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康有为的转向:从革命到改革

    既然康有为这般倾向革命,为什么会在戊戌年投身改革呢?说起他的转向,我们需要继续抄那封给赵必振的复信。回顾了戊戌年前的革命史之后,他转而写道:

    及见皇上后,乃知圣明英勇,能扫除旧国而新之,又能决开议院,授民以权。当时孙家鼐谏曰:若开议院,上即无权。上曰:吾以救民耳,权之有吾何论焉?此固英德意奥法俄所死人千万而不可得者,而一旦上能敝屣天下而行之。吾为感泣,愿效死焉……夫圣主之挺出,岂独天下不知,即吾开保国会时亦不知。陈军机次亮告我曰:皇上实英明通达,过于群臣。我答曰:此真军机颂圣之言,吾不信也。及既见圣明,乃知出于意表。试问天生此,又今遍历诸艰,不以为救中国计而何哉?(《康有为全集》第五卷)

    如此信所示,康有为从革命转向改革,转折点在于觐见光绪,深深感受到皇帝的“圣明英勇”“英明通达”。不过反观历史,可知康有为这一说法殊难成立。他受光绪召见,在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八日(1898年6月16日),此时戊戌变法已经拉开大幕,他已经置身于改革的惊涛骇浪之中,还谈什么转向呢?

    这个转折点,显然要早于康有为觐见光绪那一天,我以为可以划到这一年初,他到总理衙门与李鸿章、荣禄等大臣会谈变法,稍后上折呼吁“请誓群臣以定国是,开制度局以定新制”(即《上清帝第六书》)并进呈《日本变政考》《俄彼得变政记》等。彼时他固然尚未有幸仰瞻天颜,不过光绪对他的赏识与启用之意已经呼之欲出,“望在上者而一无可望”的国情即将被打破,当在上者有所指望,他也势必调整政治策略。这甚至连投机都谈不上,须知权变正是政治的本色。

    只是康有为一派一口咬定“既见圣明”导致他们的转向,令外人和后人无可奈何。譬如梁启超,戊戌政变之后逃亡日本,与日本外务大臣大隈重信的代表志贺重昂笔谈中国局势,有言:

    ……至草莽有志之士,多主革命之说,其势甚盛,仆前者亦主张斯义,因朝局无可为,不得不倡之与下也。及今年四月以来,皇上稍有政柄,觐见小臣,于是有志之士,始知皇上为大有为之君,从前十余年腐溃之政策,皆绝非皇上之意。于是同志乃翻然变计,专务扶翼主权,以行新政。盖革命者,乃谋国之下策,而施之今日敝邦,尤为不可行。外患方殷,强邻环伺,恐义旗未举,而敌人已借势而分割各省矣。今皇上之英明仁厚,实鲜有比,苟能有全权,举而措之,则天下晏然,必无惊而新政已行,旧弊已去,国体已立矣。此仆等之初意也。何图为母后贼臣所不容,以至有今日。(《梁启超年谱长编》)

    不仅盛赞“皇上之英明仁厚”,而且对革命大加贬斥,称之为“谋国之下策”——一年前他还“心醉民权革命论”呢!其变脸之速,令人瞠目。

    梁启超之外,王照的说法,亦可作为印证。王照属维新派中渐进一系,政变之后,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一同流亡日本,不久即分道扬镳。他曾与木堂翁(犬养毅)笔谈云:“及丁酉(1897年)冬康有为入都,倡为不变于上而变于下之说,其所谓变于下者,即立会之谓也。照以为意主开风气,即是同志,俄而康被荐召对,即变其说,谓非尊君权不可,照亦深以为然。盖皇上既英明,自宜用君权也。”(王照《关于戊戌政变之新史料》)他是铁杆保皇派,对光绪忠心耿耿,自然乐见康有为转向。不过,具体说到“尊君权之道”,康有为坚持“非去太后不可,并言太后与皇上种种为难之状”,他则不赞同,二人的分歧就此埋下。

    好玩的是,关于康有为的政治转向,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还提供了一种解释:

    中国倡民权者以先生为首(知之者虽或多,而倡之者殆首先生),然其言实施政策,则注重君权。以为中国积数千年之习惯,且民智未开,骤予以权,固自不易:况以君权积久如许之势力,苟得贤君相,因而用之,风行雷厉,以治百事,必有事半而功倍者。故先生之议,谓当以君主之法,行民权之意。若夫民主制度,其期期以为不可。盖独有所见,非徒感今上之恩而已。

