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慈禧相信义和团的神术吗?

    十余年前,电视剧《走向共和》风靡一时,刷新了许多国人对中国近代史的认知。其功效,有如拨云雾而见青天。然而过犹不及,有些人竟把《走向共和》当作信史,譬如谈及慈禧太后与义和团的关系,常引台词为论据。话说剧中这一节,大清君臣正襟危坐,观赏义和团表演刀枪不入的神功,慈禧看后,大加赞赏,私下却对荣禄说:“……刚才看的那些鬼把戏全是假的,骗不了我。可那一条条精壮的汉子是真的,若是不能善加利用可不得了,那可就是洪水猛兽啊。可要是用好了呢,起码是几十万的人力,若真是外交上跟洋人崩了,真的打起来,他们至少也是能消耗洋人弹药的炮灰。可究竟如何,现在还难说的很哪。”这番台词,常被视为庚子年(1900年)慈禧政治心理最精确的表达。

    我无意否认《走向共和》的启蒙作用,不过历史学的第一价值在于真,涉及真伪,不得不辨。义和团运动期间,张伯英在京担任正蓝旗官学汉教习,据其见闻,慈禧的确看过义和团表演神功,只是看完之后,并未识破其鬼把戏,而是“深信不疑”:

    当(义和团)初起之时,朝廷未必以为然,及遣刚毅等赴涿州查看回奏,孝钦(慈禧)渐有活动之意,然尚未敢深信。嗣由庄王(载勋)请旨令大师兄上法入宫演习,孝钦亲自命枪不中,然后深信不疑。自时厥后,出入宫闱,无论何处,皆许自由行动,为所欲为,不可收拾矣!所谓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者,洵不诬也。(赵声伯《庚子纪事长札》)

    如史料所示,慈禧对于义和团的神术,从存疑到笃信,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循序渐进。在此过程当中,数人居功至伟。一是大太监李莲英,“李总管甚信团,并时常讲其所睹之神术为老佛陈之”;二是大清皇族载漪、载勋、载澜等义和团的脑残粉,对慈禧的游说不遗余力。不过这两种人所扮演的角色,近乎铺垫,真正帮助慈禧捅破那一层窗户纸,构成“祸福转捩关键”(吴永语)的则是刚毅和赵舒翘。

    光绪二十六年五月初九日(1900年6月5日),朝廷派军机大臣赵舒翘、顺天府尹何乃莹前往义和团云集的涿州,名为安抚解散,实为察看虚实。赵舒翘是刑部出身的老法师,擅长断案,慧眼如炬,吴永夸他“起家科第,扬历京外,开藩陈臬,并皆卓有政声;而且学问淹通,持躬廉正”,“此儿戏鬼混之义和团能否成事,明白易晓,决不至于不能鉴别”。(吴永《庚子西狩丛谈》)事实正如吴永所论,在赵舒翘看来,义和团“皆市井无赖,乞丐穷民,殊不足用”。不料另一位军机大臣刚毅随后赶到——这里且插叙一笔,刚毅为什么跟来了呢?作为朝中最早、最坚定的义和团拥趸,其心中早有定见,根本无须实地考察,他之所以主动请缨去涿州,则为控制局面,唯恐赵舒翘坏事(与赵舒翘一样,刚毅也是刑部出身的老法师,曾主持平反晚清四大奇案之首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案)——因他对赵舒翘有提拔之恩,赵舒翘不敢立异,于是顺从其意,一同“盛称拳民忠义有神术”,至于何乃莹,人微言轻,只能“唯唯从命”。彼时朝堂之上,荣禄抱病,且遭排挤,刚毅乃是慈禧最信任的重臣,当他力言拳民可恃,“太后遂一意倾信之”。后来慈禧对何刚德说:“庚子之役,予误听人言,弄成今日局面,后悔无及。”这个“人”,即指刚毅和赵舒翘。据吴永《庚子西狩丛谈》,慈禧曾对他坦言:

    ……这都是刚毅、赵舒翘误国,实在死有余辜。当时拳匪初起,议论纷纭,我为是主张不定,特派他们两人前往涿州去看验。后来回京复命,我问他义和团是否可靠,他只装出拳匪样子,道是两眼如何直视的,面目如何发赤的,手足如何抚弄的,叨叨絮絮,说了一大篇。我道:“这都不相干,我但问你,这些拳民据你看来究竟可靠不可靠?”彼等还是照前式样,重述一遍,到底没有一个正经主意回复。你想他们两人都是国家倚傍的大臣,办事如此糊涂;余外的王公大臣们,又都是一起儿敦迫着我,要与洋人拼命的,教我一个人如何拿得定主意呢?

    当然,这番话系事后所言,不无推卸责任、洗白自身之嫌。

    李莲英、载漪等人鼓吹,刚毅和赵舒翘加持,等到观看义和团上法,“亲自命枪不中”之时,慈禧已经成为义和团的铁杆粉丝。此后召开御前会议,袁昶说:“臣曾微服往东交民巷,见匪中枪而死者,伏尸遍地,并不能避枪炮,究不足恃。”慈禧则道:“此系土匪,决非团民,若系团民,决不至中枪炮。”这活脱是脑残粉的口吻,今人再也熟悉不过。李希圣《庚子国变记》云:“载漪即第拜坛,晨夕必拜,太后亦祠之内中。”并在颐和园筑渐台,高二十余丈,名曰“鬼见愁”,鬼者,洋鬼子也。高树《金銮琐记》云:“李阉召义和团入宫,列八卦阵,太后拜受灵符。”叶昌炽《缘督庐日记》云:“津团有捷音,佛心欢喜,命大阿哥向东南方叩谢,此团规也,可谓笃信矣。”另有记载:“闻以老佛每日于万几之暇,必将神团咒语诵七十次。诵毕,由李总管言以又亡洋夷一名等语。”皆可为证。

    正面之外,还可从侧面印证慈禧对义和团的信仰。裕禄时任直隶总督,统辖天津、河北等地,身处义和团运动的第一线,早已判定义和团系无知愚氓,并无真实本领,“其技既无可取,而其教习之人又皆匪类”(《直隶总督裕禄折》),“所有设立拳厂煽惑滋事首要匪犯,务必严拿惩办,断不能倖逃法网”。时隔不久,他却迅速变脸,成为义和团的护法。这背后最大原因,则在裕禄做官,“专用揣摩之法”,即擅长揣摩当轴者的意旨,慈禧信什么,他就信什么。从他的转型,正可窥慈禧的态度。

    其时裕禄不乏同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待慈禧明确立场,官员纷纷追随。礼部尚书、军机大臣启秀在慈禧面前,叹赏义和团忠义可嘉,“并谓臣即义和团,幼时亦曾习练拳法云”,闻者无不惊异。太常寺卿王培佑紧随启秀的脚步,“称臣家世精拳技,即臣姊妹亦谙习红灯照,历述其术之神奇”,慈禧大为欢悦,立即令他担任顺天府尹。李希圣《庚子国变记》列举了一大堆“谄谀干进者”,如候补知府曾廉、翰林院编修王龙文、御史陈嘉言、吉林将军长顺、户部侍郎长麟等,或上书,或请命,皆以义和团为奇货,讨慈禧欢心。不难发现,此刻信仰义和团,不仅是政治正确,可以自保,而且是登龙之术,可以升官。

