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专业人士需要更多的跨学科技能
哈佛大学法学院1948届毕业生五十周年团聚,1998年4月24日
今天,为了纪念我们以前的教授,我想效仿苏格拉底,来玩一次自问自答的游戏。我将提出并简单地回答五个问题:
是否广大专业人士都需要更多的跨学科技能?
我们的教育提供了足够的跨学科知识吗?
对于大部分软科学而言,什么样的跨学科教育才是可行的、最好的?
过去50年来,精英学府在提供最好的跨学科教育方面取得了什么进展?
哪些教育实践能够加快这个进程?
我们从第一个问题开始:是否广大专业人士都需要更多的跨学科技能?
要回答第一个问题,我们首先必须确定跨学科知识是否有助于提高专业认识。而为了找到治疗糟糕认知的良方,我们有必要弄清楚它的起因是什么。萧伯纳笔下有个人物曾经这么解释专业的缺陷:“归根到底,每个职业都是蒙骗外行人的勾当。”早年的情况证明萧伯纳的诊断是千真万确的,16世纪主要的专业人士——修道士——曾将威廉·丁道尔烧死,原因是他将《圣经》翻译成英文。
但萧伯纳低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认为这主要是因为专业人士出于自私而故意使坏。但更重要的是,各种相互交织的潜意识心理倾向也对专业人士的行为有经常性的、可怕的影响,其中最容易引起麻烦的两种是:
激励机制造成的偏见,拥有这种天生的认知偏见的专业人士会认为,对他们自己有利的,就是对客户和整个文明社会有利的;以及
铁锤人倾向,这个名称来自那句谚语:“在只有铁锤的人看来,每个问题都非常像一颗钉子。”
治疗“铁锤人倾向”的良方很简单:如果一个人拥有许多跨学科技能,那么根据定义,他就拥有了许多工具,因此能够尽可能少犯“铁锤人倾向”引起的认知错误。此外,当他拥有足够多的跨学科知识,从实用心理学中了解到,在一生中他必须与自己和其他人身上那两种我上面提到的倾向作斗争,那么他就在通往普世智慧的道路上迈出了有建设性的一步。
威廉·丁道尔
(William Tyndal,1495——1536)
威廉·丁道尔出生在英格兰的格罗斯特郡,从牛津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神父。他发现英格兰敌视他的信仰,于是到德国和比利时传播他的信仰,并发扬马丁·路德的宗教思想。他的著作遭到焚毁,他的财产总是被破坏,然而他继续出版《圣经》译文和其他作品。入狱几个月之后,他被指控为异教徒,判处死刑,被当众烧死。丁道尔的译文是第一个钦定版英文《圣经》的基础,对英语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如果A是狭隘的专业教条,而B则是来自其他学科的超级有用的概念,那么很明显,拥有A加上B的专业人士通常比只掌握A的可怜虫优秀得多。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因而,人们不去获取更多B的理由只有一个:他需要掌握A,而且生活中有其他紧要事情,所以去获取更多B是不可行的。后面我将会证明,这种只掌握一门学科的理由,至少对大多数有天分的人来说,是站不住脚的。
我的第二个问题很容易回答,我不想为它花费太多时间。我们的教育太过局限在一个学科里面。重大问题往往牵涉到许多学科。 相应地,用单一学科来解决这些问题,就像玩桥牌的时候一心只想靠将牌取胜。这是很神经的,跟疯帽匠的茶话会差不多。但在当前的专业实践中,这种行为已经非常普遍,而且更糟糕的是,多年以来,人们认为各种软科学——就是一切没有像生物学那么基础的学科——彼此之间是相互独立的。
