来也是绝不可能的。整个物质的共同的运动朝什么方向?它是按直线运动还是绕圆周运动?是向上还是向下?是向左还是向右?如果物质的每一个分子有它特殊的方向,那么,所有这些方向和差别的原因何在?如果物质的每一个原子或分子只能够绕着它自己的中心旋转,那么,任何一个原子或分子都无法脱离它的原位,从而就不可能有传导运动,何况这种圆周形运动也需要遵循一个确定的方向。凭抽象的办法说物质在运动,这无异是在说毫无意义的废话;如果认为它有既定的运动,那就需要假设一个决定这种运动的原因。特殊的事例愈举得多,我就愈须解释一些新的原因,以至永远也找不到一个指挥它们的共同的动因。我不仅不能想象在原素的偶然的联合中有什么秩序,而且不能想象其中有什么斗争,所以,在我看来,宇宙的混乱比之宇宙的谐和更难想象。我知道,世界的结构是人的心灵所不能理解的;但是,只要一个人想把它解释一番,那就需要讲出一些人们能理解的东西。
如果运动着的物质给我表明存在着一种意志,那么,按一定法则而运动的物质就表明存在着一种智慧,这是我的第二个信条。进行活动、比较和选择,是一个能动的和有思想的实体的动作;这个实体是存在着的。“你看见它存在在什么地方?”你这样问我。不仅存在于旋转的天上,而且还存在在照射我们的太阳中;不仅在我自己的身上存在,而且在那只吃草的羊的身上,在那只飞翔的鸟儿的身上,在那块掉落的石头上,在风刮走的那片树叶上,都存在着。尽管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目的,我也能判断它的秩序,因为,我只须在各部分之间加以比较,研究一下它们的配合和关系,看一看它们怎样协同动作,我就能判断其秩序了。我不知道这个宇宙为什么会存在,但是我时时在观察它怎样变迁,我不断地注意它所有的紧密的联系,因为,正是通过这种联系,组成宇宙的各个实体才能互相帮助。我宛如一个人第一次看见打开了表壳的表一样,虽然不懂得机器的用途,也没有看见表面,但仍然在那里不断地赞美它构造的精致。我将说:“我不明白它有什么用处;但是我发现每一个零件都做得恰恰配合另一个零件;我佩服那个工人制作的精良,我深深相信,所有这些齿轮之所以这样协同一致地转动,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不过这个目的我无法看出来罢了。”
让我们把各种各样特殊的目的、方法和关系拿来比较一下,然后再倾听内在的情感的声音,哪一个健全的心灵会拒绝它的证据呢?没有先入之见的眼睛难道还看不出显然存在的宇宙的秩序表达了至高的智慧?任你怎样诡辩,也不能使人们看不出万物的和谐,也不能使人们看不出每一个部分为了保存其他部分而进行的紧密配合!你爱怎样给我讲化合和偶然,就随你怎样讲,但是,如果你不能使我信服,即使把我说得哑口无言,又有什么用呢?我的自发的情感始终要驳斥你,这是我控制不住的,你能消除我这种情感吗?如果有机体在取得固定的形状以前,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偶然结合起来的,如果它先有胃而未同时有嘴,先有脚而未同时有头,先有手而未同时有胳臂,先有各种不能自行维持其自身的不完备的器官,那么,为什么这种残缺不全的东西我们一个也没有看见过呢?为什么大自然竟订出一些它不能首先服从的法则呢?说事物在可能产生的时候便产生,这我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的,说困难的事情多做几次就能做成,这我也是同意的。但是,如果有人来告诉我说,把铅字随随便便一扔,就能作出一部完整的《伊尼依特》,我认为,即使只走两三步路去对证这个谎言,也是不值得的。也许有人会向我说:“你对进行的次数略而未提。”但是,必须假设多少次这样的进行才能使化合成为事实呢?在我看来,我认为只有一次,所以我敢说,在无限次中也不会出现一次由于偶然而产生结果的事情。此外,化合和偶合只能产生跟化合原素性质相同的产物,组织和生命决不是由一个原子的喷射而产生的,化学家在制造化合物的时候,决不能使那些化合物在坩埚里有所感觉和思想。
我在读纽文提特的著作的时候,很感惊异,而且几几乎生气了。这个人怎么会想到写一本书就能阐明那些显示造物主的大智大慧的自然界的奇观呢?他那本书即使同地球一样厚,也未必能透透彻彻地论述其主题;要是描绘细节的话,就会漏掉最大的奇观—万物的谐和。单拿有机物的产生这个问题来说,就是人类智慧探究不完的深渊;而大自然为了使不同的物种不至混淆而安置在它门之间的不可逾越的障碍,就最明确不过地表明了它的意图。它不满足于秩序的建立,它还要采取一定的方法使任何东西都不能扰乱这个秩序。
在宇宙中,每一个存在都可以在某一方面被看作是所有一切其他存在的共同中心,它们排列在它的周围,以便彼此互为目的和手段。人的心灵对不计其数的关系感到迷茫,然而这些关系的本身却没有一个是混乱不清的。要做多么多荒唐的假设,才能从偶然运动的物质的盲目结构中演绎这种谐和的现象啊!有些人否认在这巨大的整体的各部分关系中显现的意图是统一的,但是,尽管他们使用了抽象、对等、普遍原则和象征的辞汇,也掩饰不住他们是在乱吹牛皮;不论他们怎样说,我要是不设想有一种智慧在安排万物的系统,就不可能想象它怎么会这样有条不紊,秩序井然。要我相信被动的和死的物质能产生活的和有感觉的生物,要我相信偶然的机会能产生有智慧的生物,要我相信没有思想的东西能产生有思想的生物,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认为世界是由一个有力量和有智慧的意志统治着的,我看见它,或者说我感觉到了它,我是应该知道它的。但是,这个世界是无始无终的呢还是由谁创造的?万物是唯一无二地只有一个本原呢还是有两个或几个本原?它们的性质是怎样的?这些我都不知道,它们同我有什么关系?所以,只有在这些知识对我有意义的时候,我才努力去寻求它们;而在此以前,我是不愿意思考什么空洞的问题的,因为它们将扰乱我的心灵,既无助于我的为人,而且还超过了我的理解的能力。
你始终要记住的是,我不是在传播我的见解,我只是把它陈述出来。不管物质是无始无终的还是创造的,不管它的本原是不是消极的或是根本没有本原,总之整体是一个,而且表现了一种独特的智慧,因为我发现这个系统中的东西没有一个不是经过安排的,不是为了达到共同的目的:在既定的秩序中保存这个整体。这个有思想和能力的存在,这个能自行活动的存在,这个推动宇宙和安排万物的存在,不管它是谁,我都称它为“上帝”。我在这个辞中归纳了我所有的“智慧”、“能力”和“意志”这些观念,此外还使它具有“仁慈”这个观念,因为这个观念是前面几种观念的必然的结果;但是,不能够因此就说我对我以这个辞称呼的存在知道得很清楚;它躲躲藏藏地不让我的感官和智力发现它,我愈去想它,便愈感到迷惑;我的确知道它是存在的,而且知道它是独立存在的。我知道我的存在是依附于它的存在的,而且就我所知道的一切事物来说,也同样是依附于它的存在的。我在它创造的万物中到处都看见上帝,我觉得它在我的心中,我发现它在我的周围,但是,当我想就它本身来思考它的时候,当我想寻找它在什么地方,想知道它是什么样子,想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构成的时候,它就逃避我,我迷迷茫茫的心灵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由于我深深知道我的能力不足,所以,除非对上帝和我的关系有所感受,使我不能不推论上帝的性质的时候,我是决不论述他的性质的。要推论他的性质,那是很斗胆的事情;一个聪明的人必须如临深渊似地谨慎从事,必须知道他没有深入探讨这个问题的能力,因为,有辱上帝的事情,不是心中不想他,而是把他想象错了。
在他的属性中,我发现我可以通过一些属性去设想他的存在,发现了这点之后,我又回头来观察我自己,我要弄清楚我在他所治理、而我也有能力加以研究的事物的秩序中占居什么位置。我发现,由于我属于人类,所以无可争辩地占居第一个位置,因为,由于我具有意志和能够使用实现我的意志的工具,所以我有更多的力量影响我周围的物体,可以随我的便或是利用或是避免它们的活动,而它们当中则没有哪一个能够单单凭身体的冲动就可以不管我愿不愿意都要影响我;同时,由于我具有智慧,所以只有我才能够对一切事物进行考察。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人以外,哪一种生物能够认识一切其他的生物,能够估计和预料它们的运动和后果,能够把共同的存在的意识和它自己的存在的意识联在一起呢?如果说只有我才能够把一切事物同我联系起来,那么,又有什么理由笑我认为一切都是为我而做的呢?
因此,人的确是他所居住的地球上的主宰;因为,他不仅能驯服一切动物,不仅能通过他的勤劳而布置适合于生存的境界,而且在地球上只有他才知道怎样布置这种境界,只有他才能够通过思索而占有他不能达到的星球。请告诉我,地球上还有什么动物会使用火和观赏太阳。怎么!我既然能观察和认识一切生物和它们的关系,能意识什么叫秩序、美和道德,能思索这个宇宙和摸着那统治这个宇宙的手,能喜爱善良和做善良的行为,我还会把自己看作野兽!卑贱的人啊,是你的糟糕的哲学把你弄得同野兽一个样子,否则,你想败坏自己也是败坏不了的,因为你的天才将揭露你所说的那些原理的荒谬,你仁慈的心将戳穿你所讲的那种教条的虚伪,而且,甚至在你滥用你的才能的时候,你也会在不知不觉中看出你的才能是很优秀的。
至于我,我是不支持任何一种说法的;我,一个朴实的人,既不抱狂热的朋党之见,也没有做哪一派人的首领的野心,我对上帝给我安排的位置感到满意;除了上帝之外,我认为再也没有比人类更高级的了;如果要我在各种生物的行列中选择我的位置的话,我除了选择做人以外,还能选择别的吗?
有了这个想法,我不仅没有因此就觉得骄傲,反而深深地为之感动;因为这种地位并不是由我选择的,它不能算作是一个尚未生存到世界上来的人的功劳。当我看出我的地位这样优越的时候,怎能不庆幸我自己占有这个光荣的地位,怎能不颂扬那把我安置在这个地位的手呢?自从我这样回顾自己以后,就在我心中对人类的创造者产生了一种感恩和祝福之情,而且,由于有了这种情感,逐使我对慈悲的上帝怀着最崇高的敬意。我崇拜他至高无上的能力,我感激他的恩惠。我不需要别人教我这样崇拜,这是我的天性教我这样做的。我既然爱我自己,难道不自然而然地对保护我们的人表示尊敬,对造福我们的人表示爱戴吗?不过,当我以后为了认识我个人在人类中的地位,而研究人类的各种等级和占居那些等级的人的时候,我怎么又迷惑起来了呢?多么奇怪的景象,我以前见到的秩序在哪里?我发现,大自然是那样的和谐,那样的匀称,而人类则是那样的混乱,那样的没有秩序!万物是这样的彼此配合、步调一致,而人类则纷纷扰扰、无有宁时!所有的动物都很快乐,只有它们的君王才是那样的悲惨!啊,智慧呀,你的规律在哪里?啊,上帝呀,你就是这样治理世界的吗?慈爱的神,你的能力用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发现这个地球上充满了罪恶。
我亲爱的朋友,你相不相信正是由于这些悲观的看法和明显的矛盾才在我的心灵中形成了我以前一直没有寻找到的关于灵魂的崇高观念?当我思索人的天性的时候,我认为我在人的天性中发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本原,其中一个本原促使人去研究永恒的真理,去爱正义和美德,进入智者怡然沉思的知识的领域;而另一个本原则使人故步自封,受自己的感官的奴役,受欲念的奴役;而欲念是感官的指使者,正是由于它们才妨碍着他接受第一个本原对他的种种启示。当我觉得我受着两种矛盾的运动的牵制和冲击的时候,我便对自己说:“不,人的感受不是单独一方面的;我有意志,我又可以不行使我的意志,我既觉得我受到奴役,同时又觉得我很自由;我知道什么是善,并且喜欢善,然而我又在做恶事;当我听从理智的时候,我便能够积极有为,当我受到欲念的支配的时候,我的行为便消极被动;当我屈服的时候,我最感到痛苦的是,我明知我有抵抗的能力,但是我没有抵抗。
年轻人啊,你要深信不疑地听我的话,因为我始终是诚诚恳恳地说的。如果说良心是偏见的产物,我当然是错了,而公认的是非也就没有的;但是,如果承认爱自己甚于爱一切是人的一种自然的倾向,如果承认最基本的正义感是人生而有之的,如果承认这些的话,谁要是再说人是一个简单的生物,那就请他解释一下这些矛盾,他解释清楚了,我就承认只有一种实体。
你要注意的是,“实体”这个辞我一般是用来指赋有某种原始性质的存在的,不包括任何特殊的和第二性的变异。因此,如果说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原始的性质能够结合成一个存在,我们就应当承认只有一种实体;但如果说有些性质是互相排斥的,那么,有多少种互相排斥的性质,便有多少种不同的实体。这一点,你可以思考一下;至于我,不论洛克怎样说,我只消认识到物质是延伸的和可以分割的,我就可以相信它是不能思想的;如果哪一个哲学家来告诉我说树木有感觉和岩石有思想,不管他的论证多么巧妙,都休想迷惑我这样的人,我不能不把他看作是一个怀有恶意的诡辩学家,因为他宁可说石头有感觉,也不愿意说人有灵魂。
假定有这样一个聋子,因为他的耳朵从来没有听见过声音,便否认声音的存在。我在他眼前放一个弦乐器,再悄悄地用另外一个乐器使它发出谐音,这时候,聋子看见弦在颤动,我对他说:“这是声音在使弦颤动。”“不是,”他回答道,“弦之所以颤动,其原因在于它的本身,所有一切物体都有这种颤动的性质。”“那么,”我又说道,“请你使其他的物体也这样地颤动给我看一看,或者,至少给我解释一下这根弦颤动的原因。”“我做不到;”聋子又回答道,“不过,这是因为我想象不出这根弦是怎样颤动的,我既然是一点点概念都没有,我干吗一定要用你所谓的声音来解释它呢?这无异乎是要我对一件模糊不清的事实,用更加模糊不清的原因去解释。要么你就使我对你所说的声音有所感觉,否则我就要认为它根本不存在。”个体还是个体的结合呢?它是单独的一个有感觉的存在呢,还是它含有多少粒沙便含有多少个有感觉的存在?如果说每一个基本的原子都是一个有感觉的存在,那么,我怎样才能理解两个存在之间赖以互相感触,从而使两个“我”混而为一的内在的联系呢?引力也许是大自然的一个法则,这个法则的奥妙何在,我们还不知道!但我们至少可以想象引力在按质量的多少而发生作用的时候,同物质的延伸和可分性是一点也不矛盾的。你是不是认为感觉也是这样的呢?可感觉的部分是延伸的,但是有感觉的存在则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它是不能够划分的,它要么就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否则就根本不存在,所以,有感觉的存在不是一个物质的东西。我不知道我们的唯物主义者是怎样理解它的,但是,我觉得,有些难题既然使他们否定了思想,那么,这些难题也将使他们否定感觉。我不知道他们走了第一步之后为什么不走第二步,走这一步要花他们多少气力呢?他们既然相信它们没有思想,他们又怎么敢断定它们有感觉呢?我愈是对思想和人的心灵的性质进行思考,我便愈是认为唯物主义者的那番理论和这个聋子的理论是相象的。事实上,他们是听不到内在的声音的,这种声音以毫不含糊的语句向他们说道:“机器是根本不会思想的,也没有哪一种运动或外貌能够产生思想;在你的身上有某种东西在力图挣断那些束缚它的纽带:空间是不能做你的尺度的,整个宇宙也不够大,不能容纳你;你的感情,你的欲望,你的焦虑,甚至你的骄傲,都另外有一个本原,这个本原是独立于你觉得把你束缚在其中的狭小的身躯的。”
没有哪一种物质的存在其本身是能动的,而我则是能动的。人们徒然地同我争论这一点,因为这是我感觉得到的,这种感觉对我的影响,比同它相斗争的理性对我的影响更强烈,我有一个身体,其他的物体对它发生作用,而它也对其他的物体发生作用,这种相互作用是无可怀疑的;但是我的意志是不受我的感官的影响的,我可以赞同也可以反对,我可以屈服也可以战胜,我内心清楚地意识到我什么时候是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时候是在完全听从我的欲念的支配。我时刻都有意志的能力,但不一定时刻都有贯彻意志的能力。当我迷惑于各种引诱的时候,我就按照外界事物对我的刺激行事。当我责备我这个弱点的时候,我所服从的是我的意志;我之所以成为奴隶,是由于我的罪恶,我之所以自由,是由于我的良心的忏悔;只有在我自甘堕落,最后阻碍了灵魂的声音战胜肉体的本能倾向的时候,我心中才会消失这种自由的感觉。
我只是通过对我自己的意志的认识而了解意志的,至于说智力,我对它的认识还不十分清楚。如果你问我是什么原因在决定我的意志,我就要进一步问是什么原因在决定我的判断,因为这两个原因显然是一个;如果你已经明白人在进行判断的时候是主动的,知道他的智力无非就是比较和判断的能力,那么,你就可以懂得我们之所以说他自由,也就是说他具有类似的能力,即由智力中演化出来的能力;他判断正确了,他就选择善;他判断错误了,他就选择恶。那么,是什么原因在决定他的意志呢?是他的判断。是什么原因在决定他的判断呢?是他的智力,是他的判断的能力;决定的原因存在于他的自身。除此以外我就不知道了。
当然,我虽然是自由的,但不能自由到竟不希求我自己的幸福,不能自由到竟愿意自己受到损害;不过,即使我这样做,我的自由也在于我只能希求适合于我的东西,或者在没有他人的影响下我估计是适合于我的东西。能不能因为我只能作为我而不能作为另外一个人,便说我不自由呢?
一切行动的本原在于一个自由的存在有其意志,除此以外,就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解释了。没有意义的辞,不是“自由”这个辞而是“必然”这个辞,要设想某种行为,某种结果,不是由能动的本原产生的,那等于是在设想没有原因的结果,等于是在恶性循环中打圈子。无论是根本就没有原动力的存在,或是一切原动力都没有任何的前因,总之,凡是真正的意志便不能不具有自由。因此,人在他的行动中是自由的,而且在自由行动中是受到一种无形的实体的刺激的,这是我的第三个信条。根据这三个信条,你就可以很容易地推论其余,因此,我就不再一一地讲了。
爱弥儿(第五卷)第三节
既然人是主动的和自由的,他就能按他自己的意愿行事;他一切的自由行为都不能算作是上帝有系统地安排的,不能由上帝替他担负责任。上帝绝不希望人滥用他赋予人的自由去做坏事,但是他并不阻止人去做坏事,其原因或者是由于这样柔弱的人所做的坏事在他看来算不得什么,或者是由于他要阻止的话,就不能不妨碍人的自由,就不能不因为损害人的天性而做出更大的坏事。上帝使人自由,以便使人通过选择而为善弃恶。上帝使人能正确地利用他赋予人的才能而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他对人的力量施加了极其严格的限制,以至即使人滥用他给与的自由也不能扰乱总的秩序。人做了坏事,就自受它的恶果,对世界上的万物并无影响,而且,尽管人类遇到了人所做的坏事,也无碍于它的生存。要是抱怨上帝不禁止人类作恶的话,就等于是抱怨他使人类具有优良的天性,抱怨他使人类具有使其行为高尚的道德,抱怨他使人类具有修持美德的权利。最大的快乐就是对自己感到满足,正是因为应得到这种满足,所以我们才生在这个世界上,才赋有自由,才受到各种欲念的引诱和良心的约束。还要求上帝的力量为我们做些什么呢?他会不会使我们的天性中产生矛盾,会不会奖励那些不能为恶的人去为善呢?怎么!为了防止人变成坏人,难道就要限制他只能按他的本能行事,而且成为一个畜牲吗?不,我的灵魂的神灵,我决不责难你按你的形象来创造我的灵魂,使我能象你那样自由、善良和快乐!
