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谭嗣同之死

    谭嗣同的死亡,也许是中国近代史上最著名的一例死亡,在同仁的纪念与后世的追怀之下,渐渐成其为一种仪式、一个圣典。譬如就义现场,涂抹了种种瑰丽的色彩,赋予了种种深沉的价值。梁启超写道:“就义之日,观者万人,君慷慨神气不少变。时军机大臣刚毅监斩,君呼刚前曰:‘吾有一言……’刚去不听,乃从容就戮。呜呼,烈矣!”(梁启超《谭嗣同传》)谭延闿写道:“临刑神采扬扬,刃颈不殊,就地上劙之三数,头始落,其不恐怖,真也!”(谭延闿《跋语四则》)谭训聪写道:“吾闻公殉国难时,流血最多,热气腾腾然。刘公光第则渍白血,人见白血冲出,群为冤。”(谭训聪《清谭复生先生嗣同年谱》)一个比一个壮烈,一个比一个传奇。事实上这三位作者都不在历史现场菜市口,其记述,或者源自传闻,或者源自想象。就此而言,谭嗣同的死亡呈现了巨大的开放性,是葬礼,也是生机,是终结,也是开端,他死在了刽子手的刀下,而活在梁启超们的笔下,消失的只是物理生命,其历史生命则永生。

    关于谭嗣同死亡及其前奏的书写,最经典的文本当数梁启超《谭嗣同传》。其中两个论断,常为后人引用。一是谭嗣同向梁启超解释何以宁死不逃:“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二是谭嗣同向日本志士解释何以流血牺牲:“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这两段话,正涉及谭嗣同的晚节或归宿:他究竟为什么而死?

    我们说过,梁启超所记载的谭嗣同之言,有传闻和想象的成分,反映的是他的价值观,未必是谭嗣同的价值观;所服务的是他的政治事业,而非历史真相。他说“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圣主即光绪,暗示谭嗣同为报答光绪的知遇之恩而死,从而为保皇大业未雨绸缪。这则引起巨大争议。因为谭嗣同《仁学》曾谈及古代的死节,言之凿凿:“止有死事的道理,决无死君的道理。”一个激烈反对君主专制的人,一个呐喊“一姓之兴亡,渺渺乎小哉”的人,怎么会为圣主效死呢?

    有人要说:谭嗣同不是转向改革了吗,不是在高呼“圣恩高厚”吗?这是事实,不过仅限于应征北上途中。他担任军机章京不久,便发现改革不可行,立即回归革命,此时此刻,“圣恩”必将大打折扣。据张荫桓回忆,政变之后,他与谭嗣同等同监,处斩那天,“监中提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康广仁等六人出,有肆口骂詈者,谭嗣同语尤悖戾”,想必有些大逆不道之语,这也是革命本色。当然,谭嗣同在光绪不知情的前提之下,策划围园杀后,败不旋踵,可能危及光绪的皇位,从而深深负疚,可谓人之常情。这是他宁死不逃的缘由之一,只是不必归结于“死君”。他的态度是愧,而非忠。

    说到底,事败而死,用一死为失败负责,乃是典型的“死事”。对于光绪的感情,亦在“死事”之内。如左舜生所言:“自然,自然,他这是死事,而不是普通所谓尽节或尽忠。可是即律以古代的所谓君臣之义,他还不是到了最大的可能吗?……政变中康梁出走与嗣同死。康梁出走是嗣同所赞成的,他自己可走而不走,便是任侠精神的发挥,也是湖南人性格的表现!他觉得:如果维新派的首领一人也不死,只让一个孤苦伶仃的光绪帝独当其冲,这不是与人共患难的一种态度;同时维新一幕在历史上的地位也将大大的贬值,对后人更不能发生一种有力的感召作用;于是乎嗣同死矣!”(左舜生《谭嗣同评传》)此论可谓“了解之同情”,足慰谭嗣同苦心。其中对任侠精神的诠释,我也十分赞同。

    相比梁启超的记载,还有一种修正的声音。民国初年,黄鸿寿编《清史纪事本末》,写谭嗣同宁死不逃一节,大抵袭自梁启超,不过那句话被记作“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谭嗣同的孙女谭吟瑞《记祖父嗣同公二三事》一文记作“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启”。“后起”与“后启”,似可通假,替代“酬圣主”,立意则为之一变,更契合谭嗣同的思想与情怀。而且要注意,这句话讲究对仗,与“图将来”相对,“召后起”明显胜于“酬圣主”。

