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人是很少出外游历的,他们也很少阅读和写作游记之类的书,然而我们根据他们给我们遗留下来的著作就可以看出,他们彼此之间的了解,比我们了解我们同时代的人还了解得清楚。单拿荷马这个诗人来说,我们读他的作品,简直是感觉到好象亲身到了他所描写的那个国家似的;即使不说他这样的诗人,我们一提到希罗多德也是不能不表示钦佩的,因为,虽然他写的历史是着重叙事而很少分析和评论,但他对当时的风土人情的描写,却远非我们今天的历史学家所能比拟,尽管我们今天的历史学家在他们的著作中描写了许许多多的人物。塔西佗对他那个时代的日耳曼人的描写,比当今任何一个作家对德国人的描写好得多。毫无疑问,钻研古代史的人,对希腊人、迦太基人、罗马人、高卢人和波斯人的了解,比我们任何人对自己的邻居还了解得深刻。

    还须承认的是,各个民族原来的特征是一天天地在消失,因此要认识它们也就比较困难。随着各种族的人的互相混合,民族之间的区别已经逐渐地不存在了,而在以往,这个民族和那个民族的区别是很显著的,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从前,每一个民族都是比较闭关自守的,它们之间的交通来往没有现在这样频繁,它们共同的或互相矛盾的利益也没有现在这样多,民族和民族之间的政治的和群众的联系也比现在少,各个国王之间也没有象现在这样吵吵闹闹地进行所谓的谈判,他们互相间也很少派遣使臣或常川住扎的使节,远洋航行也是很少的,他们也不到远地去通商做生意,他们之间仅有的那一点点贸易,不是由国王自己雇外国人去做,便是由那些受大家轻贱的人去做,这些人既不能对任何民族产生影响,也不可能促使民族和民族互相接近。现在,欧亚两洲之间的联系远比当初高卢和西班牙之间的联系还密切一百倍;单拿欧洲来说,它的人口比今天整个世界的人口还稀疏得多。

    对这一点,需要补充的是:大多数古代的人都可以说是土人,即本来就是他们那个国家生长的人;由于他们在他们那个国家居住的时间相当久了,所以已经记不得他们的祖先当初是从什么时候在那里定居的,同时,由于住的时间相当久,所以也让当地的风土在他们身上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反之,拿我们现今的人来说,在罗马人入侵之后,新近又发生了野蛮人的大迁徙,因而使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人全都混起来了。今天的法国人,已不再是从前那种长得又高又大、金头发、白皮肤的法国人了;希腊人也不再是那种在艺术上作为模特儿的希腊人了;就连罗马人的面貌也变了样子,甚至他们的性情也有了改变;波斯人原来是属于鞑靼族的,由于同塞加西亚人的血统相混,他们也一天天地失去了他们原先丑陋的样儿;今天的欧洲人已不再是高卢人、日耳曼人、伊比利亚人和阿洛布罗格人了;他们全都是西塞人,只不过面貌略有不同,而性情则有较大的差异罢了。

    这就是为什么由风土的影响而产生的古代的民族特征比之今天更能显示民族和民族之间在气质、面貌、风俗和性格上的差异的原因;今天的欧洲是很不稳定的,所以没有足够的时间让自然的原因打上它们的烙印,同时,欧洲的森林已经砍伐,池沼已经干涸,土地的耕作情形虽然比古代坏,但耕作的方法比从前更一致了,所以,由于这种种原因,连这个地方和那个地方、这个国家和那个国家之间在外形上的差别也看不出来了。

    也许,当我们考虑到这种种原因的时候,我们就不会那样性急,一看希罗多德、提西亚斯和普林尼的书就加以嘲笑,说他们笔下所描写的每一个国家的居民都有一些我们所不曾看到过的原始的特征和显著的差异。要是能找到原来的那些人,就能从他们的身上看出原来的面貌;要是他们没有丝毫的改变,他们就能保持原来的样子。如果我们能够同时把所有一切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人放在一块儿研究的话,我们哪能不相信他们确实是一个世纪比一个世纪变得大不相同,哪能不相信在今天无论你从这个民族找到那个民族都是找不到他们那种人呢。

    随着研究工作的愈来愈困难,人们对它就愈来愈忽视,而且也做得很不彻底,这也是我们在探讨人类天性的发展方面成绩不佳的一个原因。一个人抱着什么目的去游历,他在游历中就只知道获取同他的目的有关的知识。如果他的目的是想创立一套哲学,则他便只是去看他希望看到的东西的;如果他的目的是在追逐财货,他就会把他全部的注意力贯注在同他的利益有关的事物上去的。商业和手工技术固然是能够使各国人民互相交往,然而也妨碍了他们互相了解,因为,当他们彼此都想在对方身上谋求利益的时候,哪里还有心思去过问其他的事情呢?

    把凡是我们能够生活的地方都看一看,对我们来说是有益处的,因为这样,我们就可以选择一个能够使我们生活得最舒适的地方。如果每一个人都可以自给自足地靠自己的力量生活,则他只须了解他赖以生活的地方就够了。一个野蛮人是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就能生活的,他对整个世界也是没有什么贪心的,因此,他只了解,而且也只想了解他所生活的那个地方。如果他迫不得已地要到其他的地方去生活,他也将避免来到人所居住的地方,他愿意靠野兽生活,而且,只要有野兽,他也就能够生活。可是我们,我们是需要过文明人的生活的,我们不吃人就活不下去,我们每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利益都喜欢到人数最多的国家去。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涌向罗马、巴黎和伦敦的原因。在各国的首都,人血的价钱总是最便宜的。到大都会去看到的都是大人物,而大人物全都是差不多的。

    人们说,我们有许多学者为了研究学问,已经到外国去游历了,这种说法是不对的;那些学者同其他的人一样,也是为了利益才到外国去游历的。象柏拉图和毕达哥拉斯这样的人,在今天是再也找不到了,即使是有的话,也不在我们这个国家。我们的学者个个都是奉了朝廷的命令到外国去游历的;朝廷派遣他们,供给他们旅费,发给他们薪水,叫他们去研究这样或那样的事物,很显然,他们去研究的事物决不是道德方面的。他们必须把他们全部的时间都奉献于朝廷的目的;他们太老实了,哪里能拿了朝廷的钱不做朝廷的事。不管在哪一个国家,如果确有一些好奇的人自己花钱去游历的话,那也不是为了去研究人,而是为了去教训人。他们所需要的不是学问而是浮华的外表。他们哪里能想到应该在游历中学会摆脱偏见的桎梏呢?他们正是出于偏见才去游历的。

    为了观赏一个国家的山川而去游历,和为了研究一个国家的人民而去游历,其间是大有分别的。好奇的人总是抱着前一个目的去游历的,他们在游历中只是附带看一下一个国家的人民。对研究哲理的人来说,则应该同他们相反,主要是研究人民,而附带看山川。小孩子是先看东西,等他长得够大了,他才研究人。大人则应该先研究人,然后才看东西,如果他有看东西的时间的话。

    因此,我们不能够因为游历得不好就得出结论说游历没有用处。不过,即使承认游历有用处,但我们能不能够因此就说什么人都可以去游历呢?不,恰恰相反,只有很少的人才适于去游历,只有那些有相当的毅力的人,能够从他人的错误中接受教训而不受引诱的人,能够借鉴别人的恶事而自己不去做恶事的人,才可以去游历。游历可以促使一个人的天性按它的倾向发展,以致最终使他成为一个好人或坏人。一个周游过世界的人,在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今后一生都永远是那个样子。他游历回来之后,将变得更坏而不是变得更好,因为他去游历的目的就是向往于坏事而不是向往于好事。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行为不端的年轻人,在游历中将沾染所有一切他游历过的国家的人的恶习,但别人的美德,他们却一点也学不到,尽管别人在暴露其恶习的同时也显示了美德;但是,生长在善良人家的青年,由于他们善良的天性受过良好的培养,由于他们确实是抱着受教育的目的去游历,所以游历归来之后,个个都会变得比他们在游历以前更好和更聪明。我的爱弥儿就是要这样去游历的。那个年轻人,那个无愧于一个高尚的时代的人,那个使全欧洲惊羡其美德的人,那个虽然在如花似锦的年岁就为国捐躯但未枉活一生的人,那个以自己的美德装饰自己的坟墓的人,那个等待着外邦人来到他的坟墓上撒播鲜花以表崇敬的人,就是这样游历的。

    所有一切经过一番推理而做的事情,都有它自己的法则。游历,作为教育的一个组成部分来说,也是有它的法则的。为游历而游历,是在乱跑,是在到处流浪;即使说是为了受教育而去游历,这个目的也是过于空泛的,因为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的教育,是没有意义的。我希望青年人有一种鲜明的学习意图,这种意图经过很好的选择之后,就可以决定所要学习的内容了。采取我所实行的方法,就自然而然要继续按照我在这里所说的话去做的。

    但是,通过他和事物的物质关系以及他和人的道德关系对自己做了一番研究之后,他还需要通过他和本国的同胞之间的法律关系来研究他的处境。为此,他首先需要一般地研究政府的性质,研究政府的各种形式,最后还要专门研究他出生地的政府,以便了解他在那个政府管辖之下生活是不是适宜,因为,每一个人由于具有任何力量都不可能加以破坏的权利,所以在他长大成人和做了自己的主人的时候,他就可以自主地废弃那个把他同社会联系起来的契约,离开那个社会所在的国家。他之所以在长大到有理智的年龄以后还被大家看作是默认了他的祖先所订立的契约,只不过是因为他还居住在那个地方。正如他有权放弃他所继承的父亲的遗产一样,他也有权放弃他的祖国;再说,出生地是自然的赐与,他一放弃了它,也就放弃了一切了。每一个人,不论他出生在什么地方,除非他为了取得国家保护的权利而自愿受到法律的管辖以外,他要想在他出生的那个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是不能不遇到危险的。

    我用实际的例子告诉他说:“一直到现在为止,你都是在我的指导之下生活的,你还没有管理你自己的能力。不过,你即将达到这样的年龄了,法律将在你达到这个年龄的时候允许你自己处理你自己的事情,从而使你自己做你本身的主人。你不久就将发现你在这个社会上是孤孤单单的,要依靠一切,甚至还要依靠你的遗产。你想创立一个家,这是很值得称赞的,它是男人的天职之一;不过,在你结婚之前,你必须知道你自己愿意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怎样度过你的一生,你用什么方法去可靠地为你和你的家庭谋求面包,因为,尽管我们不应当把挣面包看作是一件主要的事情,但也应当在这个问题上有所思考。难道说你愿意依靠你所轻视的那些人吗?难道说你愿意通过那些使你要不断地受到他人摆布的社会关系,通过那些迫使你自己也要变成坏人才能逃避坏人的欺骗的社会关系,去建立你的家和确定你的地位吗?”说完以后,我就向他讲述各种可能的运用他的资财的办法,例如,或者用之于经商,或者用之于从政,或者用之于理财;我向他指出,不管他去做什么,他都要遇到一些危险,使他处于今天不知明天如何的境地,使他事事都要看别人怎样对他而决定他的行为,因而使他不能不按照别人的榜样和偏见更改他的性情、他的看法和他的做法。

    我告诉他说:“另外还有一个使用你的时间和精力的办法,那就是去当兵,也就是说,受他人以高薪雇用,去屠杀那些从来没有对我们做过坏事的人。这个职业在男子们当中是很受尊重的,大家对那些只会干这种杀人的事情的人是特别看得起的。此外,这个职业不仅不需要你放弃其他的财产,而且还使你更加需要它们;消灭那些从事这个职业的人,也是搞这个职业的人的一种光荣。当然,他们并不是通通都同归于尽的;而且,正如种种其他的职业一样,这个职业不知不觉地也形成了一种发财致富的方式;不过,我很担心,在我向你讲述那些在这方面取得成功的人是怎样作法的时候,我也许会使你产生好奇心,去学他们的样子。”

    “你还须知道的是,在从事这个职业的时候,也许除了追逐女人以外,即使你没有豪壮的勇气也没有关系;反之,你表现得最畏缩、最卑贱和最奴才样,反而会受到人家的特别看重,因为如果你想认真地全心全意地干,你也许还会受到人家的轻视和怀恨,说不定还会被人家赶走,至少,你所有的伙伴将因你在他们梳装打扮的时候跑到战濠去工作,而藐视你和排挤你。”

    可以想象得到,所有这种种职业都是不合爱弥儿的兴趣的。“怎么!”他会向我说:“难道说我把童年时候的本领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我的胳臂断掉了吗?我的气力全都用尽了吗?我不会干活了吗?你所说的那些职业和人们愚蠢的偏见,对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为人善良和正直才是最光荣的;我只知道同我所喜欢的人一块儿独立生活,以自己的劳动去挣得面包和增进健康,才是最幸福的。你向我讲的那些危险,是吓不倒我的。我只要在这个世界上有那样一小块土地,就满足了。我埋头苦干,使土地出产东西,我就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我只要有苏菲和这样一块土地,我就可以过很富裕的日子。”

    “不错,我的朋友,一位妻子和一块属于你的土地,是足够使一个明智的人过幸福的生活了;但是,这一点点财富尽管是不算多,但并不是如你所想象的是人人都可以得到的。最稀罕难得的妻子,你已经是找到了,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土地。

    “一块属于你的土地,亲爱的爱弥儿,你在哪里去选择这样一块土地?在这个世界上,你站在什么地方可以这样说:‘我是这里的主人,这块土地上的东西是属于我的?’我们固然是可以知道在哪一个地方容易使人发财致富,但我们哪里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使人不需要财富也能生活呢?谁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生活得既自由又不依赖他人,既不需要侵害别人也不怕别人来侵害自己呢?你以为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一个永远让我们为人诚实的国家吗?如果说确有那样一种又合法又可靠的谋生办法,可以使我们无须玩弄手段或同人家打交道,就能独立地生活的话,我认为,那就是靠你的双手劳动,耕种你自己的土地了;但是,我们在哪一个国家里能这样说:‘我所耕种的这一块土地是属于我的?’在选择这样一个幸福的地方以前,必须要弄清楚你在那里是不是一定能够得到你所寻求的安宁,你必须防备专制的政府、迫害异端的宗教和不良的风俗来扰乱你的安宁。你必须要能够避免种种苛捐杂税,以免把你的劳动果实通通剥削干净,你必须要能够避免同人家无止无休地打官司,以免把你的财富消耗得一无剩余。你必须要能够堂堂正正地生活,以便使你无须去讨好当地的官员或他们的下属、法官、教士、有钱有势的邻居和各种各样的坏人,因为,要是你不做好预防他们的准备,他们就一定要来侵害你的。

    “你尤其要使你能够躲避大官贵族和富豪的侵凌,因为,他们一看见拿伯的葡萄园,他们就要把他们土地的边界划过去包围它的。如果你真是不幸,碰上了那样一个有地位的人在你的茅屋旁边买下了或者修建了一座房屋,你是不是有把握可以使他找不到任何借口以你的土地去扩大他的庄园,或者,也许在明天,你是不是有把握可以不让他修一条大路来侵占你的土地?如果你想树立足够的名声,以避免所有这些不愉快的事情,那你就要同时贮蓄足够的钱财,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贮蓄钱财,对你是没有什么不好的。钱财和名声是互相依赖的,有钱财而无名声,或者有名声而无钱财,都是不行的。

    “亲爱的爱弥儿,我的经验比你多,我对你这个计划将要遇到的困难比你看得清楚。不过,你的计划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计划,踏踏实实的计划,它将最终使你获得幸福,让我们努力把它付之实行。我有一个建议:让我们从现在起,花两年的时间去游历,等你游历回来以后才在欧洲选择一个可以使你和你的家人幸福生活的地方,以便避免我刚才向你讲述的那些麻烦。如果我们成功了,你就可以得到其他的人寻求不到的幸福,你就不会后悔把你的时间拿来这样利用。如果不成功,你也可以消除你的幻想,把痛苦看作是不可避免的,从而使你自己得到安慰,按照需要的法则办事。”

    我不知道,读者诸君是不是可以看出这样一种学习的办法将使我们得到怎样的结果;但是,我现在敢断言,如果爱弥儿本着这样一种意图去开始和继续游历一番之后回来,仍然对政治制度、人民风俗和各种各样的政府法规一无所知的话,那必然是因为我们两个人都有不够的地方:他的智慧不够,我的判断的能力不够。

    政治学还有待于发展,据估计,它也许永远不会发展起来了。在这方面居于一切学者之首的格劳修斯,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而且最糟糕的是,他还是一个心眼很坏的孩子。我认为,根据大家一方面把格劳修斯捧上了天,另一方面把霍布斯骂得狗血喷头的情况来看,正好证明根本就没有几个明理的人读过了或理解了这两个人的著作。事实是,他们两个人的理论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各人使用的辞句不同罢了。他们论述的方法也是有所不同的。霍布斯是采取诡辩的方法,而格劳修斯则采取诗人的方法,其他的一切,就完全是一样的了。

    在近代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说得上是有能力创立这样一门既庞杂而又没有用处的学问的,此人就是著名的孟德斯鸠。不过,他避而不谈政治学的原理,而只满足于论述各国政府的成文法;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两门学问的内容不同的了。

    然而,任何一个人,只要他想按照各个政府实际的情况认真地研究它们,就不能不把这两门学问结合起来。为了要判断它们现在是什么样子,就必须知道它们应当是什么样子。要想阐明这些重大的问题,最困难的地方在于我们能不能够使一个人有兴趣去讨论和回答这两个问题:“它们和我有什么关系?”以及“我怎样对待它们?”我们已经使我们的爱弥儿能够自己解答这两个问题了。

    第二个困难之点在于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儿童时期养成的偏见,在于我们都受过种种教条的熏染,尤其是在于著述家们个个都有偏心;他们时刻都在说他们阐述真理,其实他们哪里管真理不真理,他们心目中所考虑的是他们的利益,只不过他们在口头上不讲就是了。老百姓既没有委著述家们去做教授,也没有给他们年金或法兰西学院院上的席位,所以,请你想一想,老百姓的地位怎么能够由他们去决定!我要尽量使这个困难之点在爱弥儿眼中看来算不了一回事情。当他刚刚知道什么叫政府的时候,他唯一要做的事情是去寻找最好的政府,他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著书立说,万一他真要执笔著书的话,那也不是为了讨好当今的权贵,而是为了树立人权。

    还有第三个困难之点,这一点只是个别的人才会遇到,而且是易于解决的,所以我现在既不把它提出来,也不着手去解决它,因为,只要我不怕它就行了。我认为,当我们去从事这样一种研究的时候,我们所需要的,并不是巨大的才能,而是对正义的真诚的爱和对真理的尊重。如果说我们可以找得到一个适当的时机对政治制度作公正不偏的研究的话,我认为,现在就是这样的时机了,否则,以后就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了。

    爱弥儿(第六卷)第十节

    在进行研究以前,我们必须先定出一些研究的规则,我们需要有一个标准来衡量我们所研究的东西。政治学的原理就是我们的标准。每一个国家的民法就是我们衡量的尺度。

    我们的基本的概念是很简单和明了的,是直接从事物的性质中归纳出来的。这些基本的概念将作为我们讨论的问题,而我们只是在把它们相当满意地解决之后,才把它们表述为原理。

    举例来说,当我们首先追溯自然状态的时候,我们就要研究人生来是自由的还是生来是奴隶,是生来就是同他人联合在一起的还是生来是独立的;他们是自愿联合在一起的还是被一种暴力强迫联合在一起的;那个强迫他们联合在一起的暴力是否能够制定一种永久的法律,凭着这种法律,这个原先的暴力即使已经被另外一种暴力所征服,它也仍然有要求人们服从它的权利,以致据说自从宁录王以暴力制服了人民以后,其他的暴力尽管已经把他的暴力消灭了,也仍然要看作是不合法的和篡逆的,而且,只有宁录王的后代或他所禅让的人才是正统的国君;或者,如果原先的暴力已不存在,而在它之后出现的暴力是否可以强迫我们服从,是否可以摧毁原先那个暴力的一切束缚,因而只有在它自己对我们施加压力的时候我们才服从它,而且一旦我们有了抵抗的力量,我们就可以不服从它。所以,法律就是暴力,只不过换了一个辞来说罢了。

    我们要研究:我们是不是能说一切疾病都是上帝赐与的,因此,请医生治病是犯罪的。

    我们还要研究:当一个匪徒在大道上拦住我们抢劫的时候,尽管我们有办法把我们钱包里的钱藏起来,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本诸良心把我们的钱拿给他,因为他手中所持的枪也是一种权力。

    “权力”这个辞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跟合法的权力有所不同,是不是要按照法律它才能成立。

    如果我们不承认暴力的法律,而拿自然的法律即父权作为人类社会的原理,我们便要研究这个权力有多么大,它的自然的根据是什么;除了孩子的利益和身体柔弱,以及父亲对孩子的天性的爱以外,它还有没有其他的存在的理由;如果孩子的身体不弱了,而且他的智力又发育成熟了,他能不能在保持其自身的生命方面变成唯一的自然的判断人,并从而变成他自己的主人,不受其他人的约束,甚至不受他的父亲的约束,因为,千真万确的是:孩子之爱他本人,是远远胜过其父亲对他的爱的。

    如果父亲死了,孩子们是不是一定要服从他们的长兄或另外一个对他们根本没有天然的父爱的人;从这一族到那一族,是不是始终只有一个首领,而所有各族的人都要服从他?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要研究他这种权力为什么又被划分了,为什么统治这个世界的人又不止一个呢?

    假定所有的民族都是通过自己的选择而构成的,那我们就要分辨法律和事实的差异了;既然孩子们之所以要服从他们的兄长、叔父或其他的亲族,并不是由于这些人非要他们服从不可,而是因为他们愿意服从,那么,我们就要问:这样一种社会是不是自由自愿地结合的?

    其次,谈到奴隶法,我们要问:一个人是不是可以按照法律把他的权利毫无条件、毫无保留和限制地通通让给别人,也就是说,他可不可以放弃他的人格,放弃他的生命和理智,放弃他的人身,是不是可以做事不问是非,一句话,是不是可以在未死以前就停止生存,尽管大自然明明是要他自己保持他自身的生命,尽管他的良心和理智已经告诉他应该做什么和不应该做什么。

    如果在奴隶法中有某种保留和限制,那我们就要问:这个法律是不是因此就变成了一种真正的契约;根据这个契约,双方既然都同是订约人,没有共同的主人,因此,他们按照契约的条件,便仍然是自己的主人,每一方都享有这一点自由,而且在一旦发现这个契约对他们有害的时候,可以马上把它毁掉。

    既然一个奴隶都不能够毫无保留地把他的一切权利让给他的主人,一个民族怎能毫无保留地把它的一切权利交给它的首领呢?既然一个奴隶都可以判断他的主人是不是遵守了契约,一个民族怎么不可以判断它的首领是不是遵守了契约呢?