我们之所以落得这样可怜和邪恶,正是由于滥用了我们的才能。我们的悲伤、我们的忧虑和我们的痛苦,都是由我们自己引起的。精神上的痛苦无可争辩地是我们自己造成的,而身体上的痛苦,要不是因为我们的邪恶使我们感到这种痛苦的话,是算不了一回事情的。大自然之所以使我们感觉到我们的需要,难道不是为了保持我们的生存吗?身体上的痛苦岂不是机器出了毛病的信号,叫我们更加小心吗?死亡……坏人不是在毒害他们自己的生命和我们的生命吗?谁愿意始终是这样生活呢?死亡就是解除我们所作的罪恶的良药;大自然不希望我们始终是这样遭受痛苦的。在蒙蒙昧昧朴实无知的状态中生活的人,所遇到的痛苦是多么少啊!他们几乎没有患过什么病,没有起过什么欲念,他们既预料不到也意识不到他们的死亡;当他们意识到死的时候,他们的苦痛将使他们希望死去,这时候,在他们看来死亡就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了。如果我们满足于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对我们的命运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们为了寻求一种空想的幸福,结果却使我们遭遇了千百种真正的灾难。谁要是遇到一点点痛苦就不能忍受的话,他准定是要遭到更大的痛苦的。当一个人由于生活没有节制而搞坏他的身体的时候,他就想用医药使他恢复健康;在他所感到的痛苦之外,又加上他所惧怕的痛苦;对死亡加以预料,必然使我们对死亡感到恐怖,从而加速死亡的来临;我们愈想逃避它,我们愈觉得它在我们的身旁;因此,我们这一生是吓死的,而且在死的时候还把我们因违背自然而造成的罪恶归咎于自然。
人啊,别再问是谁作的恶了,作恶的人就是你自己。除了你自己所作的和所受的罪恶以外,世间就没有其他的恶事了,而这两种罪恶都来源于你的自身。普遍的灾祸只有在秩序混乱的时候才能发生,我认为万物是有一个毫不紊乱的秩序的。个别的灾祸只存在于遭遇这种恶事的人的感觉里,但人之所以有这种感觉,不是由大自然赐与的,而是由人自己造成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常常想到痛苦,不瞻前顾后,他就不会感觉到什么痛苦。只要我们不让我们的罪孽日益发展,只要我们不为非作恶,只要不出自人为,那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哪里是一切都好,哪里就没有不正义的事情。正义和善是分不开的,换句话说,善是一种无穷无尽的力量和一切有感觉的存在不可或缺的自爱之心的必然结果。无所不能的人可以说是把他的存在延及于万物的存在的。创造和保存是能力的永无止境的工作,它对现时不存在的事物是不发生作用的;上帝不是已死的人的上帝,他毁灭和为害于人,就会损害他自己。无所不能的人是只希望为善的。可见,凡是因为有极大的能力而成为至善的人,必然是极正义的人;否则他本身就会自相矛盾,因为,我们所谓的“善”,就是由于爱秩序而创造秩序的行为,我们所谓的“正义”,就是由于爱秩序而保存秩序的行为。
人们说,上帝对他所创造的生物没有欠付任何东西。我则认为,他还欠付他在赋予他们的生命的时候所答应他们的一切东西。使他们具有善的观念,而且使他们感觉到对善的需要,这就等于是许下了要把善给予他们的诺言。我愈扪心自问,我愈领会到刻画在我灵魂中的这句话:“行事正义,你就可以得福。”然而,把现在的事情拿来一看,却不象这句话所说的样子;坏人是命运亨达,而正义的人一直是受到压迫。你看,当我们这样一直等待,以至我们的希望终成泡影的时候,我们的内心是多么的愤怒!良心终于反叛,对上帝发出怨言,它沉痛地喊道:“你欺骗了我!”
“我欺骗你,这句话真说得卤莽!是谁教你这样说的?你的灵魂被毁灭了吗?你已经不继续存在了吗?啊,布鲁土斯!我的儿子!在结束你高贵的生命的时候,不要给它蒙上了污点;不要让你的光荣和希望都随着你的身体遗弃在菲利普斯的战场。当你即将获得你自己的美德的报偿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说'美德是一点价值都没有的’呢?你以为你就要死了,不,你要活下去的,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履行我应许你的一切诺言。”
也许,人们根据那些没有耐心的人的怨言就说,在他们应得上帝的报偿以前,上帝就应该报偿他们,他必须预先支付他们的美德的价值。啊!我们首先要为人善良,然后才能得福。在获得胜利以前,我们不能强索奖励;在工作以前,我们不能硬讨工资。普卢塔克说:“在神圣的竞技中得胜的人,并不是一进入运动场就算是胜利了的,他们必须跑完了他们的路程之后,才能把荣冠戴在自己的头上。”
如果灵魂是无形的,那么,在身体死亡之后它也能继续存在的;如果它比身体存在得久远,那就证明上帝是无可怀疑的。即使没有其他的证据,我单单拿这个世界上坏人得意和好人受压的情形来看,也能深深相信灵魂是无形的。在宇宙万般谐和的情景中,出现了一种这样刺目的不调和的现象,使我竭力要寻出一个答案来。我要对自己说:“就我们而论,并非一切都是同生命一起结束的,在死了的时候,一切都要回到原来的秩序的。”的确,也许我自己要问到这样一个疑难:“当一个人所有的可以感觉得到的形骸都消灭之后,这个人到哪里去了?”当我了解到有两种实体的时候,这个问题在我看来就不难解决了。答案很简单:在我的肉体活着的时候,由于我只是通过我的感官去认识事物,因此,所有一切不触及感官的东西都逃脱了我的注意。当肉体和灵魂的结合一瓦解之后,我想,肉体就消灭了,而灵魂则能保存。肉体的消灭为什么会导致灵魂的消灭呢?恰恰相反,由于两者的性质极不相同,所以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倒是猛烈地互相冲突;而结合一旦告终的时候,它们都各自返回天然的状态:有活力的能动的实体收回了它以往用去推动那没有生命的被动的实体的力量。唉!我从我所作的罪恶中清楚地体会到这个道理,一个人在一生中只不过是活了他的生命的一半,要等到肉体死亡的时候,他才开始过灵魂的生活。
但是,灵魂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呢?灵魂是不是由于它的性质而永不死亡呢?这我不知道。我有限的智力想象不出无限的东西;一切无限的东西,我是无法想象的。我对它们是加以否定还是肯定?我对我无法想象的东西讲得出什么道理来?我相信,灵魂在肉体死亡之后还能活足够的时候以保持秩序,不过,谁知道它能不能永久持续呢?我往往能够理解肉体是怎样由于各部分的分离而消灭的,但是我无法想象一个进行思想的存在也这样地毁灭;由于我想象不出它怎么能够死亡,所以我就假定它是不死的。既然这个假定能够给我以安慰,而且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我为什么不敢接受它呢?
我意识到我的灵魂,我通过我的感觉和思想而认识它,我虽然不知道它的本质,但是我知道它是存在着的。我不能推论我现在还没有的观念,我所知道的是,我只能通过记忆而延长“我”,为了要真实地是同一个我,我必须记住我曾经是怎样存在过。除非我同时记住我的感觉,从而也记住我所做的事情,否则在我死以后我就无法回忆我的一生;我毫不怀疑,这样的回忆将有一天使好人感到庆幸,使坏人感到痛苦。在这个世界上,有千百种强烈的欲念淹没了内在的情感,瞒过了良心的责备。道德的实践给人带来了委屈和羞辱,因而使人感觉不到道德的美。但是,一旦我们摆脱了肉体和感官使我们产生的幻觉,从而喜悦地看到至高的存在和以他为源泉的永恒的真理,一旦秩序的美触动了我们的整个灵魂,使我们诚恳地把我们已经做过的事情和应当做的事情加以比较,这时候,良心的呼声才又发挥它的力量和权威;这时候,由于对自己感到满意而产生的纯洁的欢乐,由于堕落而产生的痛苦的悔恨,将通过难以遏制的情感而看出每个人给自己预先安排的命运。我的朋友,你不要问我幸福和痛苦还有没有其他的根源;这我是不知道的;我所设想的那个根源就足以使我对今生感到安慰,而且使我希望从它那里得到来生。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善良的必将得到报偿,因为,一个优秀的人物除了按自然而生活以外,还希望得到什么更好的报偿呢?但是我认为他们必然会感到快乐,因为他们的上帝,一切正义的神,既然使他们有感觉,其目的就不是为了叫他们感受痛苦,而且,由于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滥用他们的自由,他们就没有被他们的过失弄错他们的归宿,因此,他们今生虽然遭受了苦难,他们来生是会得到补偿的。我这个看法,不是依据人的功绩而是依据善的观念得出来的,因为我觉得这种观念同神的本质是分不开的。我必须指出:秩序的法则为万物所遵守,上帝始终是忠实于他自己的。
你也不要问我坏人所受的痛苦是不是无止境的,是不是由于上帝的慈悲而判他们永受折磨,这些我也是不知道的,我也没有想弄清这些无用的问题的好奇心。坏人的结果怎样,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对他们的命运是毫不关心的。我不大相信对坏人判处的痛苦是永无终止的。如果最高的正义之神要报复的话,他就要在今生报复。世上的各民族啊,你们和你们的过错就是他的使臣。他利用你们的灾难去惩罚那些酿成灾难的罪人。在你们表面上极其隆盛的时候,凶恶的欲念给你们的罪恶带来的惩罚,表现在你们欲念难填的心在遭受妒忌、贪婪和野心的腐蚀。何必到来生去找地狱呢?它就在这个世界上的坏人的心里。
我们顷刻间的需要在什么时候没有了,我们疯狂的欲望在什么时候停止了,我们的欲念和罪恶也就结束了。纯洁的心灵能沾染什么邪恶呢?既然没有什么需要,他们为什么会成为坏人呢?如果他们不让他们的感官变得很粗俗,他们就会把他们的快乐寄托于对人生的沉思,一心一意地响往善良;一个人只要不继续坏下去,他哪里会永久痛苦呢?以上是我初步的想法,不过还没有花工夫去作出结论。啊,仁慈的上帝,不论你的旨意如何,我都是很尊重的。如果你要永久地惩罚坏人,我就在你公正的裁判之前抛弃我这不充分的道理;但是,如果随着时间的推移可以让这些可怜的人消除他们心中的悔恨,如果他们的罪孽也有终止的时候,如果我们有一天大家都可同样地得到平安,那么,我也将为此而赞颂你。坏人不也是我的弟兄吗?我也受了多少次引诱去学他们的样子!只要他们摆脱了他们的痛苦的境地,他们也就可以失去同痛苦相伴随的恶意。愿他们也象我这样快乐,他们的快乐不仅不引起我的妒忌,反而使我更感到快乐。
我正是这样按上帝的业绩去默想上帝,通过在他的属性中我应当知道的那些属性去研究他的,所以我才终于逐渐地把我起初对这个无限的存在所有的不完全的和有限的观念加以扩大和发展。但是,这个观念如果愈崇高,它就愈同人的理性不相配称。随着我在精神上愈来愈接近那永恒的光明,它的光辉就使我头昏眼花,感到惶惑,使我不得不抛弃那些曾经帮助我去想象它的世俗的观念。上帝已不再是有形的和可以感觉的了,那统治世界的最高智慧并不就是世界的本身,我徒然花费我的心思去想象他不可想象的本质。当我想到是他把生命和活力赋予那能动的活的实体去统御有生命的形体的时候,当我听到人家说我的灵魂是神灵的,说上帝是一个神灵的时候,我就憎恶这种亵渎神的本质的说法,因为这种说法好象认为上帝跟我的灵魂是属于同一个性质,好象认为上帝并不是唯一的绝对的存在,不是唯一能够真正活动、感觉、思想和行使自己意志的存在,好象我们的思想、感觉、活力、意志、自由和生命不是得之于他的。我们之所以自由,正是因为他希望我们自由;他那无法解释的实体对于我们的灵魂,就象我们的灵魂对于我们的肉体是一样的。他是否创造了物质、身体、灵魂和世界,我可不知道。创造的观念在我是模糊的,是我的智力所不能理解的;不过,我既然能想象他,我就可以相信他:我知道是他创造了宇宙和一切存在的东西,我知道所有一切都是他所做的和安排的。毫无疑问,上帝是永恒的,然而我的心灵能不能理解永恒的观念呢?我为什么要拿一些我不知道其意义的辞来迷惑自己呢?我所想象的是:先有上帝,而后有万物,万物能存在多么久,他就能存在多么久,而且,即使将来有一天所有一切都消灭了,他也能继续存在的。要说什么一个我无法想象的存在赋予其他的存在以生命,这在我是模糊而不能理解的,但是,如果说“存在”和“虚无”是二而一的话,也显然是矛盾的,也明明是荒谬的。
上帝是聪明的,但他聪明到什么程度呢?人在推理的时候是聪明的,而最高的智慧则不需要进行推理;它不要什么前提,也不要什么结论,甚至连命题都不要;它纯粹是直觉的,它既能认识已经存在的事物,也同样能认识可能存在的事物;正如所有的地方在它看来只是一点,所有的时间在它看来只是一瞬一样,所有的真理在它看来也只是一个单独的概念。人的力量要通过工具才能发挥作用,而神的力量则能自行发挥作用。上帝是万能的,因为他能行使意志;他的意志就是他的力量。上帝是善良的,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人的善良表现在对同胞的爱,上帝的善良表现在对秩序的爱,因为他正是通过秩序来维持一切的存在和使每一个部分和整体联在一起的。上帝是公正的,这我是深信不疑的,这是他的善良的结果;人类不公正的行为是人造成的而不是他造成的;道德的混乱,在哲学家看来是上帝不存在的明证,但在我看来恰恰表明了上帝是存在的。人的公正表现在给予每一个人应得的东西;而上帝的公正表现在要求每一个人对他给予的东西付出其代价。
我对这些属性是毫无绝对的观念的,而我所以能够陆续发现它们,是由于必然的结果,是由于我好好地运用了我的理智。不过,我虽然承认这些属性,但是我并不懂得这些属性,所以实际上是等于没有承认任何东西的。即使我对自己说,上帝是这个样子,我感觉到他,体验到他,这也是徒然的,因为我并没有更好地理解到上帝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总之,我愈沉思他的无限的本质,我便愈不理解这个本质;但是,它确实是存在的,我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因为我愈不理解它,我反而愈崇敬它。我谦卑地向他说:“万物之主啊,我之所以能够存在,是因为你存在;我这样不断地对你思索,为的是使我明白我的根本。要想最恰当地运用我的理性,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使它听从你的旨意:我的心灵之所以这样喜悦,我柔弱的体质之所以这样可爱,正是因为我感受到了你的伟大。”
可以感知的客观事物给我以印象,内在的感觉使我能够按照我天赋的智慧去判断事物的原因;我根据这些印象和内在的感觉推出了我必须了解的重大的真理之后,我就要从其中找出哪些准则可以用来指导我的行为,哪些规律我必须遵循,才能按照使我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来的神的意图去完成我在世上的使命。由于我始终是按照我自己的方法去做,所以我这些规律并不是从高深的哲学中引伸出来的,而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发现的,因为大自然已经用不可磨灭的字迹把它们写在那里了。我想做什么,我只问我自己:所有一切我觉得是好的,那就一定是好的;所有一切我觉得是坏的,那就一定是坏的;良心是最善于替我们决疑解惑的;所以,除非是为了同良心刁难,我们是用不着那种诡谲的论辩的。应当首先关心的是自己;然而内心的声音一再告诉我们说,损人利己的行为是错误的!我们以为这样是按照自然的驱使,而实际上我们是在违抗自然;我们一方面听从它对我们感官的指导,而另一方面却轻视它对我们良心的指导;主动的存在在服从它,而被动的存在却在命令它。良心是灵魂的声音,欲念是肉体的声音。这两种声音往往是互相矛盾的,这不是很奇怪的吗?我们应该听从哪一个声音呢?理性欺骗我们的时候是太多了,我们有充分的权利对它表示怀疑;良心从来没有欺经过我们,它是人类真正的响导;它对于灵魂来说,就象本能对于肉体一样;按良心去做,就等于是服从自然,就用不着害怕迷失方向。说到这里,我的恩人看见我要打断他的话头,马上就接着说这一点很重要,叫我等他进一步把它解释清楚。
我们的行为之所以合乎道德,在于我们本身具有判断的能力。如果善就是善,那么,在我们的内心深处也应当好象在我们的行为中一样,把善看作是善,而行为正义的第一个报偿就是我们意识到我们做了正义的事情。如果说道德的善同我们人的天性是一致的,则一个人只有为人善良才能达到身心两健的地步。如果它们不是一致的,如果人生来就是坏人,那么,他不败坏他的天性,他就不能停止作恶,而他所具有的善就将成为一种违反天性的病根。如果人生来是为了要象狼吞噬动物那样残害他的同类,则一个人如果为人仁慈的话,反而是败坏天性了,正如豺狼一发慈悲,反而是失去狼性了;这样一来,我们就必然要悔恨我们做了合乎道德的事情了。
年轻的朋友啊!现在再回头来谈一谈我们自己,让我们放弃个人的利害,看一看我们的倾向将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是他人的痛苦还是他人的快乐最能打动我们的心弦?是对人行善还是对人行恶最能使我们感到快乐,而且在事后给我们留下最美好的印象?你看戏的时候,最关心的是戏中的哪一种人?你喜不喜欢看作奸犯科的事?当你看到犯罪的人受到惩罚,你流不流眼泪?人们说:“除了我们的利益以外,其他一切对我们都没有什么关系。”然而,恰恰相反,正是温存的友情和仁慈的心在我们遭受痛苦的时候能安慰我们;而且,甚至在我们欢乐的时候,如果没有人同我们分享欢乐的话,我们也会感到孤寂和苦闷的。如果人的心中没有一点道德,那么,他怎么会对英雄的行为那样崇敬,怎么会对伟大的人物那样爱慕?这种道德的热情同我们的个人利益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为什么愿意做自杀的卡托而不愿意做胜利的凯撒呢?剥夺了我们心中对美的爱,也就剥夺了人生的乐趣。一个人的邪欲如果在他狭隘的心中窒息了这种优美的情感,一个人如果由于只想到自己,因而只爱他本人的话,他就再也感觉不到什么叫快乐了,他冰冷的心再也不会被高兴的事情打动了,他的眼睛再也不会流出热情的眼泪了,他对任何东西都不喜欢了;这可怜的人既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生气,他已经是死了。
但是,不论这个世界上的坏人多么的多,象这样除了个人的利益之外,对一切公正善良的事情都无动于中的死尸般的人还是很少的。不公正的事情只因使人能得到好处,所以人们才喜欢去做,除此以外,谁都是希望无辜的人能够获得保障的。当我们在大街小巷看到凶暴和不公正的事情时,我们的心中马上就会激起一阵愤怒,使我们去保护受压迫的人;不过,我们受到了一种强制的义务的约束,法律不允许我们行使我们保护无辜者的权利。当我们看到慷慨仁慈的行为时,我们将产生多么敬慕之心啊!谁不在心中想道:“我也要这样做呢?”两千年前的某一个人是好或是坏,当然是对我们没有多大的关系,然而我们对古代的历史仍然是那样地感到关心,好象它们都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发生的一样。卡提利纳的罪行同我有什么关系?是不是我怕做他的牺牲品呢?我为什么把他看作跟我同时代的人,对他感到那样的恐怖呢?我们之所以恨坏人,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损害了我们,而且是因为他们很坏。我们不仅希望我们自己幸福,而且也希望他人幸福;当别人的幸福无损于我们的幸福的时候,它便会增加我们的幸福。所以,一个人不管愿意或不愿意都会对不幸的人表示同情;当我们看到他们的苦难的时候,我们也为之感到痛苦。即使最坏的人也不会完全丧失这种倾向,因此,他们往往使他们的行为自相矛盾。抢劫行人的匪徒见到赤身裸体的穷人也还拿衣服给他穿;最残忍的杀人者见到晕倒的人也会把他扶起来。
我们说悔恨的呼声在暗暗惩罚那些隐藏的罪行,将很快地揭露它们的真情。唉!我们当中谁不知道这种声音是令人不愉快的呢?我们是根据经验说这种话的,我们想扼杀这种使我们极其痛苦的酷烈的感觉。我们服从自然,我们就能认识到它对我们是多么温和,只要我们听从了它的呼声,我们就会发现自己做自己的行为的见证是多么愉快。坏人常常是提心吊胆的,而他一快乐,他就会得意忘形的;他带着焦急的目光环视他的四周,想找到一个供他取乐的目标;他不挖苦人和取笑人,他就感到忧郁,他唯一的快乐就是嘲笑他人。反之,好人的内心是十分恬静的,他的笑不是恶意的笑而是快乐的笑,因为他自身就是快乐的源泉;无论他是独自一个人还是在众人当中,他都是同样的高兴;他不是从他周围的人的身上取得他的快乐,相反地,他要把他的快乐传给他们。
看一看世界上的各民族,并浏览古今的历史:在许多不合乎人情的怪诞的礼拜形式中,在千差万别的风俗和习惯中,你到处都可以发现相同的公正和诚实的观念,到处都可以发现相同的道德原则,到处都可以发现相同的善恶观。古代的邪教产生了一些在世间可能被当作罪大恶极的人来惩治的丑恶的神,这些神所描述的最大的快乐是罪恶,是欲念。但是,邪恶即使具备了神威,也徒然从上天降临人间,因为道德的本能是不让它进入人类的心的。人们虽然赞赏丘必特的放荡,然而对芝诺克拉底的克制仍然是十分钦佩的;贞洁的卢克莱修敬拜无耻的维纳斯,勇敢的罗马人供奉恐惧的神,他祈求那杀害父亲的神保佑,而自己却一声不响地死在自己的父亲的手里。最可鄙的神竟受到最伟大的人的膜拜。圣洁的自然的呼声,胜过了神的呼声,所以在世上才受到尊重,它好象把一切罪恶和罪人都驱逐到天上去了。
因此,在我们的灵魂深处生来就有一种正义和道德的原则;尽管我们有自己的准则,但我们在判断我们和他人的行为是好或是坏的时候,都要以这个原则为依据,所以我把这个原则称为良心。
我到处都听见一些所谓的智者在闹闹嚷嚷地议论这句话,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这是幼稚的错误,是教育的偏见!在人的心灵中只蕴藏着由经验得来的东西,而我们完全是根据我们获得的观念去判断其他的事物的。他们做得太过分了,这些所有各个民族都普遍承认的东西,他们也敢否认;为了反驳人类的这个一致的看法,他们暗中去寻找了一些既难于理解,而且只有他们才知道的例外的情形;好象一切自然的倾向都因一个民族的败坏而全部被抹杀掉了,好象整个人类都因出现了穷凶极恶的人而不能再存在了。多疑的蒙台涅要那样辛辛苦苦地到世界的一个角落去发掘一种违背正义观念的习惯,有什么用处呢?他为什么要相信最不可靠的旅行家而不相信最有声名的著述家的话呢?世界上的各个民族,尽管在其他方面各有不同,但在这一点上大家都共同归纳了这样一个一致的看法,所以,能不能单单凭我们无法理解的地区原因所形成的一些奇怪的习惯,就可以把这个看法完全推翻呢?啊,蒙台涅,你自己夸你为人坦率,说的都是真理,要是一个哲学家真能坦率地说实在话,那就请你老实地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哪一个地方的人把遵守自己的信念,把为人慈善和慷慨,看作是罪恶,而且,在那个地方,好人是受到轻视,而不忠不信的人反而受人的尊敬。
人们说,每一个人都是为了他个人的利益才赞助公众的福利的。那么,为什么好人要损自己而利大众呢?难道说牺牲生命也为的是自己的利益吗?毫无疑问,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利益而行动,但如果不谈道德问题的话,是可以用私利去解释坏人的行为的,这样一解释,别人就不会再进一步问个究竟了。这种哲学是太可怕了,因为它将使人畏首畏尾地不敢去作善良的行为,它将使人拿卑劣的意图和不良的动机去解释善良的行为,它将使人不能不诬蔑苏格拉底和诋毁雷居鲁斯。这样的看法即使在我们中间有所滋长,自然的呼声和理性的呼声也会不断地对它们进行反驳,决不让任何一个抱这种看法的人找到一个相信这种看法的借口。
我不打算在这里讨论形而上学,因为它超出了我和你的理解能力,所以讨论一阵实际上也得不到什么结果。我已经向你说过,我并不是想同你讲什么哲学,而是想帮助你去问问你自己的心。当举世的哲学家都说我错了的时候,只要你觉得我讲得很对,那就再好不过了。