早在我们年轻时,学科之间壁垒森严、拉帮结派、排斥异己的情况就已经很严重,有些杰出的教授为此感到非常震惊。例如,阿尔弗雷德·诺斯·怀特海很早就对此敲响了警钟,曾语重心长地指出“各个学科之间的割裂是非常有害的”。自那以后,许多精英教育机构越来越认可怀特海的观点,它们着力于改善这种学科隔离的状况,引进了跨学科教育,结果有许多奋斗在各个学科边缘的勇士赢得了喝彩声,其中的佼佼者就有哈佛大学的E. O. 威尔森(注:E. O. 威尔森,1929——,美国著名昆虫学家,以研究社会性昆虫——蚂蚁成名)和加州理工学院的莱纳斯·鲍林。
阿尔弗雷德·诺斯·怀特海
(Alfred North Whitehead,1861——1947)
“傻瓜徒有想像力,而缺乏知识;学究空有知识,但缺乏想像力。”
“真正的勇气并非庸俗英雄的野蛮暴力,而是美德和理性的坚定决心。”
“令知识死亡的并非无知,而是对无知的无知。”
“‘愚蠢’的问题是全新的发展的开端。”
“只有文明人才能理解文明。”
“没有获得成功的人会否认别人的帮助。明智而自信的做法是,对这种帮助表达感激。”
“几乎所有的新思想在刚出现的时候都有愚蠢的一面。”
莱纳斯·鲍林
(Linus Carl Pauling,1901——1994)
莱纳斯·鲍林的父母鼓励他从事科学研究,他曾是俄勒冈州波特兰市一名才华横溢的学生,后来获得了俄勒冈州立大学的奖学金。毕业后,他入读加州理工学院,得到了化学博士学位。他的教书和研究生涯大部分是在加州理工学院度过的。鲍林在化学领域做出了许多贡献,在化学研究中引入了量子物理学和波理论。他还在抗生素生产和蛋白质原子结构分析方面取得了进展。查理认为鲍林可能是20世纪最伟大的化学家。
他曾获得诺贝尔化学奖(1954年)与和平奖(1962年)。
晚年的鲍林写了一本书,谈论营养素在抵抗疾病方面的作用,并推荐使用维生素C来预防普通感冒。
当今的高等学府提供的跨学科教育比我们上学的时候多,这么做显然是正确的。
那么第三个问题自然是这样的:现在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对于大部分软科学而言,什么样的跨学科教育才是可行的、最好的?这个问题呢,也很容易回答。我们只需要检验一下最成功的专业教育,找出里面有哪些重要元素,然后把这些元素组合起来,就能得到合理的解决方法。
至于最佳的专业教育模型,我们不能去没有竞争压力的教育学院之类的学校找,因为它们深受上面提到两种负面心理倾向和其他不良风气的影响,我们应该到那些对教育质量要求最严格、对教育结果的检查最严密的地方去找。这就把我们带到一个合乎逻辑的地方:大获成功并在今天已成为必修课的飞行员训练。(没错,我的意思是,如果伟大的哈佛能够多借鉴飞行员的训练,它现在会变得更加出色。) 跟其他行业相同,在飞行行业,“铁锤人倾向”的糟糕效应会带来巨大的危险。我们不希望一个飞行员遇到危险的时候就把它当作危险X,因为他脑里只有一个危险X模型。由于这个原因和其他原因,我们对飞行员的训练,是依照一个严格的六要素系统进行的。这六种要素包括:
要教给他足够全面的知识,让他能够熟练地掌握飞行中用得到的一切知识。
把这些知识统统教给他,不仅是为了让他能够通过一两次考试,而是为了让他能够熟练地应用这些知识,甚至能够同时处理两三种相互交织的复杂的危险情况。
就像任何一个优秀的代数学家,他要学会有时候采用正向思维,有时候采用逆向思维,这样他就能够明白什么时候应该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他想要的那些事情上,而什么时候放在他想要避免的那些情况上。
他必须接受各门学科的训练,力求把他未来因为错误操作而造成损失的可能性降到最低;最重要的操作步骤必须得到最严格的训练,达到最高的掌握水平。
他必须养成核对“检查清单”的习惯。
在接受最初的训练之后,他必须常规性地保持对这些知识的掌握:经常使用飞行模拟器,以免那些应付罕见重要问题的知识因为长期不用而生疏。
这个显然正确的六要素系统对高风险的专业教育提出了严格的要求,人类头脑的结构决定了我们需要这样的系统。因此,培养人们具备解决重大问题能力的教育也必须具备这些要素,而且必须大大增加这六个要素所涵盖的内容。不然的话,还能怎么样呢?