    由于我们不能不这样重新探讨,研究“集合的民族”这个辞的意思,因此,我们要问:为了要集合成一个民族,在未出现我们所说的那种契约以前,是不是还需要订立一个契约,或者,至低限度要有那么一个默契。

    既然一个民族在尚未选择它的国王以前就已经是一个民族了,则它不是根据社会契约而构成一个民族,又是根据什么呢?可见,社会契约是一切文明社会的基础,我们只有根据这种契约的性质,才能阐明按照这种契约而构成的社会的性质。

    我们要研究这种契约的主要内容是什么,我们是不是大体上可以把它概括成这样一段话:“我们每一个人都同样把自己的财产、人格、生命以及自己的一切能力交给全体意志去支配,听从它的最高的领导,而我们作为一个集体,将把每一个成员看作是全体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如果可以这样概括的话,那么,为了给我们所需要的辞下一个定义,我们就可以这样说:这个集体的契约不仅不提缔结契约的每一个人,它反而要制造一个在大会中有多少人投票就算是由多少成员组成的实有的集合体。这个共同的人格一般称为“政治体”;这种政治体在消极的时候,它的成员就称它为“国家”,在积极的时候就称它为“主权”,在跟它的同类相比较的时候就称它为“政权”。至于成员的本身,总起来说就称为“人民”;分开来说,作为“城邦”的一分子或主权的参与者就称为“公民”,作为服从同一个主权的人就称为“属民”。

    我们认为,这种联合的契约包含一个全体和个人之间的相互的约定,每一个人可以说是同他自己订立契约,因此他具有双重的关系,即:对别人来说,他是行使主权的一分子;对主权者来说,他是国家的一个成员。

    我们还认为,既然一个人没有亲自订约便不一定非遵守契约不可,而全体意志虽可以根据每一个人所处的两种不同的关系而强迫所有的属民服从主权,但它不能强迫国家服从它。由此可见,除了唯一无二的社会契约以外,便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其他的所谓的基本法了。这并不是说政治体在某些方面不能同别人订立契约,因为,对外国人来说,它就是一个简单的存在,一个个体。

    订约的双方,即每一个个人和全体,既然没有一个可以裁决他们之间的分歧的共同的上级,那我们就要研究,是不是每一方都可以在他高兴的时候破坏契约,也就是说,只要他一旦认为契约对他有害,他就可以不遵守。

    为了阐明这个问题,我们认为,按照社会契约,主权者是只能够根据共同的和全体的意志行事的,它的法令只能有共同的和普遍的目的;因此,主权者是不可能直接损害个人的,要损害的话,便要损害所有的人,但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因为这等于是自己损害自己。所以,除了公众的势力以外,社会契约就不需要其他的保证,因为,只有个人才能够破坏它,然而,破坏了社会契约,个人也不能因此就不受它的约束,反之,他却要因为破坏它而受到惩罚。

    为了更好地解决类似的问题,我们要经常记住,社会契约是一种特殊性质的契约,而且只是它具有这种特殊的性质,所以人民才是同自己在订立契约,这就是说,人民作为整体来说就是主权者,而每一个个人就是属民,这是政治机器在构造和运用方面非具备不可的条件,只有这个条件才能够使其他的契约合理、合法而且不至于给人民带来危险;如果没有它,其他的契约就是荒唐的和专制的,并且还容易产生巨大的流弊。

    由于个人只服从主权者,由于主权者就是全体意志而不是其他的东西,所以我们由此可以看出每一个人为什么在服从主权者的时候就是服从他自己,为什么在社会契约之下生活比在自然状态中生活更为自由。

    我们从个人方面把自然的自由和社会的自由加以比较以后,我们还要从财产方面把产权和主权,把个人土地权和最高领土权加以比较。如果说主权是以财产权为基础的话,则财产权就是最应当受到主权者尊重的权利;只要把它看作是个人特有的一种权利,它对主权来说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然而,要是把它看作是所有的公民共有的权利的话,那它就要服从全体意志的支配了,这个意志就可以废除它了。所以说主权者是没有任何侵犯一个人或几个人的财产的权利的;但是,它可以制定法律去夺取所有的人的财产,例如在莱喀古士时代的斯巴达就是这样做的;反之,梭伦废除债务的做法就是不合法的。

    既然只有全体意志才能约束一切属民,那我们就要研究这种意志是怎样表达出来的,我们要凭什么标记才能把它认得出来,什么叫法律,法律的真正的特性是什么。这个问题还从来没有人研究过,法律的定义还有待于我们来下哩。

    当一个国家的人民专门针对一个或几个成员考虑问题的时候,这个国家的人民就分裂了。在全体和部分之间就产生了一种关系,从而把它们分成两个分离的存在:部分是一个存在,而全体在少去这一部分之后就是另一个存在。但是,全体在少去这一部分之后就不是全体了;只要存在着这种关系,那就不能称为全体,而只能称为两个大小不等的部分。

    反之,当全体人民为全体人民制定法律的时候,那就是考虑到人民自己的情况来订了;如果说产生了一种关系的话,那就是从一个观点来看的整体对从另一个观点来看的整体,而整体是没有分裂的。法律的对象是全体,而制定法律的意志也是全体。我们在这里需要研究的是,其他的法令是不是可以冠上“法律”这个名称。

    如果说主权者只能够通过法律来表述它的意志,如果说法律只能有一个对国家所有的成员都有同样的关系的目的,那么,主权者就没有针对一个特殊的目的制定法律的权力;然而,为了保存国家,也必须处理一些特殊的事情,因此,我们要研究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

    由主权者制定的法令,只能够是全体意志的法令,即法律;然而,为了执行这种法律,也需要有一些明确的条例,强制的即政府的条例;在另一方面,这些条例是只能够针对特殊的目的来订的。所以,主权者在确定人民选举首领的时侯所依据的法令,就是法律,而我们在选举执行法律的首领的时候所依据的法令,只不过是一个政府的条例罢了。

    这是第三个关系,按照这个关系,我们可以把集合的人民看作是行政官或他们自己以主权者的身分所制定的法律的执行者。

    我们要研究人民是不是可以自己剥夺自己的主权,以便把它交给一个人或几个人;因为,选举的条例并不是一种法律,按照这个条例来说,人民并不就是主权者,因此我们不明白他们怎能把不是属于他们的权力转交给别人。

    既然主权的实质就是全体的意志,那我们还不明白要怎样才能够使个别的意志和全体的意志形成一致。我们倒是应该假定它同全体的意志是相矛盾的,因为,个人的利益总是占先的,大众的利益总是相等的;即使说两者形成一致是可能的,但是,除非它是必然的和不可摧毁的,否则,统治权是不可能由此产生的。

    我们要研究在社会契约未被破坏的时候,人民的领袖,不论他们是以什么名义当选的,是不是仅仅是人民的官员,而人民是在命令他们执行法律;我们要研究这些领袖是不是应当向人民汇报他们施政的情况,他们自己是不是也应当服从他们要人家服从的法律。

    如果说人民不能够把他们的最高权力让给别人,他们是不是可以把它委托给别人行使一个时期?如果说人民不能够找一个人来做自己的主人,他们是不是可以找一些人来做自己的代表?这个问题很重要,值得我们加以讨论。

    如果说人民既不能够有一个最高的统治者,也不能够有代表,那我们就要研究他们怎样给自己制定法律,他们是不是应当有许多的法律,他们是不是应当经常改变他们的法律,一个人口众多的大民族是不是能够自己做自己的立法人?

    罗马人是不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民族?

    形成人口众多的大民族,是不是好?

    根据前面阐述的几点,我们可以看出:在一个国家的属民和主权者之间有一个中间体,这个中间体是由一个或几个人组成的,他们负有掌管行政、执行法律和维持政治和公民自由的责任。

    这个中间体的成员称为行政官或国王,也就是说他们是统治者。整个中间体按组成的人来说,称为执政者;按它的行为来说,则称为政府。

    如果我们根据整个中间体对它自己的行为来看,也就是说根据全体对全体或主权者对国家的关系来看,我们可以把这个关系比作一个以政府为中项的两个比例外项之间的关系。行政官从主权者那里接受命令,并把他所接受的命令发给人民;两边一算,他的乘积即他的权力和公民(他们一方面是属民、另一方面又是主权者)的乘积即权力是相等的。你改变三项当中的任何一项,将立刻打破它们之间的比例。如果主权者想实行统治,换句话说,如果他想颁布法律,又如果属民拒绝服从他所颁布的法律,则原来的秩序即告消失,跟着就会出现一片混乱,结果,这个分崩离析的国家不陷入专制政治就会陷入无政府状态。

    现在假定一个国家是由一万人组成的。主权者只能被看作为一个集合的整体,而每一个个人作为属民来说是可以单独地和独立地存在的。因此,主权者对属民是一万对一,这就是说,尽管主权是完全受国家的成员的支配,但每一个成员所享有的主权实际上只有万分之一。假如人民的总数有十万,又假定属民的地位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由于他所投的票的效力已减到十万分之一,因此,他那一票在法律的制定方面的影响也就会缩小十倍。所以,由于属民始终是一,主权者的权力是必然会随着公民的人数的增加而扩大的。由此可见,国家愈大,个人的自由就愈少。

    个别的意志和全体的意志愈不符合,也就是说,人民的动向和法律愈不符合,就愈要增加压制人民的力量。另一方面,由于国家的幅员大,就给了社会权力的执行者更多的滥用权力的念头和机会,因此,政府控制人民的权力愈大,主权者便愈是应该有反过来控制政府的权力。

    根据这种双重关系,我们可以断定,主权者、执政者和人民之间的比例并不是人们随随便便确定的,而是由于国家的性质必然产生的结果。我们还可以看到,由于两个外项之一,即人民,是固定不变的,所以复比每增加或减少一次,单比就要跟着增加或减少一次;但是,不论是增或是减,每一次都非要改变中项不可。我们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说,唯一无二的绝对的政治制度是不存在的;按大小来说有多少个不同的国家,在性质上就有多少种不同的政府。

    如果说人民的人数愈多,人民的意向和法律的关系便愈少,那我们就要研究是不是可以这样类推:行政官的数目愈多,政府便愈没有力量。

    为了要阐明这一点,我们就需要指出每一个行政官的身上是具有三种本质上不同的意志的:第一个是倾向他自己的利益的个别意志;第二个是专门以维护执政者的利益为目的的行政官的共同意志,这种意志可以称为集团的意志,对政府来说是普遍的,对国家(政府是国家的一个组成部分)来说是特殊的;第三个是人民的意志,即主权者的意志,这种意志无论对作为总体的国家或者对作为总体的一个组成部分的政府来说,都同样是普遍的。在一个十全十美的立法机构中,个别的特殊的意志几几乎是没有的,政府固有的集团的意志也是十分次要的,因此,作为主权者的全体的意志是衡量一切其他意志的标准。反之,按照自然的秩序来说,这几种不同的意志愈集中,它们便愈趋活跃;全体的意志始终是最弱的,集团的意志是居于第二位的,个别的意志是胜过一切的;所以,每一个人首先是他自己,其次是行政官,然后才是公民。这个次序的先后和社会秩序的先后是恰恰相反的。

    阐明了这一点以后,我们再进而假定政府是掌握在单独一个人的手中的。在这种情况下,个别的意志和集团的意志便完全地结合在一起了,因此,集团的意志也就达到了它可能达到的最高的强度。由于暴力的使用要依靠这种强度,由于政府的绝对的权力就是人民的权力,是始终不变的,因此可以得出结论说,最活跃的政府是由单独一个人执掌的政府。

    反之,把政府和最高的权力结合在一起,以拥有主权的人民为执政者,有多少公民就委多少行政官,这样一来,集团的意志便同全体的意志完全混淆,不能够象全体的意志那样活跃,并且还让个别的意志各行其是。所以,尽管政府的绝对权力没有任何减少,但这样的政府是最不活跃的。

    这些法则是无可争辩的,其他的论点只不过是用来阐明它们罢了。举例来说,构成一个集团的各个官员就比构成一个整体的各个公民活跃得多,因此,个别的意志是可以对整体起很大的影响的。因为,每一个行政官差不多都担任了政府的某种特殊的职务,而每一个公民是不能以个人的身分运用主权的。此外,国家的幅员愈大,政府的实际的权力也愈大,虽然它实际的权力并不是因为国家的幅员扩大而扩大的;但是,如果国家的幅员不变,即使是增加行政官,那也是没有用处的,政府是不可能因增加行政官而获得更多的实际权力的,因为政府只不过是国家(我们假定它的大小是不变的)的权力的保管者罢了。所以,行政官的数目一多,政府的权力不仅不因此而增加,反之,它活跃的程度还会因之而减弱的。

    论证了政府将因行政官的增加而趋于松弛之后,论证了人民的人数愈多,政府的压力也应当愈大之后,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说,行政官和政府的比例应当同人民和主权者的比例成反比;这就是说,正如人民的人数增加,领袖的人数就愈应减少一样,国家愈是庞大,政府的机构便愈应紧缩。

    了以后能够用更确切的名称阐述各种形式的政府,我们首先指出,主权者可以把政府交给所有的人民或大部分人民去掌管,从而使充当行政官的公民比普通的公民还多。这种形式的政府,我们称它为“民主政府”。

    其次,主权者可以把政府交给比较少的人去掌管,从而使普通公民的人数比行政官的人数多;这种形式的政府,我们称它为“寡头政府”。

    最后,主权者可以把整个的政府集中地交给单独一个人去掌管。现今最普遍的就是这种政府;我们称这种形式的政府为“君主政府”或“王权政府”。

    我们认为,所有这几种形式的政府,或者,至少前两种形式的政府,在掌管政府的人数方面是可以或多或少的,甚至有相当大的增减余地的。因为民主政府可以包括所有的人民,或者,可以缩小到包括一半的人民。寡头政府则可以从一半的人民缩小到包括一小部分人民。即使是王权政府,有时候也可以在父子之间或弟兄之间或其他人之间分成几部分。在斯巴达经常有两个国王;在罗马帝国甚至同时有八个皇帝,而人们也并不因此就说罗马帝国遭到了分裂。每一种政府必然在有一点上是同另一种政府相混淆的,正如国家有许多公民一样,政府在实际上也可能有许多不出这三种基本类型的形式。

    还有,由于每一种政府在某些方面都可以划分成几部分,一部分按这种方式治理,另一部分又按另一种方式治理,因此,把这三种形式结合起来,就可以产生许多混合式的政府,而每一种混合式的政府都可以用所有一切单一的形式的政府去乘它。

    爱弥儿(第六卷)第十一节

    人们常常争论哪一种形式的政府是最好的,而没有想到每一种形式的政府都可以在某种情况下成为最好的政府,而在另外一种情况下又成为最坏的政府。在我们看来,如果承认各个国家行政官的人数应当同公民的人数成反比这个看法是正确的,那我们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一般地说,民主政府适用于小国,寡头政府适用于中等的国家,而君主政府则适用于大国。只有根据这样一个探讨的线索,我们才能彻底了解公民究竟有哪些权利和义务,权利和义务是不是可以分开;才能了解什么是祖国,它实际上是由什么组成的,每一个人凭什么来判断他有祖国还是没有祖国。

    我们就每一种文明社会的本身对它们进行了这样一番研究之后,我们还要把它们加以比较,以便探讨它们之间种种的不同的关系:它们之中有大有小,有强有弱;它们彼此攻击、互相侵犯和互相摧残;在这接连不断的一来一往的侵害行为中,造成了许多的悲惨事件和丧失了许多人的生命,所以,如果让人们保持他们原始的自由的话,也许还不至于遭到这样大的牺牲。我们要研究:我们在社会制度中行使的自由是太多还是太少;当各个社会各自保持其自然的独立的时候,受法律和多数人制约的个人是不是就既不受两种状态的害处,也得不到两种状态的益处;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与其有几个文明社会,毋宁连一个文明社会都没有还好些。这种混合的状态岂不是本想使人分享两种状态的益处,结果是一种状态的益处都得不到,“既不让人做战争时期的准备,也不让人享受和平时期的安宁”么?这样一种部分的和不完全的联合,不是要产生暴政和战争吗?而暴政和战争不是人类最大的灾难吗?

    最后,我们还要研究:要医治这些弊病,是不是可以采取联盟和联邦的办法,让每一个国家对内自主,对外以武装去抵抗一切强暴的侵略。我们要研究怎样才能建立一个良好的联盟,怎样才能使这种联盟维持久远,怎样才能使联盟的权利尽量扩大而又不损害各国的主权。

    圣皮埃尔神父主张欧洲所有的国家联合起来,以便在它们之间保持持久的和平。这种联合办不办得到?即使说办得到,我们能不能够断定它可以维持长久?这样去探讨,必然会直接地促使我们去研究国际法,从而达到阐明我们在国内法中难以阐明的问题。

    最后,我们还要阐述战争法的真正的原理,并且要研究为什么格劳修斯和其的人所说的原理完全是错误的。

    我一点也不奇怪:正当我阐述这些问题的时候,聪明的爱弥儿会打断我的话向我说:“当我们按照法则,十分严密地一步一步地修起这座大厦的时候,也许人们还以为我们用的是木材而不是人哩!”“是的,我的朋友;不过你要知道,法则是不会向人的欲念屈服的,对我们来说,问题首先是要论证政治学的真正原理。现在,我们的基础已经打好了,且来看一看人们在这个基础上修建的东西,你将看到许多有趣的情景咧!”

    于是,我叫他阅读《太累马库斯奇遇记》,走太累马库斯所走过的路,我们寻找快乐的萨郎特和几经忧患而变得很聪明练达的伊多梅内。一路之上,我们发现了很多的普洛太西拉斯,而菲洛克勒斯则一个也没有找到。象多尼人的国王阿德腊斯特那样的人并不是没有的。不过,我们且让读者去想象我们旅途的经过,或者,象我们这样随身带着一本《太累马库斯奇遇记》去游历;至于作者本人想避免或者在不知不觉中所走的一番弯路,在这里就不提了。

    不过,爱弥儿并不是王子,而我也不是神,所以,尽管我们不能摹仿太累马库斯和门特那样施恩于人,我们也不感到难过,因为没有哪一个人比我们更善于按自己的身分做事,也没有哪一个人比我们更不愿意作不符合我们的身分的行为了。我们知道所有的人都负有同样的使命,任何一个人,只要真心爱善和全力为善,就能完成他的使命。我们知道太累马库斯和门特都是虚构的人物。爱弥儿在旅途中并不是那样懒懒散散、一点事都不做的,假如他是王子的话,他还做不出他所做的那些事哩。如果我们都是国王,我们就不能成为行善的人了。如果我们既是国王又是行善的人,我们就会每做一件好事(其实是我们从表面上看来认为是好事),就会做出千百件真正的坏事。如果我们既是国王又是贤人,则我们要为我们自己和为别人所做的头一件好事,就是放弃王位,重新变成我们现在这样的人。

    我已经讲过为什么游历对许多人是有害的。对青年人来说,游历之所以更加有害,是我们使他们在游历的过程中采取的方法不对。由于一般的教师所关心的是游历的乐趣而不是游历对青年人所给予的教育,所以他们带着青年人从这个城市跑到那个城市,看了这个宫廷又看那个宫廷,会见了这一界的人又会见那一界的人;或者,如果教师是一个学者或文学家,他就会使青年人把他们的时间消磨于涉猎图书,消磨于观赏古迹,研究古老的碑文和翻录古老的文献。他们每到一个国家,就去钻研前一个世纪发生的事情,以为这样就是在研究那一个国家。因此,他们花了许多旅费,跑遍了整个的欧洲,研究了许多鸡毛蒜皮的事情,或者把自己弄得十分厌倦之后回来,仍然是没有看到任何一样可能使他们感到兴趣的东西,没有学到任何一样可能对他们有用的事情。

    各国的首都都是差不多的,在那里混杂不清地居住着各种各样的人和流行着各种各样的风气,所以是不能够到首都地方去研究一个国家的人民的。巴黎和伦敦在我看来是一个样子。居住在巴黎和居住在伦敦的人尽管有某些不同的偏见,但他们彼此相同的偏见却也不少,而他们实际的作法也完全是一样的。我深深知道出入于这两个地方的宫廷里的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人口的聚集和财富的不平等将产生怎样的风气。只要你把一个拥有二十万居民的城市的名字告诉我,我马上就知道那里的人是怎样生活的。即使说那里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那也值不得我跑到那里去研究。

    在边远各省,人民的活动比较少,通商和外邦人士的往来没有那么频繁,同时居民的流动也没有那样多,财产和社会地位的变动也没有那样大,所以,我们要研究一个民族的天才和风尚的话,是应该到边远的省份去研究的。在首都地方,你可以走马看花地看一下;但在远离首都的地方,你就要仔仔细细地观察了。真正的法国人不在巴黎而在土伦;麦西亚的英国人比伦敦的更具有英国的风味;加利西亚的西班牙人比马德里的更带有西班牙的特点。正是在远离首都的地方才能看出一个民族的特性和没有混杂一点外国色彩的地地道道的样子,正如在最大的半径的尖端才能最准确地量出一个弧形的面积一样,我们在边远的省份才最能看出一个政府的好坏。

    关于风俗和政府的必要的关系,在《论法的精神》一书中有极其详细的阐述,所以,要研究这种关系的话,最好是阅读这本著作。但一般地说,我们可以用两个明显的标准来判断政府的相对的好。一个标准是人口。凡是人口日见减少的国家,它就是在趋向于灭亡的;而人口日见兴旺的国家,即使是很贫穷,它也是治理得很好的。

    不过,这里所说的人口,必须是由于政府和风俗而自然达到的结果;因为,如果人口的数字是由于殖民地的人民凑起来的,或者,是由于偶然的或暂时的原因而达到的,则殖民地和这些偶然的和暂时的原因正好表明那个国家是治理得不善的。当奥古斯都颁布种种取缔单身汉的法律的时候,这些条例的本身就表明罗马帝国在衰亡了。正当的作法是,应当用政府的善政去促使人民结婚,而不能用法律去强迫他们结婚;用暴力的办法而达到人口的增长,我们是用不着去研究的,因为人们对违反天性的法律会想办法逃避,使它变成一纸空文的。我们要研究的是因风俗的影响和政府的自然的倾向而达到的人口增长,因为只有风俗和政府才能产生永恒的效果。好心的圣皮埃尔神父主张对每一个个别的弊病采取小小的补救的办法,他不追究它们共同的根源,看是不是能够把它们一下子同时加以纠正。对于一个病人身上的烂疮,我们不能采取一个一个地分别去治疗的办法,而应当使他生长那些烂疮的血液通通变得很干净。据说,英国用奖励的办法去发展农业,我看不出这个办法有什么好处,这恰恰证明那个国家的农业是不能长久发达的。