    再说梁启超的第二个论断,即强调谭嗣同为变法流血。这也未必是谭嗣同本意。据《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许姬传是徐致靖的外孙),谭嗣同被捕前一天,到徐致靖家吃饭,徐致靖问他作何打算,他用筷子在头上敲了一下道:“小侄已经预备好这个了。变法、革命,都要流血,中国就从谭某开始。”如其所述,谭嗣同的流血,不仅为变法,还可能为革命。另如梁启超的弟弟梁启勋记载,谭嗣同说“世界史先例,政体转变,无不流血……”,所谓政体转变的方式,亦非变法一种。

    梁启勋曾回忆谭嗣同与梁启超诀别的场景,在日本使馆,谭嗣同列举了四点宁死不逃的原因:“一、大概往后十年八年,国内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逃亡的话,我既不会讲英语,又不会讲粤语,而华侨多是广东人,我的一切活动能力都会消失,成为废料。二、我父亲在官,我跑了,一定株连家属。三、我有肺病,寿命不会很长了。四、世界史先例,政体转变,无不流血,让我来做个领头人吧。你该逃生,我则待死。”(《谭嗣同研究资料汇编》)这番话,应出自梁启超转述,可视为准一手史料,其价值,不仅在全面(我们论谭嗣同之死,常纠结于某一个原因,实则完全可以有好几个原因),而且合乎情理。

    此前我们往往忽略了谭嗣同的个人尤其身体因素。他好任侠,善剑术,不过体质不佳,幼时重病(白喉病),“短死三日,仍更苏”,由此得字“复生”。前面提到,他应征北上之时,曾在武汉大病一场,“晦气满面,又内伤症已见,干咳不能寐,肝气横烈”,不得不在父亲的巡抚衙门休养十余日,后因光绪电旨催促,只能不顾病体,毅然北行。抵京之后,病情加剧,毕永年《诡谋直纪》写八月初一日(9月16日)见谭嗣同,有“谭又病剧,不能久谈而出”之语,谭嗣同致毕永年信,亦有“因病不及送,见面徒增伤感”之语。从这些细节可知戊戌政变前后,谭嗣同犹在病中。他的病,据说是肺结核,这在当时是不治之症。故而他选择一死,应有身体考量。

    梁启勋说的第二点,可谓家庭考量。谭嗣同死后,其师刘人熙曾有哀诗云:“谭生意气横天下,不忍逋逃累老亲。他日千秋传世笔,董狐良史要分明。”意在提醒后人,谭嗣同之所以不逃,原因是不愿连累其父谭继洵。其实哪怕谭嗣同不逃,依然可能危及老父及家族,谋反毕竟是古代第一大罪,株连甚广。是以谭嗣同在被捕之前,曾特地伪造家书,一说他模仿谭继洵笔迹,赶制了七封父亲痛斥儿子大逆不道的书信,一说“被捕时,正在作家书答其父谭继洵,盖为开脱其父罪责……”(可对照前引胡思敬语“嗣同报父书,言老夫昏髦,不足与谋天下事”),窃以为后者更可信。另据刘善涵《谭壮飞狱中题壁诗》,谭嗣同在被捕前夕,“……于是捡数月来朋友函札悉焚之,独留其父督责一书,置于箱箧,缇骑搜获以闻,太后怒稍霁,谓群臣曰:‘湖北巡抚谭继洵,原非平日不训饬儿子者。’”。这正是谭嗣同追求的效果。

    抛开这两点,再说谭嗣同死事。这个事,到底是什么事业,什么理念,什么信仰?此刻我们反观那句“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他期望的后起,指向改革还是革命呢?我倾向于后者。可以说他为改革而死,这是对失败的一个总结,对过往的一个交代;然而他所试图召唤的东西,则是革命。须知他的内心,本来向往革命,只是出于权变与妥协,并未把这条路坚持到底,因此他的一死,正有些忏悔与自证的意思。关于这段心史,最精彩的发掘,应是李敖小说《北京法源寺》,书中虚构了谭嗣同告诫从南方而来劝他逃亡的革命党人的一段话:

    我错了,我的路线错了,我谭嗣同的想法错了,我完全承认我的错误。不但承认我的错误,我还要对我的错误负责任,我愿意一死,用一死表明心迹、用一死证明我的错和你们的对、用一死提醒世人和中国人:对一个病入膏肓的腐败政权,与它谈改良是“与虎谋皮”的、是行不通的。我愿意用我的横尸,来证明这腐败政权如何横行;我愿用我的一死,提醒人们此路不通,从今以后,大家要死心塌地,去走革命的路线,不要妄想与腐败政权谈改良。我决心一死来证明上面所说的一切。

    这正是为什么,我们要说谭嗣同的死既是葬礼,也是生机,既是终结,也是开端。在他求仁得仁、快哉快哉的那一刻,改革的时代结束了,革命的时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