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梁启超的转向:在改革与革命之间

    谈论梁启超与戊戌变法的关系,可从我的一点疑惑说起。徐致靖举荐康有为、梁启超等五人后三日,光绪召见康有为,“工部主事康有为著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上行走”。二十天后,即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1898年7月3日),在颐和园召见梁启超,“举人梁启超著赏给六品衔,办理译书局事务”。关于觐见光绪的具体情形,梁启超《戊戌政变记》《三十自述》等并无详述,只是略记一两笔:“梁启超以是日召见,上命进呈所著《变法通议》,大加奖厉……”“……被召见,命办大学堂译书局事务。”

    我的疑惑正在于此。被光绪召见,对青年梁启超而言,自然是头等大事,无上荣耀,以他激昂的性格和煽情的笔法,这等事,必将在文中、书中大张其词,大肆渲染,而非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殊不料结果竟是后者,看来背后必有玄机。据《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梁启超被荐入京后,光绪召见一次,按清代习惯,举人召见后,有赐翰林或内阁中书的例子。当时,梁的名气已很大,有时口头康梁并称,但召见后,只赏六品顶戴。”倘依此说,原来梁启超不满于政治待遇,多少有些怨气。那么他何以只得到六品顶戴呢?许姬传的堂舅、时任翰林院编修的徐仁镜解释道:“任公(梁启超)广东乡音很重,光绪听不清他的话,又怕慈禧的爪牙窃听,不便反复询问,故不得重用。”王照亦云:“清朝故事,举人召见,即得赐入翰林,最下亦不失为内阁中书。是时梁氏之名,赫赫在人耳目,皆拟议必蒙异数。及召见后,仅赐六品顶戴,是仍以报馆主笔为本位,未得通籍也。传闻因梁氏不习京语,召对时口音差池,彼此不能达意,景皇(光绪)不快而罢。”(王照《复江翊云兼谢丁文江书》)

    梁启超的遭遇,并非特例,名列戊戌六君子的林旭面圣之时,也曾受阻于方言。《清史稿·林旭传》云:“……俄以奏保人才召见,操土语,上不尽解。退缮摺,上称善,遂命与谭嗣同等同参机务,诏谕多旭起草。”林旭是福建侯官(福州)人,他的土语,即福州方言,属闽语,与光绪熟悉的京腔完全是两种语系,故而“上不尽解”。好在随之峰回路转,林旭退朝之后,起草奏折,诉诸文字,显示了其才学和政见,从而得到重用——林旭出自荣禄幕府,论政见则属康有为一党,梁启超《林旭传》称:“君退朝具折奏上,折中称述师说甚详。皇上既知为康某之弟子,因信任之……”——联系林旭的结局,难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能感叹福祸相依。

    我有一位朋友,疑惑更甚。他查《清史稿》《清实录》《光绪朝东华录》等,并未发现光绪召见梁启超的记载,以此判断梁启超撒谎。我曾帮他补充一例:五月十七日(7月5日)梁启超曾致信夏曾佑,称“仆之久不察看”(《与碎佛书》),假如两天前他见到了光绪,何必再发牢骚呢?

    叙事至此,只能存疑。不过我的用意,不在追根究底,而是借此来谈梁启超在戊戌变法期间的角色与地位。如许姬传所言,当时康梁齐名,响彻海内,然而论实际作用,二人显然不在一个档次。对于戊戌变法,梁启超的作用更多表现在造势阶段,如任《时务报》主笔、长沙时务学堂总教习等,其时他作为喉舌,已经展现了一笔可挡百万军的气概。等到变法开幕,他则沦为康有为、谭嗣同——在康有为一派或康党当中,康有为是大脑,谭嗣同是手臂——的跟班或走卒,徘徊于决策圈的边缘,连光绪都不怎么待见他,只赏了六品顶戴。这背后,除了资历,则在梁启超“太无成见”(中年以前都是如此),其思想严重受制于康有为,同为喉舌,康有为是吹鼓手,他则好比复读机。

    作为复读机,梁启超对康有为,一向马首是瞻,亦步亦趋。戊戌年康有为从革命转向改革,能够领略其权变的只有谭嗣同一人。梁启超领略不了,却不妨碍他紧追不舍。年初他在湖南患病,“大病几死”,只得离开时务学堂,到上海、北京就医。在开往上海的轮船之上,他与同志慷慨论国事:“吾国人不能舍身救国者,非以家累即以身累,我辈从此相约,非破家不能救国,非杀身不能成仁,目的以救国为第一义,同此义者皆为同志。吾辈不论成败是非,尽力做将去,万一失败,同志杀尽,只留自己一身,此志仍不可灭,仍须尽力进行。”这番豪言壮语,可与谭嗣同致欧阳中鹄信中云“平日互相劝勉者全在‘杀身灭族’四字”一段并观,一般浩气凛然,一般勇猛精进。何以救国,唯有革命,否则何以言必称杀身呢。不料待他进京,康有为已经转向改革,他只好随之而动,康有为说什么,他便说什么,康有为干什么,他便干什么,康有为随时势而变,他则随康有为而变。要说转向,这也是转向之一种,只是缺乏自主性。

