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长于素王:康有为的革命性
现在我们进入正题,谈谈戊戌变法的主角康有为。他的名字改过两次,初名有为,应试之时,改作祖诒,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考中进士,复名有为,字广厦,号有好几个,包括长素、明夷、更甡、西樵山人、游存叟、天游化人等。每个号都有其寓意,如西樵山人对应他在西樵山(广东四大名山之一,今属佛山南海区)隐居读书的青年岁月;更甡系蒙难之后所取,表示二世为人,与谭嗣同的字“复生”意涵相仿;游存叟指向长达十六年的海外流亡生涯(他有一方印,印文奇长,曰“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民国二年(1913年)归国之后,曾在上海愚园路购地建房,名“游存庐”,《游存庐落成诗》云:“自有天游入非想,默存独乐始于今。”这则可引出其晚年之号天游化人,此时他所思所想,不再济世救人,而是心游天外。
这些号中,最著名的一个,自然还是长素。这也应是他使用最早的一个号——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梁启超撰《南海康先生传》,只提此号,不及其他。那么这个号有什么意思呢?最流行的解法认为,长者,超越也,素者,素王也,素王者,孔子也,合在一起,即超越孔子。孔子是无位之王,在其之上,只能是有位之王,由此足见康有为的志向或野心何其巨大。
好玩的是,康有为不仅希望自己超越孔子,还希望他的弟子超越孔子的弟子,试看他给五大得意弟子——号称“康门五哲”——取的号:大弟子陈千秋号超回,超越颜回;梁启超号轶赐,超越端木赐(子贡);麦孟华号驾孟,超越孟子;曹泰号越伋,这个伋,有二解,一说孔子的孙子孔伋,一说孔子的弟子燕伋,反正都是圣贤;韩文举号乘参,按唐德刚言:“把曾参当马骑也。”听起来,各个要超凡入圣,超迈绝伦,事实上,只怕这些弟子都不曾拿老师的恩赐当回事,譬如梁启超,似乎从未使用过轶赐之号。(刘成禺《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曾戏称梁启超为梁迈赐:“梁迈赐先生,善变人也。”)
关于长素,另有一种善意的诠释,认为出自南朝颜延之《陶徵士诔》“弱不好弄,长实素心”一语。此处之素是纯净、纯洁的意思,长素可解作“成人之后保持赤子之心”,正有一番雅意。但是,如果我们洞悉这一诠释的来历,必定不以为然。光绪二十年七月初四日(1894年8月4日),余联沅上折参劾康有为,主攻方向是《新学伪经考》,其中拿长素之号说事,称“康祖诒自号长素,以为长于素王,而其徒亦遂各以超回、轶赐为号”。光绪下旨,令两广总督李瀚章查明,梁启超听闻消息,四处活动,托人游说李瀚章,以致李瀚章的回奏,对康有为大加回护,不仅称道其“溺苦于学,读书颇多”,并云“其以长素为号,盖取颜延年文‘弱不好弄,长实素心’之意,非谓长于素王。其徒亦无超回、轶赐等号……”,一场祸事,就此化为无形。不过这样的政治辩护,显然不合康有为性情,他一贯工于心计,与赤子的坦荡全不相干;何况他自少时便以圣人自命,志在比素王还高一档的圣王,赤子之流,岂能入其法眼。
马永康曾考证康有为的名、字、号来源,关于长素之号,他提出了第三种,也是最原始的解释,即康有为自己的说法。宣统元年底,康有为致梁启超信中云:“盖自冠年学道,得素位而行之义,因以自名。故一生行事,力为其难,而又未尝苦行,不染不舍,以为究竟。汝习与吾久,岂不识之耶?”(宣统元年十二月十七日,1910年1月27日)同年另一封信中,他明确了取号的具体时间:“此旨自廿一岁大悟彻得来,因以素为号,行此三十三年矣。”(宣统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10年2月4日)所谓素位而行,出自《中庸》:“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大意是君子应安于自己所处的地位,做自己应该做的事,不要生非分之想。这一命意,当然十分光明正大,不过康有为一生行事,恐怕远远谈不上素位而行,而屡博出位,惊世骇俗。此外还要注意,如果康有为早于二十一岁那年便取“素位而行之义”为长素之号,为什么三十三年后才对外阐发,为什么连其最亲信的弟子梁启超都不晓得呢?当他向梁启超追问“汝习与吾久,岂不识之耶”,反而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所以我推论,这种解释不可当真,哪怕出自康有为本人之手。
