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光绪的心法与政法

    我们似乎遗漏了一个人:光绪皇帝。谈论光绪与戊戌变法的关系,可从康有为的一封奏折说起。此折作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十月底十一月初。其时正值胶州湾事件爆发,康有为闻讯,忧心如焚,上书献策,即《上清帝第五书》,全名“外衅危迫,分割洊至,急宜及时发愤,革旧图新,以少存国祚折”,由此名目大抵可知康有为上书的心境与内容。

    这里却有一个疑问:康有为这封上书,是否抵达龙案,并经光绪寓目?按康有为一派说法,光绪不仅读到,而且异常感动。如梁启超《戊戌政变记》所云:“……皇上览之,肃然动容,指篇中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及不忍见煤山前事等语,而语军机大臣曰:‘非忠肝义胆、不顾死生之人,安敢以此直言陈于朕前乎?’叹息者久之。”不过,孔祥吉、茅海建等查考档案,并未发现总理衙门、都察院代奏此书的记录,只能存疑。

    暂且抛开疑点,来看康有为的上书。书中有两点内容常为后人提及。一是其中的危言,如外衅危迫,分割洊至,不出数年,“……皇上与诸臣,虽欲苟安旦夕,歌舞湖山而不可得矣,且恐皇上与诸臣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矣”——正是这句话,引得康有为的长官工部尚书松溎勃然大怒,不肯代奏。二即著名的变法三策。

    爱听评书、爱看古典小说的朋友,都该熟悉这样的情节:大臣为皇帝出谋,军师为主帅划策,常常献出上中下三策,以供选择。对外人而言,则可借机考量当事人的格局与智商,譬如昏聩者喜选下策,稳健者喜选中策,通常还有一套说辞:上策太急(险),下策太缓,中策正合我意云云。此次康有为竟也玩起了这一手,多少有些令人诧异。

    康有为所筹划的上策,曰“择法俄日以定国是,愿皇上以俄国大彼得之心为心法,以日本明治之政为政法”,即效仿俄国、日本变法;中策曰“大集群才而谋变政”,即聚集中央人才,由他们推行变法;下策曰“听任疆臣各自变法”,即中央放手,任由地方变法。其上书结尾云:“凡此三策,能行其上,则可以强,能行其中,则犹可以弱,仅行其下,则不至于尽亡……”共计三种结果:强国、弱国、部分亡国。言外之意,若不变法而因循守旧、苟延残喘,结局只能是全部亡国。

    需要注意,康有为虽把“大集群才而谋变政”视为中策,其论述却不怎么上心。三策分别对应三段文字,上策最长,四百字,下策其次,三百字,中策最短,百余字,而且所言多是套话。就此揣测康有为的本心,也许中策乃是下策,下策才是中策——康有为上书同时,梁启超等正积极运作湖南自立,他们对中央变法并不抱太大希望,“今日非变法,万无可以图存之理,而欲以变法事,望政府诸贤,南山可移,东海可涸,而法终不可得变……为今日计,必有腹地一二省可以自立,然后中国有一线之生路”。这与下策的结果“不至于尽亡”遥相呼应——由于涉及王朝的脸面,可以这么想,不可这么说,不得不故作颠倒。

    再说光绪。不管是否读到康有为上书,他在戊戌年所采纳的政治策略,无疑接近上策。具体说来,其变法路线,师法的是日本,而与俄国相去甚远——如黄彰健推断的那样,《日本变政考》对光绪的影响要超过《俄彼得变政记》,这极有可能是对光绪的变法思想之形成影响最大的一本书。何以见得?须从彼得大帝的心法与明治维新的政法说起。

    彼得大帝是俄罗斯史上最杰出的皇帝,雄才大略,千古无双。康有为在《进呈俄罗斯大彼得政变记序》中,称“夫创业中兴之人,能变政者,其才武、其志深、其力雄、其气猛,推移旋运,举重若轻”,中间这四句,彼得大帝当之无愧。他的心法,或者说帝王心术,一是忍,二是勇,“大彼得知时从变,应天而作,奋其武勇,破弃千年自尊自愚之习,排却群臣沮挠大计之说,微服作隶,学工于荷英,遍历诸国,不耻师学,雷动霆震,万法并兴”。其实,康有为还漏了一点,那就是狠或冷酷,老话说虎毒不食子,彼得大帝为了巩固改革和权力,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敢杀。话说这三点心法,光绪一个也无,不能忍,不够狠,偶尔勇敢一下,却因结局的悲剧而丧失价值,被讥为匹夫之勇,如甲午战争。所以“以俄国大彼得之心为心法”,于光绪则可望而不可即(清朝皇帝当中,唯一能与彼得大帝相比的应是康熙皇帝,二人恰是同时代人)。