为此,我只要使你能够辨别我们从外界获得的观念跟我们的自然的情感有什么不同就够了,因为,我们必然是先有感觉,而后才能认识;由于我们的求善避恶并不是学来的,而是大自然使我们具有这样一个意志,所以,我们好善厌恶之心也犹如我们的自爱一样,是天生的。良心的作用并不是判断,而是感觉:尽管我们所有的观念都得自外界,但是衡量这些观念的情感却存在于我们的本身,只有通过它们,我们才能知道我们和我们应当追求或躲避的事物之间存在着哪些利弊。
对我们来说,存在就是感觉;我们的感觉力无可争辩地是先于我们的智力而发展的,我们先有感觉,而后有观念。不管我们的存在是什么原因,但它为了保持我们,便使我们具备了适合于我们天性的情感;至少,这些情感是天生的,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就个人来说,这些情感就是对自己的爱、对痛苦的忧虑、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幸福的向往。但是,如果我们可以毫无疑问地肯定说人天生就是合群的,或者至少是可以变成合群的,那么,我们就可以断定他一定是通过跟他的同类息息相连的固有的情感才成为合群的,因为,如果单有物质上的需要,这种需要就必然使人类互相分散而不互相聚集。良心之所以能激励人,正是因为存在着这样一种根据对自己和对同类的双重关系而形成的一系列的道德。知道善,并不等于爱善;人并不是生来就知道善的,但是,一旦他的理智使他认识到了善,他的良心就会使他爱善;我们的这种情感是得自天赋的。因此,我的朋友,我并不认为我们不能把良心的直接的本原解释为我们天性的结果,它是独立于理智的。要说是不能够这样解释的话,还不如说是不需要这样解释,因为,有些人虽然否认一切人类所公认的这个本原,但却无法证明它不存在,他们只能够硬说没有这个本原罢了;而我们之断言它的存在,也象他们一样是有很好的根据的,何况我们还有内心的证据,何况良心的呼声也在为它自己辩护咧。如果判断的光芒使我们眼花缭乱,把我们要看的东西弄得模糊不清,那就等我们微弱的目光恢复过来,变得锐利的时候再看;这时候,我们在理智的光辉之下马上就可以看出那些东西在大自然最初把它们摆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说得更确切一点,那就是:我们一定要保持天真,少弄玄虚;我们必须具备的情感,应当以我们内心最初经验的那些情感为限,因为,只要我们的潜心研究不使我们走入歧途,就始终会重新使我们恢复这些情感的。
良心呀!良心!你是圣洁的本能,永不消逝的天国的声音。是你在妥妥当当地引导一个虽然是蒙昧无知然而是聪明和自由的人,是你在不差不错地判断善恶,使人形同上帝!是你使人的天性善良和行为合乎道德。没有你,我就感觉不到我身上有优于禽兽的地方;没有你,我就只能按我没有条理的见解和没有准绳的理智可悲地做了一桩错事又做一桩错事。
感谢老天,我们才摆脱了这种可怕的哲学的玄虚,我们没有渊博的学问也能做人,我们才无须浪费我们一生的时间去研究伦理,因为我们已经以最低的代价找到了一个最可靠的响导指引我们走出这浩大的偏见的迷津。但是,单单存在着这样一个响导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认识它和跟随它。既然它向所有的人的心都发出了呼声,那么,为什么只有极少的人才能听见呢?唉!这是因为它向我们讲的是自然的语言,而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事物已经使我们把这种语言全都忘记了。良心是靦觍的,它喜欢幽静;世人一吵闹就会使它害怕。有人认为它产生于偏见,其实偏见是它最凶恶的敌人;它一遇到偏见,它就要躲避,或者就缄默不语;它们闹闹嚷嚷的声音压倒了它的声音,使人们不能听到;偏执的想法竟敢冒称良心,而且以良心的名义陷人于罪行。它因为受到人们的误解而感到沮丧;它不再呼唤我们,也不再回答我们;由于我们长期地对它表示轻蔑,因此,我们当初花了多少气力把它赶走,现在也要花多少气力才把它召得回来。
在进行探索的时候,我有多少次由于内心的冷淡而感到厌倦!有多少次悲伤和烦恼把它们的毒汁倾入了我最初的沉思,使我觉得我所沉思的东西是毫无根据的!我贫弱的心对真理的爱好也是那样地缺乏热情。我对自己说:“我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去寻找那并不存在的东西呢?道德上的善全属子虚,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官能的享受。”我们一旦丧失了使灵魂快乐的欣赏能力,是多么难于恢复啊!要是从来就没有过这种能力的话,要想具备,那就更加困难了!如果一个人竟可怜到没有做过一件使他回忆起来对自己感到满意、而且觉得没有白活一生的事情,那么,这个人可以说是缺乏认识自己的能力;而且,由于他意识不到什么德行最适合于他的天性,因此他只好一直做一个坏人,感到无穷的痛苦。不过,你相不相信在全世界能够找到一个人竟堕落到心中从来没有发生过为善的想望呢?这种想望是这样的自然和愉快,以至不可能永久地阻止它的产生;而且,只要它留下了一次快乐的回忆,就足以使它不断地呈现在我们的心中。不幸的是,这种想望在起初是很难满足的,一个人可以找得到千百种理由来违背他心中的倾向;不必要的谨慎把他紧紧地束缚在“自我”的范围内,要越过这个范围,是必须要有巨大的勇气的。为善之乐就是对善举的奖励,一个人要配得上这个奖励,才能获得这个奖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道德更可爱的了,但是,为了要发现它的可爱,就必须照它去实践。当我们想拥抱它的时候,它开始就会象神话中的变幻无定的海神,幻化出千百种可怕的形象,只有紧紧抱着它不放的人,才能最后看出它本来的样子。
爱弥儿(第五卷)第四节
如果没有新的光明照亮我的心,如果真理虽使我能够确定我的主张,但不能保证我的行为,不能使我表里一致,那么,我便会由于受到倾向公共利益的自然情感和只顾自己利益的理智的不断冲击,终生在这二者取一的绵亘的道路上徘徊,喜欢善,却偏偏作恶,常常同自己的心发生矛盾。有些人想单单拿理智来建立道德,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样做,哪里有坚实的基础呢?他们说,道德就是对秩序的爱。但是,能不能够或者应不应该把这种爱置于我对我自己的幸福的爱之上呢?我倒是希望他们给我举出一个又明白又充实的理由,说明一个人宁愿这样做的原因。实际上,他们所谓的原则,不过是一种文字的游戏罢了;因为,我也可以说,罪恶也是对秩序的爱,不过这种秩序的意义是不同罢了。哪里有情感和智慧,哪里就有某种道德的秩序。不同的是:好人是先众人而后自己,而坏人则是先自己而后众人。坏人以自己为一切事物的圆心,而好人则要量一量他所有的半径,守着他所有的圆周。所以,他要按共同的圆心(即上帝)来定他的地位,他要按所有的同心圆(即上帝创造的人)来定他的地位。如果上帝不存在的话,那就只有坏人才懂得道理了;至于好人,不过是一些傻瓜了。
啊,我的孩子!当你觉察到人类思想的空虚,尝到了欲念的苦味,终于发现那光明的道路,发现那一生辛勤的代价,发现那以为是绝无希望的幸福的源泉离你是如此之近的时候,你有一天就会感觉到你放下了多么大的一个重担啊!按自然法则应尽的一切义务,差不多已经被人类不公正的行为把它们从我的心中抹掉了,而现在永恒的正义又重新把它们刻在我的心中,它把这些义务加在我的身上,而且要看着我去一一地履行。我意识到我是那至高的上帝所创造的,是他的工具;凡是幸福的事情,他就希望,他就去做,他要通过我的意志同他的意志的结合以及我的自由的正确运用而创造我的幸福。我遵循他所建立的秩序,我深深相信我有一天会喜爱这个秩序,从中找到我的幸福;因为,还有什么事情比感觉到自己在一个至善至美的体系中有一定的地位更幸福的呢?我受到了痛苦的折磨,但是,由于我想到它转瞬就会过去,想到它是来自我身外的一个物体,所以我耐心地忍受着。如果我在没有见证的时候做了一个良好的行为,我知道也是有人看见的,我把我今生的行为看作是我来生的保证。当我遇到不公平的事情时,我对自己说,治理万物的公正的上帝会补偿我所受到的损失的;我身体上的需要和我的生活上的贫困,使我认为我能够忍受死亡的来临。这样一来,在我临终的时候,我要挣脱的束缚反而会少些。
我的灵魂为什么会受制于我的感官,被我的肉体所束缚,而受它的奴役和折磨呢?这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听从了上帝的劝告呢?我不敢冒失地说,我只能够小心谨慎地做一些揣测。我对自己说,如果人的精神一直是那样的自由和纯洁,那么,当他发现这个秩序早已建立,而且即使加以扰乱也对他毫无关系的时候,他就对这个秩序表示喜爱和遵循,这能算什么功劳呢?当然,他可以获得幸福,但是,他的幸福还不能达到最高的程度,还缺乏道德的光辉和自我的公平的见证;他至多不过是象天使那样,然而一个有德行的人当然是比天使好得多的。既然他的灵魂被一些既牢固又奇异的锁链束缚于一个可以死亡的身体,因此,由于想保存身体,就势必促使他的灵魂处处都想到他自己,使他的利益同他的灵魂所能认识和喜爱的总的秩序相矛盾;要是在这个时候,他能正确地运用他的自由,那才能算作他的功劳和报酬,如果他的自由能抵抗尘世的欲念和遵循其最初意志,那才能替他准备无穷的幸福。
即使在我们今生所处的卑贱的境地中,我们固有的倾向也是正直的,而我们的罪恶都来自我们自身,所以我们怎么能埋怨我们受到了它们的折磨呢?我们为什么要拿我们造成的痛苦和我们所武装的敌人来责备上帝呢?啊!只要我们不使人流于放纵,他就不难成为一个好人,他就可以快乐地生活,而没有什么良心不安的地方。凡是那些说自己是迫不得已才去犯罪的人,不仅是作了恶,而且又撒了谎。他们怎么不明白他们所叹息的弱点是他们自己造成的?怎么不明白他们当初的堕落是起源于他们的意志?怎么不明白由于他们自己愿意受引诱,所以到了最后要想抵抗也抵抗不了,只好投降它们呢?毫无疑问,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不由他们不做坏人和意志薄弱的人了,可是当初他们是能够决定自己不做坏人和意志薄弱的人的。唉!如果在我们的习惯尚未形成,在我们的精神刚刚开始活跃的时候,我们为了使它能够鉴别它不应该知道的事物,就使它了解它应该知道的事物;如果我们不是为了炫耀于人,而是为了按照我们的天性变成聪明和善良的人,是为了使我们在克尽天职的时候感到快乐,而诚恳地希望我们自己受到教育,那么,即使在今天,我们也能多么容易地控制我们自己和我们的欲念啊!这种教育,在我们看来也许觉得是很令人厌烦和辛苦的,因为,当我们想受这种教育的时候,我们已经是被罪恶所败坏,已经是受到欲念的奴役了。在我们还没有分清善恶以前,我们就定了一个判断和估价的标准,并且在以后就拿这个错误的尺度去衡量一切事物,因此对任何事物都不能给予正确的评价。
在人生中有这样一个年龄,到了这个年龄,心虽然是自由的,但已经是迫切不安地渴望得到他尚不了解的幸福了,它带着一种好奇的想法去寻求这种幸福;由于它受到感官的迷惑,最后竟使他把他的目光倾注于它的幻象,以为是把它找到了,其实那里并没有他所寻求的幸福。就我的经验来说,这种幻象是持续了很长的时期的。唉!我认出它们的时候,已经是太晚了,已经不能够把它们彻底地摧毁了;只要产生这种幻象的肉体还存在,这些幻象就一直要延续下去。不过,它们再也不能够引诱我了,再也不能够毁坏我了;我已经看出了它们的真正的样子,我虽然在追随它们,但是在轻蔑它们;我不仅不把它们看作我的幸福的目标,反而把它们看成为达到幸福的障碍。我渴望这样的时刻赶快到来:那时候,由于摆脱了肉体的束缚,我将成为一个不自相冲突和分裂的“我”;那时候,我只须依靠我自己就能取得我的幸福;不久之后,我从今生就可以成为这样的人了,因为现在我已经觉得一切痛苦都无足挂齿,已经觉得这个生命差不多是同我的存在没有关系,已经觉得要取得真正的幸福,完全取决于我自己。
为了尽先使我能成为这样一种幸福、坚强和自由的人,我十分庄严地沉思,以磨炼我自己。我对这个宇宙的秩序静静地思索,其目的不是为了用虚假的学说去解释它,而是为了不断地对它表示赞美,为了对那个聪明的创造者表示崇敬,因为他使人觉得他在这个宇宙中无所不在。我同他交谈,我使我所有一切的能力都浸染了他的神圣的精华,我蒙受着他的恩惠,我感谢他和他的赐与;可是我并不对他有所祈求。我对他还有什么要求呢?要求他为我去改变事物的进程,要求他显现有利于我的奇迹吗?我,既然是应当爱他用他的智慧所建立、用他的力量所维系的秩序,胜于爱一切的东西,难道说还希望他为了我就把这个秩序弄得一团混乱吗?不,这种冒失的祈求应当受到惩罚而不能受到应许。我也不再向他要求为善的能力,我为什么还要向他索取他已经给了我的东西呢?他不是已经给我以良心去爱善,给我以理智去认识善,给我以自由去选择善吗?如果我做了坏事,我是找不到任何借口的;我只能说我做坏事,是因为我愿意做坏事。如果要求他改变我的意志,这无异乎是要求他去做他要求我做的事情,无异乎是要求他替我干活,而我去领取工资;对我自己的命运不满意,就等于是不想做人,就等于不要我而要其他的东西,就等于是希望秩序混乱和灾祸来临。正义和真理的源泉,慈爱的上帝啊!由于我信赖你,所以我心中最盼望的是你的意志得到实现。当我把我的意志和你的意志联合起来的时候,我就能够做你所做的事情,我就能够领受你的善意;我深信我已经预先享到了最大的幸福—善良的行为的奖励。
在对我自己的正当的怀疑中,我向他要求的唯一的一件事情,说得确切一点,我等待他裁判的唯一的一件事情,就是:如果我走入了歧途,犯了一个有害于我的错误,我就请求他纠正我的错误。为了诚恳地做人,我不相信我是绝对没有错误的;当我以为我的看法是最正确的时候,也许我这些看法恰恰就是很荒谬的;因为,哪一个人不硬说他的看法对呢?可是有多少人是样样都看的准呢?幻象虽然是来自我的本身,但它也休想陷我于错误,因为,单单依靠上帝,就可以把它消除。为了达到真理,我能够做的事情我都做了;不过,真理之源是太高了,如果我没有力量再向前行进,能怪我错了吗?这时候,它就应当走到我的身边了。
那善良的牧师热情地说完了这一番话,他很激动,我也很激动。我好象听到了圣明的奥菲士在唱他的最美妙的赞歌,在教导人们要敬拜神灵。虽然我觉得可以向他提出许多相反的意见,但是我一个也没有提,其原因并不是由于这些意见有欠稳妥,而是由于它们将令人感到迷惑,何况我内心的倾向是赞同他哩。他是本着他的良心向我述说的,因此我的良心也好象在叫我要相信他告诉我的这些话。
“你刚才向我阐述的这些见解,”我向他说道,“在我看来是很新颖的,但是,它们之所以显得新颖,与其说是由于它们阐明了你以为你相信的东西,倒不如说是它们表述了你承认你不知道的东西。我觉得它们讲的是一神论,即自然的宗教;这种宗教,基督徒企图把它同无神论即不信教的主张混为一谈,其实这两者的宗教观点是截然相反的。不过,就我目前的信仰的程度来看,我要接受你的看法,就必须提高而不是降低;我发现,除非我也象你这样聪明,否则要恰好达到你现在的程度是很困难的。为了至少要象你这样的至诚,我想商诸我自己的心。根据你的事例来看,我应当凭我内在的情感来指导我的行为;而你亲自告诉过我,在长时期迫使它沉默不语之后,要把它招回来,那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得到的。我将把你所说的话牢记在心,加以深思。如果在深思之后,我也象你这样深信无疑的话,你便是最后一位向我传布宗教的使者,而我终生将做你的门徒。因此,请你继续教奥菲士,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音乐家,据说是阿波罗和司史诗的女神卡里奥珀的儿子;他所吟诵的诗歌能感动木石,使野兽也听得入迷。导我;我应当知道的东西,你只向我讲了一半。请你再向我讲一讲神的启示,讲一讲《圣经》,讲一讲我从小时候起就迷惑不解的艰深的教理;因为我既不能理解它们,也不能相信它们,不知道是应该接受还是拒绝接受。”
“好,我的孩子,”他一边拥抱我,一边说道,“我把我所想的东西全都告诉你,我决不把我心里的话只向你透露一半;不过,要我对你毫不保留,那就需要你向我表示你愿意听我。到现在为止,我向你所讲的只不过是我认为对你有用的东西,只不过是我深深相信的东西。我往后要谈到的东西,那就完全不同了;我发现它简直是令人迷惑,神秘难解;我不能不对它表示怀疑和轻蔑。我只好怀着战栗的心情决定讲一讲;我向你所讲的,与其说是我的看法,不如说是我的怀疑。如果你自己有更坚定的看法,我倒要犹豫一下是不是要把我的看法告诉你;不过,就你目前的情况来说,你象我这样思想是有好处的。此外,你应当把我所讲的这些话诉诸理智的判断,因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错了。要一个人在发表议论的时候常常采取断然的语气,那是很困难的;不过,请你记住:我在这里所断言的,完全是我的怀疑的理由。请你自己去寻找真理,我只能说我对你完全是一片真诚。
“你认为我所讲的只是对自然宗教的信仰,然而奇怪的是,我们还需要有另外的信仰咧!我从什么地方看出有这种需要呢?在按照上帝赋予我的心灵的光明和他启发我的内心的情感而奉承上帝的时候,我怎么会犯什么错误呢?既然有实证的教义,我是否就能够从中推论出某些纯洁的道德和对人有用、对上帝增光的教义呢?没有这种教义,从正确运用我的能力中是推论不出什么的。为了上帝的荣耀,为了社会的幸福和我自己的利益,请告诉我,除了完成自然法则的天职以外,还有哪些天职;同时再告诉我,一种新的信仰既然不是由于我所崇奉的宗教产生的,那么,你从这种新的信仰中可以领会到哪些道德呢?我们对上帝的深刻的观念,完全是来自理性的。你看一看那自然的景象,听一听那内心的呼声。上帝岂不是把一切都摆在我们的眼前,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的良心,把一切都交给我们去判断了吗?还有什么东西需要由人来告诉我们呢?由人来启示,是一定会贬低上帝的,因为他们将把人的欲念说成是他的欲念。我认为,狭隘的教义不仅不能阐明伟大的存在的观念,反而把这种观念弄得漆黑一团;不仅不使它们高贵,反而使它们遭到毁伤;不仅给上帝蒙上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神秘,而且还制造了无数荒谬的矛盾,使人变得十分骄傲、偏执和残酷;不仅不在世上建立安宁,反而酿成人间的烧杀。我自己虽然在自问这一切有什么用处,但是得不到回答。我在其中看到的,尽是世人的罪恶和人类的痛苦。
“有人告诉我说,需要有一种启示来教育世人按上帝喜欢的方式去敬拜上帝,他们拿他们所制订的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礼拜形式来证明这一点,然而他们不明白,礼拜形式之所以千奇百怪,正是由于启示的荒唐。只要各国人民想利用上帝说话,那么,每一个国家的人都可以叫上帝按他们自己的方式说他们自己想说的话。如果大家都只倾听上帝向人的内心所说的话,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从今以后便只有一种宗教了。“敬拜的形式应当是一致的;这一点我很赞同,不过,这一点是不是就重要到非要借神所有的一切权能来规定不可呢?我们不能把宗教的仪式和宗教的本身混淆起来。上帝所要求的敬拜,是心中的敬拜,只要这种敬拜是至诚的,那就是一致的了。在心目中想象上帝对牧师所穿的衣服的样子,对他说话时候的措辞,对他在祭坛上所做的姿势,对他的各种跪拜样子,都感到极大的兴趣的话,那简直是空想得发了疯。唉!我的朋友,即使你多么高大就多么笔直地站着,你和地面也是很接近的。上帝所希望的,是受到人们精神上真实的敬仰,这是一切宗教、一切国家和一切民族都应有的一个天职。至于外表的形式,即使是为了井然有序而应该一致的话,那也纯粹是一个规矩上的问题,根本就用不着什么启示的。“
我开始并不是从这些问题着手思考的。由于教育的偏见和常常使人想超出其本分的危险的自私心把我迷惑着了,不能使我微弱的思想达到那至高的存在,因此,我竭力想把他降低到我这个地位。我企图想缩短他在他的天性和我的天性之间留下的无限远的距离。我希望和他更直接地心灵相交,希望得到更特别的教导;由于我不愿意为了在同胞当中使自己得到特殊的恩典就把上帝看得同人一个样子,所以我想获得一些超自然的光;我希望获得一种独有的信仰,我希望上帝把他向别人没有讲过的话都告诉我,换句话说,我希望别人不能象我这样听到他的声音。
“由于我把我所得出的论点看作一切信神的人为了取得更清楚的信仰而应当共同具备的出发点,因此,我从自然宗教的教义中所找到的只是整个宗教的原理。我心里思考过这个世界上的各种教派,思考过它们互相攻击,说对方是胡言乱语;我问:‘到底是哪一个教派好呢?’每一派都回答说:‘我这一个教派好,只有我和我这一派人的想法才对,其他各派都错了。’‘你怎样知道你这一派好呢?’‘因为上帝这样说过。’‘谁告诉你上帝这样说过?’‘我的牧师,他知道得很清楚。我的牧师教我这样信仰,我就这样信仰;他向我保证说,所有一切同他的说法不一样的人都在撒谎,所以我就不听他们的话。’
“怎么!我心里想道:真理不是一个吗?难道说在我看来是真的,而你看来竟是假的?如果走正确道路的人和陷入歧途的人所用的方法是相同的,那么,哪一种人的功劳或过错更多呢?他们的选择是由于偶然的影响,把过错推在他们身上是不公平的,这样做,等于是对一个人之所以奖励或惩罚,是因为他出生在这个或那个国家。谁胆敢说上帝是这样裁判我们的,那简直就是在污辱他的公正。
“要么所有一切的宗教在上帝看来都是好的,都是他所喜欢的,否则,如果他预先给人类选定了一个宗教,如果人类不相信他所选定的宗教就要受到惩罚的话,上帝就会使那个宗教具有一些鲜明而确切的标记,以便使人类能够辨别它是唯一的真正的宗教;因此,这些标记在任何时候或任何地方,无论是老是幼、是智是愚,是欧洲人还是印度人、非洲人或野蛮人,都同样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得出来。如果在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宗教,谁不信仰它谁就会受到无穷的痛苦;又如果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有那样一个诚心的人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宗教的证据,可见这种宗教的神是最不公正的、是最残忍的暴君。
“因此,我们要真心诚意地去寻求真理,我们决不能让一个人因其出身而得到什么权利,决不能让做父亲的或做牧师的人具有任何权威,我们要把他们从小教给我们的一切东西付诸良心和理智的检验。他们徒然地向我呐喊:‘扔掉你的理性吧!’让骗我的人爱怎样说就怎样说好了,反正要我扔掉我的理性,就必须要他们说出是什么理由。
“通过对宇宙的观察和正确地运用我的能力而由我自己学到的全部神学,都概括在我向你讲的这一番话里了。要想知道得更详细,那就要借助于特殊的手段。这些手段不能是人的权威,因为大家都同我一样是人,一个人天生就知道的所有一切东西,我也是能够知道的,何况别人也象我一样会弄出错误哩;即使我相信他的话,其原因也不是由于那句话是他说的,而是由于他证明了他那句话是对的。因此,人的见证归根到底也只能是我自己的理性的见证,也只能是上帝为了我去认识真理而赋予我的自然的手段。
“真理的使徒,我不能单独判断的事物有哪些是需要你告诉我的?上帝已亲自说过了,请你听他的启示。这是另外一回事情。上帝已经说过了!这句话的意思实在是很笼统。他向谁说的?他向世人说的。我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听见呢?他已经委托别人向你传达他的话了。我明白了:是人来向我传达上帝的话。可是我希望听到他亲口说出的话,这样做,既不多花费他的力气,而我也可以免受别人的引诱。他会保证你不受别人的引诱,因为他已经表明了他的使者所负的使命。怎么表明的呢?用奇迹表明的。奇迹在哪里?在书里。谁做的书?人做的。谁看见过这些奇迹?给奇迹作证的人。怎么!又是人在作证!又是人来向我传达他人所讲的话!在上帝和我之间怎么有这样多的人呀!让我们随时观察、比较和证验好了。啊!要是上帝不叫我受这些麻烦的话,我敬奉他的心哪里会这样不虔诚呢?