    第二个表明政府和法律的相对的好的标准也是体现在人口上的,不过体现的方式有所不同,也就是说,它不体现在人口的数量上而体现在人口的分布上。两个面积和人口都完全相等的国家,很可能在力量上是极其悬殊的;其中比较强盛的那个国家,其人口是很均匀地分布在它的领土上的;没有大城市,因此也没有那种表面的繁华的国家,终究是能够打败它的对手的。一个国家之所以弄得很贫穷,正是由于它有大城市的缘故,因为大城市所生产的财富是一种表面的和虚假的财富,也就是说,金钱虽多,而实际的益处却很少。有些人说巴黎这个城市抵得上法兰西国王的一个省,而我却认为它反而是花掉了他几个省的收入;巴黎在各个方面都是由外省供给的,外省的收入大部分都流入了这个城市,而且一流入之后,就再也不能到达老百姓和国王的手中了。说来也真是想象不到的,在本世纪的理财家中,竟没有一个人看出:要是把巴黎这个城市毁掉的话,法国要比它现在这个样子强盛得多。人口分布得不均匀,不仅对国家没有好处,而且甚至比人口减少对国家的害处还大,因为人口减少最多是不产生什么作用罢了,而人口分布不均匀则将产生负作用。如果一个法国人和一个英国人都以他们的首都很大而感到十分骄傲,而且还互相争论到底是巴黎还是伦敦的居民众多的话,我认为,这两个人无异乎是在那里争论到底是法国还是英国的政治最糟糕。

    你走出城市去研究一个国家的人民,才能对他们有所了解。如果你只对政府的表面形式,只对它那庞大的行政机构和许多官吏的官腔官调进行研究,而不同时通过那个政府对人民产生的影响,不通过它的各级行政机构去研究它的性质,那也是研究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的。形式的差别实际上在各级行政机构之间是存在着的,所以,只有把它们全都考察一番,才能把这种差别看出来。在某一个国家里,你可以通过一个部的下级属员的行为去研究那个部的风气;在另一个国家里,你可以通过国会议员的选举情形而研究那个国家是不是真正的自由;不过,无论在哪一个国家,如果你只看城市的话,那是不可能了解那个国家的政府的,因为政府在城市和农村中的做法是不一样的。然而,构成一个国家的是农村,构成一个民族的是农村的人口。

    在边远的省份按照各个民族原始的天才的质朴状态进行研究,就会得出一个总的看法,充分证明我在本书内封页上引录的那一句话是说得很对的,可以使人类的心灵感到极大的安慰;这个总的看法就是用这样的方法去研究,结果发现所有一切的民族都是很好的;它们愈接近自然,它们的性情便愈是善良;只有在它们聚居城市、受到文化的熏染而败坏的时候,它们才趋于堕落,才把某些尽管是很粗俗然而是没有害处的缺点变成看起来很文雅而实际上是非常有害的恶习。

    根据以上的论述,又可以看出我所提倡的游历方法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由于年轻人在极其腐化的大城市停留的时间少,所以一方面不容易沾染那种腐化的习气,另一方面还可以在十分朴实的人们和人数较少的社交场合中养成一种更准确的判断力、更健康的审美观和更诚实的作风。不过,对我的爱弥儿来说,城市的不良的风气是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具有保护其自身所需要的一切能力。我在这方面还采取了种种预防的手段,而其中最可靠的一个手段就是利用他心中的深厚的爱。

    大家不知道真正的爱情对青年人的倾向可能产生的影响,因为,管教青年的人并不比青年们对真正的爱情有更好的认识,所以结果使青年们在爱情上走入歧途。一个年轻人是应该有所钟爱的,否则他就会趋于淫乱。在表面上不准许他们追逐爱情,那是很容易的。有些人向我举出了千百个年轻人的名字,据说,他们都是规规矩矩、不谈情说爱的;但是,能不能够举出一个成人,一个真正的成年人,能够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规规矩矩、不谈情说爱的,而且是由于有了真正的认识而不谈情说爱的。在一切涉及道德和天职的事情中,人们只图一个表面,而我则要讲究实际,而要取得实际的效果,除了我的办法以外,如果还有其他的办法的话,那我算是错了。

    在安排爱弥儿去游历以前,先使他成为一个钟情的人,这个主意并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之所以采取这个办法,是由于以下的一件事情。

    我有一次在威尼斯去拜访一个英国青年的老师。那时候是冬天,我们围坐在火炉旁边。老师收到了邮局送来的一些信件。他看完那些信以后,便把其中的一封大声地念给他的学生听。那封信是用英文写的,我一点也听不懂,但在他念那封信的时候,我看见那个英国青年从他衣袖的袖口上撕下许多十分漂亮的花边,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扔到火炉里,而且,在扔的时候,动作是那样隐秘,生怕被大家看了出来。我对这种任性的行为感到吃惊,于是便注意地看了一下他的脸,而且确实发现他内心是动了感情的。尽管所有一切人的内心形之于外的表现都是相同的,但由于民族的不同而有其差别,而且这种差别从表面上看是容易看错的。正如各种民族的人口中所讲的语言有所不同一样,各种民族的人面上显露的表情也是有所不同的。我等那个老师把信念完以后,便把他的学生想方设法不让大家看见的光秃秃的两个袖口指给他看,我问他:“能不能够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老师把事情的经过一看,就笑了起来,欢欢喜喜地去拥抱他的学生;在征得他的学生的同意以后,便向我讲述我很想知道的这当中的原因。他告诉我说:

    “约翰先生刚才撕掉的那些花边,是本城的一位女士不久以前送给他的。可是,你知道,约翰先生是已经在本国同一位小姐订了婚的,他很爱那位小姐,而那位小姐也确实是值得人爱的。这封信就是他的情人的母亲写的,现在我把其中的一段话译给你听,因为正是这一段话引起你所看到的那种撕掉花边的行为的。”

    “露西一刻不停地替约翰爵士做衣袖的花边。蓓蒂小姐昨天来陪着她玩了一个下午,并且尽量帮着她做花边。当我知道露西比平时起身得早的时候,我就去看她在做什么事情,我发现她在拆蓓蒂昨天替她做的那一部分花边。她不愿意在她所送的礼物中有一针一线是另外一个人而不是她亲手做的。”

    过了一会儿,约翰先生就到另外一个房间去拿另外的花边,于是我便向他的老师说:“你的这个学生的天性很优秀,不过,请你真实地告诉我,露西的母亲所写的这封信是不是事先经过一番商量和安排的?是不是你用来拒绝那位送花边的女士的手段?”“不是,”他说:“一切都是真实的;我在我施行的教育中并没有采取什么巧妙的手段,我所依靠的是天真和热情;上帝帮助我完成了我的工作。”

    这个青年人的形象一直记在我的心中,没有忘怀过;它在一个象我这样爱幻想的人的头脑中是不会一点儿影响都不产生的。

    现在是应该结束我们的游历的时候了。让我们把约翰爵士带回给露西小姐,也就是说,把爱弥儿带回给苏菲。他将给她带回去一颗跟从前同样温柔的心,而且还会给她带回去一个比从前更加聪慧的头脑;由于他研究了各种政府的弊害,研究了各国人民的美好的德行,因此他回国的时候,还将给他的祖国带回他从这些研究中所取得的教益。我还做了特别的安排,使他在每一个国家中受到一些有才德的人以古人殷勤好客的方式款待他;将来,我也不反对他同那些人书信来往,增进交情。再说,同遥远的国家的人士通信,也是一件很有意义和非常有趣的事情,是防止产生民族偏见的一个好办法。因为在我们的生活中时时刻刻都将遇到民族偏见的袭击,所以迟早会使我们受到它们不良的影响。要消除这种影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同我们所尊敬的人进行诚恳的交往,因为他们既没有我们的民族偏见,而且还反对他们的民族偏见,所以能够使我们获得以一种偏见去抵制另一种偏见的方法,从而使我们不受两种偏见的影响。这跟住在我们国家的外国人或者跟住在他们国家的外国人交往是完全不同的。首先,一个外国人对他侨居的国家总是有顾虑的,他不敢真实地表达他对那个国家的想法,或者,当他还住在那个国家的时候,他对那个国家是不能不只说好话的。要等到他已经回到了他自己的国家,他才能打消顾虑,对那个国家作出公正的评价。我倒是喜欢同那些曾经到过我们国家的外国人谈一谈他们对我们的看法,不过,我要等到他们已经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国家,我才去问他们。

    用去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游历了欧洲的几个大国和许多小国之后,学会了两三种主要的语言,并且在那些国家中亲眼看到了自然风光、政治制度、艺术和人物方面的真正的奇异的景象之后,爱弥儿感到很不耐烦了,并且告诉我说我们游历的期限已经到了。于是我告诉他说:“啊!我的朋友,你是知道我们这次游历的主要目的的;你已经看见和研究了许多的东西,你研究的结果怎样呢?你打算怎样办呢?”要么,我所用的方法是不对的,要么他会这样回答我:

    “我打算怎样办?我要按照你对我的教养做人,除了大自然和法律的束缚以外,就不再给自己带上任何枷锁。我愈是对人们在社会中所做的事情加以研究,我愈是认为:由于他们都想各自独立,他们反而成了奴隶,而且还不能达到用自由去保证自由的目的。他们为了不受各种事物的洪流的冲击,便想了种种办法使他们有所依附;此后,当他们想走动一步都不可能走动的时候,他们才惊奇地发现他们对一切都要依赖了。我认为,要想使自己得到自由,是用不着特别地做什么事的,只要你不愿意失去你的自由就行了。我的老师,是你教导了我要服从需要的法则,从而使我获得自由的。不论在什么时候得不到我所需要的东西,我都可以毫无困难地忍受;由于我不违反需要的法则,所以用不着依附什么东西也可以维持我的存在。在我们游历的过程中,我曾经想过: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可以找到一小块地方让我绝对地自由自主地过我的生活;然而,在人世间,我们在什么地方才可以不受人们的贪欲的影响呢?经过仔细的研究以后,我发现我这个愿望的本身就是矛盾的;因为,即使我无须依赖任何一样东西,但我至少要依靠我所居住的土地;正如森林女神的生命要依靠树木一样,我的生命也是要依靠这块土地的;我发现'统治’和'自由'是两个意义正好相反的辞,我只有不做我自己的主人,我才能做一间茅屋的主人。

    ‘我的愿望吗?我的愿望是: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土地。’

    “我知道我们是为了怎样处理我的财产而进行这一番研究的。你已经确有依据地论述了我为什么不能够同时保持我的财富和我的自由;不过,当你希望我既要有自由而又不要有所依赖的时候,你岂不是在希望我取得两种互相矛盾的东西吗?因为,我只有回头去依赖自然,否则我就不能够摆脱我对人的依赖。我怎样处理我的父母遗留给我的财产呢?我首先要从不依赖财产做起,我要摆脱一切使我同财产发生关系的因素;如果他们把财产遗留给我,我就让它保持它原来那个样子;如果他们不给我,我反而能不受财产的牵制。我决不会为了保存我的财产而操心,我要坚定地按我的本分行事。不论我是穷是富,我都要保持我的自由。我不只是在这样的国家和这样的地方才过自由的生活,我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这样。就我来说,我是把一切偏见的束缚都打破了的,我只知道服从需要的法则。我从出生的时候起就开始学习怎样忍受这个法则的束缚,我将继续受它的束缚直到死亡。因为我已经是成年的人了,在做奴隶的时候,除了奴隶的枷锁以外,我尚且能忍受这个法则的束缚,在自由的时候我哪里会反而不能忍受呢?

    “我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怎样的地位,那有什么关系?我究竟居住在什么地方,那有什么关系?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人,我就认为我是在我的弟兄的家;如果没有人,我就认为我是在我自己的家。只要我能够保持独立和富裕,我就有生活的手段,我就能够活下去。如果我的财富要奴役我,我就毫不惋惜地抛弃它;只要我有做工的手,我就能够生活。当我的手不能做工了,别人供养我,我就活下去;别人抛弃我,我就死掉好了;即使别人不抛弃我,我也是愿意死的,因为死亡并不是贫穷造成的一种痛苦,而是一个自然的法则。不管死亡在什么时候到来,我都不把它看在眼里,在它的面前,我决不作偷生的打算;然而在我活着的时候,它也是永远不能够妨碍我的生活的。

    “我的父亲,我今后就是要这样做的。如果我不产生什么欲念的话,在成人以后,我就能够象上帝那样独立地生活,因为,我既然是满足于我现在的地位,我便用不着同命运作斗争。充其量我也只有一条锁链,而且也只有这一条锁链我才永远要受它的束缚,并且以受到它的束缚而感到光荣。现在,你把苏菲给我,我就可以自由了。”

    “亲爱的爱弥儿,我很高兴地从你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成年人所说的话,很高兴地从你的话中了解到你心中的思想。在你这样的年纪能够这样不存一点私心,我是很喜欢的。在你有了子女的时候,这种不为自己打算的精神会减少,但是在那个时候,你的为人会完全合乎一个慈父和智者的标准的。在你未游历以前,我已经知道这一番游历将产生什么结果了,我已经知道你在严密地观察了我们的种种社会制度以后,是不会对它们寄予它们不配受到的信任的。要想在法律的保护之下寻求自由,那是徒劳的。法律!哪里有法律?哪里的法律是受到尊重的?你到处都看到,大家正是借法律的名义追逐个人的利益和欲念。然而,自然的和秩序的永恒的法则是存在着的。对睿智的人来说,它们就是成文的法律;它们通过良心和理智而深深地刻画在人们的心里;要想自由,就必须服从这些法则;只有做坏事的人才会变成奴隶,因为他在做坏事的时候,总是违背了他自己的心的。不管在什么形式的政府之下,都是没有自由的,自由是存在于自由的人的心里的,他走到哪里就把自由带到哪里。一个坏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受到束缚的。即使在日内瓦,坏人也是奴隶;而自由的人,即使在巴黎也能享受他的自由。

    “如果我向你谈到公民的义务的话,你也许会问我哪里有祖国,也许会认为这个问题将把我难倒。你的想法错了,亲爱的爱弥儿,因为,一个人即使没有祖国,至少也有一个居住的地方。一个人总是要在一个政府和法律的幻影之下才能安宁地生活。只要个人的利益也象全体的意志那样保护了他,只要社会的暴力保障了他不受个人的暴力的侵犯,只要他所目睹的恶事教育了他要爱善,只要我们社会制度的本身使他看到和憎恨其中不公平的事情,那么,即使社会契约没有受到人们的尊重,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啊,爱弥儿!哪一个人没有受过他居住的地方的一点恩惠呢?不管他所居住的是怎样一个地方,他都是因为有了它才能获得人类最珍贵的东西:行为中的美德和对美德的爱。如果是生长在森林里,他当然是可以生活得更快乐和更自由的,但是,由于他在听任他的天性的发展过程中,他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进行斗争,因此,他虽然可以成为一个好人,但不能成为一个有德行的人,他决不可能象他现在这样克服他的欲念而成为有美德的人。单单是秩序的表象就已经使他能够对秩序有所认识,对它表示喜爱了。公众的福利尽管被他人用来作为行为的借口,但对于他却是真正的行为的动机。他已经学会了怎样同自己进行斗争,怎样战胜自己,怎样为公众的利益而牺牲个人的利益。所以,不能说他从法律中一点好处都没有得到,因为法律使他即使同坏人在一起也有为人正直的勇气。不能说法律没有使他能够自由,因为法律教育了他怎样克制自己。

    “所以,不能说‘我在什么地方住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这关系到你是不是能够尽你所有的义务,其中之一就是热爱你的出生地的义务。当你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你的同胞保护过你,而你长大成人以后,你也应该热爱他们。应该生活在他们当中,或者,你至少也应该生活在尽可能对他们有帮助的地方,以便在他们需要你的时候可以找到你。也有这样一种情况,即一个人生活在国外也许比在国内对他的同胞更有用处。在这种情况下,他便应当唯一无二地听从他的热情的驱使,毫无怨言地忍受亡命国外的痛苦;亡命国外这种做法的本身就是他的义务之一。不过你,可爱的爱弥儿,还没有什么原因一定要你作出这样重大的牺牲,你还没有担负向人类阐述真理的艰巨使命,你应当到他们中间去同他们一起生活,在同他们亲密的交往中培养友情,为他们行好事,做他们的模范;对他们来说,你的榜样比我们所有一切的书籍都更有用处,他们亲眼看到你所做的好行为,将比我们所说的一切空话更能感动他们的心。

    “可是,我并不因此就硬要你到大城市中去住;反之,善良的人应该为别人树立的榜样之一就是过居家的田园生活,因为这是人类最朴实的生活,是良心没有败坏的人的最宁静、最自然和最有乐趣的生活。我的年轻的朋友,在一个国家里,只要你用不着跑到深山旷野就能得到安宁,这样的国家就是很美好的!但是,这样的国家在哪里呢?一个善良的人在城市中是很难满足他的向往的,因为在城市中他的一切心血都要用来对付奸人和骗子。有些人欢迎那些百无一能的人到城市中去,而这些人到城市去的目的也只是在于追求财富,所以结果是必然会使那个国家遭到毁灭的;反之,我们倒是应该以城市的人口去增加乡村的人口。所有那些从大城市隐居到乡村的人之所以对国家有用,恰恰就是在于他们离开了城市,因为城市的种种弊病都是人口太多造成的。如果他们能够把活泼泼的生活,把文化和对自然的爱带到穷乡僻壤去,他们对国家就更有用处了。当我一想到这种情景的时候,我心里便感到十分的欢喜:爱弥儿和苏菲在朴素的环境中为他们周围的人做了许多好事,使乡间的生活趋于活跃,使可怜的村民重新燃起他们已经熄灭的热情。我在想象中看到了那里的人丁兴旺,田野富饶,大地上盖满了绿茵茵的作物;干活的人多,收获的东西多,大家做起活来好象是在办喜事,在这一对可爱的夫妇的周围响起了乡民们欢乐和祝福的声音,因为是他们俩使乡间又重新充满了活泼的生气。有些人把黄金似的年岁看作一场春梦。是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他的心和他的爱好遭到了败坏,他如花似锦的年华就会象春梦似地消磨过去的。有些人并不是真正悔恨他们这样消磨他们的岁月,因为他们只能口头上说一些后悔的空话。要恢复已经消磨的年华,应该怎样办呢?唯一的,但也是不可能实践的办法是:你要爱它。

    “看来,在苏菲居住的地方的周围已经出现了这种恢复新生的景象,你只须同他们一起去完成由她的可敬的父母开始的工作就行了。不过,亲爱的爱弥儿,如果人们要你去承担艰巨的义务的话,你就不要因为过着那样甜蜜的生活而不愿意承担!你要记住:罗马人是先做耕田的农民,然后担任执政的。如果国王或国家要你去为你的祖国服务,你就要抛弃一切去接受人们分派给你的职务,完成公民的光荣的使命。如果你觉得你担任的职务很繁重,你可以采取这样一个既诚实而又可靠的办法去摆脱它,这个办法是:很忠实地执行你的任务,以致别人再也不愿意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不过,你不要害怕这样的任务会落到你的头上,因为只要这个世纪的人还存在,他们是不会要你这样的人去为国家服务的。”

    我很想描写一下爱弥儿回到苏菲身边的情形,描写一下他们的爱情的结局,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描写一下他们夫妇之爱的开始!他们的这种爱是建筑在终生相敬的基础上的,是建筑在不随美丽的容颜消失而消失的道德上的,是建筑在性情相投的条件上的;而性情相投可以使他们友爱相处,使他们到了老年还能过着初婚那样的甜蜜的时光。不过,所有这些细节叙述起来也许是很有趣的,然而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到现在为止,我一直规定着我自己即使要叙述有趣味的细节,也必须要它们在我看来有用处,我才叙述它们。在快要完成我的使命的时候,我会不会违背这个规定呢?不,我也象我手中的这一枝笔一样,已经感到很累了。拿这样一种需要穷年累月地花费时间的工作来说,我的力量太弱,本来是不能够承担的,要不是已经进行到了现在这种程度的话,我也许会放手不做的。为了不至于使它落个半途而废,现在是应该把它最后完成的时候了。

    我终于看到爱弥儿最甜蜜的日子和我最快乐的日子到来了,我终于看到我的一番心血取得成就了,现在,我已经开始领略到这种成就的乐趣了。这一对可敬的夫妇是牢不可破地结合在一起了,他们的口说出了,而且他们的心也证实了他们的誓言是一点也不虚假的:他们结成了一对夫妻。当他们从教堂中走回他们的家的时候,他们让人们领着他们走回去;他们不知道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不知道他们周围的人在做什么。他们什么也听不见,他们糊里糊涂地回答人家的问题,他们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见了。啊!乐得心醉神迷啦!唉,这正是人类的弱点!幸福的感觉冲昏了这个人的头脑,他还不够坚强,还受不住这种快乐的感情的迷醉。

    很少有人知道在举行婚礼那一天应该用怎样的语气向新婚的夫妇说话才算适宜。有些人死气沉沉地板着面孔讲,而有些人则随随便便把话说得十分的轻浮,在我看来,这两者都同样是不适当的。我宁可让这一对年轻人的心自己去体会他们的乐趣,自己去感到激动和感到陶醉,也不愿意人们纠缠不休地去分散他们的心,用空洞的好话使他们感到烦恼,或者,用一些粗俗的笑话使他们感到难堪,尽管这些笑话在另外一种时候说来可以使他们感到很有趣,但在举行婚礼那一天来说就会使他们感到不愉快了。

    我发现爱弥儿和苏菲带着快乐的倦容,对人家向他们所说的话根本就不用心去听。我,我既然主张他们每天都要享受他们的生活,会不会让他们把这样珍贵的一天浪费掉呢?不,我希望他们领略这一天的滋味,体会这一天的乐趣,尽情地享受这一天的美。我把他们从乱哄哄的人群中拉开,带他们到另外一边去散步,我向他们谈他们自己的事情,使他们的头脑恢复清醒。我不只是希望他们的耳朵听,我最希望的是他们的心要听我向他们所讲的话;我当然知道在这一天唯一能够引起他们的兴趣的话题是什么。

    “我的孩子”,我拉着他们两个人的手,向他们说道:“我在三年前就看见你们燃起这股旺盛而纯洁的火焰,它在今天果然铸成了你们的幸福。这股火焰曾经继续不断地高涨过,现在,我从你们的眼睛中看出它已经达到了最激烈的程度,而今后它就要愈来愈减弱了。”读者诸君,你们难道想象不到爱弥儿先是狂喜,继而是激动,最后竟慎重其事地发起誓来!难道想象不到苏菲显得很不高兴,把她的手从我的手中缩回去!难道想象不到他们彼此相视,流露出一种微微反对的神情,表明他们直到最后一口气都是彼此相爱的!我不管他们的表情怎样,我继续讲我的。

    “我常常想,如果我们在结婚之后仍然能保持爱情的甜蜜,我们在地上也等于进了天堂。这一点,迄今还没有人做到过。但是,如果说这一点并不是绝对做不到的话,你们俩是配得上去树立这样一个他人未曾有过的榜样的,而能够学你们这种榜样的人也是不多的。我的孩子,你们愿不愿意听我告诉你们一个在我看来是唯一能够树立这种榜样的办法?”