    当然,确实存在一批史料,暗示慈禧对义和团的神术不乏疑虑,她之启用义和团,更多是一种政治策略。如《恽毓鼎日记》云:“……召对于仪鸾殿。太后力决战议,诸臣有虑拳民法术难恃者,太后谕:‘法术虽难尽恃,人心自有可凭;此时若再失了民心,真不能立国了。’”(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三日,1900年6月19日,《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一辑)不讲法术讲人心,足见慈禧态度。向列强宣战之后,朝廷致电各省督抚,解释何以宣战:“此次义和团民之起,数月之间,京城蔓延已遍,其众不下十数万,自兵民以至王公府第,处处皆是,同声与洋教为仇,势不两立。剿之,则即刻祸起肘腋,生灵涂炭。只可因而用之,徐图挽救。奏称信其邪术以保国,亦不谅朝廷万不得已之苦衷矣。尔各督抚若知内变如此之急,必有寝馈难安奔问不遑者,尚肯作此一面语耶。此乃天时人事相激相迫,遂成不能不战之势。”(光绪二十六年六月初四日,1900年6月30日)明言对义和团只是暂时利用,而不谈其“忠勇有神术”。再如吴永《庚子西狩丛谈》所记载的慈禧之言:

    当乱起时,人人都说拳匪是义民,怎样的忠勇,怎样的有纪律、有法术,描形画态,千真万确,教人不能不信。后来又说京外人心,怎样的一伙儿向着他们。又说满汉各军,都已与他们打通一气了,因此更不敢轻说剿办。后来接着攻打使馆,攻打教堂,甚至烧了正阳门,杀的抢的,我瞧着不像个事,心下早明白,他们是不中用,靠不住的。但那时他们势头也大了,人数也多了,宫内宫外,纷纷扰扰,满眼看去,都是一起儿头上包着红布,进的进,出的出,也认不定谁是匪,谁不是匪,一些也没有考究。这时太监们连着护卫的兵士,却真正同他们混在一起了。就是载澜等一班人,也都学了他们的装束,短衣窄袖,腰里束上红布,其势汹汹,呼呼跳跳,好像狂醉一般,全改了平日间的样子。载滢有一次居然同我抬杠,险些儿把御案都掀翻过来。这时我一个人,已作不得十分主意,所以闹到如此田地。我若不是多方委曲,一面稍稍的迁就他们,稳住了众心,一方又大段的制住他们,使他们对着我还有几分瞻顾,那时纸老虎穿破了,更不知道闹出什么大乱子,连皇帝都担着很大的危险。

    需要分辨的是作为臣子和听众的吴永的反应。他一面称之为“事后之谈”,即马后炮,一面不得不为慈禧开脱:“试想彼深居宫阃,一向与外间情势不相接触。一旦遭此巨变,前后左右,手足耳目,都是一样狂迷,如醉中闹架,欢呼盲进,意兴勃勃。他毕竟是个女流,易于迷信,平日为洋人交涉受了多少委曲,难得有此神人协助之机会。欲其凭一人判断,独排群议,尽遏众狂,此绝不易得之事。即自谓尚有主意未尝放手云云,事实具在,亦不能谓之尽诬。”(吴永《庚子西狩丛谈》)从“易于迷信”“不能谓之尽诬”这些暗藏机锋的话来看,对于慈禧的“事后之谈”,吴永心底其实不以为然。

    无论恽毓鼎还是吴永的记载,显然都无法支撑《走向共和》的台词。如恽毓鼎所记,慈禧称“法术虽难尽恃”,却非全然否定,更不能由此推论,她看穿了义和团的鬼把戏。《走向共和》的论调,显然高估了慈禧的头脑和眼睛。就我所见,更多的史料则在证明,慈禧真心相信义和团的神术:“认为拳民神术可靠,定能消灭洋人,正可大张挞伐,一决雌雄。”也许,她在信任的同时,不无拿义和团当炮灰的想法——这二者并不矛盾——不过这首先需要她自己作为炮筒子,她与义和团,已经相互捆绑。

    需要注意,那年头,义和团席卷中国北方,“初只乡愚童稚学之,渐而工商习之,渐而士大夫信之矣”,“上自王公卿相,下至倡优隶卒,几乎无人不团”。对其神术,信者居于主流,能够戳破其骗局的人,寥寥可数。这中间,还有一些人将信将疑。其一即袁世凯。他经过真枪真刀的实验,方才撕开义和团的画皮:

    拳匪起于山东,袁(世凯)抚继毓贤之后。时袁之翼长为姜桂题,本淮军宿将,目不识丁,言于袁曰:“有神拳师不畏枪炮,盍试之。”袁乃听其所为。拳师云:“须搭高台,三日行法。”三日后,袁令陆军环而发枪,拳师尽殪,乃悟其诈。(张一麐《古红梅阁笔记》)

    慈禧并非袁世凯这样的雄才。曾国藩阅人无数,素有知人之明,同治八年(1869年)初,他入京觐见,与慈安和慈禧二位太后共谈话四次,印象是“两宫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同治八年五月二十八日,1869年7月7日,赵烈文《能静居日记》)。那年慈禧三十五岁,单论才地,一生大抵定型。此后她的阅历,局限于朝堂和宫廷,纵有深化,难得拓展,说白了还是有限。基于此,李莲英、载漪等人的怂恿,与刚毅、赵舒翘的观察,加之亲身检验,完全可能使她迷信义和团的神术。

    还得注意一点,慈禧的知识结构,与义和团正有相通之处。说起来慈禧所受教育十分驳杂,然而无可否认,其中最重要的一端,乃是戏曲:她对听戏的热爱,也许仅次于对掌权的热爱,高树《金銮琐记》曾记载其看戏的盛况:“秦腔昆曲聚梨园,万寿山头金鼓喧。”与此相应,戏曲同样是义和团的知识库(罗惇曧《拳变馀闻》指出,义和团的知识来源于“《西游记》《封神传》《三国演义》《绿牡丹》《七侠五义》诸小说,北中所常演之剧也”)。任职怀来知县期间,吴永曾与义和团打交道,亲见其头目表演汉钟离、吕洞宾上体,“装腔弄态,全是戏场科白”,令吴永“几欲为之捧腹”。再看义和团所请来的那帮神灵:“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五请济颠我佛祖,六请江湖柳树精,七请飞镖黄三太,八请前朝冷于冰,九请华陀来治病,十请托塔天王金吒木吒哪吒三太子,率领天上十万神兵……”不难想见,如果慈禧读到这份揭帖,会有多么亲切。

    此外,慈禧的信仰体系,恰也与义和团重合。话说慈禧相当迷信,举凡风水、鬼神等,几乎无所不信。就我所见的史料而论,其所信神灵,一是关公,宫中演剧,只要关公上场,她必离座,假装散步,稍后再坐下,以示对关公的尊崇;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她从陕西回銮,途经洛阳的关林,还曾去拜谒一番。二来信佛至虔,据德龄回忆,慈禧每天都要礼拜白玉观音,颐和园中有一座宝塔,塔中供观世音菩萨,“每当太后有不能解决的问题,即求于观世音菩萨,据说很是灵验”。可为佐证的是,慈禧拍照,常常扮作观世音菩萨,李莲英扮作韦陀天尊或散财童子,格格和宫女扮作龙女,以为烘托;同时慈禧身后高悬云头状牌,上书“普陀山观音大士”,这正应了一种传说:慈禧自视为观世音菩萨转世。如史料所示,无论关公还是观音,都是义和团所供奉的神灵,至于观音附体、转世云云,则是义和团最擅长的把戏。

    谈论慈禧与义和团,不由想起一句名言:“上面还是慈禧,下面还是义和团”;还有一种说法,叫“上半身慈禧,下半身义和团”。相形之下,我更喜欢后者。这不是要说,上半身指挥下半身,没有慈禧就没有义和团,而是强调慈禧与义和团在知识与信仰维度的同构性,说到底,二者本是同道中人,把慈禧置于庚子年中国北方的乡村,她肯定会加入义和团,也许还能成为领袖呢。进一步讲,慈禧与义和团的关系,正对应知识与国运的关系:“近世中国,执政者的知识往往对应转型的方向感,构成了转型成败、国运盛衰的一大要素,它不是第二次大转型的充分条件,而是必要条件;有之转型未必成功,没有必不成功;决定不了一个国家的上限,却足以决定下限。”(见拙文《执政者的知识与国运》)正如袁世凯执政,国家的下限便是洪宪帝制;慈禧执政,国家的下限便是庚子国变。