“我的朋友,你看,我谈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涉及到多么可怕的问题了;我必须具备多么渊博的学识才能追溯那遥远的古代,才能考察和对证一切预言、启示、事实和传播在世界各地的宣扬信仰的不朽著作,才能确定它们的时间、地点、作者和经过!我必须要有多么正确的鉴别能力,才能把真实的和假造的文献加以区分,才能把反驳和答辩的言辞以及译文和原文加以比较,才能判断证人是不是公正和具有良知及智慧,才能知道其中是不是有所删节和添加,是不是有所调换、更改和伪造,才能挑出其中的矛盾,才能判明我们向对方提出证据确凿的事实时他们怎样会保持沉默,才能判明他们是不是知道我们的这些看法,才能判明他们对我们的看法是不是加以足够的重视和愿意回答,才能判明书籍是不是相当的普遍,使我们的书也为他们所阅览,才能判明我们是不是也好心好意地让他们的书在我们当中流传,让他们完全保持他们强烈的反对的意见!
“只要承认所有这些不朽的著作是无可争论的,跟着就要进而证实这些著作的作者确实负有上帝的使命;必须知道因果的法则和偶然的可能,才能判断哪些预言没有奇迹就不能实现;必须知道原话的精神,才能辨别其中哪些是预言,哪些是辞令;必须知道哪些事实符合自然的秩序,哪些不符合自然的秩序,才能指出一个狡猾的人能够把老实的人迷惑到什么地步,把聪明的人惊吓到什么地步;必须揭示一个奇迹的特征和可靠的程度,其目的不仅是为了使人相信它,而且还为了说明谁如果怀疑就应当受到惩罚;必须把真的和假的奇迹的证据加以比较,找出其可靠的规律,以便对它们加以识别;最后还必须说明上帝为什么好象是为了愚弄人的信心,好象是故意不采用真正的说服手段,才偏偏要挑选一些其本身都十分需要加以证验的手段去证验他所说的话。
“即使尊严的上帝是很谦卑,愿意使一个人成为传达其神圣意志的中介,但是,在尚未使整个人类知道哪个人配做一个中介的时候,就硬要人们听从他的话,是合理的吗?是做得恰当吗?他在少数几个浑浑噩噩的人面前虽然是做了一些特殊的奇迹,然而其他的人对他所做的奇迹并未眼见,只是听诸传闻,所以,单单以这几个奇迹构成他值得相信的证据,是不是对呢?无论在世界上的哪一个国家,如果把平民百姓和头脑单纯的人所说的他们亲眼见到的奇迹都信以为真,那么,每一个教派便都是一个好教派;这样一来,奇迹的数目就会比天然发生的事情还多,而在一切奇迹中为头一个大奇迹也许就是:在那个国家尽管有被迫害的狂信的教徒,但始终没有出现过任何的奇迹。只有大自然中不可改变的秩序才能给人们指出那掌握自然的睿智的手;如果真有许多例外的情形的话,那我就不知道应该怎样想法了;就我来说,我对上帝是太相信了,所以,要我相信那些同他极不相称的奇迹,是不可能的。
“假定有一个人来告诉我们说:世俗的人们啊,我现在向你们宣布至高的上帝的旨意,你们要把我的活当作那派遣我来的上帝的话来听,我要命令太阳改变它的行程,命令星星重新安排它们的位置,命令高山变成平地,命令江河的流水上升,命令地球换一个样子。一看到这些奇迹,谁还不马上把他看作是自然的主宰呢?大自然是决不听命于骗子的,他们的奇迹是在十字街头、穷乡僻壤和私室中搞出来的,只有在这些地方他们才能骗得少数轻信的观众上他们的当。谁敢向我说一说需要有多少目睹的见证才足以使一个奇迹令人信服?你的奇迹是为了证明你的教义而搞出来的,但如果它们本身也需要证明的话,那有什么用处呢?反而不如不搞奇迹的好。
“对宣讲的教义也需要加以最严格的考察,因为,既然有些人说上帝在这个世界上所行的奇迹有时候被魔鬼所摹仿,所以,即使见到了经过很好的证验的奇迹,我们也是不能因此就比从前更有所领悟的;而且,既然法老的巫师甚至敢当着摩西的面做摩西奉上帝的命令而行的奇事,所以,当摩西不在的时候,他们怎么会不以同样的名义说他们具有同样的权威呢?因此,用奇迹证明了教义之后,又必须用教义来证明奇迹,以免把魔鬼的奇迹当作上帝的奇迹。你觉得这个两端论法对不对呢?
“这个教义既然是来自上帝,就应当具有上帝的神圣的特征;它不仅应该把人们的论辩在我们心灵中留下的混乱的观念加以澄清,而且还应当给我们订立一种崇拜的仪式,给我们树立一种道德,给我们订立一些合乎上帝的属性的行为准则,因为我们是唯一无二地通过这些属性去想象他的本质的。所以,如果这种教义告诉我们的尽是一些荒谬而不合道理的东西,如果它使我们对同胞产生恶感,对我们本身产生恐怖,如果它给我们描绘的上帝是那样的恼怒、妒忌、动不动就要报复,而且又是那样的不公正,那样的憎恶人类,那样的好战好斗,时刻准备着要毁灭和摧残人类,时刻在那里说要给人以折磨和痛苦,时刻在那里夸口他对天真无辜的人也要进行惩罚,那么,我的心是决不会去亲近那样一个可怕的上帝的,我自己是决不抛弃自然宗教而去皈依那种宗教的,因为,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们不能不有所选择。我将对那个教派的人说:‘你们的上帝不是我的上帝。’无论哪一个上帝,要是他单单只挑选一个民族而排斥其他的人类的话,他就不是人类共同的父亲;要是他使最多数的人注定要遭受永恒的痛苦,他就不是我的理性所告诉我的慈悲和善良的神。
“理性告诉我说,教义应当是讲得十分的明白和畅晓,应当以它们的真实而打动人心。如果说自然宗教还有缺陷的话,那就是它采用了晦涩的语言向我们讲述伟大的真理。当它利用启示给我们指示真理的时候,它应当采取人的心灵可以明白的方式,它应当使真理能够为人所了解,使他对它们加以思考,从而深深地相信它们。因为,信念之所以坚定不移,正是由于经过了理解;一切宗教中最好的宗教一定是最为明白的;对我宣扬宗教的人要是使宗教带上矛盾和神秘的色彩,反而使我对那个宗教发生怀疑。我所敬拜的上帝,不是一个黑暗的上帝;他既然给我以理解的能力,便决不会禁止我利用这种能力;因此,谁要我抛弃我的理智,谁就是在侮辱创造理智的神。真理的传播者不仅不压制我的理智,反而会启发我的理智。
“我们已经抛弃了所有一切人的权威,没有这种权威,一个人要拿不合道理的教义向另外一个人去传布,是怎么也不会把那个人说得信服的。我们且让这两个人争吵一会儿,听一听他们在双方都习以为常的粗暴的语言中说些什么。“通神意的人:‘理性告诉你说整体比部分大,可是我代表上帝告诉你,是部分比整体大。’
“推理的人:‘你是什么人,竟敢向我说上帝是自相矛盾的?我到底是相信哪一个好,是相信那通过理智来教我以永恒的真理的上帝,还是相信借他的名义向我发表谬论的你?’
“通神意的人:‘相信我,因为我得到的谕言比较确实;我将千真万确地向你证明是他派我来的。’
“推理的人:‘怎么!你要向我证明是上帝派你来反驳他自己?你能拿出什么样的证据使我确实相信上帝是通过你的嘴而不是通过他赋予我的理解力向我讲话的?’“通神意的人:‘他给你的理解力!渺小而狂妄的人呀!你好象是一个大不虔敬的人,已经被罪恶所败坏的理智引入歧途了!’
“推理的人:‘上帝派来的人呀,你也不过是一个大恶棍,把自己的傲慢说成是你的使命的证据。’
“通神意的人:‘怎么!哲学家也骂人啦!’
“推理的人:‘有时候也骂的,因为圣人已经作出了骂人的榜样。’
“通神意的人:‘啊!我,我有骂人的权利,我是代表上帝说话的。’
“推理的人:‘在利用你的特权以前,最好是先把你的凭证拿出来看一看。’
“通神意的人:‘我的凭证是真真实实的,天地都可替我作证的。现在,请你仔细地听一听我的论证。’
“推理的人:‘你的论证!你的话是没有通过思想的。你说我的理性欺骗了我,这岂不是等于否定它可以帮你说话吗?谁不愿意服从理性,谁就不应该利用理性来说服他人。因为,假使在论证的过程中你说服了我,我怎么知道我之所以接受你向我说的话,不是由于我那个被罪恶败坏的理性叫我相信的呢?再说,你所提出的证据,你所阐述的道理,哪一个是比它们企图加以驳斥的不言自明的道理更清楚呢?要是部分大于整体这个说法是可以相信的话,那么,我们也可以认为精确的三段论法是一片谎言了。’
“通神意的人:‘那是有很大的区别的!我的证据是无可辩驳的;它们是超自然的。’
“推理的人:‘超自然!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通神意的人:‘它的意思是指自然的秩序中的变化、预言、奇迹和各种各样的奇事。’
“推理的人:‘奇事!奇迹!这些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
“通神意的人:‘其他的人替你看见过了,证人多得很……各国人民都可作证……'
“推理的人:‘各国人民的见证是不是超自然的呢?’
“通神意的人:‘不是;不过,既然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这样说,所以也就是不可争辩的了。’
“推理的人:‘除了理性的原理以外,其他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争辩的,在人们所作的见证上,是不容许有一点含糊的。再说一次,我们要看一看超自然的证据,因为人类的见证并不是超自然的。’
“通神意的人:‘啊,你这狠心的人,圣恩是不会向你说话的。’
“推理的人:‘这不是我的过错;因为,照你的话说,一个人必须在已经获得圣恩之后才能要求圣恩。现在既然没有得到圣恩,就请你给我讲一讲吧。’
“通神意的人:‘唉!我正在讲着哩,可是你不听。你对预言有什么看法?’
“推理的人:‘我认为,首先,正如我没有看见过什么奇迹一样,我也没有听到过什么预言。其次,任何预言都休想叫我听信它。’
“通神意的人:‘魔鬼的仆人!为什么预言不能叫你相信它?’
“推理的人:‘因为,要我相信它,它就必须具备三个条件,而这三个条件是不可能配合在一起的。这三个条件是:要使我亲自听到预言;要使我亲自见到事情的经过;要给我证明这件事情绝不是同预言偶然符合的;因为,即使预言比几何学的定理还精确和明白,但是,既然随随便便作出来的一个预言有实现的可能,则它即使实现,严格说来也不能证明那个事情就是作预言的人所预言的。
“‘所以你现在可以看出,你所谓的超自然的证据、奇迹和预言是怎样一回事情了。这完全是因为他人相信那些东西,你自己就相信那些东西,这完全是使人的权威凌驾于那启发我的理性的上帝的权威之上。如果我心灵中所怀抱的永恒的真理能容许任何损坏的话,那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我可以相信的了;我不仅不相信你是代表上帝向我说话,而且甚至还不敢肯定他是不是存在。’
“我的孩子,你看,困难真是够多的,而且这还不是全部的困难咧。在许多互相取缔和互相排斥的各种宗教中,只有一种宗教是正确的,如果其中确有一种宗教是正确的话。为了找到这种正确的宗教,只对其中的一种宗教进行研究,那是不够的,必须把所有一切的宗教都拿来研究一番;而且,不论什么问题,我们没有弄清楚,就不应该说别人是错了,必须把反对的意见和证据加以比较,必须了解一方对他方进行的攻击,以及他们对攻击有什么反应。我们愈是觉得一种说法说得很对,我们就愈是应该研究为什么有那样多的人不能发现它是对的。如果认为仅仅听一方的学者的意见就能够了解对方的论点,那就想得太简单了。哪一个神学家敢说他是诚实的?哪一个人不是采取削弱对方的手段来进行辩驳的?每一个人在自己这一派的人当中都是很出色的,不过,在自己一派的人当中虽然是议论风生,洋洋得意,但要是他把同样的话拿到对方去说,那就会大出其丑的。你如果从书本上去了解,那你要具备多大的学问呀!要学会多少种语言呀!要翻查多少典籍呀!要读多少书呀!谁来指导我进行选择呢?在一个国家里,要想找到对方的好书,那是很困难的,至于要找到所有各派的好书,那就更加困难了,而且,即使找到了,也马上有人说它们不值一读的。不用心的人总是会弄错的,所以,只要你用自信的口吻陈述坏道理,而以轻蔑的口吻陈述好道理,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好道理一笔抹掉的。此外,再没有什么东西比书籍更欺骗人的了,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它们更不忠实地表达作者的情感了。如果你想根据博胥埃的著作去了解天主教的信念,那么,你在我们当中生活一段时间之后,你就会发现你这种想法是大错而特错的。正如你所看到的,他用来反驳新教徒的那种教义,根本就不是他向一般人所讲的那种教义,博胥埃所写的书和他在讲坛上所讲的道理是大不相同的。为了要正确地判断一种宗教,便不应当去研究那个宗教的教徒所写的著作,而应当到他们当中去实地了解,从书本上研究和实地去了解是有很大的区别的。每一种宗教都有它自己的传统、意识、习惯和成见,这些东西就是它的信仰的精神,必须把它们联系起来,才能对那种宗教进行判断。
“有多少伟大的民族既不刊印也不阅读我们的书啊!他们怎能判断我们的看法呢?我们又怎能判断他们的看法呢?我们嘲笑他们,而他们也轻蔑我们;如果我们的旅行家把他们作为笑料,他们的旅行家只须到我们这里来走一趟,也会把我们作为笑料的。哪一个国家没有为了传布宗教而力求了解宗教的贤明的人、忠厚诚实的人、真理的朋友呢?然而,每一个人都是按自己的信仰去认识宗教的,认为其他各国所信的宗教都很荒谬;外国的宗教并不象我们所想象的那样怪诞,换句话说,我们在我们的宗教中听到的道理也是不足为信的。
“在欧洲我们有三种主要的宗教。其中的一种宗教只承认一种唯一的启示,而另一种宗教则承认两种启示,第三种宗教则承认三种启示。每一种宗教都在那里憎恶和咒骂另外两种宗教,指责它们盲从、狠毒、顽固和虚伪。任何一个公正不偏的人,如果不首先衡量一下它们的证据,不听一听它们的道理,敢对它们进行判断吗?只承认一种启示的那种宗教,是最古老的,而且似乎是最可靠的;而承认三种启示的宗教,是最新的,而且似乎是最始终一致的;至于那承认两种启示而否认第三种启示的宗教,也许是最好的宗教,不过,它当然是具有种种否定其自身的成见的,所以一眼就可看出它前后是矛盾的。
“在三种启示中,所有的经书都是用信教的人所不认识的文字写的。犹太人不懂希伯来文,基督徒不懂希伯来文和希腊文,土耳其人和波斯人都不懂阿拉伯文,而现今的阿拉伯人自己也不说穆罕默德所说的那种话了。用大家根本就不懂得的语言去教育人,这岂不是一个很笨的教法!有人也许会说:‘这些书都已经翻译出来了。’回答得真好!不过,谁能保证这些书的译文都是很忠实的,谁能保证它们完全可以忠实于原文?既然上帝肯同世人说话,他为什么要人来替他翻译呢?
“我绝不相信一个人所必须知道的东西经书上全都有了,我也不相信一个人由于看不懂经书或者找不到懂得经书的人,就会因为这样一种并非出自本心的无知而受到处罚。说来说去还是书!真是成书癖了!我之所以这样反复地谈到经书,是因为欧洲到处是经书充斥,是因为欧洲人在把经书看作是不可缺少的东西的时候,没有料到在这个世界的四分之三的土地上还有人压根儿没有看见过经书哩。所有的书不都是人做的吗?一个人为什么要在读过经书之后才能懂得他的天职呢?在没有经书以前大家又是凭什么办法知道他的天职的呢?要么,由他自己去领悟他的天职,否则就让他不知道好了。
“我们的天主教徒在大谈其教会的权威;但是,正如其他的教派必须罗列多少证据才能直接地证实它们的教义,天主教徒也必须同样地罗列多少证据才能证实他们具有这种权威,所以,这样地闹嚷一阵有什么用处呢?教会断定教会有作决定的权利。这岂不是一个打不破的权威!深入一步,你就会明白我们讨论的全部问题了。
“你可知道有许多基督教徒在煞费苦心地仔细研究犹太教在哪些事情上对他们提出非难吗?如果有人对犹太教所非难的事情略有所知的话,那也是从基督教徒的著作中知道的。好一个了解他们对方的论点的办法啊!不过,怎样办呢?如果有人敢在我们这里印行一些公开替犹太教辩护的书,我们就要惩罚书籍的作者、出版者和发售的书店。为了要始终说自己是对的,就得采取这个既简便又可靠的办法。要反驳不敢说话的人,那是很容易的。
“在我们中间可以同犹太人进行交谈的人也不可能获得更多的了解。可怜的犹太人知道他们的命运是操在我们的手里的;在我们施行的暴政之下,他们已经变得很胆怯;他们知道基督教虽然是讲慈善,但不因此就不做出不公平和残酷的行为;他们既然怕我们指摘他们亵渎神明,还敢说什么话呢?贪心给了我们以激情,而他们由于没有过错,反而很富有。最有学问和最有见识的人总是很谨慎的。你可以使某一个穷苦的人背弃他的宗教,拿钱收买他去诋毁他的宗教,你可以叫几个拾破烂的人出来讲一番话,他们将为了讨好你而对你屈服;你可以利用他们的无知和怯懦而制服他们,而他们的学者也会悄悄地讥笑你们的无能。但是,在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你们以为也可以这么容易地对付他们吗?在巴黎神学院,一提到救世主的预示,就显然是指耶稣基督。但是,在阿姆斯特丹的犹太的法学博士们中间,一提到救世主的预示,就同耶稣基督毫无关系了。我认为,只有在犹太人有了一个自由的国家,有了经院和学校,可以在其中毫无顾虑地进行论辩的时候,我们才可以正确地了解犹太人的论点。只有在这种时候,我们才能知道他们有些什么话要说。
“在君士坦丁堡,土耳其人可以述说他们的观点,可是我们则不敢述说我们的观点;在那里,就轮到我们向人家拜下风了。我们强迫犹太人遵奉他们不十分相信的耶稣基督,如果土耳其人也学我们的榜样,强迫我们遵奉我们根本就不相信的穆罕默德,我们能不能说土耳其人做得不对?能不能说我们做得有理?我们按什么公平的原则来解决这个问题呢?