    他们微笑地交换了一下目光,显然把我这种直率的说法不当一回事情。爱弥儿简单地说了一声他感谢我这个办法,同时又说他相信苏菲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说在他看来,只要采用苏菲的办法就行了。苏菲马上赞成他的说法,并且现出一付很有信心的样子。不过,我从她那种嘲笑的神气中看出她是有一种好奇心的。我仔细地观察爱弥儿,他火热的目光虎视眈眈地凝视着他的妻子的美,他唯一感到兴趣的就是这种东西,因此对我所说的话满不在乎。我也微微地笑了一下,并且自言自语地说:我马上有办法使你注意听我的话。

    男女两性之间的内心秘密冲动的差别从表面上几几乎是看不出来的,然而正是这种差别突出地表明了男女两性在个性上是有所不同的,并且同一般人所抱的看法是完全相反的;大体上说,男人是不象妇女那样始终如一的,总是比妇女更易于对爱的甜蜜失去兴趣的。妇女们早就料到男人的心是容易变的,并且因此而感到不安,这就是她们比较妒忌的原因。当他开始冷淡下去的时候,她就不得不象他从前对她那样关心地反过来对他表示关心,因此她时时哭泣,毕恭毕敬地对他,而且还不容易次次都做得成功。对人表示爱和关心本来是能够赢得人的心的,可是她现在即使是爱他和关心他,也很难夺回他的心了。我要回头来谈一谈我防止结婚以后爱情渐趋冷淡的药方。

    “这个办法又简单又容易,”我继续说道:“那就是:在结为夫妇之后继续象两个情人那样过日子。”“实际上,”爱弥儿一边在暗暗微笑,一边说道:“对我们来说,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你说这不困难,但也许比你所想的困难得多。现在,请你们让我把这一点阐述一下。“

    你如果把一个结子打得太紧,结子就会断掉的。婚姻的结合就是如此:你想使婚姻的结合愈紧密,结果它反而会不紧密的。婚姻的结合要求夫妇双方都要忠实,忠实是一切权利中最神圣的权利;不过,一要求忠实就必然会使一方把对方管束得过严的。强制和爱情是不能融合在一起的,要命令一方给予快乐是办不到的。苏菲!你别害羞,你别逃跑。上帝为证,我决不会伤害你的羞耻心!不过,这件事情关系到你一生的命运。为了这样重大的一件事情,你必须站在你的丈夫和我这位长辈中间听我讲这一番话,尽管这一番话在其他的场合你听起来是受不了的。

    “不论是采用占有或控制的办法都是不能够束缚一个人的心的,一个男子对一个同他私通的女子的爱比对他自己的妻子的爱深厚得多。要怎样才能够使温存的关心变成一种义务,把最甜蜜的爱情变成一种权利呢?要使它成为一种权利,就需要双方有共同的愿望,除此以外,在大自然中是找不到其他的办法的。法律能够对这种权利加以限制,但不能够使它扩大。肉体的快乐本身当然是很甜蜜的!但能不能够用强迫的办法去取得这种应该由肉体快乐的本身产生的美妙感觉呢?不能,我的孩子,结婚以后两个人的心是联在一起了,但身体不能受到管束。你们应当采取的办法是彼此忠实而不是互献殷勤、讨取欢心。你们中间每一个人都不能再许身给另外一个人,但你们两人除了自愿以外,谁也不应该强迫谁。

    “如果是这样的话,亲爱的爱弥儿,我便希望你始终做你的妻子的情人,希望她也永远做你的情妇和她自己的主人;你必须成为一个欢欢喜喜的、但是是很尊敬她的情人;一切快乐都要从爱情中去取得,而不能够强要对方把使你快乐作为一种义务,即使她对你做的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你也千万不可把它看作是你应享受的权利,而应当把它看作是她对你的恩情。我知道她将因为害羞而不愿意公开表示她爱你,因此,需要你去克服她那种害羞的心。如果一个男人既温存体贴又真正地爱一个女人,他哪里会看不出她秘密的心意呢?他哪里会不知道当她的心和眼睛已表示乐意的时候,口头上的拒绝完全是假的?我希望你们两个人都各人支配各人的身体和爱情,只有在自己心甘情愿的时候才把这一切给予对方。你们始终要记住:即使结婚之后,也只有在两相情愿的时候,做快乐的事才是合法的。我的孩子,你们别担心这个法则会使你们彼此疏远,相反地,它将使你们两个人都更加有意地互相取悦,并且防止过多地做快乐的事情。只要你们彼此忠实,单单依靠天性和爱情就已经足够使你们互相亲近了。”

    听完了这些话,爱弥儿很不高兴,叽叽咕咕地表示反对;苏菲羞答答地用扇子遮着她的眼睛,一句话也没有说。也许,在这两个人当中,最不高兴的并不是那位叽叽咕咕满腹牢骚的人。然而,我还是硬着心肠继续讲下去,我指出爱弥儿缺乏温存而使他脸儿羞得通红,我相信苏菲是愿意承担条约中的她那一份义务的。我故意挑她说话,而大家都知道,她是不敢向我说假话的。爱弥儿显得不安,注视着他年轻的妻子的眼睛的表情;他从她慌乱的神情中看出一种娇媚的羞态,从而深深相信他是可以信赖她的。他跪在她的脚边,欢天喜地地吻着她向他伸出的手,并且发誓说,他除了已经发誓忠实于她以外,还放弃他对她的一切权利。“亲爱的妻子,”他对苏菲说道:“正如你现在是我的生命和命运的主宰一样,请你也主宰我的一切欢乐。即使你硬不给我快乐,因而使我死去,我也愿意把我最可贵的权利交给你。我不需要你对我处处殷勤,我需要的是你的一片真心。”

    诚实的爱弥儿,你放心吧!苏菲这个人是非常的豪爽,她决不会让你因为对她慷慨反而成为牺牲品的。

    晚上,当我准备离开他们的时候,我以尽量严肃的语气向他们说:“你们要记住:你们两个人都是自由的,你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夫妇的权利问题。你们要照着我的话做,彼此不要在表面上假意顺从。爱弥儿,你现在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回去?苏菲是允许你同我一块儿回去的。”爱弥儿很不高兴,想反对我。“苏菲,你的意见呢?我可不可以把他带走?”这个撒谎的女子红着脸儿说:“可以。”多么令人欢喜的甜蜜的谎话啊,它比真话还好咧!

    第二天……人们对喜气洋洋的景象不再感到兴趣了,不良的恶习既败坏了他们的心也败坏了他们的审美力。动人的事情他们感觉不到,可爱的事物他们看不到。你,为了描写肉体的快乐,只知道去想象这两个幸福的情人怎样沉浸在甜蜜之中,你想象的这幅情景是很不完善的!你只描绘了其中最简单的那一部分景象,而最细腻的快乐神情,在你的图画中是一笔也看不到的。啊,你们当中谁观察过美满地结成一对夫妇的年轻人,第二天离开他们新床的时候,在困倦而纯洁的目光中还流露着他们刚刚才尝到的迷人的美,还流露着可爱的天真,流露着表明他们这一生要偕同到老的极其可贵的信心!这才是人心最感到神往的东西,这才是肉体快乐的真正图画;你已经看见过一百次,可是你就不能够把它认出来,因为你那僵硬的心是不爱这种情景的。苏菲显得又快乐又稳重,在她母亲的怀抱里度过白天的时光,在她的丈夫的怀抱里度过了黑夜之后,在母亲的怀抱里休息是很舒适的。

    一天以后,我发现了某种变化,爱弥儿故意做出有一点儿不满意的样子;不过,从这种假装的神情中,我注意到他那种急躁的心情显得很温柔,而且明明显得是出于服从对方的意愿,所以我料想这当中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至于苏菲,她比前天更显得高兴,我在她的眼睛中看出了一种满意的神色,她使爱弥儿入了迷,她简直是在捉弄他,逗他生气。

    这个变化是不容易看出来的,但还是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感到不安,我私下去盘问爱弥儿;原来,使他很感歉然的是:前天夜里,尽管他再三请求,苏菲都不答应他跟她同睡一床。这个威严的女人急于要行使她的权利。我要他把经过的情形谈一下;他说,他曾经苦苦地哀求,但苏菲却拿他开玩笑;最后,她看见他快要生气的时候,才用充满了温柔和爱的目光看着他,拉着他的手,用动人心弦的声音说了一句“忘恩负义的人!”爱弥儿是这样的愚蠢,竟一点也不懂得她说这句话的意思。至于我,我当然是明白的。我离开爱弥儿,又私下去盘问苏菲。

    我向她说:“我已经看出他这样任性的原因。其实,再没有人比爱弥儿更温柔的了,然而也没有哪一个人是象他那样不善于使用他的温情。亲爱的苏菲,你放心吧,我给你的是一个男人,你要把他当作一个男人来看待,你已经得到了他的青春的精华;他从来没有把他的青春浪费于别人,而将来,他也要永远为你保存他的青春。

    “亲爱的孩子,我需要把我前天在我们三个人中间所讲的话解释一下。你也许从其中领会到了一种控制你们的快乐行为的办法,以便使你们的快乐能保持长久。啊,苏菲!我所说的那一番话还有另外一个我劳心苦思地想达到的目的哩。爱弥儿在成为你的丈夫的同时,也就成了你的首领;你应当服从他,这是大自然这样安排的。如果说妇女们都象苏菲的话,叫男人听女人的话,那当然是很好了,这也是符合自然的法则的;我之所以要你对他的行乐加以节制,是为了使你能够象他作为男性而控制你的身子一样地控制他的心,这是需要你花很多心血才能做到的。但是,如果你能够控制你自己的话,你就能够控制他了;从这几天的经过来看,我认为你是有勇气采取这样一个困难的作法的。如果你过了相当时候再给他一次恩情,使他觉得你的恩情很珍贵、很稀罕,如果你能够把你的恩情运用得很适宜,你就可以借爱情的力量而长久地控制他了。如果你想看到你的丈夫时常来拜倒在你的脚下,你就要始终使他同你的身体之间有一点距离。不过,在你的严肃的做法中,要带一点儿羞怯,千万不能任性,要使他觉得你是稳重而不是胡闹。你要注意的是:在控制他的爱情的同时,不要使他对你的爱情产生怀疑。你要通过你的恩情而使他爱你,你要采取拒绝的办法而赢得他的尊敬;要使他赞美他的妻子的贞洁,但是不要使他抱怨他的妻子太冷淡无情。

    “我的孩子,这样,他就会对你寄予信任,听从你的意见,有事同你商量,凡事不同你研究就不做决定。这样,你才能够在他越轨的时候唤起他的理智,很温存地说服他,使他回到正路;为了使你对他有用,就需要使你在他看来可爱,要使用娇羞的美态去达到道德的目的,要使用爱情的力量去增益理智的行为。

    “不要做到了以上几点你就认为这个办法始终是有效的。不管你多么小心谨慎,愉快的事情最终还是要使快乐的心逐渐消失的,所以最需要注意的还是爱情。当爱情经过很长的时期之后,就会产生一种弥补爱情的空隙的美好的习惯;享受了情欲的美妙乐趣之后,就会产生深厚的信任。孩子们将在给予他们的生命的两个人之间建立一种甜蜜的而且比爱情本身还牢固的联系。即使你不再是爱弥儿的情人,但你是他的妻子和朋友,是他的孩子的母亲。所以,不要再采取你原来那种矜持的态度,而应当在你们之间建立最亲切的情谊,不要再同他分床而睡,不要再拒绝他,不要再任性。这样,你就会变成他自己的半个身子,使他不能够没有你,使他一离开你就觉得是离开了他的本身。你在你父母家中的时候,把他们的家管理得很有条理,使家庭生活很有乐趣,现在也要把你自己的家管理得象那个样子。当一个男人在他家里感到很快乐的时候,他是一定会爱他的妻子的。你要记住:如果你的丈夫在你的家中生活得很幸福,你也必然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妻子。

    “至于目前,不要对你的情人这样严肃,他是值得你去殷勤待他的;如果你吓他的话,他是会生气的;不要因为照顾他的健康而牺牲了他的快乐,而你自己也是应该享受你的快乐的。你千万不要让他产生厌恶的感觉,不要让他有打消欲望的念头;你不要为拒绝他而拒绝他,而只能在你为了使你给他的恩情更有乐趣才采取拒绝的做法。”

    然后,我把他们两个人找在一起,我当着她的面向她的年轻的丈夫说:“你应当好好地忍受你自己愿意承担的枷锁,你应当采取良好的行为,才能使你承担的枷锁轻松一些。你特别要为了恩情而作出牺牲,不要以为用发脾气的办法就可以使对方爱你。”要恢复和平是一点也不困难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猜出他们达成和平的条件。他们互相亲了一个吻,从而便签订了他们的和约;签完和约以后,我便向我的学生说:“亲爱的爱弥儿,一个男人一生当中都需要别人给他的忠告和指导,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力量把我对你的义务一直履行到现在;到这里,我这耗费了许多岁月的任务便结束了,而另一个人便应该从这里开始把这个任务承担下去。今天,我便放弃你赋予我的权威,今后,管理你的事务的人就是她了。”最初那种乐得发迷的心情逐渐地平静下来,让他们安安静静地享受他们这种新的生活环境的美。快乐的情人,可敬的夫妇!为了赞颂他们的德行,为了描写他们的幸福,便需要叙述他们一生的历史。当我一再在他们身上看到我的工作的成绩的时候,我的心高兴得蹦蹦地跳了起来!我曾经多次把他们两个人的手握在我的手里,从心底里热烈地感谢上帝!我曾经多少次吻过他们两人互相握着的手!他们快乐的眼泪有多少次掉落到我的手上!他们深深地被我快乐的心情所感动,同我一起分享这令人陶醉的乐趣。他们的可敬的父母在他们孩子的青春生活中再一次享受到青春的美,他们可以说是在他们孩子的身上再开始生活一次,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他们第一次认识到了生命的价值,他们咀咒他们过去的财富没有让他们在年轻的时候享受到这样美妙的生命。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确有幸福存在的话,那就应当到我们所居住的地方去寻找了。

    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早晨,爱弥儿走进我的房间,拥抱着我说:“我的老师,祝贺你的学生吧,我不久就要做父亲了。啊,我们即将担负多么艰巨的责任,我们是多么地需要你呀!不过,我决不要你在抚养了父亲之后再抚养他的儿子!除了我以外,我决不让另外一个人来承担这样一个如此神圣和如此可贵的责任;即使我能够象我的父母为我选择老师那样地为他选择一个老师,我也不愿意把这个任务交给别人!但是,我希望你仍然是继续做我们这样年轻的老师的老师,指点我们,教导我们,我们将乖乖地听你的话。只要我活着,我就是需要你的。我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需要你,因为现在我已经开始承担成人的任务了。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请你指导我学习你的榜样;你好好休息吧,现在是应该你休息的时候了。”

    附录 爱弥儿和苏菲或孤独的人

    书柬一

    我生活得很自由,我的生活很幸福,啊,我的老师!你给我培养了一颗能感受幸福的心,你使我得到了苏菲;在一个兴旺的家庭中,不仅充满着甜蜜的爱和洋溢的友谊,而且还充满着父亲对子女的慈祥。这一切表明我的生活是很幸福的,表明我将得到一个愉快的晚年,能够无牵无挂地死在我的子女的怀抱里。唉!这充满快乐和幸福的时刻,这使人展望将来便觉得现在是十分美好的时刻,这使我的心在无限快乐的情景中每天每日都陶醉于一个百年至福的时刻,变成了什么样子呢?所有这一切都象梦幻似地消逝了。在我年纪尚轻的时候,我便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我的妻子、孩子和朋友,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甚至失去了和同胞的联系。我的心已经被它依依不舍的东西撕得粉碎了,在所有这一切当中,它只有极其微小的一点点依恋了,只淡淡地还爱着那虽无乐趣但也无所悔恨的生命了。如果在我失去了一切之后,我还能活一个很长的时期的话,我必然是孤孤单单地老死的,而且在死的时候,身边连一个人的影子也见不着的;那时候,只有上帝来合上我的眼睛了。

    既然是这样,谁还能使我对这可悲的生命(我没有爱它的理由了)操什么心呢?然而,由于对往事的记忆,由于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秩序中而感到的安慰,我不能不毫无怨言地服从这永恒的裁决。我死在我所喜爱的一切事物中,我不急不躁和无忧无虑地等待着我的余年同我失去的生命再结合起来。

    可是你,亲爱的老师,你怎样生活的呢?你还能同你的爱弥儿一起死在这茫茫的土地上吗;或者,你是不是已经同苏菲一起安居在那荟萃着正直的人的地方呢?唉!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你都是因为我而死的;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你了,可是我的心无时无刻不想念你。只有在严酷的需要如此无情地使我感觉到它的压力,而且使我除我自身以外全都失去以后,我才清楚地认识到你对我的教育的意义。我现在是孑然一身,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然而,我仍然是原来那个样子,灰心失望的事不能消灭我这个人。这几百书信也许是达不到你的眼前的,我也未抱有它们达到你的眼前的希望;毫无疑问,它们在未得到任何一个人的阅读以前就会毁掉的;不过,没有关系,我把它们写出来,我把它们收在一起,我继续写下去。我的信是写给你的,我是向你追述那既培养了我的心、然而也使我的心为之伤感的珍贵的记忆的;我要向你讲述我自己,讲述我的思想和我的行为,讲述你给我培育的这颗心。我什么都讲,好事、坏事以及我的痛苦、欢乐和我的过失,全都要讲,但是我相信,在我所讲的事情中,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有辱于你的事业的。

    我的幸福是享受得过早了,从我出生的时候起,我就开始享到幸福,所以它应当在我死去以前先行结束。我整个的童年时期是过得挺愉快的,是在自由、欢乐和天真无邪的状态中度过的;我所受的教育同我的游玩从来没有分开过。所有的人回想起他童年的快乐时候都是感到很甜蜜的,然而,说到在甜蜜的回忆中想不出任何一件伤心的事情的,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唉!如果我在儿童时期就死了的话,我就可以说是一个既享受了生活而又不知道生活的辛酸的人了。

    我长成了一个青年人,我仍然过着幸福的生活。当我达到心有欲念的年岁,我用我的感官培养了我的理智;使别人走入歧途的欲念,对我来说正是通向真理的道路。我学会了如何才能头脑清醒地判断我周围的事物,判断我应当从我周围的事物中取得什么乐趣;我是根据又真实又简明的原理去判断的,权威和他人的议论是不能改变我的看法的。为了要发现事物同事物之间的关系,我就对每一件事物同我之间的关系进行研究,通过两个已知项,便可以找到第三项;为了要通过所有一切同我有关的事物去认识宇宙,我只须认识我自己就够了;把我的地位一加明确,其他的地位就可以找到了。

    这样,我了解到最明智的方法是渴求现在的东西,并按照自己的命运去节制自己的心。你告诉我说:“能够由我们作主的就是这一点,其他一切都是受需要的制约的。”同自己的命运拚命斗争的人是最不明智的,而且始终是最不幸福的。他对他的境遇所作的种种改变,虽减轻了他的痛苦,但减轻的程度还不如他为了改变他的境遇而遭受的内心的折磨多。他成功的次数是很少的,而且,即使成功,也是得不到什么收获的。不过,哪一个有感情的人能够始终是那样毫无欲望和毫无依恋地生活呢?这不是一个人,这是一头牲畜,或者是一个神。由于我不能够保证我不对所有一切同我有关的事物寄予爱,你便教导我至少对这些事物要有所选择,教导我只爱最高尚的事物,只爱同我一样高尚的人,把“我”扩及于整个的人类,这样,就可以保持我不受我周围的邪恶的欲念的侵害了。

    由于我的年龄增长,我的感官也开始活跃起来,它们要求我寻找一个伴侣;你用情感使我的感官的火焰趋于纯洁;我正是通过促使感官冲动的想象力学会如何抑制我的感官的。我还没有认识苏菲以前,我就爱她了;这种爱保护了我的心没有落入邪恶的陷阱,它使我的心对美好和诚实的事物感到乐趣,它用不可磨灭的字迹在我的心中刻上神圣的道德的法则。当我最后看到了我所崇拜的这个高尚的人,感受到她的魅力时,所有一切令人心醉神迷的美使我的心浸透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甜蜜的感觉。初恋时期的美好的日子,甜蜜的日子,但愿你们能够一次再次地重新开始,充实我今后的整个的生命!我是不想望什么来世的幸福的。

    悔恨是没有用了!愿望是不能实现了!所有一切都完了,都一去不复返了……热情的爱慕之后,我获得了我的代价,所有的心愿都满足了。作为她的丈夫,而且始终作为一个情人,我在宁静的生活中享受到了另外一种幸福,但是,它跟在狂热的贪欲中享受到的幸福是同样的真实。我的老师,你以为你已经了解了这个迷人的女子。啊,你简直是大错而特错了!你所了解的是我的情人,是我的妻子,可是你并未了解苏菲。她的种种魅力是无穷无尽的,每时每刻她的魅力都好象有所更新,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天,我还发现我对她的魅力是不了解的。

    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我把我的时间分别用之于我所钟爱的妻子和她所生育的可爱的孩子;你帮助我为我的儿子实行一种同我所受的教育完全相似的教育;我的女儿,在她的母亲的教养之下,也在学她的母亲的样子。我成天所作的事情,就是经管苏菲的产业;我已经忘记了我自己的财产,为的是享受我最大的幸福。虚假的幸福!我已经再三地感觉它是变幻无常的。它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眼就要消失的;当一个人达到最高峰的时候,他马上就要往下坡走了。家庭的衰败,是不是由你这位忍心的父亲开端的呢?是什么严重的原因使你离开我们,不同我们一起过恬静的生活呢?我的殷勤侍候怎么会讨不到你的欢心呢?你以完成了你的事业而感到满足,这我是看出来了的,意识到了的,完全相信的。你以我的幸福而感到幸福;苏菲的温情照护使你慈父般的心感到十分喜欢;你爱我们,你同我们在一起感到很快乐,然而你毕竟还是离开我们了!如果你不离开我们的话,我也许还要更幸福的;我的儿子也许就会活着,或者说别人就不会来葬送他的生命。他的贤良可爱的母亲也不会离开他的父亲的怀抱。你的隐退给我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使我不断遭到可怕的命运的打击!不,在你的监护之下,罪恶和痛苦是不会来到我的家的;由于你离开了我的家,你给我造成的痛苦远比你给我这一生创造的幸福多得多。

