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慈禧反对变法吗?

    除了袁世凯,还有两个人,百年以来,陷入了雾锁烟迷的历史误会之中。

    一是慈禧太后。此前我们谈戊戌年的派系与思潮,曾经指出,当时的政治派系,可分作帝党与后党、维新派与守旧派,不过帝党未必尽是维新派,后党未必尽是守旧派。譬如后党领袖慈禧,便不宜笼统划入守旧派之列,无论纵观其一生,还是仅限于戊戌年。论政见,她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其实用主义,重点表现为与时俱进(退)。甲午战争期间,她从主战到主和,义和团运动期间,她从主抚到主剿,翻脸比翻书还快,一切以时势变迁为转移,从不在乎打自己的脸。要言之,慈禧是唯形势论。只可惜晚清形势实在糟糕,国运每况愈下,哪怕与时俱进,也是得过且过,或者说拆东墙补西墙,往往因西墙缺口太大,把东墙全拆了都补不了——李鸿章的绰号“大清的裱糊匠”,同样适用于慈禧——这充分呈现了实用主义的最大困境,缺乏大略的实用主义,终将日暮途穷。

    明确了这一前提,再来说戊戌变法。实用主义者往往利益至上,慈禧尤为突出。当事人王照认为:“戊戌之变,外人或误会为慈禧反对变法。其实慈禧但知权利,绝无政见,纯为家务之争。故以余个人之见,若奉之以主张变法之名,使得公然出头,则皇上之志可由屈而得伸,久而顽固大臣皆无能为也。”(王照《方家园杂咏纪事》)陈夔龙亦云慈禧“并无仇视新法之意”,后来发动政变,扼杀变法,“徒以利害切身”(陈夔龙《梦蕉亭杂记》)。说白了,变法无碍她的利益,她便支持,有损她的利益,她便反对。

    外国人的观察,可为佐证。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1898年6月15日),翁同龢被他的学生光绪罢黜,日本驻华公使矢野文雄与张荫桓谈及此事,张荫桓称“太后也有改革之意见”,矢野表示同意:“太后原本即是喜欢革新派之人,故皇帝翻然归向革新之说,可使皇帝与太后之亲情更加密切……”九月二十五日(11月8日),庆亲王奕劻拜访矢野文雄,谈到政变后的政局与政策,为扼杀变法的慈禧辩解:“皇太后之本意,也未必在于守旧。然为事之要,以实为先。苟得行其实,名不及变者多也(盖尽可能不变旧法制之名,而行改革之实之意)。今日之时势实有改革之必要,太后固然知之,只是不悦大张改革之名、少得改革之实、徒使人心动摇而已。故今日之方针,既不云维新,亦不必云守旧,而不外有依次进行必要改革之深意。”(转引自茅海建《戊戌变法史事考》)这乃是过誉之词,以安列强之心,不过前两句也是实情。此外,在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看来:“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之间的冲突,并未涉及政见的不同。”对于那些认为“太后敌视变法”的论调,他认为“是无根据的,或过甚其词的”。

    说罢外人,再说当事人。慈禧自己怎么看待变法呢?这里且列举两种史料和观点。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云,戊戌年春,光绪感于亡国灭种的危机,对奕劻说:“后若仍不给我事权,我愿退让此位,不甘作亡国之君。”奕劻转告慈禧,慈禧大怒道:“他不愿坐此位,我早已不愿他坐之。”奕劻力劝,慈禧最后应允道:“由他去办,俟办不出模样再说。”由是变法开幕。这一说法,流传甚广,不过我始终以为,苏继祖此书可信度不该高估,作者虽是戊戌六君子之一杨锐的女婿,却非戊戌变法的局中人,变法期间,他也不在北京,加之一生潦倒,仕途止于小吏,眼界与见识十分有限,以致他的著述,号称“数旬访询,反复考核,采之都中上下口吻,证之京津先后见闻”,却充满耳食之言和皮相之谈,甚至错谬不堪。拿我们引述的这番话来说,问题在于,一来光绪亲政之后,对慈禧采用“事后报告制度”(茅海建语),手上不缺事权或话语权;二来以光绪的性情,以及对慈禧的敬畏,只怕不敢以退位向慈禧叫板;三来在戊戌政变之前,光绪与慈禧的关系尚未紧绷到敌对的程度,慈禧还不至于说出“我早已不愿他坐之”这样的狠话。苏继祖凭借自己的政治臆想,以及对光绪的忠诚(书中一直为光绪叫屈),虚构了这番对话,未免看低了慈禧。