“在人类中,有三分之二的人既不是犹太教徒,也不是回教徒或基督教徒;有千千万万的人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摩西、耶稣基督和穆罕默德!有些人否认这个事实,他们说:‘我们的传教士走遍了世界的各个地方。’这说得很好。不过,传教士可曾深入到我们迄今还不十分了解而且还从来没有一个欧洲人去过的非洲的腹地?在远离海岸的鞑靼的游牧民族,到现在还没有同外国人接触过,他们不仅没有听说过教皇,甚至还不晓得什么叫大喇嘛,请问我们的传教士可曾骑着马去寻找过他们?传教士们是否走遍了辽阔的美洲大陆,那里有好几个民族的人还一点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人已经来到了他们那个世界?在日本,我们的传教士曾经因为自己的行为而永远遭到驱逐,他们的先驱被当地好几代的人都当作是表面上热心肠的而实际是想悄悄篡夺那个帝国的狡猾的阴谋家,请问我们的传教士现在还到不到那个国家去?传教士们可曾走进亚洲各国的国王的王宫向成千上万的奴隶宣扬福音?那个地区的妇女究竟是什么原因始终不能听到任何一个传教士向她们讲道?她们会不会因为与世隔离而全都进入地狱?
“如果福音真是传遍了全世界,那又有什么好处呢?在头一个传教士到达一个国家的前夕,准定有一个人听不到他讲的福音就死去的。请你告诉我,我们对这个人怎样办?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那样一个人,传教士未向他宣讲耶稣基督,那么,单是因这个人而造成的缺陷,其严重的程度是如同未向四分之一的人类宣讲一样的。
“当传教士向远方的民族宣讲基督福音的时候,他们所说的话有哪些是可以单凭他们的言辞而不需要确凿的证明就能为那些民族所接受?你向我宣称两千年前在世界上极其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神在我不知道叫什么地名的小城里降生和死亡;你告诉我说,凡是不相信这个神秘的事情的人都将受到惩罚。这些事情是相当的奇怪,所以不可能叫我仅仅凭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的权威马上就相信的!既然你那位上帝一定要我知道那些事情,他为什么要使那些事情发生在一个离我很远的地方呢?难道说一个人因为不知道蹠地上发生的事情就算是犯了罪吗?我怎能猜想另外一个半球上有一个希伯来民族和耶路撒冷城呢?这等于是硬要我知道月球上发生的事情。你说,你来告诉我,但是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的父亲呢?你为什么要因为这个善良的老人不知道这些事情就说他有罪呢?他,这样一个极其忠厚、极其仁慈、一心追求真理的人,应不应该因为你懒于告诉他而永受惩罚呢?请你公正地替我想一想,我应不应该单单凭你的见证就相信你所说的那些毫不足信的事情,就认为许多不公正的事情同你向我宣讲的公正的上帝的旨意是一致的。请你让我去看一看那出现了许多在此地闻所未闻的奇迹的遥远的国度,请你让我去了解一下耶路撒冷的居民为什么会把上帝当成一个强盗来处置。你也许会说他们不知道他就是上帝。那么,我,只从你的口中才听说过上帝,又怎么办呢?你也许接着就会说,他们已经受到惩罚,已经被赶得四分五散,已经受到压迫和奴役,而且,他们当中从此就没有任何一个人再走到那个城市了。当然,他们是罪有应得,不过,今天的耶路撒冷的居民对他们的先辈钉死耶稣这件事情抱怎样的看法呢?他们否认这件事情,而且不把上帝当作上帝来看。他们同原先的居民的子孙是一个样子。
“怎么!上帝是死在那个城里的,但是就连那个城里过去和现在的居民都不认识他,而你竟要我,两千年以后才出生在相隔两千哩远的人,能够认识上帝!你未必不知道,这本书你虽然视为神圣,但我是一点也不懂得的,所以,在我对它表示信仰以前,我应当从别人而不从你口里弄清楚它是什么时候和哪一个人做的,它是怎样留传下来和怎样达到你的手中的;我应当弄清楚,那个地方的人虽然也象你这样十分了解你给我讲的这一番道理,但为什么会把这本书弃如敝屣呢?你要知道,我必须到欧洲、亚洲和巴勒斯坦去亲自考察一下,除非我是疯子,否则,在没有考察以前我是不会听信你所讲的话的。
“我觉得,这些话不仅是很有道理,而且我认为,所有一切明智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都要这样说的,都要把传教士远远地赶开,要是他们在没有证实他们的证据以前就急于想教训他和给他施行洗礼的话。我认为,没有哪一个启示是不能用以上的或类似的道理象驳斥基督教教义那样加以有力的驳斥的。由此可见,如果真正的宗教只有一种,如果所有的人都应该信奉这种宗教,否则就注定要遭受苦难的话,那么,大家就需要以毕生的时间把所有一切的宗教都加以深入的研究和比较,就需要游历信奉各种宗教的国家。没有哪一个人可以不尽他做人的首要的职责,没有哪一个人有依赖别人的判断的权利。所以,无论是以手艺糊口的工匠、还是不识字的农民、羞涩娇弱的少女或几几乎连床都不能下的病人,都应该一无例外地进行研究、思考、辩论和周游天下,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安然定居了,在全世界处处都可见到朝圣的香客,不惜巨大的用费和长途跋涉的劳苦,去亲自比较和考察各个地方所信奉的宗教了。因此,就再也没有什么人去从事各种手工、艺术、人文科学和社会职业了;除了研究宗教以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研究的了;一个人即使是身强力壮、寸阴必争、善于运用理智和活到最高的寿数,到了晚年也很难知道他到底是信哪一种宗教才好;要是在临死以前,他能够明白他这一生应该信什么宗教的话,那就算很有收获了。
“如果你缩手缩脚地使用这个方法,让人的权威有一点可乘之机,那你马上就会一切听命于它的。如果说一个基督徒的儿子不经过一番公正无私和深入细致的考察就信奉他父亲所信奉的宗教,是做得对,那么,为什么一个土耳其人的儿子信奉他父亲所信奉的宗教就做得不对呢?我敢断言,所有一切不容异教的人对这个问题都不能够作出可以使一个明理的人感到满意的回答。
“有一种人虽然被这些问题问得无言回答,但他们也宁可使上帝成为不公正的上帝,宁可让天真无辜的人为他们父亲的罪恶而受到惩罚,也不愿意放弃他们的野蛮的教义。另外一种人的办法是:见到任何一个极其愚昧然而还过着很好的道德生活的人就好心好意地派一个天使去教导他。想出这样一个天使来,这个办法真好!他们拿他们妙想天开的东西来愚弄我们还觉得不够,还要使上帝感到他自己也需要使用他们发明的东西。
“所以,我的孩子,你看,当每一个人都自以为是,都认为只有他说得对而别人都说得不对的时候,骄傲和不容异说的做法将导致多么荒唐的事情。我以我所崇拜和向你宣扬的和平的上帝为证:我进行探讨的时候完全是诚恳的,而当我发现我这番探讨将永远得不到什么成果,发现我掉入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的时候,我马上就回过头来,依旧按我原始的观念保留我的信仰。我绝不相信:我不成为那样博学的人,上帝就要罚我入地狱。因此,我把所有一切的书都合起来。只有一本书是打开在大家的眼前的,那就是自然的书。正是在这本宏伟的著作中我学会了怎样崇奉它的作者。任何一个人都找不到什么借口不读这本书,因为它向大家讲的是人人都懂得的语言。要是我出生在一个荒岛上,要是我除我以外就没有看见过其他的人,要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古时候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所发生的事情,那么,只要我能运用和培养我的理性,只要我好好地使用上帝赋予我的固有的本能,我就可以自己学会怎样认识上帝,怎样爱上帝和爱上帝创造的事物,怎样追求他所希望的善,怎样履行我在地上的天职才能使他感到欢喜。难道说人们的学问对我的教益比它对我的教益还大吗?
“谈到启示,如果我是一个高明的推理家或有学问的人,我也许能意识到它的真理,意识到它对那些幸而能理解它的人的用处;不过,虽说我看到了一些我无法反驳的论证它的证据,但另一方面我也看到了一些我无法解决的否定它的疑难。在论证和否定两方面都各有许多充分的理由,以至使我无所适从,因此,我决定:我既不接受启示,也不否认启示。只有一点我是要否认的,那就是有些人所说的人有相信启示的义务,因为,这个所谓的义务和上帝的公正是不相容的,而且,不仅不能排除阻止我们得救的障碍,反而使那些障碍成倍地增加,使它们变成了绝大多数人不能克服的难关。我在这个问题上将始终保持一种敬而疑之的态度。我不敢自认为是没有错的,所以,其他的人要相信我不相信的东西,那就让他们相信好了;我是为我自己而不是为他们推演这些道理的,我不责怪他们也不摹仿他们:他们的判断也许比我的判断更正确,不过,如果说我的判断和他们的判断不一致的话,那也不能怪我。
“我还要坦率地告诉你:《圣经》是那样的庄严,真使我感到惊奇;《福音书》是那样的神圣,简直是说服了我的心。你看哲学家的书尽管是这样的洋洋大观,但同这本书比较起来,就太藐小了!象这样一本既庄严又朴实的书,是人写得出来的吗?书中的故事所叙述的人,哪能是一个凡人?书中的语气象不象一个狂信者或野心勃勃的闹宗派的人的语气?他的心地是多么温柔和纯洁!他的教训是多么循循善诱!他的行为的准则是多么高尚!他的话说得多么深刻!他的回答是多么敏捷、多么巧妙和多么中肯!他对他的欲念是多么有节制!哪里有这样一个人,哪个圣者在自己做事、受苦和死亡的时候能够这样毫不怯弱和毫不矜夸?当柏拉图描绘他心目中所想象的一生虽蒙受罪恶的种种羞辱但确实理应享受美德的奖励的好人时,他所描绘的人和耶稣基督是一模一样的,其间的相似之处是那样的明显,以至所有的神父都可以感觉出来,都不会弄错。一个人要多么有成见和多么糊涂才敢同索福隆尼斯克的儿子和玛丽的儿子相比呢?他们之间的差别是多么大呀!苏格拉底在死的时候没有遭遇痛苦,没有蒙受羞辱,因此可以很容易地一直到最后都能保持他的人品。要不是因为他死得从容而使他一生受到尊敬,我们大可认为苏格拉底虽然是那样的睿智,但终究是一个诡辩家。有些人说他创立了道德,其实,在他之前已经有人把道德付之实践了;他只不过是把人家所做的事情加以叙述,把他们的榜样拿来教育人罢了。在苏格拉底还没有阐明什么叫'公正'以前,亚里斯泰提为人已经是很公正了;在苏格拉底还没有说爱国家是人的天职以前,勒奥尼达斯已经是为他的国家而牺牲了;在苏格拉底对做事谨严表示赞扬以前,斯巴达人已经是做事很谨严了;在苏格拉底还没有下'道德'的定义以前,在希腊已经是有许多德行素著的人了。但是,耶稣在他同时代的人中间,到哪里去找只有他才教导过和以身作则地实行过的这样高尚纯洁的道德呢?在最疯狂的行为中,我们听到了最智慧的声音,坦白的英勇的道德行为使人类中最卑贱的人蒙受了荣光。苏格拉底在死的时候还能安祥地同朋友们谈论哲学,所以他这种死法是最轻松的;至于耶稣,他临死的时候还在刑罚中呻吟,受尽了一个民族的侮辱、嘲笑和咒骂,所以他的死是最可怕的。苏格拉底拿着那杯毒酒的时候,向那个流着眼泪把酒杯递给他的人表示祝福;而耶稣在万分痛苦中还为屠杀他的残酷的刽子手祈祷。不错,如果说苏格拉底的一生是圣人的一生,他的死是圣人的死,那么,耶稣的一生便是神的一生,他的死便是神的死。我们能不能说《福音书》里的故事是为了消遣而虚构的呢?我的朋友,不是为了消遣而虚构的;苏格拉底的事迹虽然大家都不怀疑,但不如耶稣的事迹那样确凿。其实,要回避难题就不能解决其中的疑难;说这本书是由几个人合起来编造的,比说这本书是以一个人的事迹为其主题,更令人难以相信。犹太的著述家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和寓意,而《福音书》中的那些真实的人物是这样的伟大,这样的吸引人和这样的无法仿效,以至撰述这些人物的作者比书中的主人翁还令人惊异。‘尽管这样,在《福音书》中还是有许多的事情不可相信,还是有许多的事情违背理性,是一切明智的人不能想象和不能接受的。遇到这种种矛盾,你怎样办呢?’我的孩子,你始终要虚怀若谷;对你既不能理解又不能否认的东西,你要默默地尊重;对那唯一知道真理的伟大的上帝,你要谦卑。
“我所持的这些怀疑都不是故意的,不过这些怀疑并不使我感到痛苦,其原因是一则由于它们不涉及到实践中的重大问题,再则由于我是十分坚持我应尽的天职的原则的。我要心地坦然地敬奉上帝,我要竭力寻求在我的行为中必须知道的东西。至于说到教义,由于它们既不能影响人的行为和道德,而且还使许多的人深受折磨,所以我对它们是一点心思都不花的。我把各种宗教都同样看作是有益的制度,它们在每一个国家中制定了一种公众一致采用的敬拜上帝的方法,它们在每一个国家的风土、政治、人民的天才或其他因时因地使大家喜欢这种宗教而不喜欢那种宗教的地方原因中找到了它们存在的理由。只要大家在那些宗教中适当地敬奉上帝,我便认为它们都是好宗教。真正的崇拜是心的崇拜。只要是真心诚意地崇拜,则不论崇拜的形式怎样,上帝都是不会拒绝的。当我信奉的宗教叫我服务教会的时候,我就尽可能准确地克尽教会给我的职责,如果在某一件事情上我明知故犯地不尽我的职责,我的良心就会谴责我。正如你所知道的,我的教职被停止了一个很长的时期之后,通过德·默拉勒德先生的力量,我才重新获得教会的许可,担当牧师,以维持生活。以前,我做弥撒的时候是很马虎的,因为,即使是最严肃的事情,只要做的时间太多了就会逐渐逐渐地草率了事的。然而,自从我明白了这些新的原理以后,我就毕恭毕敬地做弥撒了:我深深地思念至高的上帝的威严,思念他的存在,思念人类心灵的贫弱,对它的创造者是那样的无知。当我想到我要按一定的方式把人们的祈祷带给他的时候,我便仔仔细细地做礼拜,我十分留心地诵读原文;我全神贯注,即使是一个字或一段仪式也不遗漏;当我接近贡献圣体的时刻,我便聚精会神地按照教会和庄严的圣礼所要求的种种步骤去奉献神灵;面对着那至高的智慧,我竭力消除我的理性;我对自己说:‘你是什么人,竟想衡量那无限的权能?’我恭恭敬敬地念诵圣礼的赞辞,我衷心相信,只要我心怀至诚,它们就会产生它们的效果的。不管这不可思议的奥秘结果怎样,我都不怕在末日审判的时候会因为我在心中亵渎过它而受到惩罚。
“尽管我的职位最低,但是,既然以这种圣职为荣耀,则一切使我不配担当这崇高职责的事情,我都不做,我都不说。我要向世人谆谆宣讲道德,我要时时勉励他们为善;如果可能的话,我要尽量地以身作则。能不能使他们觉得宗教可爱,不决定于我;能不能使他们对真正有用和人人都必须相信的教义具备坚定的信念,也不决定于我;不过,为了使上帝喜悦,我将永远不向他们传布不容异教的残酷的教义,我将永远不使他们憎恶邻人,不使他们对其他的人说:‘你要受到惩罚;’不教他们说:‘不入教会,就永不得救!’如果我的职位更高一点,我不这样做就会给我招来一些麻烦;不过,我的职位是太低了,所以没有什么可耽心害怕的,我的职位再降也不会降得比现在低的。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是决不侮慢公正的上帝,决不毁谤圣灵的。
“我很久以来就抱有掌管一个教区的志愿,而现在我还是抱有这种志愿,不过我没有得到这种职位的希望罢了。我的朋友,我再也找不到比做教区牧师更美的事情了。正如一个好的官吏是正义的使者一样,一个好的牧师就是慈爱的使者。一个教区牧师不会做什么坏事,如果他不能亲自动手去做好事,他恳求别人去做,也是可以做到的,只要他知道怎样赢得人家的尊敬,他就会常常达到他的目的的。唉!在我们这个山区里,只要我能掌管一个贫穷的教区,服务于善良的人,我就很高兴了,因为我觉得,我可以为我教区中的人创造幸福。我并不使他们个个都成为富人,然而我要同他们一块儿过穷苦的生活,我要替他们消除比穷困更难忍受的污辱和轻蔑。我要使他们热爱和气和平等,因为有了这两样东西就可以驱逐灾祸,就可以在灾祸来临的时候能够加以忍受。只要他们发现了我虽然并不比他们富裕,然而我对我的生活感到很满足,这时候,他们就懂得要以他们的命运安慰自己,要象我一样满足于自己的生活。在我讲道的时候,我将少讲教会的精神而多讲《福音书》的精神,因为《福音书》中的教义不仅简单,寓意高尚,而且谈到宗教行为的时候少,谈到慈善行为的时候多。在教导他们应当做什么事情以前,我要尽我的力量一再做那件事情,以便让他们看见我心里是怎样想,我就向他们怎样说。如果在附近或我的教区中有新教徒,我在基督徒的慈善事业方面,对他们也跟对我本教区的教徒一样,一视同仁。我将教他们平等地互相亲爱,教他们彼此看作是弟兄,教他们尊重一切宗教,教他们在各自的宗教中安宁地生活。我认为,勾引一个人离开他生来所属的宗教,无异是勾引他去做坏事,因此也无异是我自己在做坏事。在期待更无限光明的时候,我们要保守公共秩序;我们在所有的国家中都要尊重法律,不能扰乱法律规定的崇拜形式;我们决不能叫那个国家的公民不服从它的法律,因为我们一方面不知道,叫他们抛弃自己的见解而采纳别人的见解,对他们是不是有好处,而另一方面我们又十分确切地知道,不服从法律是一件很坏的事情。
“我的年轻的朋友,我方才已经把上帝在我心中鉴察到的信仰自白向你照样地讲过一遍了。你是头一个听我做这番自白的人,也许,你也可能是唯一能听到我这样自我表白的人。只要在人类中还留存着一点点诚笃的信仰,就不要去扰乱那些宁静的灵魂,就不要拿一些疑难的问题去动摇头脑单纯的人的信念,因为那些疑难不仅他们不能解决,而且反使他们感到不安,不能从中受到启发。但是,一旦一切都动摇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应该牺牲树枝以保存树干。所有一切象你这样疑虑不安、快要冺灭的良心,都要加以激励,使它们焕发起来;为了在永恒的真理的基础上奠定人们的良心,就必须把它们迄今还以为是可以依赖的支柱通通拔掉。
“就你现在的年龄来说,你正处在最关紧要的时期,因为这时候,你的心灵最容易接受真理,你的心正在形成一定的形态和性格,你可以决定你一生是向善还是向恶。往后,心灵就僵硬了,就打不上新的印痕了。年轻人啊,在你还十分柔和的心灵上要打上真理的烙印。如果我对我自己的看法有更大的把握的话,我对你说话就会采用断然的语气;但是我是一个既无知又容易犯错误的人,所以,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毫无保留地把我的心都打开给你看了,我把我认为确实可靠的事情都照实告诉你了:我有怀疑的地方,我就告诉你说我有怀疑;我有我自己的看法的地方,我就告诉你说我有我自己的看法;我也告诉了你我怀疑和相信的理由。现在要由你去判断了,你花了许多功夫,这种慎重的做法是很明智的,而且使我也对你有所好评。首先,你要使你的良心有接受启发的愿望。你对你自己要十分真诚。在我的看法中,你信服的就接受下来,其余的就抛掉好了。你还没有被恶习败坏到这样的地步,还不至于选择邪恶。我建议我们之间进行一番商榷,不过,一讨论起来,就往往会心情激动,就会搀杂浮夸和固执的成分,就不能开诚相见。我的朋友,我们别争论了,因为我们是不能够以争论来启发自己和启发别人的。拿我来说,我是经过了好几年的深思熟虑之后才采取这些看法的,我坚持我的看法,我的良心是很安宁的,我的心是很满意的。如果我要对我的看法重新进行一次考察的话,我也不会在考察的时候再产生更纯洁的对真理的爱;我的心灵已不如从前那样活跃,再也不能那样认识真理了。将来,我也一定要保持我现在这个样子,以免对沉思的爱好变成一种无益的思欲,不能促使我去履行我的职责,同时,也免得使我再陷入我当初那种绝对的怀疑,没有力量解脱它。我的一生已经过去一半多了;今后我必须充分利用我的后半生,我必须以我的德行弥补我的过失。如果我做错了,那也不是出自我的本心。洞察我内心深处的人都知道我并不喜欢我自己的那样愚钝。由于我不能以我自己的智慧摆脱这种愚钝的状态,唯一的办法就是过诚实的生活;上帝既然能够叫石头给亚伯拉罕生子孙,那么,一个人只要配享光明,他就有希望光明的权利。
“如果我这些看法能够使你象我这样思想,如果我的情感能够成为你的情感,如果我们都能表白同样的信念,那么,我就向你提供这样一个忠告:不要使你的生命屈从于穷困和失望的念头,不要屈辱地把你的生命交给外人摆布,从今不吃那令人发呕的施舍的面包。回到你的故乡,再信奉你的祖先所信奉的宗教,诚心诚意地信奉它,再也不要脱离,因为它是非常的朴实和神圣;我相信,在举世所有的宗教中,只有它的道德最纯洁,它的教理最能自圆其说。至于路费,你不必担忧,我会给你的。也不要害怕这样不体面地回去是可耻的,做了错事当然是可羞,然而弥补过错,那就没有什么可羞的了。象你这样的年龄,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不过以后就再也不能那样冒失地造成罪恶的行为了。只要你愿意倾听你的良心,即使有千百重虚幻的障碍,也阻挡不住它的声音的。你将感觉到,象我们这样怀疑,宁愿信奉其他的宗教而不信我们生来就隶属的宗教,那才是一种不可原谅的冒失行为,是一种虚伪的行为,口头上说信那种宗教,而实际上又不忠实地照那种宗教的话去做。如果你自甘堕落,你就会剥夺你自己在最高的审判面前受到宽恕的巨大权利。难道你不知道他能原谅我们在别人的教唆之下误入歧途,而不能原谅我们自己存心选择错误的道路吗?