    老天爷不再保佑你不居住的这个屋子了。痛苦和悲哀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地不断发生。在短短的几个月中,苏菲的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最后,她的女儿,她盼望了许久才生育的这个美丽的女儿,她当作宝贝看待的这个女儿,她愿相伴一生的女儿,也死去了。最后这个打击,使她坚毅的心受到动摇,而且终于完全消失。到这个时候为止,由于在孤独中过着满意和宁静的日子,她还不知道生活的辛酸,她还没有使她聪敏善感的心具备抵抗命运的打击的武装。亲人的死是她遇到的头几件痛苦的事情,然而这只不过是我们的痛苦的开始咧。她成天流着眼泪,她的女儿的死,使她对她的母亲的死更感到伤心;她悲哀地时而呼唤她的女儿时而呼唤她的母亲;她每到一个曾经同她们天真无邪地亲密相处的地方,她都要呼唤她们。所有一切能够引起她回忆她们的事物,都使她感到伤心。我决定使她离开这个令人悲哀的地方。我在首都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这些事情我以前是不打算去办的;我建议她跟她的一位女友一起到首都去,这位女友是我们的邻居,要到首都去同她的丈夫在一起。她赞同我的建议,以便不至于和我分离,不过她并没有了解我的动机。她的心是太痛苦了,必须得到平静。只有分担她的悲伤,和她一起哭泣,才能使她得到一点安慰。

    在走近首都的时候,有一种我从来没有经验过的可怕的感觉使我为之震惊。我心中涌现了许多不祥的预感,我所看见的一切景象,我从你口中听到的关于大城市的一切看法,使我一想到住在首都便感到胆寒。我害怕把我们如此纯洁的一对夫妇暴露在那些将败坏我们关系的危险前面。当我看到忧郁的苏菲,当我想到是我自己把这样贤良和这样美丽的妻子带进这处处都将使她失去天真和快乐的偏见和罪恶的陷阱,我便为之战栗。

    然而,由于我对她和对我自己深有信心,我便忽视了这样一个要我事事必须谨慎的预感,把它看作是没有意义的;我一方面为这预感所苦恼,一方面又把它当作是无稽的梦幻。唉!我没有想象到不久之间果然就成了无情的事实。我虽然不是有意到首都去寻求危险,然而在首都却处处有危险跟在我的身边。

    你对我们在这个不良的城市中所度过的两年时间,对居住在首都沾染的毒素给我的心灵和命运带来的严重后果,作怎样的估计呢?你对这个悲惨的结局必然是十分清楚的。这种结局在快乐的日子里未露端倪,而在今天回忆起来,倍加感到伤心,因为它使我想起了造成这些伤心之事的根源。我对人的殷勤,使我同一些人取得了密切的联系,久而久之便同他们结成了朋友,这样一来,就使我这个人有了很大的变化!你曾经使我的心具备了很好的武装,使它能够抵抗他人的行为的影响,不去学他人的样子,然而他们怎么会终于使我在不知不觉中去喜欢那些在我的青年时期不屑为之的无聊的事情呢?我怀着其他的目的去看待这些事情,同心有专属的时候去看待这些事情,其间是有多大的差别啊!现在,我活跃的想象力不再象从前那样只追逐苏菲了,不再象从前那样厌恶那些不象她的人了。我不再追逐她,我已经占有了她;当我年轻的时候,我觉得她的美使其他的人大为逊色,而现在我觉得她的美使其他的人也同样美起来了。不久以后,我对那些人也感到欣赏,因而我的鉴赏能力便大大为之降低。正因我的心思一点一点地花费在那些无聊的事情上,我的心在不知不觉中便失去了它原来的活力,变得没有热情和力量了。我怀着不安的心情享受了这种乐趣又去享受那种乐趣;我追逐一切,然而我也厌恶一切;我只有在我失去了本来面目的时候才感到快乐,我为了得到快乐,就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我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变化,然而我也不愿意承认这种变化是危险的;我不让我自己有片刻的反省的时间,怕的是在反省中再也认不得我自己了。我对一切人都没有那么迷恋了,我对一切人的爱都冷淡了,我信口开河地空谈感情和道德而不谈真理了。我成了一个缺乏温情的风流绅士,成了一个缺乏美德的禁欲者,一个作傻事的智者。在我的身上只保留着你的爱弥儿的名字和某些语言。我坦率的心、我的自由、我的欢乐、我的天职以及我的儿子、苏菲和你,所有这些,在从前都激励着我的心灵,使我的生活达于至善,而现在,却逐渐逐渐地同我分离了,从而使我自己也好象在背离自己了,在我消沉的心灵中只留下一种空虚和纷乱的感觉。最后,我什么也不爱了,或者说,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可爱的了。可怕的火焰,表面上看起来好象是熄灭了,原来它是掩盖在灰烬下面,为的是在不久之后以空前凶猛的火势更炽烈地燃烧起来。

    变化之大,简直是想象不到的!使我一生感到光荣和幸福的她,怎么竟会成为我的生活中的耻辱和失望呢?我怎样来描述这如此可悲的误入歧途呢?不,我的笔和口绝不去叙述那些丑恶的情节;这会损坏留在我心中的这个最庄重的妇女的形象的,是令人想起往事就感到难过和害怕的,是使人对美德缺乏信念的;也许我还没有把它写完,我就死一百次了。社会的风气,恶习和他人的行为的引诱,虚伪的友情的陷害,人类心灵的脆弱和变化无常,我们当中谁经受得住这种考验呢?唉!如果说苏菲也使她的美德蒙受了污点的话,哪一个妇女还敢相信她自己的品德呢?一个人要有多么独特的性格,才能在走了那么远的歧路之后,又回头保持他从前的样子!

    我要向你叙述的,是你的获得新生的儿女。他们所有的不正当行为,你是知道的,因此,我在这里只谈一下促使他们认识前非和能够把前后经过加以连贯的事情。

    苏菲得到了安慰,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被她的女友拉去参加的社交活动分散了心,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喜欢那种深居简出的生活;她把她死去的亲人完全忘记了,她把还活在她身边的人也忘记了。她的儿子一天天地长大起来,也不象从前那样依赖她,而母亲也学会了如何摆脱儿子的拖累了。至于我自己,我也不再是她的爱弥儿,而仅仅是她的丈夫了;在大城市中,一个诚实的妇女在公开的场合对她的丈夫是很端庄的,可是私下里是见不到她有端庄的样子的。日子一久,我们这几个人也是这样作法了。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都变了。我们两个人彼此都在想远远地避开对方的监督,以便爱怎么活动就怎么活动了。我们再也不象从前那样结合成一个人,我们是两个人了,因为社会的风气使我们互相分离,我们的心再也不互相亲近了,只有我们在乡下的邻居和城里的朋友来看我们的时候,我们才偶尔聚在一起了。那个女人常常向我暗送秋波,而我也确实是苦苦地克制自己才抵住了她的引诱;此后,由于她看见对我无法可想,便反过去专门亲近苏菲,同苏菲形影不离。她的丈夫同她是常常在一起的,因此同我的苏菲也常常在一起了。他们的外表是很规矩和正派的,但是他们所奉行的行为准则却是令人十分害怕的。他们之所以相处得很和谐,其原因不是由于他们有真正的爱,而是由于他们对各自应尽的本分都同样地漠不关心。由于他们把夫妇间的权利看作是无所谓的,因此他们认为让每一个人无拘无束地随兴趣去玩,反倒能够使他们更加相爱,认为彼此都不约束,反倒能够互不干扰,河水不犯井水。“我的丈夫生活得很快乐,对什么都感兴趣。”这句话就是那个女人说的!“我把我的妻子看作是一个朋友,我这样才感到高兴。”这句话就是那个男人说的。他们还说:“我们的感情不取决于我们,但是我们的作法是由我们决定的:每一个人都尽可能使对方感到快乐。我们亲爱的人爱怎么就怎么,还有什么办法比这样做更能对我们所爱的人表示爱呢?这样就可以免得那样躲躲藏藏的了。”

    这种毫不隐晦的作法,使我们感到害怕。但是,这一点是我们不知道的,即:热情的友谊将使我们放松对某些事情的注意,而这些事情,在没有友谊的时候是会引起我们的反感的;我们还不知道:这样一种极其投合人心的邪恶的说法,将使我们把我们的心思、行为、端庄的外表,把我们的自由、诚恳和信念,全都牺牲于我们无法控制的情感,牺牲于使人痛苦和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秘密的义务;我们不知道:当两个人已离心离德的时候,这样一种维系结合的方法,对天性善良的人是有其魅力的,是能够在“达观”这个辞儿的掩盖下引诱人的,如果没有良心的帮助的话,即使有理智,也很难保护自己不受它的危害。正是这个缘故,苏菲和我才羞于表现我们已不再具有的殷勤。这两个男女把我们征服以后,就肆无忌惮地彼此侮弄,而且以为他们这样做是在彼此相爱;然而,由于苏菲和我从前是互相尊重的,这种互相尊重的态度我们是不能抛弃的,因此,我们在做有辱对方的事情时,还不能不互相躲避。

    当我们表面上显得彼此是一个累赘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是比那形影不离的人更结合得紧密的。然而,当我们到了互相侮弄也用不着回避的时候,那就表明我们永远也不能够再互相亲近了。当我们之间的疏远达到最明显的程度时,情况也一下子起了变化,而且变得很奇怪。苏菲突然间足不出户,不同人相往来,其情形同她在此以前的贪玩好乐恰成对比。她的心情一向是不平衡的,现在更是变得成天忧忧郁郁的了。她从早到晚都呆在她的房间里,既不说话,也不哭泣,对谁也不理睬,更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她,甚至连她那位女友她也不愿意见面了。她把这一点告诉了那个女人,而且在那个女人来看她的时候,她表现得很不耐烦,虽然她没有表示拒绝;她不止一次地请求我为她摆脱那个女人。我批评她这种任性的做法,我认为这是出于嫉妒的心理;有一天,我还以开玩笑的方式向她表明我这种看法。“不,先生,”她冷冷淡淡地但语气是很果断地说道:“我是一点也不嫉妒的,不过,我很厌恶那个女人,我只请求你帮我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不要让我再看到她。”听完这些话,我大吃一惊,很想弄清楚她恨那个女人的原因,但是她拒绝回答。她向她的丈夫关上了大门,于是我也只好向那个女人关上大门,从此我们就不再见他们了。

    然而她依然是那样的忧郁,这使人十分不安。我开始感到焦急:要怎样才能知道这当中的原因,她为什么坚持不讲呢?象她这样一个骄傲的人,是不能用权威去逼着她讲的。我们已经有很长一个时期彼此都不互相信任了,所以,她不向我吐露她心里的话,我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的。必须取得她的信任。不论她令人惋惜的忧郁样子是不是能感动我的心,也不论我心里的创伤是不是能如我想象的那样得到医治,我觉得这样做对我是没有任何损失的,即:对她表示关切,以期最后能打破她的沉默。

    我一步也不离开她。可是,尽管我回到了她的身边,而且表现得极其殷勤,但结果也是徒然,我痛苦地发现,我并未取得任何进展。我想行使我做丈夫的权利,这个权利,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行使了,但是我遇到了她坚决的抵抗。不过,她所表现的,不再是那种令人焦急难熬的拒绝,这种拒绝是更能够使她给予的爱有新的意义的;她所表现的,也不是那种婉转羞怯而是绝对的拒绝,这种拒绝是令人感到爱的甜蜜的,是应当尊重的;她所表现的,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的严肃的拒绝,她对别人怀疑她,是感到很愤慨的。她着重指出我从前当着你的面所许下的诺言。“即使我做得不对,”她说道,“你也应当尊重你自己,应当永远遵守爱弥儿的话;你决不能因为我做了错事,就认为你有权利违背你的诺言。你可以处罚我,但是你不能管束我;你要明白,我是决不允许你这样做的。”对她的话怎样答辩呢?除了尽力使她屈服,使她受到感动,坚决地战胜她的顽强抵抗以外,又有什么法子呢?我的一番努力尽管没有得到成效,却激励了我的爱和我的自尊。要做到以上几点是很困难的,然而也正因为有这些困难,我心中反而产生了火热的情感,我认为能够克服这些困难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在同她结婚十年之后,在经过这么一段长时期的冷淡之后,我从来没有产生过如此激动和热烈的情感;甚至在我同她初恋的时期中,我也没有在她跟前流过这么多的眼泪;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一点用处,她依然是丝毫不动摇。

    我既感到惊奇也感到痛苦,因为我知道,她这样的心肠狠硬,是不符合她的性情的。我没有失望,虽说我没有战胜她那种顽强的态度,然而我认为我至少在她的态度中发现,她还不是那么冷淡无情的。她也表现了一些遗憾和同情的样子,从而也缓和了她那种生硬的拒绝语气;我有时候发现,她这样做,内心是很难过的;她投在我身上的暗淡的目光虽显得忧郁,然而不显得凶恶,还带有温柔的神情。我想,正是因为她对那种极端任性的行为感到羞愧,她才未能恢复清醒;而她之所以这样地任性,是由于她还缺乏申辩的能力,也许只要对她略加强制,就可以使她服从她本来是不愿服从的压力。我抱着这种充满希望的想法,我满心高兴,觉得我这种想法是很对的,这也是我对她尊重的一种表示,使她在顽抗了这么久以后,再对我屈服也不觉得为难。

    有一天,我特别地兴奋,我既婉转地对她表示恳求,而且还对她表示热情的关心,我发现她已经有所感动了,我想取得完全的成功。她显得又难过又心情激动,马上就要屈服了;然而,她的语气、举动和神情突然一变,怒冲冲地把我猛然推开,用又忿恨又失望、令人害怕的目光看着我说:“爱弥儿,住手,你要知道,我不再是你的了,我已经和另外一个人同宿过了,并且已经怀孕了;你在我这一生都不能再接近我的身子了。”她说完就猛地冲进她的房间,把房间的门关起来。

    我惊得呆若木鸡……

    我的老师,我在这里叙述的,并不是我生活中所经历的事情,这种事情是不值得写下来的;我所叙述的,是我的欲念,我的感情,我的思想。我应当详详细细地叙述一下我的心从未经历过的极其可怕的变化。

    身体和心灵的巨大创伤在当时是不痛苦的,它们并不是即刻就令人感到难过的;天性之所以那样恬静,为的是可以忍受猛烈的打击,而且往往是在受了致命的打击以后,要好久好久才开始感觉到受了创伤。见到这种预料不到的情景,听到这种不堪入耳的话,我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好象死了似的;我闭着眼睛,连血管里也感到一阵寒冷;尽管我没有昏倒,然而我的感官全都停止活动。我所有的各种器官的机能也陷于麻木,我破碎的心简直是一片混乱,象舞台上改换新布景时那样混乱。

    我不知道我这样地在那里呆了多久,我依然跪着,几几乎连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把刚才经过的情形不当作一场梦幻。我很愿意这种昏迷的状态长久地持续下去。我终于清醒过来,这时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对周围的一切感到害怕。我突然站了起来,冲出房间,跑下楼梯,什么也不看,也不向任何人说一句话;我走出屋子,大步大步地向前走去,宛如一只已经被箭射中腰部的鹿,带着箭向前飞奔,以为快快地逃跑,就可以不至于被箭射着似的。

    我这样地向前跑去,不仅在路上停也不停一下,而且还始终保持那样的速度,一直跑到了一座公园。天空的阳光使我感到难受,我寻找着树荫;最后,我连气也喘不过来了,象一个半死的人一样倒在一块草地上……”我在什么地方?我变成什么样子了?我听见的是什么话?多么可悲的结局!愚蠢的人啊,你在追逐什么幻影?爱情、荣誉、忠诚和美德,你们在什么地方?高尚的苏菲竟是一个无耻的女人!”我在心情激动的情况下说出了这些感叹的话,跟着就感到心如刀割,哽哽咽咽地连喘息和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即使是不一再地忿怒不息,我这样突然地心情激动,也一定会使我窒息的。啊,谁能够分析和解释这羞愧、爱、忿怒、悔恨、温情、嫉妒和极度的失望使我同时产生的错综复杂的心情?不,这种情景,这种心乱如麻的样子,是无法描写的。欢欣喜悦的心情是一种均匀的冲动,它可以扩展和纯洁我们的人生,所以是容易想象的。但是,当过度的悲伤把地狱的种种怨恨集中到一个可怜的人的心里的时候,当千百种烦恼的事情碎裂了他的心,而他竟连其中的一件事情也弄不清原委的时候,当他感觉到自己被种种力量拉向相反的方向,从而被撕得粉碎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了,在每一个痛苦的时刻,他都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似乎他正是为了受苦才变成许多的个体似的。我的情况正是这样,而且一直延续了好几个钟头。这种情形怎样描绘呢?我不打算长篇累牍地叙述我每一个时刻的感受。幸运的人啊,在你们狭小的灵魂和冷漠的心中是只能看到境遇的变化无常的,是只能产生低级趣味的欲念的,即使你们能够理解我这种可怕的梦幻似的情景,你们也永远不能体会那颗能感受高尚的眷恋之情的心,在断绝了这种情谊时所感到的剧烈痛苦!

    我们的力量是有限的,一切激烈的心情总是有间歇性的。当我的心为了忍受痛苦,趁体力疲竭而休息片刻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的青年时期,想起了你,我的老师,想起了我所受的教育;我想到我是一个人,我马上问我自己:“我的身体受了什么创伤?我犯了什么罪?我本身有何损失?如果在这个时刻,象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意想不到地又开始了一番生活,我还是一个可怜的人吗?”这个想法胜似闪电地在我的心中投下了一道光明,尽管它转瞬之间又归于消逝,但它已足够使我重新对自己有一个认识。我清楚地认识到了我所处的地位,这刹那之间的理智,使我了解到我还是缺乏推理的能力的。由于我的心灵是十分的激动,因此对任何一件事物都无暇分析;我已经失去了观察、比较和研究的能力,我对任何事物都不能做出我的判断了。老是在那里空想我应该做什么,这等于是在使自己白受罪。这样加深自己的痛苦,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我唯一应该做的事情是:争取时间,使我的意志得到坚强,使我的幻想回复平静。如果你当时在场亲身指导我的话,我想,你自己也只能采取这种做法的。

    既然我不能够克服我狂烈的心情,我就决定让它尽量发泄,我疯狂地听任这种心情的摆布,然而在我的疯狂中也带有几分不知道是从哪里产生的兴奋,好象是决心要悲伤就悲伤个痛快似的。我一下就站了起来,象方才那样向前走去,然而却没有一定的路线;我奔跑,向东跑一会儿又向西跑一会儿,我让自己受我自己的激动心情的驱使;我自由自在地按照我的想法跑,我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由于我时而哀叹时而闷闷地吐一口气,我有几次差一点儿窒息了呼吸。

    我这样急急忙忙地向前奔跑,也许可以使我感到麻木,减轻我的痛苦。激烈的情绪使人出自本能地发出叫声和做出种种的举动,使精神得到舒畅,心情为之转移;只要一个人在动着,他就处在兴奋的状态中,静静地休息,倒是十分可怕的,因为这表明他已经到了心灰意乱的边缘了。当天晚上,我从这两种情况的差别中得出了一个可笑的看法:暴露疯狂和人间痛苦的种种行为,会不会引起人们取笑那个受疯狂和痛苦折磨的人。

    我不知不觉来回地走了千百次,最后来到了城市的中心,我发现周围都是华丽的马车;这正是看戏的时候,在这条街上有一个戏院。如果不是有一个人拉我一下胳臂,叫我当心危险的话,我会被乱跑的马车压死的。我跑进一个打开着门的屋子,这是一家咖啡馆;我的近旁都是一些相识的人,他们向我说话,把我拉到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一个乐器的声音和一道灯光使我震动了一下,我又清醒过来,我睁开眼睛注意地看,我在一个戏院的大厅里,这一天正演一场新戏,大厅里挤满了人,戏已经演到了尾声,观众已快要走出去了。

    我战栗,但是我拿定了主意。我一句话也不说,我保持安详,不管要费多大的劲才能做出这种安详的样子,我也要这样做。人们闹闹嚷嚷的,说个没完没了的;他们向我说话,我什么也不听,我有什么可回答的呢?但是,在那些把我拉到这里来的人当中,有一个人偶然提到了我的妻子的名字,一听到这个吓人的名字,我立刻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使整个大厅的人都听见,喧哗起来。我立刻镇定,大家又都安静了。然而,由于我的叫声引起了周围的人注意我,我就想找机会逃跑;我逐渐逐渐地走近门边,终于在戏还没有演完以前走出去了。

    我走上了大街,我无意识地抽出我在戏院的时候揣在我怀里的手,我发现我的手指上沾满了血,而且,我似乎觉得血正在我的胸膛上流着。我解开胸口的衣服,我发现我的胸膛宛如我胸中的心一样,已经破裂,正淌着鲜血。可以想象得到:一个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才保持安详的观众,对他刚才所看到的戏,是不能够做出良好的判断的。

    我急忙地逃走,生怕又被人家碰见了。趁黑黑的夜色正好逃走,我又开始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好象要这样才能补偿我刚才所受到的那一番拘拘束束一点也不自在的损失,我不停地走了几个小时,最后由于我几几乎连站也站不稳了,由于我发现已经走到我的住宅附近,我才回到自己的家,然而这时候我的心仍然是怦怦地跳着;我问我的儿子在做什么,他们告诉我说他已经睡了;我一句话也不说了,我叹息;家里的人想向我说话,但是我制止了他们;我倒下床去,吩咐他们都去睡觉。我休息了几个小时,然而休息时候的情况是比昨天夜里的激动情形更为糟糕的;休息了几个小时以后,天还没有亮我就起床了;我一声不响地走近苏菲的房间,在那里,我未能久停,我怀着可羞的懦弱的心情把苏菲的门坎吻了又吻,在上面洒满了我的眼泪;然后,象一个罪人似的,又害怕又十分小心地离开她的房间,走出我的住宅,决心我这一生也不再回去。

    我疯狂愚蠢的行为是很激烈的,不过,为时不久,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又恢复了清醒。我认为我这样做是做得对的,即:在我无法克服我的情绪的时候,我就屈服于它,以便让它有了某种发展以后,再对它进行有效的控制。我刚才经历的那种冲动,使我变得易动情感,我前此的忿怒心情,到现在变得很忧郁了;我开始在我内心深处发现,这沉痛的悲哀已经用不可磨灭的字迹刻在我的心中了。我继续向前走去,我要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尽管我行走的速度没有昨夜快,但我一步也没有回头。我走出这个城市,顺着我所见到的第一条大路走去,我的步子又慢又不稳当,表明我已经是神思恍忽,心意消沉了。随着阳光愈来愈照亮眼前的景物,我好象看见了另外一个天,看见了另外一个地,看见了另外一个宇宙,因为对我来说,一切都变了。我不再是昨天那个样子了,或者说得确切一点,我再也不存在了;我感到悲哀的,正是这种真正的死亡。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甜蜜的回忆涌入我悲哀的心,为什么硬要它回想起那么多可爱的形象,从而使它深深地陷入无益的悔恨呢?我过去的种种欢乐,使我对我的牺牲更感到痛心,它在今天给予我的痛苦,比它过去给予我的肉欲的享受多得多。唉!从过度的快乐一下就转移到过度的悲哀,不让你作片刻的准备,就要越过那长长的距离,谁能说出这样一种前后对照的景象是多么可怕吗?昨天,就在昨天,当我依偎在我所钟爱的妻子的身边时,我可以说是人类当中最幸福的人。是爱情促使我服从她的法律,使我从属于她,她之所以有暴君似的威力,是由于我的温情造成的,我甚至以她对我严酷而感到快乐。我为什么不在这可爱的情景中度过几个世纪,始终是那样地尊敬她,那样地钟爱她,在她的暴虐之下呻吟,想折服她而又不可能,我不断地向她请求、哀告、诉愿,但从来没有达到过我的目的!这样的时刻,这使人等待它去而复来、充满着空幻希望的迷人的时刻,也相当于我占有她的那一段时间一样的珍贵。可是现在,她恨我了,她对我变节了,使我蒙受耻辱了,使我没有希望和办法了,使我甚至于不敢抱什么心愿了……我感到恐惧,因此我要寻找一个能够代替那曾经令我如此迷醉的对象。把苏菲想象得很卑鄙下贱,谁的眼睛能忍心看这个亵渎的形象?我最感到痛苦不堪的,不是我遭受了不幸,而是在不幸的事情中看到了那个造成这种事情的人的羞愧样子。我唯一不忍心观看的就是这幅令人心酸的图画。

