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保中国不保大清”

    有人质疑道:康有为拥有革命气质与思维,并不代表他会革命。理虽如此,事实则是,戊戌年前,康有为的政治派系,与其说是改革派,不如说是革命派,当时他推行双轨政策,左右出击,一手改革,一手革命,比较这二者,后者所占比重显然更大。

    转向改革之后,康有为对自己的革命史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其弟子如梁启超等偶尔谈起,口气不无暧昧,不知该肯定还是否定。反倒是他的敌人,常以批判的姿态,从反向认证其革命功绩。如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所云:

    吾观长素二十年中,变易多矣。始孙文倡义于广州,长素尝遣陈千秋、林奎往,密与通情。及建设保国会,亦言保中国不保大清,斯固志在革命者。未几,瞑瞒于富贵利禄,而欲与素志调和,于是戊戌柄政,始有变法之议。事败亡命,作衣带诏,立保皇会,以结人心。然庚子汉口之役,犹以借遵皇权,密约唐才常等,卒为张之洞所发。当是时,素志尚在,未尽澌灭也……
    抑吾有为长素忧者,曏日革命之议,哗传于人间,至今未艾。陈千秋虽死,孙文、林奎尚在;唐才常虽死,张之洞尚在;保国会之微言不著竹帛,而入会诸公尚在。其足以证明长素之有志革命者,不可件举,虽满人之愚蒙,亦未必遽为长素欺也。

    章太炎所列举的康有为革命史,几乎全部属实,仅“始孙文倡义于广州,长素尝遣陈千秋、林奎往,密与通情”一处,我尚未见到直接证据。陈千秋是康有为的大弟子,聪明绝人而气魄刚毅,可惜早逝,按康有为自编年谱,其死于光绪二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1895年3月20日),年仅二十六岁。孙中山策划广州起义,恰好在此前后。那么陈千秋死前是否见过孙中山呢?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云:“中山、(杨)衢云、(陈)少白在香港澳门间,尝与康广仁、何易一、陈千秋商略革命。”——何易一即前面提到的何树龄。这是唯一证据,不过见面地点并非章太炎所言的广州,而是香港或澳门。

    不管陈千秋是否参与孙中山的广州起义之筹划,可以确证的是,孙、康两派接触,正始于广州起义期间,纵然并未结出正果,却可视作一次铺垫。此后两派屡有往还,如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秋,由日本华侨冯镜如(冯氏系孙中山一党,曾任兴中会横滨分会会长)、邝汝磐等资助的中西学校创于横滨,孙中山致信康有为,请梁启超前去执教,康有为以梁启超正主持《时务报》笔政,分身乏术为由,改派徐勤、陈默庵、汤觉顿等,都是他的得意弟子;另外,他觉得“中西”之名不雅,特地更名“大同”,并亲书“大同学校”门额相赠。如此种种,足见康有为对孙中山革命事业的重视与支持,亦可见他对革命的态度,用时人的话说,此时此刻,“二人宗旨亦不大异”。

    对于革命,康有为与孙中山宗旨一致,方法或路径则不一致:孙中山采取武装革命,康有为坚持和平革命(康广仁语)。这也是两派虽有往来却终究不能齐心勠力、同仇敌忾的根源。说到和平革命,背后有两点因素值得注意:一是康有为一派的身份,几乎是清一色知识人,不像孙中山一派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除了知识人,还有商人、会党分子等,是以后者具备武装革命的能力而前者只能纸上谈兵,乃至连谈兵的资格都没有;二是康有为的双轨政策,主张革命而不忘改革,譬如上书皇帝、游说大臣以变法等,与执政者、现行体制眉来眼去、藕断丝连——别忘了他也是体制中人——决定了他不可能采用过于极端、暴烈的方式,说白了,他的革命性并不彻底。

    和平而革命,是不是有些矛盾呢,到底该怎么推行?归结起来,康有为的革命方式,主要包括两种:宣传民权,筹谋自立。

    俗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不妨换一种说法:秀才造反,惟舌与笔。所谓舌与笔,皆指观念。康有为的革命史,最大贡献即对民权观念的宣传,如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所云:“中国倡民权者以先生为首(知之者虽或多,而倡之者殆首先生)。”说到宣传民权,不得不提康有为的代表作《孔子改制考》。有人顾名思义,由改制之名联想到改革,判定这是一本托孔子谈改革的书。倘若细读,不难发现,与其说此书在呼吁改革,不如说呼吁革命,其激烈程度,堪比谭嗣同的《仁学》。论主旨,一言以蔽之,曰民主或民权。尽管当时康有为对民主政治的认识只能说一知半解,不过他对君主制的批判和君臣之义的解构已经足够精辟,以民主反对君主,以民权消解君权,在帝制中国,自属大逆不道的革命之举。