    不消说光绪,连康有为本人,对于效仿彼得大帝的改革都不自信,他心仪的对象,还是近邻日本。向光绪自荐《日本变政考》之时,他曾说:“我朝变法,但采鉴于日本,一切已足……其他英、德、法、俄变政之书,聊博采览。”关于日本明治维新的政法或经验,他总结为六条:“大誓群臣以定国是;立制度局以议宪法;超擢草茅以备顾问;纡尊降贵以通下情;多派游学以通新学;改朔易服以易人心。”从一定意义上讲,这正是戊戌变法的政治纲领。譬如光绪发布定国是诏,对应“大誓群臣以定国是”;开懋勤殿(未成功),对应“立制度局以议宪法”;任命谭嗣同等为军机章京,对应“超擢草茅以备顾问”(当然谭嗣同等并非草茅,大多有官职在身,不过也是小臣之流);开放士民上书言事,对应“纡尊降贵以通下情”等。

    由此可见《日本变政考》之于戊戌变法的重要性。我们平时说起康有为改革思想的代表作,一般会举出《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事实上,这些书一来毁誉参半,二来对光绪影响不大(康有为曾进呈《孔子改制考》,不过是删节版)。真正塑造了光绪变法观的书,还是《日本变政考》。这里顺道说一点,《日本变政考》一书,与其说“康有为著”,不如说“康有为编著”;而且,康有为的写法,一贯六经注我,对日本历史的叙述,合则留(有时不惜添油加醋),不合则去,合与不合,取决于他的思想和利益。要言之,这本书的性质,可谓“托洋改制”,与托古改制之书《孔子改制考》中的孔子一样,日本只是改革的招牌或工具。

    那么,中国效法日本改革,有明治维新的成功案例在前,为什么还会失败呢,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出在谁身上?以此再说“以日本明治之政为政法”。就《日本变政考》而言,康有为对明治维新的诠释,侧重于事而低估了人的因素,或者说他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所谓事在人为,明治维新的主力,不是皇帝(明治天皇睦仁继位之时,犹是少年,论才略,比光绪强不了多少),而是西乡隆盛、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他们并称“明治维新三杰”——伊藤博文等,这些人兼具学与术、知与行,都是一时之杰,放眼戊戌年的大清朝堂,能与他们匹敌的人物,大概只有一个被边缘化的李鸿章,至于康有为,完全不在一个档次,毫无可比性。遗憾的是,无论康有为还是光绪,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眼里,只见明治之政而不见明治之人,虽然奋不顾身,终究于事无补。

    哪怕是明治之政,康有为的理解亦有偏差。且说一点。逃亡日本后不久,他曾拜访日本政治家近卫笃麿。近卫告诉他:“我国维新,其由来已久,绝非明治前之两三年中之一蹴而成之事。其间经过各种变迁、牺牲几多人命,才有今日之结果。”回头再看康有为眼里的明治维新,却是“其效最速,其文最备”(《日本变政考·序》)“成效最速,条理尤详”(《上清帝第五书》),重心端在一个“速”字。这一慢一快,撇开视角的差距,则可说明康有为的急功近利,明治维新,积二十余年之功,他则企图一举克隆,遂令近卫感叹“其改革未免失之急激”“贵邦今次之事,与我维新比较而言,只可说尚在其端绪之时”。

    剖析至此,不难判断,彼得大帝的心法也好,明治维新的政法也罢,皆为光绪所不可企及——论心法和政法,他近乎文学青年,并不适合从事政治——如此而采取上策,必然力有未逮,因为推行上策,最需实力,或者皇帝有实力,如俄国;或者改革派有实力,如日本。实力不足而硬拼,只能一败涂地。说到这里,不妨打一发马后炮:事后来看,上策其实是下策,下策也许是上策,对比之下,上策需要实力,中策需要时间,下策需要勇气,这三者,光绪显然样样都缺,不过一定要分出高下的话,最缺的是实力,最不缺的则是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