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到达那里了。他们对我们的招待比第一次简单得多和亲热得多,因为我们已经是熟人了。爱弥儿和苏菲打招呼的时候有一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他们两个人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在我们面前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们的谈话是不需要别人作见证的。我们到花园中去散步,花园中有一块很大的菜地,有一块种着各样果树的果园,果树长得很高大、很好看,果园中小溪密布,而且还有许多的花坛。“这个地方多美啊!我认为这里就是阿耳西诺乌斯的花园。”爱弥儿说道,心中充满着荷马的诗意,充满着火也似的热情。苏菲想知道阿耳西诺乌斯是什么人,于是她的母亲便问我。“阿耳西诺乌斯,”我向她们说道:“是科西尔的一个国王,据荷马说,阿耳西诺乌斯的花园,曾被人家批评说这个花园太单调,种植的花木太少了。阿耳西诺乌斯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她在她的父亲留宿一位陌生人的前一个夜里梦见她不久就要有一个丈夫。”苏菲吃了一惊,脸儿通红,埋着头,说不出话来;你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当时是多么狼狈。她的父亲看到她这种狼狈的样子反而很高兴,而且故意使她更加狼狈,他说那位公主还亲自到河里去洗餐巾。他接着还问道:“你们可曾想到,她对脏了的餐巾摸都不摸一下的,她说她闻到它们有一股油味。”苏菲一听这话便知道是说给她听的,于是便马上忘记了她那种天然的羞怯,很激动地替自己辩护。她的父亲当然知道,如果他们叫她去做的话,所有的餐巾她都会洗得干干净净的,如果把这件事情交给她,即使餐巾再多一点,她也会很高兴地去洗的。她一边说,一边带着不安的神气悄悄地看着我,而我禁不住笑了起来,因为我看出她纯朴的心灵惊慌不安,所以她要为自己辩护。她的父亲看到她这股傻劲,还故意捉弄她,用嘲笑的口吻问她为什么要替自己辩护,问她跟阿耳西诺乌斯的女儿有哪些共同的地方。她又羞又怕,连呼吸都不敢呼吸,不敢抬起头来看人了。可爱的女孩子,现在不是故作镇静的时候,尽管你不说,你已经表示得清清楚楚了。
这一幕小小的戏大家不久就忘记了,或者说好象是忘记了;对苏菲来说,幸而在我们当中只有爱弥儿不懂得我们讲的是什么事情。我们继续散步,这两个年轻人起先是挨在我们的身边,但是要跟着我们这样慢吞吞地走,就觉得很不习惯;他们不知不觉就走在我们的前面了,他们愈走愈接近,终于肩并肩地走在一起,并且走得离我们相当远了。苏菲好象是在静静地听着,爱弥儿在比手拳脚地起劲地谈着,看来,他们是谈得很有兴趣的。整整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就往回走了;我们叫他们,他们走回来,可是这一次是他们走得慢了,我们发现他们是充分地利用了这一段时间的。当他们走到我们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的地方,他们的谈话就突然中断,他们加快步伐赶上我们。爱弥儿走近我们的时候,神色自若,令人喜悦;他的眼睛充满着快乐的光辉,他略显不安地看着苏菲的母亲,猜想她将怎样对待他。苏菲在走近我们的时候,神色却不是那样的泰然,她好象是因为我们看见她同一个年轻人肩并肩地在一起走过而显得有些羞答答的,尽管她常常同其他的男子在一起谈过话,可是从来没有什么不安的表现,而且,即使显得不安,也没有象今天这样不安到了极点。她气喘喘地跑到她母亲的身边,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好象是借此表示她同她的母亲老早就是在一起的。
一看这两个可爱的青年的脸上露出了开朗的神情,我们就知道他们这一次谈话替他们幼稚的心解除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他们彼此之间还照旧是那样的稳重,但不象从前那样拘谨了;他们之所以那样稳重,一方面是由于爱弥儿对苏菲的尊敬,另一方面是由于苏菲还感到有一些害羞,同时还由于这两个人都是十分的诚挚。爱弥儿已经敢同她说话了,而她有时候也敢回答爱弥儿的问题了,不过,她每一次都是要先看一看她母亲的眼色才开口说话的。就她来说,变化得最明显的是她对我的态度。她对我表示了一种衷心的敬仰,她很注意地看我,她对我说话的时候显得很不自然,她仔细地观察我喜欢哪些事物;我发现她对我是十分的尊重,而且也希望得到我的尊重。我知道,这是因为爱弥儿已经向她谈过我了;你也许会说,他们两个人已经在共同设法争取我的同情;事情不是这样的,要赢得苏菲这个人的心不是那么容易的。也许爱弥儿还要我去讨好她,而不要她来讨好我哩。好一对可爱的年轻人啊……一想到我的这个年轻的朋友的多情的心在第一次同他的情人谈话的时候,就这样再三地谈到我,我感到十分的高兴,知道我花费的苦心已经取得了代价,我得到了他的友谊的报偿。
我们又去拜访了他们好几次。这两个青年人之间谈话的次数也愈来愈多了。沉醉在爱情中的爱弥儿,以为他的幸福即将到来了。然而,他是迄今还没有得到苏菲的正式的许诺的;她细心地听着他,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爱弥儿知道苏菲是很害羞的,因此对这种沉默的表示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觉得她对他的印象并不坏,他知道子女的婚姻是由父母主持的,他以为苏菲在等待她的父母的命令,他请求她允许他去向她的父母提出求婚,她没有表示反对。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我代表他去求婚,而且是当着他的面求的。使他大为吃惊的是,他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苏菲是自己作主的,才知道他要得到幸福,那就一定要她本人表示愿意!他开始对她的行为感到迷惑。他的信心减少了。他感到惊异,他发现,事情并不是象他所想象的有了很大的进展;现在,是需要用甜蜜的爱情的语言才能打动苏菲的心了。
爱弥儿这个人是不善于猜想他有哪些困难的,如果你不告诉他,他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而苏菲这个人是极其自尊的,所以不愿意把她的困难告诉他。使她见而生畏的困难,也许在另一个女子看来正是一种应该赶快争取的优越条件。她没有忘记她的父母对她的教训。她的家很穷,而爱弥儿的家很富有,这一点她是知道的。他首先要赢得她的尊重!他需要具有怎样的品德才能使苏菲不至于感到这种财产上的不平等是他们的婚姻的障碍呢?他对这种障碍是怎样想的呢?爱弥儿是不是知道他的家很富有?他哪里会去问他的父母有多少家产?谢谢老天爷,他是不需要什么财产的;没有财产,他也能做一切好的事情。是他的心而不是他的钱包促使他去做善良的事情的。他把他的时间、他的精力、他的爱和他这个人奉献于穷苦的人;在谈到他所做的善良的事情时,他从来没有说过他在穷人身上花了多少钱。
由于他不知道他不讨苏菲喜欢的原因何在,他便认为是由于他自己有了过错;因为,他哪里敢说这是由于他所钟情的那个人脾气古怪呢?自尊心的损伤更增加了他求爱不得的痛苦。在这以前,他接近苏菲的时候是怀着乐观的信心的,认为他是配得上她的;而现在,则没有这种信心了。他在她面前显得羞怯不安。他再也不想用爱去打动她了,他现在竭力要争取她的同情。有好几次他几几乎失去了耐心,而且几几乎露出了抱怨的情绪。苏菲好象是觉察到了他在生气,于是便注意地看他。这一看就解除了他的武装,而且使他感到不好意思,因为他比从前更加屈服于她了。
由于苏菲这样顽强地抵抗和保持缄默使他感到烦恼,他便向他的朋友吐露他的心事。他要他的朋友分担他心中的忧郁和苦闷,他请求他的朋友给他以帮助和指导。“这是多么难解的一个谜啊!她很关心我的命运,这一点我是毫不怀疑的;她不但不躲避我,而且很喜欢同我在一起;当我到她家的时候,她显得很快乐,而在我走的时候,她就显得难过;她诚恳地接受我对她的关心,我要她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她也显得很高兴;她也乐于向我提出一些意见,有时候甚至还对我发布命令。然而她对我的请求却表示拒绝。当我大着胆子谈到结婚的时候,她马上就很严肃地制止我;如果我再说下去,她就离开我。她希望我属于她,可是又不愿意听我说她属于我,这是什么道理呢?她很尊敬你,很喜欢你;她不敢阻止你说话,请你去同她讲吧,叫她说一说这当中的原因,你要为你的朋友帮忙,使你的事业得到完成,不要使你的学生因受了你的教育反而沦为牺牲。啊!如果你不助成我的幸福,我便要因为受了你的培养而得到这番痛苦的。”
我去问苏菲,我没有花什么气力就从她口中套出了她不讲我也早知道的秘密。可是,我很不容易使她同意我把这个秘密去告诉爱弥儿;最后,我终于得到了她的同意,于是我跟着就去告诉爱弥儿了。我一告诉他这当中的原因,竟使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懂得其中的奥妙,他想象不出多几个金币或少几个金币同他的人品和德行有什么关系。当我向他解释金钱对人们的偏见的时候,他就笑了起来;他高兴得不得了,他想马上就走,去把所有一切的财产都毁掉,都通通抛弃,以便成为一个跟苏菲同样贫穷的体面的人,回来和她结婚。
“嗯,什么!”我一边制止他,一边笑他这样性急,我说道:“你这个幼稚的头脑还没有长大成熟吗?你研究了一生的哲理,还不会推理吗?按照你这个糊涂的计划,一定会把事情弄得很糟糕,使苏菲更加倔强的,这一点,你怎么看不出来呢?你比她富一点,这是你稍稍胜过于她的地方,如果你为她把一切财产都牺牲了,那你胜过她的地方就更多了;你稍稍胜过她一点点,她都那么自尊,不愿意屈居于你之下,如果你胜过她的地方再多一些,她又怎能屈服于你呢?如果她不能容忍一个丈夫说是他使她富起来的,她又怎能容忍他说他是为了她才变穷的呢?唉,可怜的孩子,你要当心,不要让她疑心你有这样的打算。相反地,你要为了爱她的缘故而十分节俭和谨慎,以免她说你企图用巧妙的手腕获得她的欢心,说你是由于平时满不在乎才失去了你本来是为了她而自动牺牲的财产。”
“你以为她真的是害怕巨大的财富,以为她之所以表示反对,恰恰是因为你拥有财产吗?不,亲爱的爱弥儿,她之所以反对,是有一个极其重要的理由的,那就是:她考虑到了财产在拥有财产的人的心灵中所产生的影响。她深深知道,有钱的人是把他的财产看得重于一切的。他们是宁肯要黄金而不要美德的。当他们把别人为他们所做的工作和他们付给别人的金钱拿来一比,他们总觉得别人所做的工作不如他们付出的金钱多,即使别人以毕生的精力为他们干活,他们也认为别人吃了他们的面包,就欠了他们的债。啊,爱弥儿,你应该怎样做才能消除她的疑惧呢?你要她能充分了解你,那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事情。所以,你要把你高贵的心灵的宝库打开来让她看一看你有哪些东西可以弥补你因为有了财产而产生的缺陷。只要你有始有终地长期做下去,你就可以战胜她的抵抗;只要你有高尚豁达的情操,你就可以使她不能不忘记你是一个有钱人。你要爱她,为她工作,为她的可敬的父母工作。你要向她表明:你为他们工作,不是由于一时的狂热的情欲的驱使,而是由于在你的内心深处有不可更易的行为准则。你要发扬你所有一切被财产沾污了的美德,只有这样做,才能使你的美德同她所赞赏的美德调和一致。”
大家可以想象得到,这个年轻人听了我这一番话心中是多么兴奋,他恢复了多么大的信心和希望,他诚实的心是多么庆幸自己能够做一些使苏菲欢喜的事情,虽然这些事情,即使没有苏菲这个人,或者他不爱她,他也是要做的。尽管你对他的性格不很了解,但他在这种情况下将采取什么做法,你还想象不出来吗?
这样一来,我就成了这两个纯洁的青年的知心人,成了他们的爱情的中间人!对一个教师来说,这的确是一种美好的工作!美极了,它简直使我认为我这一生当中还从来没有达到过如此高尚的地位,还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工作感到过如此的满意。再说,这个工作也是有它的乐趣的,因为我在这一家人当中很受欢迎,大家托我关心这两个青年人,看他们做事是不是合乎规矩;爱弥儿生怕得罪了我,表现得十分的柔顺。苏菲给我以真实不假的全部友情,而我是只能享受我应得的那一份友谊的。这样,她就通过我而间接地对爱弥儿表示尊敬了。为了他,她对我表现了千百种柔情,只要她能够向他本人表现这种柔情,就是叫她死,她也是甘愿的;而他,他是知道我不会损害他的利益的,所以看到我这样巧妙地对待她,简直是高兴极了。在散步的时候,如果她拒绝挽着他的胳膊,他心里也很坦然,因为他看见她是为了他才挽着我的胳膊的。他毫无怨言地同我握一握手就走开了,他使了一个眼色,低声细语地对我说:“朋友,你要为我说话。”他很留心地看着我们,想从我们的脸上看出我们内心的情感,想根据我们的姿势猜测我们说了些什么话;他知道,我们所说的话句句都是同他有关系的。可爱的苏菲啊,当太累马库斯听不见我们的谈话的时候,你放心地同他的门特谈吧!你是多么坦率地让他看出了你这颗温柔的心中的思想!你是多么高兴地向他表示了你对他的学生的尊敬!你是多么巧妙地让他看出了你内心极其温柔的情感!当那个性急的人沉不住气,不能不打断你的话的时候,你那种佯怒的神情是装得多么地维妙维肖啊!当他来到我们身边,妨碍了你说他的好处,妨碍了你听我对他的评论,妨碍了你从我的话中找出爱他的理由,这时候,你那种生气的样子是做得多么可爱啊!