    昨夜,由于我的心情极端痛苦,才使我没有想到这可怕的情景;我除了忍受以外,就不想别的了。但是,随着我的不幸的遭遇一桩桩地涌现在我的心中,遂使我不能不追溯产生这些遭遇的根源,从而也使我不由自主地要回想到那个不祥的人物。在出城的时候,我没有产生这些想法,这正表明这些想法的倾向是很不正确的。我恨她,这固然使我感到难过,但更使我难过的是,我在恨她的同时,又不能不对她表示轻蔑;最使我痛心的,并不是同她断绝关系,而是我不能不对她表示鄙弃。

    我开头对她的看法是很坏的。如果一个普通妇女的不忠实行为是罪恶的话,她的不忠实的行为又是什么呢?邪恶的人做了卑鄙的事情也是不认罪的,他们依然是那个样子,他们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羞耻,因为他们也根本不懂得什么叫高尚。在社交界中同人通奸的妇女,不过是一些风流的女人而已;可是同人私通苟合的苏菲,那就是一切怪物之中最可恶的怪物了,因为现在的她和过去的她是多么不同啊;不,再也没有什么人的行为是象她那样卑鄙和罪恶的了。

    可是我,我既然指责她,而且有充分的权利指责她,我既然受到了她的污辱,要被她这个忘恩负义的人置之死地,那么,在没有对我自己进行批判以前,在没有弄清我在她所犯的过错中,哪些事情应当归咎于我以前,我凭什么权利对她进行如此严酷的批判!你指责她不再象从前那个样子!啊,爱弥儿!难道说你一点都没有变吗?在这个大城市中,我发现你在她身边表现的样子和你从前的样子是多么不同啊!唉!她之所以不忠实,正是由于你自己不忠实而造成的。她曾经发誓要忠实于你,而你不也是曾经说过你要永远爱她吗?你抛弃她,然而却希望她忠实于你!你轻视她,但是却希望她始终尊敬你!是你自己的冷淡无情使你失去她的心的,你想为她所爱,你就不应当有任何时候不值得爱。她只是在你违背了你的誓言以后,才学你的样子违背誓言的;你不对她有片刻的冷淡,她就永远不会对你变节的。

    在你当初遇见她,而且应当让她永远在那里生活的幽静的环境中,她哪里做过使你抱怨的事呢?你在她的温存体贴中,哪里看见过冷淡的表示呢?是她请求你把她带离那个幸福的地方吗?你很清楚,她离开那个地方是感到很伤心的。对她来说。她在那里哭泣,也比在这个城市中荒荒唐唐地玩乐更舒服得多。她在那里过着天真无邪的生活,从而给你带来了幸福:她爱你胜于爱她自己的心灵的宁静。她想把你留在那里,可是没有成功,此后她才抛弃一切来追随你。正是你把她从安宁和美德荟萃的地方拖进你自己也深深陷入的罪恶和痛苦的深渊。唉!要她始终是那样的贤淑,要她始终使你过得幸福,那是完全要取决于你自己的。

    爱弥儿啊!你已经失去她了,你应当恨你自己而对她表示同情,你有什么权利轻蔑她?你自己没有一点可指责的地方吗?社会生活对你的性情一点影响都没有吗?你不对她不忠实的行为分担责成,但是,由于你自己也不尊重美德,因此,你的行为不就是在为她提供辩词吗?在这样的地方,诚实的事物受到嘲弄,妇女以贞洁为可羞,妇女爱美德反而受到取笑和怀疑。到这样的地方来居住,岂不是在鼓励她不忠实吗?你不违背信约,信约哪里会遭到这样的破坏?你是不是也象她那样具有既能形成巨大的美德也能形成巨大的弱点的烈火似的气质呢?你的身体是不是由于追逐爱情而过分地加以装饰,是不是由于美妙的风姿而易遭危险,是不是由于感官的冲动而易受引诱?啊,这个妇女的命运是多么值得同情!她要继续不断地对别人和对她自己进行多么多的斗争!她需要具有多么大的不可战胜的勇气,多么顽强的抵抗能力,多么坚定的英雄气概!她每天都要经过许多危险才能取得胜利,然而,对于她的胜利,除了老天爷和她自己的良心以外,是没有其他的见证的!多么美好的岁月就是这样在痛苦中度过的,不断地进行斗争和取得胜利,但是,只要有一刹那间的软弱,有一刹那间的疏忽,就会永远糟踏那无可指责的一生,就会玷污她的种种德行。不幸的女人啊!唉!一失足就给你和我带来了许许多多的痛苦。是的,她的心仍然是纯洁的,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一点,因为我对她的心是太了解了,决不会不明白这一点的。一个邪恶的女人嫉妒她的美德,用诡计布置巧妙的陷阱去破坏她的天真,这一点谁曾料到呢?我在她的眼睛中不是看到了悔恨交集的神情吗?难道不是看到她那么忧伤的样子我才回到她的身边的吗?难道不是看到她那种痛苦的表现我才产生体谅的心的吗?一个忠实的妇女是不会那样娇揉造作去欺骗她的丈夫和以出卖丈夫为乐的。

    我又把她的行为和她所讲的使人震惊的话拿来更仔细地想了一下,我既然看见这个羞怯的女人能够克服害羞的心而坦率地暴露她所做的事,能够抛弃那种违背良心的自尊,尽管谁也没有强迫,也不愿意隐瞒她的过错,不愿意用她早已失去了的殷勤态度去掩饰她的过错,以求保持我的信任和她的名声,同时还生怕那个不是出自我的骨血的孩子篡取我的父爱,我既然看到这一切,我怎么能没有一点感触!在这不可屈服的高尚的勇敢行为中,我怎么不钦佩她那巨大的魄力,甘愿牺牲荣誉和生命,也不愿意为人虚伪,甚至在自己的犯罪的行为中也表现了道德的勇气!“是的”,我暗暗欢喜地说道,“尽管是做了不名誉的事,但是,这个心灵坚强的人还保278爱弥儿持着她的毅力;她是有过错的,但是她这个人并不邪恶;她可以犯罪,但是她并不怯懦。”

    这样,我的内心便渐渐地对她产生了一些好的看法,对她的批判就比较温和和恰当。我不说她做得对,但是我为她的行为辩解;我不原谅她对我的侮辱,但是我赞同她坦率的做法。我以这种心情来安慰我自己。我不能够完全解除我心中的爱,如果心中保持爱而又不珍视爱的话,那是太无情了。当我认识到我还为她所爱的时候,我的心就感到意想不到的轻松。人类对于保持过度的运动是太软弱了。甚至在极度失望的时候,上帝也给我们以适当的安慰。尽管我的命运很可怕,但是,当我一想到又可敬又可怜的苏菲的样子,我心里就感到愉快;我喜欢这样对她不断地表示同情。我不仅不象从前那样空自烦恼,损伤身体,我反而感到甜蜜,以至流下了眼泪。我是永远失去她了,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但是,我至少还敢于想她,敢于对她表示同惰,有时候,我还敢于呻吟和叹息,然而我又不感到赧颜。

    我继续前进,由于这种想法在路上分散着我的心,以致我不知不觉地走了整整一天,到了最后,我终于清醒过来,完全失掉了昨天夜里的那种怨恨之心;这时候,我感到精疲力竭,极其困乏,需要吃东西和休息了。由于我在青年时期受过锻炼,所以我的身体很结实,我不怕饿又不怕累;尽管我的心灵病了,折磨着我的身体,但是,你不仅曾经教导过我要忍耐强烈的欲念,而且还更加注意地教导过我要防止产生这种欲念。我又走了四公里才走到一个村子。由于我差不多有三十六小时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我便略进晚餐,而且吃得很香;我去睡觉,完全消除了那种摧残身体的忿怒心情,我高兴的是,我敢于想苏菲,而且正如我所希望的,把她想象得相貌可鄙的时候少,把她想象得值得同情的时候多。

    我安静地睡到天明。忧虑和苦恼是容易使人入睡,让心灵得到休息的;只有在悔恨交集的情况下,心灵才永远得不到休息。我起床的时候,精神是十分的平静,能够考虑我应该做的事情。这是我一生之中最值得纪念同时又是最痛苦的一段时期。我所有的种种依恋全都破裂或起了变化,我所有的天职也改变了;我对一切都不再象从前那样地执着了,我可以说是变成了一个新人。重要的是,我必须慎重考虑我应该采取的办法。我采取了一个临时的办法,以便从长考虑今后应该做什么。我终于走完了到最近的那个城市的一段路程,我走进一个师傅的家,开始干我会做的手艺活儿,以便等待我心灵的骚动完全平静,可以观察事物的本来情形。

    我从来没有象在这样一种严酷的情况中更感觉到我所受的教育的力量了。尽管我生来有一副软弱的心,对一切都怀抱温情,容易烦恼,优柔寡断,然而在起初那一会儿按照我的天性行事以后,我便立即克制自己,尽量冷静地考虑我目前的处境。我听从需要的法则的支配,不再是那样白费气力地怨天尤人了;我让我的意志忍受那必然的枷锁的约束;我摆脱自己,作为另外一个人去观察我的过去;我假定我刚刚诞生,从我目前的景况中得出了指导行为的准则,而我自己受到了这些准则的很大的教益,这样一来,我便心灵平静地开始工作,宛如人类当中最快乐的人。

    自我的童年时候起,我从你的教导中受益最多的莫过于做什么就专心于什么,决不一边做一件事一边又想另一件事,因为这样,结果必然是事不成心也不专的。所以,我白天就专心于工作,夜里便反躬沉思;我这样交换地使用我的精神和身体,不仅使我寻出了可行的最好办法,而且使精神和身体两者都不感到疲惫。

    从第一个晚上起,我就按照昨夜的思想线索考虑我是不是过于把一个妇女犯的罪看作是了不起的事情了,我认为是我一生的悲惨结局,是不是就是那样大不寻常,以至值得如此地认真看待。“当然,”我心里想道,“在尊重风俗的地方,妇女们的不贞洁行为是会使她们的丈夫丧失体面的,然而在所有的大城市,在男人更加败坏反自以为开明的地方,人们会把前面那种看法当作笑话和没有意义的。”“一个男人的荣誉,”他们说,“决定于他的妻子吗?他碰上了这种事情就是耻辱吗?别人干了坏事怎么说他不光彩呢?”其他的道德训条再严格也没有用,这种说法反而似乎更有道理。

    此外,不管人们对我的做法的评判如何,我这样做,难道不是本着我的原则而超然于公众的议论行事吗?只要在我的良心上做一个好人,做一个正直和诚实的人,别人对我抱怎样的看法,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他人心怀同情就是罪恶吗?原谅别人对自己的污辱就是懦弱吗?我应该本着什么天职来规定我的行为呢?我是从来不把人们的偏见看在眼里的,难道说最后还要因为别人的偏见而牺牲我的幸福吗?

    即使说这种偏见是有根据的,然而对一个和他人迥然不同的人又有什么影响呢?一个失去希望的不幸的女人和那些不诚实的女人有什么相似之处呢?前者只要内心一感到悔恨就会承认她的过错的,而后者是反倒会用谎言和欺骗的方式来掩盖她们的罪行的,不仅不坦率诚恳地承认,反而表现得厚颜无耻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而把她们丢人的事情拿去矜夸。有恶习的女人,不是违反而是根本轻视她的妇女的天职,这样的女人是值不得敬重的,容忍她就等于是在同她一起做丑事。然而一个妇女虽然是犯了错误,但她之所以犯错误,是由于过失而不是由于她有那种恶习,而且她已感到悔恨,对于这样的妇女,是应该怜悯而不应该恨她的,我们可以毫不羞愧地同情她和原谅她;人们所指责的她所做的坏事,其本身就可以保证她将来不再做那种坏事。苏菲虽然是犯了罪,但仍然是值得尊重的,当她表示悔恨以后,她仍然是值得钦敬的;她的心生来就是爱美德的,因此,当她意识到她违反她的本心做事花了多大的代价以后,她就会比从前更加忠贞的;她将同时养成又坚毅又质朴的性格,从而使她能够保护她的身体,成为一个可爱的人;由于良心责备而感到的羞辱,将使她骄傲的心变得温柔,使她从前出于爱我而对我施加的控制不至于再是那样的专横;她将更加对我表示关心,而不再象从前那样傲慢;今后,也只有在为了纠正一个缺点的时候,她才会犯错误的。

    当情欲不能按它们本来的面目征服我们的时候,它们就会戴着智慧的假面具来袭击我们,它们将摹仿理智的语言,达到使我们丧失理智的目的。前面所讲的那些诡辩之所以能迷惑我,是由于它们迎合了我内心的倾向。我倒是愿意能够回到不贞洁的苏菲的身边,想听到她说一些赞同我行为懦弱的话。然而,我想这样做也不行,因为,我的理智是不象我的心那样容易对付的,它是不会采取这种荒谬的做法的。我不能隐瞒我自己:我不是为了启发自己而是为了蒙蔽自己才推论这一番道理的。我痛苦地然而是很坚定地对我自己说,世人的准则对一个为自己而活的人是没有约束力的;而且偏见总是袒护偏见,崇尚善良风俗的人总是有一个偏见来肯定他们的偏见的;他们把一个妇女伤风败纪的行为归咎于她的丈夫,是有道理的,因为,其原因或者是他选错了她,或者把她管得不严;我自己的事例就能证明这种责备是正确的,要是爱弥儿始终很有见识,苏菲就绝不会堕落。人们有权利这样设想:一个不尊重自己的女人,是更不尊重她的丈夫的,尽管他值得她的尊重;如果他知道应该保持他的权威,但他不预先防备一个妇女有不规矩的行为,那他就错了;又如果在那个妇女做了丑事以后他还表示容忍,那他就是错上加错了。应该惩罚的不惩罚,是必然会产生可怕的后果的,对自己妻子的不规矩的行为采取听之任之而不谴责的办法,正足以表明他本人就是不尊重良好的风俗的,表明他的灵魂卑贱,不配做男子。

    拿我个人的事情来说,我尤其感觉到:使苏菲更加值得尊敬的地方,对于我正是更加令人失望的地方,因为,我们可以对一个软弱的心灵给予鼓励和援助,对一个忘却了天职的人,也可以通过他的理智而使之履行他的天职;然而,要是一个人就性情来说仍然是十分勇敢的,在犯罪的过程中也知道应该保持他的美德,而他之所以要做坏事,只不过是觉得坏事好玩,象这样的人,你有什么办法使他恢复理智呢?是的,苏菲是犯罪了,因为她愿意做一个罪人。当这个高傲的女人克服了害羞的心以后,她就可以克服一切其他的欲念;她能够对我暴露她的罪过,她就能够对我表示忠贞。

    我再去对我的妻子表示爱,也是没有用了,她不会再爱我了。既然这个十分爱我的人,这个曾经是我如此钟情的人,已经侮辱过我了,既然我的苏菲已经斩断了她心中的最纯洁的联系,既然我的儿子的母亲已经破坏了夫妇的信约,既然一个没有犯过任何过失的男人的热情和一个美德没有遭到败坏的女人的高尚情操尚且不能预防她第一次犯罪,那么,她再去做那种堕落的事,又有什么困难呢?又怎么能加以预防呢?在走向罪恶的道路上,也只有第一步路才难走,过此以后,就一直走下去,连考虑都不考虑了。她再也不管爱情不爱情,美德不美德,名声不名声了;她侮辱我的时候,已经是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甚至在侮辱我以后,连一点点后悔的心也没有了。她是懂得我的心的,她已经使我悲惨到了极点,再进一步使我悲惨到不可收拾的程度,也是用不着她费多大的气力的。

    不,我也是懂得她的心的,苏菲是决不会爱一个有轻蔑她的权利的男子的,尽管这个权利是她给他的……她不再爱我了……这不是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自己说的吗?这个负心的人,她再也不爱我了!啊!这才是她最大的罪恶,我什么都可以原谅她,只有这一点我是不能够原谅的。

    “唉!”我又痛苦地说道,“我一再地谈到原谅,而没有想到:尽管受侮辱的人再三原谅,而侮辱我的人是从来不原谅我的。毫无疑问,她是存心给我这一番罪受的。啊!她是多么恨我啊!”

    爱弥儿,你按照过去来判断将来,这简直是大错而特错了!一切都变了。即使你是同她生活在一起的,那也是没有用了;她从前给你的幸福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你再也见不到你的苏菲,而苏菲也是再也见不到你了。两个人相处的情况是以两个人的爱情为转移的:心一变,全都变了;尽管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那也是枉然;当我们不拿同样的眼光看事物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它们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她是一点也不会灰心丧气的,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她仍然值得敬重,值得我爱;她也可以把她的心交给我,然而她是不可能一步错路都不走了,是不可能不失足了,是不可能使我忘记她已做的错事了。忠贞、美德和爱,一切都可以重新获得,而不能重新获得的是信任,没有信任,在夫妻生活中就只能产生反感、苦恼和厌腻,天真的迷人的美已经消失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不管怎样,苏菲是不可能再得到幸福了,而我,是只有在她幸福的时候,才能得到幸福的。正是这一点决定了我的行动,我宁肯远远地离开她去受苦受罪,也不愿意让她受罪;我宁肯怜惜她,也不愿意折磨她。

    是的,我们的一切联系都断了,是她断掉这些联系的。她破坏了她的誓约,因而使我也可以破坏我的誓约。她已经不是我的了,她不是这么说过吗?她不再是我的妻子了,我再见着她的时候,会不会把她看做路人呢?不,我决不再见她了。我现在是自由的,至低限度应当是自由的,但愿我的心也如同我的信念一样的自由!

    怎么!我受到了她的侮辱,不给她以惩罚吗?如果这个不忠实的女人去爱另一个男人,我就把她交出去,这样做对她有什么损害呢!我所惩罚的是我而不是她,因为我牺牲我自己去完成她的心愿。这样做是不是由于荣誉受到污损而发泄气愤呢?哪里有正义?哪里去报仇?

    唉!可怜的人,你要向谁报仇?向她报仇,可是你又认为你最感痛心的是,你不能使她得到幸福。不管怎样,你都不能使她成为你的报仇之心的牺牲品。如果可以的话,使她受一些连你自己也感觉不出来的痛苦好了。有一些罪过,是应当让犯罪的人自己去受良心的责备的;对他们加以惩罚,这差不多等于是认可他们的罪行。一个残酷的丈夫配娶一个忠实的妻子吗?再说,凭什么权利惩罚她呢?以什么身分惩罚她呢?做审判她的法官而不做她的丈夫吗?当她违背了她做妻子的天职时,她就不再保有她做妻子的权利了。从她同另外一个人发生关系的时刻起,她就断绝同你的关系了,这一点她是丝毫没有隐瞒的;她没有用她本来就没有的忠贞样子来蒙混你的眼睛,她既没有出卖你,也没有向你撒谎;由于她不再是属于你个人,这就意味着她对于你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对她还有什么权利?如果还有什么权利的话,你应当为了你自己的利益而放弃那些权利。你要相信我的话,运用你的聪明就能成为善良的人!报了你的仇就能成为仁慈的人。你在忿怒的时候要当心啦,别让你在一怒之下又回到她的身边。

    我受到了两方面的考验:一方面爱情在召唤我,另一方面怨恨之心又在煽惑我,因此,在拿定主意以前,我是要做一番斗争的,当我觉得我已经拿定了主意的时候,一个新的考虑又使我的一切决定全都动摇了。一想到我的儿子,就使我对他的母亲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温情。我觉得有了这个结合点,就永远不会使她在我的心目中成为一个同我不相干的人,孩子们在生育他们的人之间构成了一个无法分解的纽带,构成了一个不能离婚的天然的和不可辩驳的理由。多么可爱的孩子啊,两个大人之中,谁也是不能离开这些孩子的,他们是必然会把两个大人联在一起的;这种共同的利益是如此的可贵,以致当两个人之间没有其他联系的时候,孩子们就成了他们的联系。怎么能把这个为我的儿子的母亲辩护的理由,用去为那个孩子(他不是我的孩子)的母亲辩护呢?怎么!天性也允许她犯罪啦!我的妻子既然把她的温情分给两个儿子,那她是不能不把她的爱分给两个孩子的父亲的!想到这一点(这个想法比任何一个在我心中产生过的想法都可怕),我又狂怒起来;一想到一个女人分心爱两个男人的丑恶情景,我的心真是忿怒到快要破裂了。的确,我情愿看着我的儿子死去,也不愿意看见苏菲和另外一个男人生一个孩子。一想到这点,我就感到忿怒;尽管在此以前有许多的想法使我感到痛苦,然而只有这个想法才使我决心要远远地离开她。从这个时候起,我下定决心不再回去;为了使我不至于产生犹豫不决的心,我决定从此不再考虑这件事情。

    经过一番考虑而下定这个决心之后,我胸中的怨恨就消除了。对我来说,她已经是死了,我再也不把她看做是罪人了;我只把她看做是一个可敬的和可怜的妇女,我再也不去想她的过错,我怀着怜悯的心情回忆一切使我对她感到惋惜的事情。由于产生了这一系列的倾向,因此我想采取一切我认为是可以安慰一个被遗弃的妇女的好办法;因为,尽管我在心情忿怒的时候一想到她就感到痛苦,尽管她说的话使我感到灰心,但是我毫不怀疑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对我还是有依恋之情的,她想到我的损失的时候,一定是很激动的。我们的分离所产生的头一个结果是:她将不能够再做我的儿子的母亲。我一想到这点,我就感到战栗;费了许多周折才决定报一次仇,可是现在一想到这点,我就十分难过。尽管我很生气地说,这个孩子不久就要被另一个孩子代替的,尽管我用尽了嫉妒之心来看待苏菲用另一个孩子来代替我的儿子,我也鼓不起报仇的勇气;我这一切想法,在苏菲看着人们夺去她的儿子而感到失望的形象面前,都不能坚持了。我一再地克制自己,我是经过了一番痛苦才做出这个不合理的决定的,我把这个决定看做是我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而得出的第一个决定的必然结果,要不是一件想象不到的事情促使我把这个决定再仔细考虑一下的话,尽管我不愿意,我也一定会把它付诸实施的。