“我的孩子,你要使你的灵魂时时刻刻都希望有一个上帝,而且对他不要抱丝毫的怀疑。此外,不管你最后的决定怎样,你都要记住:真正的宗教的义务是不受人类制度的影响的,真正的心就是神灵的真正的殿堂,不管你在哪一个国家和哪一个教派,都要以爱上帝胜于爱一切和爱邻人如同爱自己作为法律的总纲;任何宗教都不能免除道德的天职,只有道德的天职才是真正的要旨;在这些天职中,为首的一个是内心的崇拜;没有信念,就没有真正的美德。
“你要躲避那些借口解释自然而散布败坏人心的学说的人,他们在表面上作出怀疑的样子,其实他们比他们的对方还武断一百倍,虽然他们的对方在语气上显得很肯定。他们自高自大地说只有他们才见多识广和心地真诚,因此就可以不由分说地要我们听信他们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要我们把他们空想的不可理解的学说作为事物的真正原理。此外,由于他们把人类所尊重的一切东西都加以破坏和践踏,因此也就使受压迫的人们失去了他们苦难中的最后的安慰,使豪强和富有的人失去了克制他们欲念的唯一的羁绊;他们不仅从人心的深处消除了对罪恶的悔恨和对德行的希望,而且还自夸他们是人类的救星。他们说,真理对人是绝对没有什么害处的。这一点,我也象他们一样地相信,而且,我认为,这正是一个很大的证据,说明他们所讲的不是真理。
“可爱的年轻人,你为人要真诚而不骄傲,要懂得如何保持你的浑厚的天真,这样,你才不会欺骗你自己或欺骗别人。万一你的才识使你能够向他人述说你的见解,你就应当始终按照你的良心去说,而不要计较是不是会受到人家的称赞。知识的滥用将产生怀疑。有学问的人都是看不起卑俗的看法的,他们每一个人都各持己见。正如盲目的信仰导致宗教的狂信一样,骄傲的哲学将导致傲慢的心理。要避免这样的极端,要坚持真理的道路,也就是说,要坚持在你单纯的心里看来是真理的道路,不要让你因为虚荣和软弱而离开这条道路。在哲学家当中要敢于承认上帝,在不容异己的人当中要敢于宣扬人道。也许,你是孤立的,但是在你自己的心里有一个见证,有了它,就可以无须要人的见证。不管他们是爱你或是恨你,不管他们是研究你的著作或是轻视你的著作,都没有什么关系。你要说真实的话,作正当的事;对人来说,重要的事情是要履行他在地上的天职;正是在忘记自己的时候,为自己做的事情才最多。我的孩子,利己之心使我们受到迷惑,只有正义的希望才不会使我们误入歧途。”
爱弥儿(第五卷)第五节
我之所以把这篇东西抄写在这里,其目的并不是以它作为一种尺度来衡量我们在宗教问题上应该采取怎样的看法,而是以它作为例子,说明我们向学生讲解的时候应当抱什么态度,才不脱离我力图采取的方法。只要我们不屈从于人的权威,不屈从于我们所生长的那个国家的偏见,在自然的状态中,单单凭理智的光辉就能使我们不超出于自然宗教;而我要向我的爱弥儿讲解的,也就是以自然宗教为限。如果他要相信另外的宗教,我就没有权利去指导他了,因此,要由他自己去选择了。
我们和自然的工作是相配合的,当它培养人的体格的时候,我们就致力于培养人的精神;不过,我们的进度是不一样的,当身体已经长得非常健壮有力,灵魂还是十分的嫩弱,不管人的办法有多么好,体质的发育总是走在理智的前面的。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遏制后者而刺激前者,以便尽可能使这个人始终是一致的。在发展他的天性的时候,我们要减缓他的感情的成长,要采取培养理性的办法去控制它。理智的对象减弱了感觉的对象的印象。在追溯事物原理的过程中,我们要使他摆脱感官的支配,从而就易于使他从研究自然进而去寻求自然的创造者。
当我们达到这种境地的时候,我们就能找到控制我们的学生的新手段,就能找到说得他心悦诚服的新方法!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在没有旁人的监督和法规的强迫下真心实意地做好人和做好事,才能在上帝和他自己看来都为人公正,才能即使牺牲生命也要履行他的天职,才能把美德牢记在心;他这样做,不仅是为了爱秩序,每个人都总是宁可爱自己,而且是为了爱他的创造者;这种爱同自爱相结合,就可以使他在享受了今生的幸福之后,最终获得那良心的安宁和对至高的存在的沉思,允许他来生享受永恒的幸福。不这样,我认为人间就会都是不义、虚伪和狂妄的行为,因为,竞争的结果,必然是个人的利益胜过一切,促使每一个人给罪恶蒙上美德的外衣。让其他的人为我的幸福而牺牲他们的幸福,让一切都归我一个人,如果必要的话,让整个的人类都在穷困和苦难的境地中饿死,以免我有片刻的痛苦和饥饿,一切推理而不信上帝的人心眼里所想的就是如此。是的,我这一生都要坚持我这样的看法,那就是:凡是在心里说没有上帝而口头上又说有上帝的人,不是骗子就是疯子。
读者诸君,也许我这番气力都是白费的,我觉得,你们和我是不会拿同样的眼光去看我的爱弥儿的,你们以为他和你们的学生是相似的,也是那样的愚蠢、轻佻和浮躁,整日价花天酒地,玩了这个又玩那个,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恒心。你们看见我要把一个正处在一生之中如花似锦的年岁的既热情活泼又性情刚强的青年造成一个耽于沉思的人,造成一个哲学家和真正的神学家,就觉得好笑。你们也许会说:“这位梦想家成天在那里胡思乱想,他既然要用他的方法去教育学生,所以他不只是在培养学生,而且是在创造学生,从他的脑子里创造一个学生;他老以为他是按照自然的法子去教的,其实是越教越不符合自然。”可是我,当我把我的学生同你们的学生加以比较的时候,我很难发现他们当中有什么共同之处。由于培养的方法这样不同,所以,要是他们在某些地方是相象的话,那才是一个奇迹咧。由于爱弥儿的童年是在你们的学生要到青年时期才能享受的自由中度过的,所以他到青年时期才开始遵守你们的学生在童年时期就已经遵守的那些规矩;这些规矩变成了你们的学生的桎梏,他们很恨它们,认为它们完全是老师之所以能一贯暴戾的原因;他们认为,只有摆脱这种束缚以后,才能脱离儿童的境地;他们要想办法弥补他们在你的长期管束之下所受到的损失,正如一个囚徒解脱了锁链之后,要伸一伸腰,活动一下他的四肢。同你的学生相反,爱弥儿以他自己成为一个大人和服从日益成长的理智的约束而感到光彩;他的身体已经发育起来,不再需要那样多的运动,而且可以开始控制自己了,这时候,他的心灵正处在半成熟的阶段,竭力要寻求迅速的发展。因此,在你的学生看来,到了有理智的年龄正好大肆放荡,而在爱弥儿看来,恰恰在这个时候应该发挥理智的作用哩。
你们想知道,是你的学生还是他在这方面更符合自然的秩序呢?那就请你们研究一下离开自然秩序较远的人和离开自然秩序较近的人有什么区别。你们观察一下农村的青年,看他们是不是也象你们的青年那样性情乖张。勒博先生说:“我们发现野蛮人在童年时期都是十分活泼,成天不断地做各种各样运动身体的游戏,但是,一到他们刚刚长成为少年的时候,他们就变得很安静,很爱幻想,他们做游戏的时候,也尽做很费劲的或者是有点危险的游戏。”爱弥儿是在农村儿童和野蛮人所享受的那种自由中抚养起来的,因此,当他一天天长大的时候,也就有他们那样的变化和举止。所不同的是,他的活动不只是为了玩或为了生活,他在工作和玩的过程中还学会了运用思想。既然他已经通过这条道路达到了这个阶段,他现在就随时可以走上我向他指定的道路。我叫他思考的那些问题之所以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是因为那些问题本身就是很有意思的,对他来说是很新鲜的,而且也是他的能力可以理解的。反之,你们的孩子由于已经被你们那些枯燥的功课、罗唆的教训和无止无休的问答弄得极其厌腻和疲惫,因而心情也变得十分忧郁,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怎能不拒绝把他们的心思用去思考你们压在他们身上的那一堆教条,怎能不拒绝把他们的心思用去思考他们的创造者,何况你们还把他们的创造者说成是他们的欢乐的敌人呢?他们一想到这些就感到厌恶和烦恼,强制的做法已经使他们变得很颓丧。当他们今后开始安排自己生活的时候,应该怎样办呢?他们需要有新的东西才感到高兴,他们不再听你们对儿童们讲的那种语言。对我的学生来说也是这样:当他成为大人的时候,我对他说话就要象对一个大人说话的样子,而且说的尽是一些新鲜的事物;恰恰是你们的学生感到厌腻的事物,他觉得很合他的口味。
延缓天性的发展以裨益理性,从而就可以使他取得双倍的时间。但是,我事实上是不是延缓了天性的发展呢?一点也没有,我只不过是不让想象力去加速它的发展罢了。我用另外一种教育去平衡年轻人在其他地方接受的过早的教育。当我们的习俗的潮流把他冲走的时候,我便用其他的办法把他拉向相反的方向,这样,就不仅不使他脱离原来的位置,而且还使他牢牢地保持在那里。
自然的真正的时刻终究是要到来的,它是一定要到来的。既然人要死亡,他就应当进行繁殖,以便使人类得以延续,使世界的秩序得以保持。当你通过我所讲的那些征兆而预料到这紧要关头就要到来的时候,你马上就要放弃你过去的口吻。他仍然是你的学生,但他已不再是你的小学生了。他是你的朋友,他是一个成人,你从今以后就应当这样看待他了。
怎么!当我最需要权威的时候,反而要我放弃我的权威吗?在成年人最不知道怎样做人和可能陷入最严重的错误的时候,竟要我让他自己管自己的事吗?当我最需要对他行使我的权利的时候,难道要我放弃我的权利吗?你的权利!谁说要你放弃呢?只不过在目前它们才开始为他所承认罢了。迄今为止,你的权利都是通过暴力或诡计得来的;他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权威和义务的法则,因此,必须对他进行强制或欺骗,才能使他服从你。可是你看,你现在使用了多少新的锁链去束缚他的心啊!理智、友谊、对人的感激之情和深厚的爱都在向他述说,它们的声音是不能不为他所理解的。恶习还没有使他败坏到对这些声音竟充耳不闻,因为他在目前还只是感到自然的欲念。第一个自然的欲念,即自爱,使他把自己交给你去管教,他的习惯也在促使他愿意听命于你。如果一时的迷醉使他脱离了你,忏悔的心又马上会把他带回到你的身边的;他对你依依不舍的情谊才是唯一的永久不变的感情,其他一切的欲念都是转瞬即过,互相抵销的。你不让他变坏,他便终将乖乖地听从你的;只有在他已经变坏的时候,他才开始反抗的。
我敢断言,如果你对他的日益旺盛的欲念进行直接的干涉,糊里糊涂地把他目前所感到的新的需要看作罪恶,你还要他永久听从你的话,那是不可能的;只要你不遵循我的办法,我就不能向你担保今后的结果。你始终要想到的是:你是大自然的使者,而不是它的敌人。那么,应该怎样办呢?在我看来,要么就让他的倾向滋长,否则就加以压制;要么就实行专制的办法,否则就放任不管;这两个办法都有极其危险的后果,所以不能不在选择的时候有所犹豫。
第一个解决这个困难的办法是赶快让他结婚,这个办法用起来当然是最可靠又最自然,然而我怀疑它究竟是不是最好的办法,是不是最有用的办法。我将在后面阐述我的理由,此刻,我同意青年人到了结婚的年龄就应该结婚。但是,他们结婚的年龄总是太提前了,其原因是由于我们使他们早熟,我们应当使结婚的年龄延迟到他们发育成熟的时候。
如果说问题只是听任他们的倾向发展,那还好办;不过,在自然的权利和社会的法律之间存在着这样多的矛盾,以至要调和它们,就必须不断地躲开矛盾和绕过矛盾,必须采用很多巧妙的办法才能防止一个生活在社会中的人变得十分虚伪。
根据上述理由,我认为,采用我所说的方法和其他类似的方法,我们就至少可以使青年人在二十岁以前不至于产生这种欲念,从而保持其官能的纯洁。的确,在日耳曼人当中,一个青年人要是在二十岁以前丧失了童贞的话,就会受到人们的羞辱的;所以,著述家有理由认为日耳曼人之所以体质健壮和子女众多,正是由于他们在青年时期是很节欲的。
我们甚至还可以把这个时期加以延长,几个世纪以前,甚至在法国这也是最普通不过的事情。在大家都熟知的许多事例中,且以蒙台涅的父亲为例来说明一下:他这个人为人之谨严和诚实,一如他的身体之长得强壮而有力气;他在意大利战争中服过长期的兵役之后,还发誓要到二十三岁的时候方才以童贞的身分结婚。我们在他的儿子的著作中可以看到,他在年过六旬的时候还保持着多么充沛的精力和快乐的心情。当然,反对我的人也许会硬说这是由于我们的风俗和成见使然,而不是由于一般人的经验。
现在,我且不谈我们青年时代的经验,因为这种经验对没有经历过它的人来说,是不说明什么问题的。既然大自然没有规定过不能提前或延迟的严格的期限,我便可以在不超越自然的法则的条件下,假定爱弥儿由于我的教育而一直到这个时候都还保持着他那种最初的天真,但是我发现这种快乐的时期不久即将结束了。由于他周围都是一天比一天危险的陷阱,所以,不管我怎样努力,他一有机会就要逃避我的管束,而这样的机会不久就会到来的;他将依着他感官的盲目的本能行事,而他能幸免失足的希望是千分之一。我对人类的道德做过极其深刻的考虑,所以不能不看到这开头的一刹那间将对他的一生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如果我假装没有看见,他就会钻我这个缺点的空子;在他以为是瞒过了我,因此就会把我不放在眼里,而我也就成了一个促使他堕落的人。如果我想挽救他,那已为时太晚了,他已经不再听我的话了;他将把我看成一个讨厌的眼中钉,巴不得赶快把我拔掉。这时候,我只有一个合理的办法,那就是使他对他自己的行为负责,同时保护他不至于不知不觉间犯下过失,给他明明白白地指出他周围的危险。在此以前,我是利用他的无知去约束他的,而现在,就要通过他的智慧才能管住他了。
所有这些新的教育内容是很重要的,所以值得我们再从头来谈一谈。现在,可以说是到了我应该向他交代一下我的工作的时候了,我应该向他说明他的光阴和我的光阴是怎样利用的,向他说明他是怎样一个人和我是怎样一个人,说明我做了一些什么事情和他做了一些什么事情,说明我们彼此之间互相的义务,说明他所有一切的伦理关系、他所承诺的一切信约和人们同他订立的信约,说明他的官能的发展已经到了什么程度,说明他必须走什么样的道路,说明他在那条道路上将要遇到的困难和克服的方法,说明我在哪些事情上还可以对他进行帮助,哪些事情是他今后可以自己依靠自己去办的;最后,还要说明他现在正处在紧要的关头,说明他周围有哪些他以前没有遇到过的新的危险,说明他在听任他日益滋长的欲望的支配以前,为什么应该对自己保持警惕的种种理由。
你要知道,在教育成年人的时候,所采取的方法要和教育儿童的方法完全相反。你千万不要犹豫,而应当把你这样小心翼翼地隐瞒了如此之久的危险的神秘事情告诉他。既然他最后一定要知道这些事情,那就不能让他从别人那里知道,也不能让他自行知道,而只能从你这里知道;既然他今后不能不进行斗争,那么,为了使他不至于遭到突然的袭击,就应当使他了解他的敌人。
我们发现有不少年轻人对这些事情知道得很详细,但我们不知道他们怎么会了解得这样多,而他们能知道这些事情,也不是没有吃过一番苦头的。不聪明的教育方法既不能达到良好的目的,而且还要使接受这种教育的人的想象力受到败坏,使他们易于沾染施行这种教育的人的恶习。不仅如此,家中的仆人还要在这方面迎合一个孩子的心,取得他的信任,从而使他把他的老师看作一个心情忧郁的可厌的人;而且,他们私下谈话的时候还要诋毁他,把他作为闲谈的话题。当学生到了这种地步的时候,老师就可引退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
但是,孩子为什么要选择一些特殊信赖的人呢?其原因往往是由于管教他的人对他实行了专制的办法。如果没有什么不得不隐瞒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对管教他的人躲躲闪闪呢?如果他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对他们满腹牢骚呢?他们自然而然地是他最初的知心人,我们根据他向他们谈心里话时的那种殷切样子就可以看出,直到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他们的时候,他还认为他对这些事情是一知半解的。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孩子没有顾虑,不害怕受到你的教训和斥责,他是一定会把他的思想全盘告诉你的,谁也不敢叫他向你隐瞒,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不会向你隐瞒任何事情的。
我之所以这样信赖我的教育方法,是因为只要我尽可能严格地遵循这个方法,我就不会遇到什么事情使我在我的学生的一生中留下不愉快的印象。即使在他大发脾气、怒不可遏的时候,即使在他反抗这只阻挡他的手,想挣脱和逃避我的管束的时候,我在他那激动和盛怒的样子中仍然看到他还保持着他原来的天真;他的心和他的身体是一样的纯洁,既不懂得什么叫恶习,也不懂得什么叫虚伪;他不害怕别人的非难和讽刺,他从来不胆小如鼠,作出躲躲闪闪的样子。他保持着一颗白璧无瑕的坦率的心,他天真烂漫,无所猜疑,他甚至还不知道骗人有什么用处。我们从他的嘴上或眼睛中就可以看出他心灵的每时每刻的活动,而且,往往在他自己还没有觉察他心中的情感以前,我早就看出他有什么情感了。
只要他还继续向我这样坦率地以心相见,乐于把他心中的想法告诉我,我就没有什么可担忧的,眼前就没有什么危险;但是,如果他变得比往常腼腆,比往常拘谨,如果我在他的谈话中第一次见到羞羞涩涩的慌乱神情,可见他的本能就已经是发展出来了,其中已经是含有邪恶的观念了,我已经是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了;这时候,如果我不赶快告诉他,他就要不顾我的管束,自己去弄个明白的。
有些读者即使同意我的说法,也会这样想:在这种事情上,只要随随便便同这个青年谈一次话,问题就全部解决了。啊!要管住一个人的心,才不能采取这种办法咧!如果你不选好说话的时机,你说了也是白说的。在播种以前,应该先把土地锄好;道德的种子是很难生长的,必须要有长时间的准备,才能使它生根;说教之所以最没有用处,其原因之一就是它是普遍地向所有一切的人说的,既没有区别,也没有选择。听众在禀赋、思想、性情、年龄、性别、职业和见解上既然是这样千差万别,我们怎能认为同一个说教对他们全都是适合的呢?也许,你说给大家听的话,要适合于两个人都是办不到的;我们所有的一切情感都是这样不稳定,以至在每一个人的一生中要找出两个时刻对他所听的同一个说教产生同样的印象,也是不可能的。你可以判断一下,当火热的感官扰乱了你的理智和压抑着你的意志的时候,你还有没有心思去听那严肃的智慧的教训。所以,除非你已经使他处于明白事理的境地,否则,即使年轻人达到了有理智的年龄,你也不要同他谈什么理智。大多数教训之所以等于白说,其原因是由于老师的过错而不是由于学生的过错。冬烘先生和教师所说的话都是差不多的;不过,前者是漫无目的地信口而说的,而后者则是在确有收效的把握的时候才说的。
正如一个梦游病者一样,当他昏昏沉沉地在一个深渊的边缘上徘徊的时候,如果突然一下把他叫醒的话,他就会掉到那个深渊中去的;我的爱弥儿就是这个样子,他在天真无邪的睡梦中反而能逃脱他看不见的危险,如果我突然叫醒他,他就会失足掉下去的。我们首先要使他离开那个深渊,然后才唤醒他,远远地把那个深渊指给他看。
读书、孤独、懒散、坐着不动的生活、同妇女和青年的交往,所有这些,都是他在这个年龄所要通过的危险的路径,它们不断地把他引到危险的边缘。我利用其他的事物去转移他的感官的注意,我给他的思想画出另外一条路线,以便使它离开它刚刚开始走上的道路;通过艰苦的体力劳动,就可以遏制那把他引入歧途的想象力的活动。当他的两臂紧张地工作的时候,他的想象力便处于静止;当他的身体十分疲乏的时候,他的心就绝不会冲动。最直截了当而又简便易行的办法是:不让他去接近危险的场所。我首先带着他离开城市,离开那些可以引诱他的东西。但是,这还不够;要到什么样的荒漠和旷野才能逃脱那些追逐他的形象呢?如果我不同时消除他对危险的事物的记忆,那也等于没有使他脱离那些事物;如果我没有办法使他摆脱这一切,如果我不能使他自己分散他自己的心,那也等于让他留在他原来的地方。
爱弥儿懂得一门手艺,但是我们在这个时候是不能利用这种手艺的;他喜欢农业,而且也会做庄稼活,但是只做农活还是不够的,因为他所熟习的工作已经变成老一套了,每天都那样干,那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干;他心里在想另外的事情,脑子和手是各搞各的。必须找一种新的工作叫他去做,这种工作,要以它的新奇而引起他的兴趣,使他忙得不可开交,使他欢欢喜喜、专心专意地去做,使他热爱,并且把全付精力都投入这种工作。在我看来,现在似乎只有打猎才能一举而达到所有这些目的。如果打猎可以作为一种无害的娱乐,适合于成年人搞的话,那我们在目前就应当利用它了。爱弥儿具备了所有一切从事打猎的条件:他身体强壮,手脚灵巧,又有耐心,又不知疲劳。毫无疑问,他将对这种运动发生兴趣,他将把他这个年龄的一切劲头都投入这种运动;至少在一个时期内,他将失去由于生活舒适而产生的危险的倾向。打猎可以使他的心变得同他的身体一样的坚强,使他见惯流血和残酷的情景。人们说黛安娜是爱情的敌人,这个比喻是很恰当的:爱情的缠绵完全是从舒适宁静的生活中产生的,激烈的运动将窒息一切温柔的情感。在森林和田野中,情人和猎人的感受是这样的不同,以至他们对相同的事物所产生的印象竟大相径庭。在前者看来是清凉的树荫,是小灌木林,是幽会之地,而在后者看来则是一片牧场,是野兽藏身之处;在这些地方,前者所听到的是笛声和黄莺的歌声,而后者所听到的则是号角声和狗吠声;前者在心目中好象是看到了森林女神,而后者则以为是看到了猎人、猎狗和马匹。你陪着这两种人去散步,听一听他们不同的语言,你马上就会明白这个世界的样子在他们看来是完全不同的,他们的思想也象他们的爱好一样,是迥然两样的。
我当然知道怎样把这两种兴趣结合起来,怎样才能最终获得时间去领略它们。但是,青年人的热情是不能这样划分的:使他唯一去搞他所喜爱的事情,不久就会把其他一切完全忘掉的。不同的欲望产生于不同的知识,只有我们最初的喜好才能成为我们长期追求的目标。我不希望爱弥儿把他整个的青年时期都用去屠杀野兽,我更不赞许他热中于这种残忍的行为,我的目的只是用它去延迟另外一个更加危险的欲念的到来,以便在我向他谈到这个欲念的时候,他能保持冷静,容许我从从容容地描述,而不使他的心里感到骚动。