这样,爱弥儿终于被大家当作一个公然的情人,而他此后也就充分地利用了这个地位的一切便利;他述说,他催促,他请求,他再三再四地纠缠。即使苏菲用生硬的语句和生硬的态度对他,也没有关系,只要他的话能够被她听到就行了。他花了许多气力之后,终于使苏菲自己愿意公开地对他行使一个情人的权威:她规定他应该做什么,他命令他而不请求他,她接受他的帮助而不说什么感谢的话,她规定他去看她的次数和时间,规定他必须到了某一天才能去,而且只能够在她那里呆多少小时。所有这些都不是闹着玩,而是十分严格地执行了的;正因她是经过了审慎的考虑才接受这些权利,所以她行使这些权利的时候就非常认真,以至往往使爱弥儿后悔他不应该把这些权利给她。不过,不管她命令他做什么,他都是毫不推诿的;而且,在按照命令离开苏菲的时候,他总要喜形于色地看我一眼,好象是对我说,“你看,她已经占有了我。”这时候,庄重的苏菲在悄悄地观察他,在暗中笑她的这个奴隶这么骄傲。
阿耳邦和拉斐尔,把你们的笔借给我,让我来描绘这沉溺于爱情的情景!弥尔顿獋,请教导我怎样用我这枝粗大的笔叙述他们快乐的爱情和天真!不,在神圣的大自然面前,把你们那些故弄玄虚的伎俩收藏起来吧。首先,我们只要有一颗敏感的心和诚实的灵魂就行了;然后,让我们放开胸怀,自由自在地想象这两个年轻的情人的快乐心情。他们在他们的父母和导师的照顾之下,无拘无束地追逐那使他们感到陶醉的甜蜜的幻想,他们满怀希望,从从容容地走向美满的结局,用鲜花和花环装点着使他们偕同到老的幸福的婚姻。有许多美妙的形象使我自己也感到迷醉,我零零散散地把它们都收集起来,它们使我感到如此的心醉神迷,以至使我不知道怎样把它们组合在一起才好。啊!只要有一颗心,谁不会自己把那父亲、母亲、女儿、教师和学生的各个不同的情境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谁不会自己想象他们彼此是如何地共同努力,使这一对可爱的情人结合,让他们的爱情和美德给他们带来幸福?
只是在这个时候,由于他急于想使苏菲感到欢喜,他才开始感觉到他所学的那几种艺术确有用处。苏菲喜欢唱歌,他同她一起唱;不仅如此,他还教她乐理。她长得很灵敏,喜欢跳舞,他同她一起跳;他按照步法改正她那种乱跳一阵的样子,使她跳得又熟又好。教唱歌和跳舞,是很有趣的,快乐活泼的情趣使他们感到兴奋,把他们的爱情和他们那种羞羞答答的样子融合在一起;一个情人是可以大着胆子放手地教她跳舞和唱歌的,他是有权做她的老师的。
她家里有一架破旧的风琴,爱弥儿把它修理好,而且还调好了音。他是一个木匠,又是一个制作和修理乐器的人。他始终奉行着这么一句格言:凡是自己能够做的事,他都学着自己做,而不求助于别人。她们的家修建在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他以它做背景画了几幅图画;苏菲有时候也帮他画上几笔;画好后,就挂在她的父亲的房间里做装饰。他们装画的框子全都没有涂上金色,因为它们不需要这种颜色来陪衬它们。她一面看爱弥儿作画,一面就摹仿他,逐渐逐渐地她也画得很好了;她开始培养各种艺术才能,有了她的美,她的艺术才能就更显得优长了。她的父亲和母亲看见琳琅满目地摆满了那么多艺术作品,便想起了他们当年的富裕,只有艺术作品才能使他们觉得从前富裕的生活很有乐趣;爱情装饰了他们的家,只有爱情才能使他们的家在既不花钱又不费力的情况下,获得他们在从前必须花许多金钱和心思才能获得的快乐。
崇拜偶像的人用他所喜爱的珍宝去装饰他所崇拜的偶像,把他所敬奉的神打扮得十分漂亮;同样,在一个男人的眼里,即使他的情人已经是十全十美了,他也是不满足的,他要不断地用新的东西去装饰她。这并不是因为她需要有那些东西才能使他感到快乐,而是他认为他需要打扮她,他认为这样做,才能对她再一次表示敬重,才能在观看她的时候感到一番新的乐趣。他觉得,如果他不用他所有的一切好东西去装饰她,他那些好东西就无处使用。爱弥儿巴不得一下子把他所知道的东西全都教给苏菲,而不问她是不是愿意学,也不考虑那些东西对她是不是适合,看到他那种性急的样子,实在又令人感动,又令人好笑。他怀着一种孩子似的着急的心情把他所知道的东西都向她说,都向她讲;他以为只要他一讲,她马上就懂得。他自己在那里想:要是同她讨论一番,同她谈一番哲理,是多么的快乐;他肚子里的一切知识,如果不能够拿出来给她看一看,他那些知识就没有用处;要是他知道的东西不让她知道,那他是很不好意思的。
现在,他给她讲哲学,讲物理,讲数学,讲历史,一句话,什么都讲,苏菲看到他那么热情,心里也很喜欢,而且想尽量利用这个机会学一些东西。当她允许他坐在她身边教她的时候,他心里是多么高兴!他觉得天堂已经向他打开了大门。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教课,对老师来说固然是无所谓,可是对这个女学生来说就很为难,所以是不利于学习的。她不知道她的眼睛要怎样才能躲开他那一双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当他们的眼光一相碰上的时候,课程就进行不下去了。
妇女们并不是一点思想方法都不懂的,不过她们推起理来只能推一个表面。苏菲对什么东西都要动脑筋去想,但是却想不出一个大道理。她在伦理学和艺术方面学习得最好;至于物理学,她只对几个一般的法则和宇宙体系取得了一点点概念。有几次,当他们在散步中看到了大自然的奇景,他们也敢于运用他们白璧无瑕的心去思考自然的创造者。他们在造物主面前一点也不害怕,他们要共同向他倾吐他们的心。
怎么!两个年华正盛的情人在幽会的时候竟谈起宗教来了!他们把他们的时间用去讲教义!干吗要亵渎崇高的上帝呢?是的,他们在谈论宗教的时候,是陷入了一种甜蜜的幻想的:他们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很完美,他们彼此相爱,他们热情洋溢地谈论美德为什么是那样的高贵。为了美德,他们作了种种的牺牲,从而感到美德更加可爱。他们必须克制奔放的情感,有时候两个人竟因此而流下了比甘露更纯洁的眼泪,这些甜蜜的眼泪使他们沉迷于生命的享受;他们这种如醉如痴的情景,还从来没有哪一个人体会过哩。他们的自制更增加了他们的快乐,使他们看出这种牺牲是很高尚的。耽于肉欲的人,有躯体而无灵魂的人啊,你们将来有一天会明白这一对情人的快乐在什么地方,而且必然会因为在这幸福的时候没有享受到这种快乐而感到终生遗憾的!
尽管他们是这样有理智,他们有时候也难免不闹一些意见,甚至吵起来的;苏菲并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爱弥儿也不是一点也不性急的;不过,小小的暴风雨很快就会过去,从而使他们比以前更加亲密;爱弥儿从经验中知道,这种暴风雨并不可怕;他知道,两个人争吵固然会给他带来害处,但争吵以后又和好如初,是可以给他带来更大的益处的。由于第一次争论使他得到了一些益处,因此他希望再发生争论的时候也可以给他带来好处,他这种想法当然是错了;不过,虽说他并不是在每一次争论中都获得了显著的好处,但他在每一次争论中都发现苏菲是真心诚意地爱他的。你也许想知道他究竟得到了什么好处。我很愿意告诉你,我很愿意借此机会向你阐述一个重要的原理,同时,还借此机会批驳一个很有害处的说法。
爱弥儿在爱苏菲,但他并不是一个冒冒失失地做事情的人;我们也可以想象得到,庄重的苏菲是不允许他做出什么狎昵的样子的。在任何事情上,再严肃也应当严肃得有个分寸,所以,如果说她有什么可以责备的地方的话,那就是她的作法太生硬而不是太浪荡,就连她的父亲也担心她这种极端的自尊会变为高傲。即使在秘密的幽会中,爱弥儿也不敢请求她给他一点点爱情的表示,甚至连希望她爱他的样子也不敢做出来;在散步的时候,她愿意挽着他的胳臂才挽着他的胳臂,而不允许他认为他有权利要她这样做,所以,在她挽着他的胳臂的时候,他也只偶尔敢一边叹息,一边使她的胳臂挨着他的胸膛。克制了一个很长的时期之后,他才大着胆子去偷偷地吻她的衣服,他有好几次都碰上了好运气,因为她装着没有看见的样子。有一天,他想在吻她的衣服的时候,把动作做得更明显一点,果然,苏菲就说他这样做是不对的。他坚持要去吻她的衣服,于是她生气了,而且向他说了几句刺耳的话;爱弥儿也受不了,也回了她几句刺耳的话。两个人在这一天当中都是那样气冲冲地闹着别扭,两个人都很不痛快地各自走开了。
苏菲很感不安。她的母亲是她的心腹人,她怎能向她的母亲隐瞒她心中的难过的事情呢?这是她第一次同爱弥儿争吵,他们争吵了一个小时,所以这的确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她责备她自己的过错;她的母亲允许她去弥补她的过错,她的父亲也命令她这样做。
第二天,内心不安的爱弥儿比平常来得更早一些。苏菲在帮助她的母亲梳装,她的父亲也在同一个房间里;爱弥儿很有礼貌地走进去,但脸儿是显得很忧郁的。父亲和母亲刚一招呼他,苏菲马上就转过身来,向他伸出手去,用一种宽慰的语气向他问好。很显然,她这只漂亮的手是伸过来让爱弥儿吻它的;他握着它,但是不吻它。苏菲虽然是有一点害羞了,但仍然是极其从容地把手缩了回去。爱弥儿这个人是不懂得妇女门的那一套做法的,他不知道妇女们那样闹脾气有什么用处,他不可能把苏菲那种任性的表现轻易就忘记了,不可能很快就把他的怒气平息下去。苏菲的父亲看见她那种窘态,便笑了起来,这一笑,便把苏菲弄得狼狈不堪。这可怜的女孩子,既感到不安又感到受了羞辱,手足失措,巴不得大哭一场。她愈克制自己,她心里就愈是难过;最后,尽管她不哭,她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爱弥儿一看见她流下了眼泪,便跪下去捧着她的手,用力地吻了几下。“老实说,你真是太好了;”苏菲的父亲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道:“如果是我,我才不能容忍这种发脾气的做法哩,我一定要惩罚那一张冒犯我的嘴。”这一句话使爱弥儿鼓起了勇气,他用请求的目光转过去看苏菲的母亲,而且还以为看见她做出了同意的表示,于是便战战兢兢地去贴近苏菲的脸;苏菲掉过头去保护她的嘴,然而却让他吻到了她那玫瑰色的脸蛋儿。冒失的爱弥儿还不满意,苏菲微微地挣扎了一下。要不是她的母亲在旁边看见的话,不知道他要吻到什么时候哩!严肃的苏菲啊,你要当心啦,要是你再拒绝的话,他更是要常常吻你的衣服了。
在爱弥儿这样惩罚了苏菲之后,她的父亲就走出房间去做什么事情了,跟着,她的母亲也找了一个借口叫苏菲走开了;在苏菲走开以后,她便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向说道:“先生,我想,象你这样一个出生在良好的人家而且又受过良好的教育的青年人,是有感情和品德的,是不会用羞辱来报答一个对你表示友情的人家的。我并不是一个故作严肃和难于接近的人,我是能够谅解青年人那种痴狂的行为的,我容忍了你当着我的面做出这种行为,这就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你问一问你的朋友,请他告诉你有哪些应守的规矩;他将告诉你,在父亲和母亲当面许可的嬉戏的行为和背着他们放肆胡闹的行为之间有什么区别。背着他们胡闹,不仅滥用了他们的信任,而且还把浓厚的情谊变成了一种害人的陷阱;然而,要是你当着他们的面表示你这种浓厚的情谊的话,那就没有什么关系。你的朋友将告诉你,我的女儿错就错在她在你第一次放肆的时候,没有看出哪些行为是不能允许你做的。他将告诉你,只有在她认为你对她是友好的时候,你的行为才能成为一种友好的行为,而一个有荣誉心的人是不应该利用一个女孩子的天真,背地里对她那样放肆的,尽管她当着大家的面可以允许你那样做。因为,我们知道哪些行为是端正的,可以当着众人的面做,但是我们不知道在神秘幽暗的地方,当一个人自己判断他的行为的时候,他将放肆到什么程度。”
这一番义正辞严的责备,显然是向我说的而不是向我的学生说的,这位贤明的母亲说完这一番话以后就离开我们了。的确,她使我不能不佩服她看问题是那样周到。爱弥儿当着她的面吻她的女儿的嘴,她认为没有关系,但是她害怕爱弥儿背地里去吻她的女儿的衣服。我们一般人所奉行的箴规格言真是荒谬,因为它们往往使我们为了要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便使我们丧失了一颗真正的诚实的心;当我一想到这点的时候,我便豁然明白:为什么话愈是说得干净,心地愈是肮脏;举动愈是谨严,做出这种举动的人愈是不讲道德。
