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戊戌第七君子
戊戌政变爆发之初,抓捕对象仅康有为、康广仁兄弟二人。后因袁世凯告密,围园杀后的阴谋传到慈禧耳中,导致政变加剧,抓捕名单扩大,补上了张荫桓、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七人。其中后五人,加上三天前被捕的康广仁,构成了喋血于菜市口的戊戌六君子;与他们一同落网的前二位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与戊戌变法有什么关系,最终命运如何呢?
先说徐致靖。戊戌六君子之外,还有一个说法叫戊戌七君子。第七位君子,即徐致靖。有人甚至把他排在第一位,因为不管年龄、辈分,还是官职、资历,徐致靖都在六君子之上:他生于1844年,六君子中年纪最大的杨深秀,生于1849年;他与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同辈,谭嗣同在他面前常自称“小侄”;他曾署理礼部右侍郎,堂堂二品大员,谭嗣同、杨锐等人则是四品官……
不过,徐致靖在戊戌变法期间所扮演的角色,似也不必高估。一些人推许其为“精神领袖”,只怕空有精神,难言领袖。他是典型的士大夫,少受庭训,“治经学、史学之外,留心洋务及经世之学”——这是其外孙许姬传的记载,请注意措辞,对于洋务等,只是“留心”而已,对于经学、史学,则可言“治”——学问好之外,他还擅中医,通昆曲,论干才,却不见长。后来李鸿章为他求情,称他是书呆子,大体属实。照此说来,他这样的人,在当时应与翁同龢同道,至多是维新派中渐进一系,怎么和激进的康有为混到一起了呢?对此,康有为自编年谱有一段记载:“……徐君(徐致靖)廉静寡欲,无意仕宦,吾以开会,由金顶庙迁出上斜街,与徐宅相望,日夕过从。徐君老而好学,乃至请吾说《春秋》,侧座听之,近古所无也。”(康有为《我史》)原来他们一度是邻居。当然这只是表层因素,深层因素则在徐致靖的儿子徐仁铸、徐仁镜,侄子徐仁录等,他们都是新派人物,尤其徐仁铸,曾官居湖南学政,堪称湖南新政的领袖和中坚,此人极具才干,连李鸿章都对他青眼相待,他到李鸿章寄居的贤良寺去吃饭,可以排闼直入,不用通报。徐致靖的政见,受子侄熏染、裹挟,应是重因。
试举一例。政变之后,徐致靖被羁押于刑部监狱,徐仁铸紧急上折代父陈情,其中云:“臣父一生忠厚笃实,与康有为素不相知。臣去岁入湘以来,与康有为之门人梁启超晤谈,盛称其师之品行才学。臣一时昏聩,慕其虚名,谬谓可以为国宣力,当于家信内附具节略,禀恳臣父保荐。臣父溺于舐犊之爱,不及博访,遂以上陈。兹康有为获罪,臣父以牵连逮问,推原其故,皆臣妄听轻举之所致也。”(孔祥吉《康有为变法奏章辑考》)为了帮徐致靖脱罪,这番话遮遮掩掩、虚虚实实,如“臣父一生忠厚笃实,与康有为素不相知”一句,前半属实,后半作伪。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五日(1898年6月13日),徐致靖上折举荐康有为、黄遵宪、谭嗣同等五人,本是康有为草拟,可见二人交情,岂会素不相知;不过黄遵宪、谭嗣同榜上有名,也许正出自徐仁铸的“妄听轻举”。
鉴于与康有为、谭嗣同等人的亲密关系,被捕之时,徐致靖及其家人都以为必死,立即准备棺材。八月十三日(9月28日)六君子处斩,徐家人曾抬棺到菜市口刑场等候,不料白等一场。这背后,则是李鸿章在发力。原来徐致靖的父亲徐家杰,与李鸿章乃是同年,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二人一同参加会试,李鸿章因害疟疾不能把草稿誊清,徐家杰曾代为抄写,最终助李鸿章中二甲第十三名进士。有此一节故事,一向重情义的李鸿章对徐家杰的后人如徐致靖、徐仁铸等自然关照备至,当他听说徐致靖被捕的消息,便找荣禄说情,称徐致靖“是个书呆子,好唱昆曲,并不懂新政”,次日荣禄原话照搬,还举出一项有力证据:戊戌变法三个月间,光绪并未召见过徐致靖。慈禧令太监查档案,果然如此,于是徐致靖捡了一条命,从死刑改为无期徒刑(永远监禁)。