    慈禧的知识

    我谈慈禧太后与义和团的关系,引用曾国藩对慈禧的评语,那句“才地平常”,惹恼了一位读者。他发来洋洋千言,力证慈禧才识过人,不消说在她所生存的转型年代,纵使放眼千载,都是第一流人物,令无数须眉竞折腰,吾国女性,唯有武则天可与之比肩。他还援引英国人濮兰德(John Otway Percy Bland)和白克好司(Edmund Backhouse)之言作为证据:“慈禧心思灵敏,突过于人,其热心政权,亦独秉特性,其天资之卓绝,性情之坚毅,加以一生经历之多,艰难困苦,险阻备尝,此其所以称为伟人也。”

    这段话出自《慈禧外纪》。作者之一濮兰德,曾任职于中国海关总税务司、上海英租界工部局,兼任《泰晤士报》驻上海记者。戊戌政变之后,正是在其义助之下,康有为才得以逃亡香港。如果说此人还有一定声誉的话,那么另一作者白克好司,通译为巴恪斯或巴克斯,则被视为疯子和骗子,他写慈禧的《太后与我》,满纸幻想,通篇意淫,简直就是一部情色小说,作为史料,可信度恐怕还不如路边书摊兜售的野狐禅。《慈禧外纪》虽为合著,巴恪斯则是主导,因濮兰德中文不佳,书中引述的汉语文献皆由巴恪斯负责提供,这便给了他作弊的空间,譬如伪造《景善日记》等,害苦了许多读者和历史研究者,以致连译者都不愿袒护此书:“这是一本十分恶劣的书。濮兰德大概并不知情,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也是上了巴恪斯的老当,成了受害者,一世英名,毁于一书。”鉴于这种种情状,可知这本书对慈禧的评价,并非特别有力。

    濮兰德和巴恪斯赞美慈禧天资卓绝后面,还有一段话——姑且以此为由头,探讨慈禧的才具:“年十六岁时,五经成诵,通满文,二十四史亦皆浏览。尝有史臣在旁讽诵,故能通古今治乱大势,又能诗善书画,有此聪明学问,故能久揽大权。”

    如果这番话属实,那么慈禧确乎可称天才。可惜她少时所受到的教育,罕见史料记载,如《清史稿》等,一字不提。结合其家庭背景来看,一个普通官宦之家,一个长期担任笔帖式(文书)的父亲(其父叶赫那拉·惠征虽然到头来官居四品,却不是十分出色的人物),所能给予她的教育,只怕有限。这有限的教育,倘能培养出一个兼通文史、擅长诗书画的女子,不难想见,此女资质何其卓越。

    可惜濮兰德和巴恪斯的赞誉,距离真相太远,就像他们说惠征“殁于安徽,女仅三龄”云云,纯属乱谈(咸丰三年,即1853年,惠征病故于江苏镇江,其时慈禧十八岁,已经入宫)。慈禧所遗留的字画,清晰呈现了她的文化素养。据王开玺先生研究,咸丰十一年(1861年),慈禧联合恭亲王奕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 图1 发动辛酉政变,迫于形势,只能亲自起草密谕,共计238字,错误16处,别字12个,如“进成后,在传旨著恭亲王总理赞襄正务,是否,求兄弟著议”一句,其中“成”当为“城”,“在”当为“再”,“正”当为“政”,再如“权理朝政”写成“权理朝正”,“再行归政”写成“再行归正”,足见其“政”“正”不分,至于语句不通之处,不胜枚举。四年后,她起草罢革奕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 图2 的上谕,共计226字,错别字13个,看起来并无几多进步,而且依旧“政”“正”不分。好在慈禧极具自知之明,每次都不忘交代他人帮忙修正:“求七兄弟(奕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 图3 )改写”“诏旨中多有别字及词句不通者,汝等为润饰之!”

    慈禧朱笔抄写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网上一搜可见。其书法,大抵只能说端正,评价再高一点,便属过誉。她的绘画,剔除缪嘉蕙等人的代笔之作,同样属于初学者的水平,如行家评价:“蓼花几如断枝枯叶,枝与枝之间杂陈不接,叶与花零乱,其用笔畏缩迟疑,全无功力;一只螳螂也画得离骨岔气不合章法。”

    要言之,慈禧文化水准、素养不高,远远谈不上“能诗善书画”“具有非凡的文学和绘画才能”。参照今日学历,大概在初中生与高中生之间。那些无稽之言,把她推到硕士、博士的高度,要么昧于真相,要么别有用心。无论哪一种,都有碍我们认知慈禧这个人的真实面目。

    需要注意,文化水平并不等于政治水平。没文化的人未必不懂政治,正如有文化的人未必擅长政治。慈禧的政治水平,显然远胜于文化水平。以往我们喜欢强调她的权谋,譬如说她内斗内行,外斗外行,内行二字,她完全当得起。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称她“有术无学”,可与袁世凯“不学有术”并观,此处之术即权术。事实上,除了权术,她的政术也是相当可观,如识人、用人、搞平衡,尤其自我纠错,皆臻于一定水准。江河日下、气数已尽的大清王朝,正是在她手上,摇摇欲坠而不倒,苟延残喘了数十年。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人的政治水平,终究还是受文化水平制约。所谓制约,我以为更多表现在政治视野。政局如弈棋,有文化的政治家可以看五步,没文化的政治家只能看三步。就此而言,尽管慈禧擅长顺势,与时俱进,然而其政治视野终嫌狭隘,缺乏远见。若把近世比作激流,大清比作一条船,以慈禧的能力,充其量只能保持船的平衡,却无法掌控船的方向,更无从预见时代或者说历史三峡的走势。她一生最大的局限,以及悲剧之形成,恰在于此。

    明确了这一点,则可知曾国藩为什么说慈禧才地平常。同治七年(1868年)、八年(1869年)之交,曾国藩在直隶总督任上进京觐见。其时同治皇帝年幼,两宫垂帘听政,前后共召见四次。第一次召见,主题是撤兵,对话时间最长。皇太后(曾国藩日记并未明言是慈安还是慈禧,姑且视作二人合意)问:“汝在江南,事都办完了?”曾国藩对:“办完了。”问:“勇都撤完了?”对:“都撤完了。”问:“遣散几多勇?”对:“撤的二万人,留的尚三万。”问:“何处人多?”对:“安徽人多。湖南人也有些,不过数千;安徽人极多。”问:“撤得安静?”对:“安静。”……第二次召见,主题是造船与曾国藩的病情,关于前者,仅三句问答:“你造了几个轮船?”“有洋匠否?”“洋匠是那国的?”;第三次召见,主题是吏治与练兵,中间依然谈及撤兵,慈禧问:“鲍超的旧部撤了不?”曾国藩对:“全撤了。本存八九千人,今年四月撤了五千人,九月间调直隶时恐怕滋事,又将四千人全行撤了。”第四次召见,主题与前次相仿。(《曾国藩日记》)从这四次召对而论,慈禧关心湘军裁撤,正在情理之中,然而屡屡纠结于此,不及其他要务(如造船),未免褊狭。故而曾国藩会说“两宫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他的视野远过于慈禧的视野,他所期待的“要语”,则为慈禧所不能企及。