    《孔子改制考》发行之后,争议极大。不必说那些冥顽不化的守旧派对此书的攻击,单说维新派中渐进一系,孙家鼐、张之洞、陈宝箴等皆持批判态度。张之洞愿意出钱供养康有为,条件是“勿言此学”,康有为则断然回绝:“孔子改制大道也,岂为一两江总督供养易之哉?若使以供养而易其所学,香涛(张之洞)奚取焉?”(康有为《我史》)孙家鼐专门上折,请求光绪下旨删除《孔子改制考》中“凡有关孔子改制称王字样”,“窃恐以此为教,人人存改制之心,人人谓素王可作”——这里的改制断然不是改革那么简单——必将“导天下于乱也”。陈宝箴认为,《孔子改制考》导致“民权、平等之说炽矣”,“几若不知有君臣父子之大防”,所以他也上折,请光绪“特降谕旨,饬下康有为即将所著《孔子改制考》一书版本自行销毁”。最好玩的还是翁同龢,他向光绪皇帝告状,称康有为居心叵测。光绪问:“前此何以不说?”他答:“臣近见《孔子改制考》知之。”

    宣传民权,不是康有为一个人的事,他的弟子如梁启超等更加激进。按狄葆贤《任公先生事略》:“任公(梁启超)于丁酉冬月将往湖南任时务学堂时,与同人等商进行之宗旨:一渐进法;二急进法;三以立宪为本位;四以彻底改革,洞开民智,以种族革命为本位。当时任公极力主张第二第四两种宗旨。其时南海(康有为)闻任公之将往湘也,亦来沪商教育之方针。南海沉吟数日,对于宗旨亦无异词。所以同行之教员如韩树园、叶湘南、欧榘甲皆一律本此宗旨,其改定之课本,遂不无急进之语。”——这段话有一小误,梁启超到长沙,当在光绪二十三年九月二十二日(1897年10月17日),其时并非“冬月”(十一月)——翌年二月十四日(1898年3月6日)因病离开长沙,前后共计四个多月。狄葆贤入康有为门下略晚,不过他与梁启超交情深厚——梁启超曾说,其故交当中,谭嗣同、吴铁樵以外,惟狄葆贤“最有切密之关系,相爱相念,无日能忘”——所以他的记载相当可信。如其所云,彼时康有为、梁启超的政治主张即急进法和种族革命。

    宗旨既定,遂有具体动作。梁启超回忆道:

    进到时务学堂以后,谭壮飞先生嗣同,唐绂丞先生才常和我都在堂中教授。我们的教学法有两面旗帜:一是陆、王派的修养法;一是借公羊、孟子发挥民权的政治论。从今日看起来,教法虽很幼稚,但是给同学们的“烟士披里纯”(案:Inspiration,意为鼓舞)却不小。开学几个月后,同学们的思想不知不觉就起剧烈变化,他们像得了一种新信仰,不独自己受用,而努力向外宣传……于是引起很大的反动,为后来戊戌政变时最有力的口实。(梁启超《蔡松坡遗事》)

    《梁启超年谱长编》(丁文江、赵丰田编)编到这一年,时有记述:“时吾侪方醉心民权革命论,日夕以此相鼓吹,札记及批语中盖屡宣其微言。”“当时吾之所以与诸生语者,非徒心醉民权,抑且于种族之感,言之未尝有讳也。”再如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自云:“启超每日在讲堂四小时,夜则批答诸生札记,每条或至千言,往往彻夜不寐。所言皆当时一派之民权论,又多言清代故实,胪举失政,盛倡革命……先是(谭)嗣同、(唐)才常等,设南学会聚讲,又设《湘报》《湘学报》,所言虽不如学堂中激烈,实则相策应。又窃印《明夷待访录》《扬州十日记》等书,加以案语,秘密分布,传播革命思想,信奉者日众。”——其时张之洞曾致电徐仁铸,指控《湘学报》“或推尊摩西,或主张民权,或以公法比《春秋》”。这些都是康有为一派宣传民权的证据。