    真正的转向,发生在戊戌年后。梁启超“自居东以来,广搜日本书而读之,若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脑质为之改易,思想言论与前者若出两人”。前者改革,今者革命。这一转向,恰与戊戌年路线相反。

    话说康有为、梁启超逃亡日本之后,孙中山等革命党有意合作,托日本人宫崎寅藏、平山周等牵线,结果康有为不屑一顾,梁启超相当积极。按冯自由《革命逸史》所述,己亥年(1899年)夏秋之间,梁启超因与孙中山往还日密,渐渐赞成革命,其同学韩文举、欧榘甲、张智若、梁子刚等主张尤为激烈,遂有两派合并之声浪,哄传于东京横滨之间。参与者计划在两派合并之后,推孙中山为会长,梁启超为副会长。对此人事安排,梁启超问孙中山:“如此则将置康先生为何地?”孙中山答:“弟子为会长,为之师者,其地位岂不更尊。”

    冯自由是亲历者,他记载的孙中山、梁启超对话实在妙不可言,几乎令二人心思跃然纸上:“弟子为会长,为之师者,其地位岂不更尊。”这是哄孩子的把戏,尊者尊矣,只是一个空头名号,孙中山架空康有为的心思,不言而喻;更神奇的是梁启超的态度,“悦服”,即心悦诚服,他是什么心思,同样一目了然。

    梁启超的转向,有两个要点。一是对革命的认同。改革失败而主张激进,投身革命,正契合政治逻辑。试看他在此间发表的文字,如《破坏主义》(光绪二十五年九月十一日,1899年10月15日)等,鼓吹“快刀断乱麻,一拳碎黄鹤,使百千万亿蠕蠕恋旧之徒,瞠目结舌,一旦尽丧其根据之地,虽欲恋而无可恋,然后驱之以上进步之途,与天下万国驰骤于大剧场”,其倾向革命,毫无疑义。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亦称康有为的弟子“多言革命者”,可作佐证。二是他与康有为之间渐生分歧,遂有独树一帜、独立门户之想。光绪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四日(1899年5月3日),他致信妻子李蕙仙,称“金山人极仰慕我,过于(康)先生”,这说明他已经拥有了对抗康有为的声望;六月,他和韩文举、欧榘甲等共十二人——这帮人大都倾向革命——结义于日本江之岛金龟楼,这属于“党内结派”,由此,对抗康有为的人力,初具雏形。与孙中山谈合作不久,他联合一帮同志,致书康有为:“国事败坏至此,非庶政公开,改造共和政体,不能挽救危局。今上(指光绪)贤明,举国共悉,将来革命成功之日,倘民心爱戴,亦可举为总统。吾师春秋已高,大可息影林泉,自娱晚景,启超等自当继往开来,以报师恩。”(冯自由《革命逸史》第二集)签名者共梁启超、梁子刚、韩文举、欧榘甲、陈侣笙、黄为之、唐才常等十三人,号称“十三太保”。这十三人中,十个是江之岛金龟楼的结义兄弟。

    可是,年未而立的梁启超,哪里斗得过康有为呢?由于徐勤、麦孟华告密,康有为洞悉到梁启超与孙中山暗中勾兑的计划,勃然大怒,立即派人赴日,拿了一笔钱给梁启超,让他到美国办理保皇会事务,不许稽延。合作由此横生变故,最终功败垂成。

    与革命派的合作固然失败,梁启超辗转于改革与革命之间的心态依旧值得琢磨。到美国之后,他给孙中山写信,试图寻觅“调停之善法”。那段时间,“其保守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随感情而发,所执往往前后自相矛盾”。其矛盾心理恰恰是一幕痛苦而生动的时代投影。对此,张朋园分析道:“名为保皇,那是因为他无法正面与康南海决裂,不得不以保皇之名敷衍他;实则革命,倒真正是他的内心所思所欲。我们读他在壬寅年(1902年)前后的许多信件,便可以了解当时的他,实是想革命,绝无欺骗中山先生之意。”(张朋园《梁启超与清季革命》)

    如张朋园所云,被康有为强行拉回改革阵营的梁启超,内心并未放弃革命。光绪二十九年三月十八日(1903年4月15日),他致信徐勤,翻起旧账,谈到三年前放弃革命,只是为了“迫于救长者之病”,长者即康有为,实际上,“今每见新闻,辄勃勃欲动,弟深信中国之万不能不革命,今怀此志,转益深矣”。(《梁启超年谱长编》)徐勤以保守或“反革命”著称,“最与中山水火”(章太炎语),却也不得不承认时代已经被革命的潮流所席卷:“今日各埠之稍聪明者,无一人不言革命,即现在同门同志,同办事之人,亦无一人不如是。即使强制之,口虽不言,而心亦终不以为然也。至于东中、米中游学诸生,更无论矣。盖民智渐开,止之无可止。”(徐勤《致康有为书》)——作为改革派中坚,梁启超的纠结与徐勤的感慨,愈发可见革命的不可阻挡,这正适用于前文的结论:改革的时代结束了,革命的时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