当我趁此机会向爱弥儿讲述我早就应该告诉他的那些规矩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新的看法,这种看法如果让苏菲知道了的话,她也许会更加自尊的,所以我千万不能告诉她的情人;这个看法是:她这种所谓的高傲的做法尽管受到了人们的责难,然而是一种很明智的自我防备的措施。由于她知道她自己性情激烈,所以她连最小的火花也感到害怕,要尽一切力量远远地躲避它。她之所以那样严肃,并不是由于她为人骄傲,而是由于她为人谦卑。她能够控制爱弥儿,然而她害怕她不能控制她自己;她要通过对的控制来控制她本人。如果她对自己有更大的信心的话,她也许就不会那样高傲了。除去这一点,在世界上还有哪一个女孩子比她更温柔呢?还有哪一个女孩子比她更能够耐心地忍受那种无礼的行为呢?还有哪一个女孩子比她更不愿意冒犯别人呢?除了道德的行为以外,在任何事情上,哪一个女孩子是象她那样没有一点儿矫揉做作的表现呢?再说,她并不是因为自己有种种美德而骄傲的,她之所以显得那样骄傲,只不过是为了保存她的美德罢了;如果她能够毫无危险地按照她内心的倾向去做的话,她真是愿意拥抱她的情人哩。这些情形,她那谨慎的母亲甚至对她的父亲都没有谈过,因为男人是不应该把女人所有一切的做法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苏菲不仅没有因为征服了他而感到骄傲,相反地,除了对那个造成这种变化的人以外,她对任何人都更加宽厚,不再是那样的苛求。她意识到她是独立的,然而她高尚的心灵并没有因此而妄自尊大。她谦逊地庆祝她牺牲了自由而取得的胜利。她听到“情人”这个辞的时候,脸儿也不再发红了;然而从此以后,她的态度就没有那样随便,说话就比从前含羞了;不过,尽管她显出难为情的样子,但内心是洋溢着喜悦的心情的,而且,她那种羞答答的样子本来就不是出于一种为难的心情的。特别是对来到她家的年轻人,她的态度跟以往是大不相同了。自从她不再害怕他们以后,她从前对他们所采取的那种极端稳重的做法就大有改变了。由于她已经选好了她的情人,所以她对一般的人就表现得无拘无束、十分洒脱;她既然不过问他们是不是有长处,所以她也就不再象从前那样对他们的行为有很多的责难,她觉得他们都是很讨人喜欢的。
如果说真正的爱情可以使用卖弄风骚的做法的话,我觉得苏菲在她的情人面前对其他的年轻人就有几分卖弄风骚的迹象。你也许会说,尽管她已经使用了那种又羞又爱的微妙手段燃起了爱弥儿心中的情欲,但她还不满足,还要使他发一点儿急,从而更加刺激他的情欲;你也许会说,她之所以故意取悦那些年轻人,是因为她不敢同爱弥儿这样痛痛快快地玩,所以才特地做出这种样子来折磨他;可是,苏菲这个人是十分慎重、十分善良和有理智的,所以她决不会存心折磨他。为了缓和这种危险的刺激作用,她抛弃了那种前顾后虑的做法,而代之以爱情和诚恳;她知道什么时候该使他吃惊,什么时候该使他安心;虽说她有几次曾经使他感到不安,但她从来没有使他伤过心。由于她担心她所爱的人还没有对她燃起足够的爱情的火焰,所以她故意要使他感到忧虑,这种做法是可以原谅的。
这样一个小小的手段对爱弥儿产生了什么影响呢?他会不会嫉妒呢?难道说他永远也不会产生嫉妒的心吗?我们必须考虑的,正是这一点;由于这些枝枝节节的事情也属于我这本书所要探讨的范围,所以不能说我谈论这些事情就是离开了本题。
我在前面已经论证过,在一切以个人的偏见为转移的事物中,人们的心是怎样产生嫉妒的情绪的。但在爱情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表面上看来,嫉妒是如此的近似天性,所以大家都很难相信它不是从天性中产生的;有几种动物的嫉妒心之大,简直可以使它们发疯,然而,就以它们为例,也可以无可争辩地证明我所持的相反的看法。公鸡打得头破血流,雄牛斗得你死我活,是人教它们的吗?
我们对所有一切扰乱和妨碍我们的快乐的事物,都是怀有反感的,这种反感是一种自然的冲动,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要独一无二地占有我们喜欢的东西,这种愿望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属于这种类型。但是,当这种愿望变成了欲念,变成了疯狂,或者变成了痛苦和忧郁的梦想,即所谓的嫉妒,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这种嫉妒的心理,也可能是自然的,也可能不是自然的,所以我们应当把它们加以区别。
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这本书中,我已经把从动物中引证的例子做过一番分析;现在,我对这个问题又重新考虑了一下,我觉得我所阐述的论点是有相当的依据的,所以我敢于请读者再去把那些论点阅读一下。我对我在那本书中所说的区别只补充这一点:由天性产生的嫉妒,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性能力引起的,当性能力是或者好象是无穷无尽的时候,这种嫉妒的心理就达到了最高点,因为,雄性的动物在这个时候要按照它的需要来行使它的权利,所以不能不把另外一个雄性的动物看作一个可恶的竞争者。在这一类动物中,由于雌性动物总是服从头一个来到它身边的雄性动物,所以它完全是因为被雄性动物所征服而隶属雄性动物的,同时它也将因此使雄性动物争吵不休。
相反地,在有些动物中,一个雄性只同一个雌性相结合,它们的结合有一种道德的联系,从而形成了一种婚姻;雌性动物是通过它自己的选择而委身于雄性动物的,所以它必然要拒绝另一个雄的,而雄性动物因为有这种偏爱保证了雌性动物对它的忠实,所以它在看见其他的雄性动物时也不至于怎样不安,可以同它们比较和平地相处在一起。在这种动物中,雄的也分担了养育小动物的责任,这是自然的法则之一;我们看到雄性动物养育它的小动物的时候,不能不有所感动,看来,雌性动物正是由于雄性动物爱它的子女,所以它才那样报答它们的父亲。
如果我们按照原始的朴实情况来看一看人类,我们就很容易看出,由于男性的性能力有限,由于他的欲望适度,所以他是自然而然地只要有一个女人就会感到满足的;这一点,至少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可以用男女两性人数相等这个事实来证明;在有些人种中,男子的性能力特别大,一个男子拥有几个女人,所以,在这种人种中男女两性的人数是大不相等的。尽管男人不会象鸽子那样去哺育小孩子,他也没有乳汁去喂他们,但他在这方面是可以归入四足动物这个范畴的;由于小孩子在很长一个时期都是那样柔弱,所以他们和他们的母亲没有父亲的疼爱就不行,他们是不能不需要他的关心的。
以上所述,说明我们是不能拿某些雄性动物的强烈的嫉妒的表现来阐述人类的情形的;在有些热带地区是实行一夫多妻制的,这种例外的情形更能证明我所说的原理,因为,正是由于一个丈夫的妻子太多了,所以他才实行那样专制的管制,同时,由于他意识到他的体力上的弱点,所以他要依靠压制的办法来逃避自然的法则。
在我们中间,尽管大家在这方面不象热带的人那样逃避这个法则,但从另一个意义来说,大家仍然是在逃避这个法则的,而且逃避的原因是更加见不得人的,因为,我们之所以产生嫉妒的心理,是由于社会的欲望而不是由于原始的本能。在大多数男女的风流行为中,男子对情敌的憎恨,远远超过了他对情妇的爱。他之所以害怕他的情妇不单单爱他,那是由于他有一种自私心(我在前面已经论述过这种自私心产生的根源),他的动机是来源于虚荣而不是来源于爱情。再说,我们的愚蠢的社会制度也已经使妇女们变得这样的矫情,燃起了这样强烈的情欲,以至我们对她们所表示的最真诚的爱情也是不敢相信的;即使她们向你表白了她们对你的情感,那也是靠不住的;即使她们有偏爱你的表示,也是不能使你安心地不害怕遇到任何情敌的。
至于真正的爱情,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我在前面提到的那本书中已经指出过,这种感情并不是象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自然的,温柔的情意和火热的情欲是大有区别的:前者使一个男人钟爱他的伴侣,而后者则使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的虚假的姿色所迷惑,从而把她看得比她本来的样子还美。爱情是排他的,是希图对方偏爱自己的。它同虚荣的区别在于:虚荣是只向对方提出种种要求而自己却什么也不给予对方,是极不公平的;反之,爱情是向对方提出了多少要求,而自己也给予对方多少东西,它本身是一种充满了公平之心的情感。再说,他愈是要求对方的爱,便愈是表明他相信对方。当一个人产生了爱情的幻想的时候,是容易相信对方的心的。如果说爱情使人忧心不安的话,则尊重是令人信任的;一个诚实的人是不会单单爱而不敬的,因为,我们之所以爱一个人,是由于我们认为那个人具有我们所尊重的品质。
当我们阐明了这几点以后,我们就可以很有把握地说出爱弥儿将产生什么种类的嫉妒心了,因为,既然嫉妒心在人的心中只不过是一颗种子,则它以后将发展成什么形式,那完全是由一个人所受的教育决定的。又钟情又嫉妒的爱弥儿决不是一个脾气乖戾、疑心很重的人,他这个人是非常温柔、敏感和害羞的;苏菲的做法可以使他感到惊异,但不会使他感到愤怒;他采取的方法是争取他的情人而不是威胁他的情敌,他将把他的情敌看作一个障碍而不看作一个敌人,他尽量避开他而不恨他;即使恨他的话,那也不是因为他敢于同他争夺他企图占领的心,而是因为他使他遇到了失去这颗心的危险;他决不会那样愚蠢地认为别人敢于同他竞争就是伤害了他的自尊心。由于他知道他之能否得到对方的偏爱,完全在于他是不是有美德,他之能否获得荣誉,要看他是不是能够取得成功,所以,他将加倍地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可爱的人,这样,他才有成功的可能。豁达的苏菲尽管有好几次采取了使他感到惊异的办法来刺激他的爱情,但她也善于采取一些办法来减轻他吃惊的程度,使他得到一些补偿;她只不过是为了考验他才利用那些年轻人的,所以,一考验完毕,马上就把他们遣走了。
这样慢慢地下去,怎么得了呢?啊,爱弥儿,你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我还能认出你是我的学生吗?我发现你是多么的颓废!那个体格这样壮实,不怕寒暑,不畏劳累,一切听凭理智的年轻人,那个不为一切偏见和欲念所动的年轻人,那个爱真理,服从理性,把自己身外的一切东西看作等闲的年轻人,到哪里去了?现在,安乐悠闲的生活使他的意志日趋薄弱,竟让自己受制于女人;他成天所想的是如何讨取她们的欢心,他把她们的意志当作法律;他把他的命运交给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他俯首贴耳地拜倒在她的面前;庄重的爱弥儿竟变成了一个女孩子的玩具!
生活就是这样一幕一幕地变化的。尽管一个人由于年龄不同而有不同的行动的动机,但人终归还是原来那个人。他在十岁的时候是听糕点指挥的,在二十岁的时候是听情人指挥的,在三十岁的时候是只知道追逐享乐的,在四十岁的时候是只知道追逐野心的,在五十岁的时候是只知道追逐钱财的。他在什么时候才一心只追逐理智呢?当一个人受到指引,从而不知不觉地奔向了理智,这个人是多么的幸福!只要那个指引他的人能够把他引到他的目标,又何必去管那个指引他的人究竟是谁呢?就连英雄和圣贤也是赞赏人类的这个弱点的;任何一个人,尽管他为女人纺过纱,也不能因此就不算是一个伟大的人。
如果你想使一种良好的教育的效果对一个人的一生都发生作用的话,你就要使那个人在青年时期保持他在童年时期养成的良好习惯;当你的学生已经变成了你所想象的人,你就要使他在任何时候都始终是那个样子。要做到这一点,你的工作才算最后完成。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所以必须让老师和他的学生常常在一起,因为,年轻人没有老师的指导,是不知道应当怎样追逐爱情的。一般的老师,尤其是一般的父亲做得不对的地方是:他们以为孩子们有了这种生活方式以后,就一定会丢掉从前的生活方式,以为孩子们一旦成长为大人,就必然会抛弃他们在童年时期养成的种种习惯。如果说童年时期养成的或好或坏的习惯要随着童年时期一起消失,如果说采取了跟童年时期绝对不同的生活方式,就必然会采取另外一种思想方法,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在他们的童年时期花那么多气力去教育他们呢?