因而下面的道理是不证自明的:在试图把优秀学生培养成优秀人才的精英教育中,如果想要得到最佳的结果,我们必须让学生学习大量的跨学科知识,持久地掌握能够应用自如的所有必要技能 ,拥有根据实际情况综合熟练使用各种知识的能力,以及证明代数问题用到的那些正向思考和逆向思考的技巧,再加上核对“检查清单”的终身习惯。若要获取全面的普世智慧,没有别的办法,更没有捷径。这个任务涵盖的知识面特别广,乍看之下令人望而生畏,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阿尔·尤厄兹奇
阿尔·尤厄兹奇创办的飞行安全国际公司
飞行安全公司是伯克希尔·哈撒韦的子公司,它的创始人阿尔·尤厄兹奇构建了独特的企业文化。他给每个员工派发“六大性格支柱”宣言,要求全公司上下都必须遵守。这些“支柱”是言而有信、公正无私、相互尊重、关怀他人、敢于担当和公民精神。
该公司的信条之一是“无论是哪种型号的飞机,最好的安全设备是一名训练有素的飞行员”。这当然也是创办人阿尔·尤厄兹奇提出的。
皮尔-西门·拉普拉斯
(Pierre-Simon Laplace,1749——1827)
皮尔-西门·拉普拉斯是法国数学家、天文学家和哲学家,在演绎推理和概率论、天体运动、因果决定论等领域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但仔细想想,其实它没有那么难,前提是我们考虑到了下面三个因素:
首先,“所有必要技能”这个概念让我们明白,我们无需让每个人都像拉普拉斯那样精通天体力学,也无需让每个人都精通其他各门学科。事实上只要让每个人掌握每个学科中真正的大道理就够了。这些大道理并不算多,它们相互之间的关系也没那么复杂,只要拥有足够的天赋和时间,大多数人都能够拥有一种跨学科知识。
其次,在精英教育中,我们拥有足够多的天赋和时间。毕竟,我们的学生都是百里挑一,而平均而言,我们的老师更是比学生优秀。我们有差不多13年的时间可以用来把12岁的聪明学生打造成优秀的职业人士。
第三,逆向思考和使用“检查清单”是很容易学到的——无论是在飞行时还是在生活中。
此外,掌握跨学科技能确实是可以做到的,这就如同那个阿肯色州人回答他为什么相信洗礼时所说:“我看见它是这么做的。”我们知道当代也有许多本杰明·富兰克林式的人物,他们(1)接受正式教育的时间比现在大量优秀的年轻人少,却获得了巨大的跨学科综合能力,(2)从而使得他们在本专业的表现更加出色,而非更加糟糕,尽管他们花了不少时间分心去学本专业以外的知识。
我们有这么多优秀的教师、学生和时间,还有许多成功的跨学科大师作为楷模,却仍然未能将“铁锤人倾向”的负面影响最小化,这说明如果我们安于现状,或者害怕改变,不努力去争取,你就无法大赢。
“我们可以把宇宙的现状当作其过去的结果和其未来的起因。如果有人能够认识自然界所有的动力,以及自然界所有物体的位置,如果这个人的智力也足够强大,能够把这些资料进行分析,那么他将能够用一道公式来涵盖宇宙最大的天体和最小的原子的运动;对这样的聪明人来说,未来是确定无疑的,而过去在他看来也一目了然。”
在其伟大作品《关于概率的哲学论文》中,拉普拉斯提出了他的主要思想:
这向我们提出了第四个问题:自从我们毕业以后,精英学府在提供最好的跨学科教育方面取得了什么进展?