    要补充的是,慈禧的文化水平,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一直在增进。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她已经七十二岁高龄,依然与光绪一起听大臣讲课。课程表包括《四书》《书经》《庭训格言》《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国朝掌故》《各国政略》等。《各国政略》后来改作《西史讲义》,从“新航路之发明”“新大陆之发现”讲起,包括“法皇路易十四之霸业”“俄皇彼得之雄略”“普鲁士之博兴”“美利坚立国”“法兰西内乱”,以及“英国宪政之沿革”“德国联邦之制度”“美国政策之变迁”等。单看内容,正处于时代前沿。当然课本是一码事,学生能不能学进去,则是另一码事。

    “美利坚立国”“英国宪政之沿革”这样的内容,终归难以化入慈禧衰老的心灵。据恽毓鼎《澄斋日记》,慈禧死前忽然感叹:“不当允彼等立宪。”少顷又曰:“误矣!毕竟不当立宪。”从她对宪政的认知和姿态,以及所主持的预备立宪之性质,恰可见其人短视。以她的才具,非但无法领导中国转型,反而被转型的狂潮席卷而去。

    二、光绪:身体与政治

    高阳以资质、本性、体格、教育、责任感、统驭、应变、私生活、机遇等为标尺,为清朝皇帝打分。光绪排名第六,位列中等。其失分项,主要是体格、应变与机遇。应变一节,我觉得光绪不算差,该评为“中”而非“下”。譬如庚子国变,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慈禧准备逃亡,光绪则道:“无须出走,外人皆友邦,其兵来讨拳匪,对我国家非有恶意。臣请自往东交民巷,向各国使臣面谈,必无事矣。”(王照《方家园杂咏纪事》)随后换上朝服,准备自赴使馆,慈禧不允,强令同行。结合此前光绪对义和团及民气的判断,可知在甲午战争与戊戌变法这两大政治事故之后,他从躁进转向沉稳,已经政治成熟,不仅能明辨时势,还能开出药方,并不缺乏应变之才。

    再说机遇,按高阳定义,指“国运及个人得位之机会”。这两点,于光绪而言,都有些不由自主。他被立为皇帝,年仅四岁,不但自己不能做主,连其父醇亲王奕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 图4 ,听说儿子被选中入承大统,震惊之下,痛哭失声,以至昏厥。至于国运,虽说与当国者相关,不过光绪执政,备受掣肘,大清王朝步入末世,他需承担的责任不该超过五成;况且他处身的时代,正值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大势所趋,无人可逆,纵使借他康熙之才、雍正之术,怕也难挽狂澜于既倒。

    有待论析的是体格。在清朝,做皇帝是苦差事,强势如雍正,都会感慨“为君难”。康熙晚年曾公开诉苦,他自八岁继位,现在年近七旬,数十年来“殚竭思虑,耗敝精力,殆非劳苦二字所能尽也”,“古帝王享年不永,书生每致讥评。不知天下事烦,不胜其劳虑也”。故而对皇帝而言,首要具备一副好身体,其体格往往关乎国运。倘若身虚体弱,五劳七伤,哪有足够的精力和心血料理国事呢,还谈什么励精图治、日理万机?更麻烦的是,身体亏空到一定地步,则将殃及生育能力。清朝的皇帝,从咸丰开始,子嗣锐减,至同治、光绪,连一儿半女都没有留下,谁来继承皇位,遂成难题与祸端。要言之,清朝国运之衰微,与皇帝身体之衰微,几乎同时发生,两者之间不能说毫无关系。

    做皇帝与身体的关系,还表现于选拔程序。话说清朝皇帝之选拔,以立贤为主旨,从未奉行传统的嫡长子继承制,所以从顺治到宣统,金銮殿上,并无几人是长子;恰因贯彻了立贤的准则,清朝皇帝的能力与政绩,堪称两千年皇权社会之最。说起立贤,贤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呢?其中一条,便是体格。当年顺治病危,考虑接班人,他本属意皇二子福全,其母孝庄皇太后偏爱皇三子玄烨,双方相持不下,咨询经常出入宫廷的传教士汤若望,汤若望建议立玄烨,理由是此子体格好,而且已经出痘(天花),今生便可豁免于这一在当时几乎无药可治的恐怖疾病。于是玄烨继位,年号康熙。

    同治十九岁而崩,膝下尚无儿女。去世当天,朝廷议立嗣君,按规矩,同治是载字辈,他的继承人该是溥字辈,有人提议道光皇帝的曾孙,有人提议恭亲王奕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 图5 的儿子,可惜这些人选,都不中慈禧心意。因为倘由溥字辈继位,慈禧便成了太皇太后,与皇帝相隔两代,再无垂帘听政之可能,必须退隐寂寞的深宫,以其年富力强、权力欲之盛,如何能够甘心呢?是以她抛开祖制,力排众议:“文宗(咸丰皇帝)无次子,今遭此变,若承嗣年长者,实不愿,须幼者乃可教育。现在一语即定,永无更移。”(《翁同龢日记》第二册)进而宣布奕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 图6 长子载湉继统,是为光绪。由这一节故事可知,光绪被立为皇帝,并未考虑身体因素,然而,沉重的帝位之于其孱弱的肉身,实属不可承受之重,最终不仅压垮了这个人,还摧毁了这个王朝。

    论身体素质,光绪也许是清朝十二位皇帝当中最差的一个,不仅不是做皇帝的好材料,哪怕作为常人,都不合格。慈禧曾向大臣回忆光绪入宫之时的情形:“皇帝抱入宫时,才四岁,气体不充实,脐间常流湿不干。我每日亲与涤拭,昼间常卧我寝榻上。时其寒暖,加减衣衿,节其饮食。”(瞿鸿禨《圣德纪略》)这番记载,不无为慈禧辩白、宣扬其慈爱之嫌,不过光绪幼年体弱,气血不足,则是不争的事实。

    光绪自小便怕打雷,一遇雷鸣,往往要钻入他人怀中,以求保护。这固然不能直接推论其胆小如豆,却不妨视之为一个意味深长的政治隐喻。光绪的保护人,一是他的伯母兼姨妈慈禧,二是他的老师翁同龢,慈禧虽是女性,于他却如严父,翁同龢虽是男性,于他却如慈母,甚至一度是他最亲近的人,超过其亲生父母(光绪五岁,翁同龢便开始教他读书,师生之情长达二十载)。然而这二人,一个压抑了他的性格,一个限制了他的格局,一个养他而废他,一个教他而误他,最终都成为他的敌人。

    慈禧对光绪的抚养,有其两面性。一方面,如慈禧所云:“皇帝入承大统,本我亲侄。以外家言,又我亲妹妹之子,我岂有不爱怜者?……皇帝自在邸时,即胆怯畏闻声震,我皆亲护持之。我日书方纸课皇帝识字,口授读《四书》《诗经》。我爱怜惟恐不至,尚安有他?”另一方面,鉴于对同治的教育失之于宽,对光绪的教育遂趋向于严,慈禧曾下旨,要求服侍光绪的太监必须是老成质朴之人,“凡年少轻佻者,概不准其服役”;加之慈禧的性情,强梁而严酷,在其威势之下,光绪的成长,鲜有自由与快乐可言,如慈禧喜欢听戏,光绪怕吵,却不得不常常陪侍在侧,锣鼓喧天,于他则是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不妨断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宫廷生活,养成了光绪虚弱的身体与更加虚弱的性情。

    翁同龢对光绪的耽误则更深。作为讲究“圣贤义理之学”的士大夫,一来隔膜于实务,二来隔膜于时势,他所教出的学生,大抵是他的克隆品:光绪的空疏与偏执,正与其师一脉相承。以他的才具,置于政坛,只适合担任舞文弄墨的翰苑之臣,然而凭借光绪的信任,先后掌户部,入军机,“隐持政权”,俨然一国宰相,这不仅使他左支右绌,疲于奔命,于朝政更是得不偿失。甲午战争,他一味主战,误导光绪——彼时光绪也是激烈的主战派,这正基于翁同龢的教育——终使国家跌入万劫不复之深渊。更要命的是,以他为首领,集结了一帮激进派文士,后世称之为帝党,即光绪一党,其动机无可非议,却滋生一大恶果:帝党与后党针锋相对,暗斗明争,导致光绪与慈禧之间的裂痕日渐深化,不可弥补,等到戊戌变法,刀兵相向,两败俱伤。