正如一切大病将中断我们记忆力的延续一样,一切强烈的欲念也将中断我们的性情的延续。尽管我们的爱好和倾向都起了变化,而且这种变化有时候是相当突然的,但这种变化将因我们的习惯而受到缓和。在我们的倾向渐次发展的过程中,也象在色彩的渐次减淡的过程中一样,巧妙的艺术家应当使它们渐次的过程不至于被人家看出来,他应当把几种颜色调配在一起,而且,为了不至于使任何一种颜色突然消失,他应当把某几种颜色涂遍整个的画面。这个做法已经被我们的经验证明是正确的。漫无节制的人天天都在改变他们的爱好、他们的兴趣和他们的感情,但就是不改一改他们这种变化多端的毛病;生活有规律的人,始终是按照他们旧有的习惯去做的,甚至在老年的时候也仍然喜欢做他们在童年时期所喜欢做的事情。
如果你能够使年轻人在进入人生的一个新阶段以后,仍然不忘记他们所经历的前一个阶段;使他们养成新习惯以后,仍然不抛弃他们原来的旧习惯;使他们自始至终都喜欢做善良的事情,而不管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如果你能够做到这几点,你就能够保持你的事业的成果,而且,一直到他们死的时候,你都可以放心他们不至于做坏事情,因为,最令人害怕的变化,正是你现在所密切注意的年龄的变化。有些人因为在以后不容易改掉他们所保持的童年时期的习惯,反觉歉然,其实,要是一旦把它们都改掉了的话,他们这一辈子也就再也培养不成那些习惯了。
你认为你已经使儿童和青年养成了许多习惯,然而其中有一大部分都不是真正的习惯,因为他们是被你强迫着那样做的,而且在他们迫不得已地那样做的时候,他们一有机会就不再那样做的。一个人不论在监狱里住了多么久,他都不会养成爱坐监狱的兴趣;在监狱里住久了,不仅不能减少他对监狱的憎恨,而且会使他更加厌恶监狱的。决不会抛弃他童年时期养成的习惯,因为,他在童年时期是只做他愿意做而且喜欢做的事情的,等到长大为成人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所以,习惯的势力是必然会使他更加领略到自由的乐趣的。活跃的生活、体力劳动和体育运动,对他来说是这样不可缺少的东西,以至于如果不许可他做这些活动的话,他是一定会感到很难过的。如果一下子就要他去过那种安安闲闲、坐着不动的生活,那等于是把他投入了监狱,把他用链子束缚起来,使他处在一种拘束不安的境地。我毫不怀疑,他的精神和身体都将因此而受到损害。在一间关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他觉得呼吸都很难呼吸,他需要大量的空气,需要运动和使身体感到疲劳。甚至当他坐在苏菲的身边的时候,他也禁不住时而斜着眼睛去瞧瞧田间的景色,并且希望同她一起到田间去跑一跑。然而,在他必须好好地呆在家里的时候,他也能够呆下去,但他心里是感到激动不安的,他好象在同他自己斗争;他之所以呆在家里,是因为他受到了束缚。你也许会说,这是我使他感到有这种需要的,是我使他受到这种束缚的。你说得不错,我使他受到了成人时期的束缚。
爱弥儿爱苏菲,但是,是什么东西首先使他那样爱她的呢?是感情、美德和对诚实的事物的爱。他既然对他的情人爱诚实的事物感到喜悦,那么,他自己是不是会丧失对诚实的事物的爱呢?从苏菲那方面来说,她提出了哪些要求呢?除了他天生的种种情感以外,她还要求他尊重一切真正的善,要求他为人俭朴、天真和慷慨无私,要求他不要把一切浮华和财富看在眼里。实际上,在他的情人还没有要求他这样做以前,爱弥儿早就是具有这些美德了。那么,爱弥儿究竟在哪些方面起了变化呢?他有许多新的理由要他保持他原来的样子,他跟他从前不同的地方就只是在于他爱上了苏菲。
我想,任何一个稍稍留心地看这本书的读者,都不会认为爱弥儿现在的环境是偶然凑合起来的。在各个城市里都有许多可爱的女孩子,然而他所喜爱的这个女孩子却居住在远离城市的乡村,这是偶然的吗?他遇到她,这是偶然的吗?他们两个人十分相配,这是偶然的吗?他们不能住在同一个地方,这是偶然的吗?他不得不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找一个住所,这是偶然的吗?他们见面的机会是那样的少,而且,他必须花费很多的气力才幸而能见她一次,这也是偶然的吗?你也许以为他已经变成了一种弱不经风的样子了。恰恰相反,他变得愈来愈坚强了,他必须保持我以前给他养成的那一副强壮的体格,才受得住苏菲叫他去忍受的疲劳。
他住在离她八公里之远的地方。这个距离便好似熔炉的风箱,我可以利用它去锻炼爱情的锋芒。如果他们住在两个大门对大门的房子里,或者,如果他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一辆漂亮的马车去看她,那么,他就可以随随便便地去亲近她了,就可以按照巴黎人的方式去爱她了。要不是大海把赫罗和林德尔隔开了,林德尔怎么会愿意为赫罗而死呢?读者诸君,请让我把话就说到这里吧;如果你们能够理解我的意思,你们是可以在我所叙述的这些情节中找出我所遵循的原理的。
我们头几次去看苏菲的时候,都是骑着马去的,因为骑马可以走得快一点。我们觉得这个办法很好,所以我们第五次还是骑着马去。他们在等候我们;在离他们的家半英里多远的地方,我们就看见路上有许多人在等我们。爱弥儿看见这种情形,心里就蹦蹦地跳起来;在走近他们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苏菲;他立刻跳下马来,飞也似地跑到那一家人的跟前。爱弥儿是喜欢好马的,他那匹马是很活跃的;它一得到了自由,就跑到田野里去了;我去追它,花了很多气力才追着它,把它牵了回来。不巧,苏菲是很害怕马的,所以我不敢走近她。爱弥儿没有看见这一段经过,于是苏菲就悄悄地告诉他说他给我增加了许多麻烦。他很难为情地跑过来,牵着马跟在我们的后头。每一个人轮流牵马,这个办法是很公平的。为了把我们的马带开,他只好在前头先走。这样一来,就把苏菲留在后面了,因此,他再也不觉得骑马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了。他气喘喘地跑回来,在半路上接着我们。
下一次去,爱弥儿就不愿意骑马了。“为什么?”我问他:“我们带一个马夫去照管马匹好了。”“啊!”他说道:“我们骑马去,岂不给那一家可尊敬的人增加很多负担吗?你想一想,他们既要供给我们的饮食,又要喂养我们的马。”“的确,”我说道:“尽管他们很穷,但也十分豪爽好客。富人们虽然在表面上是那样的阔气,但只招待他们的朋友,可是穷人,连他们的朋友的马也是要管的。”“我们走路去罢,”他说道:“象你这样一个始终是那样欢喜同你的学生在劳累中寻求快乐的人,难道说还没有走路的勇气么?”“走路去,那太好了,”我马上回答道:“而且,在我看来,谈恋爱的时候是用不着闹得那样乌烟瘴气的哩。”
在快要到达的时候,我们发现苏菲和她的母亲比上一次还要走得远来接我们。我们象箭也似地一下就走到了她们的身边。爱弥儿满身是汗,苏菲的可爱的手立刻用手绢去擦他的脸。从这一次以后,即使世界上的马再多,我们也不愿意骑了。
不过,两个人始终不能够在黄昏的时候相会,这是相当地令人难过的。夏天慢慢地过去了,白天逐渐逐渐地短了。不管我们怎样说,主人都是不答应我们在他们那里玩到夜里才动身回我们的住所的,所以,如果我们不一清早就去的话,我们差不多就只好一到那里马上就转身回来。由于苏菲的母亲很体谅我们和关心我们,所以她终于认为我们可以在村子里找一个地方偶尔过一次夜。一听到她这样说,爱弥儿马上就拍手叫好,高兴得跳起来;而苏菲也没有动脑筋去想一想这当中的究竟,反而在她母亲想出这个权宜的办法这一天,更加亲热地去吻她的母亲。
我们之间就渐次地建立和巩固了甜蜜的友谊和天真无邪的交情。一到苏菲或她的母亲所规定的日子,我大部分都是同我的朋友一起去的,不过,我有时候也让他一个人单独去。我对他的信任,可以培养他的心灵,何况现在再也不能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哩;既然我的学生值得我的尊重,我为什么非同他一道去不可呢?我有时候也不带他而独自一个人去;这时候,尽管他很难过,但他从来不发牢骚,发牢骚有什么用?再说,他也知道我是不会损害他的利益的。此外,不论我们是一块儿去还是分开去,你都可以想象得到,不论刮风或下雨都是阻挡不了我们的,如果我们一身雨淋淋地走到他们那里,因而引起了他们的同情的话,我们反而感到更加快乐。可惜,苏菲不让我们这样做,不准许我们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到他们那里去。我发现,她对我秘密传授她的做法,就只有这一条她是没有照着我的话去做的。
爱弥儿(第六卷)第八节
有一天,他单独一个人去了,我原来以为他要到第二天才回来的,可是当天晚上他就回来了;我一边拥抱他,一边说:“啊!亲爱的爱弥儿,你回来看你的朋友啦!”可是,他不仅不回答我,反而有一点儿生气似地说:“你不要以为我是自己愿意这么早就回来的,我是不得已才回来的。她叫我回来,所以,我回来是为了她而不是为了你。”一听到他这样天真的说法,我又重新拥抱他,并且向他说:“坦率的人,诚实的朋友啊,关系到我的事情,是隐瞒不了我的。如果说你是为了她才回来,那么,你是为了我才这样说的。叫你回来的人是她,而使你心地这样坦白的人是我。你要永远保持这种高尚的坦率的心灵。我们可以让那些同我们不相干的人爱怎样说就怎样说,可是,让一个朋友认为我们具有我们本来没有的美德,那是犯罪的。”
我要尽可能使他不要小看他说话这样坦率的意义,因为我发现,他之所以直截了当地说是苏菲叫他回来的,大部分是出于他对苏菲的爱,而不是因为他本来就处事豁达,所以我告诉他说,他不愿意说这次回来是出自他自己的主张,是因为他想把这个功劳归给苏菲。他料想不到无意中就在这句话里向我透露了他的内心:如果爱弥儿慢条斯理、一步一步缓缓地回来,同时,一边走一边又在心里梦想爱情的美景,那么,他充其量也只能算作是苏菲的情人;但是,如果他大踏步地匆匆忙忙地跑回来,跑得满身是汗,那么,尽管他有点儿生气,我们也可以看出他的确是算得上门特的朋友。
大家可以看出,由于我们做了这些安排,所以这个年轻人是不可能成天同苏菲呆在一起的,是不可能想去看苏菲就去看苏菲的。每个星期顶多只让去一次或两次,而且去一次,也只能够在那里玩半天,很难得在那里呆到第二天的。他常常盼望看到她,而在见她一次之后,又要花许多时间去甜蜜地回味同她见面的情景,他在这两方面花的时间比他实际同她见面的时间多得多。即使他去看她,他一来一去花费在路上的时间,也要比同她呆在一起的时间多。正是这种真诚的、纯洁的、甜蜜的、想象多于实际的快乐,能够刺激他对苏菲的爱情,而又不至于使他变得懦懦弱弱象一个女人的样子。
在他不去看苏菲的日子里,他也并不是懒懒散散地呆在家里不动的。在这些日子里,他还是原来那个爱弥儿,一点也没有改变。他经常到附近的田野去,继续研究他的博物学;他研究当地的土壤、物产和耕作的情形;他把他所见到的耕作方法同他所熟习的方法加以比较,他研究它们之所以不同的原因;当他发现其他的方法比当地的方法好的时候,他就把他所知道的好方法传授给当地的农民;当他设计了一种样式更好的犁头时,他就叫人按照他所绘的图样去制作;他发现了泥灰岩,他就把泥灰岩的用处告诉他们,因为这里的人还不知道泥灰岩的用处;他经常亲自动手去耕作,当地的人都感到惊异,因为他们看见他用起工具来比他们还用得熟练,看见他在田间翻土比他们翻得深,砌垄比他们砌得直,播种比他们播得匀,管理苗床比他们管理得好。他们并不嘲笑他谈起庄稼活来就瞎吹牛,因为他们看见他对庄稼活确实是十分的内行。总之,他对一般重大的公益事情都是很热心地去做的。不仅如此,他还到农民家里去拜访他们,了解他们的社会地位和家庭情形,调查他们有多少子女和多少土地,调查他们的产品和销路,调查他们有哪些权利、有多少负担和债务,等等。他只拿很少的现金去发给他们,因为他知道他们一般是不善于支配金钱的;即使他把钱给他们了,他也要亲自去指导他们怎样使用。他找工人来帮他们干活,而且常常是由他给他们偿付工人替他们干活的工资。他帮助这个人修缮半已倒塌的茅屋;他帮助那个人整治因缺乏资金而荒弃的土地;他供给这个人一头母牛、一匹马或其他的牲口,以弥补他所受的损失;当两个邻居要去打官司的时候,他劝服他们言归于好;如果一个农民生病了,他便请人去照护他,并且还亲自去照顾他。当一个农民受到豪强的邻居欺凌的时候,他去保护他;当青年男女互相追求的时候,他帮助他们结成夫妻;当一个善良的妇女失去了他亲爱的孩子的时候,他去看她和安慰她;他并不是去瞅她一眼就转身走开的,他一点也不轻视穷人,他愿意同受苦的人长久地呆在一起;当他去帮助农民的时候,他往往要同那个农民一起吃饭;有些人虽然不需要他的帮助,但他也接受他们的邀请,到他们家里去作客;他在成为一些人的恩人和另外一些人的朋友的同时,始终把自己看做是同他们平等的人。总而言之,正如他善于使用他的金钱去帮助他们一样,他也善于使用他的体力去帮助他们。
他有时候走到那个幸福的人家的近旁,希望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看见苏菲,看见她散步而自己又不被她看出来。不过,爱弥儿的一举一动始终是很坦然的,他不会也不愿意有越轨的行为。他这种可爱的天性能够激励他的自尊心,对他自己的行为作公正的见证。不准许他做的事,他就严格遵守,绝对不做;他绝不走得太近,绝不想在偶然中得到只有经过苏菲的许可才能得到的机会。反之,他倒乐于在附近漫游,寻找他的情人走过的足迹,甜蜜地想象她为了使他感到欢喜,曾经在这条路上花费了许多苦心。在他去看苏菲的前一天,他就到附近的村庄去订第二天吃的东西。我们在表面上好象是无意之间向那个方向走去的,好象是偶然走近那个村庄的;我们买到了一些水果、糕点和奶油。考究饮食的苏菲当然能看出我们在这方面花费了一番心思,她称赞我们准备得十分周到。我虽然在这方面没有出多少主意,但她在称赞的时候也说我有一份功劳;这个女孩子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不好意思直接感谢她的情人。她的父亲和我一边吃点心一边喝酒,而爱弥儿则同她们在一起,注意地瞧着苏菲的匙子接触过哪一个奶油碟子,就急忙把它拿过来自己吃。