在人的一生中,有一些时期是永远不能忘怀的。爱弥儿现在正在接受我所阐述的这种教育,这段时期,对他来说就是永远不能忘记的,它对他今后的一生都要产生影响。所以,我们要深深地把它印在他的脑子里,使它永不磨灭。我们这个时代的错误之一,就是过多地使用了冷静的理智,好象人除了理智以外,就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了。由于我们忽视了影响想象力的表象的语言,我们便失去了语言之中最有力的语言。说话的印象总是很淡然的,我们通过眼睛比通过耳朵更能说动一个人的心。由于我们只讲一番道理,结果遂使我们的教训流为空谈,不能实践。单单凭理性,是不能发挥作用的,它有时候可以约束一个人,但很少能够鼓励人,它不能培养任何伟大的心灵。事事讲一番道理,是心胸狭窄的人的一种癖好。有气魄的人是有另外一种语言的;他通过这种语言,能说服人心,作出行动。
我发现,近几个世纪以来,人和人之间除了用暴力和利害关系互相控制以外,便没有其他的办法,而古代的人彼此间大都是采用劝导和心灵感召的办法的,其原因是由于他们知道利用表象的语言。所有一切的契约都是很庄严地达成的,以便使它们不至受到任何破坏。在实行暴力以前,神就是人类的主宰;在神的面前,人们订立条约,结成联盟,宣布他们的信约;地球的表面就是一部记载这些事情的书。岩石、树木和一堆堆的石头,由于经历了这些行为都变成为神圣的东西,受到野蛮人的尊敬;它们就是这本书的篇页,时时刻刻都展现在人的眼前。宣誓的井,活的和看得见人的井,芒布累的古老的橡树,作见证的石堆,所有这些,尽管是很简陋的纪念物,然而是很庄严的,象征着契约的神圣,没有哪一个人敢用犯罪的手去亵渎它们,这些无言的证人远比今天的严酷的空洞的法律更能坚定人的信念。
在政府的统治下,王权的威仪压制着人民。尊贵的表记,如王座、王笏、紫袍、王冠和纹章,在他们看来都是神物。用这些赫赫的表记把一个人装扮起来,就能受到他们的敬重。这个人不用军队和威胁的手段,只要一开口,人们就服从。现在,人们要取消这些表记,这样蔑视的结果怎样呢?王室的威严将从所有的人的心中消失,国王只有使用军队才能得到人民的服从;臣民之所以尊敬他,完全是由于害怕受到惩罚。国王固然是再也用不着戴什么王冠,贵族也用不着戴什么显示他们的尊贵的标记;但是,要执行他们的命令,他们就非要有十万人的军队不可。这样做,尽管在他们看来也许还觉得更好一点,但是我们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长此下去,终究对他们是不利的。
古代的人能仗他们的口才达到他们的目的,这一点固然是很奇妙的;但是,这种口才不仅表现在措辞的美,而且,从来就是说话的人所说的话越少,他所取得的效果反而越大。说话之所以显得生动,不在于说了些什么辞,而在于使用什么符号来表达;不是说得生动,而是演得生动。把一个东西呈现在人的眼前,就能燃起他的想象,引起他的好奇,使他一心等着你要说些什么话;单单这个东西往往就能说明全部的问题。思腊西布路斯和塔昆尼乌斯割掉罂粟的果实,亚历山大在他所宠幸的人的嘴上盖上他的钤记,戴奥吉尼斯走在芝诺的前面,他们这样做,岂不是比发表长篇的演说更能说明他们的意图吗?要反来复去地说多少话才能把这些观念说得清楚呢?大流士在同西塞人以兵戎相见的时候,收到西塞王送来的一只鸟、一只青蛙、一只老鼠和五枝箭。使者把这些礼物放下以后,一言不发地就转身回去了。要是在我们今天,这个人就会被大家当作疯子。大流士明白了西塞王的可怕的意思,赶快就收兵回国了。假使用一封信来代替这些东西,它愈说得气势汹汹,它就愈吓不倒人,大流士必然把它看作是虚张声势,一笑置之的。
罗马人是多么注意表象的语言啊!他们所穿的衣服,是随着年龄和身分的不同而有差异的;礼袍、长褂、锦衣、小金结子、缘饰、宝座、棍杖、权标、斧子、金冠、叶冠、花冠、小凯旋、大凯旋,所有这些在他们那个时候都是很考究的,都代表一定的意思和礼仪的,在公民的心目中都产生了一定的印象。国家所注意的是:人民是不是应该集中在这个地方而不集中在那个地方,是不是瞻仰过神殿,是不是倾向元老院,是不是选择在哪一天审议政事。被告人要另外换一身衣服,候选人也要穿另外一种衣服,战士不夸他们的战功而只显示他们的伤痕。在凯撒死的时候,我假想有这样一位当代的演说家,为了感动人民,一定会用尽所有一切陈腐的套语,以为这样就可以对凯撒的伤,对凯撒的血和尸体作一次动人的描写,然而安东尼尽管能言善辩,对这些却只字不提,他叫人把凯撒的尸体搬来,这才是美妙的修辞法啊!
我在这里又把话说到其他的事情上去了,我有好多次都是这样不知不觉地脱离了本题,我离题的次数也真是太多了,再讲下去,读者是忍耐不住的,所以,我现在还是言归正传,回到本题。
你千万不要干巴巴地同年轻人讲什么理论。如果你想使他懂得你所说的道理,你就要用一种东西去标示它。应当使思想的语言通过他的心,才能为他所了解。我再说一遍:冷冰冰的理论,只能影响我们的见解,而不能决定我们的行为;它可以使我们相信它,但不能使我们按照它去行动,它所揭示的是我们应该怎样想而不是我们应该怎样做。如果对成年人来说是这样的话,对青年人来说就更应该是这样了,因为,他们现在受着感官的蒙蔽,他们怎样想象就怎样认识的。
尽管是做好了我所讲的这些准备工作,我也并不突然一下走进爱弥儿的房间,把我要教育他的这件事情一本正经地讲一大套话。我要首先从触动他的想象着手,我要选择时间、地点和对象,我要它们能产生我所希望的印象;如果可以的话,我要叫整个的大自然来为我们的谈话作证;我要那永恒的存在—自然的创造者—证明我所讲的话是真理,我要他做爱弥儿和我之间的裁判;我要在我们谈话的地方打上记号,把我们周围的岩石、森林和山脉作为记载他的诺言和我的诺言的石碑;我将在我的眼睛、声调和姿势中表达我希望对他唤起的热情;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说,而他也才听我,我心情激动,而他也深受感动。由于我深深感到我的责任是十分的神圣,所以我也要使他觉得他的责任是最值得尊重的;我要用种种形象来使我的论点具有说服的力量,我决不长篇大论和杂乱无章地讲什么枯燥的教条,但是我要流露出充沛的情感;我所讲的话都是很严肃和简洁的,但是我心中想到的事情怎样也说不完。当我把我为他所做的事情告诉他的时候,我要向他指出,所有这一切都好象是为我自己做的,他将在我深厚的情谊中看出我做这一切事情的理由。当我突然把话头一变的时候,我将使他感到多么惊奇和多么激动啊!我不谈他的利益,就不会使他的心感到紧张,反之,此后我只是谈我自己的利益,却更能打动他的心;我已经使他年轻的心中产生了友爱、慷慨和感恩之情的幼芽,看着它们成长是很愉快的,现在,我要用它们去激发他的心了。我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让热情的眼泪流在他的身上,我将告诉他说:“你是我的财产,我的孩子,我的事业;我要等到你得到幸福的时候,我才能取得我的幸福;如果你使我的希望落空,你就窃取了我二十年的生命,使我到老年的时候遭受痛苦。”你向一个青年人这样讲,才能把你所讲的话深深地刻画在他的心里。
在此以前,我举了一些老师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应该如何教导学生的例子。我这一次也打算这样做,但是经过几番试验之后,我放弃了这个办法,因为我认为法国的语言是太细腻和雕琢了,不宜于用来在一本书中描述就某些事情所施行的初步教育的那种天真作法。
人们说,法语是语言之中最雅洁的语言;可是我,我却认为它是最污秽的语言;因为,我觉得,一种语言的雅洁不在于能避免粗俗的辞汇,而在于没有那些辞汇。实际上,你要避免它们,反而不能不把它们放在心中斟酌一番,而且,还没有哪一种语言比法语更难于干干净净地表达各种意思了。读者对作者所说的一切都感到吓然,大吃一惊,因为他轻易地就能发现猥亵的说法,然而要作者避免这些说法的话,那就困难了。一句话既然经过了不洁净的耳朵,又怎能不沾染污秽呢?反之,一个风俗敦厚的民族,不论表达什么事情,都是有适当的说法的,这些说法很正当,因为它们用就用得很正当。再也找不到哪一个人说的话比《圣经》上所说的话更朴实的了,其原因正是由于《圣经》上的话是出自一片天真的。要使《圣经》上讲的事情听起来不正经,只须把它们译成法文就行了。我要告诉爱弥儿的话,在他的耳朵听起来都是规规矩矩、正正派派的,然而要读者读起来也有这种感觉
的话,那就要具备一个象他那样纯洁的心。我甚至认为,当这件事情使我们谈到道德问题的时候,还应当考虑一下我们所讲的话是不是真正的文雅,是不是对罪恶故弄玄虚;因为,他在学会朴实的语言的时候,一定会同时学会严肃的语言的,所以,应当使他知道这两种语言为什么是这样的不同。不管怎样,我总认为,我们不应当过早地拿一些空洞的教条去塞年轻人的耳朵,以免他成长到正该应用这些教条的年岁时,反而对它们加以嘲笑;我们应当等待,等待他能够听懂我们的话的时候,我们才向他如实地阐述自然的法则,向他指出这些法则对人们施加的制裁表现在违背它们的人就要遭受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在向他讲到这个不可思议的生殖之谜的时候,我们除了让他知道自然的创造者使这种行为具有快感之外,还应当让他知道这种行为之所以微妙,是由于有专属的爱情,让他知道有许多忠贞的义务包围着这种行为,使这种行为在达到目的的时候将获得双倍的快乐;我不仅把婚姻描写为一切结合之中最甜蜜的结合,而且还描写为一切契约之中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契约,因此,我要着重说明为什么这种结合是这样神圣地受到一切人的尊重,为什么任何人如果敢玷污它的纯洁就要受到世人的憎恨和诅咒;我将向他描绘一幅触目惊心的真实的图画,说明荒淫无度的恐怖,说明他的兽行是多么愚蠢,说明在这条看不见的道路上一失足就要造成种种罪恶,就要把走这条道路的人拖入毁灭的深渊;我将有凭有据地向他指出崇尚贞洁,就能获得健康、精力、勇气、美德以及爱情的本身和人类的一切真正的财富;我认为,当我们已经使他希望保持贞洁的时候,我们将发现他的心就会倾听我向他讲解的保持贞洁的方法,因为一个人只要还保持着他的贞洁,他就会珍惜它,只是在他已经失去贞洁之后,他才会等闲视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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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弥儿(第五卷)第六节
所以,说作恶的倾向是不可制服的,说我们不仅不能战胜它,而且还要屈服于它,是说得不对的。奥里利阿斯拉维克托说,有几个爱女色爱迷了的人,为了和克利奥帕特拉欢度一宿,竟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这样的牺牲,在患了色情狂的时候,是可能做出来的。但是,现在假定有一个最疯狂、最不能控制其感官的人发现别人在准备刑具,并且确信一刻钟以后自己就要极其痛苦地死在刑具之下,从此刻起,这个人不仅马上会拒绝诱惑,而且还觉得要战胜它们也是不难的,因为,同诱惑相伴随的可怕的形象将立刻打消他接受诱惑的念头,由于接受诱惑的念头接连被打消,这种念头也就不会再产生了。我们之所以有这个缺点,唯一的原因是由于我们的意志薄弱,其实,我们从来就是有坚强的力量去实现我们的强烈的愿望的。“有毅力,就能克服困难。”啊!如果我们能够象爱惜生命那样痛恨罪恶,我们就能轻而易举地象克制自己不吃那放有毒药的美味的菜一样,不去犯那片刻之乐的罪。
在这件事情上,你对一个年轻人所施的一切教育之所以没有成效,那是由于你所施的这些教育还缺乏他那个年龄的人所能懂得的道理,而且重要的是,对任何年龄的人所讲的道理都要以一定的形式表述,才能得到他们的喜欢,这一点,你怎么不明白呢?如果必要的话,就用严肃的口气讲,但是,要让你所讲的话始终具有一种使他不能不听的魅力。我们不能干巴巴地说一些话来打消他的这些欲望,我们不能遏制而要引导他的想象,以免它产生可怕的结果。对他讲什么叫爱,对他讲妇女,对他讲快乐的事情;要使他在你的谈话中能发现使他年轻的心感到高兴的美妙的事物;要千方百计地使你成为他的知心人,因为只有在你变成了他的知心人的时候,你才能真正做他的老师。所以,别担心你的话会使他感到厌烦,他要求你告诉他的话,比你想谈的还多。
如果我按照这些原理采取了一切必要的预防措施,并且在我的爱弥儿年岁日增,到了这个紧要关头的时候,我把所有这些应该告诉他的话都告诉了他,我深深相信,他将在我预定的时刻迫不及待地自己来要求我的保护。当他发现他周围的危险时,他将怀着他那个年龄的满腔热情来向我说:“啊,我的朋友,我的保护人,我的老师!请你再行使你想放弃的管教我的权能,因为目前是我最需要你管教的时候;在此以前,只因我的能力柔弱,你才管教我;而现在,则是出自我的心愿,要求你行使这种权能,而我也将比以往对它更表示尊重。请你保护我不受我周围的人的毒害,而且特别要保护我不为我自身的敌人所陷害;请你关心你自己的事业,使它适于享受你的令名。我愿意服从你的规矩,我愿意始终服从,这是我永恒不变的心愿;万一我有不服从你的地方,那是因为我遇到了我身不由主的事情。所以,请你保护我不受我的情欲的蹂躏,从而使我恢复我的自由;你要防止我变成它们的奴隶,要使我做我自己的主人,不服从我的感官,而服从我的理性。”
当你使你的学生达到了这种地步(如果不能达到的话,应该归咎于你),你要注意,不可过分地相信他所说的话,以免在他觉得你对他管得过严的时候,埋怨你出其不意地对他施加控制,从而认为他有权逃避你。正是在这种时刻,一言一行都要斟酌和谨慎,尤其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你对他采取这种态度,所以对他的影响特别深远。
你对他说:“青年人,你轻率地作出了一些难以遵守的诺言,在作出诺言以前,你应当对它有一番了解,因为你还不知道情欲将多么凶猛地把人们拖入那些掩盖在快乐的情景之下的罪恶的深渊。你的心灵并不卑贱,这我是知道的;你不会违背你的信约,但你将一再后悔你承诺了这样的信约!你将一再责骂那个爱你的人,因为他为了替你解除那些即将降临到你的身上的痛苦,不得不使你感到伤心!尤利西斯被茜林的歌声打动之后,便叫开船的人解开他身上的束缚,同样,你被快乐的外衣迷惑之后,也想挣断你身上的锁链的;你将再三再四地抱怨我,当我最关心你的时候,你反而责备我对你实行专制;我一心一意地为你寻求幸福的时候,反而遭到你的仇恨。啊,我的爱弥儿,如果我在你的心目中变成了一个可恶的人,我将感到万分痛苦的,即使是为了你的幸福,这个代价也是太大的。可爱的年轻人,因为你答应服从我,所以就使我不能不教导你,不能不为了你而忘记我自己,不能不拒绝听你的种种抱怨,不能不继续不断地使你的欲望和我的欲望作斗争,这一切你难道不明白吗?你加在我身上的这个担子,比你自己肩负的担子还重。在承担这种担子以前,要好好地估计我们的力量;你花一些时间去考虑一下,同时让我也花一些时间去考虑;你要知道,我们愈是慢慢地确定我们遵守的信约,我们的信约便愈是能够得到忠实的遵守。”
你自己还须知道的是,你愈是对信约想得困难一些,你的信约便愈是容易付诸实施。应当使你的学生知道他答应遵守的诺言是很多的,而你答应遵守的诺言比他还多。当时机到来的时候,也就是说他在契约上签过字之后,你就应当改变语气;你原来说要管得尽量的严格,而现在却要做得尽量的宽和。你告诉他说:“我的年轻的朋友,你还缺乏经验,所以我要使你能保持你的理智。你现在已经有能力处处看出我的行为的动机,所以你只要保持冷静的头脑,就可以明白我的动机何在。你首先要服从我,然后才问我为什么要命令你那样做的原因,一到你能够理解我,我随时都可以向你解释其中的道理,我决不害怕你来做你和我之间的裁判。你答应服从我的管教,而我则答应只利用你的服从来使你成为人类当中最幸福的人。我可以拿你以前所过的生活来证实我的诺言。只要你能找到另外一个象你这样年纪的青年享受过你这样美好的生活,我就不再向你提什么诺言了。”
树立了我的威信之后,我首先注意的是:要怎样才能避免使用这种威信。我想方设法地渐渐得到他对我的信任,以便成为他在寻求快乐中的知心人和决定人。我不仅不打击他那样年纪的倾向的发展,我反而要熟习它们的发展的情况,以便加以控制;我要了解他的观点,才能对他进行指导;我决不牺牲他现在的快乐去寻求什么遥远的幸福。我不希望他有一时的快乐,但是,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他有永久的快乐。
有些人为了不让青年人掉入情欲的陷阱,就想一本正经地教育他,想使他对爱情产生厌恶,甚至想使他认为在他那个年龄一产生爱情的念头便是犯罪,好象爱情只是老年人的事一样。大家的心里都明白这种教法是错误的,是不能说服人的。青年人在可以信赖的本能的引导下,对这种晦气的教条虽然是假装接受,但在暗中是要取笑的,一有机会,就会把它们束之高阁的。这种教法完全是违背了自然。我采取相反的教法,反而能更有把握地达到同样的目的。我不怕促使他心中产生他所渴望的爱情,我要把爱情描写成生活中的最大的快乐,因为它实际上确实是这样的;我向他这样描写,是希望他专心于爱情;我将使他感觉到,两个心结合在一起,感官的快乐就会令人为之迷醉,从而使他对荒淫的行为感到可鄙;我要在使他成为情人的同时,成为一个好人。把一个年轻人的日益滋长的欲望完全看成理性教育的障碍,这是多么狭隘的眼光啊!我,我则认为这种欲望恰恰是使他乖乖地服从理性教育的手段。我们只能够以欲念来控制欲念,我们必须利用它们的威力去抵抗它们的暴虐,我们始终要从天性的本身去寻找控制它的适当的工具。
爱弥儿生来不是为了永远过独居的生活的,作为社会的成员,他要为社会履行他的义务。既然他要同人们一起生活,他就应当对他们有所认识;他已经一般地了解人类,但是他还需要分别地了解个人。他已经知道人在世界上要做些什么事情,但是他还需要知道人在世界上应当怎样生活。对于这个巨大的舞台,他已经知道其中的内幕,现在是到了应该把它的外部的情景告诉他的时候了。这时候,他不仅不会象一个卤莽的青年那样对它没头没脑地羡慕,而且要用严正的思想去辨别它的真象。毫无疑问,他的情欲可能对他有所摧残;听任情欲的摆布,怎能不受到它的摧残呢?但至少是,他决不受别人的情欲的欺骗。当他看见别人产生情欲的时候,他将以智者的眼光去看他们,既不会学他们的样子,也不会受他们的偏见的诱惑。
正如人生中有一个年龄是适合于用来研究学问一样,在人生中也有一个年龄是适合于用来研究社会的习惯的。一个人要是过早地了解这个习惯,他就会不加分别、不加思考地终生遵从这种习惯,因此,尽管是遵从得很好,但他始终不知道他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但是,如果一个人既了解这种习惯,又明白这种习惯的道理,他就会有分别地遵从,因此也遵从得更恰当、更真诚。你把一个一无所知的十二岁的孩子交给我,到他成长到了十五岁,我再把他交还给你,这时候,我敢保证他同一个从幼儿时期就开始受你的教育的孩子相比,他所学得的知识同你的孩子学得的知识是一样多的;所不同的是,你的孩子的知识表现在他心里记得的东西多,而我的孩子的知识则表现在他能进行判断。同样,我们也可以用这个方法教育一个已经步入社会的二十岁的青年,只要我们善于教导,一年以后,他同一个从童年时期起就一直生活在社会环境中的青年相比,他一定是更加可爱和更加大方的,其原因是:前者能够分别情况,对年龄、地位和性别不同的人采取合乎社会习惯的办法,能够把种种情况归纳成原则,并且把它们应用于意料不到的事情;反之,后者成天都是那样死板板的照章行事,而一到了没有章法可循的时候,就会弄得手足无措了。
法国的少女个个都是在修道院受教育一直受到结婚的。我们知不知道她们是很难懂得这些在她们看来是十分新奇的方法呢?我们能不能够把巴黎的妇女之所以那样窘态毕露和不了解社会习惯说成是因为她们没有从小就在社会中生活呢?这种偏见来之于世俗的男人的本身,因为他们不知道除了这个小小的理由以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所以就错误地认为早入社会,就能了解社会。
在另一方面,我们当然也不应该等得太久。一个人的青年时期如果全都是在远离社会的地方度过的,则他以后到社会中去,便会终生都带有那种拘拘束束的样子,说话也总是说得不得体,举止也很生硬,而且,即使他已经习惯了社会的生活,他也无法改掉这些笨拙的地方,反而愈改愈闹笑话。每教导一件事情,都要选择一个适当的时间,都要避免它带来的危险。特别是我们现在所教导的这件事情,更是危险重重,所以我决不让我的学生毫无防范地去冒这种危险的。
如果我的方法能够完全成功地达到一个一贯的目标,如果它在避免一个困难的过程中又能同时防止另一个困难的产生,那么,我就可以断定它是一个好方法,断定我在运用它的时候也运用得很正确。我认为,在目前这件事情上,我按照我的方法而采取的策略就是如此。如果我采取严酷和冷淡的态度对待我的学生,则我就会失去他的信任,不久以后他就会躲避我。如果我事事依从他的心意或闭着眼睛不管,我又怎能作他的保护人呢?我只是在他放肆胡闹的时候才对他使用我的权威,牺牲我的良心去挽救他的良心。如果我唯一无二地是抱着教育他的目的才使他进入社会,则他所受的教育,将比我预期的还多。如果我使他同社会隔离一直隔到底,则他从我这里又能学到什么东西呢?也许他能学到种种的学问,但最为每一个人和公民所需要的学问他却没有学到,这种学问就是:怎样跟他的同胞一起生活。如果我在这方面对他的教育进行得太早,则他将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因为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是只注意他眼前的事情的。如果我只满足于使他得到快乐,那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他将日趋萎靡,得不到任何教育。
以上这些都不是我的目的。我的计划是在于为这件事情做好种种准备。我将对这个年轻人说:“你的心需要一个女伴,让我们去寻找一个适合于你的伴侣,也许我们是很不容易找到她的,真正优秀的人始终是很少的,但是,我们既不着急,也不畏难。毫无疑问,总是有这样一个真正优秀的人的,到最后我们总会找到她,或者至少也会找到一个同她差不多的人的。”我用这样一个使他满怀希望的计划,就可以把他带入社会。我还用得着多费唇舌吗?你看我这样讲,岂不是把一切都说清楚了吗?