    相形之下,沃丘仲子(费行简)《慈禧传信录》有一段记录,他虽斥之为“门面语”,实则更为可信。慈禧曾与光绪谈论变法,总计表达了三点意见:

    一,“变法乃素志,同治初即纳曾国藩议,派子弟出洋留学,造船制械,以图富强也。”这是事实,没有人能够否认,慈禧是洋务运动的领导人,可证之以矢野文雄的判断:“太后原本即是喜欢革新派之人……”

    二,“苟可致富强者,儿自为之,吾不内制也。”与此相应,有意把慈禧塑造为变法之反对派的苏继祖也说:“然推之太后之心,未必不愿皇上能励精图治也,未必不愿天下财富民强也。至法当变不变,未必有成见在胸也。”

    三,“若师日人之更衣冠,易正朔,则是得罪祖宗,断不可行。”苏继祖亦云:“汝但留祖宗神主不烧,辫发不剪,我便不管。”为变法划出边界,无可厚非,结合当时国情,恰可见慈禧的政治成熟。此外,《慈禧传信录》还记道,光绪曾将冯桂芬《校邠庐抗议》呈上慈禧,“后亦称其剀切,第戒帝勿操之过蹙而已”。(《戊戌变法》第一册)这也是一说,可参《周馥自编年谱》:“康有为屡上救时之策,大臣多保奏,上信任之。时太后退居颐和园,不与政,但属上勿专信新进急切改图而已。”又如张权致张之洞信中云:“刘博丈(刘恩溥)言,今上变法甚急,慈圣颇不以为然。每日谕旨,慈圣俱不看,但云:随他闹去罢。”(光绪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二日,1898年8月9日)两种论述的差异在于,一者认为慈禧把变法的边界定于祖制(传统),一者认为定于方式,提醒光绪不要操之过急。

    继续举证。从光绪十五年(1889年)慈禧归政、光绪亲政,到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慈禧再度垂帘听政,这十年间,光绪与慈禧的权力关系,大体可总结为“小事由皇帝做主,大事须太后点头”。变法自然是大事,慈禧若不同意,光绪则不可能在四月二十三日(6月11日)发布《明定国是诏》。查《清实录》和《光绪帝起居注》,光绪发布诏书前三天,一直与慈禧同住颐和园,朝夕相见,变法决策,必定二人合力而非一方抉择。试看翁同龢当天日记:“是日上奉慈谕,以前日御史杨深秀、学士徐致靖言国是未定,良是,今宜专讲西学,明白宣示等因,并御书某某官应准入学,圣意坚定。”(《翁同龢日记》第六册)——“上奉慈谕”,上即光绪,慈即慈禧,这足以证明慈禧同意变法;“今宜专讲西学”,足见变法决心之坚。

    那么,慈禧从赞成变法到反对变法,此间到底经历了什么呢?有人将守旧派标签贴在慈禧身上,说她对变法的破坏,蓄谋已久,持之以恒,一言一行,莫不反动。这当然是一种误会或扭曲。事实上,慈禧的转向,是一个渐进与曲折的过程。与光绪推行变法同时,她也在对权力进行布局。当光绪未与她商量,一怒之下罢免礼部六位堂官,她尚且按兵不动,因为此时大局尚在掌握之中;当光绪欲开懋勤殿,召见伊藤博文,才使她感到紧张,从而发动政变。这中间的要素,正是权力的消长。

    还需注意,如茅海建所分析的那样,“八月初六日慈禧太后重新训政,其政策取向还不是完全倒行逆施。除了捉拿康氏兄弟、将宋伯鲁革职外,并无其他停止新政的谕旨”。换言之,此时所涉及的只是太后与皇帝的权力之争,尚未波及变法政策;直至袁世凯告密、围园杀后之阴谋传到北京,新政才与光绪一道被打入另册。就此说来,哪怕到最后关头,慈禧对于变法,依然有其考量。从结果来看,她堪称扼杀变法的刽子手,然而这并不代表,她从一开始便是变法的反对者。

    补记:

    据孙宝瑄日记,戊戌政变之后,慈禧太后召见李鸿章,以弹章示之曰:“有人谗尔为康党。”李鸿章决然答道:“臣实是康党,废立之事,臣不与闻,六部诚可废,若旧法能富强,中国之强久矣,何待今日?主张变法者即指为康党,臣无可逃,实是康党!”(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1900年1月12日,《孙宝瑄日记》)对此,方绍伟诠释道:李鸿章对慈禧知之甚深,算准了慈禧并不反对变法,只是反对康有为式的变法,才敢这么说,以致令慈禧默然。