提起糕点,我便向爱弥儿谈到他从前赛跑的故事。大家都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我把它详细地叙述了一下,大家都笑了起来,并且问爱弥儿现在还能不能跑。“比以前跑得更快,”他回答道:“要是把赛跑的法子忘记了的话,那太可惜了。”在我们当中有一个人很想看他怎样一个跑法,可是不敢说出来;另外一个人建议请爱弥儿再跑一次,他接受了这个建议,于是就在附近找了两三个年轻小伙子来;我们确定要给一个奖品,并且仿照从前做游戏的样子,在终点放一块点心。每一个人都准备好了,苏菲的爸爸双手一拍便发出了起跑的信号。矫捷的爱弥儿象疾风似地跑到了终点,那三个笨手笨脚的年轻人才跑出去几步路哩。爱弥儿从苏菲手中接过了奖品,并且象伊尼阿斯那样慷慨大方地把它分给那几个跑输了的人。
正当大家欢欢喜喜庆祝胜利的时候,苏菲竟大着胆子向胜利的爱弥儿挑战,说她跑得不比爱弥儿差。他马上赞成同她比赛一下。当她准备进入跑道的时候,当她把她的衣服的两边卷起来的时候,当她怀着比在赛跑中胜过爱弥儿更急切的心情把一条美丽的腿呈现在爱弥儿眼前的时候,她把她的裙子看了一下,看它是不是够短,同时悄悄地在她母亲的耳朵边上说了一句话,她的母亲微微地笑了一下,并且还做了一个赞成她那么办的手势,她来到她的对手的旁边;起跑的信号刚一发出,大家就看见她象鸟儿似地向前飞跑去了。
妇女们生来就是不善于跑步的,即使她们向前飞奔,那也是可以被人家赶上的。尽管跑步不是妇女们做起来唯一显得笨拙的事情,然而是她们做起来姿势唯一难看的事情。她们的两个胳臂肘紧紧地贴在身子后边,使我们一看就觉得好笑,而且,她们穿的是高跟鞋,所以跑起来就好象会跑而不会跳的蚱蜢似的。
爱弥儿没有想到苏菲比其他的妇女善跑,所以不仅呆在起跑的地方动都不愿意动一下,并且还带着轻蔑的微笑看着她跑。但是,苏菲的脚步很轻快,而且穿的是平底鞋,她是不需要用高跟鞋来使她的脚显得小巧的;她是那样迅速地一下子就跑到前面去了,以致在爱弥儿发现她领先那样远的时候,他得马上起跑,否则,他还没有追上去,这位当今的阿塔兰特就已经跑到终点了。他立刻象老鹰捕小鸟似地跑去,他赶快追,紧紧地在她脚跟后面跑,最后,终于在她跑得喘不过气的时候赶上了她,轻轻地用左手去扶着她的腰,把她象一片羽毛似地搂在胸前,一直跑到终点,使她领先达到目标,这时候,他一边高声喊道:“苏菲胜利了!”一边把一只腿跪下去承认他跑输了。
除了以上所说的事情以外,我们也到另外的地方去做我们以前所学的手艺活儿。我和爱弥儿每个星期至少要到一个木工师傅家里去干一天活,而且,凡是因天气不好,不能到田间去工作的时候,我们也要到他家里去干活。我们不象那些身分比木工师傅高的人那样,只是到他家里去做个样子给人家看,而是诚心诚意地以工人的身分去替他干活的。苏菲的父亲有一次来看我们的时候,正好看见我们在工作,因此他一回去就十分称赞地把他所看到的情形告诉他的妻子和女儿。他说:“你们去看一看那个在工场里工作的年轻人,你们去看他是不是看不起穷人!”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苏菲听到这一番话心里是多么高兴。他们反复的谈论这件事情,而且想出其不意地去看他工作的情形。她们问我,而且在表面上装着是随便问一问似的,把我们去干活的日期打听确实以后,母女两人就坐着一辆马车到镇上来看我们了。
一走进工场,苏菲就看见那边有一个身穿背心、头发极其散乱的年轻人:他是这样专心干他的活儿,以致在她进去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看见她。她停下来,并且向她的母亲做了一个手势。爱弥儿一手拿凿子,一手拿榔头,即将凿好一个榫眼;凿好榫眼之后,他又去锯木板,锯好之后又用夹子把它夹住,以便把它刨光。苏菲见到他这种工作的情形,一点也没有笑;相反地,她很受感动,对他产生敬意。女人啊,你要尊重你的主人,他为你工作,为你挣钱买面包,这样的人才算是男人咧。
当她们注意地看他的时候,我便瞧见她们了,我把爱弥儿的袖子拉了一下,他一转过身来,就看见她们了,于是,扔下工具,一边高兴得叫起来,一边向她们跑过去。他欢喜一阵之后,就找个地方请她们坐下,然后,他又继续去干他的工作。可是苏菲不能安静地坐下来,她兴奋地站起来,在工场里跑来跑去,一会儿看看工具,一会儿又去摸一摸刨光的木板,一会儿又到地上去拾刨花,一会儿又来看我们的手,并且说她喜欢这门手艺,因为它是十分清洁的。这个活泼的女孩子还学了一下爱弥儿干活的样子。她用她白嫩的手拿着一把刨子去刨木板,刨子在木板上滑来滑去,就是没有刨下木花来。我好象是看见了爱神在空中一边飞一边笑,我好象是听见了它在欢欢喜喜地叫道:“海格立斯报了他的仇了。”
这时候,苏菲的母亲去问那位木工师傅:“师傅,你一天给他们两个人多少钱?”“夫人,我每人每天给二十个骗子,另外还管他们的伙食;但是,如果这个年轻人愿意的话,他还可以挣更多的钱,因为他在这里要算是最好的工人了。”“一天二十个骗子,还管伙食!”苏菲的母亲一边说,一边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们。“是的,夫人。”木工师傅说道。说完这句话,她就跑过去拥抱爱弥儿,流着眼泪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接连喊了几声:“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她同我们谈了一阵话(但没有耽误我们的工作)之后,就向她的女儿说道:“我们回去罢,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要让家里的人等我们。”说完之后,她又走到爱弥儿的身边,轻轻地摸着他的脸儿说道:“啊!出色的工人,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回去?”他很难过地回答道:“我跟这个师傅订了合同,所以你要去问一问他。”她去问师傅是不是可以让我们走,师傅回答说不可以。“我们的活儿很紧迫,后天就得完工。由于我信任这两位先生,所以我谢绝了许多前来找工作的工人;如果没有他们这两个人,我现在就找不到另外的工人来代替,因此我就不能按期交货。”苏菲的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等着瞧爱弥儿怎样讲法。爱弥儿把头低下去,一句话也没有讲。这种沉默的样子使她有点儿感到吃惊,她说:“先生,你怎么不讲话呢?”爱弥儿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的女儿,只简简单单地说道:“你们看,我必须留在这里干活。”一听到这句话,她们转过身就走了。爱弥儿陪着她们走到门口,目送她们一直到看不见的时候,才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继续去干他的活儿。
在回家的路上,苏菲的母亲因为对爱弥儿回答她的话感到有点不痛快,便和她的女儿谈起他这一次为什么这样古怪。“怎么!”她说:“难道说木工师傅就那样难于对付,不留下来就不行吗?还有,爱弥儿本来是很大方的,在不必要的时候尚且不吝惜金钱,怎么在该花钱的时候反而舍不得花了呢?”“啊,妈妈!”苏菲回答道:“谢谢上帝,爱弥儿并不那么样相信金钱的魔力,所以他不愿意利用金钱去破坏他个人的信约,不愿意依靠金钱的力量使他自己和另外一个人都同时违背各自的诺言!我知道,他是可以花点钱去弥补那个师傅因他们离开而受到的轻微的损失的;但如果他这样做了,他就会使他的灵魂变成财富的奴隶,他就会常常用金钱去代替他应当履行的义务,他就会认为只要花钱,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得到。爱弥儿决不会抱这种想法的。我希望他不要因为我而改变了他原来的想法。你以为他留在那里是没有意义的吗?妈妈,你不要搞错了,他是为了我才留在那里继续工作的,这一点,我在他眼睛的表情里看得很清楚。”
这并不是说,苏菲对别人是不是真正爱她,是看得无所谓的;恰恰相反,她在爱情上是要求得极其严格的;她宁可不为任何一个人所爱,也不愿意被一个人半心半意地爱。她对她自己的美德有一种高贵的骄傲感,她认为而且也希望别人对她的德行给予应得的尊重。要是一个人意识不到她的美德的价值,要是他不象爱她的美色那样爱、而且加倍地爱她的美德,要是他不知道他应当首先尽他应尽的义务然后才去爱她,要是他不知道他爱她应当胜于爱其他一切的东西,那么,她是看不起这样一个人的。她并不希望得到一个完全按她的意志办事的情人,但是她希望驾驭一个不因为她而损坏其本身优点的男子。西尔塞把尤利西斯的同伴败坏成下贱的痞子以后,就通通加以鄙弃,而唯一无二地委身于她无法败坏的尤利西斯。
除了这个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以外,苏菲对所有一切的权利也是极端重视的。她暗中窥察爱弥儿是不是真诚地尊重她的权利,是不是热心热肠地照她的心意去做,是不是善于猜测她的心,是不是准确无误地按她规定的时间到她那里去,她既不希望他去得太晚,也不希望他去得太早,她希望他准时到达她那里。去得太早,这表明爱弥儿是为他自己而不是为她;去得太晚,这表明他对她满不在乎。对苏菲满不在乎!只要对她有一次满不在乎,就不用想再来第二次。即使她的怀疑没有根据,那也会把整个的希望一笔勾销的;不过,苏菲是很公正的,她一发现她做错了,她就会想办法弥补她的过失的。
有一天黄昏,他们在等我们到他们那里去,爱弥儿是已经接到了命令的。他们到路上来迎接我们,可是我们没有去。出了什么事情吗?遇到了什么意外吗?怎么没有人给他们送个信去!他们等我们一直等到天黑。可怜的苏菲以为我们死了,她感到伤心,感到难过,她哭了整整的一个夜晚。当天晚上他们派了一个人来探问我们,并且叫他第二天早晨把我们的消息带回去。我们也派了一个人同那个人一起去,替我们说明我们的歉意,并且告诉他们说我们的身体都很平安。过了一会儿,我们也亲自到他们那里去了。这时候,他们的心才放下来,苏菲擦干眼泪,或者,如果说她还在哭的话,那是因为她很不高兴才哭的。我们还活着,固然是使她放下了心,但是,她高傲的心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不愉快的感觉,因为爱弥儿虽然活着,可是叫她白白地等了一个夜晚。
当我们到达的时候,她就想回到她的房间去。她的父母叫她不要走,于是她只好留下来;但是,她立刻打定主意,假装一付镇静和满意的神情来经过大家的眼睛。她的父亲来迎接我们,并且向我们说:“你们使我们等得好苦啊,在这个屋子里,有一、两个人是不会轻易就原谅你们的。”“谁呀,爸爸?”苏菲说道,尽量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笑脸。“只要没有说你,关你什么事?”她的爸爸回答道。苏菲没有争辩,埋着头继续干她的活儿。她的母亲很冷淡但有礼貌地接待我们。爱弥儿觉得很难为情,不敢走近苏菲。她先向他说话,问他身体好不好,并且请他坐;她表面的样子假装得那样好,以致这个还听不懂愤怒的语言的年轻人简直被她这种表面上冷冷静静的样子经过了,而且几几乎要怪自己做得不对了。
为了使他不继续蒙在鼓里,我走过去抓着苏菲的手,象往常那样拿到嘴唇边去亲吻,她突然一下把手缩回去,并且用一种极其特别的声音叫了一声“先生”,于是,这无意之间流露出来的态度才立刻使爱弥儿明白了她真正的心情。
至于苏菲本人,由于她发现她真实的心情已经暴露,便索性不再是那样克制自己的情感了。她表面上的冷静的态度也变成一种带讥讽的样子了。无论你向她说什么,她都只慢吞吞地、用疑惑不定的口气说一、两个简单的字眼来回答你,好象是生怕你看不出她在生气似的。爱弥儿吓得半死,怀着很痛苦的心情看着她,竭力想使苏菲把眼睛转过去望他,以便看出她内心的真正情感。苏菲对他这种冒失的做法更感到生气,就看了他一眼,这一看就打掉了爱弥儿想她再看第二眼的念头了。幸亏爱弥儿因为吓得发抖,所以才没有大着胆子正眼看她和向她说话;因为,即使他没有做什么错事,但要是他看见她生气的时候也满不在乎,谈笑自若的话,她也许永远不会原谅他的。
我认为,现在是我应该出来讲话,应该做一番解释的时候了,因此,我又走到苏菲的身边。我拉着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把手缩回去,因为她快要晕倒了。我用很温柔的语气向她说道:“亲爱的苏菲,我们的心里是很难过的;不过,你是一个非常明白事理的人,你在没有听到我们讲一讲这次事情的经过以前,不要就断定我们是做错了;现在,请你听我说一说昨天的经过。”她没有吭声,跟着,我就说道:
“我们昨天是四点钟出发的,尽管规定我们到达的时间是七点钟,但我们总是提前动身,以便在快要到达这里以前略事休息。当我们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的时候,突然间听到离我们不远的山谷里传来了痛苦的叫声,我们向那个地方跑去,发现一个可怜的农民因为从城里回来喝醉了酒,从马上摔下来,跌断了大腿。我们叫喊,请人来帮助,然而喊了一阵也没有人回答,我们只好试着再把他扶上马去,可是没有成功,因为稍稍动一下,那个人就痛得受不了。于是,我们决定把马拴在林中的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用我们两个人的胳臂交叉地搭成一个担架,把他抬起来,按照他所指的方向和道路尽量稳妥地把他抬回家去。路很远,我们在路上休息了好几次。我们终于走到了,但身体已经是十分的疲乏;我们极其吃惊地发现,这个农民的家我们是去过的,我们费了许多气力抬回去的这个人,正是在我们第一次到这里来的那一天曾经热情地招待过我们的那个农民。不过,由于一路上弄得手忙脚乱,所以一直到走到了他的家,才把他认出来。