    再说戊戌变法。今人的反思与批判,大都指向康有为、谭嗣同等人,认为他们“卤莽灭裂,轻易猖狂”,毫无行政经验,以革命的方法搞改革,空洞的政策与强硬的态度,硬生生把改革推向了死地。不过,我们显然忘记了一点政治常识:皇权专制之下,有什么样的皇帝,便有什么样的臣子,而非相反。哪怕批评康有为们投机,那也取决于光绪的口味。所以说,康有为们的躁进,正折射了光绪的躁进;康有为们的偏执,正折射了光绪的偏执;康有为们的不切实际,正折射了光绪的不切实际。变法失败,光绪的责任并不亚于康有为们,批判后者而遗漏前者,甚至指责后者蛊惑、误导了前者,则落入“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窠臼,对双方都不公平。

    光绪的躁进,首先是一种时代病。他亲政之后的中国,已经陷入危急存亡之秋,内忧外患、险象环生,朝野上下有志之士,大都怀有祸迫眉睫、危在旦夕的危机感,激进主义乃是最流行的对策,只是有些人投身改革,有些人献身革命。其次与他的身体不无关系:哪怕时值青春华年,他便已多愁多病,备受神经衰弱、肝病、肾病等困扰,加上国事刺激,郁积了满身虚火,导致性躁、易怒。这些病象,在其生命最后一年,尤为显著,如医生称其“有时肝气大发,愤无所泄恨,以手扭断某太监顶戴,以足跌翻电气灯”,近乎是一种躁狂症,足见十年囚禁岁月对其肉身和心境的戕害。

    戊戌政变之后,光绪的政治生命宣告终结。此后十年,他一直生存于严密监控之下,不仅帝位摇摇欲坠,甚至性命危若累卵,屡遭死亡威胁。倘若就此心灰意冷,沦为行尸走肉,倒也未必是什么坏事,然而,偏偏他的见识与敏感更甚早年,偏偏他极具责任感,不能忘情于日渐沉沦的国事,如此一来,只能在痛苦与怨恨之中辗转反侧,在无力与无助之间虚度时光。这正印证了一句话:比“哀莫大于心死”更悲哀的是“哀莫大于心不死”。

    此时光绪手中只余一件武器:时间。毕竟他比慈禧年轻三十六岁,熬到慈禧死亡,他依然处于壮年,有望东山再起。说起来造化实在弄人,想当年,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他一直在争分夺秒,与时间抗衡;到头来,所能依赖的唯有时间。当然,老辣如慈禧,早已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控制不了时间,却可控制光绪的身体。当身体毁坏,时间还有什么意义呢?由此,身体与政治的关系呈现了最残忍的一面。对政治人物而言,身体不仅是革命的本钱,还是改革的本钱,甚至是所有政治斗争的本钱。光绪一生最大失败,无疑便是本钱不足,一来他的身体素质太差了;二来他对自己的身体缺乏自主性,从其死亡来看,无论是否死于慈禧毒杀——哪怕光绪并非由慈禧毒杀,而系病死,论其疾病之成因,慈禧也是最大元凶——都显出了身体政治学的真义:身体之于政治有多么重要,政治之于身体就有多么残酷。

    三、翁同龢:君子误国

    君子误国

    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初十日(1898年5月29日),恭亲王奕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 图7 去世。其卧病在床之时,光绪曾去探视,询问朝中人物谁堪大用。奕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 图8 答,除了积毁销骨的李鸿章,中央唯有荣禄,地方则数张之洞和裕禄。这三个人选,显然都不符合光绪的预期。他继续问道:户部尚书翁同龢如何?奕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 图9 答:所谓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者。这则是非常严厉的批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况且以奕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 图10 晚年抱残守缺、和光同尘的性情,能说出这样的重话,足见对翁同龢怨愤之深。

    光绪与奕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 图11 的对话,出自《申报》(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初九日,1898年6月27日)报道,作者号称“天津采访友人”,不知友人为谁,何以能见闻光绪探视奕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 图12 这等秘事。据金梁《四朝轶闻》,奕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 图13 死前,曾“泣奏翁居心叵测,并及怙权”,不过倾听者换成了慈禧。结合这两种说法,可知奕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 图14 临终抨击翁同龢,应非捕风捉影。退一步讲,哪怕《申报》之说系记者杜撰,奕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 图15 对翁同龢的评价,不能代表其人观感,却足以代表媒体的观感。姑且以此为话头,来说翁同龢。

    在窦纳乐(1896—1900年间任英国驻华公使)眼里,翁同龢是“一位守旧的中国政治家最优美的典型”,说白了,即一个标准的中国传统士大夫。士大夫的优点,如文章、书法、操守、清望等,该有的他都有;士大夫的缺点,如自负、褊狭、好高骛远、纸上谈兵等,他也一样不缺。在这二者之间,他还有个特点,用杨锐致张之洞信中的话讲,叫“一生尚巧,乃卒以巧误”。潘祖荫曾对王伯恭说,翁同龢“专以巧妙用事”,“吾与彼皆同时贵公子,总角之交,对我犹用巧妙,他可知矣。将来必以巧妙败,君姑验之”。(王伯恭《蜷庐随笔》)这里的“巧”“巧妙”,意思是小聪明。聪明是优点,以“小”为前缀,则成缺点。有大才者往往不屑用小聪明,反倒是平庸之辈,沉迷于此而不可自拔。燕垒生小说《天行健》里有一个将军叫毕炜,好用计而不善用计,翁同龢则属好用巧而不善用巧,这辈子都毁在小聪明上。说到底,以其才具之平庸,更适合周旋于盛世,当太平宰相,偏偏遭逢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不免捉襟见肘,进退维谷,最终误国殃民,几乎身败名裂。

    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 图16 或《申报》对翁同龢的批判,皆集矢于一点,即自甲午战争以降,政局溃败,翁同龢责无旁贷:“甲午之役,当轴者力主和议,会建三策:一、收高丽为行省,封韩王如衍圣公,优给俸禄,世袭罔替;二、遴派重兵,代守其国,以备不虞;三、以高丽为各国公共之地,俾互相钳制,以免强邻得所措手。时翁大司农(翁同龢)已入军机,均格不得行,惟一味夸张,力主开战。以致十数年之教育,数千万之海军,覆于旦夕,不得已割地求和。外洋乘此机会,德据胶澳,俄租旅大,英索威海、九龙,法贳广州湾,此后相率效尤,不知何所底止?此皆大司农阶之厉也。”

    这样的责难,当时并不鲜见。冯汝玠的措辞更为严厉,称翁同龢为甲午战争第一罪人:“甲午一役,不计实害,徒务虚名,不能战而言战,胥在廷谋之失算。任起咎者,不在临敌之将帅,而在秉政之枢臣。当时政府主战最力者为翁常熟(翁同龢)。翁之主战,非有愤于强邻之逼,思以战谋自存也;徒以乃兄抚皖,发逆时因失守城池,皖人攻之,致获重谴。遂因此视皖人为仇,而于合肥相国(李鸿章)为尤甚。甲午事起,翁深知海军必不可恃,战则必败,败则可借此以倾合肥,故置国事之利害不问,力主战局以修夙怨,夫谋人家国,不度德量力,出以审慎,而但恃血气以致偾事者,尚难逃于清议。而况明知丧师辱国,而仍借此以阴售其报复之计者乎,陷中国于万劫不复,翁实为第一罪人。”(赵声伯《庚子纪事长札》)不过这里有两点说法,一称翁同龢因其兄翁同书之罪而仇视安徽人,尤其仇视李鸿章,二称翁同龢“深知海军必不可恃,战则必败”,未必能够成立,从而间接影响了作者的结论。