    以康有为的野心,其革命行动自然不甘于观念传播。除了宣传民权,他们还尝试推动腹地自立。所选中的省份,一是湖南。请看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夏康有为复赵必振(字曰生)信:

    当戊戌以前,激于国势之陵夷。当时那拉揽权,圣上无权,故人人不知圣上之英明。望在上者而一无可望,度大势必骎骎割鬻至尽而后止,故当时鄙见专以救中国四万万人为主。用是奔走南北,大开强学、圣学、保国之会,欲开议院、得民权以救之。因陈右铭(陈宝箴)之有志,故令卓如(梁启超)入湘。当时复生(谭嗣同)见我于上海,相与议大局,而令复生弃官返湘。以湘人材武尚气,为中国第一,图此机会,若各国割地相迫,湘中可图自主。以地在中腹,无外人之交涉,而南连百粤,即有海疆,此固因胶、旅大变而生者。诚虑中国割尽,尚留湘南一片,以为黄种之苗,此固当时惕心痛极,斟酌此仁至义尽之法也。卓如与复生入湘,大倡民权,陈(宝箴)、黄(遵宪)、徐(仁铸)诸公听之,故南学会、《湘报》大行。湘中志士于是靡然发奋,人人种此根于心中……(《康有为全集》第五卷)

    此信非常重要。康有为的革命史,如宣传民权,筹谋自立,皆可从中找到印证。游说湖南巡抚陈宝箴推行湖南自立一事,主要由梁启超承担。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1897年12月14日),梁启超上书陈宝箴,断言“为今日计,必有腹地一二省可以自立,然后中国有一线之生路”,这么说不是着眼于当下,而是未来,因为“若使德人胶州之祸不息,今岁即成瓜分之势,斯无可言矣”。国家快亡了,要做最坏打算,“非存自立之心,不足以善其后者”——当时谭嗣同的许多言行,也是以“亡后”“善后”为名目。而且,不是说自立,就能自立,起码需要五年时间来经营,“若能假以五年,则湖南或可不亡也”。

    梁启超还有一封《复刘古愚山长书》,作于同年四月。收信人刘光蕡,号古愚,陕西维新派领袖,与康有为齐名,有“南康北刘”之谓。信中称东南诸省即将沦陷,江苏、浙江、福建、广东等,都会步台湾之后尘,“惟西北腹地,远距海岸,夷迹为罕,地利未辟,涎割稍迟,而矿脉之盛,物产之饶,随举一省,皆可自立。秦中自古帝都,万一上京有变,则六飞行在,犹将赖之。故秦地若立,东连晋豫,西通巴蜀,他日中国一旅之兴,必在是矣”。他希望能与腹地二三豪杰一同经营此事,“苟力所能及,靡不竭其拳拳,共矢血诚,力扶危局,亦未见天下事之必无可为也”。(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据此信可知康有为一派筹谋自立的第二个选项:西北。

    这里要另说两点。第一,黄彰健指出,梁启超致刘光蕡、陈宝箴信中所云“六飞行在”“使乘舆播迁,六飞有驻足之地”等(六飞是古时皇帝的车驾,暗喻皇帝或皇权),貌似为朝廷着想,其实都是幌子、门面话,不可信以为真,其真实想法应与“以种族革命为本位”有关,当然这不宜宣之于口,不能明目张胆劝刘光蕡、陈宝箴置大清于不顾。第二,就军事眼光而言,梁启超瞩目西北,绝对高明,他清晰预见,一旦上京或东南有变,唯有西北可以避祸,两年后庚子国难爆发,朝廷逃亡的路线恰也如此(其实朝廷早有此盘算,可参前引皮锡瑞《师伏堂日记》)。

    康有为一派的种种革命行动,尤其宣传民权,有时需要公开传播,故而容易授人以柄,成为罪证。如梁启超在湖南时务学堂鼓吹民权革命论,便被当地的守旧派抓住把柄,最后参到皇帝面前。当时扣在康有为头上的罪名,最著名的一则,无疑是“保中国不保大清”。结合康有为的革命史来看,这一罪名,并不冤枉。黄彰健曾用数万字来考证这一问题,其中提及何树龄致其师康有为的一封信,正适合抄在此处,作为结语:“注意大同国,勿注意大浊国……大浊国必将大乱,为人瓜分,独夫之家产何足惜!”——“大浊国”即大清的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