    我还有一点需要考虑的,尽管这一点在我刚才做出那个决定之后,我认为是不关紧要的。我的决定是针对苏菲采取的,但是在采取这个决定的时候,还需要考虑到我,还需要考虑一下我再成为孤单一人的时候将变成什么样子。我已经有好长一个时期不是孤独一人地生活在地球上了;正如你曾经向我预言过的,我的心对它所爱的事物是十分依恋的;它长期以来都是只有在同我的家人一起的时候才是一颗完整的心;因此,必须使我的心同我的家庭脱离,至低限度要部分地脱离,然而部分地脱离反倒比完全脱离更令人痛苦。我们曾经依靠过许多的事物,而现在要依靠自己了,或者,更坏的是,我们所依靠的事物使我们不断感到其他一切都在同我们分离,这时候,我们是多么的空虚,我们失去了多么多的生存能力!我必须考虑我是否依然是那个在任何人都不重视自己在人类中的地位时,还能牢牢地站在他的地位的人。

    但是,对一个一切关系都已中断或改变的人来说,这个地位在哪里呢?我做什么?我将变成什么样子?我走向什么地方?我这一生不应该再用来谋求我的幸福了,也不应该再用来谋求曾经是我爱过的人的幸福了,同时,命运已完全剥夺了我有为任何人谋求幸福的希望,既然这样,我这一生还有什么用呢?因为,既然许多准备用来谋求我的幸福的工具最终是给我造成了一场灾难,我哪里还能比你对我更加欢喜地去对待别人呢?不能,因为尽管我还爱我的天职,但是我已经不知道我有哪些天职了。要重新记取这些原则,并把它们用之于我的新的情况,那不是一时就可以考虑好的事情,我困倦的精神需要休息一会儿,以便能专心地重新思考。

    我好好地休息了一会儿。由于我摆脱了希望的烦恼,确认我这样做是逐渐地在失去一切希望,觉得过去的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是没有什么意义,因此,我尽量使我完全处在一个开始生活的人的境地。我心里想,实际上我们永远都仅仅是在开始,在我们的生活中,除了连续的眼前的时刻以外,便没有其他的联系;而在眼前的时刻中,始终要把采取行动的时刻当作第一个时刻。在我们的生命的每一个时刻,我们都在死亡和诞生,死亡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呢?如果说除了将来的事情以外,其他的事情对我们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那么,我们就只有根据未来才能断定我们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了。用过去的事情来折磨自己,那就等于是无病呻吟,自寻烦恼。爱弥儿,你要做一个新人,对于你的命运,也象对你的天性一样,不能有更多的埋怨。你不幸的遭遇,都是虚幻的,渺茫的深渊已经把它们全都吞没了;但是,真实的东西,为你而存在的东西,是你的生命,你的健康,你的青春,你的理智,你的才智,你的美德,最后,如果你愿意的话,是你因为有了前面那些东西而取得的幸福。

    我又开始工作,静静地等待着我头恼中的思想理出一个相当的条理,以便给我指出我应该做些什么;我把我现在的情况同过去的情况一加比较,我就感到坦然了:这完全是我的行为符合理智的好处,并不是由于经过的事情使然。如果一个人尽管有财产也不愉快的话,那么,只要他能够使他的心保持常态,则不论命运如何,他起码是能够心灵宁静的。不过,在一个有情感的人的心中,这种宁静的状态是不大牢靠的!他可以很容易地把他的心纳入常态,然而他却难于使它保持常态。正是在我认为我所有的决定都极其坚决的时候,我差一点儿把我的全部决定通通推翻。

    我走进师傅的屋子,但是没有引起人们太大的注意。我的衣服始终是很朴素的,因为你曾经教导过我要衣着简朴;我的一举一动也不是那样装模作样的,一个到处都觉得很舒适的人,他的样子必然是很平易近人的,因此,他在一个木工师傅家里是不会引起人的注意的,反之,他到了贵族的家里,倒是会引起大家留心观察的。从我的装束看,人们觉得我不象一个工人,然而从我干活的手脚看,觉得我又好象是的确当过工人的样子,他们认为我曾经是小小地发过一点财,然后才堕落到现在又来干我的本行。一个堕落的小暴发户,是不会得到人家的看重的;我说我能干什么活,他们马上就答应我干什么活。突然,我发现他们一家人对我说话的语气都变了,由亲热变得很尊敬;人们在看我干活的时候都带着一种惊讶的样子;我在工场所做的东西(比师傅做的东西还好)得到他们的称赞;他们好象是在窥察我的一切动作和姿势似的;他们想用对待普通工人的办法来对待我,不过要想得到他们的这种待遇也是不容易的;他们也可能是出于尊重的缘故才没有给我高过普通工人的待遇。由于我心里在想事情,所以没有象往常一样立刻发现这种变化;不过我已经养成了细察形势的习惯,所以我不久就注意到我周围的情形,不用多久的功夫,我就看出,我在这些善良的人的心目中已经成了稀奇的人物,使他们很感兴趣。

    我特别注意到:师傅的妻子老是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对于跑江湖的人,女人是有权利带着好玩的样子看他们的。我使起凿子来,每凿一下,她就吓一跳。我发现:她看见我一点伤也不受,是非常吃惊的。“师娘,”我有一次对她说道,“我觉得你对我的技术是不相信的,你担心我对我这门手艺不精通吗?”“师傅,”她向我说道,“我认为你对于你的手艺是很精通的,不过,我想,你这一生当中是只有这几天才干这门活儿的。”一听这句话,我觉得他们对我是很有认识的,我想知道我是怎样被他们看出来的。弄清了许多神秘的情况以后,我才明白,两天以前有一个坐着马车的妇女在师傅的门口下了车,她不让人家告诉我说她想看我,她躲在一个镶着玻璃的门后面,从这里可以瞧见我在工场尽头处工作的情形;她跪在门后面,旁边有一个小孩子,她不时地把那个孩子紧紧地抱着,憋着声长长地叹一口气,流下一把一把的眼泪,她那种痛苦的样子,使所有看见的人都十分的感动;人们有几次看见她几几乎想跑进工场,看见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着自己,才压下了这种想法;末了,她更加全神贯注地仔仔细细把我看了一个很长的时间以后,突然站起来,抱着孩子,把孩子的脸紧紧地贴着她的脸,低声说道:“不,他永远不会使你失去你的母亲,走吧,我们用不着再呆在这里了。”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走出去;之后,她在得到大家答应说闭口不向我谈这件事情时,她就登上马车,飞也似地走了。

    他们说,由于他们对这位可敬的太太感到由衷的同情,因此他们不能不按照他们答应的话做,何况她还一再地要求他们遵守诺言;要是不履行诺言的话,他们是一定会后悔的;他们从她的装束,特别是她的相貌,一眼就可看出她是上流社会的人物,而且,从她的言谈和举止来看,她一定是我的妻子,而不会是别的什么人,因为,他们是怎么也不会把她当作我的姘妇的。

    请你想一想当我记述这一段事情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心情?所有这一切说明了多少问题啊!为了寻找我的踪迹,心中是如何的焦急,花了多少功夫打听我啊!所有这些,是一个不再爱我的人做得出来的吗?旅途是多么辛苦!是多么高尚的动机促使她这么长途跋踄!她看见我在做什么事情!啊!这不是第一次了,不过那时候她不是跪着看我,她也没有一把一把地流眼泪。啊,幸福的日子,幸福的日子!这个天使变成了什么样子?……不过,这个女人到这里来做什么呢?……她把她的儿子……把我的儿子也带来了……为什么?……她是来看我,向我说什么话吗?……为什么又悄悄地走了呢?她是来奚落我吗?……为什么又流眼泪呢?这个负心的女人,来看我的目的何在呢?趁我受苦的时候来侮弄我吗?难道说她已经忘记了她对于我已经是没有意义了?我尽量从她这一次来看我的经过中挑她的岔儿,以便压制我心中产生的温情,打消我想去追赶这个不幸的女人的念头,这个念头,尽管我一再克制,也搅得我心绪不宁。然而,我依然停在那里不动。我认为,她这个行动除了表明她仍然爱我以外,不会有别的意义;尽管我做了这个假设,但也丝毫不能改变她促使我采取的决定。

    我仔细地把她这次来的种种情况加以研究之后,特别是把她离开这里之前所说的最后那句话加以分析之后,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促使她到这里来的动机,找出了促使她不让我看见而突然离去的原因。苏菲的话说得很简单,但是她所说的话使我的心受到了启发,使我恍然大悟。她说:“他永远不会使你失去你的母亲”,她担心我使孩子失去母亲,这就是促使她来的动机,她深深相信这种事情不会发生,这就是她之所以回去的原因。她是根据什么而有这种信心的呢?她看见了什么呢?爱弥儿泰然自若,爱弥儿在工作。爱弥儿在这种情况下丝毫没有为他的情欲所屈服,他所做的事情都是很合理的,她除了这两个结论以外,还能得出什么别的结论呢?使她同她的儿子分离,这个办法在她看来是不合理的,但是在我看来却是合理的。谁的看法不对呢?拿苏菲的话就可以判断这一点。的确,单单拿孩子的利益来说,这个办法本身是不是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呢?我只考虑到使孩子脱离他的母亲,但是也应当为失去孩子的母亲着想。这样看来是我错了。从一个母亲的手中夺走她的孩子,这个损失是没有办法补偿的,特别是在她那样的年龄,更是无法补偿的,这等于是为了报母亲的旧怨而拿孩子做牺牲;这是感情用事,而不是诉诸理智的行为,除非孩子的母亲是疯子或者是丧失了天性的人,否则是不能这样做的。苏菲正是我的儿子所需要的一个母亲,即使他可以得到另外一个母亲,那也是不如这个母亲好的。当我们不能共同抚养我们的孩子时,那就应当由她或我抚养了;否则,为了发泄我的怨气,就要使他成为孤儿。但是,从我目前所处的境地来看,我应当怎样处理我的儿子呢?我还有相当的理智,可以看出我能够做或不能够做的事情,虽然不能看出我应当做的事情。把这样一个年纪小小的孩子带到外地,或者,为了蔑视这个女人,我就亲自抚养给她看?啊!为了我的安全,我应该离开她愈远愈好。然而,把孩子交给她,又担心最后会终于把孩子的父亲也拉回去了。为了报我的仇,就让他单独在她那里好了,让他在这个不忠实的女人的一生中,每天使她想起以他为保证的幸福,使她想起失去的丈夫。

    当然,从她手中夺走我的儿子,这个决定是我在一怒之下做出来的。只有在这件事情上,感情使我陷入了盲动,也只是在这件事情上,我才改变了我的决定。如果我家里的人按照了我的心意去做,苏菲也抚养了这个孩子,他就会生活得相当的好;但也有这样的可能:苏菲会因为我而死去的;或者安于做我的妻子,不再同另外一个人结合,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会失去我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岁月,我们要用多少伤心的眼泪去洗刷我们的错误,然后才能通过我们的再次结合而忘记这些错误啊!

    我们是如此地互相了解,所以,只要我能说出她预料到如果我们互相见面将产生什么后果,我就可以说出她突然离去的原因。我很有理智,但心地软弱,这一点她是知道的;我很清楚,这个高尚而骄傲的人甚至在做错事的时候也是十分刚强的。苏菲得到宽恕之后才回去,这是她绝不愿意的。她知道她的罪过是不会被人们遗忘的,她宁肯受人的惩罚也不愿意求人的宽恕;宽恕的做法对她是不相宜的,倒是加以惩罚反而使她难受的程度要少一些,更合她的心。她认为,即使能弥补她的过失,但也不能把它洗刷清白;即使受尽一切应受的苦,也不能公平地偿清她欠的债。正是这个缘故,她在坦率之中仍显得那样的果敢和粗犷;她向你,向我全家的人讲出她的罪过,但是绝口不谈一切可以原谅她和对她有利的理由;她是那样固执地隐瞒不讲,一字不提,以致我要等她死了以后才能知道这个理由。

    由于她不再担心失去她的儿子,所以她也就不想要我对她说什么话。来感动我,等于是来败坏我;她愈不体面,她就愈要珍惜我的荣誉。苏菲可以成为一个犯罪的人,但是她所选择的丈夫是不应当有怯懦的表现的。只有她才有这种过分的自尊心,同时,也许也只有我才能看穿她这种心理。

    即使在离开她以后,我也是很感谢她的,因为她使我明白了我出于报复之心而采取的这个决定是不明智的。她在这一点上,是因为观察错误才对我抱良好的看法的;不过我一加考虑,就觉得她的看法并不错;单单从我儿子的利益着想,我认为也应当把他交给他的母亲,我决定这样做了。由于我的看法已定,我便决定不让他可怜的父亲再遇到刚才经历的那一番危险。既然我不应该再接近她,我能不能远远地离开她呢?全靠她,全靠她这一次来,我才得到了这点启发;要按照这个启发去做,我就绝不能再呆在这里让她来第二次启发我。

    必须逃走,这才是我应做的一件大事,是我从前面所讲的那一番道理推演出来的结论。不过,逃到什么地方?在这一点上我老是在那里考虑,我没有看到,地方的选择是一个极其次要的问题,因为,只要我能离开她就行了。既然是哪里都可以生或死,既然是我只能到哪里就生活在那里或死在那里,干吗要那样犹豫不决地考虑去的地方呢?经常暴露关心生活小事的天性,这表明我们的自爱心是多么的愚蠢!我对到哪里去隐居拿不定主意,其实,谁曾说过我到这个地方而不到那个地方是人类的一件大事,说我的体重将打破地球的平衡?如果我只从我的生存对我的同胞有什么价值这个角度来看待我的存在,我就不会这样急急不安地去探求我应尽的天职了,它们并不是我到哪里就跟到哪里的,喜欢自己的天职的人,是能够尽多少天职就尽多少天职的;我认为,不管我生活在什么地方,不管我处在什么环境,我都要努力尽我做人的使命;如果每一个人都是很合式地为自己而生活,就不会有人感到他需要什么人才能生存了。

    明智的人是过一天算一天的,他在他的周围尽他每天应尽的天职。千万别超过我们的能力,别超出我们的生活。我唯一关心的是,我今天应该做什么,至于明天应该做什么,那还不知道咧。目前我应该做的事情是离开苏菲,我应该选择能使我马上就远远地离开她的道路。我们就按照这一条道路走吧。

    我一打定了这个主意,就按照我的想法有次序地处理我留下的事情;我给你写信,给我家里的人写信,给苏菲本人写信。我一切都安排好了,但就是没有安排我自己的事情;我什么都不需要,我没有仆人,没有钱,没有行李,特别是没有什么愿望和心事,我单独一个人徒步行进。我在许多民族中间生活过,我航行了许多大海,走过了许多沙漠,东奔西跑地流浪了许多年,我感到惋惜的只有一件事情,然而,正是这件事情我是要逃避的。如果我的心让我得到宁静的话,我的身体就不会感到有所匮乏了。

    书柬二

    我喝了能使人忘掉往事的水,过去的一切已经从我的记忆中消逝,广阔的宇宙已经展现在我的眼前。这一段话是我在离开我的祖国的时候说的。提到我的祖国,我就感到赧颜,对于它,我心中怀抱的是轻蔑和恨,因为我是靠我自己而取得幸福和人家的尊敬的;我的祖国和它的邪恶的人民给予我的是灾祸,使我沦为牺牲,是耻辱,使我深深感到害羞。我打断了同我的国家的一切联系,我要把整个世界当作我的国家;只有不再做公民,我才能够成为一个世界的人。

    在长长的旅途中,我们之所以觉得旅途是十分的艰难,完全是由于我们的终点很遥远的缘故;要是从我们目前所在的地方,一天就可以走到终点的话,我们就不觉得旅途艰难了;如果我们能够一天一天地走到世界的尽头,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多赶路程呢?当我们把两端连起来看的时候,我们就埋怨这段距离是太长,觉得最好是一下就跳过去;可是没有想到,如果把这段距离分成一部分一部分地走,那就等于是在散步,而最后也是会达到终点的。旅行家们总是有自己的种种习惯、成规、偏见和人为的需要,因此,在他们周围可以说是有一个气圈把他们同他们所到的地方隔离起来,使他们觉得处处都同他们原来的地方有所不同,是两个世界。一个法国人总想把整个的法国都随身带着,当他缺少他在法国所有的某种东西时,他就不能用其他相等的东西来代替,就会弄得一筹莫展的。当他把眼前的东西同他过去的东西拿来一比较,不能照原来的样子做事的时候,他就觉得不舒服;在印度,如果他所睡的床不做得同他在巴黎的床一个模样,他就睡不着觉。

    至于我,当我想逃避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就转过身去,同它背道而行,正如从前我在蒙莫朗锡镇的树林中同太阳的阴影背向而行一样。我在路上所走的速度虽然不快,但是,由于我的心很坚决,决不后退,所以就能够弥补速度不快这个缺点。走了两天,就走过了边境的关卡,而且在想办法通过关卡的时候,也有时间考虑我的事情。我愈走得远,便愈感到心情舒畅,在我逃脱了危险以后,我在路途中爱怎样走就怎样走了。就整个计划来说,我能够执行多少就执行多少,我唯一遵守的一条规定是:要顺风而行,我有时候走得快,有时候又走得慢,这要以我的健康、心情和体力为转移。我不是随身带着,而是我本身具有谋生的手段,因此,我既不愁没有车坐,也不愁没有东西吃。我也不担心遇到什么强盗,因为我的钱包和护照不是别的,就是我的两只胳臂,我的衣服就是我放东西的厨柜;对一个作工的人来说,这种衣服穿起来很舒服,即使穿旧了,也容易把它收拾得如同新的。由于我既不带着旅行家的那一套装备,也不象他们那样急急忙忙的样子,所以我就不会引起人家的注意;我走到哪里,人家都把我当成一个乡下人。在边境上被人家扣起来,这种事情是绝不会有的;即使是被扣起来,那也没有关系,我呆在那里一点也不着急,我在那里也能象在别的地方一样地劳动;如果要永远把我扣在那里的话,我呆一辈子也不难;由于我没有慌慌张张赶路的样子,结果,我想到哪里人家就可以让我到哪里。如果焦虑不安,好象有什么大事似的,那倒会引起人家的怀疑;一个人要是态度安详的话,那就会得到人家的信任的;当人们发现,怎么对我都不会使我生气,就会让我自由活动的。

    当我找不到我这门手艺的工作时(这种情况是很少的),我就做其他的活儿。你已经使我得到了一个万能的工具。我有时候做农民,有时候做手工匠人,有时候又做艺术家,甚至有时候还能够做有才干的办事人;我到哪里都有拿出来应用的知识,不过,由于我不急于显示我的知识,所以是不是把它们拿出来使用,可以由我自己掌握。我所受的教育的成果之一是:我说我能干什么活儿,马上就会使别人相信我能专心干那种活儿,因为,我为人十分的单纯,有了一个职位就不觊觎另外一个职位。所以,我做事始终合乎身分,而人家也就会永远让我做下去。

    如果我病了——象我这样性情的人,既不吃过量的饮食,也不过多地忧虑,不过多地劳累,不过多地休息,生病的时候是很少的—我就一声不吭地躺着,既不急于求医,也不怕死。动物生病的时候,就不吃东西,静静地呆在一个地方,或者病就好了,或者就死去;我也是这样做法的,而我的病也就好起来了。如果我不安于我的地位,如果我再三再四诉苦诉怨地纠缠人家,人家也许就会讨厌我,就不会象现在这样,看见我非常耐心便对我十分亲切和照顾。他们看见我不打扰任何一个人,看见我一点怨言也没有,他们反倒会对我表示关心,而这样的关心,要是我去苦苦求他们的话,他们反倒会拒绝的。

    我曾经说过一百次,你愈是硬要人家这样那样地对你,你反而会愈使人家不理你;人家是喜欢自由行事的,其所以尽量对你好,是在于想取得应得的好处。求人家做好事,等于是占取人家的权利,向人布施等于是在还债;自私的人是宁肯白送人情而不愿意还债的。

    我这样宛如香客似地长途跋涉,不象一个阔绰的旅行家那样,走到哪里都有一番排场,因此,人们也许会责备我,说我是一个流浪汉,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有时候扪心自问:“我在做什么?我到哪里去?我的目的何在?”我自己就要这样反问:“我生下地来做了些什么?是什么原因促使我作这样一次只有到死才能结束的旅行?”我在执行我的使命,我站着我的地位,我将质朴天真地度过我这短暂的一生;我不在我的同胞中间做恶事,从而就等于是在他们中间做了一件巨大的好事;我满足人家的需要,也就满足了我自己的需要;我为他们效劳而决不损害他们,我给他们做出一个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为人善良的榜样。我放弃了我的遗产,我也照样生活;我不做不公正的事,我也生活下去了;我不求人家的布施,我也能活命。我自己谋自己的衣食,对别人就有好处,因为人家是决不会无缘无故拿东西白送人的。

    由于我不是要从头到尾记述我旅途的经过,因此我把一切只不过是一时的事情都略去不提。我到了马赛,为了按照我原来的方向继续前进,我登上了开往那布勒斯的船;坐船得付船钱,你早已给我准备好了,因为你曾经教过我船上的作业;在地中海开船,也不见得比在大西洋开船更难,约略地交谈几句,就把这两处开船的差别都弄清楚了。我做一名水手。这条船的船长是一个有背景的人,是敌方遣来的叛徒。他曾经被海盗捉住过,而且据说从海盗的手中逃了出来,没有被海盗发现。有几个那布勒斯的商人又叫他做另一条船的船长,这一次是他担任船长以来的第二次出海航行;谁愿意听,他就愿意讲他一生的故事,他是如此地爱夸耀自己,以致你只要做出喜欢听他的样子,他就会把你当做知心。他的爱好,也和他所讲的奇遇一样,是十分的古怪:他时时刻刻都在想办法使他的船员开心,分散精力;在他的船上有两门旋转炮,他成天打炮;夜里,他通宵放枪;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一条船的船长是象他那样的快乐。

    就我来说,我感到高兴的是:我在航海的技术上得到了锻炼;当我不值班的时候,我也很少离开岗位或船舵。我专心操作,就弥补了我的经验之不足;我不久就发现,我们的船大大地向西方逸出了航线。罗盘的方位线并不错,但是在我看来,太阳和星星的运行同罗盘所指的方位是如此的大不对头,以至我觉得,罗盘针必然是发生了巨大的偏差。我把这种情况告诉船长,他胡言乱语地说了一大通话来嘲笑我;由于这时候正是海浪大作,天空阴云密布,所以我没有办法考虑他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遇着了一股大风,把我们刮到了大海的中心;风连续刮了两天,第三天,我们远远地瞧见我们的左边有陆地。我问船长那是什么地方,他说那是“礼拜的圣地”,有一个水手认为那是撒丁海岸,大家都吆喝起来,叫他的倒采;因为,尽管他是一个老海员,他也同我一样,没有见过这条海岸。