答案是它们作了许多努力,改变教学方向,提供更多的跨学科教育。在犯了不少错误之后,现在整体的情况已经比以前好多了。但是,整体情况尚未令人满意,仍有许多有待改进的地方。
罗杰·费舍尔
(Roger Fisher,1922——)
罗杰·费舍尔1948年从哈佛毕业,并留在法学院任教。1980年,他成为“哈佛谈判计划”的主任。罗杰·费舍尔是一个谈判和冲突解决专家,他和威廉·尤里合著的《谈判力》(Getting to Yes)是经典的双赢谈判技巧教材。
例如,软科学界逐渐发现,如果几个来自不同学科的教授合作研究,或者一个教授曾经取得几个学科的学位,那么做出的研究成果会更好。但是另外一种做法的效果通常是最好的,那就是补充法,或者“拿来主义”法,这种方法鼓励各个学科无论看中其他学科什么知识,只管拿过来用。这种方法能够取得最好的效果,也许是因为它避开了扎根在传统中的学术争论,以及在单一学科中固步自封引起的蠢行——而这正是我们现在致力于改正的。
不管怎么说,只要多多实行“拿来主义”,许多软科学学科就能减少“铁锤人倾向”引起的错误。例如,在我们的同学罗杰·费舍尔的领导下,许多法学院将其他学科的成果应用到谈判研究中去。罗杰那本充满智慧和道德感的谈判著作到目前已经卖掉三百多万册,他可能是我们班最有成就的同学。这些法学院还吸取了大量有用的经济学知识,甚至用博弈论来更好地理解经济竞争的原理,从而制定出更有针对性的反垄断法。
经济学则吸取了生物学的“公用品悲剧” (加勒特·哈丁于1968年在《科学》杂志上发表的著名论文《公用品悲剧》所描述的公共资源因滥用而枯竭的现象)教训,正确地找到一只“无形的脚”,让它与亚当·斯密那只“无形的手”并存 。现在甚至还出现了“行为经济学”,这门分支学科明智地向心理学寻求帮助。
然而,像“拿来主义”这样极其随意的做法给软科学带来的结果并不是百分百令人满意的。实际上,它造成了一些糟糕的后果,比如说:(1)有些文学系吸收了弗洛伊德的理论;(2)许多地方引进了极端的左翼或右翼意识形态,而对于拥有这些意识形态的人来说,重新获得客观的研究态度比重新获得童贞之身还要难;(3)许多法学院和商学院采用了生搬硬套的有效市场理论,这些理论是一些研究公司理财的伪专家提出的,其中有一个所谓的专家在解释伯克希尔·哈撒韦的投资成功时,总是加入运气标准差(以证明我们是靠运气成功的),一直到达到六西格玛后(证明靠运气的几率非常小),他终于不堪别人的嘲笑,改变了说法。
此外,就算“拿来主义”能够避免这些神经病做法,它仍然具有一些严重的缺点。例如,软科学借鉴自然科学的概念时,通常没有指出这些概念是怎么来的,有时候还给它们取了新名字,根本没搞清楚这些借鉴而来的概念的重要程度。这种做法:(1)特别像一种糟糕的文档归类方法,肯定会影响这些被借鉴概念的综合理解和成功应用;(2)使软科学领域无法出现像莱纳斯·鲍林系统地利用物理学来改进化学研究那样的成果。一定有更好的方法存在。
这向我们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在精英软科学领域,有哪些做法可以促进我们优化学科的进程?答案同样很简单:
第一,更多的课程应该是必修课,而不是选修课。这就意味着那些决定哪门课必修的人必须熟练地掌握大量的跨学科知识。无论要培养的是未来的跨领域问题解决者,还是未来的飞行员,这个论断都是成立的。例如,法学院毕业的学生必须掌握心理学和会计学。然而,许多精英学府,即使到今天,也没有这样的要求。那些制定培养计划的人往往知识面太窄,无法理解哪些课是必需的,也没有能力纠正不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