    再如翁同龢的得意弟子文廷式,不为长者讳,照样批评其师。他认为,从甲午到戊戌,这三年正值翁同龢当国,“一人而兼任师傅、军机、总理衙门、督办军务处,又领户部,皆至要之职”,在其主政之下,国事一塌糊涂:“……失胶州,失旅顺,失长江之利,东三省隐与俄,广西、云南隐与法,江、浙属英,闽属倭,皆欺中国臣民而徇外国人之请。伊古以来,亡天下之魂,未有甚于今日!又行昭信股、西铺税、药牙税……朘削百姓,殆无生路。”对此,只怕翁同龢“难逃天下后世之责矣”。

    这一应罪过,还得从甲午战争说起。现在来看,这场战争的关节点,不是清朝为什么战败,而是该不该开战(如时任湖南巡抚陈宝箴认为李鸿章的错误“不在于不当和而和,而在于不当战而战”)。其实自鸦片战争以来的几乎所有中外战争,都深陷一大困局,借用胡兰成之言,即“战难,和亦不易”。战难,由于国力不如人,是谓“战则尤兵将不可恃”;和亦不易,除了列强欲壑难填,还得直面朝野清议的压力,是谓“和则犯千古之不韪”。甲午战争爆发之初,翁同龢高调主战,一来因其不识洋务,不懂军事,以为中国必胜日本;二来源自“诸名士实怂恿之”(何刚德《春明梦录》),名士之代表,即张骞、文廷式等,翁同龢时为士林与清流魁首,为了维护这一派人心和利益,即便明知不能战,那也必须主战,何况他头脑发热,以为北洋兵舰足堪一战;三来基于与老冤家李鸿章的派系之争,因李鸿章主和,他则势必主战,并逼李鸿章出战,如果战胜,作为主战派领袖,他有统筹全局之功;如果战败,则可把李鸿章逼入绝路,这便是他的如意算盘。对比之下,前两点属于书生误国,最后一点不免陷入门户之见,为了一系之利,不惜牺牲国家,只不过在主战派的道德包装之下,他的私心反成义举。

    平壤、黄海战败,胜负之局已明。高调主战的翁同龢,却不愿挺身善后。慈禧派他去天津,与李鸿章会商联俄制日之事,他既反对联俄,同时“不敢以和局为举世唾骂也”(光绪二十年八月二十八日,1894年9月27日,《翁同龢日记》),故作推辞。事已至此,他还顾及名声,怯于担当,君子爱惜羽毛而贻误国事,莫此为甚。这样的脾性,这样的胸襟,如何能支撑危局?甲午之后的朝政,落入这等人手里,只可能日渐沉沦。难怪奕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 图17 或《申报》对其满腹怨言。

    翁同龢一生,也许最不愿与李鸿章相提并论,然而当时民谚云“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前句写李鸿章,后句写翁同龢,还是把他们捆绑在一起。荣禄则说,翁同龢误国之处,堪比李鸿章,区别在于,李鸿章甘为真小人,翁同龢却属伪君子。这个说法,虽能成立,对翁同龢未免苛刻。读其日记,可知他纵然好用一些小聪明,好使一些小手段,却谈不上多么虚伪。大体而言,他还是一个君子。只是君子误国,甚于小人:君子自负,小人心虚;君子偏执,小人反复;君子好唱高调,小人喜讲实际,表现于治国理政,前者的毒害往往要超过后者。翁同龢毋宁是最痛切的案例。

    晚清政坛,翁同龢与李鸿藻齐名,都是帝王师,都是清流领袖(李领导前清流,翁领导后清流),都是“号称忠义而实懵于国情,致误大局者”(梁济语)。祁景颐曾评价其外公李鸿藻,称其“秉性刚直,遇事不甚变通”,“不失为正人,而才识短浅,性情执拗,无知人之明,中为清流所用,不免党援”(祁景颐《一、慈禧:知识与国运 - 图18 谷亭随笔》),这些评语,大抵可施与翁同龢。吴樵批评李秉衡的一句话,同样适用于翁同龢:“……中国事皆误于此等正人。”

    名流误国

    明清两代,乡试、会试,实行分房阅卷,每一房分配一位考官,名曰同考官,他们的工作,有如比赛初选,披沙拣金,把本房优秀试卷挑出来,加以批语,推荐给主考官,由其复选。如果考生最终金榜题名,对同考官,须称“房师”,对主考官,须称“座师”,这二者所对应的师门,往往构成了一位官员的政治派系。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二十五岁的李鸿章中进士,他的房师叫孙锵鸣(孙氏这一房出了两位大人物,除了李鸿章,还有沈葆桢,是以有“朝中宰相两门生”之誉);孙锵鸣是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的进士,他的座师叫翁心存。由此而论辈分,对于翁心存,李鸿章该叫一声“太老师”,在翁心存的小儿子翁同龢面前,他也当执子侄礼,尽管他比翁同龢大七岁。

    李鸿章对翁心存,可谓心悦诚服。王闿运《论道咸以来事》云:“李少荃平生服事翁二铭,于曾蔑如也。”二铭是翁心存的字。道光咸丰年间,服事翁心存的人,不止李鸿章,沃丘仲子《近代名人小传》有言:“当咸同间,学者莫不知有二铭先生者也。”足见其声名之大与受众之广。曾即曾国藩,蔑如,译作大白话,就是没有什么了不起。后来王闿运嘲笑李鸿章:“君推崇翁二铭过曾涤生,颠到是非,故其子以此报。”(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李鸿章笑而不答,他的笑,大抵是苦笑。王闿运这两句话,不仅指向李鸿章与翁氏父子的两代恩怨,还关乎国事与国运,姑且一一道来。

    今人谈李鸿章与翁同龢之争,往往从翁同书说起。翁同书是翁心存的长子,在三兄弟中才情最高。咸丰八年(1858年)官至安徽巡抚,在任两年半,先丢定远,再丢寿州,遭到其顶头上司两江总督曾国藩弹劾。那份杀机四伏的《参翁同书片》,相传出自李鸿章之手。结尾云“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翁同书之门第鼎盛瞻顾迁就”,这句话十分要命,把官拜体仁阁大学士、皇帝师傅的翁心存拉出来,则令当国者不敢袒护,遂判翁同书死刑,秋后处决。当时翁心存年过七十,卧病在床,听闻噩耗,急火攻心,病情加剧,于年底去世。此间,翁同书被暂行释放,为父亲护理、送终、服孝,翌年改判,流放新疆。这相当于用老子一条命换回了儿子一条命。更不幸的是,同治四年(1865年),翁同书死于宁夏花马池,享年五十五岁,算起来,只多活了四年,临终犹呼“冤乎冤哉”,足见忧愤。

    父兄之仇,不共戴天。翁同龢不敢记恨曾国藩(同治七年,翁同龢在北京见到曾国藩,“无一语及前事”,虽然想起了死去的父亲和哥哥,却提醒自己“忠恕二字一刻不可离”,此后他与曾国荃、曾纪泽等曾家人交情甚好,正践履了忠恕二字),则迁怒于李鸿章,此后处处排挤,时时刁难,至甲午一役而酿成巨祸,大清国运由此急转直下,无力回天。