对照这三种解释的来龙去脉,可知第一种何以最为流行,因为它最契合康有为其人,最易呈现康有为的性情与心志,从而最能为舆论所接受。长于素王之说,在晚清并非秘密,而是公开的谈资。如章太炎自编年谱,曾谈到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他在上海办理《时务报》期间与康有为一派的冲突:“春时在上海,梁卓如(梁启超)等倡言孔教,余甚非之。或言康有为字长素,自谓长于素王,其弟子或称超回、轶赐,狂悖滋甚。余拟以向栩,其徒大愠。”末尾提到向栩,东汉人,《后汉书》称他“少为书生,性卓诡不伦”,“有弟子,名为颜渊、子贡、季路、冉有之辈”,其行径恰与康有为相仿,不过向栩曾官居侍中,贵重已极,则非康有为所能及。
有人会说,章太炎与康有为属于论敌,他的话未必可信。那么我们再举一例。戊戌变法期间,有一位刑部主事叫唐烜,不仅与康有为毫无瓜葛,与朝中各大派系亦无勾连。他留下一部日记,其中记载了对康有为的观感:“……原名康祖诒,字长素,即祖述尧舜之义,长素云者,孔子为素王,而伊之神圣则又过之。”“其弟子辈,亦多以四配十哲自命者,若汉唐宋明诸大儒,视之蔑如也。”(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1898年7月18日,《唐烜日记》)——“四配十哲”指在文庙陪祀孔子的弟子,清朝增至十二哲。这是局外人的见闻,极具证据效力。另如刘体智《异辞录》云:“有为字长素,不知其何所取义;京城士夫习闻其言孔子之教,以为长于素王也。因而启超及顺德麦孟华悉被以嘉名,曰超回、曰轶赐。”可视为对晚清舆论的一种描绘。
与长素之号相应,康有为有一绰号,曰“圣人”。这也说来话长,得从其少时讲起。据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康有为)成童之时,便有志于圣贤之学,乡里俗子笑之,戏号之曰‘圣人为’,盖以其开口辄曰圣人圣人也,‘为’也者,先生之名有为也。即此一端,亦可以知其少年之志气矣。”乡邻称其圣人,不免有讥嘲之意。再看康有为自编年谱《我史》,光绪四年(1878年),他二十岁,抛弃了旧日的书本和友朋,闭门静坐养心,“静坐时,忽见天地万物皆我一体,大放光明。自以为圣人则欣然而笑,忽思苍生困苦则闷然而哭”,这则可作为圣人的正式起源。
由这两段史料,可知康圣人绰号之内涵,一半推崇,一半嘲讽,前者往往出自其弟子,后者往往出自其论敌。试看章太炎致其师谭献之信:“康党诸大贤,以长素为教皇,又目为南海圣人,谓不及十年,当有符命,其人目光炯炯如岩下电,此病狂语,不值一嗤。而好之者乃如蛣蜣转丸,则不得不大声疾呼,直攻其妄。”(光绪二十三年三月十九日,1897年4月20日)康有为被弟子尊为圣人,被章太炎斥为狂人或神经病,于此可见一斑。
话说章太炎也有神经病之名,其绰号章疯子,恰与康圣人相映成趣,可作一副无情对。他曾因“苏报案”被囚三年,出狱之后东渡日本,在留学界与革命党举办的欢迎会上发表演说,自称神经病:“大凡非常的议论,不是神经病的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亦不敢说。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精神病的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的神经病。近来传说某某是有神经病,某某也是有神经病,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面现前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徐一士《一士类稿》)这里的神经病乃是褒义词,而且这番话大有道理。古往今来,天才人物大都卓荦不羁,超尘拔俗或愤世嫉俗,而不为世俗所容,流俗对他们的观感,往好了说叫奇人异士,往坏了说就是神经病。譬如《唐烜日记》云,北京士大夫眼里的康有为,“或目为奇士,或斥为妖人”。与此相应,没有敢做神经病的勇气,往往难成大事。