“他家里只有两个小孩子。他的妻子不久就要生第三个孩子了,由于在看见我们把他抬回去的时候着了一惊,所以几个小时以后她便生了。在一个孤孤单单的茅屋里,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没有人来帮助,怎么办呢?爱弥儿出了一个主意:他去把我们拴在树林中的马牵出来,他骑上马去,飞也似地跑到城里去找医生。他把马给医生骑。由于他不能及时找到一个看护,所以在他派人给你送信来以后,就和一个仆人又走回那个农民的家;你可以想象得到,要照管一个断了腿的男子和一个生孩子的女人,我是很忙的,凡是我认为他们两个人需用的东西,我都要替他们做好准备。
“其它的细节我就不谈了,因为它们同我们的事情没有关系。我们一刻不停地一直忙到半夜两点钟。最后,在天亮以前我们才来到附近的一个屋子里,等你们醒了以后,把我们经过的情形告诉你们。”
我说到这里就停止了,就不再多说了。这时候,谁都没有说话;爱弥儿走到他的情人的身边,提高嗓子,以我料想不到的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苏菲,你是我的命运的主宰,这一点你是很清楚的。你可以使我伤心而死,但是你不可能使我忘掉仁爱的权利;我认为,这种权利比你的权利是更加神圣的;我决不能够因为你就把这种权利完全抛弃了。”
一听到这些话,苏菲就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用一只胳臂去搂着爱弥儿的颈项,并且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吻完以后,便用一种无法形容的温雅的姿态向他伸出一只手去,向他说道:“爱弥儿,握着这只手,它是属于你的。你什么时候愿意,你什么时候就可以做我的丈夫和我的主人,我要尽我的力量来享受这个荣誉。”
在她刚一亲吻爱弥儿的时候,那位乐得心花怒放的父亲便拍手叫道:“再吻一次,再吻一次!”而苏菲也果真不慌不忙地又在爱弥儿的脸上吻了两下;然而,也就是在她吻他的同时,她对她刚才所作的举动感到吃惊,因此便扑在她母亲的身上,把羞得通红的脸儿藏在她母亲的怀里。
大伙儿在当时的喜悦心情,我在这里就不描写了,因为这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的。饭罢以后,苏菲便想去看一看那两个生病的人,她问我们到那里去有多少路程。苏菲想去看他们,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情。我们到达那个农民的家里,发现他们两个人分躺在两张床上(因为爱弥儿派人去搬了一张床来),我们看到有些人在照顾他们,这些人也是爱弥儿请来的。但除此以外,他们两个人的床上的东西都很零乱,以致使他们既生病,又睡得不舒服。苏菲围上一条女佣人的围裙,便去整理那个农妇的床,随后又去整理那个男子的床;由于她灵巧的手摸得出哪些东西将刺痛他们的身体,所以她能够把他们的床铺垫得很软和,使之适合于他们疼痛的身躯。这两个病人一看见她去,已经是感到很大的安慰了,大家都说她能够估计得到哪些东西将使那两个病人感到不舒服。本来是极其娇气的这个女孩子,现在既不嫌脏,也不嫌臭;她既不要人家帮忙,也没有打扰那两个病人,一会儿工夫就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臭气。平常大家都觉得她是十分害羞,而且有时候还显得十分倨傲;她,在世界上连指尖儿都没有接触过男人的床,现在竟毫不迟疑地去扶起那个受伤的男子,替他换包伤口的布,使他睡得更舒服,能够多睡一会儿。慈善的心肠胜过了害羞的心。无论她做什么事情,她的动作都是极其轻巧和敏捷的,所以把病人的痛苦减轻了,病人还没有看见她摸着他们的身子哩。那个农民和他的妻子都异口同声地祝福这个来帮助、同情和安慰他们的可爱的女子。她是上帝给他们派来的天使,她具有天使的容貌和风度,她具有天使的温存和善良的心。爱弥儿悄悄地看着她,内心十分地感动。男人啊,你要爱你的伴侣,因为上帝之所以把她赐给你,是为了在你痛苦的时候由她来安慰你,在你生病的时候由她来照护你,这样的女人才算是妻子。
大家给新生的婴儿施洗礼。这两个情人把婴儿抱到洗礼盆里的时候,内心都在急切地盼望他们不久也将有自己的婴儿。他们祈求他们期望的时刻早日到来,而且认为这个时刻已经到来。苏菲心中的一切疑虑已完全消失,可是这时候我的疑虑反而产生了。他们还没有达到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好的程度,每一个人都有他产生疑虑的时候。
他们有两天没有见面了,第三天早晨,我手里拿着一封信走进爱弥儿的房间,我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问他:“如果有人来告诉说苏菲死了,你怎么办?”他大叫一声,把手一拍,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用茫然的目光看着我。“你回答我怎么办?”我仍然是那样沉着地问道。他对我这种冷静的样子感到生气,他向我走过来,眼睛里冒出了愤怒的火焰,并且摆出一副吓人的姿势站在那里说:“怎么办?……我不知道;不过,我要说明的是,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这一生就永远不再见他。”“你放心吧,”我微笑地回答道:“她活着,她身体很好,她在想念你,而且还在等我们今天晚上到他们那里去哩。现在,让我们出去散一会儿步,聊一聊天。”
他心中充满了情欲,所以不可能再象从前那样同我谈纯粹理性的问题,因此,我必须利用他这种情欲的本身去引起他对我给他的教训加以注意。我之所以要在我们谈话之前向他提出这样一个可怕的问题,其原因就在于此。我深深相信,他现在可以倾听我向他讲的话了。
“我们应当生活得很幸福,亲爱的爱弥儿,这是一切有感觉的人的最终目的,这是大自然使我们怀抱的第一个欲望,而且也是我们永远也不会放弃的唯一的愿望。但是,幸福在什么地方?谁知道它在哪里?每一个人都在寻找它,可是就没有一个人找得到它。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追求它,一直到死的时候也得不到它。我的年轻的朋友,当你出生的时候,我把你抱在手里,凭至高的上帝为证,我大胆地许下诺言:我要以我毕生的精力为你谋求幸福。我对我自己承担的工作是不是充分了解呢?不了解,我只知道我使你幸福了,我自己也就得到了幸福。在为你追求幸福的同时,我要使我们两个人都共同来承担这个工作。
“当我们不知道我们应当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什么事情也不做。在一切格言中,这是对人最有用处的格言,同时也是人们最最难于奉行的格言。如果你还不知道幸福在什么地方就去追求幸福,那就会愈追愈远,就会走多少道路便遇多少危险。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这种无所为然后才有所为的办法的。当一个人怀着满腔热情,急于得到幸福的时候,他是宁可在寻求的过程中走错道路,也不愿意为了寻求幸福而呆在那里一点事情也不做;然而,只要我们一离开我们有可能发现它的地方,我们就再也不能够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正因为我对我承担的工作不十分了解,所以我要尽量避免在这方面发生错误。在教育你的过程中,我下定决心不走一步弯路,同时也防止你去走弯路。我按照自然的道路前进,以便它给我指出通往幸福的道路。我最后发现,自然的道路就是幸福的道路,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按照这条道路前进了。
“你要做我的见证,做我的裁判,我决不反对你所做的判断。你出生的头几年并没有白白地浪费,它们对你以后的年岁是有益处的;你享受了大自然赋予你的一切美好的礼物。在大自然使你遭受疾病的时候,我保护着你不受疾病的危害,而你所遭受的疾病都有助于你的身体,使它能够忍受其他的疾病。你之所以要经历那些疾病,其目的在于使你能够避免更大的疾病。你没有经历过仇恨和奴役的事情。你过着自由和快乐的生活,你保持了公正和善良的人品,因为痛苦和邪恶是分不开的,而一个人是只有在他过着痛苦的生活的时候才会变成坏人的。但愿你能够把童年的记忆一直保持到你的晚年!我深深相信,你那颗善良的心在回忆童年的时候,一定会祝福那只在你童年时期教育过你的手。
“当你长到明白事理的年岁时,我保护着你不受人们的偏见的影响;当你的心变得能感受情感的时候,我保护着你不受欲念的支配。如果我能够把这种内心的宁静延长到你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我的事业的成绩就有了保证,而你也就可以得到一个人可能获得的最大的幸福;可是,亲爱的爱弥儿,我徒然把你的心灵放在冥河的水里去浸过,我没有使它能够坚强到可以抵抗一切力量的袭击;你现在遇到了一个你不知道怎样去战胜的新的敌人,而我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你从这个敌人的手中挽救出来。这个敌人就是你自己。大自然和命运让你过着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你能够忍受贫穷,你能够忍受肉体的痛苦,至于精神上的痛苦,你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那时候,你一切都取决于你这个人,而现在,你一切都取决于你所迷恋的事物,完全以它们为转移;在你开始产生欲念的同时,你使你自己也变成了你的欲念的奴隶。尽管没有任何东西来侵犯你,尽管你身体上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然而你的心灵可以产生无限的哀伤!你没有生病也将感到巨大的痛苦!你没有死也觉得自己是死了千百次!或者是谁造了一个谣言,或者是谁弄错了一件事情,或者是谁产生了一个怀疑,都将使你感到灰心丧气。
“在戏院里,你看到戏台上的英雄象痛断肝肠似地嚎啕大哭,使整个的戏院也回响着他们的哭声;他们象妇人似地咽咽哀鸣,象小孩似地哭出了眼泪,从而赢得了观众的掌声。你可记得:你本来是想看到那些人表现出坚定果断的行为的,然而一看到他们诉苦诉怨、哭哭啼啼的样子,你说他们是多么可耻啊。‘怎么!’你以轻蔑的语气说道:‘这就是人们要我们学习的榜样,要我们仿效的模范!他们要把人类的弱点蒙上虚假的美德的外衣来加以吹嘘,是不是他们认为人类还不够渺小,不够可怜,不够软弱吗?’我的年轻的朋友,你从今以后要对戏台上的人物表示宽容,因为你现在已经变成了这种人物当中的一个了。
“你不害怕痛苦和死亡。当你肉体上遭遇痛苦的时候,你能够忍耐需要的法则的制约,但是你还没有做到用法则去约束你心中的贪欲;我们一生中之所以有许多烦恼,正是由于我们有所爱好而不是由于我们有所需要。我们的欲望愈增加,我们的力量就几几乎要等于零了。一个人按他的欲望来说,他必须要依赖千百种事物,而按他本身来说,他对任何事物都是不需要依靠的,甚至可以不依靠他自己的生命;可是,如果他喜爱的东西愈多,他的痛苦就必然会愈益增加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有一个完结的时候,我们所喜爱的东西早晚是会失去的,然而我们却紧紧地依恋着它们,好象它们要永远存在似的。一想到苏菲死了,你为什么就那样害怕?难道说你以为她会长生不死吗?有一些象她那样年纪的人不也是死了吗?她终归是要死的,我的孩子,也许还会比你先死咧。谁知道她在此刻是不是还活着?大自然只不过是要你死一次,而你自己却要你再死一次,你现在的做法是会使你死两次的。
“你成了你自己的放纵的欲念的奴隶,这是多么可怜啊,你经常在感到空虚,经常在患得患失,经常在惊惶恐惧,甚至连让你享受的自由你也不能享受。你什么也舍不得牺牲,结果你是什么也得不到的。由于你一心追逐你的欲念,结果你是永远也不能够满足你的欲念的。你时时想心灵保持平静,然而你的心灵却一时一刻也得不到平静;你将成为一个可怜的人,你将成为一个坏人。象你这样使一切都屈从于你的欲念,你怎能不成为坏人呢?如果你不能够忍受迫不得已的穷困,你又怎能自觉自愿地抛弃你已经占有的东西呢?你又怎能为了履行你的天职而牺牲你的爱好,为了听从理智而反抗你的欲念呢?你说,谁要是来告诉你说你的情人死了,你就再也不愿意看见那个人,既然是这样,那么,要是一个人把她从你手中活活地夺去,要是他敢于向你说:‘你必须把她看作是已经死去,美好的德行要你同她分离,’你又怎样对待这个人呢?如果说,不管后果如何,不管苏菲是不见已经嫁人,不管你是不是已经结婚,不管她是爱你还是恨你,不管她的父母是把她许配给你还是不许配给你,不管怎样你都要同她生活在一起,那么,这是你的志愿,你可以不计代价地占有她。但是,请你告诉我,要是一个人心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是他一点也不抵抗他自己的贪欲,他还有什么罪恶的事情做不出来呢?