    这是最流行的说法,翁同龢因而被塑造为背公向私、以私废公的典型。不过,据谭伯牛考证,李鸿章代笔事件,并无确证,更像是基于后见之明的想象,他读《翁同龢日记》,发现翁氏所怀疑的代笔者,不是李鸿章,而是李的老师、庐州三怪之一徐子苓。《参翁同书片》之起草,应在咸丰十一年(1861年)冬,其时徐子苓、李鸿章的确俱在曾国藩幕府,然而江南战事危在旦夕,李鸿章正奉曾国藩之命全力筹建淮军,出兵救援,只怕无暇分心。翁同龢一生唯谨慎,日记惜墨如金,既然给徐子苓挂了号,“弹章疑出其手”(同治九年七月二十二日,1870年8月18日),必有可信的消息源。

    我愿为谭伯牛的结论补充一点证据,此即王闿运《论道咸以来事》所云李鸿章与翁心存的亲密关系。须知李鸿章为人,最重情义,成为大佬之后,则以护犊子著称,有时竟不惜徇私。他既然如此服膺翁心存,倘若曾国藩令他起草奏折,参劾翁同书,下笔之际,断然不该踩一脚,只会拉一把。拿“翁同书之门第鼎盛”来说事,暗中绑架翁心存,绝非他的风格。

    如果能够明确,李鸿章不是《参翁同书片》的代笔者,只是背锅者,那么翁同龢与他的斗争,则无私怨的成分,纯粹出于政见与派系之争。

    翁同龢属于什么党?一是帝党,二是清流——他是后清流的领袖。李鸿章属于什么党?一是后党,二是浊流,恰与翁同龢相对。若谓帝党与后党之说源自后世的建构,单说时人公认的清流与浊流。按吴汝纶定义:“近来世议,以骂洋务为清流,以办洋务为浊流。”其实清流党人,并非尽数反对洋务,如张之洞,从中央下派地方之后,反而成为洋务运动的大将,不过翁同龢不在此列,他的头脑,偏向保守,对于洋务相当迂阔。办洋务的官员,被视为浊流,则属事实,浊流之中坚,便是李鸿章。所以说,哪怕基于清流与浊流之争,翁同龢与李鸿章,也必定势同水火。

    除了政见与派系之争,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翁同龢这个人,一来好名,二来好权,可惜格局太小,眼光太差,这两点,皆成致命缺陷。潘祖荫对王伯恭说:“叔平(翁同龢)实无知人之才,而欲博公卿好士之名,实亦愚不可及。”金梁《四朝轶闻》称翁同龢喜欢招揽名士,前提是这些人必须与他立场一致,愿意为他所用,结果,“广结纳而不能容异己”,无法达到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至于好权,“光绪朝局系翁一言,同僚议事,偶有不和,翁辄拂然,常入报帝必伸己意,众已侧目”。《清史稿》亦云:“……同龢久侍讲帏,参机务,遇事专断。与左右时有争执,群责怙权。”他与当朝大佬,大都不和,被他排挤的人,包括李鸿藻、张之洞、荣禄、刚毅、徐桐等,当然少不了李鸿章。

    翁同龢是怎么排挤李鸿章的呢?最显著的表现,无疑是甲午战争,硬逼李鸿章出战。从表面上看,这是主战派与主和派的争端,不过这背后,翁同龢正有其小九九。王伯恭是翁同龢的门生、李鸿章的部属,与两派都有关系。据其所著《蜷庐随笔》,他曾试图调和翁李之争,特地从天津赶往北京,拜谒翁同龢,力谏主战之非,翁同龢不以为然,笑话他书生胆小,他道:“临事而惧,古有明训,岂可放胆尝试。且器械阵法,百不如人,似未宜率尔从事。”翁同龢答:“合肥(李鸿章)治军数十年,屡平大憝,今北洋海陆两军,如火如荼,岂不堪一战耶?”他道:“知己知彼者,乃可望百战百胜,今确知己不如彼,安可望胜?”翁同龢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吾正欲试其良楛,以为整顿地也。”良楛,即精良与粗劣。翁同龢的意思是,借此机会,看看李鸿章到底行不行,不行的话,正好整他一把。

    开战之后,中国屡败。翁同龢奉旨到天津见李鸿章,时为光绪二十年九月初二日(1894年9月30日)。据其日记,先慰勉,后严责,李鸿章惶恐不已,引咎曰:“缓不济急,寡不敌众,此八字无可辞。”翁同龢问:“陪都重地,陵寝所在,设有震惊,奈何?”李鸿章答:“奉天兵实不足恃,又鞭长莫及,此事真无把握。”(《翁同龢日记》第五册)另据胡思敬《国闻备乘》,二人之间,还有一段激烈争执。翁同龢问及战事,李鸿章“怒目相视,半晌无语”,反问道:“师傅总理度支,平时请款辄驳诘,临事而问兵舰,兵舰果可恃乎?”翁同龢答:“计臣以撙节为尽职,事诚急,何不复请?”李鸿章道:“政府疑我跋扈,台谏参我贪婪,我再哓哓不已,今日尚有李鸿章乎?”翁同龢为之语塞,回京以后,再也不敢言战。

    这里有一句话,需要略加诠释。李鸿章云“师傅总理度支,平时请款辄驳诘”,常遭引用,被视为翁同龢打击报复的证据。不过我们既然已经推论,翁李之间并无私怨,那么翁同龢限制北洋军费,说到底还是公事。而且,他不单针对李鸿章,对张之洞等也是如此,以致后者啧有烦言。翁同龢答“计臣以撙节为尽职”,也是大实话,撙节者,节约也,古时理财之要旨,无非开源节流,翁同龢之于理财,本是外行,无力开源,只能节流,勤俭持政,正符合他的性格。而且他的理财政策,其来有自,承袭前任阎敬铭。阎氏乃是晚清首屈一指的理财专家,翁同龢对其推崇备至,自订年谱有“虽以理财为务,然持大体,节冗费,与余最契,君子人也”之赞语。话说阎敬铭理财,却也无非姜鸣所总结的“俭省、克扣、集权”三板斧而已——李慈铭夸阎敬铭“清操绝俗,其入掌邦计,仿国计簿,综括天下财赋,勾稽出入,世颇以敛聚目之”,后半句足见其理财风格。

    这么说并非为翁同龢洗白。他刁难、排挤李鸿章,见于史册,无可置辩。区别在于,这到底出于私怨,还是公论,相形之下,前者是一个官员的德行问题,后者则可归之于国运,前者可恶,后者可怕。可怕的是,当国家危于累卵,迫在眉睫,执掌朝政的重臣却是这么一位爱惜羽毛、意气用事、空腹高心、鼠目寸光之徒,正应了胡思敬写翁同龢这一条笔记的标题:名流误国。

    四、过渡者张之洞

    若用一个字评价晚清大佬,奕劻是贪,翁同龢是庸,王文韶是滑,张之洞是巧。巧与滑不同,滑是无所为,巧则有所为;滑是贬义词,巧则可视作中性词。张之洞年轻的时候,便得了“巧宦”之名,所谓巧宦,意思是会做官,此后往往紧跟两个字“热中”,意思是爱做官,用曾朴《孽海花》里的话讲,即功名心太重。结合张之洞的清流出身,可知这个“巧”字,得之何其不易。清流党大都以谏诤为业,直言谠论,锋芒四射,最是容易得罪人,故而如张佩纶、陈宝琛、宝廷等主将,政治下场都不大好。张之洞却是罕见的例外,一路官运亨通,势如破竹,先封疆而后军机,青紫被体,位极人臣,其秘诀之一,即在“巧”字。

