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革命派谭嗣同

    康有为之后,我们的目光将投向戊戌变法的另一位主角:谭嗣同。把康有为定性为革命派,想必会引来一些争议,是以我的措辞相当谨慎,只强调其革命性;相形之下,把革命派的标签贴到谭嗣同头上,无须一丝犹疑,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革命派,连革命党人都愿为之背书、认证。1912年9月16日,应袁世凯之邀北上的黄兴,在北京湖南同乡会举办的欢迎会上致辞道:“中国革命,湖南最先。戊戌之役有谭嗣同,庚子之役有唐才常,其后有马福益、禹之谟诸君子。萍醴之役,广州之役,我湖南死事者,不知凡几。又如陈天华、杨笃生、姚鸿(宏)业诸君子,忧时愤世,蹈海而死,所死之情形虽异,所死之目的则无不同。兄弟继诸先烈后奔走革命,心实无他,破坏黑暗专制,跻我五族同胞于平等之地位而已。”(黄兴《在北京湖南同乡会欢迎会上的演讲》)这则直接把谭嗣同纳入革命谱系,并视之为源头,推许之高,有如革命先驱。

    若谓黄兴之言有“湖南人共同体”之嫌,且来细细观测谭嗣同其人。判断一个人的政治派系与政治观,标尺无非两点,一理念,二行动,所谓察其言而观其行是也。谭嗣同的政治理念,归结起来,一是反传统,二是反专制(君主),三是兴民权,四是排满,五是暴力革命。这五点,前三点与戊戌年前的康有为相近,后两点则判然有别。其实相近之处,亦有差异。譬如康有为宣传民权,讲究托古,假借孔子之名,虽然孔子只是他手中的招牌,不过终究难以割舍,他对中国传统的态度,也是在爱恨之间。谭嗣同则不然,其代表作《仁学》,以摧枯拉朽、犁庭扫穴之势,几乎把中国传统一扫而空之,试看这样的言论:“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如此歇斯底里,康有为再极端,怕也写不出来。顺道说一句,谭嗣同的歇斯底里,近乎时代气质,如严复论中国风气:“华风之弊,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也是一般歇斯底里。

    再说反专制(君主)。康有为《孔子改制考》使用的是移花接木之术,把尧舜从君主改装为民主,称“尧舜为民主,为太平世,为人道之至,儒者举以为极者也”,又云“孔子拨乱升平,托文王以行君主之仁政,尤注意太平,托尧舜以行民主之太平”。为了规避政治压力与风险,为了让更多受众接纳其学说,这般托古改制,借古讽今,无可厚非。谭嗣同则不屑这些花活,他直言道:“生民之初,本无所谓君臣,则皆民也。民不能相治,亦不暇治,于是共举一民为君。夫曰共举之,则非君择民,而民择君也……夫曰共举之,则因有民而后有君,君末也,民本也。”这一观念,说民本主义也好,说民主主义也罢,至少比康有为的政治思想更进一步。再者,《仁学》曾引用法国人的民主口号:“誓杀尽天下君主,使流血满地球,以泄万民之恨。”并盛赞“法人之学问,冠绝地球,故能唱民主之义”,正可见谭嗣同反君主专制之彻底,以至极端。