关于章疯子与康圣人的神经病之举,再说一事。据杏坡居士《近代名人轶事录》,章太炎早年曾入张之洞幕府,与梁鼎芬同事。有一天二人闲聊,说起康有为,梁鼎芬道:“康有为霸气纵横,不失为一佳士,惟深沉不可测,传其颇有做皇帝之野心,君识其人,亦谓可信否?”章太炎笑答:“君误矣,皇帝人人可做,康有为如仅图为皇帝,尚不足为异,最荒谬者,则其人竟妄想欲为教主也。”这一答语,大抵也是“狂悖滋甚”,吓坏了梁鼎芬及背后的张之洞,“立致程仪三百金,讽太炎令去”(可参章太炎自定年谱:“……他日又与俦辈言及光复,鼎芬惎焉。未几,谢归。”)。章太炎本具排满思想,并不介意康有为取爱新觉罗氏而代之,不过康有为要当儒教之主,他则接受不了。由此可见康有为的狂悖,章太炎致谭献信所云“不及十年,当有符命”云云,当非诬赖。
从这一大堆故事与轶事,不难发现康有为的性格,第一是狂妄。他自视为圣人,“以救全世界之众生”为使命,正应了那句老话:吾侪不出,如苍生何。近世多狂生,如章太炎、谭嗣同,不过论狂妄的程度、时长,以及对历史的影响,只怕无人可匹敌康有为,他的狂妄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败坏了多少事。而且狂妄得有其资本,如果资本不足或空空如也,那就不是狂,而是妄。康有为的口碑,正挣扎于狂与妄之间。他的资本,一向有些争议,如其成名作《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被指剽窃廖平《辟刘篇》《知圣篇》等。鉴于此,后世曾将他比作星宿老怪丁春秋(金庸《天龙八部》),也许贬斥过甚,倘若拟之为雪山派掌门威德先生白自在(金庸《侠客行》),可能更恰当一些。
第二是与狂妄相应的偏执,即康广仁所云“伯兄思高而性执”。如梁启超名著《清代学术概论》所云,康有为之为人,“万事纯任主观,自信力极强”,为了论证自己的学说,常常不惜曲解或抹杀证据,其做学问如此,做事情亦然。其实早在此书写作二十年前,梁启超便在《南海康先生传》文中明言:“先生最富于自信力之人也。其所执主义,无论何人,不能摇动之。于学术亦然,于治事亦然,不肯迁就主义以徇其事物,而每熔取事物以佐其主义,常有六经皆我注脚、群山皆其仆从之概。故短先生者,谓其武断,谓其执拗,谓其专制,或非无因耶。”照此说来,称康有为偏执,已经相当委婉,说难听一点,就是专制。
狂妄、偏执之人,行事往往急躁,这是康有为性格的第三点特色。他在戊戌年前后的种种言行,如主张“守旧不可,必当变法;缓变不可,必当速变;小变不可,必当全变”“方今不变固害,小变仍害,非大变、全变、骤变,不能立国也”,常引来“办理太急,不讲章法”“卤莽灭裂,轻易猖狂”之讥。不过康有为的急躁,不尽是个人性情,还有时代背景。前面曾谈及王照与康有为之争,王照主张办教育,开风气,以渐进的方式推行新政,康有为则反驳道:“列强瓜分就在眼前,你这条道如何来得及?”这句话可视作时代呼声。在亡国灭种的压力之下,人心不是趋向消沉,就是趋向躁进。
我们谈康有为的性情,目的不止在描摹这个人,还试图探究一点,这么一个人,到底适合做什么。这里需要引出汪精卫的釜薪论。汪精卫曾撰《革命之决心》,发表于《民报》第二十六号(1910年2月)。他把革命比作“炊米为饭”,烧熟一顿饭,需要有人做釜,有人做薪,釜即锅,要求“不惮烦”,对应韧性,薪即柴火,要求“不畏死”,对应勇气,这二者都是“成饭之要素”,不分高下,端看革命者自觉其性格、才能适合做什么。如汪精卫自觉缺乏坚忍,“故不愿为釜而愿为薪”,孤注一掷,北上行刺。
那么康有为适合做什么呢?显而易见,以他的性情,与汪精卫相似,更适合做薪而非做釜。区别在于,汪精卫面临的抉择,在革命之内:起义还是暗杀;康有为面临的抉择,则在革命之外:改革还是革命。考察改革的要素——改革虽也需人做薪,不过釜才是重头,对领袖的要求,尤其如此——如温和、渐进、妥协、节制等,在康有为身上,一个也无。所以他更适合革命,或者说只能去革命,他的激烈与狂躁,属于革命气质,他的极端与偏执,属于革命思维。吊诡的是,他最终选择了改革——由这么一位一身革命气质、满脑革命思维的人来领导改革,结局如何,不问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