“我的孩子,没有勇气就得不到幸福,不经过斗争就不能完成德行。‘德行'这个辞就是从'力量’这个辞产生出来的,力量是一切德行的基础。一个力量微弱的人之所以能够实践德行,固然是由于他的天性,但必须凭借他的意志,他才能坚决果断地去完成;正直的人们之所以能够赢得我们的称誉,其原因就在于此;尽管我们说上帝是善良的,但我们不说他是有德行的,因为他做善良的行为是不需要经过一番努力的。这样一句如此亵渎上帝的话,我一直等到你具有理解的能力时才告诉你。当我们不花什么代价就能够完成德行的时候,我们是不需要对它作一番认识的。只有在我们的欲念已开始产生,我们才感觉到有认识德行的必要。对你来说,这种时刻已经到来。
“我在朴实的大自然中把你抚养起来,在这段期间,我一方面没有向你讲述那些难以履行的天职,另一方面我还保护着你不受恶习的浸染,以免使你感觉到履行天职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我使你认为种种谎言是无益的,但不是可恨的;我很少教导你象重视你自己的权利那样重视他人的权利;我已经使你成为一个善良的人,但尚未使你成为有德行的人。但是,一个善良的人是只有在他愿意做善良的人的时候,他才能够保持他的善良,因为在人类的欲念的冲击之下,他的善良的心会被破坏和消失的。一个善良的人只不过是就他自己来说是一个好人罢了。
“要怎样才算是一个有德行的人呢?一个有德行的人是能够克制他的感情的,因为,要这样,他才能服从他的理智和他的良心,并且能履行他的天职,能严守他做人的本分,不因任何缘故而背离他的本分。到现在为止,你只不过在表面上是自由的,正如一个奴隶一样,只不过因为主人没有使唤而享受暂时的自由罢了。现在,你应当取得实际的自由,你要学会怎样做自己的主人,指挥你自己的心,啊,爱弥儿,要这样你才能成为一个有德行的人。
“所以,你还需要再刻苦学习一个时期,这次学习的内容比你以前所学的东西要困难得多,因为,大自然可以替我们解除它强加在我们身上的痛苦,或者教导我们怎样忍受那些痛苦,但是,它从来没有说过它可以解除我们自己造成的痛苦,它将抛弃我们,让我们做我们自己的欲念的牺牲品,让我们去遭受我们无谓的烦恼的折磨,让我们拿我们本来是应该觉得可羞的眼泪来夸耀自己。
“你的第一个欲念现在已经产生,也许这是你应得的唯一的欲念。如果你能够以男人的气概对它加以控制的话,它也许就会成为你最后一个欲念,而你也就可以遏制一切其他的欲念,也就可以除了受美德的驱使以外,不再受其他的欲念的驱使了。
“不能把产生这种欲念看作是犯罪的事情,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它和感受它的心灵是同样的纯洁。它产生于纯洁的心地,它受到天真烂漫的心灵的培养。幸福的情人啊,对你们来说,道德的美是必然会增加你们的爱情的美的;你所期待的甜蜜的结合既是你心地善良的报偿,也是你忠实于爱情的报偿。不过,诚实的人啊,请你告诉我,这个如此纯洁的欲念,岂不仍然是支配你的一切行动的主人吗?而你岂不仍然是它的奴隶吗?如果它明天不再是那样的纯洁了,你能不能够从明天起就克制住它呢?现在正是试验你的力量的时候,如果要等到试验你的力量的时候才试验的话,那就来不及了。可怕的试验应该在危险还没有到来以前早早进行。我们不能临阵磨刀,我们要在打仗以前做好准备,我们必须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才去作战。
“把欲念分成可以产生的欲念和禁止产生的欲念,以便自己能够追逐前一种欲念而克制后一种欲念,这是不对的。任何一种欲念,只要你能够控制它,它就是好的;如果你让它使役你,它就会成为坏的欲念了。大自然不许可我们使我们的爱好超过我们的力量可能达到的范围,理性不许可我们希望得到我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良心并不是不许可我们受到引诱,而是不许可我们屈服于引诱。产生或不产生欲念,这不取决于我们,但是,能不能够控制欲念,那就要由我们自己来决定了。所有一切我们能够加以控制的情感都是合法的,而所有一切反过来控制我们的欲念就是犯罪的。一个人去爱他人的妻子,这并不算是犯罪,如果他能够使他这个不好的欲念受到天职的法则的约束的话;反之,如果他爱他自己的妻子竟爱到不惜牺牲一切去取悦她的话,那就是犯罪的了。
“你不要以为我会向你讲许多啰嗦的道德的格言,我只向你讲一个格言,而这个格言实际上也就包括了所有其他的一切格言了。你要做一个人,把你的心约束在你的条件所能许可的范围。你要研究和了解这个范围,不管这个范围多么窄,只要你不超过它,你就不会遇到痛苦;如果你想超过的话,你就必然会遭遇许多不愉快的事情的;我们之所以有许多痛苦,正是由于我们毫无节制地追逐我们的欲念;当我们忘记了我们做人的环境,而臆造种种想象的环境,从想象的环境中回到现实的环境的时候,我们就会觉得我们的生活是很不幸福的。只有在我们缺少我们有权利占有的东西的时候,我们才值得花力气去获取那些东西。如果事情已经很明显地表明我们不可能得到我们所想望的东西时,我们就应该转移我们的念头;当我们的愿望没有实现的希望时,我们就不能因之而感到苦恼。一个乞丐尽管有当国王的愿望,但他决不会因为这个愿望而感到苦恼的;一个国王正因为他认为自己不仅仅是一个人,所以他才想成为神。
“妄自骄傲是我们一切巨大的痛苦的根源,所以,对人间的苦难一加沉思,睿智的人就会变得很有节制的。他将牢牢地守着他的地位,而不作任何超出他的地位的事;他决不会浪费他的精力去寻求他不可能保持的东西;他将用他全部的精力去享用他确实占有的东西;他决不会象我们这样想得到这个又想得到那个,因此他实际上比我们富得多和强得多。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在变化着的,一切都是要成为过去的,而我也许明天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灭的,作为一个终归要死亡的人,要不要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一些永久不解的关系呢?啊,爱弥儿,我的儿子!如果我失去了你,我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然而我必须想到我有失去你的可能,因为,谁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被人家从我手中夺去呢?
“如果你想生活得又快乐又严肃,你的心就只能够去爱那永恒不变的美,你应当按你的条件去限制你的欲望,应当先履行你的天职然后才去满足你的欲望,你应当把需要的法则也用之于道德的行为,你应当学会在你失去了你可能失去的东西时怎样应付,你应当学会在实践美德的时候,如果必要的话,怎样抛弃一切的东西,怎样应付各种事变,怎样转移你的心,使它不受事变的摧残,怎样鼓起勇气应付逆境,以便使你永远不会落到悲惨的境地,怎样坚定地履行你的天职,从而使你永远也不会做犯罪的行为。这样一来,尽管你的命运作祟,你也会生活得很愉快;尽管你的欲念丛生,你也会生活得很严肃。你将发现即使你所占有的东西是容易丧失的,你也会从中享受到极大的快乐,而不会有任何忐忑不安的心理;是你占有它们,而不是它们占有你;你将认识到,对人来说,一切东西都是有失去的一天的,所以要舍得牺牲,才能够得到享受。的确,这样一来,你就不会幻想什么虚假的快乐,从而也就不会尝到从虚假的快乐中产生的痛苦。这样一转变,将使你获益匪浅,因为这些痛苦是经常的和实际的,而快乐则是很稀罕的,是空的。你不仅将打破许多骗人的偏见,而且还将打破认为生命有了不起的价值的说法。你可以毫无忧虑地享受你的生命,你可以毫无恐惧地结束你的生命,你可以象舍弃一切东西似地舍弃它。其他的人因为害怕得不得了,所以认为一没有生命就停止存在了;可是你,由于你深知生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所以你将认为在离开生命的时候才真正地开始生活哩。死亡对恶人来说是生命的结束,然而对正直的人来说却是生命的开始。”
爱弥儿很专心地听着我,但也时而流露出不安的表情。他担心我先把这一段话说完之后,便跟着做出可怕的结论。他料想,我在向他讲述为什么一定要锻炼心灵的力量以后,便要使他去受这种严格的锻炼;正如一个受了创伤的人,一看见外科医生走来便打哆嗦一样,他感觉到那极其厉害、然而是治人疾病和使人免于腐败的手,已经接触到他的创伤了。
由于他感到疑惑,感到不安,急于想知道我将做出什么结论,因此,他不但不回答我,反而问我,而且在问我的时候是显得有一点儿害怕似的。“怎么办呢?”他战战兢兢地问道,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看我。“怎么办?”我以坚定的语气回答道:“应该离开苏菲。”“你说什么?”他气冲冲地叫道:“离开苏菲!离开她,欺骗她,要我成为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成为一个坏人,一个发假誓的人!……”“怎么!”我打断他的话说道:“爱弥儿,你以为我要你去做这种人吗?”“不,”他仍然以激烈的语气说道:“你不会这样,别人也不会这样;即使你这样做,我也能够保持你对我的教育,决不会成为这种人的。”
爱弥儿(第六卷)第九节
我早就料到他会这样突然生气的,所以我做出满不在意的样子,让他生气。如果我没有这种我再三教导他的镇静的态度,我又怎能反复地教导他做事镇静哩!爱弥儿对我是极其了解的,所以他相信我决不会叫他去做任何坏事,但是,就他所了解的“坏事”这个辞的意思来说,离开苏菲就是一件坏事,因此,他等待着看我怎样解释。于是我又继续说道:“
亲爱的爱弥儿,你相不相信有人(不管他是什么身分的人)比你这三个月来的生活过得更快乐?如果你相信的话,你便应该抛掉这种错误的想法。在领略生命的乐趣以前,你已经把生命的快乐享受尽了,除了你这三个月中经历的乐趣以外,就再没有什么可享受的了。感官的享受是瞬息即过的,内心的习惯始终是要忘掉它们的。你在希望中享受到的乐趣,比你将来实际享受的乐趣要大得多。想象力给你所想望的东西披上了美丽的外衣,但是,等到你得到那个东西的时候,它就会把外衣取走的。除了自在的上帝以外,便只有不存在的东西才真正是美的。如果这种状况能够长久持续的话,你也许就找到了至高的幸福了。但是,所有一切属于人的东西都是要衰老的;在人生中,一切都是要完结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如果使我们感到快乐的环境无止境地存在下去的话,则我们将因对它享受惯了,而领略不到它的趣味了。如果外界的事物一点都不改变,我们的心就会变;不是幸福离开我们,就是我们离开幸福。
“在你迷迷醉醉的日子里,时光悄然地过去了。夏天已过,冬天即将到来。即使我们的体力许可我们在如此酷热的季节继续去看他们,他们也是不同意的。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我们都必须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目前这种生活方式是不能长久下去的。我从你焦急的目光中看出,要改变这种方式是不困难的,因为凭着苏菲的誓言和你自己的愿望就可以很容易地想一个办法躲避大雪,不再到他们那里去看她。临时的措施当然很好,但当春天到来,大雪一融化,就只好结婚了;所以我们应当考虑一个一年四季都适用的办法才行。
“你想和苏菲结婚,可是你认识她还不到五个月!你之所以想娶她,不是由于她同你相配,而是由于她使你感到喜欢;难道说你爱她就保证她同你是相配的,难道说最初是彼此相爱的人以后就不会变得彼此相恨!她是一个很有品德的人,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一个人光是有品德就行了吗?两个人都为人诚实就算是两个人相配了吗?我担心的不是她的品德而是她的性情。一个女人的性情哪里是一天就可以看出来的?你知不知道要在多少种情况下观察才能把她的脾气观察得透彻?四个月的爱情就能保证你会爱她一辈子吗?也许离开两个月你就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的,也许你一离开,马上就会遇到一个人把她从你的心中完全排除的。也许你回来的时候,你将发现她对你冷冷淡淡,其情形恰和她现在对你亲亲热热的样子形成对照。感情和她的品德是不相干的,她也许依然是那样的诚实,但她已经不爱你了。我相信她将来必然是同样的忠贞,但是不经过一番考验,谁敢向你担保她仍然爱你?反过来,谁又敢向她担保你仍然爱她?你要等到已经用不着考验的时候才去考验吗?你想等到你们两个人已经不可能分离的时候才互相了解对方的真正性情吗?