    我们屡屡说到《仁学》,这究竟是本什么书呢?梁启超把此书称作康有为思想的投影或注脚:“《仁学》何为而作也?将以光大南海(康有为)之宗旨,会通世界圣哲之心法,以救全世界之众生也。南海之教学者曰:‘以求仁为宗旨,以大同为条理,以救中国为下手,以杀身破家为究竟。’《仁学》者,即发挥此语之书也。而烈士(谭嗣同)者,即实行此语之人也。”(梁启超《校刻〈仁学〉序》)这未免有些张大其词。对于康有为,谭嗣同的确顶礼膜拜,奉若神明,在致其师欧阳中鹄信中盛赞“南海先生传孔门不传之正学,阐五洲大同之公理,三代以还一人,孔子之外无偶”,比作“一佛出世”,“不以师礼事之,复以何礼事之”。不过论思想,并不全部因袭,而有超越的一面。其超越,一在对西学的涉猎,二在批判传统与现实的深度与烈度。要言之,谭嗣同远比康有为激进。恰因过于激进,《仁学》成书之后,不敢刊行,“著成后,恐骇流俗,故仅以示一二同志,秘未出世”。那么这本书到底激进到什么程度?谭嗣同就义之前,把《仁学》书稿托付给梁启超,翌年,梁启超将书中部分章节刊于《清议报》——还是不敢全部公开发表——并在《清议报第一百册祝辞》中表示:“其思想为吾人所不能达,其言论为吾人所不敢言。”当时以开明著称的张謇,则斥《仁学》“创杂种保种之说,谬妄已甚”。这两种论调,貌似对立,实则指向同一点。

    《仁学》的贡献,即在激进批判,论及建设,则无足观——以谭嗣同的性情与学力,注定难以从事建设性的工作。同时代批判中国传统的人物,没有人比他更勇敢、更猛烈。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云:“晚近世以来,学术思想之路益狭,而纲常名教之缚益严,然未有敢正面对而施呵斥者;有之,自复生始也。”——复生是谭嗣同的字。当然钱穆称颂谭嗣同,关乎其个体经验。十六岁那年,他在常州府中学堂读书,因故退学,住在疗养室,从室友枕下得到《仁学》,彻夜阅读,大受震动,早晨起来便剪掉了脑后的辫子,以示与清朝一刀两断,《仁学》的魔力,竟强悍如斯。

    辫子是满族人的发型,极具政治象征意义。由此来说排满。戊戌年前,康有为号称“保中国不保大清”,按理说,不保大清,应暗含排满之意,不过康有为并未明示,至少在其公开言论之中,几无蛛丝马迹。相反,谭嗣同《仁学》,如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所述,“鼓吹排满革命也,词锋锐不可当”。譬如称古代的暴君,只是以天下为其私产,满人“起于游牧部落,直以中国为其牧场耳,苟见水草肥美,将尽驱其禽畜,横来吞噬。所谓驻防,所谓名粮,所谓厘捐,及一切诛求之无厌,刑狱之酷滥,其明验矣”;并称满人不仅作恶,而且禁止国人记述、谈论其累累恶行:“《明季稗史》中之《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不过略举一二事,当时既纵焚掠之军,又严薙发之令,所至屠宰掳掠,莫不如是。”“有茹痛数百年不敢言不敢纪者,不愈益悲乎!”他甚至还抨击曾国藩等为罪人,“可谓大愚”,因为他们拯救了大厦将倾的清朝。

    《仁学》提到《扬州十日记》,这是史可法的幕僚王秀楚记载清军攻陷扬州、屠城十日的一本书,约八千字,读之如游地狱,令人或毛骨悚然,或悲愤填膺。因此书详细记录了清军血债,故而有清一朝,都被列为禁书。谭嗣同和梁启超等主持时务学堂期间,“窃印《明夷待访录》《扬州十日记》等书,加以案语,秘密分布,传播革命思想,信奉者日众”。梁启超还留下一则批语:“屠城屠邑皆后世民贼之所为,读《扬州十日记》尤令人发指眦裂。故知此杀戮世界,非急以公法维之,人类或几乎息矣。”在守旧派眼里,这便是如铁罪证。后来曾廉上书弹劾康有为、梁启超,曾有“论《扬州十日记》,则指本朝用兵为民贼,令人发指眦裂等语”。