说罢徐致靖之生,再说张荫桓之死。张荫桓是广东南海人,与康有为同乡。按流行的说法,向光绪大力举荐康有为的乃是翁同龢,有“康有为才具胜臣十倍”之语,实则这是康有为、梁启超等故意摆布的迷魂阵,真正的幕后推手应是张荫桓。祁景颐《 谷亭随笔》篇幅不长,分量却重,其中谈到张荫桓与当时朝局,有言:“侍郎(张荫桓)翕热功名,又恃两宫俱有援系,于德宗(光绪)召见时,私有所陈,兼进新学书籍,如康南海之进身,外传翁文恭(翁同龢)所保,其实由于侍郎密奏也。”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亦云:“以予所知,康南海(康有为)之得进于德宗,实樵野(张荫桓)所密荐,常熟(翁同龢)诇知德宗意,始具折保康。”(翁同龢举荐康有为,也是事实,如其致廖寿恒信中云:“弟之举康、梁也,衷心无一毫不能告人处,足下所知,而世人所共见也。康、梁有其经世之才,救国之方,此弟之所以冒万死而不辞,必欲其才能的所用而后已也。”不过他的举荐,更多出于跟风,投合光绪意旨。)1943年3月,《清华学报》(第13卷第1期)刊登了何炳棣《张荫桓事迹》一文,不仅确证张荫桓举荐康有为,还称其为“变法之领袖”,“非荫桓之先启沃君心,则维新之论不能遽入,非荫桓之为有为先容,则变法之计不能骤行”。
张荫桓为什么会大力举荐康有为呢?此中要素,一是思想,二是权力,所谓同乡之情,反成小节。论思想,张荫桓可谓当时朝中最开明的人之一,甚至排在李鸿章前面,李鸿章不懂英语,对西方政治一知半解,流于表层,这两点,则为久历外洋的张荫桓所擅长,从外国人誉其为“目下北京唯一懂得洋务的政治家”,可见一斑。何炳棣称他“幼讲洋务,长究经济,其后历任要职,出使三洲,目睹世界大势,身经旷古变局,因感中国非彻底革新,无以图存”,“彻底革新”云云,与激进的康有为一拍即合。
再说权力。张荫桓的仕途,大抵称得上平步青云,五十余岁便官居户部左侍郎兼总理衙门大臣,一身兼掌财政、外交,极得光绪宠信,“是时张荫桓蒙眷最隆,虽不入枢府,而朝夕不时得参密沕,权在军机大臣以上”(王照语)。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不是军机大臣而权过军机大臣,显然是官场大忌。加之他为人负才任气,锋芒毕露,常令同僚难堪,连一向倚重他的李鸿章、翁同龢,都对他时有不满。因此他虽处在权力之巅,却也岌岌可危、摇摇欲坠,为了巩固权力,则需培植自己的势力,同时取悦、引导皇帝,举荐康有为给光绪,正是其中一招。
茅海建认为,戊戌政变之后,慈禧最恨两个人,一是康有为,二是张荫桓,必欲除之而后快。张荫桓获罪,主因还是举荐康有为——有一说法称他不肯送礼而得罪了李莲英,这既误解了李莲英,同时小觑了张荫桓的心计与宦术——这二人的亲近关系,在当时并非秘密。如文悌弹劾康有为,称康有为常在深夜到张荫桓家投宿,“盖户部侍郎张荫桓与康有为同县同乡,交深情密”;后来贻谷弹劾张荫桓,亦云康有为夜宿张荫桓家,称二人“无异家人父子”,“数月以来种种悖迹,张荫桓实与康有为同恶相济”;据《唐烜日记》,当康有为遭通缉,有司曾去张荫桓家查抄,“因伊(康有为)素与张荫桓交甚秘密,疑在该处藏匿,派兵围其宅,二次穷搜,弗得”(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六日,1898年9月21日)。基于此,八月初九的抓捕名单,张荫桓排名第一。
好在张荫桓与列强关系甚深,英国人看重他,日本人喜欢他,听说他被捕,两国公使一同出手,即刻营救,不仅把他从虎口捞了出来,还摘去了“康党”的帽子,“著发往新疆,交该巡抚严加管束”。不过,老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又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庚子年义和团运动爆发,慈禧向列强宣战,不必再顾及洋大人的脸面,一贯记仇的她翻出旧账,下令把远在西域的张荫桓处死。算起来,他也只多活了两年。
这两年的代价,则使他不能与戊戌六君子齐名,“身没名隐,勋业随以埋没”。假如他死在戊戌年,那则不是戊戌六君子,而是七君子——相比徐致靖,他更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