    怎么个巧法呢?且从一封弹劾张之洞的奏折说起。光绪十九年(1893年),大理寺卿徐致祥——此人也是清流党出身,与张之洞恩怨纠结,渊源极深——参劾湖广总督张之洞,称其“任意妄为,废弛纲纪,起居无节,号令不时”,结尾一段云:“……臣统观该督生平,谋国似忠,任事似勇,秉性似刚,运筹似远,实则志大而言夸,力小而任重,色厉而内荏,有初而鲜终。徒博虚名,无裨实际,殆如晋之殷浩;而其坚僻自是,措置纷更,有如宋之王安石。方今中外诸臣章奏之工,议论之妙,无有过于张之洞者;作事之乖,设心之巧,亦无有过于张之洞者。”(徐致祥《纠劾疆臣辜恩负职折》)我觉得最后两句,与其说是批评,不如视之为一种变相的褒奖,足可论定张之洞一生。

    所谓“章奏之工,议论之妙”,可见于张之洞的清流生涯。清流党中,张之洞与张佩纶并驾齐驱,被比作青牛(清流的谐音)之双角。不过同为言官,二张风格却大相径庭,按我的总结,张佩纶惯于对人不对事,张之洞惯于对事不对人;张佩纶“好搏击”“其奏疏深文周内,恒以诸臣恣纵、蔑视两宫为言”(沃丘仲子《近代名人小传》),张之洞“但谈时事,不事搏击”,就事论事,持平立论,正当得起徐致祥的八字评语;所以张佩纶结怨无数,张之洞却能全身而退——应该说全身而进才对。时人以亢直为标准,扬张佩纶而抑张之洞,嘲讽他工于宦术,八面玲珑,殊不知张之洞的风格,才是言官的正道。

    再看“作事之乖,设心之巧”。晚清除了清流,还有“浊流”,即以李鸿章为首领的洋务派,清浊相对,清流则以反洋务为宗旨。党人之中,张之洞虽不是批判洋务最激切的一个,终究不能置身事外。然而,光绪七年(1881年)他出任山西巡抚,迅速转向洋务派,等到担任两广总督、湖广总督时,则成洋务运动的中流砥柱。这一转身之速,令时人瞠目结舌,纷纷斥其善变。后来李鸿章曾对吴永发牢骚,痛斥清流党:“天下事,为之而后难,行之而后知。从前有许多言官,遇事弹纠,放言高论,盛名鼎鼎;后来放了外任,负到实在事责,从前芒角,立时收敛,一言不敢妄发;迨至升任封疆,则痛恨言官,更甚于人。尝有极力讦我之人,而俯首下心,向我求教者。顾台院现在,后来者依然踵其故步,盖非此不足以自见。制度如此,实亦无可如何之事也!”(吴永《庚子西狩丛谈》)“尝有极力讦我之人,而俯首下心,向我求教者”一句,我推测,即在暗讽张之洞——哪怕不是张之洞,这番话施予其人,亦无不可。从反洋务到办洋务,其行事之巧,可见一斑。这是第一点表现,曰变通。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与时俱进,此一地,彼一地,因地制宜,倒也未必是什么缺点。

    第二点表现,曰折中,或者说平衡、调和,再说难听一点,即骑墙、左顾右盼,依违两可。张之洞所处的时代,借用梁启超的说法,叫“过渡时代”。这样的时代,各种矛盾蜂拥而出,此起彼伏,诸如中与西、旧与新、满与汉、皇帝与太后、立宪与专制、改革与革命等冲突,针锋相对,蔚为壮观,相比这些,清流与洋务之争,反成小节,不值一提。置身于种种矛盾之中,张之洞一贯以调和为宗旨。如针对中西之争,他在《劝学篇》中大力提倡“中体西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试图把中西糅合在一起,不论所受到的批判何其激烈,其苦心一目了然。

    如果说在中西之间,张之洞的方法是允执厥中,那么在新旧之间,他则换了一种策略。正如《张文襄公事略》开篇所述,张之洞之得名,“以其先人而新,后人而旧”,说白了,当时代守旧,他则维新,当时代维新,他则守旧,这近乎反其道而行之,与时代顶牛,不过其本相还是折中;“彼其胸中,岂真有革新守旧之定见?特见于时势之所趋,民智之渐开,知非言变法不足以自保其名位,而又虑改革过甚,而己益不能恣其野蛮之自由,亦出于万不得已而为此一新一旧之状态,以中立于两间。”

    张之洞的折中,堪称过渡时代的标识。过渡时代,居于新旧之间,此时所行政策,借用孙中山之言,“全新全旧,皆不合宜”,而当新旧并用,“非具新思想旧经验旧手段者不可”——这么说,是不是该称“西体中用”呢?晚清七十年,最擅长新旧并用的政治家,首推曾国藩、李鸿章和张之洞。相形之下,曾国藩过于旧,李鸿章过于新,新旧结合最均衡的人,正是张之洞。所以我愿意在他身上加以“过渡时代的政治家”之标签。

    反过来讲,张之洞一生成败,皆系于过渡时代。他的事业,从洋务运动起步,至庚子新政终结,再往后,便跟不上时代车轮的高歌猛进。换言之,他是改革时代的守护者,等到革命时代,则成绊脚石。甚至当改革进入立宪阶段,他已经显得步履蹒跚,力不从心,头脑与眼界严重受限,“于宪法之理由,国家之元素,以及东西诸硕儒之政治学说,皆茫焉不知”(《张文襄公哀词》,署名“无”,见《民吁日报》1909年10月7日)。譬如对于晚清兴起的民权学说,他在《劝学篇》中斥为“乱政”,认为“民权之说,无一益而有百害”;再如晚清的司法改革,无论司法独立原则,还是罪刑法定原则,无论律师制度,还是陪审团制度,他都扮演了反对者的角色,连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他竟也嗤之以鼻,以“圣贤修齐之教”的名义加以排斥。更有甚者,他对日本名词、留学生等,俱怀敌意。据汪辟疆《光宣以来诗坛旁记》,有一天张之洞见下属拟件,顿足骂曰:“汝何用日本名词耶?”下属反唇相讥道:“名词亦日本名词也。”二人不欢而散。这么说,无意讥嘲,更非苛责,只是指出张之洞的局限性,他与过渡时代相互成就,同时相互制约。

    梁启超论过渡时代之人物,称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造时势,他所预期的造时势的英雄,不是旧世界之英雄,不是新世界之英雄,“而惟望有崛起于新旧两界线之中心的过渡时代之英雄”。这不是在呼唤张之洞吗?且慢,梁启超列出了此种英雄所不可缺之三种德行:冒险性、忍耐性、别择性。通俗一点说,一是勇气,二是毅力,三是眼光。张之洞大概只有第三点,最稀缺的是第二点,他长于开局,短于收尾,用老话来说,即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所以他的事业,空有局面而已。

    至于第一点,还得说回张之洞的巧。且看一则故事。戊戌政变之后,慈禧太后有意废光绪而立溥儁,废立之说流传开来,两江总督刘坤一约湖广总督张之洞一同上疏表示反对,张之洞原已答允,突然反悔,将已经发出的折子追回,抹云自己的名字。刘坤一讥笑道:“香涛(张之洞字)见小事勇,见大事怯,姑留其身,以待后图,吾老朽,何惮。”(胡思敬《国闻备乘》)小事勇而大事怯,可为定评。不妨断言,张之洞平生,每逢大事,都要取巧,虽可规避风险,却因缺乏担当,导致其事功终归有限。就这一点而言,他与李鸿章形成了鲜明对比。

    假如张之洞具备李鸿章的担当,也许有望成为打破过渡时代的英雄。可惜,历史从来没有“假如”。他一生力图造时势,最终却为时势所困,力图中流击水,最终却随波逐流。在“国运尽矣”的哀叹声中,他病逝于宣统元年八月二十一日(1909年10月4日)。这个时间点非常微妙。约一年前,光绪与慈禧相继去世;两年后,武昌起义爆发。如果说前者象征改革时代的终结,后者象征革命时代的开启,死在这二者之间,正隐喻了张之洞的命运:过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