当我向他描述我替他寻找的情人是什么样子的时候,请你想一想我是不是能够使他倾听我讲的话,我是不是能够使他觉得我所讲的品质确实是可爱,我是不是能够使他领会他应该追求或逃避哪些情感。如果我不能够使他预先渴望找到一个什么样的人,那我也许就要算是人类当中最愚笨的人了。向他描绘的对象只不过是想象的,但问题是要使他厌恶那些可能诱惑他的人,要他到处进行比较,从而使他宁可要他幻想中的人而不要他所看见的真正的人,因为真正的爱情如果不是虚构和梦想的,它本身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想象中的人总是比我们实际追求的对象更可爱的。如果我们发现我们所爱的对象不过就是那个样子,那么,世界上就不会再有爱情了。当我们停止了爱,尽管我们所爱的人仍然同从前一样,我们也觉得她没有什么可爱的;庄严的面纱一旦掉落,爱神就消失了。我在描绘想象的对象的时候,我要进行比较,作出判断,从而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防止他对真正的人物产生幻象。
我决不因此就向青年人描绘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十全十美的模特儿,我决不采取这个办法去拉他,但是,我要这样来挑选他的情人的缺点,要她的缺点同他相适合,为他所喜欢,而且还要以她的缺点去改正他的缺点。我也不向他说假话,硬说我所描绘的人确实是有的,但是,如果他喜欢我所描绘的样子的话,他就会希望很快地得到这个样子的人。从希望到想象,这个过程是很容易走过的,因为,只要你巧妙地描绘,突出显著的特征,就可以使他想象的人物具有很大的真实感。我甚至可以给这个想象的人物取一个名字;我将笑着对他说:“我们给你未来的情人取名叫'苏菲’,‘苏菲'是一个吉祥的名字;如果你所选择的对象本来不叫'苏菲',她至少也要配得上我们称她为‘苏菲';现在我们可以预先把这个光荣的名字给她。”讲了这些话以后,如果我既不肯定,也不否认,而是找一些事情把话引到一边去,就会使他的怀疑变成信心;他就会认为我们故弄玄虚地不把他将来的妻子告诉他,而且认为时间一到他就会看到她的。只要他有了这样的想法,只要我们好好地选择了我们向他描绘的特点,则其他的一切就好办了;我们让他出入于社交场合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我们只须保护他的感官不受毒害就行了,他的心是很安全的。
但是,不管他是不是把我向他描绘得这样可爱的模特儿想象成哪一个人,只要这个模特儿描绘得很清楚,就既不会使他对所有同它相象的人减少爱恋之情,也不会使他对那些不象它的人不保持疏远,因为在他看来,这个模特儿好象是真有其人似的。这是多么便利的一个办法啊!采用这个办法,我们就可以保护他身临危险而心不受危险,就可以利用他的想象去控制他的感官,就可以把他从那些女人的手中挽救出来,因为她们要他花极高的代价才能学到这些知识,她们为了培养一个青年的礼貌,竟牺牲他的诚实。苏菲是这样的平凡!所以,当其他的妇女向他走来的时候,他将以什么眼光去看她们呢?苏菲是这样的质朴!他怎么会喜欢她们那种神气呢?他所想的同他所看到的差得太远了,所以他是永远不会受到她们的危害的。
所有那些主张对孩子加以管束的人,都是根据同样的偏见和同样的教条而得出这种看法的,因为他们对孩子们的观察就没有观察得深刻,他们对孩子们的想法更是错误的。青年人之所以开始走上歧途,不是由于他们的体质或感官的发育,而是由于人的偏见。如果这里有几个在寄宿学校受过教育的男孩子和在修道院受过教育的女孩子,我可以当着他们的面证明这一点;因为他们最初学习的东西,唯一能够学会的东西,就是种种的恶习;使他们遭到败坏的,不是他们的天性,而是人们的榜样。现在,我们且不去管那些在寄宿学校和修道院的男孩子和女孩子,让他们去受那不良的风气的败坏,他们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我在这里只谈一谈家庭的教育。现在假定有一个青年人是在他父亲的外省的家中受过良好的教育的,让我们看一看他到了巴黎,或者说,看一看他进入社交场合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将发现他心中所想的都是正当的事情,他的意志和他的理智是同样的健康;你将发现他对罪恶的事情表示轻蔑,对花天酒地的生活感到害怕;只要一提娼妓的名字,你就会发现他的眼睛中流露出天真无邪的恶感。我认为,如果青年人了解她们的目的和穷困境遇的话,他们是决不会自己走进那些可怜的人的幽暗的屋子的。
六个月以后,当你重新见到这个青年的时候,你就再也不认识他了;要不是他向你嘲笑他过去是多么老实,要不是由于你告诉他说他原来是一个朴实的人因而使他感到羞愧,要不是从这两点上看出他确实是那个青年,看出他对自己的行径感到赧颜的话,你根据他那些放肆的语言、时髦的套语和轻浮的样子,还以为他是另外一个人哩。唉,在多么短的时间中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啊!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突然和这样巨大的变化呢?是由于他的体质的发育吗?他在他父亲的家庭中不也是在这样地发育吗?而且我们断定,他原来是没有这样的说话的语气和套语的。是由于感官开始领略到享乐的味道吗?恰恰相反。当一个人开始寻欢作乐的时候,他是感到羞怯不安的,他要躲避光明和喧嚣的人声。最初几次肉体的快乐总是很神秘的,贞洁的心使这几次放浪的行为更有乐趣,想把它们隐瞒起来。头一个情人将使他感到胆怯,而不会使他变得不知羞耻。由于这个年轻人被这种如此新奇的情景所迷醉,因此他总是悄悄地去享受,生怕把它们失掉了。如果他把这些事情拿出去乱说,则可见他既不是一个色鬼也不是一个钟情的人;他愈是吹嘘,便愈见他不懂得爱情的乐趣。
这种前后判若两人的情况,完全是思想方法改变的结果。他的心还是那个心,可是他的想法已经变了。他的感情的变化尽管是比较慢,但最后也将由于思想方法的改变而改变;只要一到这种地步,他就真正的堕落了。他刚刚进入社交场合,就在其中受到一种同他原来的教育截然相反的教育,结果,就使他轻视他原先看重的东西,而看重他原先轻视的东西,别人将使他把他父母和老师的教训看作是陈腐的废话,把他们谆谆教导他的天职看作是孩子们应该遵守的规矩,而他现在已经长成大人,便可以把这些规矩不放在眼里了。他认为,为了自己的体面,不能不改变自己的做法;即使他没有那种欲念,他也要去大胆胡为;他以为,不胡闹一阵反倒不好意思。他还没有领会善良风俗的意义,就竟然看不起这些风俗;他以花天酒地的生活感到自豪,而不知道他已经变成了淫荡的浪子。我永远不能忘记一个瑞士卫队的军官所说的一句坦率话,他虽然是讨厌他的伙伴们的那种胡闹的寻欢作乐的生活,但是又不敢不跟他们同流合污,为的是怕受到他们的嘲笑,因此他说:“我跟着去寻欢作乐,正如我不喜欢卷烟也跟着抽烟一样,一搞惯了就尝到其中的滋味了,一个人总不能老是象一个孩子似的。”
所以,对一个进入社会的青年来说,应该提防的不是色欲而是虚荣;因为,他将听从别人的倾向的支配而不听从自己的倾向的支配,他之所以这样放荡,是由于狂妄的心理而不是由于爱情。
如果承认这一点的话,我就要问,在抵抗一切可能伤害他的道德、情操和元气方面,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一个人比我的学生具有更好的武装,还有哪一个人比他更能抵抗风暴的袭击,因为,他对哪一种引诱没有防御的能力呢?如果他的欲念促使他去接近妇女,他在她们当中将找不到他所寻求的人,因而他已经有所归属的心将使他裹足不前,同她们保持疏远。如果他的感官使他心慌神乱,燃起了欲火,他又怎样去满足他的感官呢?通奸和寻花问柳的可怕的后果将使他远离娼妓和已婚的妇女,因为青年人的放荡行为往往是由这两种妇女当中的一种妇女开始引起的。一个未婚的女子也可能是很风骚的,但是她不可能是脸皮很厚的;即使一个青年男子认为她乖巧伶利,想娶她为妻,她也不会自动去搂着他的脖子的,何况还有人监护着她哩。从爱弥儿这方面来说,他也不会完全听从自己的情欲的支配;他们两个人至少是怀着胆怯和害羞的心的,因为这种心理是同最初的欲念分不开的;他们决不会一下子就亲热到了极点,他们也不能毫无阻碍地从从容容地逐渐亲热起来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他就已经学会了他的伙伴们的榜样,学会了他们那样嘲笑自己的节制,硬要摹仿他们的行径。但是,在世界上还有哪一个人比他更讨厌摹仿别人的行为呢?象他这个自己既没有偏见也不为别人的偏见所左右的人,怎会象其他的人那样一听到别人嘲笑就变了样子呢?我已经花了二十年的功夫使他具有抵抗冷嘲热讽的人的能力,他们要愚弄他的话,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办得到的,因为在他看来,嘲笑不过是愚人们的语言,要不为他人的嘲笑所动,就要鄙弃他们的偏见。对于他,要采取讲道理而不采取嘲笑的方式,才能打动他的心;只要是讲道理,我就不害怕孟浪的年轻人把他从我身边夺走,我有良心和真理为我的后盾。即使他产生了偏见,二十年的情谊也将发挥它一定的作用:任何人都不能够使他相信我曾经拿一些没有用处的教育折磨过他,在一个正直和富于情感的心中,一个忠实的朋友的声音将压倒二十个引诱者的叫嚣。由于现在的问题只是向他指出他们在欺骗他,向他指出他们在假意把他当作成人看待的时候,实际上是把他当作小孩子,所以,我说话的时候,始终要语气严肃,说得恳切,以便使他明白只有我才把他当作成人。我将对他说:“你知道,由于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所以我才说这番话的,我不能不这样说。可是那些年轻人为什么要来劝说你呢?那是因为他们想引诱你,他们并不是爱你,他们也不是关心你;他们唯一的动机是想陷害你,因为他们看见你比他们高尚;他们想使你也堕落得象他们那个卑贱的样子,他们之所以骂你听我的管束,为的是好让他们来管束你。你相不相信不由我而改由他们来管束你,对你有好处?难道说他们比我还高明?难道说他们对你一天的情感比我对你的情感还深?要说明他们的嘲笑有他们的道理,那就要说出他们有什么依据,他们凭什么根据说他们的行为准则比我们的行为准则好?他们只不过是在摹仿其他的轻浮的人的样子,而现在又要你摹仿他们的样子。为了摆脱他们所说的他们的父亲的偏见,他们就去听从他们的伙伴的偏见。我不明白他们这样做有什么用,但是,我发现他们肯定地会失去两个巨大的好处:其一是父母的爱,而父母的忠告总是很诚恳的;其二是经验,而经验是使我们能够判断我们所知道的事物的,当父亲的人都曾经经历过小孩子的生活,而小孩子则未经历过父亲的生活。
“你相不相信他们是真正按照他们那些荒谬的说法行事呢?不是的,亲爱的爱弥儿,他们为了欺骗你,竟对他们自己也说假话;他们的表里是不一致的,他们的心在不断地揭露他们的虚伪,他们的话往往同他们的行为相矛盾。他们当中有些人把老实的人作为谈笑的材料,但是,要是他们的妻子也象他们那样取笑老实人的话,他们就会感到不愉快。他们当中有些人对道德不道德满不在乎,甚至对他们未来的妻子的不道德行为,或者,在丧尽了廉耻之后,对他们已经结婚的妻子的不道德行为也等闲视之;但是,再说下去,谈一谈他们的母亲,看一看他们会不会为了冒改姓名,为了盗窃另一家人的嫡亲的继承者的财产,而甘心做一个同人苟合的行为不端的女人的儿子,看一看他们在被别人当作私生子的时候,是不是不动声色。他们当中哪一个人愿意他的女儿也蒙受他使人家的女儿所蒙受的那种羞辱呢?如果你把他们教你的那些法则应用于他们自身的话,他们没有一个不把你置之死地的。这就可以看出他们是言行不一致的,他们当中没有哪一个人是相信他自己所说的话的。我要阐述的道理就是这些。亲爱的爱弥儿,如果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的话,你便把他们的道理拿来想一想,并且同我的道理比较一下。如果我也象他们那样采取冷嘲热讽的作法,你将看到,他们可揶揄的地方比我还多。我是不怕严格的考验的。嘲笑者的胜利是暂时的,真理仍然是真理,他们狂妄的笑不久就会消失的。”
你认为爱弥儿长到二十岁的时候是不可能还是那样的温顺。我们的看法简直是大相径庭!我,我却认为他在十岁的时候才很难管教哩,因为他在那个年龄,我凭什么东西去控制他呢?为了获得我现在对他的这种控制,我花了十五年的苦功。在这段期间我不是在教育他,而是在使他做好接受教育的准备。现在他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教育,所以才这样温顺;他已懂得友情的声音,懂得服从理智。不错,我在表面上是让他独立的,但实际上他是受到了严格的约束的,因为,正是由于他愿意受我的约束,所以他受到的约束是最严格不过的。以前,我只能控制他的身,而不能控制他的心,所以我对他是寸步不离的。现在,我有时候就离开他,让他自己去做自己的事,因为我随时都是控制着他的。当我离开他的时候,我拥抱着他,满怀信心地对他说:“爱弥儿,我把你托付给我的朋友,我把你交给他诚实的心,他将对你的一切向我担负责任。”
要打破从来没有败坏过的健康的感情,要消除从理性深处直接产生的准则,不是一下子可以办得到的。如果在我离开的期间发生了什么变化,由于我离开的时间不长,他也不可能那样严密地隐瞒我,不可能使我在危险发生以前看不出危险,或者来不及补救。由于他不至于一下子就变得十分堕落,所以他也不至于一下子就学会骗人的手段;如果在人类中确有那样一个人是拙于玩弄欺骗的伎俩的话,那就是爱弥儿了,因为他平生还没有碰到过使用这种伎俩的机会。
经过这些教育之后,我相信他是有充分的把握,不受奇异的事物和庸俗的语言的影响的,因此,我宁可让他到巴黎最坏的场合去,也不愿意他一个人呆在他的房间或花园里,沉浸在他那样年纪的忧虑不安的心情中。尽管所有一切可能危害青年的敌人都来攻击他,也休想损害他的毫毛,他唯一要提防的敌人是他自己。这个敌人之所以那样厉害,完全是由于我们的错误,因为,正如我已经说过千百次的,我们的官能完全是由于我们的想象的刺激才开始骚动的。肉欲并不是身体上的需要,说它是一种真正的需要,是不对的。如果我们的眼睛没有看到过淫诲的事物,如果我们的心中没有产生过不洁的观念,我们是不会感觉到有这种所谓的需要的,因此,即使没有别人的教导,没有自己的努力修养,我们也将始终保持贞洁的。人们不知道是哪些环境和哪些景象在青年人的血液中引起那样严重的暗暗的骚动的,甚至他自己也看不出这种忧虑不安的原因,这种不安的心情是很不容易镇静下来的,而且是不久以后又要重新产生的。至于我,我愈是对这个紧要关头和它的近因及远因进行思考,我便愈是认为,一个在荒野中成长起来的孤独的人,要是他不看什么书,不受什么教育和接触什么女人,不管他活到多大的年龄才死,他死的时候也是童身。
但是,我们在这里所讲的并不是这样一个野蛮人。我们在人群之中为社会培养一个人,是不可能、而且也不应该始终把他放在一种浑浑噩噩的境地中培养的;何况求知识,最坏不过的是求个一知半解哩。对我们的眼睛所见到的事物的记忆和我们所获得的观念,在我们孤单独处的时候将浮现在我们的心中,使我们不能不产生许多比真实的事物更有诱惑性的形象,因此,孤单独处之有害于心中怀有这种形象的人,一如它之有利于过惯了孤独生活的人。
因此,你要十分注意地观察青年的行动;他能够保护他不受别人的危害,但是你要保护他不受他自己的危害。你无论白天或黑夜都不要离开他,无论如何你要睡在他的房间里,他不困乏到极点,你不让他上床,他一醒来,你就叫他离开床铺。只要你教育他的东西超出了本能的范围,你就不要相信他的本能:当他单独一个人的时候,他的本能是好的,一旦他涉足社会,他的本能就值得怀疑了。但是,我们不能消灭他的本能,我们要对它加以控制,控制它也许比消灭它还难咧。当你的学生受着本能的驱使而滥用他的感官,从而想寻找机会去满足它的时候,那就非常危险了。只要他曾经遇到过一次这种危险的机会,他就完全葬送了,他的身子和心从此就要时常受到摧残。在一个青年人可能沾染的习惯中,这个习惯是最恶劣的,他将把这个习惯的不良后果一直带进他的坟墓。当然,最好还是……如果你不能克服你那火热的情欲的话,亲爱的爱弥儿,我就觉得你很可怜了;但是,我决不犹豫,决不能让大自然的目的化成泡影。如果需要一个暴君来压制你的话,我便宁可把你交给这个暴君,因为我能够把你从他的手中解放出来。不管怎样,我从女人的手中挽救你,远比从你自己的手中挽救你还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