    这番诠释,立意十分高明。当康有为尚且执迷于“感今上之恩”所象征的君臣之义,梁启超则把笔锋一转,上升到国情的高度:中国国情,专制既久,民智未开,故而不宜即刻推行民权,应以君权来过渡,故此开出一个折中方案,曰“以君主之法,行民权之意”。观照康有为在戊戌年的表现,大抵符合这十字要义。他虽然转向尊君权,却未尝忘情于民权,正如他虽然转向改革,其思维与行动依然残留革命派的痕迹。

    与梁启超的说法相应,黄彰健指出,康有为放弃“保中国不保大清”的政治策略,从民权转向君权,同样基于对国情的考量:“与当时旧党对保国会之攻击有极大关系,”“康有鉴于旧党势力之大,自立民权不易行得通,遂不得不利用君权,希望透过光绪,实行改革,逐渐掌握国家实权。”(黄彰健《戊戌变法史研究》)——这也是一说,可与前两种诠释并观。倘若认同历史合力论,不妨把这三种说法一网打尽。

    康有为的政治转向,不是说转就转,如转身一般方便,而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困境:其身体投向改革,头脑滞于革命。其实这已经足够与时俱进,他们这一派中,许多人根本转不过来。在康有为眼里,唯一能跟得上他的转向节奏的只有谭嗣同一人。致赵必振信中,他谈起谭嗣同的经历:“复生之过鄂,见洞逆(张之洞),语之曰:君非倡自立民权乎?今何赴征?复生曰:民权以救国耳,若上有权,能变法,岂不更胜?”只要能变法,救中国,民权也好,君权也罢,皆可一试,不分高下。

    谭嗣同从湖北到上海,“与诸同人论,同人不知权变,犹为守旧论”——此处之守旧,不同于守旧派之守旧,而指依旧坚持民权革命论——抵京之后,遂将此情况转告康有为,请其出面约束。康有为不由感慨谭嗣同是“得乎时者也”。戊戌变法期间,他曾给在日本神户《东亚报》供职的侄子康同和写信,称“……圣人发奋为雄,力变新法,于我言听计从(我现奉旨专折奏事,此本朝所无者),外论比之谓王荆公以来所无有,此千年之嘉会也”,谆谆告诫康同和等人:“今与汝约,所有各报,以救中国为主,而于偁及国家、皇上及满洲,说话皆应极谨。皇上圣明如此,多为颂美之言、期望之语。今守旧者多,非言民权议院之时,此说亦可勿谈。且述我言中国非开议院之时,开郡县省会民会则可也。”(光绪二十四年六月初一,1898年7月19日,转引自吕顺长《清末维新派人物致山本宪书札考释》)从这番话来看,此时他的同志依然在高谈民权,主张开议院,正契合谭嗣同所言“同人不知权变,犹为守旧论”,因此“大为满人所忌”,这也是戊戌变法失败原因之一——他向赵必振反思,戊戌变法失败固然是“诸贼之罪”,“而亦吾党当时笔墨不谨,不知相时而妄为之,有以致之”。

    康有为批评“同人”“不知权变”“不知相时”,他自己能好到哪里去呢?以其致康同和信中两句话为例。“今守旧者多,非言民权议院之时……”因此他反对开议院——对此胡汉民另有一番揣度,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胡氏在日本东京戊戌庚子死事诸人纪念会上发表演说,痛斥保皇派,称康有为在戊戌年一再退缩,从前主张开议院、立宪法,特旨召见之后,以为即将大用,“万一他把握政府的权柄,却被议院监督住他,岂不是好些不便?万一朝家错会了意,以为康有为意在立法,正要使他做议员,那时岂不抱屈?岂不辜负了非常的知遇?因此康有为的议论变了,以为实在连议院都可以不必开,宪法可以不定,有这般一个好皇帝,但求变法就够了”。(转引自黄彰健《戊戌变法史研究》)——同时他也指出,“开郡县省会民会则可也”,可参《日本变政考》所言:“国议院未可先开,若州县村乡议会,则诚不可不开以达民情也。”这固然可以美其名曰折中,美其名曰“以君主之法,行民权之意”,却也证明了康有为的“权变”即转向并不彻底,终究不能放下一些“旧论”。倘若他真正通权达变,相时而动,后一点也许不会再提。那句“吾党当时笔墨不谨,不知相时而妄为之”的批评,用在他自己身上,亦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