“苏菲还不到十八岁,而你也刚刚才满二十岁,这是恋爱的时候,但不是结婚的时候。在这样的年龄就想做父亲和母亲啦!啊!要想把孩子们抚育好,至低限度你自己就不能是孩子。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年轻的女人因为还不到年龄就生男育女而败坏了身体和缩短了寿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因为母亲的身体不好而长得很瘦弱?如果母亲和孩子都同时发育,如果把身体发育所需要的一份养料分给两个人,结果母亲和孩子都得不到大自然所定的份额,两个人岂不是都长得不好吗?如果我对爱弥儿的认识不错的话,他就会宁可晚一些结婚,娶一个健壮的妻子和养育健壮的子女,而不愿意为了满足自己急切的欲望就牺牲他们的生命和健康。
“现在来谈一谈你自己。你急于想做丈夫和做父亲,可是你考虑过做丈夫和做父亲的人有哪些责任吗?当你成为一家之长的时候,你也就成为国家的一个成员了。怎样才是国家的一个成员呢?这一点你知不知道?你研究过做人的责任,可是做公民的责任你知不知道呢?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政府、法律和祖国?你知不知道你要花多大的代价才能够生活?你知不知道你应当为谁而死?你以为你什么都懂得了,而实际上你是一点都不懂的。在占有社会秩序中的一个席位以前,你应当研究和了解什么地位最适合于你。
“爱弥儿,你应当离开苏菲,我的意思并不是叫你抛弃她。如果你能够离开她,不同她结婚,对她来说,那是太好了。你现在要离开她,以便在回来的时候更适于做她的丈夫。你不要以为你已经配得上娶她了。啊!你还有许多必须做的事情没有做啊!你要去完成那高尚的使命,你要学会忍受离别的痛苦,你要去获取忠贞的报偿,以便在回来的时候,使你有能够体面地同她在一起的权利,能够不需要她的恩赐而是直截了当地要她报答你,答应你的求婚”。
由于这个年轻人还没有经历过自我斗争,还不习惯于用意志去克制欲望,所以很不服气,他表示反对,他同我进行争论。即将到手的幸福为什么不要呢?她愿意嫁给他,而他不娶她,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看不起她?为了要学习他应当知道的东西,为什么就一定要远远地离开她呢?即使说非离开她不可,为什么又不让他等到他和她已经结成了不可分解的关系,有了保证之后才离开呢?总之,他的意思是:等他做了她的丈夫之后,他才愿意跟着我走;等他们结了婚之后,他才能够放心地离开她……“正是为了要离开她,所以才必须先同她结婚,亲爱的爱弥儿!你这种想法是多么矛盾啊!要是一个男子在他的情妇不在身边的时候也照样能够生活的话,这个人的确是值得我们称赞的;然而,一个做丈夫的人就不应当在没有必要的时候离开他的妻子了。你不要狐疑不定,我已经看出,你这样并不是出自本心的,你应当大着胆子去告诉苏菲说你不能不离开她。好了!鼓起勇气来,你既然是不服从理性,那你就要听从另外一个导师。你还没有忘记你同我所订的信约。爱弥儿,你必须要离开苏菲,我要你这样做。”
听完了我所说的这些话,他低着头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用很坚定的语气问我:“我们什么时候走?”“一个星期以后,”我回答道:“必须使苏菲对我们的走在思想上有一个准备。女人是比较软弱的,我们应当对她们做一番安排;对你来说,这一次走是必不可免的,然而对她来说就不是这样了,所以我们应该原谅她不能够象你这样以巨大的勇气来对待这件事情。”
我很想把这两个年轻人的爱情的故事继续讲下去,一直讲到他们分别的那一天为止;不过,我花费各位读者的时间已经是够多的了,因此,让我们长话短说,把他们的故事在这里告一结束。爱弥儿敢不敢象他刚才向他的朋友那样向他的情人表示坚决的态度呢?在我看来,他是敢的;他之所以能够这样坚决,正是由于他对苏菲的爱情是十分的真诚。如果他不花什么代价就可以离开她的话,他反而会不好意思去向她说的;他以罪人的身分离开她,对一个心地诚实的人来说,这个角色总是很难承担的,因此,他的牺牲愈大,则他在使他去遭遇牺牲的人的眼中看来便愈值得尊敬。他并不害怕她对他离开她的动机发生误解。他每看她一眼,就好象在对她说:“苏菲呀,你要了解我的心,你要忠实于你的爱情;你的情人并不是一个没有品德的人。”
至于自尊的苏菲,她是竭力以稳重的态度来对待这突然的打击的,她尽可能表现得无所谓似的。但是,如同爱弥儿一样,由于她没有斗争和胜利的经验,所以她坚定的样子不久就软下来了。她情不自禁地时常哭泣和战栗,她害怕爱弥儿会把她忘掉,因此,对这次分离更加感到伤心。她不当着她的情人哭,她从来不向他表示她的担心;她在他面前尽可能克制她的情感,甚至连气都不叹一口;她的眼泪是向我流的,她的苦是向我诉的,她是把我当做她的知心的。妇女们是很聪明和善于伪装的。她愈是暗中在抱怨我的专制的做法,她愈是对我表现得很殷勤,她知道她的命运是掌握在我的手里的。
我安慰她,我竭力使她放心,我向她担保她的情人,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担保她的丈夫是忠实于她的;只要她也象他对她那样的忠实,我向她保证他两年之后就会同她结婚。她对我是相当地尊重,所以她相信我是不会骗她的。我现在成了他们之间互相的担保人。他们的心,他们的品德,我的正直,以及他们的父母的信心,所有这些都使他们对他们的命运放心。不过,只要一个人的心很软弱,即使他有理智,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觉得这一次分离就好象是再也不能见面似的。
这时候,苏菲想起了欧夏丽也曾怀抱过一番隐忧,她认为她现在正好处在欧夏丽的地位。我们不可让她在他离开的时候再产生那种狂热的爱情。“苏菲,”我有一天向她说道:“你和爱弥儿互相赠送一本书吧。你送他一本《太累马库斯奇遇记》,使他可以学一学太累马库斯的样子;让他送你一本你所喜欢的《旁观集》。你可以在这本书中研究诚实的妇女有哪些天职,而且随时想到两年以后就要尽那些天职。”互相赠送一本书,结果使两人都感到喜欢,使他们彼此都产生了信心。可是最后,伤心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他们非分离不可了。
那位可敬的父亲(我一切都是同他商量着办的)在我向他告别的时候拥抱我,并且把我拉到一边用很沉重而略带严肃的语气说道:“我已经尽了我的一切力量使你感到喜欢,我知道我是在同一个重荣誉的人一起做事的;现在,我只有一句话向你说了:请你记住你的学生已经吻过了我的女儿的嘴唇,签订了婚约。”
这两个情人的表情是多么不同啊!爱弥儿表现得十分激动,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眼泪大把大把地流在苏菲的父亲和母亲的手上,流在苏菲的手上,哽哽咽咽地拥抱苏菲家中所有的人,反来复去地老是讲那么几句话。要是在另外一个场合,象他这样语无伦次地讲了一遍又一遍的话,会引起大家发笑的。至于苏菲,她面色苍白,眼神幽暗,没精打彩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既不说话,也不哭泣,也不抬起头来看任何一个人,甚至连爱弥儿也不看一看。尽管他拉着她的手,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也不能改变她的表情;她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对他的哭泣,对他的拥抱,对他所做的这一切,好象都没有什么感觉似的;在她看来,他已经是早就离开她了。这种表情,比她的情人所表现的那种哭哭啼啼、难舍难分的可怜样子还动人得多!他看见和感受到了苏菲的这种表情,他的心都碎了。我用了很大的气力才把他拉走了;如果我让他在那里再呆一会儿的话,也许他就不愿意走了。我感到高兴的是,他走的时候看到了这种悲惨的样子。万一他将来受到什么人的诱惑,使他忘记了苏菲对他的情感,那么,我就要提醒他在启程那一天所看到的情景,这样一来,只要他的良心未死,我是一定能够再把他带回到她的身边的。
游历
有些人问,年轻人出外游历是不是好,并且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许多争论。如果我们换一个提法问,已经出外游历过的人是不是好,也许争论的意见就没有那样多了。
滥读书的结果是有害于科学的研究的。当一个人自以为他已经晓得了他在书本中读到的东西时,他就以为他可以不去研究它了。读书读得太多,反而会造成一些自以为是的无知的人。没有哪一个世纪的人所读的书有如本世纪的人所读的书这样多,然而也没有哪一个世纪的人所知道的东西是象本世纪的人所知道的东西这样少。在欧洲所有的国家中,没有一个国家是象法国这样印行过那么多历史、文学和游记之类的著作的,然而也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是象法国这样对其他民族的天才和风俗知道得那么少的。书籍多了,反而使我们不去看世界这本书了;或者,即使去看的话,每一个人也只是看他所看到的那一页的。要是我不知道确实有人说过:“怎能做一个波斯人!”我一听之下,还以为这句话是民族偏见最重的国家的人说的,还以为是最爱散布民族偏见的女人说的。
一个巴黎人自以为他了解所有各种民族的人,其实他只了解法国人;在巴黎城中,成天都有许多的外国人,然而在巴黎人看来,每一个外国人都是特别奇怪的,在普天之下是找不到第二个的。必须在仔细地研究过这个大城市的有产者之后,必须在同他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之后,你才能相信他们尽管是那样聪明,但同时也是十分愚蠢。令人奇怪的是,他们每一个人也许都读过十来遍有关一个国家的著作,然而在真正见到那个国家的人的时候,他们仍然是感到迷惑不解的。
要透过作者的偏见和我们自己的偏见去看出事情的真相,这的确是不容易的。我这一生中曾经读过许多游记,然而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哪两本游记对同一个民族的叙述是一致的。把我所见到的一些情况同我在书中所读到的情况一加比较之后,我终于决心把所有一切游历家的著作都束之高阁,后悔我不应该把我的时间用去读他们的书,并由此而深深相信,要做各种各样的研究,就应当实地去观察而不应当仅仅是念书本。事情确实是这样的,因为,即使游历家们个个都是很忠实的,但他们所叙述的也只是他们所见到的或想当然的情形,他们必然要用自己的看法给事情的真相涂上一层虚假的颜色。如果还要进一步分析哪些是他们的谎言和坏话,其结果又将怎样呢?
既然有些人向我们吹嘘读书的用处,我们就让那些生来就爱读书的人去采用这个办法好了。同雷蒙·路尔的办法一样,这个办法也有一个好处:它可以教会他们夸夸其谈地讲他们根本就不懂得的事情。它还可以把一些年方十五的人训练成柏拉图,在一小撮人中间大谈其哲学,并且照着保罗·吕卡斯或塔韦尼埃的话向人们讲埃及和印度有怎样的风俗。
我认为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即:任何一个人,要是他只看见过一个民族的人,便不能说他了解人类,而只能说他了解曾经同他生活过的那些人。因此,我们又可以换一个方法来对游历提问题了:“一个有很好教养的人是不是只了解他本国的同胞就够了,或者,他是不是还需要普遍地看一看各种民族的人?”这样问法,就没有什么可争论或怀疑的了。你看,要解决一个困难的问题,有时候在很大的程度上要看你对那个问题是怎样提法的。
不过,为了研究人类,是不是需要跑遍整个的地球呢?是不是要跑到日本去观察欧洲人呢?为了要了解一个民族,是不是要把那个民族中的每一个人都一一加以研究呢?不,一个民族中的人是极其相似的,所以用不着分别地去研究他们。你观察过十个法国人,就等于观察了所有的法国人。至于英国人和其他民族的人,我们虽不能说看见过十个英国人或其他民族的人就等于看见了所有的英国人或其他民族的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每一个民族都有它自己的独有的特征,这种特征虽不能单单从一个人的身上归纳出来,然而是可以从几个人的身上归纳出来的。正如你见到过十个法国人就等于见到了所有的法国人一样,你只要对十个民族的人做一番比较的研究,你就可以了解这些民族的人了。
为了要增长知识,仅仅到各个国家去跑一趟,那是不够的,还必须懂得怎样在那些国家从事一番游历。为了要进行研究,就需要具备一付眼光,并且把它贯注于你想要了解的事物。有许多人在游历一阵之后,所受到的教益还不如他们从书本中受到的教益多,其原因就是由于他们不懂得怎样动脑筋去思考;他们在读书的时候,至少可以得到作者的指导,但在他们自己去游历的时候,他们反而是不知道看什么东西好的。另外有一些人,在游历一阵之后,也是得不到什么教益的,其原因是由于他们没有增长知识的愿望。他们的目的是这样的不同,所以要他们抱着学习的目的去游历,是不大可能的;对于你无心观察的东西,你是不可能仔仔细细地去看它一番的。在全世界的各个民族中,法国人是最喜欢到外国去游历的,但是,由于他自己的习惯太多,所以往往把不属于习惯的事情也看作是习惯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法国人。任何一个国家都不象法国这样有那样多的人出去游历。但尽管这样,在欧洲所有的民族中,法国人虽然比谁都看到过更多的其他民族的人,但也只有法国人对其他民族的人了解得最少。英国人也是爱游历的,但他们游历的方式是不同的;这两个民族在各方面都是相反的。英国的贵族爱游历,而法国的贵族则从来不到外国去游历;法国的人民爱游历,而英国的人民则从来不到外国去游历。我认为,这个差别正好表明英国人是值得称赞的。法国人到外国差不多都是为了去发点小财,而英国人不到外国去发财则已,如果要去发财,就要带着充足的金钱去经商;他们到外国去游历,那是为了到别个国家去花掉他们的金钱,而不是为了去营谋生活的;他们为人极其骄傲,决不愿意到国外去做低贱的事的。这就可以使他们比抱着另外一个目的到外国去游历的法国人在国外更能增长许多的知识。然而,英国人也有他们的民族偏见,而且他们的民族偏见比任何人都多;但是,他们之所以有这种偏见,其根源在于他们内心的感情而不是由于他们的无知。英国人的偏见产生于骄傲,法国人的骄傲产生于虚荣。
正如受文化熏陶最少的人一般都比较聪明一样,不常到外地游历的人出去游历一次反而能收到最好的效果,其原因是由于他们不象我们这样爱去看那些琐琐碎碎的事情,不象我们这样爱寻找那些投合我们的无聊的好奇心的东西,因此能够把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用去研究那些真正有意义的问题。就我所知,只有西班牙人是这样游历的。至于法国人,他到了一个国家就只知道去拜访艺术家,而英国人则爱去临摹古迹,德国人则带着他的题名簿去找所有的学者;西班牙人到了一个国家便不声不响地研究该国的政治制度、风俗和治安情形;在这四个国家的人当中,只有他能够从他的见闻中带回一些有益于他的国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