    我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这个人所说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开始在罗盘盒周围窥察,看是不是有人不小心放了什么铁器,使罗盘针出了偏差。果然,我发现在盒子的一个角落里藏有一块巨大的磁石!我把那块磁石拿掉,罗盘便转回到它本来的方向了。在这同一个时候,有人叫喊起来:“帆船。”船长用望远镜一看,说那是一条小小的法国船。由于那条船向我们开来,而我们又没有躲让它,因此它转瞬间就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这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看出那是一条野人的船。我们船上的三个那不勒斯商人(他们的全部财产都在我们的船上)立时发出一声叫喊,使天空也震荡起来。这时候,我才明白了这个谜。我走到船长身旁,在他耳朵边说道:“船长,如果我们被他们捉去的话,你会丢你的命的,等着瞧吧。”我显得一点也不惊惶,我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是那么的沉着,以致没有使他感到丝毫的害怕,而且还装着没有听见的样子。

    他下令抵抗。但是,没有一条枪是可以使用的,我们消耗了那么多的火药,以致到真是要使用那两门旋转炮的时候,剩下的火药只够打两炮了。我们的抵抗简直是没有用,当我们的船进入他们射程的时候,他们连枪也不屑于打,干脆叫我们把船靠过去,而且,话刚说完他们的船就到了我们的船边。从开头到现在,船长毫不掩饰地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但是,当他一看见海盗已经上了我们的船的时候,他就不再注意我了,放心地向海盗走去。这时候,我认为,我应该充当法官,充当法律的执行人,为我的同伴报仇,为人类除掉这个叛逆,为大海消灭一个怪物。我向他跑过去,向他大声说道:“我早就向你说过,我怎么说就怎么干。”我用我手中拿着的佩刀,一下就砍掉他的脑袋。此刻,我看那个海盗的头子气势汹汹地向我走过来,我牢牢地站着等他,并且把刀倒过来,把刀柄向他送去,“拿着,头目,”我用法兰克话向他说道,“我刚才主持了正义,现在轮到你来主持正义了。”他抓过刀去,把刀举在我的头上,我一声不响地等着他砍下来;可是,他微笑了一下,把手向我伸过来,并且不准海盗们把我象对其他的人那样用铁链锁起来;他也不问一问我,刚才为什么要那样迅雷不及掩耳地把船长干掉;从这一点看来,我觉得他是十分了解我那样做的道理的。一直到阿尔及尔,他们对我都是这样的特殊待遇,到了港口,我们就两个一对两个一对,如同猎狗似地被他们带下船去,押送到监狱。

    到现在为止,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我所看到的事情上,因此,对我自己反而不大关心了。但是,当激动的心情一停止,我就转而考虑我目前的情况的变化,我心中有种种的感想,使我怀着一种满意的心情对我自己说:“这件事情使我失去了什么呢?失去了做蠢事的能力。我比以前更自由了。”“爱弥儿成了奴隶!”我继续说道,“啊!从哪种意义上说来是奴隶?在我原始的自由中,我失去了哪些自由?我生来不就是需要的奴隶吗?他们在我的身上还有什么新的桎梏可加呢?叫我做工吗?当我自由的时候,我不也是在做工吗?叫我吃不饱吗?我心甘自愿地挨过多少次饿!叫我受苦吗?把所有人类的暴力都加在我的身上,在我看来,也只不过是象掉在我身上的一粒沙子。约束我吗?难道说他们的约束比我当初的锁链的约束还紧吗?当初的锁链把我约束得那么紧,我还不愿意摆脱咧。既然我生来就受到人类欲念的束缚,就得由别人或我自己给我带上这种锁链,因为反正不是要带上这种锁链的吗?谁知道带哪一个人的锁链更轻松呢?带别人的锁链时,我至少可以用我的理智来缓和我的欲念;她不是有许多次让我受我的欲念的约束吗?谁能够使我带两条锁链呢?我以前不是已经带过一条锁链了吗?只有自然的奴役才是真正的奴役,人只不过是执行它的奴役的工具罢了。被一个主人所宰割,或者被一块岩石所压死,在我看来是一回事;在奴隶生活中,从最坏的方面来说,我屈服于暴君的程度也不会比屈服于岩石的程度大。最后,如果我有了自由,我又怎么使用它呢?在我现在的境地中,我有什么可想望的?啊!为了不至于陷入沮丧和潦倒,在我自己缺乏意志的时候,就需要得到另外一个人的意志的激励。”

    我从这些想法中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我的情况的变化,是表面的而不是真实的;如果说自由的意义是在于一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么,任何人都不会得到自由;一切都要依靠事物,以严酷的需要为转移,所以,每个人都是很软弱的;谁最能够按照需要行事,谁就是最自由的,因为他从来不勉强去做他不愿意作的事情。

    是的,我的父亲,我可以这么说,我受奴役的日子,恰恰就是我享有声望的日子,而我在戴上海盗的锁链的时候,我倒是最能够支配我自己。由于我为他们的欲念所左右,但不同他们一起产生那样的欲念,因此我才最能够了解我有哪些欲念。在我看来,他们的荒谬行为,比你对我的教育还生动得多,我在这些严酷的老师的管理下,所学到的哲学,比从你那里学到的哲学还有用得多。

    我做他们的奴隶,可是我还没有尝到我所料想的那种残酷对待。我受到过一些不良的待遇,但是比起他们在我们中间受到的不良待遇还是少的;我知道,“摩尔人”和“海盗”这两个辞本身就会令人产生偏见,这种偏见我也是难免不产生的。他们为人并不仁慈,但是很公正,虽说我们不可能从他们那里得到温情和慈悲,但是也用不着担心他们对我们有什么坏心眼和任性的行为。他们要我们能够做多少就做多少,但是不强迫我们做力所不能的事情;他们绝不会因为一个人能力不够而加以处罚,他们处罚人,也仅仅是因为那个人有不好的居心。如果欧洲人在美洲也拿这种正直的心对待黑人的话,黑人的生活就会幸福得很了,可是,由于欧洲人把可怜的黑人只看做是劳动的工具,因此,他完全看黑人对他有什么用,他才决定怎样对待他们;他心目中的公正,是拿他的利益做衡量的标准的。

    我换了几次主人,因为据他们说这是把我卖出去了,人还可以拿去卖的吗?他们可以卖我双手做出的东西,但是,我的意志,我的智慧,我这个人,所有这些使我之所以为我而不是另外一个人的东西,当然是不能卖的;关于这一点的论据是:我第一次违反我的所谓的主人的意志行事,我就取得了胜利。这件事情值得叙述一下。

    起初,我受到的待遇是相当好的,他们以为我要赎身,可是我攸攸闲闲地呆了几个月,看我自己是不是能领略忧愁烦闷的滋味。最后,他们看见我同欧洲各国的领事和僧侣都没有来往,不仅谁也没有谈论过我的赎金,而且连我自己也好象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因此,他们就想用其他的办法从我身上得到好处;他们叫我去做工。我对他们在对待我的做法上的改变,既不感到吃惊,也不感到生气。我对劳苦的活儿一点也不在乎,反而觉得很有趣味。我想了一个办法走进一个工场去,工场的师傅马上就看出我是内行。我干这门活儿给我的主人赚得的钱,比他原先叫我干的那种活儿赚的钱多,为了他的利益,他就把我安置在那里,认为这样做最好。

    我发现,监牢中的老伙伴一个个都走了,有钱赎身的人就赎了身,而不能赎身的人,尽管同我的命运一样,但是他们都没有得到我这样的优厚待遇。其中,有两个马耳他岛上的贵族竟无人过问。他们的家里很穷。教会是不赎这样的俘虏的,神父没有办法赎回所有的人,因此同领事一样,他们自然而然地有所偏心;这种偏心不能说不公正,因为,赎回的人一定要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好处,他们才优先赎他的。这两个贵族,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他们都受过训练,所以都有长处,但是这种长处在他们目前的处境是无法发挥的。他们有天才,又有手腕,懂拉丁文,还懂文学。他们有可以拿来炫耀和博得赞赏的才能,但是这种才能对做奴隶的人来说,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最糟糕的是,他们带着铁链时表现得很不耐心;他们极端吹嘘的哲学,也丝毫没有使这两位骄傲的绅士懂得,应当乖乖地服务于卑贱的人和匪徒;他们一直称他们的主人为卑贱的人和匪徒。我很同情这两个穷人,他们是贵族,所以他们失去了人的地位,没有人的地位,在阿尔及尔就一文不值了,不仅一文不值,而且比一文不值还不如,因为,在海盗当中,一个原来是敌对的海盗,尽管成了奴隶,也不能被看做是一文不值的人的。对于那个年老的贵族,我只能够对他提一点劝告;其实我的劝告完全是多余的,因为他知道的东西比我多,至少就他所炫耀的那门学问来说,他是比我渊博的;他对为人的训诫是彻底了解的,他对种种箴言也是很熟悉的,他所缺乏的是身体力行,他不愿意受需要的桎梏的约束。那个年轻的贵族,比年老的贵族还要急躁,不过,他为人比较热情、活跃和勇敢;他有几次反叛的阴谋和计划全都失败,未能成功,而且,总是计划还没有实行,就被发觉,因此更加深了他的苦难。我竭力勉励他学我的样子,用他的双手做工,以改善他的处境;但是,他把我的忠告当耳边风,满不在乎;他骄傲地对我说,他懂得应该怎样死法。“先生,”我对他说道,“更要紧的是应该懂得怎样生活。”我终于想出了一些减轻他的痛苦的办法,而他也很乐意地怀着感激的心情采纳了我的办法,不过这些办法并未使他领会我的意图。他继续搞他的阴谋,想拚那么一下就完全取得自由;他浮躁不安的思想终于使他的主人(也是我的主人)失去了耐心;我们的主人对他和我都不相信了,对我们两人的关系开始感到怀疑;当我和他谈话的时候,我们的主人以为我是在帮助他搞阴谋,其实我是在尽量劝他不要搞阴谋,我们两个人被转卖给一个公共建筑的承造人,在一个野蛮的监工监督之下干活;这个监工也和我们一样是奴隶,但是,他为了讨好主人,就硬要我们去干那些非人的力量所能胜任的事情。

    开头几天,我把那些活儿看得如同儿戏。由于分给我们的工作是相等的,由于我比所有的人都强壮和手脚麻利,所以我总比别人先干完我的活儿,干完以后,我就去帮助那些体力最弱的人,减轻他们一部分工作。可是,那个狗腿子看见我干活勤奋,体力又强,便不许我把这一股劲头用去帮助别人;他把我的工作增加一倍,而且一直逐渐逐渐地往上增加,最后竟把我的话儿增加到那样多,那样重,以致尽管我的精力充沛,但在这样多活儿的重压之下,我马上就有弄垮身体的危险;我的伙伴,不论身体壮的或身体弱的,都吃得很坏,受到恶劣的待遇,在过度的劳累之下,一个个都变得十分的消瘦。

    这种情况简直是不能再忍受,因此我决心冒一切危险,摆脱这种处境。我把我的决定告诉那个年轻的贵族,他很兴奋地表示赞成。我很了解他,每当他在大众的眼前时,他总表现出是一个有勇气和有魄力的人,所以,要进行这种英勇的事情,我是很信任他的。我的策略全都是放在我的心里的,要把我的计划付之实行,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不过,这一点的确是对的,即:同我的难友们齐心协力来实行我的计划,其效果要好得多;因此,我决定在把我的计划告诉这个贵族的时候,也同时告诉我的难友。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使他同意我事先不使用任何诡计而坦率地向伙伴们提出我的计划。我们利用吃饭的时间来谈这件事情,因为吃饭的时候,我们比较集中,主人对我们的监视也比较松懈。我首先用我的本国话向在场的十几位本国同胞讲,我之所以不用法兰克语讲,怕的是被当地的人听见。“伙伴们,”我向他们说道,“仔仔细细地听我讲一讲,按他们加在我身上的工作来看,我剩下的精力还不够两个星期用了,尽管我是大伙儿当中最强壮的人之一;要马上结束这种局面,只有采取一种极其猛烈的手段,要么一下子就把身体彻底弄垮,要么就采取一种防止这种情况的措施。我选择了后一个办法,我决定从明天起拒绝干一切活儿,即使因此而牺牲生命和受到种种可能的对待,也在所不惜。我是算了一算,然后才选择这个办法的。如果我继续象现在这样干下去,不用多久的时间,准定会弄垮身体,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可是,我这样拚它几天,就可以取得一个解决的办法。我采取的手段可以吓唬我们的监工,使我们的主人明白他真正的利益何在。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我的命运再坏也不过是这个样子。如果等到我的身体已经弄垮,什么活儿也不能干的时候才采取这个办法,那就为时太晚,得不到效果了;现在,少了我这个人,他们就少得利益;结果我的性命,他们无非省一点粮食罢了。牺牲了我的性命,对他们来说是一项损失,因此,最好就选择这个时候行事。如果你们当中,谁觉得我的话说得对,并且愿意向这个勇敢的贵族学习,采取我这种办法,那么,我们人数一多,效果就愈大,就可以使我们的暴君规矩一点;不过,即使只有他和我愿意这样做,我们也一点不动摇我们的决心,仍然要坚决地拒绝为他们干活,那时候,请你们大家都来作证,看这个办法灵不灵。”

    我把这几句简单的话朴朴实实地说出来了,可是受感动的人不多。有五、六个人叫我相信他们是可靠的,说他们也要象我那样干。其余的人没有发言,静静地站着。那位贵族对这种沉默的表示感到不满,于是就用他的本国话向大家慷慨激昂地发表意见。由于人数很多,所以他就大声地把我们目前的境遇以及主人和监工的残酷做了一番动人的描写;他通过对我们的恶劣处境的描写,引起了大家的愤慨,使大家产生了火热的复仇心;最后,他对不惧苦刑、能战胜强暴的人大大地赞赏了一番,从而把在场的人的勇气鼓动到这样的程度,以致大伙儿都喊叫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发誓要学我们的榜样,至死也不动摇。

    第二天,正如我们所料到的,当我们一拒绝工作,我们马上就受到残酷的虐待;可是我们两个人,还有三四位老伙伴,对这些残酷的虐待满不在乎,连气都不吭一声。那位贵族鼓动的效果并不十分持久。他那些闹闹嚷嚷的本国伙伴,几分钟以后就不能坚持,挨了一阵牛筋鞭子以后,就象羊羔似地又乖乖地去干活儿。那位贵族对这种懦弱的表现感到愤慨,因此,当监工去打他的时候,他就破口大骂,可是那些人却不听他的。我竭力叫他逃跑,这个办法我早就考虑过,而且也向他讲过。我知道,漂亮的讲话的效果是很好的,不过是暂时的。容易受言辞激动的人,也同样是容易冷下来的。冷静而严正地讲道理,是不能煽动人们的狂热的,但是,一到这些道理深入人心,则产生的效果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那些可怜的人的懦弱表现,却产生了一个我预料不到的结果,其所以会产生这种结果,我认为是由于一种民族的好胜心,再加上我坚定而沉着的模范行为。在法国人当中,有几个人并没有跟着我做,但是,当他们看见那些人又去做工的时候,便吆喝他们,同他们远远地离开,并且,为了嘲弄他们的那种胆怯样子,都来到我的身边,这种行为也带动了其他的人,顷刻间到处都发出了一片造反的声音,以致惊动主人亲自来弹压。

    我们的监工说了些什么话去开脱自己的责任和唆使主人来镇压我们,这你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他马上指着我说是这次骚乱的主谋,是造反的人的头子,说我企图利用这种暴乱来吓唬人。主人看着我,说道:“是你带坏了我的奴隶吗?刚才指控你的话,你已经听见了;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分辩的,那就说吧。”一个贪得无厌的人面临破产的危险,尽管盛怒已极,但也能显得如此地克制,这一点,不能不使我感到惊异,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要是一位欧洲的主人的话,由于利欲熏心,不但不听我分辩,反倒早已打了我一千皮鞭。“主人,”我用法兰克话向他说道,“你不能怨我们,你对我们的情况一点不了解;我们也不怨你,我们所受的苦不是你造成的,你根本不晓得。我们知道要担负需要的枷锁,服从于你。我们毫不吝惜我们的气力为你干活,因为命运已经注定我们要干这种活儿;可是,由于你那位监工叫我们超过我们的体力去干,这就等于是在使我们丧失体力,等于是在用搞垮我们身体的办法来搞垮你的财产。请你相信我的话,派一个比较贤明的人来管理,因为这个监工随心所欲地滥用权力,对你不利。合理地分配工作,我们也不会少干你的活儿,而且这样,你的奴隶都会勤奋地干,日子一久,你所得的利益,比他这样用加重我们劳累的办法给你带来的利益多得多。我们的苦是应该诉的,我们的要求也是很微少的。如果你不理睬我们的要求的话,我们就照我们的计划行事;你那位监工已经尝到过那种滋味,你也可以尝一尝。”

    我说完就不作声,那个监工企图答辩,主人不准许他讲话。他用眼睛一个个地打量我的伙伴,他们苍白的脸色和瘦弱的身体证明我的指控是真实的,同时,他们坚定的神情表明他们绝不是害怕威胁的人。跟着,他又重新把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说道:“你好象是一个明理的人,我想看一看你讲的办法对不对。你指责那个监工的行为,好吧,让我们瞧一瞧你做监工是怎么做的。现在,我叫你去担任他的工作,叫他来做你的事情。”他一下命令,人们马上就取掉我身上的铁链,并且把它拿去戴在那个监工的身上。这一切都是当场办理,顷刻实现的事情。

    我无须向你叙述我在我的新岗位上是怎样做法的,因为这不是我要在这里论述的主要问题。我的勇敢的行为传出去了,主人是有意把它散布出去成为阿尔及尔的一条新闻的;最后,连总督也听到我的事情了,因此他想见一见我。主人把我带去见他,并且发现总督很喜欢我,于是就把我送给总督。这样一来,你的爱弥儿又成为阿尔及尔总督的奴隶了。

    我在这个新的工作岗位上所遵循的办事法则,是从我早已知晓的原理中推演出来的;这些原理,在我们游历的旅途中曾经讨论过;尽管它们是应用在我所处的境地中,而且也应用得不完全,范围也很小,但是,其效果还是十分可靠,一点不差的。经过的细节,我就不讲了,因为这在你和我之间是用不着讲的。我的成功,赢得了我的主人的尊敬。

    阿桑-奥格路是通过最光荣的道路而取得最高的权柄的,因为,他是一个普通的水兵,是一级一级地在海军和国民军中提升为国家领导人之一的,并且,在他的前任死了以后,土耳其人和摩尔人,军人和法官,都一致选举他继掌大权。他所治理的是一个野蛮不驯的民族,是时起兵变、唯恐天下不乱的杂牌军队,这些人,连自己要做些什么也不明白,他们只知道骚动,不管事情搞不搞得好,只要把事情搞个两样就行了,但即使这样,阿桑拉奥格路也光荣地担任了那个艰难的职位达十二年之久。在他的治理之下,尽管未满足人们所预期的希望,但是人们对他还是无可指责的。在他执政期间,国家是相当的安定,一切都比从前好,商业和农业很发达,海军很强盛,人人有饭吃。但是,从他成效卓著的措施中,人们丝毫没有……

    摘录

    从普雷沃斯特教授自日内瓦致文学书稿编纂人的一封信中摘录的有关让·雅克·卢梭,特别是有关《爱弥儿》的续篇或《孤独的人》的几段话。

    诸位先生:

    在让·雅克·卢梭年老的时候,我经常有机会见到他,因此,我有几句话,想不揣冒昧地向你们说一下。这是有关一个伟大人物的几件小事,最好是把它们收集起来,免遭遗忘……

    我知道他曾经烧掉了几篇手稿;他死后发表的几部遗著,是我们得以读到他保存下来的稿子中的最有意义的几部作品……我听他说过,在他离开伦敦的时候,把准备在一版《爱弥儿》中添加的大量注释全都烧掉了,因为那些注释的稿子使他感到旅途累赘。

    …………

    卢梭从来没有让我知道他在写他的回忆录,只是在有一次他担心他会把它丢失的时候,才向我提到过它的名称。但是,我感到特别高兴的是,他曾经很乐意地把《爱弥儿》的补篇读给我听过。这篇东西发表在日内瓦版的本子里,标题是:《爱弥儿和苏菲,或孤独的人》。这是一个未完成的作品,写到爱弥儿成为阿尔及尔总督的奴隶就没有写了……卢梭一气不停地读完这篇东西,他的声调是那样的激动,感情是那样的奔放,使人深受感染,可见这的确是一篇成功的新作。在读的时候,他本人是很激动的,他好象又抓着了他在写作这篇东西的时候使他激动不安的思想和感情的线索。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他向我详细地讲述了他开始写作的这个续篇的几个情节,并且向我说明了它的结尾。以下就是我从所记的几则笔记中综合出来的这个故事的结局。如果在这聊聊几笔的描写中有什么不妥贴的地方,有什么该提而未提到的情节,我希望,读者是相当的公正,不会把它说成是作者的过错。

    孤独的人的结局

    由于遇到了一系列的事情,爱弥儿最后来到了一个荒岛。他在这个荒岛的岸边发现了一座教堂,教堂的周围长满了鲜花,树上结满了甜美的果实。他每天都去看这座教堂,他每天都觉得它装点得更加美丽。苏菲在这座教堂里做修女,可是爱弥儿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到这种地方来的呢?是他自己的过失和行为使他忘怀了她的样子。最后,他还是把苏菲认出来了。爱弥儿使用了一些手段和暴力,使她终于屈服。但是,由于她感觉到,她今后不配做他的妻子,因而,她甘心做他的奴隶,服侍她的情敌。这个女人很年轻,由于别的缘故,使她同这一对原先的夫妇的命运联在一起了。她和爱弥儿结了婚,苏菲参加了婚礼。婚后,爱弥儿和那个女子都表现得后悔不迭,一天比一天痛苦,特别是看到苏菲暗中对她很好,对她很尊敬,两个人更是显得难过,几天以后,他们便向苏菲承认他们的婚姻是假的。这个假装的情敌是有丈夫的,她把他领来同苏菲相见,于是苏菲又得到了爱弥儿;爱弥儿原谅她并非出自本心而犯的过错,而她已呕尽了许多心血去补偿她的过失,她痛改前非,从而恢复了她本来的为人;不仅如此,她美好的德行,尽管在没有机会表现以前,只约略地为他所知,但是,当它们得到机会充分表现以后,便更加赢得了他的尊重和钦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