    给学生阅读《扬州十日记》等禁书,激发排满之心,已属革命行动。说到行动,则显出谭嗣同与康有为的最大区别。前面说过,康有为的革命行动,名曰“和平革命”,主要有两种手段,一宣传民权,二筹谋自立——中间还可以加一种,即创办学会,以“开通风气,联络人才”。这三点,俱在谭嗣同的革命蓝图之中,有些环节,甚至更胜一筹。譬如对学会的预期,上升到“保国保教”的政治高度,“……国存而学足以强种,国亡而学亦足以保教。有学斯有会,会大而天下之权归焉”。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底,他和唐才常在湖南筹备南学会,有意作为国会、议院的试验田。如致陈宝箴长信,感谢巡抚大人允许开南学会,“国会即于是植基,而议院亦且隐寓焉”。皮锡瑞《师伏堂日记》亦云:“谭复生等禀请开学会,黄公度(黄遵宪)即以为议院。”(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1897年12月14日)

    这三种手段之外,谭嗣同还试图诉诸暴力或武装革命。这正充分呈现了他作为豪杰的一面——相比而言,康有为毕竟是书生,其革命之要旨,端在造势,而难以推进一步。他的武装革命,第一步在于物色人才。同样物色人才,康有为的眼光倾向庙堂,倾向官僚和知识人群体,他的眼光则倾向江湖,倾向会党和草莽英雄,用梁启超《谭嗣同传》里的话讲,叫“察视风土,物色豪杰”。说起来,他虽是官二代、贵公子出身,却一身侠气,慷慨豪迈,与江湖中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以致北方侠客大刀王五、通臂猿胡七、哥老会头目师中吉、湖南豪杰毕永年等,都陆续成为他的同志,肝胆相照,生死与共。他曾托毕永年和唐才常到汉口结纳哥老会,戊戌年应征北上,在武汉中转,亲自会见哥老会首领,勉励有加,出资助之。当时他和唐才常有约,南方依赖哥老会,北方结纳京师有志之士,“然后凭此二者之力而建功业”。

    第二步是结社,成立公开或秘密组织,以供革命驱策。如果说南学会不算革命组织,试以自立会为例。据黄彰健考证,自立会并非康有为、梁启超、唐才常等发起,而由谭嗣同手创。张难先作《烈士唐才常事略》,称“(戊戌)政变之未起,君与谭嗣同辈早有所图,从事联络大江南北会党与游勇,设自立会以部勒之,备缓念之用”。康有为哀悼谭嗣同诗,有“湘楚多奇材,君实主其盟”之语,亦有所指。

    第三步是练兵,组建武装力量,以备举事或搏命。当时谭嗣同虽暗自联络会党,不过深知这些人不堪大用,他和唐才常所议定的重心,则在保卫局。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底,因德国占胶州湾,俄国占旅顺,人心浮动,伏莽堪虞,湖南即议筹保卫局,并起草《保卫局章程》。筹备期间,唐才常和他次第在《湘报》发表《论保卫局之益》《记官绅集议保卫局事》,皆希望把保卫局打造为保卫湖南的武装力量,“……保卫局乃一切政治之起点,而治地方之大权也”。当天皮锡瑞读到此文,曾感慨:“复生论保卫局事,可谓明目张胆而言之矣……”(光绪二十四年三月十四日,1898年4月4日)在南学会第八次演讲之时,谭嗣同甚至明言“保卫局即是团练之意”:“……不如径办保卫局,而寓团练之意于其中,乃为经久之道。”说起团练,谭嗣同的用意昭然若揭。他虽在《仁学》书中批判曾国藩,此时则有意步其后尘。

    这三步之后,或者说之前,还有关键一步,即流血牺牲。对此谭嗣同早有精神准备,戊戌年中,他曾致信欧阳中鹄云:“……平日互相劝勉者全在‘杀身灭族’四字,岂临小小利害而变其初心乎?……今日中国能闹到新旧两党流血遍地,方有复兴之望。不然,则真亡种矣。佛语波旬曰:‘今日但观谁勇猛耳。’”(这乃是谭嗣同一派的共识,熊希龄以温和著称,当时也说:“龄观日本变法,新旧相攻,至于杀人流血,岂得已哉?不如是,则世界终无震动之一日也。”)这番话不仅可见谭嗣同的大义凛然,还涉及他对局势的预判:中国必须流血遍地,才能浴火重生。他的死亡,就此埋下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